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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杀了所以干爹真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陈诉嘴里知晓祁聿境地,再想他对自己尽心尽力做的,必然费了不少功夫。

    眼下彻底乱了祁聿心意,他知晓怕是会失望透顶。

    翌日早议陆斜突然想逃了,不敢去见那人,但又怕自己的名字从旁人口中出来。

    左是要跟祁聿见面,他只得扯了一身最最周正模样去经厂。

    踏入门,眼前庭院天地转变,好似上次见还是自己被压来跪在院子里被人拣选,再换是祁聿雨中跪在刑凳上受刑。眸底几经变迁,他能跟祁聿上同一张桌子

    只是今日注定不能愉快。

    祁聿余光陡然瞧见外头天大亮,这才松了指尖文书,撑掌揉了把颈子。

    一大早烈日描空便开始早,唐素立马捧杯冰茶送来。

    她掐杯沿仰饮前冲对面问:“好似昨日有位随堂入监?谁啊,哪里调上来的人,怎么未闻到风声,翁父作什么呢。你知道什么吗。”

    陈诉震诧从手上文书里掀眸,看着祁聿饮茶落碗,一派‘茫然’对瞧过来。

    祁聿视线正了正,从陈诉眼底读出意思。

    指尖划划杯沿:“这人我该认识?”

    她开始想站在刘栩角度想会拨谁上来。

    陈诉再度惊愕把,没想到祁聿真不知陆斜回来了。

    正要启唇,门外一声清朗:“所以干爹真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声音带着一二分委屈,想向人讨个正眼。

    声音入耳后她脑中先是僵顿茫白,后才缓缓循声抬眸,门外阶梯下正走上来道翩翩英姿。

    一眼认出是谁。

    祁聿手上杯子跌了,半盏茶泼散在桌面上,杯中未化尽的冰落在身上,将衣袍浸润一块,此寒透骨蚀肤,将人心都刺得发冻。

    疏隽俊逸身条站定在门外,祁聿晦目认定后心绪激荡翻覆,分明的情愫撞得心口促疼。

    失态半瞬迅速调整好心态,她扶正杯子,将腿上冰块拂到地面。

    职袍抬手抚整,敛目。

    声音冷漠不含其它,一字一字固稳又生分:“陈诉,昨日值夜我一夜未休,与翁父道声今日算我休沐回去懒个觉。”

    陈诉瞥眼此景,莞尔故意道:“那早膳?”

    “我撑了。”起身往外。

    陈诉扯开笑,桌子上人都没来齐,膳也未上,撑哪门子。

    祁聿气饱了,这简直是奇景,目光跟着祁聿身影转。

    门外不识眼色的陆斜还站在原处不知避让,祁聿眸子都懒得抬给他,就胸腔轻微一震。

    没好气道:“还请这位陆随堂让开,我的路,不是这么好挡的。”

    言下之意跟语调里的疏离,陆斜料想过,但依旧难忍。

    脊梁僵涩,乖巧应声:“嗯,您过。”

    都在宫里,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步子刚让开,一抹色从眼下速速飘过,再抬眸,看见院中祁聿迎面撞上老祖宗。

    刘栩遥见门前的陆斜,又见速步气冲冲朝外的祁聿,两人已然撞上抬手一个示意让人顿下步子。

    这般强制她勒步,刘栩也少在她眼前做。

    祁聿属实被迫顿步,不太痛快挑眉:“怎么,非要我用这餐?你怎么突然寻我不痛快了?”

    细瞧祁聿眉宇间不悦愠怒,跟眼底冒的几缕血丝。

    水氲得瞧得千万分可怜。

    他招手:“陆斜,你过来。”

    一听这名字祁聿别开脸翻眼动步要走,刘栩抬手没没抓住人,被人照例直接避让开。

    刘栩看着落空手,坠声气解释:“是他在我宅邸摘了支海棠,跪求进宫的。”

    这意思是不能怪他头上,都是陆斜一人主张。

    刘栩自来说话算话,不然她不会安然这么些年。

    所以他一定会告诉陆斜进宫与她意味几分意思,可陆斜依旧坚持入宫。

    眼下一切皆成定局,其中原委并不重要,陆斜有无抱负、有无苦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进来了,她所作所为皆空散。

    陆斜听吩咐走近。

    她余光被迫扫到这张脸。

    嗯,小玩意五官长开了,眉眼间弱气精致阔成稳重锐利,漂亮的眼睛依旧绕人,几分情致晕透入骨,一如旧日般绝姿。

    合身的职袍褶皱能看出布料下他结实韧纤的肢体,四年不见长得比她高,站她身边有种拢覆的错觉。

    一身文隽糯气嵌刻些许风流轩昂,若不是这身宦官职袍,换身衣裳就是个成年男人模样。

    这么一瞬她觉得陆斜这四年过得应当不错,一股欣慰划过,转眼便在他身上这身职袍上散了个精光。

    寒声:“想进老祖宗私邸,你打赏个守门司阍非小百两下不来。翁父一支海棠三百万,京城内外一年也没几位摘的起。你好生阔绰。”

    这话揶揄的全程祁聿都未曾抬眸正眼他。

    字字刮心,他又无可奈何。因为无措,肩胛渐渐内收。好生生昂扬一男子像极犯错的孩子,涩颈抖肩,惊怕训斥。

    这么大笔银钱敲开这道门又何尝不是本事。

    “你凭本事入司礼监,那就望你勉力为监里做些事,往后生死有命。”

    话到这里她再度提步错身离开。

    陆斜做了这等违逆祁聿心意的事,眼下再扣着父子名头搅在一处终是不好。

    刘栩急急想安抚祁聿:“既同坐司礼监,你们将帖缴了。”

    陆斜脚下往后半步,蓦然震愕。

    前朝官员因利盟帖拜交,也因为身份悬殊缴帖断交,怎么如今同桌便将他与祁聿唯一‘亲密’关系给断了。

    祁聿眉头掐紧后又舒展开来:“翁父说得在理,今日忙完回去便将帖焚了。”

    她潦草敷衍的同陆斜说:“陆随堂不用担心我私扣,叫你日后在人前丢面儿。”

    余下便是一道身影果决出经厂。

    祁聿言下势在必行,好让陆斜一阵心塞。

    他缓缓敛下眸。

    长吁口气告诫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门前碰见庚合跟许之乘,“你今日又不用膳?”

    “嗯,忙。你们吃好喝好。”步子将话带着走,他们二人不将身子转过去都听不清。

    刘栩看陆斜,眼底是真心疼祁聿,故而对面前的陆斜说话肃戾非常。

    “十几年,你是他头遭朝我低头的人。本座不知你为何非要悖逆他的意思入宫,但你既做了,那便好自为之。”

    陆斜如旧飘逸宁人,但此刻刘栩只要想到祁聿倏然冰冷异常的神色,便看不上眼陆斜一眼。

    这句话出,陆斜明白自己在司礼监是被孤立的状态。无人相迎、无人期盼、无人撑腰

    这倒是不妨事。

    他抖抖职袍,余光只往经厂门前追了眼,喟叹见不着那道身影。

    门前两位看见陆斜这位‘死而复生’的熟人、以及他身上职袍,短短惊愕一息便交换了个眼色。

    心照不宣的明白祁聿怎么了。

    陆斜空降成司礼监随堂,该他上桌用膳议事。

    刘栩将人赶下桌子:“祁聿何时准你上桌你再上,站着用。”

    陆斜应声‘是’,捧着碗站到少监、掌司间用膳。

    早议所有人上桌,他站开在门前,手上一叠文书不好翻、也不好记事务,一顿手忙脚乱的怪相裸。呈在人眼下。

    早议结束,外头上个人急急附刘栩耳畔道两句。

    他眉心紧拧,狠狠杀了陆斜眼:“你这几日别议事了,跪经厂门前。”

    跪几时、几时起全都没说,那便是跪死在门前。

    刘栩脚下速速朝外,一路忧心如焚让李卜山扶到更鼓房值院子。

    他撇下李卜山自己进院,到门前虚掌一推,本坏掉的门此刻纹丝不动挂门框上。

    屋内瓷脆跌碎声响,刘栩门外轻喝:“你作什么熬了大夜不用早膳便这般饮酒,你开门!”

    里头除了毫无节奏粗息再无其它。

    他紧着心口又敲阵门,里头依旧不见祁聿应声。

    直到送内阁批的折子返回司礼监要老祖宗做主,刘栩才再三忧心的将今日事务尽数甩给陈诉。

    数年前就因这间屋子无窗才择中这间,今日也因无窗狠狠焦了番心。

    刘栩只好门外作哄:“你用些膳再喝,自己什么身子不清楚。出来听见没有,再不应声,我就替你杀了他。”

    话音下翻戾,并未作假。

    祁聿环紧膝头,朦胧睁眼四瞧屋内尘土,屈指顶顶额角:“我睡一觉就好,睡一觉就好”

    “你,滚吧。”

    多少年多少事,她睡一觉就能好。没什么是过不去、应付不了的,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应付。

    她——无所不能。

    摸一壶再仰一口,昏昏沉沉撑着床板起身,‘哐’的一声砸床上,尘土飞掩口鼻,她呛了几声便浑然睡去。

    祁聿揪紧心口衣裳细声喃喃:“还好,还好我不知道你二十岁是什么样子。那人应该不像你了,应该不像了。”

    祁聿阖目,脑中陷入茫白再无世事。

    如果陆斜还像,那他回来真是罪该万死,她杀多少次都解不了恨。

    索性自己对此无知,便能将两人分割她不停劝说自己,四年前她已经送那人出宫了,亲手送出去了。他不会喜欢此地,更不愿回来。

    他会岁岁逢春,会天高海阔过得自由自在。

    回来的不是他,一定不是。

    回来的是陆斜。

    陆斜是谁,她不认识。

    待祁聿酒醒天都到了后半夜,室内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浑噩起身,一阵头疼欲裂让人难受。

    祁聿抱头哼了哼在床板旁坐半响,顺着脚从地上摸壶有东西的又灌口清嗓,这才将衣裳整了整,一边拍身上灰一边开门出去。

    门一拉开,院中亮到刺目,她反手抬袖遮目。身前响动一出,下意识将袖中薄刃抵出去。

    然后她听见院外李卜山叱喝一声:“祁聿!”

    须臾间就明白身前是谁,倒也不打算收刃。

    她伤不了刘栩,要真伤了也没什么大碍,一刀而已,刘栩死不了。

    腕子被狠手捉住,祁聿晕乎乎跌两步,从袖中虚眸眯眼,顿顿出声:“你怎么在呢。”

    祁聿醉后细声软绵,几分惊愕也沾着晕乎,整个人似糯团子任人拿捏去了刺,醉眼朦胧湿漉漉的毫无设防。

    刘栩气息粗阵,瞧着他一刹迷了眼,心口悸动一撞。

    “你看自己像什么样子,回去洗洗。”

    祁聿难得如此绵软这样听话,掌下一用力便将人牵着走。

    “不就是想送出的人回来了,这有什么大不了。不痛快杀了便是。”

    祁聿当真乖巧的随着自己走,刘栩再三回头看他跌撞跟随的步子,心底激动,火热的狠滚烧把理智。

    倒是没先到陆斜有这等用处

    祁聿试图想白日里陆斜的样子,想不起半分,就记得他高了,比自己高

    舌头微微打结:“对,杀了!我明日就去杀。”

    刘栩听闻他这般软腔,一时想起早年他年纪还小时,受了委屈也这般硬撑。

    “叫声翁父,我帮你杀,别脏了你的手。”

    祁聿浑噩眯起眸子:“滚。”

    “死变态。”

    刘栩感受着手上分量,闻声就摇头笑了笑,应腔:“我变态,行了吧。”

    第42章 缴帖你是陆随堂,我不识得你。

    回去她醒番酒,蹲窗口吹了一夜风。如此异天风里裹

    着热,染得人一身燥,她至清晨才微末醒神。

    一早刘栩又来敲她房门:“昨日一天未进,今日要用什么,我令御膳房给你做。”

    祁聿顶痛额角驱颅内沉闷,“不用。”

    瞧门上疏影:“我一会儿就去。”就怕刘栩神经的在门前候她。

    里头唤声,唐素将水捧进去。

    开门,刘栩一眼见祁聿侧坐窗前高案上,两只手朝后撑着身子。他面上盖本书,就下颌顶着窗外莹柔晨光,整条颈子仰牵得十分漂亮。

    祁聿无忌的一脚踩着案上文书,一条腿垂着轻轻晃荡。

    一身赤袍领口松散,亵衣领子也扯松开,晕红的锁骨精致可巧。革带没系好半挂腰上,赤红袍子就这么半拢人肩上。

    祁聿浑身疏意惫懒,真抓人气息。

    刘栩一眼,脏腑直接就浊起来。

    屋内动静扰动祁聿。

    祁聿指尖一撑,脊梁坐正,书从脸上落下掉怀里,钩带出几分鬓角发丝,祁聿捧接书的一二分慌张尽显可爱。

    几缕发丝拂面绕颈,更给祁聿舒雍神色添分言语不可描的情致。

    刘栩看得心底悸动,脚下不受控抬步就往里走。

    祁聿余光扫到,手上书照着刘栩就狠狠砸过去。

    肩上被书册一撞,心底击起大阵水浪,闷头便将刘栩覆了个理智浑噩不清。

    抬手接住书,指尖情不自禁摩挲书册页面,嗓子急急涌动,眼下渗出的膨胀太过没分寸。

    祁聿神色拧恶:“你滚出去!”

