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厂花之争 > 23-30
    第23章 诉仇乖,闭嘴。

    两日后祁聿一早饮碗麻沸散,真请了张出宫腰牌,抽张司礼监签文带一队人去了刑部

    他由位内侍扶着跟在末尾。

    刑部侍郎闻风候在堂上。

    见着祁聿人,刑部侍郎清人,躬请直白问道:“劳问祁秉笔上门是因兵部那道案,还是司礼监私案?”

    唐素扶紧她。

    祁聿见人不寒暄绕弯子,也直明:“我来要边呈月遗体。”

    今日是他头七,但因他涉了司礼监‘战帖’,遗体便是刑部也不敢私置。不然早能任家人领走,她又何必亲自到刑部来讨要。

    “”

    这是顾侍郎没想到的,当反应过来,他连忙问人边呈月尸体在哪处道观存放。

    位置刚报出来,祁聿恰时出声:“还请顾侍郎搭张文书给我,我遣人去取。”

    这话听得怪瘆人。

    祁聿新升秉笔,日后廷内权盛、人精明开罪不起,忙铺陈笔墨书了、盖上印递出去。

    “祁秉笔还有旁的事?”他侧问那日祁聿在狱中情形,听闻差点死了,就怕会怪罪下来。

    “多谢,没有。”祁聿转身。

    顾侍郎方一身冷汗,盯着消失的背影,他嘟囔句:“还挺有礼?”

    出门看见陆斜任人扶着,乖巧地站着不动。

    她将文书递给唐素:“送还给他家人,别头七灵堂设衣冠。”这像什么样子。

    唐素接过,她再出声:“他家都打点好了?今日还是明日出城?”

    “午后动身。他的家产我悉数变卖成现银存了。宿州已然着人打点好了,落地便能吃住,孩子书院也安排了。”

    唐素办事她是放心的,“我一会儿去趟,你先走。”

    音还未落定,祁聿脚下已然朝着陆斜去。

    一把抓起瞎子:“我带你看眼睛去。”

    陆斜猛地脚下踉跄,被扯着朝前,促急道:“你慢点。”

    她当陆斜害

    怕,正要调侃

    “你还有伤。”

    祁聿身形微顿,步子动作全放缓,琢磨着瞧他两眼,心里莽撞促跳下。

    冷声:“挺有孝心。”

    “抬脚,上车。”她仔细牵着人上了马车。

    祁聿每用力提他一下,陆斜都惊慌的跟上人,就怕扯着祁聿身上伤。

    在祁聿一而再再而三忽略自身情况下,陆斜不得不张口出声。

    “注意下身子!你伤得很重,好不容易恢复成这样,小心扯着了。你身上热症也未全消。”

    他隔着衣裳都觉得腕子一片炽热,祁聿体温依旧不正常。但觉得他精神尚可,怎么人可以强撑到这个地步!

    瞥开陆斜温煦声音,他麻烦是真多,小事也喋喋不休。

    “麻沸散总要有点用不是,我无事。”

    但想陆斜还能就这同她废话,祁聿一把捂住他嘴:“乖,闭嘴,人多。我们给彼此两份薄面,我不想人前训罚你,你也别丢我脸。”

    半张脸陡然被炽软捂住,陆斜刹那怔住一动不动。就连呼吸也放缓,心口加紧急促蹦了两蹦。

    陡然间马车碾压路面的声音清晰非常,路上行人倒出奇的安静,有些奇怪。

    不等他问,马车停住。

    祁聿拨开锦帘看出去:“你自己看病,我要去祭拜边呈月。晚点接你,别乱跑。”

    如同哄孩子样温煦。

    话音才落,他就被一只陌生的手搀扶住下车。

    马车碾远,陆斜才渐渐听到街上人声所以街道方才为什么这么静?

