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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日常祁聿一个生杀大权尽握的秉笔在作……

    陆斜刚梳洗完,门前出现一道不轻不重声响。

    他愣着瞪眼模模糊糊瞧见大片赤红,这鲜亮颜色必是祁聿。

    往日祁聿早早就去上职了,今日这个时辰怎么还在直房?

    她将手上玉递给陆斜,忘了他天不亮看不清。

    “每日唐素给我盘这个结,今天他走了我不会。你会不会,不会我就不佩了。”

    六月初始天便亮得早,可明度还是不够他完全看清,虽模糊但不妨碍他自荐。朝着赤红伸手,却一下探空。

    祁聿人美心善,朝他走近,主动将手递他。

    陆斜心无杂念摸索着握住玉,“我看不清,挂个简单的?”

    祁聿钩着他的手直接放到自己腰带上,“都行。”

    她又不挑什么花样,非得结个漂亮的才出门。

    陆斜指腹简略探摸他腰腹衣带,食指一下钩穿革制盘带,然后绕着一手摸索到她后腰位置,一个巧力将祁聿腰间盘带取下。

    没了束力,腰带整个掉地上,连同衣襟散开。

    祁聿看着:

    陆斜空等半响不见巴掌,嘴角抽紧。

    “你不打我就挂玉了啊,别挂的时候打,这御赐之物我一条命赔不起。”

    她听得挑眉:“我常打你吗?”

    稍稍回想一番,不觉得自己常对他动手。

    然后看着陆斜将玉的挂绳穿在盘带上,他自荐了种世上最简单、最敷衍的一种挂玉方式若是这种挂法她也会,就是不端雅、不是正经的好看。

    悻悻‘嗤’声:“早知你是这种,我自己也能。”

    “我就会这一种,以往也是旁人给我挂。”

    陆斜提着挂好玉的盘带,蹲地上将腰带捡起,打算给她重新穿遍。

    说的是,陆斜往日哪有服侍人的机会。

    祁聿张开双臂,由着人伺候。几次亲密贴近,祁聿对他也没大防。

    陆斜有君子骨,不会瞎盘量,再者她今日没气力推拒人。

    “你是不是又起了热?我触着你身上不太对。一个人怎么能病这么久?”

    陆斜抄起他腕子一握,又有些烫手了。

    他攒眉朝外走:“我喊人给你端药,你可还有其它不适?”

    后半句说完陆斜就当自己没说过。

    祁聿身子很奇怪,一般热症会伴有风寒、肺热咳嗽,旁人的头晕眼花想吐他也没有。

    就是话相对少些,性子略微静点。

    祁聿看他出门。

    陆斜清瘦脊梁养出了些肉,皮肉包裹下整张背素质彬彬,加之陆斜总是端肩,熟悉的林秀风骨透来。

    今日她不忍看这张背,颈子一塌骤然重了下气息。

    脚下没几步便走到陆斜身前,“我一病就是好得慢,虽反复起热但没旁的并症,其实还好。药吩咐声送去内书堂。”

    “今日我们一起上学。”

    药送去内书堂?一起上学?

    陆斜闻之身前音量,脚下一下顿停,“今日归你值讲了?那今日我可是要唤你声老师?”

    然后他随意扯位内侍,支着人去太医院等祁聿今日的药,着重讲明送去内书堂。

    祁聿等他说完话才启唇。

    问:“你往日称那几位大学士、翰林也是老师?不得不说你还挺会占便宜。”

    叫那些人一声老师可难了,走出去说听过他们的学,都能在一般官员宴上坐头席。

    “那倒是没,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以阉人之身喊,对面还指不定怎么批骂他。若捎带祖上一二句,他罪过难赎。

    祁聿明白了,哼着嗓:“所以你是觉得我面前能放肆,故而占我便宜?”

    “阉人搞文人那套收弟子,那群神经敏感的言官又要骂我。我虽常年住他们嘴上心里,但能少一句还是少一句,不想费工夫跟他们对骂。”

    他还跟言官对骂,这场景陆斜积极想了下,却想不出完整的来。

    然后他再次感慨,祁聿当真对自己受的那一刀十分释然,脱口而出的毫无避忌。

    陆斜指着她腰间:“陛下都认可的才学也很难占便宜,我耍次滑占一占不可以么。”

    祁聿拨正他指尖,“你指歪了,这边。”

    “那你占吧,叫了我亲自授你诗书?”

    这前半句纯戏言,陆斜肯定听得出意思的。

    祁聿这句松适自然,心绪好似比之昨日宽泛不少,他莫名觉得宽慰。

    祁聿指尖又软又烫,一种不明的碰触让陆斜彷徨了下。当祁聿抽走时,他心底猛地有意想再触触,却不敢失礼的自然抽回手。

    心下细颤颤,嗓子一滚便轻松出口:“老师?”

    “今日你教大家哪篇。”

    祁聿:

    还真叫!陆斜竟也有这种性子附和她戏言,怪意外的。许是她对陆詹事的刻板印象太深缘故吧。

    “我是去听课的,不上讲台。”

    祁聿懒散的腔挺好听,陆斜眉间挑蹙,“那你今日不去经厂?今日的早议、事务呢?”

    之前她病的只剩半条命还要伏案批阅,说文书比他命重。

    今日怎么突然不重了,还有闲心听课。

    是祁聿敬仰的哪位来授课了?

    “是啊,不去。”

    今日不想去。

    她走陆斜前头,走了一段后余光总见不着人,嫌人走得慢打算催促。

    回头见他走得颈子浮层汗,脚下蹒跚却半步不慢。

    她不自觉放慢速度,候一候他。

    陆斜虚瞧着赤红颜色越来越远,脚下跟着速步却有些失衡,气息促起在体内来回翻。

    结果下一步突然慢下来,陡然撞了一大片赤红入目。

    他这才缓口气,说:“祁聿,你等等我。”

    听着促喘轻声,她直勾勾打量起陆斜。

    宫内遍布没有职品的松蓝袍子,就陆斜一人能穿出风采,活脱清逸之姿。就是眼瞎让陆斜眼中无光,一种鲥鱼多刺的难受。

    瞥眼这条宫道四下无人,她并不在意有人如何称呼她。

    “嗯,等你。”

    两人一前一后变成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叙两句,到内书堂都快开课了。

    所见的人皆起势要跪,祁聿提前绕手示意不必。

    陆斜就觉得怪了,无论廷内还是朝堂跪拜是敬尊,是人必须要认清的尊卑。

    这种规矩一旦有废,他日便会有人以善僭越。故而有些掌权的人就是遇着亲人,众人眼下能不疏规矩的都不疏规矩。

    就是要人前固着尊卑、身份、礼教,这是很重的理念。

    可以跪一半或跪后速速叫起,但不能没这个动作。

    祁聿拼命得来的尊身,今日是怎么了。

    不待他偏头询视,祁聿钩住他腕子:“桌椅多,我带你走。”

    话被祁聿动作堵回去,任由人牵着往后排走。

    到了后排,祁聿毫不客气挤走自己身旁十岁的小内侍从他桌上随意抽本最下面的书,往脑袋上一盖就开始睡。

    陆斜看着模糊色块做出的行径,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祁聿能做出来的事。

    吏部到底是什么帐,让他萎糜不振成这副样子。

    消极到他头次认知祁聿另一角。

    进门的赵翰林朝后一瞥,看见个‘大人’已然习惯了。但是今日瞧见他身旁另个身影,还要死的拿书盖着脑袋光明正大继续睡觉!

    这又是谁塞进来的大活人?内书堂规矩是祁聿开头后,众人完全打算不遵循了么。

    气势汹汹拿着戒尺准备去斥训一番,好好立立内书堂规矩。走到教室一半位置,从桌下看见那人腿间的玉,他步子登时一转重新回讲台。

    赵翰林清咳一声:“今日学《内令》,书翻至二十七页。”

    上学嘛,即便看不清也得翻开书做做样子,不能在行径上惹恼讲师、丢祁聿的人。

    陆斜打算随便翻一本,才拿最上一册准备翻开。

    满屋书册声下,清楚听到左侧蝇蝇小声:“拿错了,你这本是《内廷守则》,下面那本才是。”

    陆斜惶然循声拧颈,祁聿明明还是那片光影没动,但刚才就是他声音!

    陆斜一下回到当初学堂上与人交头接耳的情景。

    虚瞪着震惊祁聿这个言行。

    他一个司礼监秉笔,还在课上同人交头接耳,这实在让人震撼。

    手却老实按照祁聿所言摸索着换本,照着讲师翻到二十七页。

    身旁又传来细声:“你这是我四年前的旧版,三十三页才是赵翰林手上的二十七页。”

    他本就过了内书堂规矩的年纪,是没有书发的,所以凑拿的全是祁聿书架上的旧卷。

    陆斜:

    指尖麻木僵着往后再数六页。

    然后左边没声了。

    陆斜久久震惊在这样的祁聿身上。

    可惜自己看不清祁聿是以怎样的神情说出这些。

    他片刻觉得祁聿有些符合十九这个年纪的人了。

    头上的赵翰林与大部分小宦都听见了后头动静,所有人却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将此幕不往心上放。

    大家一道齐齐地瞎了、聋了、哑了。

    自那日被祁聿训过,他开始好好听课。一堂课记听结束,外头天光亮起,他能看得更清楚些。

    才在课间扭头朝左侧看,祁聿脑袋正顶本《千家诗》,整张脸都在书册下看不清。

    细颈朝下望,祁聿原本锁骨附近的玉叩都侧得要上背了,再往下看,腰带盘带全也系歪了,一块玉本该侧在腿上,现在正吊两腿正中。

    陆斜一下意识过来赤红团领衫子他没给人穿正。

    他睁眼借着天光上下打量,越看头皮越生发麻。

    合着祁聿衣冠不整走了一路?内书堂所有人也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祁聿为什么不提说一句他给人穿歪了、或自己随手扯正?

    他给穿成什么样子,祁聿就什么样子出门?

    君子正衣冠,祁聿一个生杀大权尽握的秉笔在作什么。

    丢人现眼?

    陆斜:

    他深深拧眉,抬手想将人推醒说衣裳问题。

    下堂课讲师进门,遥遥看眼后排,陆斜缩了指尖,怕误了大家学习。

    讲师言简意赅:“《孝经》,七十八页。”

    屋内尽是翻书声。

    他看着祁聿缓缓睁眼,一节指腹掀开头顶书册边沿,清素脂玉的脸露出来,模糊的眼睛朦朦胧胧聚焦在他桌上。

    陆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装瞎’,随意在书里抽本。

    左侧一道细声再次提醒:“整摞最下那本,六十七页。”

    祁聿指节再度将书盖自己一脸,脑袋朝衣褶深处一垂。

    陆斜抽出书,看着书封唇角不自觉牵了丝微末笑意。

    第32章 撩拨那时我们算不算有肌。肤。之。亲……

    李卜山带着文书来内书堂,刚踩进这道院眼底便只见炽烈赤色。

    祁聿旷着衣襟正斜倚在桌边喝药,腕骨一翻,精巧颈子便仰牵,涌动的部位实在令人倾动。

    他一身恣肆无忌十分惹眼,祁聿深处透出来的惫懒狂狼实在咬人心神。

    偌大内廷几万奴婢,他这模样、这番风姿的真数第一。

    不是位列高职,怕是谁在他上头都会想辱他一辱。

    这脸这身姿给他的大多是无妄之灾,偏他能杀至如今将自己护住,当是了不起。

    陆斜拿着祁聿的玉,在一旁跟位御马监掌事学盘系绳结。

    祁聿从碗旁余光瞧见院门进来的人,晦气别目,腕子再翻,彻底饮尽。

    李卜山才走至院中,陆斜陡然拿着玉挡她身前举功。

    “我学会了。”

    她本就斜依坐着桌面,半身微倾。陆斜这般站着恰好挡了她视线,李卜山被他的脸替住、再兼这般欢声。

    祁聿莞尔松嗓:“嗯,那给我佩吧。”

    她搁下药碗,张臂让陆斜重新给她穿戴。

    李卜山看着陆斜从旁边桌上钩取腰带,大胆冲祁聿说。

    “你站起来,衣裳不扯正一会儿又是歪的。你衣冠不正真不会被罚么?”

    陆斜对他在外毫无顾忌旷敞衫子的放浪样子直皱眉。

    不说走出去丢人的话,这样宫内行走,又是御前贴身亲侍,祁聿真不会打板子么。

    祁聿清质朗笑。

    “无碍,今日我值夜,等去御前时你已经给我穿好了。若你恨我,就如早上那般胡乱套,让我御前碍着皇爷的眼给我一顿好打也行。”

    “我今日就着你给我穿的样子上职。”

    一副身家性命无忌得全抛给他的样子。

    陆斜额前潮热扑面,灼得他一时不知所措。

    祁聿怎么突然同他这般言辞?亲昵的令人惊慌。

    抬眸,陆斜看见祁聿眼底全是他。

    这等猎杀的眸色不得不让陆斜多思,祁聿真看中自己了?那往下是什么

    略微清晰的眼底瞳孔陡然开始虚化,陆斜手一下不知该如何摆放,气息滚起惊惶不安。

    祁聿站直身目光压来,一把握住他携着腰带的手朝自己腰间放。

    动作之坦荡、之暧昧令他浑身一震。

    “怎么突然紧张了,早晨不是帮我穿过么。室外所以羞了?”

    虽然内书堂现下散学无学子,但四处洒扫的人还是不少,祁聿大庭广众下在作什么呢!

    “你给我上药时将我剥的

    一。丝。不。挂,那时我们算不算有肌肤之亲?”

    陆斜猛地缩手,这话简直秽污难听。

    明明净洁相处,却被冠以难述的龌浊,他脏腑被人赫然紧扼。

    陆斜吓得跌退几步,惊恐瞪着祁聿。

    嗓子抖着:“你怎么了。”

    “你别这样。”

    祁聿此时有种他形容不出的疯感,极其妖冶又癫狂。

    祁聿直身再迈近一步,风将他旷散的衫袍吹起,衣袂飘飘,陆斜万般形似都形容不出他这副绝艳姿容。

    脚下趔趄跌到室内窗框上,触及墙边后他退无可退。

    祁聿清冷眸子无甚情愫,却依旧张口‘撩拨’。

    “你此刻握着我的盘带、握着我的玉,还问我怎样?你觉得我想怎样?”