    最恶心刘栩这样看她,侵略性强又无耻、一副浪。荡。淫。邪的样子真是祁聿胃里不适,眼底直接气红。

    还是昨日微醺的祁聿乖巧顺贴刘栩掐眉,心口郁结一时舒展不开。手一抬,李卜山从外进门将人扶出去,顺带遣人阖上祁聿房门。

    瞧着紧闭的房门,他脊背紧紧:“你们,太不中用。他才好大,个个废物。”

    若不是作约他不能出手,真是刘栩此刻咬碎牙,悔不当初同他订了这道死约!

    当年不该小看祁聿的。

    李卜山晦目,心底也在骂人。

    这般灵秀精致的人非要长个好脑子,也是让人头疼。

    四年前边呈月那般好的机会也没将祁聿摁‘死’,真是拖累监里所有人受制于他。

    李卜山此刻说不出话,只能佝着肩胛朝后退。

    收拾好去经厂,老远就看见门前跪着的人。

    祁聿挑眉,走近驻步,落声森冷的笑,打算视而不见抬腿朝里走时一只手拨住她脚踝。

    身。下人虚着嗓:“还求干爹善心饶我这遭,叫老祖宗免了儿子责罚”

    祁聿脊梁震抽,脚踢翻那只手一踩,将陆斜这爪子碾脚下。

    扭头垂颈:“好好人不做,非要进宫做奴婢,惹了头上人不悦受罚不是该得么,这点觉悟也没有你回来作什么。”

    细看陆斜掐眉,虚眸忍下痛色,泛些光闪动不止。

    祁聿冷声嗤气:“今日跪算什么,后头还能掉脑袋。你连膝盖都起不来,还想跟我上一张桌子,谁叫你猖狂至此的!”

    本抽腿要走,身后就浅浅抽声疼。

    明明从陆斜胸腔挤压的声儿,偏搅了她耳朵。

    一想这也是她当年辛苦护下来的人

    祁聿支手,让唐素去护城河往日的直房桌上去取他们当年盟的帖。

    本以为这没用了,丢桌上就没动过,不料还能重见天日。

    陆斜听着脸色一白,唇角抿紧,指尖缩袖中悄悄磋磨布料

    他都不敢抬头看祁聿现下神色。

    祁聿心口於堵转想来回,拂开衣摆就地坐经厂阶梯上,视线微垂拢住陆斜一身清姿。

    “还记得何至吗。”

    陆斜听闻声音落额前,目光悄然跟着声音掀开。

    “记得。”

    “你走后的第九个月,他斩首了。罪名有刑部朝下发邸报,我想你应该看过。”

    “你看邸报时觉得他该死吗。”

    陆斜分外珍惜此刻祁聿同他这般轻声,点头:“何至身负三十四条国律,条条死罪,该死。”

    “嗯,是的。”祁聿点头,她对这话也认同。

    但只认同何至该死,却不太认同何至身负‘三十四条国律’。

    “何至任随堂九个月,共杀京城内外上下朝臣八十六人。”

    “其中几位言官是常参陈诉跟我还有李卜山的;刑部的四位是常盯着陈诉东厂错漏;大理寺几位是曾告发李卜山肆意择挑良民私阉幼童,供老祖宗玩乐之径;而工部那几位是不遵老祖宗调度皇木贪污国库银两;吏部数人是篡改账目、知晓太多。”

    “那个冬天何至将钦天监下狱三十三人,乃皇爷心头所想。还有乱七八糟京城内外的官员,大多都是得罪了司礼监,或是陛下起心,我们点卯让何至这个蠢货去杀。”

    “那段时间司礼监都喜欢他,因为用何至太顺手了。我们想杀谁就杀谁,想要什么便要什么,朝臣不依便可‘杀’,还不会波及自己。”

    “陈诉、庚合、许之乘、李卜山他们看中的地、女人、任何物件,都哄着让何至出面,然后以东厂一块随意可调动的腰牌换来。”

    “他还勾结京城附近商户控百姓日用品的价,你说其中的钱到谁手上了?”

    “欺男霸女、权势压人、为非作歹这几条罪何至冤不冤。”

    “何至最大的一项罪,私权调度工部皇木采选,以次充好从中昧取国库银两。账上是九个月窃取五十万两,实际司礼监得了二百五十万两。”

    祁聿踩向他膝头,缓缓塌肩凑近问:“你说其中二百万两到了哪里?”

    陆斜心里清楚,不敢吭声。

    “边呈月棺材里挖出来的账目是七十万,你觉得五年他只能捞七十万这点蚂蚁肉?是国库、商户百姓两头捞,共计八百六十万两。”

    “这账因为被三司盯上了,我们才推出何至来。我来来回回做账近一年才将其填平,从头至尾翻天覆地的填钱、改账、杀人,才做平成七十万,最终上缴国库。”

    “何至入狱时,三司、工部、吏部均晓得这账不对,可他们只能到何至身上罢手。”

    祁聿眼底沁满血色,抬手扣住陆斜下颚,因为有些远她姿势难受。陆斜还‘贴心’地朝前膝行两步,直接跪到她眼皮子下。

    两人衣袍搅在一处,陆斜瞧得脏腑顶跳了下。

    “何至还该死吗?”

    还是该死的另有其人!

    祁聿转眉沉眸。

    其实何至也是该的,那年冬天山东两千老百姓人命得算何至身上,切切实实该他抵命,再死上一千九百九十九次还不够。

    陆斜头皮发麻,浑身惊颤,彻底咽了声。

    知道司礼监水浑、水深,却不知目无法纪到这种地步。

    祁聿现在说的不单单是何至下场,也是他的

    “所有人都当我十六能做随堂,便自己就能做。”

    祁聿蔑视一笑,直接睥睨俯视了她眼下的所有人。

    “谁知道我日日要看多少文书,时时刻刻殚精竭虑算尽多少朝中内外、廷内上下关系。才能让桌上那几位不至利用我去背罪,做了那无辜的替死鬼?”

    这话祁聿说得不丧,也并未矜功自伐,反而字字尽是傲气。

    一种能让人无限仰视的狂傲。

    陆斜心不自禁仰头,祁聿犹如一尊身前佛,他跪的心甘情愿也带尽骨子里的所有虔诚。

    嗯,四年前就知道祁聿厉害,现在知道他更厉害。

    他听得心口滚热。

    “前朝廷内递刀我接过能再递给旁人,落我头上的刃我能寻人顶上。我不主动杀人害人,被我杀的也不计其数。”

    “你爹、你哥哥教过你这些么。”

    陆斜周身愧色,抿唇不说话,死死塌下颈子。

    他家都是铮铮铁骨的好人

    祁聿仰头看眼头上牌匾:“这里头坐的都是畜牲,我也是。”

    她心绪破开,陡然咬牙切齿:“你为什么好好人不做,要进

    来做畜牲?陆詹事一生清正,你两位哥哥也照着家规国律尽循峻节,你为什么偏偏要掘了你家祖荫!”

    胸口实在闷得疼,松了陆斜下颚,扬手直接给他一巴掌。

    跪了一夜陆斜身上有些虚,憨大一成年男子被她一掌扇趴出去,脑袋撞上台阶,眉骨磕破道血口。

    陆斜晓得祁聿这番心意,忙撑地在他面前跪好。

    肩胛内抽,心绪繁复道不明。

    陆斜伏地时深深攒眉,从四年前至今祁聿都念着他父亲,他家的礼训祁聿对他家总有股不一样的情愫般。

    当年便觉得有异,此刻更觉得定有渊源。

    但祁聿眼下情绪不容他张口,只好规规矩矩跪着。

    看唐素走近,祁聿甩甩手。用了十成十力道,她手也疼。

    虚眼瞧陆斜略微肿胀浮红的脸颊:“今日是我最后一次提点你,往后你我上下级同桌,我担不了你这个儿子。”

    唐素捧来帖,祁聿扬手接过。

    陆斜双手揪住祁聿衣摆,带着期盼战战兢兢讨问:“不缴帖行吗。”

    他回来不是要与祁聿恩断两决的。

    祁聿鼻腔重哼:“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做我儿子?”

    衣裳被陆斜揪紧,力道清晰,甚至带了番她看不明的意念。

    “唐素,取火来。”

    “不要。”

    陆斜抬头伸手想夺,祁聿一眼将人重新钉回地上。

    他再次缓缓跪伏在地上。

    “陆随堂若留着这张帖,往后有人笑话你就不好了。”

    “我不喜欢被人借势,你也不配借我的势。”

    两句话让陆斜脊梁彻底塌了。

    他扯扯祁聿衣角:“你说我是你唯一的后事,也说我精贵着,为何我回来了就不是”

    唐素做事一向快,转眼就点好弯腰递她手边。

    一股蜡油烧人鼻腔,陆斜不听吩咐起身,盯紧祁聿指尖那张贴,原来是墨兰色封底,里面内容他甚至都没见过,便要见不着。

    祁聿望他眉弓一道血印,顺着滴下的血迹到了颌线。腥红眼底可怜兮兮的,不禁眉眼更深了。

    人及冠了还跟当年十六一样弱幼,真是身量长了脑子没见长,她又狠狠怄口气。

    心底将陆斜狠狠骂了无数句。

    指腹朝前,一簇火借着燥热的天飞速燃起来:“我儿子是衢州巡税使,已死。”

    “你是陆随堂,我不识得你。”

    火卷吞着帖,她松手一扔。

    至此帖子缴尽。

    他们再无干系。

    “你如果连站都站不起来,明日我就杀了你。”

    “我司礼监不要废物。”

    祁聿掸把衣袍,唐素适时将人扶起来。

    直至那抹背影在眼中彻底灭掉,陆斜拂指将忍受多时脸上的血迹抹开,屈指顶顶额角。

    压眸看着地上还燃着帖,伸手轻轻覆上将火摁灭。捏起来轻轻抖掉灰,细致地贴怀藏好。

    陆斜揉揉鼻尖,压声喃喃:“酒气挺重。”

    第43章 狠心怎样的回答,干爹才会疼惜我?

    早膳早议陆斜均没进门,所有人都在悄摸打量祁聿脸色。

    这么有意思的人进宫,祁聿依旧淡然处理手上事务。见人庞杂情绪半分不见,众人都觉着有些无趣。

    散了议会后该去御前的去御前,该行各部的去各部,各自行自己的差,并出经厂时皆路过陆斜。

    不少人故意踩陆斜衣摆羞辱他。

    昨日祁聿也是在这人身上失过态,刘栩特慢半步扫视祁聿。

    祁聿对门前目不斜视,一步不慢径直朝前阔。

    照规矩她不能越过刘栩,就嫌他走得慢,下颚示意刘栩走快些,有些耽搁手上功夫。

    刘栩转目。

    祁聿在廷内下场太过清晰,以致他困境再难,容他迷失的时间都不多。回回都要迅速接受当下之不能、之不忍。

    难为他如此撑着。

    也是如此刘栩便更愿多看他一眼——如他这般人,世上不多。

    “哟,陆随堂这脸是被人打了?谁啊,还敢朝你动手”

    许之乘奚笑完,朝另一端阔步。

    祁聿听见身后调笑照旧无动于衷。

    对唐素拧眉吩咐:“去皇后宫里取伴驾趯台的名册,哪几位贵人、带那些贴己。廷内二十四衙门随驾的名册也今日整理出来,该先去的先去趯台候驾,宫外每个衙门大人们行程人数计划你也去拿。”

    “我从御前回来,叫庚合放下手上事务同我一道点册。”

    陈诉也吩咐自己掌家:“锦衣卫照管仪仗的十个司共出动多少人马,二十四支亲军卫、都督府、与东厂调度人数一并点清报于我。”

    “晚些我与祁聿一道点册。”

    她点前朝廷内伴驾,陈诉点随驾军马。

    简单掐算今儿得熬到后半夜,“嗯,那晚膳一道。”

    想了想祁聿朝前跨半步,几近要与刘栩齐肩,温吞求道:“翁父,我想用胭脂米。”

    也算是慰劳自己辛苦

    陈诉曳眸,祁聿是真会吃,御供陛下的米倒是让他受着了。

    刘栩不轻不淡:“知道了。”

    祁聿满足非常的带人走向一旁宫道,径直去向御前。

    陆斜视线悄然落去,就见那道身影划过眸底,与他越行越远。

    无奈心忖:祁聿是真狠心呐,他都跪了一日一夜,眼中却无他分毫

    二更经厂陡然通亮烛火,将陆斜眼照昏花了。

    连跪有二十个时辰,他脊梁都疲了、摇摇欲坠还顶着最后一口气。

    眸子恍然看见祁聿、陈诉为首,身后是庚合跟李卜山,再后七八人乘盘上托着几大叠文书像是挑灯夜战,阵仗相当大。

    今日这是要处理什么事务,怎么半夜这么多人一起来了经厂。

    祁聿走近看见陆斜肩胛都软了,已然跪到身体极限了。

    冷笑:“几个时辰天亮后你还起不来,我赐你个好死,届时要记得谢我。”

    余光扫扫身旁:“若是这几位,你便是死都没个好死。”

    陈诉对此话不置可否,但也觉得祁聿说得不对,怎么将他们说得如同胡乱杀人的案犯呢,但嗓子就滚个闷闷的腔。

    诚心发出疑窦:“真弄死他啊,好歹”

    祁聿其实很少这么坚决的弄死某个人,这陆斜也算让他开眼了。

    陈诉这话试探意味足,她当即出声断他嘴下话。

    “别好歹,帖已缴,我同这位就只剩眼缘如何了。恰好陆随堂不在我眼缘上,廷内日日都有人死,死个他算什么。”

    几人以她为首本一道走进去,到院中她又折到门前。

    衣角踹手上捏着蹲经厂阶梯上,一胳膊支在膝头,松松垂颈看着晃晃悠悠的陆斜。

    敛息慢道:“如果你真能靠自己本事起身,往后我保你,只需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陆斜看祁聿长长身影笼覆下来,将自己遮了个十成十,好似此刻自己就已经在祁聿荫蔽下,一如当年。

    背光原因,他勉力睁眼也没看清祁聿五官,就见他眼底微凉又略含瞩望。

    嗓子干涩,怕人改悔,他急急出腔:“当真?”