    “天,那是哪位大人官仗,好大的谱。藤棍大扇,僚掾跟随,带了喝唱的军牢怎么不唱。”

    “快别说,那是内相。”

    “什么是内相。”

    “宫内内宦、大太监”

    促急声夸张阵阵,又有人小声提点:“别说了,别说了!有人在告了小心打桩。”

    这声好像特指他们,陆斜侧耳朝声源偏听,想从繁杂街闹中再多听些。

    “陆内侍别听他们混说,我们进去。”一把力轻扶着陆斜朝前走。

    陆斜问:“打桩是什么。”

    这人沉默一阵,当陆斜再度要开口,他才清嗓缓笑道:“厂卫老规矩了,有时抓到人便会先拖到附近空庙祠宇榜掠一顿,就叫打桩。”

    “您若是听着不爽快,奴婢这就叫人捉来任您收拾。”

    先揍后抢?东厂内宦跟锦衣卫惯是不讲理,但这么不讲么。以前在家是听过,但遇着是没碰到,如今倒无故成了恶人。

    他一把扯住人:“我眼睛疼。”试图阻了那人动作。

    这人听他眼疼,连托带请将人往医馆里头送:“陆内侍慢些、慢些。”

    步步被提醒着上台阶,陆斜便沉想,方才那老百姓说官仗大是什么意思,祁聿出宫还能带官仗?本朝律法明写,行路贱避贵,违者杖五十。

    百姓避官,小官避大官。官级次一等者要下马侧立,官级相等分道而行。

    若祁聿真是藤棍大扇,僚掾跟随,军牢喝唱。他这官谱可太重了,比之四品出行了,难怪一路街上不闹,原因竟在此。

    陆斜身份原因只能单独在里堂私诊。

    跟随的内侍屋内外来回看测、放轻动静的谨慎令人将此处围守起来,这才动手示意医师进门。

    脉搭上,陆斜顿了片刻,翻手携过医师的手,在其掌心虚写:司礼监暂无事。

    祁聿马车还未停稳妥,便听到车外一阵吵闹、尖锐刺耳,更听得人心绪犯燥。

    “怎么回事。”

    便是宅子卖了,新主也不至于在今日胆敢上门闹吧。

    唐素朝前细看,回头朝车内禀告:“好似是京县令在欺辱边呈月孤儿寡母”

    这人八成是听说祁聿出宫往这边来,晓得宫里司礼监出的‘战帖’两人较量生死之事,打算用这种方式博祁聿畅快,在他面前得个脸好顺日后仕途。

    可偏偏这死正撞上了祁聿,唐素都没话形容这等蠢人。

    祁聿忽地冷笑:“这是一出大戏啊,我得好好看。”

    唐素听得脖子直缩,晦目都拎住心。

    马车将停,她就听见一声拔高的尖锐:“他个身残不全的阉人凭什么有子送行、家人跪哭的道理,哪个朝都没这等规矩!”

    “一阉人怎能有如此殊行,给本官将他们孝服扒了。”

    随之门里尖叫声哭声交叠掺杂到一堆,可怜不用言语。

    唐素听得额角突胀,面上又缓缓归宁。

    祁聿拨手帘角,立即有人替她将车帘掀开,唐素伸出手接人下车。

    她踹脚袍角下车。

    门里一着绿色职袍的人挥开身旁侍从,佝着肩往她跟前来,满脸谄媚畏缩。

    “祁秉笔好,卑职是”

    祁聿垂目在那张精瘦背脊上,步子没停朝屋里进。

    “知道,吴圣清吴县令,宁成十四年从莒城升成京官,礼部仪制清吏司程顾程郎中座下门生。”

    跨进门,宅子还是当初宅子,里头下人全没了,几日凉薄让屋内荫蔽层寒光。

    一群官兵嬉笑斥骂剐脱边呈月双亲妻小孝服,他夫人紧紧捏着领口。却不敌一人摁肩、一人撕扯,一明媚妇人遭人开着家门如此侮辱

    她下颚微动,唐素当即带人进门喝停里头,自己脚下也加快。

    可里头人不听,吴县令当即焦得斥责门里手下:“狗东西没眼色,祁秉笔叫停一个个听不见!滚下去,滚下去!”

    她携一身伤,暂动不了手,但唐素常年跟她自是明白她性情的。越她半步一脚将妇人身前小卒一脚踹翻。

    祁聿将披风解下还不等递去,那妇人毫无预兆一掌扇她脸上,凶恶瞪着她

    “是你吧,是你杀的吧!他与你同在司礼监行差,为什么,你为什么!明明前些时日才来家中同他聊到半夜,为什么!”

    唐素挥手就将人钳制双肩朝地面摁,皱眉,合着边呈月杀祁聿是只字不提!