    “廷内太大,我寂寞难耐,你陪陪我吧”

    最后一句溢满出的真挚情愫让陆斜始料不及,只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意思。

    人吓得哭腔从嗓子里直泄:“祁聿,祁秉笔,干爹,我我”

    他有些怕这样步步逼近的祁聿,还是个衣袍松散又步步逼近的祁聿。

    廷内掌事玩弄手下无品阶内侍的事儿多,哪个监都有。

    只要人起欲,手下长得过去的都能亵玩一把,这算得上共知。

    可遇见祁聿的第一日他都不曾如此龌龊,现在到底怎么被刺激了。

    “祁”他喊不出声。

    就眼眶泛红怵在窗边。

    “你也不想陪我了?”

    这声音蓦然轻碎,陆斜跟着心口生了异样。

    祁聿神色片刻失落后眉梢又扬起跋扈恣睢:“我要你陪,你只能从我。”

    陆斜天灵盖被雷击中般瞬间茫白,肢体僵硬。

    一眼万变的祁聿让陆斜满心满眼不解,却又没什么身份说些什么,就被动杵着、怕着、‘恨’着。

    陆斜眼下这等血红剐杀的神情,刺得祁聿莞尔扯唇。

    李卜山窗外驻步,睨眼室内松衣解带的祁聿。

    压着微末气性盘质:“你在发什么疯。”

    祁聿视线擦过陆斜头顶看出去,那张儒和的面容、挺阔着站她眼前。

    她倏地抬手扣住陆斜颈子,拇指沿着他下颌线滑动、猛地顶住他下颚,迫人抬头看她。

    “我同我儿子玩闹,与你何关?”

    陆斜在祁聿热症炽烫掌心握住时,胸肺里的气息便浑散了个尽。

    被迫仰头刹那,陆斜差点直接气绝。

    就着窗外明光,祁聿眼底挑衅又冰冷,好似他手上行径同心里是幡然之境。

    李卜山:“我”

    祁聿速厉打断李卜山的话:“你个随堂在我面前称什么?僭妄至此,今日到我房前跪跪吧。就跪到我下值。”

    祁聿今日御前值夜,明早才下值。

    李卜山气息一重,躬身行礼:“卑职觉着秉笔若想如此嬉戏,不如找老祖宗更好?他的花样您熟,比这种嫩蛋子比对想是更得欢畅”

    她挥手打掉陆斜乌纱帽,正砸李卜山嘴上,叫他住口。

    唐素跟着赶来时看见这幕人都傻了。

    自家秉笔衣冠不整地拿着陆斜、又打骂李随堂?

    这是个什么动静。

    他也不知道吏部的帐怎么了,就晓得祁聿窝屋子里连算几日后便这样了。

    问不敢问,劝不敢劝,只得帮秉笔多处理公务。

    方才晓得李卜山接了老祖宗令来瞧看请假的秉笔,他慌手甩了事务便赶来,还是晚了半步。

    唐素紧紧颈子,速步过去问李随堂礼,再进门,顿看了两人交缠模样一眼。

    过去扯了陆斜手上物什拿捏在手上,将人从祁聿手上推到一旁。

    强稳着心神:“秉笔,程指挥使说今日有间连死十七人的房空出来了,叫我喊您去小住。”

    “我说您今日值夜不得空,不若我们中午去小憩会儿?”

    祁聿嗓子涌涌,从李卜山身上收回目光。

    朝后退一步,张开手。

    唐素心一下就宽了,舒口气忙将袍子扯正,动作麻利地给穿好。

    躬请着将人往外带。

    出门时瞧眼墙角吓惊过去的陆斜,招手让人把陆斜悄摸带上,隔远些,叫秉笔看不见就好。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知道陆斜眼下放宫里老祖宗必然饶不了他。

    陆斜在祁聿眼中分量未定,眼下还得替秉笔保一保。

    进门便看见李卜山手下人托着乘盘,他亲自走去将文书接过手。

    再朝李随堂高声:“多谢随堂辛苦送来。”

    旁的解释没用,唐素便不同李卜山多说,脚下几步便跟上祁聿。

    再次回头,看陆斜散着冠被人请着,更安定的朝外去。

    镇抚司衙门许久不见擢升后的祁聿,听说人要来,程崔都亲自出门瞧瞧,这尊大佛怎么突然光临。

    一出门便先见着唐素,他满是汗地急道:“还请程指挥使空间带血的牢房出来,我们秉笔想来午憩。”

    “他近日心绪不顺。”

    一听祁聿心绪不顺,程崔都不细问,忙招个手下。

    “快去找间血多的将人提隔壁去。”

    这人前脚进诏狱,祁聿后脚就踩进镇抚司衙门。

    程崔眼底刚飘进赤红转眼就没了,祁聿往诏狱里行走的步子,熟稔到程崔都有些佩服。

    “你们秉笔这是?”程崔发问了,又敛口,“与我无关,忙去了。”

    反正每次祁聿来,多是杀人后,这次也不知在宫里杀了谁,杀了多少。

    将唐素甩镇抚司衙门庭院中,他转身当无事的离开。

    唐素一阵生死绞后才歇口气,就见陆斜失魂落魄进门,他睨了眼狐疑。

    “你在此等着秉笔处置你。”

    来的路上已经找人简单了解了来去,随牵不上祁聿行这些的因尾,但也大抵能分明一二。

    陆斜神经一下紧绷,目光茫茫循声却不见唐素。

    风过他冻得瑟抖阵,才发觉自己衣裳寒湿了个透。

    唐素被人领着入诏狱,这污糟血气、腐气重的直扯他神经,点灯也亮不起的浓色。

    还有各种哼鸣的苦声,听得头都疼。

    他摇头感叹,自己来多少次都不能适应分毫。

    到祁聿这间外,祁聿已然睡在腐血铺洒的草中,一身赤红团领衫颜色都暗了几成。

    唯独腰间的玉还润些光。

    他不好开口问,等半个时辰后,祁聿撑着起身。

    掌心摁进一滩血里,她简单抹在裤腿上:“什么时辰了。”

    唐素顿靠着牢狱木栏,肩颈绷着。

    没活人习惯诏狱,她吞嗓:“日后你别跟进来。”

    这声音颓然失力,唐素穿过木杆看祁聿,神色平淡。

    “才未正(下午两点),下次不进了。”

    祁聿点头,看眼手上浓血迹没抹干净,又蹭两把裤腿。

    吊着嗓:“这次随堂校考你别报名,进来背锅的,我不想杀你。”

    唐素听得颈子一凉。

    直声:“您没发话,我不敢填报。”

    祁聿看唐素是个聪明的。

    他有心往上爬,却也懂自己不会随意坑害他,一直听话老实、又稳妥,是个让人安心的。

    但往下行的事他还是想同唐素解释一二。

    “我要送陆斜出宫。”

    “你如果也想,我也可以为你安排所有,你想出去吗。”

    唐素这才了然今日秉笔为何这样对陆斜了。

    祁聿虽是秉笔,但想将陆斜阉人罪籍改换良籍置产、存蓄,还是要看上头老祖宗意思。若有心拦着、以此胁迫些许,也是妨碍。

    可如今老祖宗动气,主动想依着祁聿意思将人放出去就不一样了。

    “那秉笔容我想想。”

    唐素也是头次从陆斜身上

    得知,原来阉人能换籍出宫。

    第33章 恣意想清楚了打算主动——献身?……

    唐素不习惯此地,往日要么不进、要么进来不过半刻。

    今日是自己没发话,他才辛苦撑到现在。

    祁聿忙招手让人出去:“叫人将文书送到程崔的刑室,我在那处批阅,你回去吧。”

    唐素听到身后吩咐,应了略微响亮的‘是’。

    祁聿能批文书心绪就是好了。

    他速步同时环视眼周围。

    这诏狱于秉笔来说是什么福地洞天不成?那般浑噩难压的激荡心绪,睡一觉便好了。

    唐素想不明白。

    程崔这边正绞人四肢刑讯,刑架上的人都没个人形,痛苦嘶叫冲屋顶,怆地呼天扯嗓喊叫。

    一般这样喊地的容易血脉喷张容易血尽而亡,不如闭嘴叫人能多审两句。

    余光就见祁聿赤红职袍站着大片污浊十分自然的进门,丝毫不受影响地往案桌边去。

    祁聿刚抬脚踹椅子赶人,腿突然就收住,抬手招人起身站一边去。

    程崔的经历司书吏提笔繁复看眼祁聿,直接示意让人先退一旁。

    他来同祁聿打个商量。

    程崔提步走近,瞥眼刚送进来案上的文书,又指着浸透血的刑架:“桌子我借你,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可好?我也忙着交案。”

    祁聿椅子一拖,指着案的另一端:“喏,我不全占,你办你的。”

    “办完刚好交我批阅,还省得往宫里送了。”

    对面书吏听到半身一颤,随即僵住,有种当场在监官眼皮子下考卷的压迫感袭来

    程崔垂眸瞧他,祁聿孱弱寡面相与骨子里嵌的杀性简直不是同一人,悖天逆地的复杂割裂。

    他指着对面书吏:“搬张椅子办事,别管祁聿。”

    程崔重新往刑架前一坐,捏着刑案指着两名贴刑官便继续行事。

    诏狱数道刑罚行至五六人就骨落皮脱了。

    此刻加之程崔厉声问审、鞭棍棒钳刀轮上,满室惨叫、寒链不停翻撞、腥气刮起屋内腥腻,伴搅逐年积沉腐气。

    数种并加,每一丝感官都觉得脑子该静不下来,祁聿佐着周遭一切更能安心定志地提笔。

    程崔此处连审数十人,血都浸了半屋子,沾到祁聿脚下,他岿然不动的阅看文书。

    还顺手从他案上摸张纸记了数笔六部需调度的资讯,行关的人员等杂事。

    等祁聿批阅完,外头天都蒙了层亮灰。

    程崔没少在诏狱看祁聿阅卷,只是每次看都分外赏心悦目,总会多瞧几眼。

    他但凡是个全乎人、或是品级低点,程崔肯定会将此人招自己手下来干事。

    看着软软糯糯隽气,行事起来周全心细还果决毒辣,太适合镇抚司衙门了。就可惜了。

    祁聿起身松肩,瞥眼外头时辰:“不用打扫,今日这间留着,明早我还来。”

    程崔眼皮抽抖下,抬臂将人请送出去。

    祁聿出门后,他吩咐人:“现在去扫干净,今日这几人丢进去。”

    新鲜的血总好过烂了一夜的,惹上病了算什么。

    听闻她一身伤似乎就没大好。

    今日是她升了秉笔头次夜间上职,能直宿文书房殿内,这种人生不可得之事让祁聿顶了股奇怪。

    好想叫家人晓得她如今出入的地方,又怕家人知晓她如今犹如鬼刹。

    谈不上喜悦荣耀、又道不明骄傲得意,总是喜忧闷心各掺些。

    听说陈诉当年头次去文书房,还朝家中方向跪告。

    她不敢。

    她爹当初是清官、母亲知礼,若是知晓她成这番样子还不斥训死。至于那人,更不敢说晓让人听知半分。

    总之这等喜事,她无人可述。

    现在回去沐浴换衣正能赶上换值。

    一出诏狱看见陆斜,两人视线交错,陆斜吓得颈子瑟缩。

    祁聿本想一路走过去的,结果行至陆斜身旁还是忍不住停步:“你”

    陆斜手脚无措阵后,伸来一件斗篷:“你身上脏了,全是血。”

    指着她裤腿。

    “唐少监送来的。”

    刚好启唇的话祁聿倒回腹内,就微微扼口气。

    陆斜没什么心理阴影就好。

    从他手上接过斗篷披上,起步要走却被陆斜抬手抓住衣袖。

    “我看不清路了。”

    随后气息颇重地吐口,以为不明却有东西清晰磨蹭在嗓子里。

    祁聿莫名从这句听出要她负责、大有赖上她的意思。

    垂眸看衣袖上秀气指节,“你这是在”撒娇?

    她不敢认陆斜这道荒唐,瞥眼天晃开意识,这才酉初(五点)就‘瞎’了?天明明也没下暗色。

    陆斜胸腔翻了翻,咬定口气,直言不讳:“我在求干爹疼爱。”

    祁聿惊吓地塌肩凑近,这是陆斜?

    骤然俯近,陆斜忍着脚下颠簸,站直、还微微仰颈让祁聿这么观色打量他。

    他这‘心甘情愿’的‘心意’跟模样惊刹到祁聿了。

    “这是”她找了好几个词都不够清晰,踌躇嗓子启唇,“知道拒绝不了,想清楚了打算主动——献身?”

    到这意思,祁聿直起身,满身萧瑟凶戾。

    陆斜只要敢说‘是’。

    她就立马把人丢给程崔,锁去身后诏狱将人一顿好打,要狠狠替陆詹事教训教训儿子。

    陆家最后的独苗苗不能歪她手里。

    陆斜听到祁聿嘴里蹦出这两个字,当即掩口就反呕起来,瞬间内脏都被恶心扯得颠荡,叫人受不了。

    祁聿听着寂静院子被放大的作呕声,脸直接黑了

    “这么恶心么。”她略微平静、又不太平静地问。

    陆斜嗓子被酸水烧了阵、又疼又酸苦,这等感受形容不上。

    他想回话来着,嗓子又倒抽一口,让他直接呕出眼泪。

    忙摇头:‘不是’。

    他张口说不了话,只能一个劲作呕。

    祁聿瞥眼时辰,懒得理他,动身就走。

    陆斜伸手扯住祁聿袖口,脚下蹒跚着跟上他速度,一边顺食道胃里酸感。

    走了好大段陆斜才抚平气,赤红着眼。

    断断续续又十分笃定张口:“我不懂你要作什么戏,但我知道你不会。”

    “你要我如何配合,不如直言?”

    声量不大,意思却清楚。祁聿余光倏地落他身上,直叹人还有点脑子。

    唇角轻松地牵起来,“我上职后你今夜住我房里。”

    “就这么简单?”

    祁聿扭头看向身旁,陆斜眼底被水光润湿后显得十分连人,倒了些她微末身影,还挺‘深情’。

    “明日我就要搬去秉笔的直房,不住护城河边了。有事喊唐素,他在你隔壁。”

    祁聿不带他说得过去,唐素是他贴身掌家为什么也不跟去?

    那他们日后就住在宫里一东一西,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了。

    陆斜心绪因此一断、脚下便顿了步,没赶上祁聿速度又力道拽了把,他跌着踉跄,祁聿下意识一把托住他臂膀。

    他一脑袋就砸祁聿肩上,顺势抱紧了人的臂膀

    身形晃动下她紧张摁住腰间,心惶然漏了拍。

    侧眸,陆斜挂她肩上,这姿势真是亲昵,也相当冒犯。

    但祁聿此刻不知为何失了本能,没直接将人推出去或闪躲。

    她认真思索片刻,应该是以后见不着,提前挂想了番,故而更珍惜当下?