    这声音虚弱成这样跟随时会断气样。

    祁聿拧眉,郑重非常说:“当真。只要你能凭本事起来,我就护你至我死的那刻。”

    硬撑跪到至今,他终于求到祁聿微末怜惜。

    “我明早定能起来,还望干爹长长久久护我。”

    陆斜身形踉跄重重一晃,差点跌倒。晃开的五官被身后烛火照明,祁聿瞧见他眉骨上的血口翻着肉,好似有些深。

    陆斜扬起颈,气息微弱慢慢哼:“干爹要我应你什么,还是我欠你一道诺。”

    余光瞥进院子,所有人都注目过来,好似也想听听祁聿‘所求’之事。这些虽是人证,可他一时生出些小性,不想被其他人听到。

    夜重衬得祁聿声凉:“我死后,你将祁聿的尸骨带出宫,找处向阳的地方埋起来。不求立碑、不求祭拜,只求你将祁聿的尸骨带

    出宫。”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悲,反常的是对此饱含期盼。

    陆斜一时还能在脑中续上祁聿的话,‘简单么’,这三个字像是在同他单独言语。

    他抿紧唇:

    周身感官闭塞通体生寒,胸腔跟一把刃来回搅样疼。

    陆斜掐眉不解:“你说什么了,你怎么会死。”

    祁聿一句话,残忍到认认真真清清楚楚的给了他一下精神上的重创。跪二十个时辰肩胛都没佝偻到此刻这么狠,塌的几乎要崩溃。

    祁聿语调松适,字字如常,还带股超然的恣性:“那我当你应下了。”

    “既然应下了,就赶紧想法子起来吧。你我总比旁人交情深那么半毫,尸骨交给你我觉得靠谱。”

    陆斜脑子实在木得慌,睖睁着狠狠揪把膝头衣裳。

    祁聿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他?

    他是又预知到了什么,还是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陆斜骤得心慌起来,启唇嗓子猛烈灌了把风出不了声。

    陈诉看着祁聿走近的翩然身影,清逸难描的人配上那席话,叫他一肚子难言。

    须臾后他短短嗤声,祁聿死也是给老祖宗压棺的底,他出不了宫,除非老祖宗放他,可老祖宗不可能放他。

    这场点册没算准时辰,以为后半夜就能散,多少能睡一个时辰,结果直接弄到天亮。

    早膳用完又内外核了遍,才敢发话将所有人事册子打回原部下通知,非特殊名单不变各处签印备册,司礼监要留名录防范,为意外筑基。

    等祁聿忙完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茶猛灌好几口,余光不小心瞥到门外。

    陆斜还没站起来。

    陈诉顺他凝滞的目光在一旁凑声:“哟,还没起。你跟他约的算是白瞎了。想好怎么弄死没。”

    冷茶清嗓,将一夜浊累散了大半。

    她不以为意道:“毒酒呗,还够他将这辈子回想遍。”

    想想自己是哪里行错了。

    祁聿是真不想陆斜活在司礼监,去背负任何不干净的言论剐了陆詹事身前名。

    当年也是要弄死陆斜的,巧合没死而已。

    陈诉啧啧夸赞:“挺利落。”

    “不然都想在我手上死呢,这是他的福气。”

    祁聿有很认真传递往日临死之人跟她总结的意思。

    目光忍不住几次三番落陆斜身上,见陆斜摇晃不止的虚弱,祁聿对他不免生怨。

    陆斜是将她留给他的所有产物尽数兑换成银两,去刘栩私邸摘花了吧。

    一切成空就算了,还将命搭上。

    陆斜到底图什么?

    陈诉对此泯然喟叹:祁聿送的好福气一般人真是消受不了,一生只一次呢。

    累了一夜,他抬臂让人给他捏捏,松乏松乏。

    唐素也凑近问‘需不需要’,祁聿绕开他的手,自己耸肩暂且活络下。

    李卜山跟庚合年纪都大了,此刻也还在朝下交手事务,分派细物。

    看眼时辰,祁聿拍把陈诉:“我更完衣就去御前,你午时来接班”她耍滑,清腔:“能早些来便早些下了夜你去文书房,我就继续在这里细对名册了。”

    出宫前这些庞大人数须得一一核实清楚,若皇爷身边或宫内出了事,揪起责来理不清才是真难过。

    “等出宫就好了。”陈诉打个哈欠:“你去,我先回去休息。”

    几人又一并各归各位。

    这次出门,所有人心照不宣放慢脚步,打算看祁聿‘收拾’人。

    陈诉看着陆斜,直觉那夜白同他说了那番话,怎料祁聿一见面就直接以眼缘不佳摁死到司礼监门前了。

    真是意外。

    陆斜虚眸再看祁聿蹲他身前,将两人视线拉平。

    他又想到昨夜祁聿说日后将他尸骨带出宫的事,不自觉抿紧唇,视线也不敢抬,他怕想到祁聿昨日说这番话的模样。

    怎么会有人将送自己尸骨出去的话说得那样轻松

    “你看,你是不是很无用。”祁聿这话轻轻又无奈。

    轻飘一句落下,祁聿起身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抚。

    寒声完全没有留情面:“唐素,送他上路。”

    衣摆飞陆斜肩头时,他被一节布料‘撞’倒,脊梁彻底坐塌在自己小腿上。

    指尖虚力揪住祁聿衣角。

    颓丧无力道:“干爹当真心狠啊,你怎么这么狠。”

    这种怨责真是不合时宜,祁聿挥手要打开时,一张折子递上来触到她手旁。

    “我是随堂,我能向陛下递折子是不是,还请祁秉笔递上去,陛下会召见我的。”

    嗯?

    这反转来的意外,所有人目光聚焦到这张折子上。

    陆斜入宫不过三日,就在这里跪了两日两夜,他能写出个什么内容让陛下开口召见。

    祁聿闻声扭颈,视线垂落在这张折子上,又顺着修长指尖瞧上这节小臂,肩胛,至陆斜这张脸上。

    他眸子已然虚化,浑噩搅得眉眼神色不稳,像魂要飘走般。

    就流畅的轮廓还能瞧见他少年期。

    这双眼睛

    祁聿接过他的折子,一边打开,嘴下不知什么缘由,冒出句:“你眼睛入夜还能瞧见么。”

    陆斜脆嗓颓笑声:“怎样的回答,干爹才会疼惜我?”

    这是什么鬼话!

    祁聿目光从折子边沿擦过狠狠瞪他眼,“你跪迷了神?”

    她看文书成惯性,目光立即扫了遍,气息倒扼口。

    “了不起。”

    托手一把将陆斜拽起身,她眉眼深晦:“我带你去御前,你自己面禀吧。”

    陈诉跟李卜山好奇一道够颈,陆斜写的什么就连祁聿都说须去陛下跟前儿面呈。

    既然有这道折子,那陆斜在这里一直跪着作什么?

    第44章 相处让开,我孝敬孝敬干爹。……

    从养心殿退出来,陆斜膝软脚下趔趄精准朝她倒来,祁聿快手将唐素一把挡身前,步子果断跨开。

    陆斜趴唐素了个满怀。

    唐素将人撑抱着,扭头:“秉笔,这”

    陆斜在里面回话还生龙活虎,一出门就栽倒。

    祁聿歪头仔细辨认,陆斜蹙额紧掐眉心,虚眸勉力睁了一条缝,眼底散得厉害。应该是跪太久身体消耗太大累够呛。

    “送他回去,醒了提人见我。”祁聿拿着折子若有所思,指尖一旋将文书塞陆斜腰上。

    转身准备进殿,一炽烫手掌握住她腕子。

    祁聿烫的猛地回身要抽,就听陆斜磕磕绊绊顿道:“你说我起来了,就护我至你死的那刻,你说话算不算话。”

    他顺势摸了把祁聿的脉。

    怕被人敏锐反应,陆斜又速速松开。

    祁聿好似体温依旧比常人高些,拿的太快,他不敢确诊。就多偷瞧两眼祁聿面色,一时没看太出来问题。

    祁聿转把腕子,压眉。

    废话,她几时不算话过。

    祁聿还未来得及答,陆斜挑眉虚声胁道:“这里是御前,你敢背信我现在就进门告御状,面呈陛下你寡信轻诺。”?

    “”

    祁聿嗓子沉凝,“他现在神志不清醒,”瞥唐素眼,嫌恶地催促道:“赶紧将人拖回去。”

    门里陆斜说话明明铿锵顿挫头头是道、条条晰理。怎么出了门人一下就如同没长脑子般?

    这日后不会拖累自己吧。

    祁聿叹口气,碾了下后槽牙,一时没瞧明白陆斜。

    这日后陆斜站着进了膳厅,但还端着碗跟掌监们并站着用饭。

    祁聿感受道道投来的目光,嗓子滚滚。

    看眼老祖宗,不待发话,刘栩微摁些情绪问话:“你叫他收你尸骨?”

    “”

    “我找人收尸也不行?”

    刘栩眼色一抬,知道他要说什么。

    祁聿慢慢哼腔:“知道,我不出宫,我陪您,日后与您同棺。放心,我给您垫底,包教您躺的舒服。”

    她夹个菜扔刘栩碗里,然后一手招陆斜上桌:“坐。”

    这话又晦气又瘆人,偏祁聿语气太轻松,并不把自己给刘栩垫棺当回事,好似他一早就知晓结果、并做好了心理准备。

    陆斜脊梁震震,那昨晚那样同他正经言辞作什么

    他上桌坐在最末端,看着祁聿一臂远的老祖宗,默默伸

    筷子夹块肉狠狠咬嚼两口。

    这些日子司礼监上下都在忙皇爷出宫避暑之事,没人有一刻清闲。

    陆斜虽刚进,也顺着慢慢着手事务,虽然慢,但又祁聿几句点拨,总算没出什么错漏。

    陈诉掌东厂,肯定是贴身跟皇爷去趯台更合适。

    刘栩再想将祁聿带出去,一是祁聿不愿,二是宫里有他确实更稳妥,权衡中刘栩被迫放下了带祁聿的念头。

    六月初五夜里圣驾仪仗便准备好,只待晨起皇爷发旨。

    卯初起驾,当浩浩荡荡数里队伍出宫,宫门阖上刹那祁聿立马松下肩,屈指顶着额角笑出声。

    “里外忙大半个月,我先回去睡一觉,有事叫我。”

    折子都跟着内阁那几位学士和老祖宗去了趯台,她一人空掌了整个内廷,可算是能为所欲为。

    刚到直房院子,祁聿先抽了腰带提手上,推门就往床上去。

    一觉醒来已然到了傍晚,出门想问唐素有无要事,没事就传膳。

    门推开,陆斜一身周正职袍坐院中树下石桌旁,身后除却红色宫墙,往上便是云霞。这角度刁滑奇妙,五彩云霞全落陆斜肩上,衬得一身轻盈舒容。

    他目不转睛静静看着文书,偶时拿笔在旁边小册子记批。

    宫里少见陆斜这般文隽端整的阉人,这样看看也挺赏目。

    祁聿看会儿觉着饿了,扫眼没看见唐素,边往桌边走边问:“唐素呢。”

    陆斜:“他说你差不多要醒了,刚去传膳”

    话随着最后一行看完抬颈动作升调,然后声音顿噎在陆斜嗓子里了。

    祁聿没穿职袍,也没束发。流云般青丝拢身后,垂绕在耳畔、肩上,将他本生恣意狂傲的睥睨样子拂抹淡色,眼底胧胧色散着霞光晶亮舒隽。

    让人气息不住得浑搅。

    一身素绢圆领袍轻系着袢,宽挂在身上,走一步匡荡一步。裤腿擦着脚踝摆动,身条直又纵情无忌。

    祁聿赤着脚就走出来了。

    陆斜看得一时哑然,见祁聿当年那个嫌恶他的眼神尖锐刺来,他才急急涌把嗓子将目光散开。

    “你,没穿鞋。”

    陆斜此刻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哐哐砸个不停,胸腔一阵鼓撞,气息一顿又一顿,不知是急还是潮热。

    “热。”

    祁聿走近撸起袖子,衣裳折挂小臂上。

    一节纤白的腕子从眼底飘过,在桌面上翻个茶杯,抬起壶就给自己满了一杯。

    刚端起祁聿就甩了手,“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喝热的。”

    才抱怨完就听祁聿招手让人取冰。

    陆斜挑眉,“冰用多了伤脏腑”

    祁聿耳旁风没听见,眼下身影飘一旁去接人送来的一罐碎冰。将茶倒半碗于树下,竹镊满上冰后等等才掐着碗沿一口仰了。

    这笔直的颈子牵的陆斜压着神色瞧他,但不敢一直瞧、也不敢细瞧。

    祁聿眉眼风情灼灼,真是碎人心神。他自知家中无人好男风,但遇着这样的不免情不自禁多瞧。又是祁聿,陆斜更移不开眼。

    一碗不够,祁聿就着没化尽的冰又倒了碗茶。

    掀盏时她眸子探向陆斜:“你,气息不稳,声音好大,看哪里不懂急得?都说了天热。”

    陆斜猛地心口一紧,手忙脚乱随手翻开张文书。

    “刚才陈督主令人递了张签文进来,说急着让司礼监人签。不敢打扰你休息,我就签了。”

    祁聿动作乍然僵停,茶到嘴里了都不喝了,急着抽过陆斜手上东西。

    一眼,签文拍陆斜脸上。

    戾瞪:“出宫伴驾的人早早登了册,随意这么递一张进来让你签你就签?让你调人你调人?你看清楚了字迹没有,这是陈诉的么!”