    祁聿还没开口,吴圣清不知从何处来,抬脚便踹她小腹上。一下就将人踢得反呕出口腥气,双眸泛泪,哭不出声了。

    吴圣清赤目:“大胆刁妇,这位是司礼监出来的祖宗,你,你竟敢发疯伤人!来人,给本官就地杖死,边呈月一屋子人全杖死。”

    八日前无人敢在边呈月家邸撒野成这番样子,没个三五百两怕是连他家门都敲不响,巴结都巴结不上。

    眼下简直霄壤之别,世上多凉薄。

    院中人各类哭声叫骂祁聿听得头疼,她身形晃了晃。

    祁聿手上披风最终还是落那妇人身上,一个眼神唐素便知道,将边呈月家人都护进灵堂锁门。

    吴圣清一时没明白意思,还谄媚着度她心思。

    “祁秉笔不必费心,何必用自己的人脏了手,那等刁民卑职来就行。”

    她望着人这等笑习惯了,但依旧恶心,轻轻转了转右手扳指。

    “身残不全的阉人凭什么有子送行、家人跪哭的道理,哪个朝都没这等规矩”

    吴圣清双膝一软直接跪下,满额登浮冷汗,唇色青白。

    “我卑职说错了话,卑职说的是边呈月那等阉货,与祁秉笔自是不可比的,绝对没侮弄您的意思!”

    他抬手不留余力的哐哐自扇,“卑职说错话了,卑职说错!”

    七八上十巴掌祁聿才缓缓出声叫停。

    吴圣清自己双目浑浊,脸肿的清晰。

    可祁聿不太满意。

    她虚目朝下睨人,官场上首学会跪,这人学得好,跪的笔直又谦卑,一派奴相尽显,说是读书人还真一眼瞧不太出。

    “同世为人,死后该享的自然不想比旁人少。我膝下没儿子送终,吴县令可有什么好法子?”

    这话登时让他双眼发亮,伏地跪行两步。

    “祁秉笔若不嫌弃,

    卑职做您儿子,日后随您使唤。听闻您宫外还未置办私宅,儿子这就替您置间五进的如何?嫌缺什么儿子立刻去办,只等干爹发话。”

    一京城县令如同哈巴狗样乖顺跪在脚边,还积极地摇尾巴。

    廷内上过高位的也不是没收这种‘官员儿子’,所以这人当她也一样?

    祁聿面上不显山水,眸子更虚。

    陡然瞥扫到门外一道青袍、眼上覆着素白宽绸身影。

    祁聿心下一惊,陆斜不是治疗眼睛等自己去接么,怎么到了这里。

    顺着陆斜侧耳倾听动作朝下,她看着吴圣清,心头闷了下她差点把‘我只有一个儿子’的话脱口。

    她别眼,清声:“刚巧边秉笔需要儿子送终处理杂事,你这年纪正好懂事、也赶上了,你来吧。”

    抬手随便指了位手下:“来给吴县令换身孝服,门外跪送边秉笔。父死子殇,还请吴县令哭得声音大些。”

    吴圣清瞪大眼没看清祁聿意思,他同边呈月这是个什么关系?

    “这”他好歹也是京官,外省不是大他三级都得低着头同他说话,让他给个阉人哭丧送终?哪有这等荒诞

    祁聿冷声:“你不愿意?”

    她鼻息重哼,“听闻你近期行迹隐诡你说一会儿锦衣卫会不会收到些什么上门盘罪?”

    锦衣卫来了他再想消灾可就难了,吴圣清忙磕头求饶,“卑职去,卑职这就去。卑职定做好他儿子将此葬礼办的风风光光!”

    吴圣清叫人给自己取丧服套上,动作飞快,转眼就出了门在府前跪着大哭。

    陆斜听着这等荒唐心下无言可表。

    祁聿升了秉笔,能有半分权与陈诉共治东厂。他随意吩咐下去,驱使锦衣卫合情合理,就连陛下那头也不用问令先报。

    一阉人,好大的权。

    陆斜拧眉,一时不适起来。

    第24章 娇养你将我养得好生娇贵……

    陆斜坐在车内,听着祁聿气息开始浮重,大抵是麻沸散药效逐渐失灵。

    “你身上没大安其实不用亲自出宫的,这些唐少监是不是也能做?”