    祁聿余光扫眼身后随侍,数十人各个垂颈不敢抬头。隔了也大半丈距离,当是听不清他们对话。

    “你真是吃住我眼下与你没脾气。”

    祁聿语气平平毫无情绪起伏,但陆斜总觉得这句下面他与旁人还是有几分殊异。

    陆斜讪讪站直,满含自知之明地解释:“不是故意的。”

    这要是换了以前或是旁人他感念万分,站直朝祁聿鞠个礼:“多谢你没踹开我或拔刃。”

    陆斜半分天真叫她看得不适。

    祁聿:

    余下一路她记想文书房规矩,反复心里默诵。

    回去门前备好好几桶热水,陆斜对唐素行事只觉佩服。

    不怪唐少监是祁聿掌家,贴心、细致又圆全。

    窝房里沐浴完

    、头发草草搓吧就盘好束冠。

    出门唐素端着包子跟茶水候人,她一手拿个包子一手端杯茶就往文书房去。

    唐素惯清楚祁聿的无羁,没多规劝规矩。

    陆斜贸然身后清咳声:“你晚间药没用。”

    唐素拧颈怒瞪,陆斜端着药站廊下。

    这是非要作死?今儿是个什么日子他一点也不清楚?

    祁聿才下楼梯,瞧着下值的李卜山径直朝她而来,唇角一下就压不住,眼睛晶亮起来。

    李卜山来这么早,那她就不慌走了,这么难得看到的场景她非要看两眼。

    退两步回去,茶放陆斜手上乘盘中,端碗药仰了。

    她笑呵呵咬口包子,倚着柱子特意等着李卜山走近。

    两人坦然无忌打个照面,彼此眼中的意思都清楚。

    李卜山看他笑成花的样子晦眸,整个人僵着。

    “你今日这样对我,他日”

    祁聿在自己房门前阶梯下轻轻落指:“就跪这儿,今儿是老祖宗默许我寻你泄愤,机会难得。”

    李卜山不能不从老祖宗意思,不然他在司礼监也是泼天身份。除了皇爷,哪敢有人这般罚他。

    陈诉掌了东厂也不会随意开罪李卜山,更何况她。

    这话一出,直房这边一下就有人围拢上来。

    大家悄悄扒在门板后、窗后、墙后偷偷瞧。

    一阵风扫过李卜山衣袍,飘飞的衣摆显得他腰杆更直。

    祁聿畅笑出声:“看你跪我真的爽。五年时间你跪到我脚下,那还要多久你会死在我眼前?”

    “别说他日报复回来的话,你我不死不休。你的报复我受得起,故而你跪我我也受得起。”

    她恣意地咬口包子,阔肩怡然走下台阶。本想抬腿踢他膝头,叫人往下跪,却在动作起势之初就收了动作。

    祁聿当即黑了脸,整副脊梁僵死。

    唐素好奇这脚为什么没踹出去,想是忌讳李卜山身份,就敛了心跳屏息慢慢看着。

    李卜山看见提了提眉角,就轻轻哼笑声,指腹娴雅捏住袍角佝身缓缓跪祁聿面前。

    “老祖宗为了哄你不生气,连我都使出来供你。泄。性。”

    仰头,掐眸看祁聿:“你确实了不起,廷内无人及得上你。”

    语下多是旁人不懂的意思,就她一人钻心。

    胸腔急促起伏阵,祁聿慢条斯理道,“你我一向有来有回,我今日不为难你,你也不会放过我。”

    她抬手看看空着的左手,拧眉:“你说我打你几巴掌,老祖宗才会心疼你,才会斥我?”

    李卜山没想祁聿会有这出,怒目直竖:“你敢!”

    话音才起,祁聿照着他的脸就扇出去。

    动作利索。

    唐素在他抬手时就往台阶下冲,还是拦晚了一步。

    看着李卜山被打偏的脸,佝偻撑地的身形狼狈,唐素气息都断了嗓子眼里,两眼空瞪。

    完了,他家秉笔闯大祸了。

    一巴掌上去真是上头,祁聿心绪有些闸口,怒瞪李卜山赫然难看不描的脸,这张润和的皮裹得就不是人骨,比畜牲不如!

    反手就想将人再抽下去。

    李卜山错愕不及,骨子本能要闪躲却顿动弹不得。一道凌厉风刮鼻梁走过。

    祁聿清冷泄气:“可惜了,再往下亏的是我自己。”

    她松肩站好退一步欣赏李卜山跪辱模样:“好了,等你报复。”

    目光轻轻落在李卜山随侍的那些人身上,一一轻扫:“你派一个我杀一个,叫你身边那些不怕死的尽管来。”

    可能是因为护城河风大冷吧,那些人瑟抖个没完,窝囊滑稽。

    她也算满足了微末,至少今日她够到李卜山脸上,来日定能剐杀他跟刘栩。

    时间问题而已。

    肉包油都没流出来,祁聿佝颈咬口包子,含糊扭头:“唐素,今夜给我看他跪直。”

    “咱们李随堂多年没吃过刑,但他是廷内老人了,规矩应该还记得。”

    脚下恣意畅快的就朝文书房去。

    虚目一抬,正是一更,三刻换值时间恰好能赶上。

    第34章 掌权这才是眼下该有之物。

    祁聿也就青天白日来文书房上职公办,从未宿在这边过。

    此处仅掌印秉笔可宿在殿内,其余人夜间归各自直房。

    祁聿一手提着琉璃灯,扶着册架慢慢走。指尖所经文书便是天下事,她可随意翻览。

    走至御前不算什么,踏进这处才有更稳妥的实权观感。

    她入目的不是一册册文书,而是一省、一城、一县生死荣华倾颓。夜间无人,她能用私心翻覆此间天宇的某地、某人、某事。

    掌心尽握天下事、天下人。

    脚下几步走进值宿内堂,床她是过目不识的,一眼就望见张桌子,上头摆放明日一早要往内阁送的文书。

    桌面还有个醒目非常的剔红纽绳络山水木箱,旁边搁把錾刻流云纹的铜质钥匙。

    她走近,琉璃灯照着用钥匙挑开锁,打开里面是一叠批御用的空签,旁边还有枚御印。

    这证明她可在遇着急事能先越过陛下行差,事后再御前补禀的权力。

    祁聿轻柔抚过空白的御批纸跟御印心中万分波澜平地起,狂浪汹涌不止。

    这才是眼下她该有之物。

    情不自禁反复摸了半响。

    本来是宿在此处的,她看着这些哪里睡得着。

    枕靠木箱,挑着琉璃灯将往日随堂之身不能看得都翻了个遍。直到窗边翻色,她还乐此不疲从案上取卷披读。

    直到陈诉换值,进门看见祁聿身前桌面大小厚薄高叠不一的文书、卷轴,拧眉摇头。

    “你看了一夜?”

    她眼下扫览,余光都舍不得挪出去:“头次难免激动,下次就不会这样了。”

    身体跟着陈诉出现的身影打了个哈欠,揉下眼睛继续看,“这本看完再走。”

    隔了一墙的秘辛就是了不得,纸上一撇一划都是颈上刃,亦是手中直指他人的刀。

    眸底一桌乱象,陈诉嗤声不听这等瞎诌。

    祁聿最初刚进随堂、摸到文书房这些东西,日日比人多抱几本回去看,足足看了半年不止,勤勉得可怕。

    他从室内床榻前头钩过茶壶给祁聿倾杯茶,走近看见他腰下垫着的木箱一时无语。

    这等东西也是能枕靠的?要死了。

    “护城河边的戏我瞧得畅快,你厉害,敬你一杯。”

    陈诉由衷的一杯,能这么折腾李卜山的也就祁聿猖狂无忌了,实在痛快。

    她虚晃着手悬空摸索。

    陈诉见人眼皮子还没从书折里抬半分眸光,一把将水杯塞他手上。

    祁聿抿水时杯子有些挡视线,干脆托着杯子硬是看完这本才依依不舍搁下手,才润口水。

    指尖一松她都有些心疼,宽慰着自己改日值夜再看。

    凉水顺喉,只听陈诉沉声:“你借我调出去的人回来,边呈月留下的账册已经送你新住处了。”

    他盯紧祁聿,疑窦丛生,“少见你这么不留手的,怎么这次赶尽杀绝?往日祸不及妻孥的准则呢。”

    她放下杯子,将自己脸侧给陈诉看。

    “我好心留了全尸,给人头七当日身负重伤送上门,尊了廷内规矩放他们一马,他夫人却人前打我脸。”

    “我这么些年棍棒鞭杖受过,谁打过我脸!”

    祁聿眸底阴翳密布,恨恶横冲直撞最终歇在眉心中,这气看来是真动了。

    老祖宗当初本就打算搜完边呈月府邸,找到东西后一把火解决个干净。

    祁聿恰时求了出宫腰牌说走一遭,要为司礼监带功上位。老祖宗本就私疼他,就放手让他去。

    宫外传回他被打,老祖宗也是气的不轻,着人去追却一时却被祁聿拦住。

    说帐本不在他府邸,该是放到外面,要借边呈月家人钓鱼。边呈月一家老小能活着出城,祁聿‘功不可没’。

    眼下也算是处理的周全。该死的死尽了,东西也回来了。

    见陈诉眼底流转的阴沉,她惺忪眨眨眼。

    文书一放困倦迷头,手肘虚力撑着箱。

    “他头七之日上门搜索未果,若不是要靠他夫人找出这些陈年的皇木账册,他们连京城都出不去。非是我坏自己规矩,是边呈月给司礼监留难,是她夫人拂我脸面。”

    祁聿接个哈欠,垂眸敛色。

    边呈月接触过皇木账册,死前主动上交账册还是不交,老祖宗都会不满人死帐未消。他本就是个灭门之祸,谁下的手都是一样。

    司礼监从没人能得善终,这种下场他们人人都早预见过。

    祁聿自然也能预见自己的。

    她朝后仰进椅背里,几分倦怠透骨而出:“我比旁人下手利索,他们死在我手上难道不好?”

    拂着身上衣褶起身,“不折磨人我才是大善,你觉得呢陈督主。”

    祁聿突然钉他厂督身份,东厂刑狱司诸般刑罚从脑中浮过,陈诉认同他这话。

    “嗯,是,咱们的祁秉笔是真大善。”

    这句也由衷。

    “死个妇孺老幼还值得你同我说一嘴,你最近是没事干了?”

    她再度抚摸木箱,心底依旧火热。

    “早膳跟翁父说声我就不用了,他要斥我掌打李卜山,等我从诏狱回来再骂。反正今日就住隔壁了,我跪听指斥。”

    祁聿袍子掸两把打着哈欠就出门去,木箱的钥匙他该是拿走了。

    那就是他日后可行的权柄。

    陈诉再望着一桌文书、卷册,一夜看这么多,祁聿日后心里度量更大了。

    等他半日睡醒浪回护城河,风过水面拂来,一股清晰水汽叫人再醒两分。

    她水边顿足半响,脑子好像动了、又好像没动,眼底空洞茫茫,脚下碾片草。

    陛下实在要保刘栩,那就换天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不会容得下刘栩蛀国。

    这杀头赤族的事让祁聿心口狂震,末了冷冷牵唇,还好自己一人一族,杀了她祁家什么也不剩,也牵累不了旁人,挺干净。

    她依着分寸今日不好接触陆斜,没上直房就掉头去慈庆宫东边,独属于掌印秉笔的直房。

    抬腿迈进去,三人住的院子竟这般宽敞通透。

    本想找自己屋子再窝一下午,迎面便撞见之前经厂见着将晕了的陆斜拿给刘栩的人,这真是巧不可阶。

    祁聿端肩一站,人立马佝肩凑近跪下。

    “祁秉笔,好久不见。”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倒是不怵了。一看便是仗着老祖宗撑腰,嗓子都硬气了。

    他一人正好系了她跟刘栩还有陆斜三人,这人冒出得也是时候。

    她横眉疲惫笑笑,眼底鬼恶划过:“说了等事了结便来寻你,你今日倒撞我手上。”

    祁聿随意招手,便有人将此人双臂锁住摁她脚下。

    她指着自己廊下房梁:“正好挂那儿。”

    拖走之际这人挣扎喊叫。

    “祁聿,奴婢是老祖宗点的随堂,过不了几日我们也要一道共事!你虽是我上头,是不是也要遵下老祖宗的意思。”

    “你还能越了掌印去!”

    这话扯的天响,祁聿目光悠悠搁这人身上。

    她掐眉,不该吧。

    随堂是可以掠过校考私自点人,但不至于点这种蠢货吧。

    以前进不了门,以后就进得来?虽然说这次进来的是个背锅的,但也要背的漂亮吧,他有什么优点能完成这等任务?

    祁聿满心疑窦,示意将人先拖来,“我还不知你叫什么,贵姓?”

    这人诚然笑一阵:“奴婢何至,何时的何,至此的至。烦请您记一记。”

    何至见祁聿眸底生冷瞪视,嘴上却煦和,再问:“你做了什么让老祖宗点你?”

    这人行事答话质量太低,届时用起来都有麻烦,怕是锅都背不明白。

    这不会就是李卜山给他找的报复吧?还真是有点麻烦。

    见祁聿阴冷神色话堵嗓子里,何至胳膊挣摆,祁聿也温心叫人松了手。

    陈诉这几日他没攀上,今日祁聿搬进来自然是要笼一把的,站直后他准备一五一十道给祁聿听。

    却祁聿往后退开两步,与自己保持距离。

    他也不好再上前,嬉笑着脸道:“十二监再找也找不出乐子,我,奴婢买了几个戏班的角儿,过不了几日算着日子就能送入宫了,他们啊,脸蛋好、身段好、嗓子也好。”

    “听闻秉笔上次点了那位,许是也喜欢的,这次奴婢给您留几位摘选,你看”

    话还没落尽,祁聿一巴掌将人抽开三五步远。

    厉声斥喝:“绑了,老祖宗回了也不许解,先吊个三日。”

    这人还要叫喊,祁聿一个眼神就有人知晓意思,忙从腰里掏出块抹布将人嘴堵住。

    反剪着人手就开始捆绑,往她廊下挂。

    何至呜咽瞪喝她都不想看,一肚子火直蹭蹭朝颅内顶。

    宫里有李卜山作这种缺德事还不够,还要再出个‘李卜山’去霍霍那些苦命人。

    戏班子那些粉头小生虽也是被有钱有权人包着玩,可还是个全乎人,年纪大了改换个地儿,能娶妻能生子。

    他却将人刑了刀送进来辱着人死。真是龌龊比龌龊,一个赛过一个!