    “你进来这半个月到底学了什么,什么没学会也罢,至少桌上这几人的笔迹你记一记吧!”

    “几时递的签文,谁递的,调了谁出宫,赶紧将人召回来!该拿该抓的全捕回来下狱。”

    她转身回去套衣裳穿靴,一顿动作风风火火。穿得狼狈又滑稽,可这身清姿做出来又好看。

    陆斜跟在身后驻足在门前缓缓敛眸,指腹蹭蹭杯祁聿拍打签文的地方,肌肤好像还停留了些感觉在上面。

    他悄悄钩唇:“我签了,但扣下了。”

    祁聿咬牙瞪杀一记凶神恶煞来,拣起一只靴扔他身上:“你会不会说话办事!再说半句我弄死你!”

    陆斜慌手抱住祁聿靴,眼下悄然温色,却故作急急垂声谦服的解释:“不问干爹,我不敢行事。”

    这张签文他要发出去,调出去的人只要犯事,他必受牵累。轻则下狱、重则掉脑袋,这点轻重他是晓的。

    但不签给祁聿看,谁知道祁聿会有这番颜色让自己瞧到。

    原来祁聿也不是不急他,陆斜手上偷摸将靴子握紧。

    院中传来声响,空气中飘来饭菜香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唐素到了。

    可率先听到的是一声冷:“陆随堂怎么进了秉笔直房,你不该来。”

    身旁落到阴影,唐素支手便从他怀里取走靴,自然进门:“秉笔怎么穿得”

    唐素声下难述。

    祁聿一身衣裳穿得‘稀烂’,腰带系了却松在胯上,鞋套了,却只套了一只。头发披散凌乱

    “刚,起。”

    然后祁聿再一次隔着唐素肩头瞪他。

    陆斜晦眸别开神色,余光却钩钩地看。

    原来祁聿还会遮丑。

    唐素给人整穿衣裳,陆斜看得吊眉,不小心‘啧’出了声。

    “还请陆随堂按规矩回自己直房。”

    “再顺带帮秉笔关上门。”

    陆斜不听不听,叩响门板:“干爹刚才说热不想穿,这时辰穿这般齐整作什么,一会儿又要脱了歇下,麻不麻烦。”

    “陛下去趯台避暑期间文书房该秉笔值宿,他这样一路走去?”

    这跟在宫里裸奔有什么区别。

    唐素直言陆斜不懂事务,才来几日便想插手祁聿贴身细活!

    祁聿张开臂,唐素刚摸扣要挂,一道力将他肩头推开。

    “让开,我孝敬孝敬干爹。”

    祁聿:

    目光微抬,陆斜略带锋锐的轮廓陡然在庭院匀洒进来的霞光柔和了下,细细弱弱的乖巧样,眉弓的伤还留着印子。

    她没懂陆斜要做什么。

    “你是想巴结我在司礼监保命?还是入宫要做什么需要我帮衬你?”

    “你到底为何入宫。”

    她往后退一步,陆斜指尖擦着盘带失了手。

    他伸手朝前一拽,将这条四年前握过的盘带捏手里。

    “那年太子究竟为何不尊规矩坏了大祭?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无意,我想知道。”

    哦,原来苟活至今是为了家仇。

    腰上倏得一把力控她步子朝前撞半步。

    祁聿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气息往下沉。

    “就这?”

    陆斜清清楚楚看着祁聿袖中一柄薄刃诡秘地抵他心口,冷嗓:“乖,松手。”

    “我不喜被人拿在手上。”

    这柄刃疏离地刺入他肌肤半分,胸口直接浸血。尖锐的疼随后才有感觉,痛得他一下咬住牙。

    祁聿这两句话极具危险,听得人脊梁犯寒,不禁抖了抖。

    陆斜松开手,双手举起示意。

    蔫了声,讨求道:“是儿子逾矩,干爹别气”

    祁聿抽出刃,指尖花哨一转驾他颈侧。

    “你我缴帖了,别这样喊我。你想打听的事自己去找头绪,我不管。”

    第45章 冤孽你会像他们一样把我往老祖宗床上……

    祁聿在文书房外置张桌子,褪了外袍让人给他打扇,他就着夜光纳凉,边掌灯翻阅文书。

    陆斜听人来报时候直凝眉,祁聿哪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看,大活人一点日常娱乐也没有?他记得陈诉休沐还会去自己私宅找女人

    来着。

    怎么到祁聿这边就如此寡素是日常。

    肩胛一动,牵动心口的伤。他指缓缓腹拂过伤处,摇头冷嘶。

    薄刃造成的创面不大,翻开的肉不算太厉害。祁聿下手已然收着了,但依旧狠心。

    他咋叹,这人下刀是真利落,眼底全然没有旧情。

    仔细想想,祁聿对他确实没什么情可念,都是他单方面从祁聿佘来的。

    陆斜又抚两下伤处,刺疼伴着那张脸游于眼前,感觉还不错。

    抽件衣裳一披,挑把灯踩着月去了文书房。

    瞥见院中多抹色,祁聿眉心轻拧,硬是手上东西看完才掀眸。

    见人默默坐另一端,也捡起桌面文书开始看,却拿得毫无章法。好似陡然好学的书生,见着一桌子书只知捡起来看,不知如何看。

    司礼监一旦进来,想出就没那么容易出。

    她忖量下张口又缄默,沉思片刻后死死盯着陆斜。

    他受着目光抬眸。

    祁聿一身素宽里袍挂身上,一如傍晚那副清质。人嵌矮圈椅里,手肘斜依在扶手上,整个人侧在椅子一角。

    他没束好髻,就一支流云玉簪松挽在头上,颈后松落不少发丝。月光莹白,给他生生度层光晕,如此月光同祁聿一并让他觉得安心。

    看着祁聿这般打量,冷色里搅了许多东西。

    陆斜:“你想说什么。”

    感觉不会是什么好话,下意识抗拒听,身子却悄然往前倾了倾。

    “宁成十七年冬太子大祭案,确实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五千余人本可不死。”

    “你们一家也是,本不该落这个下场”

    陆斜脑子迟钝重新过遍内容,猛地站起来,伤口牵动得厉害,血又漫了这件新衣裳。

    橘色光火下,陆斜心口血色并不清晰,但祁聿陡然替他疼了下。

    他面色缓缓狰狞,身子止不住开始战栗。

    所以祁聿当年就知道内情,那那时是如何看他的。可怜?可惜?还是觉得他天真异常,就那般认了命的呆子?

    难怪祁聿一次又一次让他晓得生命之重,寻一寻活下去的意义。

    此刻天地寂静,他们困在一方中。

    一阵不该有的风从她背后吹拂到陆斜面上,融了陆斜脸上诸般神色。

    眼见陆斜身子抖起来,她眼底深讳:“如果你是为了缉凶,那你不用继续在司礼监待下去。我可以告诉你。”

    “你又让我走?”陆斜这话是质问。

    又走?

    这是什么意思。

    祁聿不解他意思:“你回来的目的不就是这吗?我既然说告诉你,那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虎狼窝待着。”

    “你现在还未去前朝替皇爷办事,自然听不见污言秽语。待皇爷这次回宫,你手上事物熟悉起来,届时行自己所不愿,件件破你陆氏家规那时自有人骂你。”跟他家祖宗。

    “你何苦受这些辱骂。”

    她不光费解,还相当费解。

    陆斜不能理解她意思吗?

    陆斜倏然定睛,不愿他人前受辱?

    倒没想祁聿这么心疼他,与捅刀子时候可是判若两人。

    他隔着桌子远远看着祁聿,犹如每日早膳、晨议因为身份隔得遥远。

    陆斜掐眉,他不喜欢与祁聿相隔一整张桌子那么远。

    出宫四年,他有在衢州好好听祁聿的话读书、习武、治眼睛。

    头两年确实觉得离宫很好,天高海阔,宫外自由自在,他见识了太多从未见过的人、事、物。

    第三年生辰前夕,回衙门路上看见别人有贺礼,他就格外开始期待京中来的那份。

    一如既往没有,祁聿如同与他彻底断了联系般。那时他读书更卖力,想日后回宫定要助他一二。

    结果等来今年生辰前的一道暗杀。

    他被逼退悬崖的时候就只可惜一件事,没亲口跟祁聿告个别。

    回想出宫那时,也没跟祁聿好好说上一句告别的话。

    再醒,桌上贵重物件无一不告诉祁聿还记得他。

    他是打算听话好好做个人来着,照着祁聿的意思他有好好生活的。

    那几日他不用着衢州府衙宦官的服侍,不用戴官帽,不用听下头的阿谀奉承,不用假模假样视察。

    可他走不进人群里,旁人不知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知道。

    那一刀是真真实实杀了他。

    他受刑后不是苟活,是被迫活着。

    那些人绑着他,卸了他下巴强行喂饭喂水、用药吊着。

    被推出作选那日,掌事公公说:伺候不好,掘他家坟叫所有人曝尸荒野。就算太子立的坟,他们也掘的。

    这话他亲身经历了,如何不信。他不就是在东府被人掠到宫里受刑的么。

    索是伺候阉人,总也让他逆天选一次吧,反正折腾完也是要死的。

    只要伺候的舒服,家中人保住不就好了。

    哪知遇上的会是祁聿这样的人

    他进不去人群,只好在家呆着。

    然后太子殿下的人找来,问愿不愿意入宫,同之前一样将司礼监些许事件报于殿下,他照着祁聿的意思拒了。

    辗转两日,他想为太子做事,给祁聿递一柄遮荫伞。他家满门皆为殿下衷心,就这么一个诉求,殿下是会应的。

    也能借殿下之手乘风入宫。

    我朝律令禁止狎妓宿娼,违令者罢职不叙,故而大多数人转向优童,官场上男风成俗。

    他家自上而下不好男风,他也不好,只是想再看看祁聿而已。

    反正他这辈子在宫外做人、还是进宫做奴婢都没什么盼头,唯一一丝心头动念就是看看这个人。

    傍晚只是胡诌了个由头,让自己回来变得更为合理,至少祁聿面前说得过去。

    倒是没想过几千人的血案真乃人为推动属实是意外之惊。

    “那,是何人所为。”祁聿敢如此张口,必然知晓内情。

    他暗自握紧实木桌沿。

    “我死前告诉你。”

    “现在你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

    又是死前。

    祁聿为什么总说这话!他怎么就这般笃定自己只有这么一个下场,还永远说的清淡自然。

    “能不能是我说了算。”

    陆斜生气也没用,他说了根本不算。

    祁聿闲适的从桌上捡本书,撑开某页往脸上覆住,脑袋朝后一仰,牵直了颈用椅背垫头。

    “我不会说的,反正我能保证我死前替你手刃了那位罪魁祸首便是。”

    “你出司礼监吧,我不想害你,也不太想看见他们害死你。你不想活着看自己大仇得报吗。”

    她在司礼监自顾不暇,要当真护住陆斜也不是不能,就是太累。

    如果陆斜为此回来,必然是太子那边谁漏了风声给他。大抵是太子那边碰了壁,才叫他不顾死活往宫里来吧。

    她若能解开陆斜这道心障,多活一个人怎么不行呢。

    陆斜脑子有点混乱。

    阖家枭首死因陡然挤占掉所有思绪,把祁聿都挤到一旁了。

    他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自己是因为祁聿回宫了

    陆斜提口气转身。

    他要回去想想,回去想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与祁聿怎么相处。

    还好阖宫都去了趯台避暑,他有时间能想。

    才阔出去两步,身后追来一道轻重不可描的音。

    “如果你一直查不到,你会像他们一样把我往老祖宗床上送么?就为你心底的一个真相。”

    陆斜脚下生生卡死。

    祁聿凭什么觉得他是这种人!

    为什么这种惨不可言的下场在祁聿嘴里一点水花也没有,这么不要脸面的平静地问出来。他从几时开始接受了自己这般下场的。

    陆斜心口脏腑淤塞,尽是愤慨,他说不出话。

    迈步直接逃离院子。

    祁聿从书册最下端模糊看着陆斜僵顿的背影,然后他简单的两三步就踏出了视野。

    她彻底将眼睛闭上,吞口凉气入肺。

    陆斜当真是冤孽。

    若他紧追这个案子,与她往后的计划还有些麻烦。

    希望陆斜蠢点,再蠢点,等她收拾完李卜山跟刘栩,届时他要的真相、真凶,她一定言无不尽。

    指尖从脸上抽下书册,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莹月。

    这道天灾她可是等了四年。

    四年前五千人性命没让陛下重启西厂,这次总该了吧

    陈诉掌着东厂数年,非意外换不掉他。

    不然当年干嘛不直接死战陈诉,那是因为对陈诉她必输。但先帝因不忍关上的西厂一旦重开,她一样可以掌几支禁军。

    有了不诉刘栩的权力,才能布局杀他。

    好不容易苦等来了机会,也等来了陆斜这冤孽。

    真是人生无常。

    她睁着看天,眼底一片迷糊。

    第46章 作死嗯,你心里我都好。

    司礼监现在就他们二人,也不用早议。

    她单方面问询还留在宫十二监各位掌事相关事宜,再分派出去该听记听记、该坐记坐记。三五日才将四司八局的事宜整问一下,阖宫上下井然有序。

    她大把闲暇找处阴凉寻风小憩,真亲身出去行事,都是择傍晚日头下去大半的时候。

    这些时日最磨心的当是唐素,日日跟在祁聿身旁都可能会是最后一日

    祁聿躺摇椅里,身形随着晃荡。

    一阵几乎不可察的风携满燥气吹拂来,热却挡在竹帘之外。

    “听闻陆斜这些时日在宫里不分昼夜在同人烂赌?输了多少?”