    祁聿身上昏燥绵疼,就连四处关节也透着酥软,各处不适的感官又将她生死来回搅。

    这么一遭折腾下来,她可见的掐算自己会病多久,回回不要命的撑一次,后续必然不会好过。

    这次缠绵病榻两月余是会有的。

    “有些事他做不了。”

    祁聿说罢,歪着身子试图找最舒服的姿势让自己靠,却在硬邦邦车厢内寻不着,只能勉强虚靠着。

    祁聿所谓唐少监做不了的事,是祁聿方才进门同边呈月夫人交谈的那两刻么。

    陆斜不明白,祁聿已经弄死人家了,还特意去刑部将人遗体送回,让他叶落归根同家人相聚。又怀着怎样心绪去同边呈月亲人交谈、又能交谈些什么。

    算计下手毫无余地的是他,点滴不漏收拾残局的也是他。

    祁聿善恶不明,当真看得人迷糊。

    陆斜:“你今日这样惩弄吴县令,言官必然不会放过你。你才升了秉笔,何必行事如此张扬,晚些面见陛下,你可会再受些苦?”

    祁聿嗓子陡然干涩,抬手一探,热症又重了。

    朝后仰头阖目:“科道两衙那群言官不放过我?就你说的,吴圣清可是京官,他在干什么,欺辱无权势可依的孤儿寡母,跪在阉人脚下求做儿子、赶着孝敬我,他们还有脸参我?”

    “京官场大半都是畜牲,剩下小半乃衣冠禽兽,独几位称得上人的改变不了现状,称的上君子的又故作姿态,不屑这不屑那。”

    “官不厌术也,术不忌蔽也;愚之为上,蔑之为下;应之为明,抗之为昏;君子不患无取,小人不患无机;难不在术,难在始也。”

    总结:“清高害死世、害死人。”

    出门在外她安眠不了,虚目也减轻不了身上难过,别扭非常的在车内四处寻靠得住的地儿。

    陆斜听到他话怔住,震惊祁聿年纪轻却晓这般理。

    这实乃当世部分人的死结,有才行不出却叫骂天下无德,确实难言是非。

    听祁聿声音越来越涩,他循声侧头:“你伤未好,这么出门万一再受风回去又遭罪。”

    哎哟,陆斜又要喋喋不休了,她登时有些头疼。

    “皮肉伤罢了,只是看着凶险,其实”也挺凶险,但这等事不用言得人人明白。

    怕陆斜多话,她忙转个话头:“我没事,你眼睛怎么样。”

    掀眸看过去,陆斜半张脸确实好看,殷红的唇怪水润。

    他人要是在刘栩那处,能把陆斜嘴亲烂,生啃直接吞了。

    陆斜陡然缄默不语。

    祁聿刚掀开的目光促使她又盯上去:“说话,医师说什么了。”

    突然闭嘴跟闷葫芦样叫人难猜,真瞎了治不好?

    陆斜微微掐眉心,疏淡着声:“医师说即便能视物,天黑尽了也会有损,可能好不彻底。”

    他声音没悲凉,就是平淡接受,甚至还有种眼下这结果还不错的感觉。

    终身落有眼疾?

    祁聿忽然觉得陆斜一直都平淡接受着发生的一切,他从未主动挣扎过命运,除了活着跟被刘栩看中。

    人寡淡无欲成这样,是心如死灰还是别有所图?她有本能警惕地打量起陆斜。

    当目光触及陆斜温煦面庞,介于他这些时日所作所为,祁聿放下暂时的戒心。

    “尽力医治,用什么药材跟我说,你就是日日人参灵芝捣碎敷眼我也花得起这份钱,不必心有顾忌替我省。”

    “”

    这种流水样的钱被祁聿松散语调说得跟吃碟小菜样简单,当真阔绰得狠。

    阉人受贿就是无度,正经官员哪有财力这样花,京城能这般造的人家是可以数出来的。

    如今便可以将祁聿名字也添上去,他乃京中‘大富大贵’之人!

    “怎么,不信?”祁聿为表证明,屈指叩响车厢。

    车外唐素听见,倾身直帘外:“秉笔可有事要吩咐?”

    祁聿特意将声音端正:“要入夏了,四品往下的冰鉴收一收,最近入京述职的几位下个帖上门。”

    唐素乖声应‘是’,又问:“多少两起?”

    “看自觉吧。”她头次认真收这个,就不想定什么底价了。

    陆斜震惊到无语,祁聿当着他面吩咐手下人去找官员索要贿赂

    其实为他看病大可不必?