    祁聿只觉心涩头疼,绷咬着牙。

    正巧见着刘栩下值,约莫是知晓她搬了院子赶回来瞧她。

    一进门看着廊下挂着的人,刘栩眉角浅浅一压。

    祁聿没什么话好说,调头朝屋子里阔步,步子凶得让他这张脊梁都好看了。

    刘栩掐着一看,眉眼缓下神。

    许是折腾的狠了,何至塞口的抹布被他吐出来,刚喊一声‘老祖宗救命’。

    祁聿回头钉眼刘栩,恶狠狠低喝:“你试试!”

    刘栩是许久没见祁聿这般直白情绪,比那夜要死不活的样子精神多了,虽依旧没个好脸,可人算是活透了。

    他讪笑,颇给面子的‘服软’:“挂着挂着。”

    刘栩招手让人将何至嘴塞实些,“别吵着他休息。”

    紧接着一道门声将院中种种斩断开来。

    第35章 忍辱戏子最会学人。

    正屋闹出的响动祁聿听不下去,手上书一把扔桌面,捂在被子里搅心难受一阵,恨了好大一通。

    她没带唐素来,现在只能自己出门使唤人。

    披件衣裳、趿着鞋出门,随意指个廊下守卫:“去,给我准备份点心来,搁院子里。”

    门打开,正屋里头闷声喘息、兴奋又搅着丝痛苦的愉悦声震耳欲聋,无耻浪声肆无忌惮避都不避人。

    周围殿宇怕是能听个七八分,不过这是老祖宗常有的花样,估计大家都习惯了。可她才从别处搬来,听得十分恶心。

    转身从架子上取本无字书,拢件衣裳到院子槐树下石桌旁坐下,试图安然地在这般环境里适应。

    一盘七色果脯就着热茶送来。

    她招手:“去院子外将李随堂请进来,风寒露重的,作什么在门外看戏。”

    戏台给她搭好唱起来了,不坐一起怎么对得起他辛苦一场。

    这话声音大都不用人出门请,李卜山自己便从院外冒出身影,氲着月色下他身容更显温和。

    李卜山常来此处服侍老祖宗,他熟稔地进门。

    目光惊顿从老祖宗门前缓缓转到祁聿轻落的身姿上,拧了拧眉。

    此刻正屋一声‘老祖宗救命,饶了我吧’嘤声,裹挟哭腔狠狠求饶。几经来回求哭还是在求、在哭、在喊疼。

    祁聿手顿了顿,胸肺倒噎顿不畅。

    温吞倒两杯热茶,分他一杯。指腹顶着杯肚推顶到对面位置上,抬手示意李卜山坐,别客气。

    李卜山上下打量祁聿,不解地用指腹夹着袍角边沿坐下。

    祁聿支起胳膊看书,他略微好奇扫眼。

    祁聿直接摆开空白书页给他看:“你的报复确实恶心到我了。何至那馊点子是你教他的?”

    祁聿冷声里夹着恶心又还不了手的憋屈,郁郁恨意分明,诸般情绪压得昭然,但还忍着不发作。

    他更希望看到祁聿发疯发狂失张失智触怒人、或触怒规矩。这样‘坐实’些祁聿心中尚有掌印,日后这距离便能越来越近。

    祁聿越不想走的下场,他就越想将人亲手送过去。

    “那不是我教的,十二监数万人,哪需要从外头戏班子里找。”

    李卜山见他能压下就觉得无

    趣了。

    他端起茶同祁聿动作一致,抿半口茶。

    晦目牵起笑:“他也是个人才,能想到这出。”

    悄摸摸打量祁聿,“听闻今日这人还是他偷偷照着你的样子养了两年,戏子最会学人,你说老祖宗看见会多爱不释手?”

    祁聿眼色骤然凝冻深邃。

    李卜山淡淡笑,瞥眼他面色的难看:“你不会明日就将人打死吧。”

    祁聿胸腔一阵倒呕酸水,狠狠看两页书将心绪压一压。

    李卜山见他这模样自得欢畅,笑着捏个果子送嘴里:“无字书你能看个什么,给我讲讲?”

    强压镇定罢了。

    她将空白书页摊在桌上,指着一行。

    “自辱堪生也,人辱堪忍也。”

    “情显机现也,情隐人秘也;逢凶不怒,遭忌勿怨;困用小人,顺恕君子;理不压众,勇非无忌,懦者改智,智者改策也。”

    夜间槐树下、又在祁聿语调里,一切静然到如同敛息坐禅。

    李卜山眸底畅意之色尽失,反顿在祁聿这张文隽又冷漠的瓷色上,祁聿眉宇搅色也掩不住自成的风流,绝然。

    纯白里衣外松松笼件烟雨色外袍,人温弱却坚韧。

    祁聿今日走出门将心魔打散、不困受于此。李卜山是没想到他接受度能这么高,直接就坦然了。

    他喃喃复述:“自辱堪生,人辱堪忍。”

    望眼祁聿,将茶啜口起身走了。

    李卜山看不到乐子祁聿也没胜什么,肩胛在李卜山转身后塌了个十成十。

    她捏个果子扔嘴里,指尖翻着手上无字书一页一页看,看到完全接受那间屋里撞进耳中的淫词艳声,她拢了身上衣裳转身回去睡到天明。

    早上起来枕头湿了大片。

    早膳何至以随堂之身上了桌,又将祁聿恶心了把。

    昨日老祖宗房里是什么情景大家皆晓,几人偷偷打量祁聿。

    刘栩听闻他昨日在院中坐至半夜,也来回打量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却在他素色脸上看不出任何来。

    往日早膳还聊几句政事,譬如内阁会将什么事拦下,前朝谁谁家又如何如何,他们一道解难、或谈笑哪家清流的无耻,今日鸦雀无声。

    早膳快结束,何至先用完,突然张口:“祁秉笔,听闻你才学好,能给我取个字么。我瞧那些官员都有,我也想有个。”

    祁聿吊了他三日何至也不记仇,依旧朝人身边凑。祁聿本就乖张,连李卜山都打,吊一吊他也不妨事。往后一起行事,总还是要个和睦的。

    桌面一时目光全聚在何至身上,又缓缓拉到祁聿身上。

    见过会作死的,没见过这样作死的。他们都是阉人,用什么字,非要走出去遭人笑话揶揄么。

    所有人听着都别扭的不适。

    祁聿搁下碗,出乎意料地沉眉当真细细给人想起来。

    转眼恳挚道:“君子有诚,士诚。你待老祖宗如此尽心尽力,这二字你当得。”

    李卜山、庚合还有许之乘瞋目。这人还君子?祁聿是着了什么疯。

    昨夜送去的是什么人,叫祁聿这般变性。李卜山一时觉得昨夜还是刺激到了祁聿

    何至根本没看清桌面是个什么状态,一听这二字眼睛便亮起来。

    他笑道:“祁秉笔高学,这二字好,好啊!多谢多谢。”

    两手作揖感谢,筷子夹菜狠狠多吃了两口。

    陈诉差点笑出声。

    看着对面动静,祁聿抬眸,清冷寡淡问:“怎么,我取的不好?不然你来个。”

    陈诉连连摆手,满脸落个诚服:“皇爷钦点的判仿首名,取得定当是好,我不及你。”

    “你连《孟子》都搬出来了,我取不过你。”

    陈诉都这样说了,祁聿还给他搬了好书,何至更是喜气连连,叫人上杯他新得的阳羡金丝茶冲泡杯给祁聿。

    李卜山听得曳眉,这茶在京官场刚时新起来,叫价正贵,顶好的百两一斤,能带进司礼监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水货。

    一经厂门前洒扫进了门后,真是上了位后身价暴涨。

    祁聿搁下碗,轻轻曳唇,看着人和善的不得了。

    “何随堂可能不知,我这人吃不了苦,你的茶我可能用不了。但翁父最懂品茶,他是什么都吃。”

    起身:“接下来几日我要去吏部听记,就不来用早膳了。你们用好。”

    刘栩不动身谁敢先一步下桌。

    他将手上碗放祁聿眼前,要他端。

    她垂眸从碗上缓缓将视线拉到陈诉身上:“往日都是你端,我这头一遭怕将碗给跌了。”

    陈诉看着老祖宗也不敢动,人直接埋头在碗里继续吃。

    谁的事谁管,他不沾。

    祁聿看着拦路的碗,接过手往桌面重重一搁:“翁父放碗了,早膳结束,诸位散了。”

    陈诉始料不及噎口饭在嗓子里,抬眸就见一身影飘然出了膳厅。

    祁聿真是日日不改张狂成这样!

    刘栩闭目,抬手刚顶上颞颥,李卜山便出现在他身后,接过动作给他推揉。

    “夏日到了,经厂隔壁园子荷花开得正好,让何随堂组场宴去赏个景,庆一庆他升职,叫廷内人也好认认人。”

    “正好将那位邀着,试试祁聿对您是个什么意思?”

    话不说尽,刘栩却满意宽心了。

    许之乘听出意思,直觉李卜山总想着将祁聿这等能人推进那种深渊作什么。

    但拐念想,祁聿何不是李卜山的登云梯。他想上秉笔,只需要让祁聿跌下来便行了。日日事不干几件,天天摘选好人往那等腌臜地送。

    何至完全不明这宴会在作什么,就激动看着李卜山,对他感激不尽。

    李卜山神色里却没何至身影。

    刘栩缓缓睁眼:“好。”

    唐素接祁聿出门,走到经厂院子就想骂,话在胸肺嗓子来回顶杀,实在憋得疼。

    最终委屈的恨言:“您今日怎么不一脚将人踹出门!还给他取字!”

    要骂的话太密,全堵嗓子眼里没法一句句顺出来。

    唐素只觉何至一朝上天忘了自己是谁!

    就经厂门前一洒扫的下等内侍,连件职袍都换不上件新的。这就像烧火兵一下成了将军跟前儿的前锋,谁能服。

    祁聿没出声,唐素身后人冒个头出来。

    “《孟子》公孙丑章句下第十二节 ,书曰‘士,诚小人也’,若这句话割裂起来读便是:‘士诚,小人也’,秉笔是在骂他小人。”

    以后有人喊一次这人的字,就等于骂他一次小人。

    唐素气顿心口,因为陆斜这句慢慢散开微末:“这还差不多!但这一句怎么够!”

    祁聿‘嗤’气声,斜目瞥他:“我今日发作弄死他,司礼监锅扣谁脑袋上?我去吏部再算最后一笔,就让他去吏部坐记。”

    “叫所有人从此刻开始敬着这位‘何随堂’,他行什么都对、行什么都好、行什么都英明。他今日踩我一下,明日我就在他家祖坟上建间舞馆,请人日日吹拉弹唱、日日跳,我还能赚笔银子。”

    陆斜:

    唐素嗓子哽口气:“也是行的?您想法是真别致。”

    “祁秉笔!”声音陌生,唐素循声一眼也没认出是谁,倒是他这身品级的职袍

    唐素攒眉:“何随堂身旁的掌家?”

    这人讪笑,“是。我们家随堂说明日下午在成若馆前荷花池旁开个宴,还请祁秉笔赏脸,将明日下午公务推一推。”

    祁聿听到某个东西脊梁瞬间绷紧,手陡然紧紧掐住腰间。

    陆斜瞧着一掌无意识的就抚上他的背,两人目光浅浅交错,陆斜呆在他凶戾赤红润着水汽的眼里。

    祁聿是在害怕愤怒什么。

    唐素颈子僵顿,虚眸,眼底直嵌血色:“你说什么公务推一推?”

    “还有,我们秉笔最厌恶这场宴我们不去!”

    祁聿绕路都不会去有荷花开得地方,这宴专门设在他心坎上,何至是什么意思!

    “若是老祖宗应的我们随堂的宴,祁秉笔还不去么?”这人直接越过唐素问她。

    祁聿心口好一

    阵搅动,合着这是刘栩冲她来的。

    敛眸,唇角微牵:“我去。”

    她一把捞住陆斜的腰,将人摁怀里。

    下颚搁到陆斜肩上,轻轻对他耳旁说:“那明日我将事务推了带你去成若馆看看,那边风景是真的好。你若喜欢,我再带你游船。”

    陆斜人愣着,四肢僵着不动,就心口不正常得怦怦直撞。

    那人上下横竖看眼,掉头回经厂。

    祁聿有些卸力地撑他肩头:“明日陪我作最后一遭戏就好了。许是有些恶心你,但你忍忍?”

    第36章 戏宴你贱不贱呐。

    今日这遭修罗场陈诉以御前侍奉‘去’不成,许之乘跟庚合也懒得看这出并没什么意思的戏,纷纷朝御前寻事主动调去。

    三位人不到,却都给何至封了大礼。

    成若馆摆的宴阔,御膳房都卖何至脸面烹了桌席面,六十七道菜,十三道点心。

    每人面前摆的的都是金碗金筷子。

    这是廷内规矩压着,不然这阵仗看着恐是不止如此。

    陆斜看得淡淡横眉,祁聿升秉笔接受司礼监众人跪拜,上下数万人发了喜礼、人人有份。

    廷内二十四衙门每个监、司、局单开了十二时辰的流水席,无论品级皆可上桌,整整一日一夜供食不断。

    祁聿主要笼络的是下,这人却只往上。

    真是陆斜都觉得这人有些蠢。

    祁聿去了一眼看见荷花池,气息翻涌得不正常。眺眼李卜山,他笑得极度温煦,真是每每看见都让人不适。

    刘栩正仰头吃一人喂的酒,余光扫来她速速瞥开。

    光个背影浅掠一扫,陆斜觉得有几分同祁聿相似?

    脚下踩着祁聿后步紧跟着,被他半身一挡陆斜便花了目。

    上桌她直接坐了背靠荷花池的地方,还挑了个离刘栩最远的位置坐下。

    刘栩见祁聿身旁带着的不是唐素是陆斜,神色微微压深,掌下略紧半分力气。

    酒水入口突然有些刮辣,心口郁塞闷疼,难舒。

    何至见着祁聿人来,先走近给人斟杯酒,朗笑着叫人吃好喝好,热情的不得了。

    陆斜将祁聿备的礼伸出去,何至人边笑着推说不好意思受他的大礼,手却是当场打开。

    是块通透的玉。

    陆斜拐过颈子看祁聿,这是什么意思?这人也配佩玉?

    祁聿感受到陆斜忌讳神色,将陆斜拨到身后,清清淡淡:“贺你。”

    何至权当没看见那人眼中嫌恶,重笑道:“这多不好意思,廷内只有祁秉笔才能佩玉,这我如何受得。”

    说着东西已然递到自己掌家手上,打开双臂让人给他佩。

    刘栩晦目沉色,李卜山夹菜的手顿了顿,继续给老祖宗布菜,一人躬着腰在另一旁斟酒。

    全程只有何至一人不谙世事的喜呵呵。

    陆斜不解祁聿在司礼监这些人际关系,但知道祁聿行事有因,便不管这些。

    从后佝颈到祁聿耳旁,悄声:“来都来了,用么?我给你布菜?”