    “一百七十多两了。”

    唐素听到陆斜名字就皱紧眉。

    这么些年带着良籍出宫的阉人只有陆斜一人,且祁聿是这种处境,能将人求出去相当不容易。

    可陆斜却为了权势再度进宫,将秉笔一番心意糟蹋了个十成十。还缴帖与秉笔在一张桌子上,他更是痛恨几分。

    当年救也是白救这人了。

    “您不如赶紧捏个错将他赶出去。”唐素恨恨的咬碎牙。

    祁聿听着唐素的腔莞尔勾唇。

    第一,陆斜身后有太子。

    日后以殿下做侧刃削刺两下刘栩是能的,陆斜有用。

    第二她微微瞥开眼,“陆斜比你聪明,你若能同他今日这般,早就能进来助我了”

    唐素不解,他成日成夜无人管束的在宫里烂赌,这也叫聪明?

    祁聿摇晃着脑袋给人解惑:“他是不是专找宫里老人赌?”

    “嗯。”

    看出唐素一副不想提及陆斜、并深深嫌弃的表情就乐。

    唐素一根筋的忠心耿耿,能让她受气的他惯是没好脸。宫里能遇着唐素也算她有福气了。

    旁人她才懒得释疑,祁聿略带褒奖陆斜的懒腔。

    “各个监的掌事谁服天下掉下来的毛头小子压他们一头,陆斜找监里任何管事都问不出来话。”

    “宫里老人知道许多常人所不知,赌桌规矩坐上就是齐肩兄弟不论身份,赌完赢家请吃请喝,有吃有喝就会闲话。你说陆斜若想短时间内知道宫里上下,找谁好?”

    出去四年,他倒是真长了些本事。

    唐素一下怔住,祁聿舒懒牵唇:“当年何至但凡有陆斜今日这脑子,多少能再撑个两年。”

    虽然改变不了所有人往他头上扣锅,但人总能在教训里劈开生路,活得时间越长变数越多。死不死、什么时候死,谁说得定呢。

    她不否定唐素为人,“你想不到是因为你在宫里长大,这么些年少有你未耳闻的,你便忽视掉这些。”

    “再者你没陈诉、李卜山他们还有我狠心,你虽也杀过人,可你会心中有愧。心怀愧怍便不适合为皇爷、为司礼监的刃。我们都是皇爷的心意,圣意指哪儿杀哪儿,你这样的人不趟浑水是好的。”

    便是前朝重臣建了千世之功,只要陛下动念,无论怎样解决,都没有一个奸佞出来混淆圣听将其冤杀,最后陛下恍然清明再斩杀奸佞来的两全。

    人事解决了,圣名也保住了。

    司礼监就是这样一群时刻为皇爷行各种便的人。

    天下事,皇爷真不知晓的能有几件?忠奸当真分辨不出么。

    越高越得行事小心,大局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能随意动。

    可司礼监这群阉人就不同,他们是游离世间规矩之外的畜牲,是无望残身依附皇权的奴婢,往往操刀起更顺手。

    最简单明了的就是何至,他杀了第一位朝臣后在宫里活数月之久。这是谁许的?只是老祖宗么。

    唐素晓得,怎么不晓得。

    硬腔扳正意思:“您还是跟他们不同的。”

    这话真让祁聿笑了,她随手揪个冰镇葡萄塞嘴里,汁水携凉意在口腔迸溅时。

    她闷腔:“嗯,你心里我都好。下次我片人的时候你近身伺候,教你看看我与他们有何区别。明明都一样不是人。”

    刚想搭腿,她骨子本能停下动作,脚尖踹地将椅子摇起来。

    唐素听祁聿自讥,非将自己往十恶不赦里按名,这等事实他也不好给祁聿洗白了。

    司礼监无人手是干净的,掌权的谁没沾个把人命。

    秉笔说带他去看片人,他脊梁灌寒,直接蹿进天灵盖,眸子里一下搅得不成色。

    祁聿余光瞧见他脸色变了,牵唇笑了笑。

    “工部最近修缮宫殿的进度落下了多少,要与他们早早协问好时间,我这边封个文书递趯台问问皇爷意思。”

    亭子封了竹帘,又置两个冰盆,故而凉爽。

    但唐素看眼恶毒的日头,若照三月工部报上来的时间完成,怕是要热死不少人。眼下午时未时两个时辰不上工,每日都有热晕的人

    “是,我一会儿去办。”

    “工部快下衙不热了再去。”

    “晚点我亲自去巡察下这三个殿,膳摆院子里等我,不必四处寻我踪迹。”

    “是。”

    唐素欲言又止半响。

    祁聿晓明意思,转个身拿衣袖遮目,刺眼。

    悠散轻声:“再陪我个十天半个月。”

    唐素听闻后嗓子凝噎深深滚一阵,胸腔坠口气。

    “是。奴婢找好了错处。”

    找好了错处叫她贬罚,这就是非走不可。

    她突然坐起身,将除了唐素其他人都赶出亭外。

    茫然若迷道:“就非要喜欢?你断了这心思留我身边不行?”

    这话意思是让他日后遇着要做个冷心人,眼见不识,心见不动。

    可宫中沉浮难料,唐素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瞧见后完全袖手旁观。虽自己力薄,但也是一监少监,位列五品。

    只是但凡他动手助人,司礼监这些人精发现,要是以她胁迫自己些什么。他半死不说,秉笔与她总要负上一位。

    何止到那种绝境去他眼下只感念祁聿发现的尚早,斩得够利落。

    这般处理早在意料之中。

    他跪下,伏地字字端正:“您的救命之恩与她奴婢都不想有负。”

    “滚滚滚。你与她霄壤之别,什么负不负。”

    一后妃还能应了唐素个阉人?

    祁聿转怔:“你同她表明心意了?”

    唐素声音颤颤从地面传来,“不敢,奴婢与她万是不能的。贵人不知。”

    祁聿:

    “就,你单相思?”

    合着就是人家一无所知,这这为什么要因为那个人贬出去。

    想到什么祁聿在他眼前踩两步,示意唐素抬头。

    沉声压戾狠问:“

    你对她动念,还想过旁的是吧。不然你怎么甘心被我调到宫门上去,你怕自己守不住心生出旁的行径来?”

    唐素眉心划过一丝愧怍,被她精准捕住。

    祁聿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胆子真大。”

    陛下的人都敢想,这何止是死罪,扒皮抽筋凌迟都不足惜。若是陛下气急连坐,教管不严这道罪必劈她头上,她都能落半身皮。

    放往日,她早送东厂草草处置了身边祸事,但他是唐素

    她忍着恶心,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位受宠么,不受宠我”

    祁聿再盘算道不该,她总是无耻过的,也不是头一遭,看眼唐素,切齿腐心地张口。

    “我帮你置个错,由她落冷宫里教你”

    后头的她不想张嘴,脏嘴。

    反正冷宫长巷里的阉人就是这么对被贬妃嫔的,宫里道真心的少,多是权衡跟利诱、威逼。

    不从多的是法子处置,最终要么从、要么死,反正没有夹生活着的。敢做这种死罪本生就在用命图欢快,那会善心不忍。

    唐素直起肩,眼底一派赤红怒瞪她。

    “秉笔你不该辱她!我若如此还配做人吗!”

    “是您看错了奴婢,还是看错了您自己!”

    唐素气的浑身抖起来,颈侧青筋暴起,眼底恶怒又无处可发,只得内里自化。

    他要真这样行事,那自己择人眼光确实有问题。

    祁聿有些舍不得的含恨:“你还是滚去宫门好好活着。”

    她翻身嵌椅子里又用袖子覆住整张脸,自己也好一顿闷。

    唐素嗓子软下来,“多谢秉笔发善。”

    可不是,她少善心的,必须要谢,往死里谢。

    “别跪了,起来纳会儿凉。一会儿去工部问个实话回来,我文书要早日送。”

    手摸一旁葡萄,塞嘴里凉阵心口也没将唐素带给她的淤闷散去。

    “是。”

    傍晚巡视奉先、华盖、谨身三座殿,大殿已然修的有形了,屋顶部分的贯椽、钉望板、苫背、晾背、瓦,以及墙体的砌筑还未成,觉着要不到多久就能至迎梁阶段。

    回来路上她甩了大部分人,挑了条僻静小道能回的快些,饿死了。

    这条路贴墙行到一半撞上个夜半幽会的,她本能扫眼。

    那两人虽行在暗处,高大男子一眼能瞧见不是阉人服侍,自然的挺肩阔背,八。九。不离。十便是营建宫殿住坐的匠人。

    再瞧那女子服饰,不是附近几宫婢女服饰。再细瞧,祁聿心头惊了惊,这是哪宫的掌事女官

    驻足又瞧了会儿,将两人身形记下才慢悠悠回去。

    啧,算不算老天助她,有人能用一用

    一路好心情回去,晚膳用得也舒畅。

    正想换了衣裳去文书房值宿,门陡然被一把凶狠推开,门板弹到墙上发出好大的动静。

    她凶戾转身:“谁!”

    只见陆斜东倒西歪颠三倒四地踩她跟前儿来,‘啪’地跪下,伸手揪住她裤腿。

    “干爹,我与人打赌输了,他们说让我瞧你亵裤里头小衣是什么颜色儿子今日喝了不少,你饶我一坛好不好”

    第47章 狂狼连我你也敢言语轻薄,你可真该死……

    陆斜跪都跪不直,指尖牵着她裤脚,畏惧着不敢使力,可又依着赌约不敢松手。

    夹在两难中踌躇着进退狼狈。

    垂眸瞧着陆斜醉意上头,裸。露在外的肌肤大片大片潮红。

    也是天热的原因,他将自己领口扒了个大片,能直接瞧到锁骨往下半掌开的位置好一片绮。丽风光。

    他心口的伤痂已落,但红透的伤痕还是清晰可见这里受过她一刀。

    “你说什么?”

    她方才没听清陆斜鼓捣一大段什么,掐住陆斜下颚迫使人仰头。

    陆斜醉了个稀烂,脑袋轻轻一拨连同整条颈扬起。喉结比前朝官员见得细,但急急涌动还是清晰诱人。

    他眼底弥散又含尽水汽,浓密睫毛衬得他这双桃花眼更显风情。陆斜面上桃红浸染,如此颜色恨不得要晕她手上。

    裤腿受力被扯动两下,她朝下再垂目,陆斜指尖怎么都好像有些微微的粉?

    “干爹,让我看一眼吧。我去应了约就来赔罪,教你任意责罚但失了赌我就上不了桌,儿子还有好些问题要问他们。”

    声音也是醉的,哝声搅着软意一道腌入酒气。

    许是仰着难受,陆斜下颌磨蹭两下作试探,见人没怒。他憨笑着虚眸直接将脸颊整个贴进她掌心,烦请她帮忙托一托。

    手掌贴实,陆斜脸颊很烫,她短短怔了转息。

    这时候杀人最简单,出刃即死陆斜却全然放松在她眼前,这种对她的信任跟松弛,是入宫这么多年第一次见。

    祁聿指腹用力一扣又将他脸扳正。

    陆斜难受得呢哼眯眼,蹙起的眉角在抗争这个动作不舒服。

    如此清正的父兄教养带出来,如此谨严家规下长大的人,一身放浪样子成何体统。

    祁聿静静阴鸷勾唇,弯脊垂颈凑近。

    像要一把将陆斜推下万丈深渊他短暂扼口气,虚虚掀眸,手下又揪紧祁聿裤腿。

    “老祖宗上了十七不选,我看你二十也是风韵犹存钩人得紧。下次我行错了事,将你灌了药送去,我觉得老祖宗能宽谅我一回。”

    祁聿这番打量的目光全然当替老祖宗掌眼般,将人往‘一。丝。不。挂’来看。

    眼底却又深晦了瞳色,眼下灼然收了收。

    陆斜心底泯然,对此了无惧色、听而不闻,脑袋抵她掌心蹭来蹭去。

    他的气息在指缝来回扫吐,挠得人心底痒。

    祁聿烫的有些失了往日分寸,提力将人握紧,压眸一瞪。

    陆斜两颊受力道桎梏,嗓子破开几声碎哼,饱含氤氲眸子虚焦、茫然扩散的瞳色又缓缓聚她脸上。

    碎声祁聿听得心口犯憷。

    他一成年男子怎么能发出这样软糯娇嗔的语调吓得一下要丢开手。

    “干爹语气好烫、我脸上好痒,别这么对着我说话。”

    他还闪躲着,似乎面上还痒。

    陆斜两只手攀握她腕子,反倒将她手锁死。

    眼神迷离混沌又目的清晰,直勾勾盯着她的腰,讨求道:“就叫我看一眼好不好。”

    “你说我站起来就至死护我的只是看个颜色,无伤大雅的”

    他悄然再探了把祁聿的脉象,祁聿体温依旧高于常人,还带着轻微疮疡症状。

    掐眸昏昏地打量眼前祁聿这张清质又愠怒压寒的眉眼,他如何受伤了,怎么未曾听闻过,还让伤口感染、引起了轻微热症。

    为什么他不请单放舟医治,若热症持续反复,控制不好便能一病不起要人性命的,祁聿为何如此儿戏自己性命!