    虽然他没做过,但也见过的,也被人侍奉过。

    一阵温热从左边耳尖流落到颈侧,痒得她缩了下颈。

    挑眸斜看陆斜,他知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众人前主动与她‘亲昵’,如同在众人前邀宠点自己身份。

    陆斜懵然与祁聿对视,呆呆等人应。

    祁聿胸腔塌一下,摸起筷子端起瓷碟:“你应该还没吃过御膳房这等菜色,要尝尝么。”

    说着起身将瞧着精致的都夹一遍,夹一道菜擦次筷子。每道菜还分摆一隅,菜汁不会搅在一起串味儿。这菜布得很讲究、漂亮,一看便是精细学过。

    祁聿真是没少伺候人。

    陆斜看着这碟菜,又轻轻扫眼桌,每个人瞧他颜色都有些奇怪。

    还有,陆斜有自知之明,他哪能在这处用祁聿夹的菜

    祁聿换双干净筷子,惯性双手呈着中端,将执手那端递给他。

    陆斜看着祁聿坐着却‘躬请’他用餐的动作,心底一阵搅乱,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见人不动,她轻轻携起陆斜的手,将筷子塞他手上。

    陆斜还是不动,她掐眉挑眸:“难不成你还要我喂你?”

    “这我也学过,那你坐”

    司礼监执笔后倒是记不起多久没这样伺候过人了。

    祁聿动身瞬间,陆斜伸出手轻轻抵住人肩胛:“不敢。”

    他捏紧筷子,体内气息不畅的在四处顶撞。

    祁聿手支着桌面,就这么温和瞧他。

    陆斜很少见祁聿眼底如此柔润,常是清冷寡淡,这般带些温度将人生生灼了把,他惊惶若失。

    脊梁酥麻顺着钻进心口,叫人难受。

    是戏,是戏,祁聿在人前同他作戏!

    他手上动作颤颤,筷子刚夹第一口菜,桌面突然一阵晃荡将他筷子上的菜惊掉进碟中。

    她动作一下没将人摁住,陆斜好奇宝宝样偏偏要抬头看,就听李卜山当众隐晦十足得‘点她’。

    “老祖宗,光用餐太无趣,不如叫这位开一嗓?”

    陆斜正要循声去瞧让谁开嗓。

    她一把掐住人颈子摁到自己身前,细声胁制:“乖,看我,别看他们。咱们的戏里他们才看是看客。”

    陆斜拂面的热流痒得他扭动下身子,嗓子滚涌阵急的,闷了声软腔。

    祁聿吓得松了手,略显震惊看他,陆斜发出的是什么响动?

    陆斜耳朵赤红地扭开脑袋,想着祁聿吩咐,他僵着脊柱塌肩同她说:“不好意思,我未曾人前与人这般。”

    这场戏他配合的实在吃力。

    陆斜眸底眼色翻来翻去,他不明白自己了。但能清晰认知自己与祁聿的相处他只是惊心无措,不是排斥抗拒。

    指腹悄悄绞着袖口,摸索着不净的心思。

    话李卜山只要牵个头,何至就会往下铺接。

    忙道:“是有些无趣,你去给大家唱一曲,就唱你拿手的《鸿鸾禧》。”

    何至一边朝老祖宗身边人甩眼色,一边凑近老祖宗说解戏本:“戏里说婚姻本天定,一女不嫁二夫,必得从一而终。”

    他直起身指着刘栩贴身侍奉的小宦:“这戏最适合你唱给老祖宗听。”

    他打量老祖宗眼,试探句:“你与老祖宗也算一日‘夫妻’”

    李卜山听到这里眼睛都笑弯了。

    “这出戏妙,祁聿你说呢?不嫁二夫,须得从一而终。”

    桌面上能听懂这话的就他们三人。

    何至将人送桌前,当是李卜山给他脸面,喜笑颜开:“是是,从一而终。不曾听说祁秉笔爱听戏啊。”

    “祁秉笔喜欢听么,那我再挑两个送你身边伺候,日日唱给您听?”

    这话真是让李卜山又舒畅一阵,笑着端起酒吃了一杯。

    实在是太久太久没见这般横行张狂的祁聿吃哑巴亏。

    见祁聿神色乍变,人绷得不像话,极力忍耐了诸多。

    陆斜悄悄往前站一步,弯腰提筷吃菜,用半身将祁聿视线尽数挡住。

    司礼监都说祁聿是老祖宗疼爱提携上来的人,人所共知但不喧于口的‘秘密’。

    可他没见过祁聿对司礼监这位老祖宗如何,反倒是作死的怨气一直挺重。

    刘栩瞧见,隐着的气一下提上嗓子,又缓缓摁下去。

    祁聿眸子略掀,入眼就是陆斜这张脸,下颌线流畅牵到颈子隐入领口。外头难听的声音与情景一下被陆斜全都挡住。

    陆斜拢下来的阴影内,她得了片前所未有的清净。

    唇角不由扯起来,挑眉在陆斜脸上:“你还有点用。”

    嗯?

    陆斜愣愣回看他眼,见祁聿眼底笑意,他又垂颈吃菜。

    嘴里是什么味道他没太尝出来。

    只是今日冲她来的,陆斜作用也有限。

    然后就听见桌前一阵对词:

    “咳,这是条裤子,怎么穿哪!”

    “裤子有吉祥话呀。”

    “什么吉祥话?”

    “金银满库。”

    “好,这白裤腰撕了吧。”

    “撕不得,这也有个吉样话。”

    “什么吉祥话。”

    “白头到老哇。”

    “好,吉祥吉祥,请姑老爷入库。”

    这等淫词就这么堂而皇之在宫内唱开,实在匪夷所思。

    陆斜听得脸上浸红,气息都羞得断续不接。

    祁聿初听浑身僵硬呼吸不畅,渐渐耳鸣目昏,随后笑了。

    她顶顶额角,松神后。赤目劈手夺了陆斜手上筷子,拿着帕子给他嘴一擦:“你能吃多少,挡不住了,起开。”

    猛地被推开,陆斜脚下慌乱,尚不明白因缘。

    掀开后祁聿又钩住他腕子,将人扯近绷紧下颚轻声问:“身后的荷花好看么?”

    祁聿眼底水光一显便隐入到心底最深处。

    “什么?”陆斜愣愣朝后扭头。

    一池塘的碧叶娇花,嫩蕊凝珠,荷叶当心折着各色光,粉色花苞出水玉立。风拂过,轻晃齐摆,粉绿姿态各异交缠在一处,雅致幽娴。

    “好看,我往日没见过这种,又大又舒展。”

    每个字都揪心,但祁聿噙着浅笑。

    声音往下凉三分:“下头有直入池中的栈桥,你去折支最好看的来。”

    陆斜不疑有他,‘哦’声就朝下去。

    他身影擦出余光,祁聿屈指顶着额角,“李卜山,你们走吧。”

    李卜山可算等到这,儒雅拂褶起身,冲何至浅声:“走吧何随堂,祁聿跟老祖宗有话说。”

    何至再蠢也不会这点识不清,吩咐掌家抱着礼,朝老祖宗跟祁聿行个退礼,跟着李卜山就离去。

    唱戏的小宦跟在人群最末,被何至一掌推回来。

    祁聿这才打量李卜山嘴里这个照着她养了两年的戏子。

    侧着乍然一瞧,身形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细细打量下来,也就眉眼像些。可惜他估计没被何至好好待过,人怯生生的软条条的太没意思。

    刘栩喜欢的不是这种软性

    这人如果用戏曲绷面将眉梢再吊起一二分,眼中再活些对刘栩的厌恶。

    许是能将刘栩迷一阵,能当晚被刘栩弄死在床上。

    她支着手撑着下颚看看,跳转体内气息,等一切归于平息后常常吐纳口。

    这小宦左盼右盼茫然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见刘栩朝他招手。

    他抬头在刘栩跟远处祁秉笔身上来回打量,这气氛汹涌得可怕。可老祖宗示意,只得战战兢兢帖服走去。

    刘栩指尖掐着杯子一举,他立即端起酒壶给人斟得颤悠悠,惊怕恐慌不言而喻。

    酒壶把手倏地被节隽秀腕骨钩走,他茫然跟着这节素白移挪目光,就见一翩然少年一身炽烈、微微弯肩给老祖宗斟酒。

    “翁父,你我不该闹成这般。司礼监事那么多,不容我们父子生嫌隙。”

    酒水入杯,声响清冽,这是好酒。

    她目光微掀,与刘栩正正对上:“你不喜陆斜直接同儿子讲一声,我反手摁进护城河不就好了。作什么放人在我身边,又不开心了?”

    酒斟满,她搁下酒壶,指尖掐住酒杯,朝刘栩面前轻轻悬递。

    这是祁聿从来不会有的模样,人有云散之姿,眼下却如此真实的拂在面上。

    刘栩挑眉,抬手要捉酒杯。

    祁聿撩逗人玩似的绕开他动作,再次悬在他眼下。刘栩屏口气再三确认祁聿意思佝颈塌肩主动衔住祁聿手上动作。

    耳边落声轻笑,笑得刘栩心口震荡不止,整条脊梁都是麻的,眼前恨不得泛起昏花。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酒,津甜绵长,刘栩顿感满足,咬住酒杯沿仰着将这杯酒水饮尽。

    一杯见底,祁聿要松手时,刘栩一把扣住他腕子:“再斟一杯。”

    眸底颜色多贪婪,混交几分餍足。

    祁聿破天荒没躲、没抽手。

    就望着刘栩身旁那戏子,下颚微微扬,不知是耀武扬威还是诚心。

    启唇:“学会了?老祖宗需要人钩着玩。”

    “他喝你一声你便跪,他一点也不痛快。”

    刘栩掌下狠力,有几分凶狠地怒瞪。

    祁聿有恃无恐与他对眼:“怎么,不是?”

    “当年我是不是也如他一样,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什么下场老祖宗还记得?偏生我转性后,你才跟条狗样往我身边凑。”

    祁聿嫌恶万分地冷笑:“你贱不贱呐。”

    那人听这些话,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地上伏地簌簌发抖,恨不得现在就是聋子、瞎子!

    见了司礼监老祖宗这般没脸,他一会儿还能不能活!

    “祁聿,你放肆!”

    刘栩压着唇齿间愠怒狠狠斥他,可音下又总有股万般无奈。

    她提口气转身,入目大片大片荷叶荷花,人颤抖不停。

    刘栩将人拽转过来,“别看了!”

    祁聿怕荷花,不能看。

    她懒得听这些废话,他特意将自己拽过来、现下又这般做作干什么。提醒她也只是廷内任人拿捏磋磨的奴婢?

    她再度转身朝向荷花池,晦目压深了色,狠狠顺道胸腔里的气。

    嗓子不受控沾带了沙哑。

    她指着入了栈桥的陆斜,牵带过刘栩视线,屈身在他身旁:“你瞧见那张背了么,像谁?”

    陆斜在栈桥中央,双臂扑开荷叶,开得好的荷花尚在远处他够不着,只能勉力伸臂膀尽力钩着一支荷苞。

    略斜的身子能看见大半张背,修窄笔挺,含书卷气自质风流,顺至朝上的颈子雪白刺目。

    刘栩嗓子彻底沉下去:“像你。”

    “像你十四岁的时候。”

    手上不再敢抓着祁聿的腕子,可又舍不尽,以致手上半握又握不住。

    祁聿听到这话,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想笑来着,却笑不出,就哽了两口气:“是,像我。”

    “所以我想让他出宫,我想让‘自己’过一次正常人能过的生活,你觉得过分吗?”

    “廷内奴婢这么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为什么不让?非叫我怜惜自己同他生些情愫杀人才好?我们互相绞心是不是大可不必?”

    “老祖宗,你饶我一次吧。”

    这些话如同凌迟,刘栩猛地抬头,一把将祁聿狠狠拽转回来。

    不敢让他继续往荷花池瞧,不敢让祁聿继续看他五年前转圜不了错。

    齿间生磨一阵,气息散的一干二净:“你,你拿什么换!”

    祁聿抖开他的手,到那戏子身旁,冷声吩咐:“你脱衣服。”

    那戏子根本不敢参和这些他完全不懂的情境中,眼下听吩咐就是了。

    他为了保命,也不顾这是哪里,慌慌张张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外袍解开捧手上。

    祁聿跟着他动作也解了盘带、将秉笔职袍解脱下来,往刘栩身上一扔。

    空气中短暂一声铃声脆起声便消失。

    刘栩只见一道红扑来,这么多年来他本能在遮眸瞬间撤退,惯性一脚踹向桌子,他人连带椅子一起朝后滑动好几尺。

    地上被椅子磨出的痕迹清晰,可见刘栩为人利落、谨慎。

    祁聿从小戏子手上钩过他的衣裳,往身上一披。

    虽然短一节,至少她是能保半分颜面回去了。

    刘栩眼前清明之时祁聿衣裳已然穿好,只是腰带未系,亵衣下从腰间顺出来的银链在午时阳光下正折了他眸。

    祁聿瞧刘栩色浑目沉,颈侧青筋显露,直觉胃里恶心。

    强摁口气:“今夜你让他穿上这身衣裳,够你尽兴么?”

    刘栩捏紧祁聿穿过的职袍,浑身直颤,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繁多情绪压不住。

    “我想给陆斜请个税使名头将他送出去,晚些户籍做好让他‘死了’就行。”

    “如此,我与他宫廷内外数千里

    相隔再也无干系,而我与你永住廷内,老祖宗看好不好?”

    她眼底有些虚焦,又强行让是耳清目明应付此情。

    祁聿音调下一副他永远都在,永远都会陪他的错觉。

    刘栩又遥遥瞥眼荷塘那张背

    “好。”

    “你我永住廷内。”

    祁聿将腰带简单系好,脚尖踢踢那人腿边:“我的玉乃御赐,阖宫只有一枚,你今晚佩戴时小心些。”

    “似我者死,你被何至真是坑惨了。”

    如此携几分张扬,刘栩又觉得祁聿活生生在眼前,一时舒了些心。

    可今日他不痛快。

    “你今日累了,回去休息吧。”

    是累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将自己‘剥’了个干净,竟然是为了个陆斜真是冤孽。

    “我等我儿子,同他再说两句,明日我就将人送走,刚好赶得上衢州巡检那批官员的队伍。”

    祁聿转身朝下走,刘栩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祁聿将时间算得这般清楚,今日到底是他来诛人心,还是入了祁聿的谋心局!

    祁聿看见陆斜手中几支荷花,眸色是压也压不住的哀怨痛恨。

    看祁聿眼底情绪太多,但没一样是好的,陆斜下意识便将花往身后放,“你,是不是不喜欢?”