    当年也是,他眼睛稍微好些了,祁聿背上就没换过药,硬生生扛着伤。祁聿身子到底如何不能看?

    心里一动手下便失了轻重,将人朝自己拽了把。

    祁聿脚下颠半步,脚尖一下抵他膝头、将衣摆踩实。他猛地脊梁抽搐下,深深吐口气。

    脑子昏昏沉沉,再掀眼朦胧看人,觉着半松发的祁聿过于夺人心魄,胸腔不住跟着他五官狠狠没节奏起伏阵心慌。

    祁聿言语激怒。

    冷哼,颇要弄死他的意味:“你与人打赌赌到我头上,还想扒了我裤子,原来这叫无伤大雅?那不然你先扒给我看看,你穿的又是什么颜色。”

    本是厉声调侃,陆斜一只手直接就开始抽自己松垮腰上盘带的扣锁。

    他仰颈迷迷瞪瞪轻语:“那我们互相看一眼,就算把柄,都不准到外人面前说。”

    陆斜掐紧眉心,认认真真仰头说:“丢人”

    他

    眼下红的越发晶透,看的人不自觉想蹭蹭这漂亮颜色。

    祁聿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头次以‘上位’视角这么看一个人如此轻浮地跪在脚旁。

    陆斜跪都跪不稳,身形踉跄一次又一次。朝她借力才能固住身形,又如此卑微句句软语求着她

    难怪,难怪刘栩爱这出,这确实很难不起杂念。

    看陆斜一把抽掉盘带,腰封与衣襟瞬间松散框身上。

    领口本就扯得开,如此就着衣裳垂坠直接一览无余,半身几乎。全。裸。呈在她眼下。

    穿着衣裳觉得陆斜身形削直、轩然霞举,如此再看,韧劲的肌肤光滑贴骨,身形流畅又结实健壮,宽肩窄腰视觉冲击之强看得人有些发昏。

    她一下能体会老祖宗喜好,这等腰肢掐手上摁身下把玩真是好一阵痛快。

    但是她不喜这等色欲!

    祁聿晦眸别开目,咬死牙摁住腰,抬腿朝他肩胛踹去。

    “数十年来我手上捏人把柄都是要命的,这么无耻的还真是新鲜。”

    “陆斜,连我也敢言语轻薄,你可真该死!”怒目切齿恶狠狠杀他一眼。

    陆斜受力栽翻出去,衣裳十分不雅的脱落大半,外袍、里头搅在一处挂肩胛下,半张脊背瓷白刺目晃人眼。

    发髻也有些松散,溜了几缕扫在脖子里,黑发衬着雪肤,加他迷离恍惚神色愕然,简直惊人。

    陆斜四下茫然看看,似乎酒醒了些。

    干咳声遮掩眼下不堪,速速将衣裳拉扯好,慌慌撑地朝她跪直,身形还因醉意颠倒摇个没完。

    胃里酒水翻涌叫他难受,撑着地的手顶摁住胃,压压嗓子里的灼烧。

    “我错了,干爹莫恼,我回去,我回去喝了那坛。明日,明日我来领罚”

    他想爬起来,但撑不稳地,起下就跪回去,再起再跌

    嵌了酒色的潮红积在他喉结处,带着他脸上红一道颓靡又触目惊心。

    陆斜真绝色,一男人长成这样真让人乍舌。

    祁聿瞥眼时辰,黑着脸看陆斜放浪形骸的淫。荡模样,死死咬牙:“不是我要去值宿,今日饶不了你!”

    两步阔出门,瞧见院中想聚拢又不敢上前瞧热闹的人,环视一眼全都佝颈。

    她压嗓沉声:“你们一个个是死的,放他进来冲撞我。”

    一圈人跪下伏地。

    “将陆随堂请去护城河醒酒,灌饱了再替他将酒水吐出来,剩下半条命拖去文书房。”

    话喝完,不等人应‘是’,她挑步出了直房,朝文书房去。

    陆斜长长吐口气,塌下肩,两手将脸搓把。

    笑了声在掌心里。

    祁聿这是怕刘栩回来弄死他,特意吩咐人照死里处置番来护他留他半条命,祁聿对他还是有心的。

    然后陆斜被秉笔直房的人一路拖护城河边上,将他往水里摁,确实喝饱在濒死间被人一顿拳打脚踢,硬生生逼他将水尽数反呕出来。

    他索是连挣扎也没有,就让人揍,越惨越好,不能辜负了祁聿这番维护之意。

    等他半死不活被丢文书门前时,陆斜艰难眯条缝,瞧见祁聿还在院中看书,半响都未朝他瞥一厘

    他伏地碎哼两嗓子痛苦。

    祁聿清清淡淡吩咐:“挂廊下,曝晒三日。”

    陆斜:

    这事没多久就传去了趯台,掐算日子知道谁要回来,她若无其事继续处理每日事务。

    等李卜山回宫,首先去看以下犯上的陆斜,眼见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心下算是半宽。

    老祖宗听闻陆斜这遭,在趯台气得迁怒旁人,生生将一人腿给打断。

    李卜山瞥床上受了暑气昏迷不醒的陆斜。

    这人早年虽与祁聿不清不楚暧昧不明,但这次回来确实悖逆了祁聿。

    还活着估计是因陆斜乃老祖宗提的人,祁聿给老祖宗脸面,不好叫人彻底弄死。

    祁聿惯对司礼监桌上诸位都明面客气,阴手都在下面,谁没被他坑害过。

    陆斜这遭放肆,八成活不过多久了

    人还没从陆斜房里离开,就一内侍慌张来报:“祁秉笔被华盖殿匠人以利刃胁迫,叫随堂去谈判。”

    李卜山第一时间蹙眉,祁聿被人拿住?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瞧着这名内侍冷晒:“找我?”

    李卜山四下警惕番:“我刚回宫不过两刻,哪个贼子能晓得我会回宫,然后这么巧此刻劫持祁聿叫我去谈判。”

    李卜山漠然看眼陆斜,心下盘算,冲着床上温煦地笑出声,再狠狠压嗓。

    “这不会是你们父子二人给我备下的死路吧。”

    “今日我若出个好歹,陆斜,你自己洗干净脖子将头捧给老祖宗,然后你们陆氏往上一十八辈,自有人将其挫骨扬灰抛于野地。”

    脚下不得不朝华盖殿去,祁聿真在他眼皮底下出事,老祖宗自然也放不过他!

    他一路心里拎不清这是番什么动作,祁聿瓮中捉鳖?

    待一脚踏进华盖殿,遥遥就看见祁聿从袖中抽出刃翻手捅进那人脖子里,那人架祁聿颈侧的刃也狠狠划下去。

    李卜山看得两眼一昏,心跳直接被掐断,朝身旁厉喝:“去找太医,快去!”

    他瞧不清眼下路,却连着阔步朝丹墀台上去。

    走近看祁聿跌坐地上,一手血红地捂着颈子。一道血痕顺进衣袖里,将亵衣染红一片,又一道血顺着指缝将他小臂再划道赤红。

    李卜山两腿发软,紧紧提口气,“你还好吗。”

    这不是他的局,是真有人挟持祁聿。

    第48章 事故儿子给你复述一遍

    李卜山一眼,随着祁聿巡殿的人、跟营建宫殿的匠人尽数跪下,丹墀台上、殿廊周围满是脊背。

    “说!怎么回事!”

    祁聿怎么就在华盖殿被人以刀抵颈要杀他,还有叫他来谈判什么。

    看眼地上这位匠人衣裳,是在隶内府内官监的住坐服饰。

    “此人上头管事的锁了,将薄籍一并送来。这是谁,怎敢当众胁杀司礼监秉笔!”

    祁聿坐地上、左手捂着血流不止脖子,疲倦掀眸望眼李卜山。他一派急怕惊悚是真,还有些掌不住局势的狼狈。

    她勉力嬉闹句,“也该我看你笑话了。”

    轻轻一声,李卜山瞪向祁聿。

    只见人脸色青白,额头冷汗密布,此刻祁聿肩胛都纤弱几分,狼狈万状却也一派从容。

    当真是天砸他头顶,祁聿也无所顾惮。

    祁聿袖口淤的色越来越重,职袍已然改换了另一道深色。

    李卜山眉头拧紧杀他一嘴:“失血过多一命呜呼的会是我?到底谁看谁的。”

    祁聿惯是不饶人,虽嫌他烦,李卜山终是担忧:“你与此人有仇?”

    这话问的,司礼监谁与人无仇。

    祁聿掀不动眼,朝地上的横尸看眼,声音低下去:“我仇家的多得去了,这人嘛应该没有,他就是想找管事的要点东西”

    “不是去请陆斜了么,怎么是你?你几时回的?”

    李卜山这才回想当时叫报的内侍喊得是随堂,不是李随堂

    体内一阵舒然,“还好我回来了,你儿子快被你弄死了。这天曝晒悬挂,他来才是送你一程。”

    祁聿不屑一顾翻白眼,对这句话中人物生死并不在意,甚至懒得听到。

    李卜山心下愈发安定,这样老祖宗便不会发疯。

    身上渐渐在这等烈日下发寒,她孱弱哽了下嗓要说话来着。然后掌心大把热血涌到袖子里,将话强塞回她脏腑里去。

    总是想出点声,就轻轻‘嗯’了个腔。

    当祁聿的血顺着手肘浸湿衣裳滴落到地面,李卜山先疯了。

    赤红着眼朝身旁人就是一脚:“太医呢,去请,不来就锁了押来。”

    祁聿真出事,今天在这里的人没一个跑得掉。

    陆斜紧赶慢赶到

    华盖殿,远远见祁聿一手鲜血淋漓地捂紧脖子,人踉踉跄跄身形摇摆,李卜山‘好心’一条膝撑住他后背。

    他一时恨自己身子差劲,怎么就晒三日便晕了两天不醒。

    方才是李卜山杀意愈盛将他惊了惊,醒神才听闻有人持刃胁了祁聿性命。

    他一路也在奇,祁聿一柄薄刃将自己护得好好的,怎么有人能劫持得了他。

    转念想祁聿也是个普通人,如何又胁不得

    他速步朝丹墀台上去,才行到殿庭中央,突然一道旱天雷毫无预兆划开天穹,击上华盖殿未封的殿顶上。

    劈里啪啦木料断裂声响彻整个殿庭,从殿顶簌簌朝下跌掉梁木、琉璃片,滚溅的丹墀台上四处都是。

    一时间华盖殿地动山摇。

    无数人尖叫嘶吼冲在摇摇欲坠华盖殿上、盘旋升空,整个殿宇都是惊慌失措的。

    还好因为祁聿被掳胁,上头作工的人都到了地面,伤亡可见的减少。

    李卜山一把拎起祁聿后颈衣裳就将人往丹墀台下拖。

    祁聿一阵无语,用力抓紧自己还在冒血的颈侧,刺疼沁进皮肉也只让她浅浅挑眉。脚下随着李卜山动作颠簸几步,要摔不摔之际她又借着颈后力道朝前趔趄。

    身旁人急急搀扶护着二位朝下走。

    一顿手忙脚乱的狼狈。

    只是一道雷,造成的影响也不太大,不过一盏茶时间整个宫殿便歇了动静。

    待所有人稳住身形,只有逆向而来的陆斜一把扣住祁聿肩胛将人提住,再劈手斩开李卜山拖扯祁聿后领的手。

    两道动作瞬间化开祁聿颈子的窒息。

    “你是要杀了他吗!”

    李卜山看眼祁聿,脸都微微青紫还有口气。

    陆斜来了就好。

    “你先照看他,我去查看殿宇情况。”他甩开两人就往殿台上去。

    暑晴烈日旱雷响得奇诡,不是好征兆。

    今年本就酷暑难耐,好几个省受了天灾,陛下上月已发了罪己诏,此刻旱天雷一降,怕是流言要起了。

    这要立即上折子去趯台议事。

    李卜山脚下生风,一手招人统领大局,肃声吩咐:“去钦天监请所有的大人,留京的工部侍郎、营建此宫的所有管事全速速叫来。”

    他亲自令人搭梯,被人领着上殿顶去查看详情。

    祁聿刚喘上气,右手颤颤巍巍抓住陆斜。

    “拿司礼监的印去调支禁卫军将此地守住,东厂卫也备两支在外,今日这事不论张折子出来,华盖殿封着。”

    话还没说完,祁聿身子就往后仰,浑身卸尽了力瘫软。

    陆斜慌着一掌推住他后背,将人抵坐在地上。

    垂眸,陆斜眼下全是血红。祁聿颈子、手上、胸前、还有袖子全是血。血流成这样还能保持清醒的调兵,祁聿真是神仙。

    “你要死了知不知道!”