    祁聿突然换了身同自己身上一样松蓝职袍,还极其不合身,没等问,便看见祁聿眸底浓郁化不开的忧戚悲怆,衣裳便过嘴不谈。

    祁聿没说话,就哽了哽嗓。

    陆斜同感共情了一丝不知哪里来的伤情,只觉心口窝疼。当即撒手要扔,祁聿伸手握住他的腕子。

    耳畔碎声脆的如同濒死般虚弱:“别扔,我要用它诛人心,这是我的局”

    这支荷花,能将陆斜的良籍钉死在她手上。

    陆斜听不懂什么局,就知道祁聿不开心、不喜欢。簌簌抖开祁聿腕子,将花朝祁聿方向拿远些:“我不扔,我拿着成么?”

    祁聿手缩开,两人并肩上去。

    好好的一桌珍馐美味,除了陆斜无人动筷,真便宜了这小子!

    刘栩见着祁聿从陆斜手上取下支荷花朝他走来,刘栩当即拍桌失态大怒,目眦欲裂冲祁聿厉喝。

    “扔了!你给我扔了!”

    祁聿指尖转了把荷花,皮笑肉不笑朝他抛来。

    这支荷花擦过刘栩蟒袍、手背,最终掉到那位小戏子眼前。

    “老祖宗爱插花,今晚不用它助兴?不太是你的风格。刚摘下来的,开得正好看。”

    这小戏子听明白意思,眼泪夺眶而出,朝地上猛地磕头。

    “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

    刘栩疯了从桌上抓起金筷子就朝祁聿狠狠砸过去:“祁聿!”

    陆斜惊愕看着司礼监掌印发怒,还只是为了支荷花发怒

    一切都乱七八糟没个头绪。

    祁聿声音突然在他耳旁说:“走吧,回去了,我想回护城河的直房。”

    陆斜想也没想扔了荷花,脚下跟着声音就走。

    今日好像发生了什么很多事,但他不明白是什么事

    第37章 离宫我给你两道‘求天签’

    陆斜一身白色飞鱼服,跨着革带金扣,原先的小乌纱帽换成了有品级的大圆帽。

    换身利索衣裳人看着都结实很多,尚宝监送来的朝廷巡税使铜牌一挂,人顿时有几分威肃之气。

    祁聿上下一瞧,“不错。”

    伸手给人将领口整整,“出去了好好领略京城外的风景。”这可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临行难免嘱托多,祁聿少这般喋喋不休的。

    “到了当地请个老师给自己授书,之前卫所教你武功的我也支进队伍了,他会贴身保护你,也会盯着你习武。”

    “你是我儿子,出门别被人欺负了。膝盖软一下,相隔千里我也能着人打你屁股。”

    陆斜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情况,就看着祁聿欣慰非常的给他置办所有。

    抓把腰上铜牌,他不懂自己怎么突然就是衢州巡税使。

    朝廷在某处收税高或开了新矿场,都会安排宫里太监去督察当地,特称‘税使’‘矿使’。

    “我出宫是替你去衢州督税?税帐誊抄回来就结束了么。”

    当地找老师陆斜揪眉,一把牵住祁聿衣袖:“我要去多久?”

    怎么感觉好像时间不短?

    祁聿正声纠正:“是替陛下去衢州督税。”

    陆斜眉角一拧,满是茫然。

    祁聿走近,塌肩到他耳旁说悄悄话。

    “这是廷内抢破头的差事。你偷偷张口加税无人敢不应,笔下账目一改就全到你手上了。说你是当地的‘土皇帝’都不为过。当地若因你有暴乱,杀了便是。”

    他替陛下督税,万千私权掌握,还真能是‘土皇帝’。

    但私自给百姓加税、改账这等搜刮民脂民膏之事,他干不出来!陆斜瞪眼祁聿,完全在教坏他。

    祁聿瞧他怨怼的眼神笑着起身,以上位姿态微微俯视他眼睛,眸底却弥起层浓雾。

    “去多久?你想什么时候回便什么时候回,不回也可。有我在京中替你做挡,天下任你东西。”

    这话说得当真是狂傲,可祁聿真能。

    只要祁聿不从司礼监跌下来,自己好像能一辈子在他的荫蔽下唯所欲为。

    陆斜指腹摩挲下他袖口:“那我去将差事替陛下行完就回来,这税使改换他人吧,我不想做。”

    祁聿真是笑了。

    陆斜被教的天真,不知这是多大笔横财。出去的哪个不是三请五请的才肯回宫,回来的人恨不得衣角都在淌油水。

    她掐眉不解:“你就只想活着,不想活个旁的出来?”

    陆家上下将最小的儿子是真宠坏了,陆斜同他两位哥哥一点也不像。明明一个十七殿考做了太子身边录事,另一个也早早考取督察院八品照磨。就他人事不通?

    果然大家里总有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废物。

    她瞥眼陆斜也行吧。

    那就只活着,安稳富贵的活着。

    她有钱养得起。便是哪日她死了,她也能将陆斜后半生安排妥当。

    陆斜正要张口,门外唐素喊:“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往东华门去吧,那边行仗起了。”

    “今儿您还要带何随堂亲自去吏部,他的掌家来催了。”

    祁聿神色陡然翻变,从门里往外喝。

    “让他自己滚去坐记,这都不会还进什么司礼监,回经厂门前继续洒扫去!”

    唐素提声:“是。”

    祁聿一声喝犹如平地乍响,陆斜不惊反笑,曳眉慢慢看着人。

    感知到目光她循着掀眼,见陆斜笑得眉眼舒展。

    “怎么。”她问。

    陆斜摇头,就一手握着腰牌一手扯着她袖子:“非得去?”

    祁聿不懂陆斜为什么要在宫里做内侍,他又不去谁宫里服侍人,也没想过去十二监上职。

    宫里哪里比京外好?

    晓得陆斜骨子里算得上‘正人君子’,她故意懒腔搅人心。

    “就当你去给我存银子了,我日后缺银钱了也不用到宫外下帖,免得收了钱还得‘还’。日后找你,你直接从国库里给干爹划笔零花钱花。”

    每年税收上缴全进国库,祁聿原来是叫他去侵占国库税银。这等抄家灭族的死罪由他这个没有家没有族的人做,最合适不过了

    陆斜闭嘴了,手也松开祁聿袖口。

    没想到是祁聿既想搜刮民脂民膏,又不想亲自去太远丢了京城人脉手段。

    这般周全算计陆斜一时不适。

    瞧清陆斜眼底想法,祁聿心底漠然一片。

    这人单纯到——蠢,说什么信什么。

    她想要何必如此行远,再要钱,也不会直接吃啃百姓。是国库没有,官员没有,还是富商不够?

    瞥眼垂下去的手,祁聿沉目。

    绕到桌后,提笔捉袖:“我给你两道‘求天签’,日后遇着难拿去用。不会用就直接蠢死你好了,别在外头说是我儿子,我怕我气的直接千里枭你首。”

    求天签?什么东西能求得到天?

    他好奇心使然走过去,就见祁聿信手写的两道折子,一道上写‘祁聿’,另一道上写‘要么他去,要么我去’。

    这是什么?

    陆斜刚拧眉,祁聿摸出自己司礼监的秉笔私印往上一盖。

    又晾下便收起递给他。

    “我名字这张,出了急事就找附近最大的官员卖,五千两起价。”

    “另

    一道,你想做之事有人拦就给他看,要么应你所求,要么我锁他命。”

    陆斜看着两道折子微微怔愣,还真是求到了天。

    祁聿朝外看眼时辰,提溜着他胳膊就出门。

    这一路祁聿抓着他腕子,一步步将他往宫门送,步子稳又急。

    陆斜感觉很奇异,心底翻烂,有些什么不可言述的东西搅着嗓子。直到祁聿一把送他上了一队很长的官仗马车上。

    他才急急拉住祁聿,嗓子鼓动。

    祁聿在车下仰头看他,用着他从未听过的口吻:“我娘曾对我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陆斜,你也是,要无灾无难到公卿。”

    祁聿眼底闪着的光温煦又柔软,陆斜指尖颤了颤。

    祁聿好像在送什么希冀出宫样想开口留下的话一时语塞,他这瞬更想让祁聿不落空。话一下倒回肺腑里。

    祁聿温声催促:“去吧。”

    别回京城了。

    一定要在外面生活好点。

    陆斜脚下不知不觉迈入马车,一把掀开车帘看着车下的人。

    祁聿身上赤红的职袍这瞬间与他格格不入,怎么看都别扭,陆斜也说不上来怪在哪里。

    昨日出了那场宴一切都在加速,他一觉醒来就成了税使,转眼间便上了出京的车,什么都来不及细想。

    “祁聿。”

    刚出声,前面官杖就开始出发,他眼见着马车要朝前驶,急着抓住马车轸板:“你等我回来。”

    陆斜糊里糊涂张口:“我给你划零花钱。”

    祁聿紧张恐慌的心在他后半句里鲜活撞了下胸腔。唇角扯起个好看的弧度,陆斜见他笑了才猛然被宽慰了把。

    马车轱辘朝前滚动,她便适时朝后退几步。

    这几步便是人生鸿沟,他们再无相交。只是陆斜还扒着车扭头看她,对此一概无知。

    亲眼看见陆斜坐的马车走出硕大宫墙倾轧的阴影,被大束大束澄清的太阳光铺洒照耀。祁聿心口身上由冰冷渐化成暖洋洋的一片。

    他——终于走出阴霾尽罩的地方。

    终于走出去了。

    祁聿内心翻搅,汹涌到无言以述。

    眼下倏地红了,嗓子深处凝的酸将人混刺得不像话。

    抬手掐住额角用狠狠顶了那么几下,缓缓才清神,再抬头,那队官仗已然掉了个尾端。

    转身,忽然见东华门内刘栩,扶着李卜山远远与他对视。

    祁聿脚下一踏,便迈进皇城笼下来的阴影里。

    她进来之时,从未想过能从这座皇城活生生走出去,她会和这座皇城死在一处!

    刘栩看见这一步,气息凝住,狠狠拿把李卜山。

    祁聿身后光明明那么澄亮,却落不到他身上半分反尽浸染满他一身疏落。

    祁聿挪开目光,对唐素说:“走,去吏部看何至行的差如何了,可别太早砸了我的计划。”

    司礼监那些烂帐总要人清一清。

    唐素余光瞧量眼宫门口,垂颈跟着人走。

    才跨进吏部,便看见有官员速速从内堂朝外速步,又没到散职时刻、也没听说近日有急桩,怎么

    她支手点位人:“怎么了。”

    这些大珰都是要将细事报于宫里的,被点的官员不敢不停,走近后浑身挣扎满脸难言。

    什么话这么难说。

    祁聿神色刚重,这官员求命道:“还请祁秉笔进门去瞧。你们你们派了个什么人来。”

    祁聿:“”

    唐素:“”

    两人相顾无言后,祁聿冷哼一声:“进门看看咱们这位何随堂能作出什么妖。”

    天下是要有佞臣的。

    还没进门就听见何至不知死活冲着吏部尚书叫嚷:“徐尚书,本随堂劝您识些时务现在收了我的帖,去吃我的酒,今年京察我容你一笔。”

    还识时务收他的帖,去吃他的酒,还官员考核容徐照山一笔。

    这话也只有老祖宗扔这里,徐照山能心惊几分,何至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前朝内廷本就判若水火,两处交道打的本就若涉渊冰,他倒是不知者一顿乱劈狂砍。

    何至当真是妙啊。

    祁聿进门支手便让人将何至拿下,先去徐照山面前佝肩。

    恬笑道:“新来的不知规矩,尚书大人还请恕回,我这就将人提回去管教”

    徐照山拂袖震怒:“你又当你懂什么规矩!今日这事老夫当即去云台奏禀陛下,你们司礼监以京察胁帖强行收受银钱,乱纲乱法无纪!”

    “这处的银子都敢想,你们真是逆天之妄。”

    可不是,何至真是要翻天,吏部是国家的银子,他张嘴都明张到这处了,这也是让她没想到的。

    知道蠢,不知道这么蠢。

    祁聿一眼,唐素一脚就将何至踹到地上稳稳伏地。

    她再说:“你们这处可有刑杖?我当即亲手刑到您解气为止,日后他学不会规矩定不让他进这处的门。”

    第38章 清算惨,真惨。何至被你一手绕死。……

    赵执跟手下人围着吃铜炉热锅,一边骂大过年的还要在镇抚司衙门值夜,就听到衙门前头院中雪‘嘎吱嘎吱’的声。

    他们都是动武的人,对声响格外敏感。

    “谁来了,去看看。”赵执狠喝了声厌烦。

    最好今夜不要生事出兵,不然他可要寻人泄愤了。

    大过年的所有官衙都封印了,不办差的。

    这边门栓拉开,就见一艳红斗篷翩然进屋,橘光一照,斗篷上颜色便晕开层水汽没入布料里。

    那人将斗篷掀开,人拢着袖子就往火笼子旁边凑。

    赵执看着人愣着让出点地儿。

    祁聿摘了狐皮帽,手可劲搓脸,睫毛上挂酥凝成水珠,瞧着他晶莹剔透。

    他声音抖着寒:“镇抚司大门从里挂把锁,找我的全拒了。”

    “今年我就住这儿了,不敢回去,何至非要拉着人给我唱戏,说是宫外摆了三十桌庆我新年好。那个神经病!”

    听祁聿咬牙切齿赵执笑了。

    信手取壶热酒给人倒杯:“上次你才同我说何至好用,怎么今儿被人摆了三十桌,还给逼我这儿来了。”

    廷内都说祁聿手把手教这位新晋的何随堂,以致二人日日‘黏’在一处处理公务。

    何随堂无论前朝廷内闯了多大篓子,祁聿都会亲临现场去解祸。甚至有回还因为在刑部捞何至,祁聿在陛下面前还吃了廷杖。

    自那日起,何至日日将祁聿当祖宗一样供着。

    宫外生祠都给祁聿建了六座,请大师上供十二时辰不间断的念经祈福。还让附近百姓初一十五都得去诵经,给祁聿积善。

    他本人也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沐浴斋戒,亲自去给祁聿念经。

    任何地方听到有人说祁聿半个字不好,转眼他就押着人送来诏狱,随意点个罪名直接让人当场折磨死。上刑一看何至当日心情,二看那人说祁聿不好的程度。

    反正有个人被何至活生生剥皮血尽而亡。

    赵执觉得,何至才是一个廷内阉奴好儿子的代表祁聿对何至比对亲收的那个陆斜明显要好得多,可祁聿并没盟帖收何至。

    也挺奇怪的。

    何至仗着自己有祁聿撑腰,肆无忌惮作恶。

    他放帖卖官一百两起,官品有价,只要有人给得起钱,何至就给的起品级。

    滥用职权与皇商勾结,还在上个月山东冷害时干涉物价,冻死近两千人。有人往京里递消息,祁聿悄悄将案子摁到山东不朝上报,以致朝廷知情者少之甚少。

    诸多此类,何至恶名那是一件胜过一件,短短大半年已然罄竹难书,更难评的就

    是无限包容何至的祁聿。

    果真廷内阉人都不是什么好货,往日也算看错祁聿了。

    不过他们锦衣卫也不全然是好人,受皇命杀的人好坏掺半,他们只能听令。

    镇抚司跟司礼监都是陛下最听话的狗,他们对开,赵执无权指摘祁聿半个字。

    祁聿仰头饮尽,他抬手再给祁聿斟一杯,祁聿满杯又仰尽,脸上这才缓出热气,徐徐红润出色。

    赵执:“眼下诏狱寒凉,今夜住进去明早起不来怎么办。”

    诏狱窗子没堵好,吹点风进来,每日冻死几个挺正常。

    祁聿不以为意,拢把身上貂袄:“我穿得厚。”

    赵执:

    看祁聿当真,他招手使唤个人凑近:“去给祁秉笔找间干净的,烧个火笼子去。”

    然后他恣肆无忌打量祁聿,真的不能理解:“你非要大年三十住诏狱?全天下谁在这日不图个吉利,你怎么”

    祁聿抓把果子慢慢嗑,粲然一笑,由心的轻松。

    “我全家就我一个,在哪儿都一样。诏狱的好你们不懂。”

    大过年的说这个,赵执觉得室内挂的年灯颜色都暗了半分,红都不太鲜亮了。

    一般人确实不太能懂诏狱的好在哪儿。

    赵执一壶酒丢祁聿面前:“那你多吃几杯再去。这才刚一更天,离天亮少说四五个时辰。”

    先把身子暖着。

    祁聿刚两杯下肚起身,就听见衙门‘哐哐’有人敲。

    “有人吗,我们何随堂请祁秉笔去吃酒,听闻他一人过年来着。”

    祁聿掉头速步就往诏狱去,压着声音:“说我在里头歇了。”

    歇下了总没人敢喊她了吧。

    真的,要不是何至一直纠缠,她还能在司礼监喝点热汤、看看宫里烟火,串个宫门同人吃饺子。

    今日整个皇宫都燃灯,上高楼可漂亮了。

    就是有人烦她。

    今夜这条路尤为漆黑,前头提灯引路的该是没学过伺候人,灯都不知如何往人脚前放,真是让她一脚黑一脚亮,踩得相当不踏实。

    刚进去一股刺骨的寒就使劲往衣裳里钻,煨暖的衣裳瞬间成冰,她一下冻得冷战贯脊。

    到了位置她刚佝腰进门,气窗就朝她脸狠狠刮来,两眼昏花加上颈子冲风,她一下哆嗦蹲下去,用衣裳将自己裹起来。

    温吞吞朝火笼子旁边凑,将地上‘破’棉被披上。腐腥气笼进鼻头,让她眼睛都酸了。

    气窗几下猛灌后,她闻不到这股刺鼻气味。

    正要安然倒干草里缩着,隔壁不知是谁,一掌狠狠劈向牢房木栏将祁聿吓一跳。

    用尽气力叫骂:“祁聿你个畜牲!你包庇何至杀朝臣,纵容他坑害百姓,你们不得好死!”

    嗯?

    她裹着棉被转身,看见钦天监灵台郎。

    祁聿瞪眼:“就是,何至杀朝臣、坑害百姓,你们为什么要骂太子无人君之道?只因北方下寒冻死了人,生了暴乱?难道气象也是太子能影响的?”

    “告到”

    祁聿抢他的嘴:“告到太子门前,太子没当即下刑案开卷,就是不配为人君?”

    “陛下就这么个成子,你们大过年午门告‘国储无君道’,天家不想好好过年了?山东那边就是官商勾结屯粮发天灾钱。朝廷封印情况下已经紧急特批了吏部遵印空白划了钱粮,还未运到就暴乱。当地官员不作为暴力镇压,附近使节第一时间就领兵护民、缉拿贪官。你们钦天监还要给太子摁个这名头。”

    “过半个月又是大祭,去年太子才在这上面栽跟头,今年还未开始你们就先张口。不午门刑廷杖打死你们钦天监,今年怕是过不了这个祭祀。”

    “怎么,你们想太子跟去年样,开完春再去皇陵侍奉先祖、久离朝廷?太子不在京城日日外派,你们一个个到底想做什么?何至进言打死你们活该。”

    说罢她卷着棉被转回去。

    后面的灵台郎大发议论,细数何至诸条罪行。她权当耳旁风,当数不过就开始骂她,说司礼监都是畜牲干这等祸国祸民蛀世。

    其实何至这次主张将钦天监这帮舌头全午门打死,正对司礼监、正对皇爷心思。

    不是何至张口,司礼监也要挑个人出来将皇爷这道心结给解了。

    何至就是这么用的。

    天家的罪总要扣在一个实人的头上,日后才好拨乱反正。

    唯一不对的就是何至确实悄用权力将山东粮价、布价、炭价上调,也阻了使节带兵旨意时间,这才造成了冻灾跟暴乱死了两千多人。

    这件事何至确实该死,是她放的权力太甚,一时不查导致的。

    这道死账祁聿认,算自己头上改日以命抵了她觉得该。

    祁聿缩在衣裳里,已然完全屏蔽掉诏狱诸般声音。

    掐指一算,开春后何至就平完了帐,这人马上就没用了她终于不会被人缠着日日孝敬了,还次次孝敬到腿上,真是一点心也不用。

    司礼监也终于要回归正轨。

    这个年过的比去年平安,安安稳稳开了春。

    当正月十九朝廷上下开印,积压了近一个月的案子全都调度出来。

    各部手上清完已然到了二月中下旬,祁聿‘痛彻心扉’去御前伏地致罪,将何至进司礼监九个月的罪行全都抖了个遍。

    数罪并列了近三十条,皇爷大怒,着东厂将人拿了先查,廷内出这么大纰漏不好自纠,势要送到前朝审问的,这样才能将司礼监里头脓疮由外人‘清洗’干净。

    陈诉一脚将何至踹进都察院。

    何至罪行涉及之广、之恶,最终都擦院向陛下请了三法司并案。

    他私吞公款、卖官鬻爵、坑杀朝臣、冬天山东天灾何至在其中做的控价、无视旨意等。

    随之司礼监有人从工部贪污皇木金额,上任秉笔边呈月以次充好虚报开支,五年间偷奸国库七十万两之多。

    何至上任司礼监后暗自又接了这道手,九个月从国库贪走五十万两。

    因为祁聿跟何至关系最近,祁聿跟着一起下狱。

    可是所有人案子均是何至一人签字下派。祁聿还主动戴罪立功,说去年送边呈月头七时看他夫人在棺材里藏了东西。

    刑部出兵一挖,将五年来的皇木账册从棺材里挖了出来,账本一核,数目全对。

    祁聿在其中什么也没做,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司礼监老祖宗亲自上门把祁聿接走。

    何至跟司礼监跟随他的一行人判了死刑,选了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斩首。

    这日朝臣叩陛下英明,百姓也欢喜斩了奸佞。开年除奸,今年必然富贵清明。

    这日一早祁聿进门经厂大门都痛快,终于甩掉了个蠢货。

    陈诉瞥眼他一身轻,就啧啧感慨:“惨,真惨。何至被你一手绕死。”

    祁聿眼睛一翻,“合着你没唆使他杀一直盯着你的那几个前朝官员?怎么就是我一手弄死他,咱们司礼监谁没把自己身上脏水教他背上一背。”

    “他三十四条罪里,有多少是替你跟老祖宗背的。”

    在陈诉对面刚落座,陈诉就推杯茶来:“辛苦,多谢了。他这么将我的死罪背走,我今日一下就觉得轻松不少,痛快。”

    陈诉笑得开心。

    祁聿接过喝一口。

    何至是真的蠢,九个月所作所为廷内明眼都知道他在作什么,奈何就是没人同他张一句嘴提醒提醒。

    他真是下不得人心,中不服他,上看不起他。整个廷内都在坑杀他。

    司礼监就是个死人堆,不知道为什么何至个活人要往里进。

    细数这张桌子上的人,谁没背上数条死罪坐这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翻云覆雨。

    唯一一个带着何至玩的她,生生给人挖了九个月的坑,坑挖好了一脚将人踹进去。

    何至至死都以为是自己跌坑里死在国法上殊不知在老祖宗点他名字、陛下划他名册那刻他就已经死了。

    第39章 再见多年不见,干爹与我如此生分……

    祁聿看早膳开了热锅烫肉,端着碗先喝口汤,听门外风声愈发凌厉,搅合雨声一道刮得耳朵都冷,她脖子缩缩。

    刘栩看眼祁聿,立马有人往火笼子里加炭,朝祁聿身后推了把。

    刘栩:“春分过了,再冷

    冷不了多久。”

    扫眼祁聿披挂的红袄,便是这般臃肿的衣裳祁聿也一身轻落,看着人萧条得紧,好似又瘦了。

    眉心刚凝,李卜山便将一大盘肉推向祁聿。

    陈诉:“天一热,海寇又会来犯海南,冬日里市舶司造战船速度也不行,怕是开年要吃两场亏。”

    许之乘:“东南战时也还没结束,但天热了好打,若失物资到的及时,估计五六月就能班师回朝。”

    见都发言,庚合跟一句:“又是三年,今年大计、京察要不要早做手脚?派谁去。”

    还是要早早议出来。

    祁聿一言不发涮肉,陈诉视线绕开锅子正要问祁聿政事,只听门外一声喝报。

    “老祖宗,衢州巡税使死了。”

    “说是被人刺杀,案犯共九人,已经全押进京到刑部落案了。”

    陈诉人一震,桌上好几人猛地抬头不约而同看向同一人祁聿还在镇定涮锅子,吃得正悠哉。

    感受到视线,她抬头扫眼诸位:“怎么?”

    陈诉吃口菜,慢悠悠道:“衢州巡税使死了。”

    你儿子死了。

    “然后了?”

    祁聿破天荒丢块肉到刘栩碗里,刘栩看着肉一怔,再看两眼人,心里火热地低头将肉喂嘴里。

    嗯,烫的正好,不柴不老,正嫩。

    转眼刘栩贪恋非常的将碗递到祁聿面前。

    祁聿瞥眼桌面手旁的碗,用筷子示意李卜山:“老祖宗要你服侍,你别吃了,过来。”

    刘栩:

    李卜山:

    陈诉认真看向自己碗里。

    就听见对面祁聿声响不轻不淡:“死了就死了,关我什么事。说是我儿子,其实在我面前也没待多久。出去四年一封信也没有,逢年过节孝敬也是不递的,就当没这个人吧。”

    自陆斜出宫,她从未在宫里提过这人。

    至于陆斜在宫外长成了什么样子她不知道,没找人探听过。出去了就两别,没必要藕断丝连联系,她与这个人不同世。

    多年未曾听到他消息,祁聿心底鼓动翻,支着胳膊拧眉,“他要是没死,今年该”

    脑袋往旁一递,看向庚合:“阖宫上下你不用调册数万人全记得来着,那谁今年十几了?”

    庚合被点名,搁下筷子:“三月十六便及冠。”

    那没几日便二十岁生辰了。

    祁聿吃口肉,面上有些可惜,但不多。

    咋舌:“那死得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话是可惜,可底下一点可惜的意思也没有,然后嘴里就没这人了。

    陈诉看眼祁聿,也是,祁聿跟那人‘父子’情缘淡薄,实际宫中相处时间也没多久。宫内的忙得顾不上外面,外面的大抵过舒服了也没给宫里交待,陆斜白眼狼一个。

    祁聿没闲下心千里操纵弄死那人,都算惦念半分这个‘儿子’了。

    现在好,也不知道陆斜在当地作的什么孽,被九人刺杀,这不得捅成筛子。也算彻底断了‘父子’情缘。

    祁聿这寡相,还是有些可怜,入宫数十年只有唐素一人陪在身旁能说上几句。

    一顿饭吃完,祁聿出门前支着庚合:“衢州那边需要人补上,你总个名单上来。”

    步子迈出去她又回头,厉色沉嗓:“找个聪明的,知道往监里供点。给吏部的帐做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老百姓能念几分好。”

    司礼监拿了,就要按司礼监税额规矩来,比放任贪官要好多了。

    反正祁聿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官员。这么些年看下来,好的没几个,整个官场都烂透了。就分烂的好点、还是更烂。

    庚合应声:“是。我这就去挑人报给您。”

    出门,唐素将斗篷给她披上,伞撑过头顶。

    院子风一吹,祁聿冻得人缩了缩。

    “都三月了,还这么冷,今年的天有些妖异。”

    每年上半年很忙,觉得到了下半年就不忙,然后下半年就觉得年过完了开春就好了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司礼监好似每天都在变,每天又都一模一样。

    转眼进了五月天气热起来,今年气温格外不同寻常的高。

    从入了四月,京师、直隶、山西等地就没怎么下过雨。天气炎热,气候干旱,直隶、山西等地的督抚也纷纷上报朝廷说天实在是太热,已有百姓出门热死在路上,望朝廷尽快帮忙想想办法。

    陛下在多地抗暑折子里无奈向天下了罪己诏。

    【京师自五月杪以来。天气亢旱。且溽暑炎蒸。甚于往岁。明细上天垂象以示儆。朕夙夜忧惕。莫释于怀。皆因朕躬之阙失。或用人行政之失宜。】

    这份邸报一散,各地纷纷从五月开始求雨。

    恰逢太子妃早产三个月,添个小皇孙,孩子早产本就身子弱、这天燥得小皇孙日日啼哭。

    皇爷看着案头各处防暑折子跟小皇孙脉案,身子也越来越差。

    钦天监观星一测,今年是我朝五十年来夏日最高的一年,内阁跟司礼监合议,一同朝陛下提议今年去趯台避暑。

    离宫日子由钦天监算,六月初六正是好日子。

    那边日子定下来,这边司礼监就开始商议那些人跟皇爷走,哪些留下。

    祁聿不爱四处动,先应声:“我留下。”

    刘栩皱眉:“这么多年没出过宫,你就不想出去走走?”