    陆斜比祁聿自己还焦心眼下他的性命,看着这些血陆斜直觉头皮发麻。

    盯死他捂住颈子的动作,不敢看不敢碰。

    祁聿慢吐两口气,眼底略微浑浊:“我死也要先叫禁军来,快去。”

    “你不能让我死不瞑目吧。”她头有点晕,想躺一躺。

    说话的气都快没了,还念着尽职尽责,真是天下无二了。

    陆斜心口骤得促停,眼底一红,嗓子里灌了不知多少热风尘土,将喉咙硬是迷得快出不了声。

    哽涩好几口,才翻出腔:“好,事务比性命重,我懂!”

    四年前祁聿就是这番死样子!

    他赤着眼朝祁聿咬牙切齿低喝句:“那你最好活着!”

    不能我调来兵你却不好了。

    陆斜咬牙,起身就出了华盖殿门。

    宫道上人都见他戾气冲天,多年生存本能缩着肩就想避,生怕怨气落自己头上受道冤枉。

    陆斜一把抓住近手的人怒喝:“太医是死了不成,人禁得住他们这样耽搁!今日祁聿出事,值班的太医有一个算一个,我亲自去打断他们的腿。”

    “带上东厂的锁,直接将太医全押来,有过我顶上,有刑我受。去!”

    前些时日这位陆随堂才进司礼监门,上下赌成一片,宫里都说他温煦雅量,说话文秀、性子瞧着外若内坚好相与的紧。

    对人也讲情谊,在文书房被祁秉笔曝晒三日,也没吐出一个赌桌上的人名来。

    今日这一通气性,对他的评说怕是要再加上两句了。

    这人吓得腿打软,陆斜松手那瞬他往下跌,陆斜一眼将人瞪杀半条命去。

    他撑着宫墙带着人就分开两道,一道从东厂走太医院,一道直接去太医院。

    等陆斜将兵马调来将华盖殿围起来,东厂护在外面宫道两旁,进殿看一处工匠休息偏室门前有人把守在外。

    他理把袍子,扯个人先声问:“祁聿在何处。”

    “秉笔在里头听议。”

    陆斜脸垮下来,黢黑。

    怎么不怕这个时候李卜山逼他去死,不是说他只要求饶就去了条‘命’么!

    狠狠沉目,后槽牙不自觉就磨起来。

    被人一刀划了脖子,还能在里面听议事,还跟个时刻想送他一程的人单独一块儿。

    不得不说祁聿为陛下尽心的非常人了。

    陆斜扼口浊气,倾吐个干净后,他换副松适模样入门。

    李卜山坐最上头,下头一片官员全拢一堆东一句议西一句议,眼下论说的正乱。

    祁聿独自在角落由着太医佝腰包扎左手,整个面色比方才好些,眼底没方才涣散得厉害,素白唇色依旧能瞧出他身子有损。

    颈子已然一圈圈包扎好,就是他看着心底还是慌,怎么就被人在这处划了刀!

    祁聿眼睛还不停朝人堆里瞟,恨不得扎进去细听。

    陆斜几步绕开人直奔祁聿身边。

    一道阴影拢来,她别开光扬颈。

    太医觉得祁聿动个不停,沉下无奈:“公公刚止好血,还请不要妄动,一会儿再崩开不得了。”

    祁聿刚想敷衍应一声,脑袋上就落一张手将她脑袋摁回原处。

    谁这么作死!

    目光受着桎梏上瞥,瞧见陆斜眼底浑黑一片。

    陆斜腔调软硬交杂,音腔听得膈耳朵。

    “太医说的话没听清?儿子给你复述一遍,刚止好血,不要妄动,一会儿再崩开。”

    祁聿:

    陆斜怎么出去一趟携了些杀性进来?她抬眼不可思议打量人。

    陆斜垂口气舒眉,塌肩将自己缓缓放祁聿眼中。

    慢悠悠同他宽言:“那边一会儿还是要理成文书报上来,我跟李随堂阅后无误,再由您亲自誊好封成折子送去趯台。”

    “您有任何不详的直接将人调跟前儿问,现在凑什么热闹,几句废话比你命重?”

    陆斜自顾自压着祁聿的头,郑重吩咐太医:“给他细瞧,开什么药、何时送来,能再快些么。”

    语调延伸出去让这太医颈子一凉,陆斜意思分明:慢点祁聿会有危险,他们也会有去处。

    “祁秉笔颈侧伤得并不重,就是左手半个掌心划开缝了八针,近期不能碰水。”

    “祛暑的药已然服下了,一会儿便能顺上气。手上换药需勤些,不然暑气浸着了不易好。”

    祁聿觉得这位太医对陆斜说话语调格外顺服。

    这是知晓今日事大,不想徒增些旁的记恨?纵而少了一股打心眼里看阉人的鄙夷?她一时有些不适应。

    陆斜听清后懵了神。

    “他方才脸色青白是中了暑气?”

    再看祁聿半身血,跟他左手包的跟粽子样,谨慎确认:“这血都是左手的伤,不是颈子?”

    祁聿胸腔鼓震了下。

    所以她一早就说看李卜山笑话,把人吓不轻。

    陆斜也被吓着了。

    “是。两处伤相对来说左手的更严重,恐会影响一段时日。”

    “颈侧也伤了,但出血还好。”

    陆斜横眉,话压得深沉,微微嵌戾:“出血就没个好,你怎么诊的?”

    祁聿:?

    有些陌生地看眼陆斜,“你再说遍。”

    他语气不对。

    陆斜扭头看人,“嗯?”

    他清个嗓,对照祁聿示意的眼神温煦出声:“出血就没个好,你怎么诊的?”

    “不对,你语气不对。”

    方才那个一下就像个杀神,语质完全不一样。

    仔细眼陆斜,人还是那个人,五官隽秀文气,但方才出嗓祁聿气哼声,冲陆斜一下便提了警惕。

    “你在我面前玩什么千人千面,我是你能哄得?”

    第49章 剖开衢州没人带你去寻欢,或孝敬过人……

    祁聿乍起的警惕让陆斜一惊,他慢悠悠缓说:“我一时焦急干爹身子不好,什么千人千面,我不懂,我对您就一心。”

    祁聿满眼嫌弃,眸底正剖白他的‘虚情假意’并视之草芥。

    陆斜攒眉:“儿子这真心您视而不见?”

    “有病。”

    不过有所求罢了,“你想在我这里鼓捣什么直言便是,何必脸面都不要了。”

    余光太医还在,祁聿都不想同他讲得太难听,生生将问候令尊教诲的话吞了,噎得自己好一阵难忍。

    身上鸡皮疙瘩起得受不了,她右手挥开头上放肆的爪子,朝李卜山那边去。

    太医开口想说注意手,声没出人已然飘出眼底。

    陆斜伸手想将人扯回坐着,心烦祁聿不遵医嘱。

    祁聿先一步躲腕绕开他动作,结果牵扯到左手刚包扎的伤,她冷嘶声,浅浅掠眼掌心步子都没停。

    扫见祁聿右手出血,陆斜也不好再追。

    祁聿就是这么个人,手上事务比天大。

    见过忠心的奴婢,没见过他这么忠心的,莫非陛下救过他命?救过命也不至于这么不要命的图报吧。

    祁聿并坐到堂上另一把椅子上。

    李卜山不好出声打断下头官员说话,侧目,简单瞧着像是无甚大碍,支手让人给他端盏凉茶。

    碗盖掀开加冰,陆斜都不用询问太医能不能用,阔步走过去。

    祁聿刚将茶端起搁嘴边要抿,一只手从眼前晃过,盏子眼睁睁就从手上被抢走。

    陆斜声音落她肩头:“正好儿子刚回来热,多谢。”

    李卜山与她两人一道回头。

    陆斜咕噜口茶,边用盏旁目光垂下,伸手示意他们往前看,下头大人再说话。

    陆斜喝了自己的,亲手又给她倾盏温茶,温热盏壁致她心梗,压深眸色扭正头。

    一场议事她窝在椅子里听,一直没作声。

    至酉正(六点)钦天监才交了张卦文折子出来,另起一封补讲今日天降异象因由余果。

    营建华盖殿管事将殿内外最近建造内容,今日雷击损坏程度、日后改工程也述出份文书,工部侍郎核了工程内容签字。

    李卜山交给她过目,祁聿扫看内容,确认无误签字盖印。

    “宫殿停修,禁军也不撤,等皇爷话下来。这两道折子现在着金吾卫指挥使连夜送去,明早你跟钦天监、营缮清吏司司长一道回趯台请问圣意。”

    行这么快是因为这种先天兆头,在眼下大暑容易激起民意,朝廷要速速下旨防办几个受灾大省的民心。

    但凡上月没有那道罪己诏,今日都不至行的慌忙。

    李卜山看眼外头还未彻底黑的天,再撇看祁聿颈上包缠好的伤,取过封折:“不用明日,我今日就随指挥使去。”

    他除了向皇爷交待宫中异象,还得向老祖宗说明祁聿今日胁杀无碍的消息,不能等老祖宗晓得干着急。

    出门前李卜山指着陆斜,郑重异常道:“祁聿这几日要常来华盖殿,你调东厂的人将胁杀他一事,三日内拟个签送老祖宗手上,好叫老祖宗放心。”

    “事办完了再赌!”

    前面内容好应来着,最后一句让陆斜讪讪晦把神色。

    “知道了。”

    李卜山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怎么将他定成了好赌之人,这样祁聿不会对他有什么误解吧。

    李卜山风尘仆仆的来,十二时辰没待到就又风尘仆仆的去。

    此间人皆随着李卜山离去而散场。

    祁聿本想让陆斜先回去,明日再缉人审问,自己再巡次殿。

    结果陆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他们近的祁聿觉得他呼吸全落在自己乌纱帽上,发髻上也满是。

    明明不该造成触觉的气息,让她脊梁有些发麻。

    脚下一步顿停,侧身掀目瞪人:“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被人胁迫,与那人熟不熟识的,就近问案?”

    陆斜扪心自问,自己是如何在祁聿心中造就了副这么没心的错觉。

    “你都说了明日审问,今日我便是散职状态。再说干爹又不是案犯,问案这等词用在您身上岂不显得我狼心狗肺。”

    祁聿对他回宫动机依旧保持审慎,这份隔离当真不好受。

    那时宽慰的来日方长,此刻不胜其苦。

    其实他也很想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被人刀架颈侧了。他的谨慎不会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吧。

    目光就着沉下去的斜晖,金光铺半身在祁聿赤色职袍上,血迹覆了金光显得更刺目。颈子包扎的绷带跟缠他脖子上样,气息难顺。

    乘陆斜怔愣不答,她往前两步。

    “哦,原来不是狼心狗肺,那必然是烂心烂肺。”

    祁聿往死里揶揄他的语气比刺还利,扎得人透体的疼。

    陆斜应着点头:“嗯嗯,干爹说什么都是,我烂心烂肺不识好歹。”

    陆斜跟着她没法巡殿,只好往华盖殿外头走。

    出殿,她站在整个大殿前往里看,本快迎梁的殿宇此刻旱天雷一劈,又失了大半殿顶,残缺的金碧辉煌依旧富丽堂皇。

    往后要重新算了日子才能再度动工,工期又不知往后延到何时去。

    一旦延期,刘栩便又会从运输、伐木里克钱。这哪里是皇家殿宇,分明是刘栩的茄袋。

    “封了。”

    一声令下,禁卫军将殿门推合,挂锁。

    陆斜从旁拐了声奇怪,“唐素去哪儿了,今日为何没陪着你。他尚宝监如今没大事可忙吧。”

    宫里都没人了,他也不用分身掌管各类印信,时时核准各处用度。

    “他休沐出宫了。”

    那出宫的是好日子,唐素一走祁聿就遭害。

    陆斜这么一想脑子陡然顿住,目光缓缓坠了眼祁聿颈子。

    往日他都是傍晚不热了才四处办事,今日是如何大中午来华盖殿巡视的?

    胁杀到他脖子上本就离奇,还能将唐素离宫,他午时办事给再集齐更匪夷所思了。

    祁聿在做什么不成?

    毕竟哪有人刚遭遇刺杀,还能如此淡然的如无其事。

    祁聿往文书房悠哉游哉行去,斜晖落了宫墙顶,斜斜拉长的光尽数匀在瓦片上,明暗分明。

    脚下清寒,只有身上夹着空气里的燥。

    他几步追上,眼前半臂远的背影隽弱非常,又诡迷。

    陆斜还慢半步紧跟,祁聿右手抬起顶顶眉角。

    不痛快问他:“你如此跟着是想择一处僻静再胁杀我一回,从我口中套次‘求饶’,想向老祖宗问出当年之事?”

    “没用的,我不会求饶。你真可以回去了。”

    怪烦的,扰她计划。

    不求饶只剩求死。

    难怪他敢如此放心大胆背负此等绝境,还在宫中优游自适。

    陆斜震得脏腑搅疼。

    他自觉自己想的是错,祁聿通天本事不会这般束手就擒,他定有其它法子转圜。

    急迫求知,他不受控握紧身前窄肩,语调怪异的尖锐:“是么,那若真胁迫你此刻性命,你当如何?”