    这话就是让陈诉留下。

    祁聿眼皮子都没掀,翻着手上边防图敷衍:“嗯,不去,我不热。热了我去诏狱。”

    刘栩还要张口劝着人跟着一起出宫避暑,祁聿收了册子就往外走,“我去兵部问问这个。”

    屁。股刚起,她就又回头,唇角扯得阴测测。

    “那个随堂都死了两个月,有补上的没。刚好你们都走了我在宫里带带,等你们回了正好就能上手事务。”

    “年下的大计、京察用得上。”推出去做刀得罪人。

    这四年里,就当年她的缺每一两年换个人,没人能同她一样将随堂这个位置多稳坐几年的。

    桌上几人对祁聿这个‘带带’直觉脊背发寒。

    现在廷内都知道进了司礼监不要让祁聿带,他带必死,做什么都要离他远些

    祁聿看他们玩味神色很无奈,司礼监的锅要背,陛下的嘴、手、刀要做。

    他们这几人不想主动背负骂名被前朝官员拖下去,司礼监总要有人做这档烂事吧。

    那些人又不是因她而死,不都是自己蠢死的么。

    诸般圈套框在身上硬是看不来、挣脱不掉,活活陷在里面。她做随堂时候可不是这种光景,这等死孽她不背,只怪上位的人越来越蠢。

    这些年她没少将这些罪名摁给李卜山,奈何他聪明、狡猾的很,几遭都摁不到他头上。

    凡是速速要见效的,只能丢给好下手的。也辛苦给李卜山织了些网,眼下没到时候罢了。

    这话刘栩眉头突然跳了下。

    祁聿歪头又深深瞧了眼:“翁父有人选了?那在你们出发前将人提进来,借着人多好认识认识。”

    也不关心人是谁,提步便出门去。反正是谁都一样,活不活得下去都靠脑子。

    外头烈焰一晒,一股热浪将人混混拥住,密不透风的热刮得人直冒汗。

    隔着伞祁聿也皱眉,今年是有些热

    走出

    经厂,祁聿扯把领口贪些凉,到条僻静宫道上她斜眸问唐素。

    “四年前你说陆斜解决完再考虑你,今年三月解决了你又说再想想。眼下如何,要出去?我可给人打好招呼了。”

    ‘还是想留下来陪我’这话祁聿不敢张嘴,人有了奢望便总会失望。人生太长,人心瞬息万变。

    她孤寂时间太长,总是对能多说得上话的人生些希冀。

    唐素掐眸,陡然万分笃定道:“奴婢想留下陪您。”

    这般坚定让祁聿一步踩停,目光携着杀色钉到唐素身上。

    “宫里有你所想?”

    祁聿不是问,是笃定后询问是何人。

    唐素闻声不对立马跪下,跪下前还将伞递给她。地面炽热烫人膝盖,他依旧挺直着肩胛伏地。

    情愿在宫里当个任人使唤的奴婢,也不愿如陆斜样换个良籍出宫,宫里有谁?

    除了宫女便是那些娘娘

    祁聿心里直接惊了把寒,执伞蹲唐素身前,从地面捞起唐素下颚,指腹缓缓掐紧,疼得唐素眉眼挤皱。

    “是宫女我指了。”

    便是有品级的女官,她有的是钱,多给些,再给放归良籍,哪位会不愿。

    就算家中有婚,只要唐素不介意,嫁未嫁过,对方有心,她都能解决。就怕对方不愿。

    可她根本没听说唐素喜欢过谁,去谁宫里勤,想与谁结对食。

    唐素一动不动,眼底生红。

    祁聿直觉两眼一黑,唐素跟了她七年,七年她吞半响气,咬紧后槽牙:“哪个宫的。”

    唐素肩胛抖涩不止,不肯张口。

    祁聿一把将人甩出去,多年不用脚了,眼下气急,抬腿照着唐素心窝子狠狠给了一脚。

    许久不曾听闻的铃声一响,她耻辱的将腰摁紧。

    过会儿指着地上喘不上气的唐素:“你真是给自己找了条好死的路!”

    余下要骂的话全塞在胸口,将人堵的生疼。

    李卜山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你怎么对唐素动手,他做了什么。”

    真是稀奇。

    祁聿懒得理人,头都不回。冲唐素厉喝:“滚起来。”

    “是奴婢冒犯了秉笔,无事。”唐素捂着心口跌跌撞撞爬起来,满头汗渍,缓着步子跌跌跄跄跟上祁聿。

    祁聿听到身后唐素的话又气了通,他也怕被李卜山知道害了自己心上人。

    你个廷内奴婢,还能害着人家娘娘?只有自己不得好死的份儿!

    李卜山:“新任的陆随堂正要去司礼监见老祖宗,您不先看眼人么?”

    祁聿压根没听太清李卜山的内容,就知道又有个送死的上门了。

    头也没回:“明日自然见了。”眼下唐素更要紧。

    “多年不见,干爹与我如此生分,竟是一眼也不愿看”

    第40章 难见祁聿那样好的人,这个司礼监在对……

    唐素听到身后声音清朗略带熟悉,正要回头,祁聿一把将他颈子摁住,掐着人往前走。

    李卜山看着祁聿背影,眉目往身旁一扫,嗤声讪笑:“看来你与祁秉笔要重新认识了?”

    这人缄默好大一阵,匀匀沉嗓,“那先去见老祖宗吧。”

    都在一个宫里,倒是不急。

    转踏旁边宫道时,他再一次将目光落在错开的宫墙远处。

    众人之首那道赤艳颜色烈焰下执柄素伞,纤挑背影令人回溯多年遐想,映着记忆中影像是一模一样。

    气温酷热,祁聿一段领口扯得比想得要低些,从后观他雪颈尽裸,削细可握。就连掐着唐素的手,指节分明细长好看。

    只是他颓颓垂目,指尖磋磨阵衣袖,有些委屈。他可是扒了好几层皮才回来的

    可祁聿不识得他声音,头也不回心底真是有些受刺。

    到了兵部,祁聿取了自己要的文书,直接找兵部侍郎借间空屋子休息两刻,让所有人撤开。

    唐素知道自己要受审,进屋后屈膝伏地跪的端端正正。

    祁聿看着他的背,两眼昏花阵再昏阵,腮帮子咬紧,几回踱步。

    她坐上头踌躇开口:“那位她知晓你这意思么。”

    唐素肩胛狠狠抖把,不言不语。

    祁聿头疼的屈指顶住额角,声量一压再压,此刻倒灌口气:“你觉得你瞒得了我?”

    唐素从不逾矩犯错,猛地来一遭真是胆大包天,她手底下的人加起来的死罪都没唐素这回厉害。

    祁聿音下压的戾气重得让唐素浑身战栗,嗓子也虚颤抖不出声,就眼眶倏地一红,头重重磕在地面。

    “秉笔将我放出身边吧,奴婢不好连累您。”

    嗯,情愿下贬也要护一护‘心上人’,唐素还有几分男子血性,倒是让她能看一眼。

    “确实累及我,等老祖宗走了你就收拾东西滚到更鼓房日值,往后别踏入我眼下。”

    直接去守城门,离内宫远些好。

    唐素脊梁簌簌发抖,听到这心里猛地难受。

    嗓子黏糊:“是。”

    他知道祁聿为他好。

    经过前几位随堂下场,他知道祁聿一遍遍拦自己的原因,也就不敢想入司礼监了。

    里头坐的人都有本事,他只是听吩咐办事相对周全罢了。若自己执掌一方,唐素自觉差距甚远。无祁聿时刻点拨,自己恐是坐不稳的。

    这般回想,当年祁聿十六入司礼监能安然到十九死战边呈月,可谓惊天手。

    祁聿扫看唐素,眼下突然发难将人赶出去,必然引起他人疑心。

    当所有人去趯台避暑,她指个不大不小的错,众人前盛怒一场才保得住唐素。

    唐素能瞒这许久也算他有本事,司礼监各个人精,终是纸包不住火,这柄杀人刀还是要再悬高些才好。

    希望唐素能如往日样,将这份情愫摁死在心底将自己护好。

    宫里诸般死路她都能救一救,唯独喜恋后妃这个她救不下来。不光救不了,还可能将她拽下去。

    祁聿头疼也心闷,打开文书根本看不进,背着唐素狠狠躺罗汉床上暗气暗恼。

    唐素也不敢起,就伏地一直跪着。

    不知多久门外忽一声禀告:“祁秉笔,新进的陆随堂说想见您,有事务要同您请教。”

    祁聿听见了但懒得应声,唐素瞥眼榻上那张背影出声:“秉笔已然憩下了,让人退下。”

    到这里外头的人本应该识时务退下,门外却作死出声:“随堂说自己叫陆”

    本就烦,还有上赶着的,她起身抓把瓷碗朝门上一砸:“叫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滚!他是明日会死不成,非要今日搅扰我。”

    门板骤然乍响,屋里惊动的门外禀报内侍直接双膝触地,跪着退下去。

    这人惊着身上皮凑到新进的陆随堂身旁,将刚接过手的银子塞还回去。

    “您看,今日恐是见不了。还是明日早议再与祁秉笔见?”

    他看着手上金锭,嗓子涌上涌下一阵心塞。

    “”

    第二次没见着人

    他无奈道:“行吧。”

    明日司礼监早议那是必然能见,不会如今日这般连连被拒。

    他往层层着人把守的屋子再看眼,心底生吞两口气——原来见祁聿这般难。

    他以为如往日那般好见。

    掉头走几步,他又折回来,将手上金锭还是递给那人:“你们秉笔一般回宫走哪个门?”

    这人小心敬慎:“回直房走徽音门。”

    “多谢。”

    他指尖又变枚金馃子递过去。

    这人得了这么多赏陡然有些恐慌,扯着嗓好心提醒道。

    “您若真想讨秉笔好,少仗势欺人他才会高看您眼。钱财,不管用的。”

    啊?祁聿不喜欢钱?

    当年收一千多帖听闻上百万两,怎么会不喜欢,现在是钱贪够了?

    “那他喜欢”

    话还未问出,那人肩胛抖涩将手上金子捧还给他:“奴婢不知,您还是问旁人吧。”

    他看这动作只好罢手不问,掉头回宫去徽音门打算堵人。

    结果门前蹲到近子时不见人回来,他舔着脸进门求问陈诉陈秉笔。

    陈诉出门看见‘老熟人’,听闻他今日找了祁聿几遭都没见着人,有些发笑。

    看眼对面未曾亮灯的屋子:

    “祁聿今日跟我换了文书房值夜,现下宿在文书房。”

    意思是今日祁聿不回直房,他白等了

    “”

    陈诉望着眼前人哑口不言,满脸万般无奈。他上下将人好好打量。

    祁聿当年不常将这人带身边,但还记得那时此人年纪轻幼一身秀骨风韵、平生风清。眼下长成冠玉少年,周身舒隽拢身,内峻外和苍松翠柏之相,与祁聿是截然不同的玉质。

    祁聿琨玉秋霜,这人褪去当年的灼幼,风姿特秀,外貌能与祁聿齐上。

    陈诉臂膀垫靠在门框上,好奇看他。

    “你二月被刺杀,三月衢州巡税使死讯传入京,案犯随之上京判了刑,眼下流放一千五里出发了两个月,那九人怕是到了有几日。”

    陈诉眼底精光云散在眼底,“你是怎么活着的,怎么回京,怎么入宫,又怎么入的司礼监,做了这随堂?”

    “你跟祁聿玩什么呢,不若浅浅同我说解两句,我好着东厂弟兄照应着点你们?”

    祁聿义子贸然成了随堂回来,这不是联手要做些什么吧,老祖宗又打什么算盘呢。

    陆斜眼底混色,抿紧唇:“他不知我回来。”

    甚至是祁聿让人杀了他!他死了段时间才想清自己必须回宫,问问祁聿为什么这样做。

    这四年他递了无数封回信想回宫,祁聿为何不应。为什么四年间无任何祁聿主动发出的消息。他只能从官衙邸报里,看京中大小事件下推算司礼监做过什么,其中是否有祁聿手笔。

    自己只是出宫督税,为什么像被抛弃在衢州样无人问津。

    祁聿为何不管不顾将他丢弃四年之久!

    “祁聿不知?当真不当真啊。”

    陈诉笑了,骨肉下的阴鸷略显。

    转而有和风细雨地提眸,祁聿知不知情明日早议便知晓了。

    陆斜入司礼监,防着祁聿的心就要再谨慎几分了,鬼知道祁聿心底会打什么算盘。

    陈诉悄然牵唇:“既然你入了司礼监,那就告诉你进司礼监人所共知的‘秘密’。”

    目光紧瞧陆斜,松腔:“祁聿啊,就是个爬老祖宗床起来的小畜生。若你他日大祸临头、或想求老祖宗欢心,只要想法子将祁聿弄老祖宗床上就好了。便是皇爷要你死,只要你还吊一口气,老祖宗都会逆天救你。”

    “祁聿与老祖宗有君子之约,以致我们所有人受制祁聿。与祁聿对上只要他张口求饶就必须留他一条命,老祖宗保他。但保下后他的命归老祖宗。他两条命的,别轻易弄死了,不然你算是连同祖上一并遭灾。祁聿可是老祖宗心尖上唯一的人。”

    “只是吧他太聪明,九年了,还没人能将他弄老祖宗床上。老祖宗年纪也大了有些急。”

    信息量太大,陆斜一下懵死,两耳嗡鸣脑子乱轰轰的。

    听得明白陈诉意思,只是他从未想到祁聿身上背负这些还有陈诉最后一句是在点他,告诉他司礼监生存的最后一手。

    他该不该多谢陈诉好心?

    所以,司礼监所有人、甚至是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在想法子将祁聿摁老祖宗床上去,以求自身权柄富贵?

    多年无人成功,只因祁聿聪明?

    陆斜胸腔气息陡然翻涌得不像话,体内四处撞得有些顿疼不适。

    后槽牙磨了磨,压着神色挑眉同陈诉说:“多谢陈督主,明日早议见。”

    陈诉看着人转身,莞尔抿唇。

    陆斜只要起了半分对付祁聿的心,他们父子情谊便荡然无存,祁聿下手可不认人。

    他若不起异心一心一意对祁聿,就他们睡过的关系,老祖宗能忍几时?

    不消他动手,此二人便是一生一死的下场,也就不用过度防备祁聿生异心了。

    出了秉笔直房,陆斜一下跌在宫墙上,狠撑把才堪堪站稳身子,却缓缓佝下肩脊。

    祁聿那样好的人,这个司礼监在对他作什么?这个内廷在对他作什么?

    他此刻陡然想起自己‘死后’,在生僻的宅子里醒来,桌上放着祁聿给他的及冠礼。

    他的良籍文书,不是阉人奴身,是清清白白的良民。一箱家私,数张房契银票,够他过一辈子。

    桌上一封简单信笺,就一句:遥叩芳辰,生辰吉乐,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旁边是支及冠后寻常男子该簪的流云玉簪跟顶冠。

    他以为自己真死了。

    那刻才知道是祁聿将他彻底送出宫,让他堂堂正正做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