    她的刃捅那人脖子里了,现下手上干净,又携着伤。

    陆斜一把气力是真大,直接将她肩胛扣紧旋握在掌心里,扯拽她如同捏了个鸡仔

    看人完全不挣扎,陆斜心脏倏然僵住。

    就怕自己想的成真。

    祁聿徐徐扬颈,目光清冷无绪同他对视。

    “所有知道我受老祖宗桎梏的人,唯独直接胁我性命这一招无用。当我真还不了手求不来生,

    我可以不求。”

    “早有人试过了。”

    陆斜赫然将自己逼进她眼眶。

    有人试过是什么意思?字面的直白意思?陆斜倏然浑身犯寒,唇舌下不禁磨了不少痛斥人的脏话。

    “这张桌上任何人比你还想制住我,但他们不敢,因为我死了,他们只能携全家列祖列宗来陪我。大家都是求前程,何必因我将命搭进去。”

    她耸肩,示意陆斜松手,“你亦如是。”

    今日本就很累,不出意外此刻流言已然在京城里起了,明日起来还要将今日的事再捋一遍,东厂与锦衣卫要开始出人肃清流言。

    此遭杀多少人就不好说。

    流言只流于京城还好,若到了受暑热的灾区去,可就要闹大事了。

    陆斜心绪实在翻天,指腹用力一提,绷紧嗓子:“所以我执意拿你性命,你死也不求饶?”

    他眼下赤红,轩然倾覆的情绪又极力压死。

    他要如此剖开祁聿,想瞧瞧这是个什么人,这么些年是如何活着的。

    “当年你可是说不死便无大事,求一句不就‘无事’么。”

    肩胛促疼,祁聿单凝了下眸。

    嗓子滚涌下,心口瘆着寒:“你是不是只知道老祖宗喜爱小宦,不知他在榻上那些手段?”

    “衢州没人带你去寻欢,或孝敬过人给你?至及冠了还对那些一无所知?”

    她看陆斜都觉得不该,衢州那些是蠢货不知道孝敬?还是陆斜心理上也不行?

    钱财权势尽握,还能不放肆点寻些快活?一个人完全不起色欲有些说不过去吧,这不是人本能么。

    祁聿怎么就说到这里了,陆斜掌下一软,喉结瞬时就凝股色。

    顺势挪开他的桎梏,她右手一巴掌扇过去,寒声掷地:“下次别胁迫我,看你只是逼问我就不追究你。”

    她没搞明白陆斜到底要如何。

    耳旁突然赫然一声‘啪’。

    陆斜刚晃神就被打偏到一侧,脚下本能立的稳,可眼底还有祁聿,他脚下不知怎得自己就跌两步,狼狈一下才站稳。

    当站住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作,陆斜对自己一阵无语。

    “你索性会赌去寻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如找那些老人问问老祖宗在榻上喜欢玩些什么花样。”

    “上他那张榻,还不如早早自尽来得痛快。”

    祁聿这回走得快,像是怕被他追上。

    陆斜站原地怔愣,抬手蹭蹭自己脸,烧红的面颊卷着刺疼感官清晰在脑中。

    祁聿这是第几回打他了,怎么每次都这么顺手他明明习了四年武,怎么就是躲不开祁聿的巴掌?有些邪门。

    说起赌,他也算浪费了五日光景,脚下忙转个方向准备找人再开几盘。

    第50章 什么你为什么总想自己会死!

    “祁聿当初如何进司礼监的,几位哥哥可能点拨弟弟一二句?日后行在司礼监容我避个晦。”

    一句话,整间热闹下注摇骰子的场景静谧至死、落针可闻。

    所有人被施了定身术,脸上神情、手上动作皆停下。

    陆斜钩着酒壶要给身旁人斟酒,希望有人能提点几句。

    这人翻手将酒杯倒扣桌面,不敢喝这杯。

    涩涩嗓艰难出声:“往日随堂只是问宫中上下,今日为何问祁秉笔旧日,他我们不敢乱言。”

    屋内烛火下众人神色不明,染进目的颜色多闪躲心怯。

    几人面面相觑,一起默契丢下手上骰盅,齐齐跪陆斜脚旁。

    “奴婢几位诚谢随堂前几日之举,但祁秉笔往年之事您还是少问些。”

    这人嘴下顿顿、满脸纠结,十分谨慎朝屋内环顾圈,声音压低。

    “秉笔他早年不堪。您与他近身,若漏个半字一句的,奴婢们这跟害了您性命有何不同。您不如全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不是。”

    话里字外都是为他着想,但更多的是自保。

    不想日后从他们嘴里漏出一二,叫陆斜拿去胁逼祁聿。祁聿若哪日寻根找上他们,寿数也就尽于此了。

    陆斜听得脑子浑涨,什么叫祁聿早年不堪?脑子窜出陈诉那夜的话——祁聿就是个爬老祖宗床起来的小畜生。

    他与刘栩也曾有过榻上关系?

    垂目到靴前眸子开始涣散,与他共赌之人有些看不清,眸子虚焦犯糊。

    “秉笔只是长得漂亮罢了,宫里诸位大珰剥了皮,没一位是人。您对他也别只看脸就觉着好相与。”

    用漂亮一词形容个阉人,这不是好话。

    这算是此人今日说得最过火的一句话,惊怕地悻悻抬头四下瞧看,紧紧脖子。

    从祁聿嘴里听过何至的死因,司礼监里确实很不是人。

    他父亲哥哥嘴里那些贪官污吏也不遑多让,都是个顶个的畜牲。往日在家还嫉恶如仇,入宫后就针扎不上他,他已然无感。

    放在以前司礼监这种畜牲他能激昂咒骂,甚至写文批斥,现如今他已然辩不清祁聿好坏。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做,走近人眼前已然是恶。

    这人叩头伏罪,松着腔求陆斜见谅:“今日大家酒喝得多,就不耍了。随堂歇歇便回吧,我们去外头晾个酒,明日咱们还要上差。”

    按着赌桌规矩将陆斜身份提清了,赌局就进行不下去了。

    陆斜拱手算作多谢作陪,将茄袋银子尽数倒桌上:“今日扫大家兴了,改日小弟再来,必不张口这等糟心话。”

    “今日是我不懂事。”

    几人摸把桌上银子,这人倏然抬颈,起身附陆斜耳旁。

    赤诚慢声:“宫里敢应您赌约的人也是秉笔叫来伺候您的,本该知无不言,可您这奴婢们实在不敢说。”

    “若您实在想晓得秉笔过往,往更鼓房去寻十年前的老人,许是能明白。”

    这人退开两步,躬身请送。

    陆斜抬手摁了把心口,脏腑里跳得相当震手,莫名种愉悦升腾。

    就说祁聿心里有他,看看,阖宫上下都受令配合他开赌局玩。

    他曳眉一笑,顺手从桌上提壶酒,一边喝一边往文书房去。

    果不其然,祁聿没睡。

    又在院子里看不知哪里来的文书,桌面一摞一摞好似无穷无尽。

    祁聿一身宽松素袍,不跨腰带闲适地曲腿嵌椅子里。头发松挽,几缕挑碎散在身后,流质出一股灼然,瓷素的肤色在月光下覆层清冷,实在好看。

    他这张脸确实迷惑人,端这么看,祁聿与前朝谦谦君子别无二致,就一身衣裳的差别。

    祁聿余光瞧见,沉嗓:“将人拦在门外。”

    几位巡院内侍身子一动,陆斜就立定不动,顺势示意那几位也不要妄动。

    略委屈:“我又如何了?怎么进也不让进,你对儿子好似误会很深。”

    祁聿右手竖握文书,单靠拇指划页,眸子从他进院至此刻都未曾落半分神给他。

    清冷声与他划开很远的疏离:“劝你不要再来发酒疯,我懒得收拾你。”

    陆斜摇摇酒壶,里头酒水荡得流动,表明没喝尽。

    “今日只是小酌,不曾与人对赌些混账。我来是有话想同你说,我们往后相处还须道明白。”

    可算说出来了,一下就觉痛快了。

    祁聿文书‘啪’拍桌上,冷。射。陆斜一眼:“慎言!我与你什么相处,道明白什么。”

    陆斜的话怎么听着格外暧昧,像是两人有什么纠缠似的。

    出去长四年,回来还是当年个蠢东西,她请的夫子一字一句是教给了狗不成。

    “干爹如此冷情。”

    陆斜声音脆碎,祁聿右手忙

    顶额角,轻微刺疼叫自己在他鬼话里醒神,别妄动气性。

    肯定是他醉了,他上次醉也犯病行得尽是荒唐。

    “说了多次,你我已缴帖别再这样喊我,四年该你喊、你没大没小都不遵,日日你啊我的。”

    祁聿直白掷话,不想同人兜绕圈子:“如今你到底想在我这里求什么?我手上事多,实在懒得揣度你。”

    陆斜不知道怎么了,有些癫得迷笑番。

    祁聿蹙起眉‘嘶’口气,磨牙咬把恨,陆斜这模样十分欠揍。

    若是旁人,她能直接置个错把人拖诏狱关上几日,自己办完事后再将人放出来。

    面上赔礼道歉舒缓一下也就罢,反正无人敢将她如何。

    偏偏是陆斜,他耽搁不起时日。皇爷回宫,陆斜要上手事务,这段时间跟不上日后定吃苦头。

    这道孽缘真是妨碍人。

    当年一张帖真是给自己接了个‘儿子’,养的实在焦心。

    祁聿此刻怨恨当初为什么那时回宫,但凡换个时辰、换条路都没如今这档破担忧。

    他打量祁聿烦躁眼色跟受令的内侍,慢慢缓步往桌另端凑。

    见祁聿一再容忍没直接下令将他赶走,陆斜死皮赖脸直接坐下,招手让人给自己上盏茶,反客为主的从容自然。

    “你不用揣度我,你问我答,我对干爹开诚布公、一丝不瞒。”

    他一腔肺腑,肉眼可见祁聿面起疑色,防备到已然将柄看不见的刃抵他颈侧,转息就能索他性命。

    陆斜叹然,对待黠慧之人,极致的真诚就是最深的陷阱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却遭冷遇无人顾。

    他有些无奈:“好吧,我有所图,我想知晓当年真相,有你阻我上头我该是一无所获。”

    一说有所图,祁聿防备心渐渐松缓,开始度量他话下真假,这真是更让人难过。

    祁聿少了防备心,他才能再同人近些,陆斜这般想又能接受一二。

    酒壶搁桌面上,内侍端盏冷茶至他手旁。

    陆斜手背轻轻挥开,懒懒趴双臂上,下颚埋衣裳里。

    闷闷的音从衣褶里冒出:“你说你暂时杀不了那人,想必我知情也难复仇。不如你我联手,我作你的刃,从此乖乖听你的话,你助我杀了那人。”

    “如何?”

    这诚然说得过去。

    祁聿重新摸起文书:“尚可。”

    她细想想,眼神从文书边沿射陆斜‘天真无邪’的面上。

    “你不在司礼监添乱,我一样能助你杀了那人。只消将祁聿的尸骨带出宫,什么我都能提前应你。”

    陆斜此刻酒精有些上头,微微醺晕。

    他斩钉截铁摇头:“我不想带你尸骨出宫,我想你活着。”

    陆斜费解,迷瞪着人:“你就不能想如若有朝一日不用办这些脏事,不用看大量文书监测朝堂廷内变动保命,适时该如何活?你为什么总想自己会死。”

    这话他一直想说。

    如今说出口,却见祁聿眼下闪躲晦暗,像是有认真想过却无能为力。

    陆斜晃晃脑袋,祁聿这般人物定然能置死地后生,不会是力有未逮。

    这该多奢侈,她没这份命。

    她的路一眼见底,旁人不晓,自己是知晓的。

    她没命出宫的。

    祁聿敛眸,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已然破碎不堪:“你有这种机会,你为什么回来。”

    她曾经唯一寄予半丝希望,将自己与他一同背负在陆斜身上出宫,偏陆斜神经一样回来。

    不讲这还好,讲到这里她不由恨把陆斜。

    心底钻骨的涩疼。

    才起恨心,剐杀陆斜一眼时,他已经趴桌面睡着了。

    司礼监还没人敢这样睡她眼皮子下,真是个憨大胆。

    她从椅背抽出自己职袍递出去:“给他披上。”

    一想现在天热,收手之际袍子已被人捏走

    顺着内侍走去的身影跟着再看眼陆斜,他大半张脸都揉衣褶中,莹月下的睡容乖得舒静。

    文隽微渺的书卷气是刻陆斜五官气度里的,很舒服、很好看。不同一般阉人那种携瞒阴鸷之色,他就干干净净的。

    没沾过血就是不一样,或者说有家教下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但——这人怎么长不大似的。

    内侍将衣裳刚搭他肩头,陆斜翻手就将人腕子拿住。迷离睁眼却无焦,气息不稳虚声问。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话问得正经,动作也行的干脆,看来上次遭劫心里有阴影了。

    祁聿遥声,“给你盖件衣裳,或我着人扶你回去。”

    陆斜循祁聿声转脑袋,脸上几道衣褶压出的浅痕。

    “干爹的衣裳?在哪里”

    他失焦的眸子四处找,看到身旁一抹赤色,伸手将内侍手上职袍卷走,搅一把缠臂膀上,脑袋一砸就埋进她衣裳里。

    嗅到血气,陆斜猛地抬头,从根本虚焦看不清人的瞳孔里努力找寻祁聿身影。

    “唐素为何还没回来,你有伤,谁伺候你洗漱,不然我来”

    脊梁一震刚撑起半臂,人又跌回椅子里,醉晕进她衣裳里。

    祁聿看的直拧眉,陆斜酒量不行,酒品想起五日前,直接批语,也不行。

    他酒量酒品都不行。

    从这里回护城河直房太远,她着人抬张木榻来,等她回后头宿间休息,就叫人将陆斜扔榻上。

    陆斜在他衣裳里失了魂般浅浅牵唇。

    干爹还给他备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