    祁聿看出他攒眉意思,吊嗓清声:“别觉得不耻,这是买卖,银货两讫。我又不白要,我受他们钱财,日后可能会救他们一命。”

    “你可知芝麻大小京官也日须一金?岁三百余金始能勉强自给。你说中下级京官几十两年俸的人会如何?他们会收京外官员的银钱,给庇佑。”

    看陆斜依旧不能接受,她多余启嗓解释。

    “说句实话,京城内外不知道多少人想我主动收他们贿赂。我跟司礼监那几位不同,他们受了就是受了,日后认不认这笔帐难说,看心情。但下了帖,宫外那些官员不敢不孝敬。”

    “我受是认得,多少钱办多少事儿,我做随堂时便相当有口碑。”

    “”

    陆斜更无语,收受贿赂还有口碑一说?

    跟在祁聿身边,真是看遍世上荒唐。原来宫里还有朝前另一套法则,简直逆天悖理。

    祁聿脑袋耷溜在车壁上,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有得是钱,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往后我休沐就带你出宫,宫内宫外的一起诊,不会治不好。希灰而已,我算无遗策,你定无事。”

    “再不行,我放榜替你广邀天下名医,医好给赏。”

    陆斜心底荡起涟漪,嘀咕:“你将我养得好生娇贵”

    听着祁聿愈发无力的动静,“是不是身上不适,要不我作靠枕

    让你垫垫?回去还要阵时间。”

    祁聿摇头,想陆斜瞧不见。

    “不用。”

    为何陆斜明白,轻声:“你的人方才瞧着我一举一动,我身上没能害你的物什,别如此警惕?”

    “或许我能靠一靠呢。”

    祁聿肩胛僵了下,屈着食指蹭蹭鼻尖。

    “单纯没与人这么近过,不习惯。你出去。”

    陆斜听着他气息不匀,想必是真难受得紧,不想悖逆他心绪为人增添烦忧。

    乖觉应‘是’,扶着车厢缓缓摸出去。

    看着陆斜摸索的那张背影,祁聿贪念地看了又看,最终仰头阖目昏沉过去。

    不该当着陆斜面前说这些的,说好让他云心月性的活着,怎么用这等世俗污他若是日后学坏了怎么办。

    她烦躁地狞了下脖子,司礼监这种地方想养个好人陡然觉得有些困难。

    陆斜出来唐素毫不意外,但祁聿今日头遭主动要冰鉴是真意外,也不知道同这人有无关系。

    瞥眼陆斜,继续朝宫内回。

    第25章 教学我祁聿就你一个儿子,你精贵着呢……

    这遭回去祁聿又昏了个两天两夜叫不醒,历经前几日风波,这次人人心里都有数不再过度慌张,但惊怕还是有。

    毕竟他在鬼门关走一遭是谁都知晓的事,出个意外,顶头掌印若想泄愤,这块直房指不定受多大的灾。

    陆斜蹲坐房门口,看扶着温了一遍又一遍的药,还有门前渐渐叠高的文书。

    他不想扰祁聿休息,故而一直没进门,就隔门过段时间唤几声。

    这遭逼死边呈月让祁聿在宫内又一次‘声名大噪’,时常能听到人叙说他几句。

    陆斜时常坐门前想祁聿是什么样的人,却想不明白。

    单放舟日日三次用药给他洗目外敷,累算之前日子下来,渐渐也能瞧些虚影。

    那些文书他趁午时光足勉强看过两眼,直觉天下半数事都经了祁聿的手。

    若是这些祁聿能办的滴水不漏,他由心觉得祁聿比他父亲哥哥乃至朝廷一半官员还厉害。

    因为公务难度,祁聿明显需要更宽的眼界心性手段去处置。便是下笔批阅,顿停一处也有讲究,字字谨慎那种难。

    司礼监果真不全是靠心狠手辣能进,还是得靠许多方实力。一时陆斜觉得自己同他相比简直是尚未开化的稚童。

    这时再扭看祁聿年纪,直叹他是百世少有的奇才。

    “可惜是个阉人,这要是个全乎人,他日本朝内阁定有一席之地,五十朝中一手遮天也是能的。”

    祁聿好似只要他想,前朝内廷都能混成一等一厉害。

    他感叹完,对着光又捡道文书艰难瞧着,看完随手扔一叠文书上。

    “边关战报也经手,北方干旱、南方水患,兵部建造也度,年下节办也得批算银两这不全是六部跟内阁、陛下审办的事么,他一内廷阉人怎么能管这么多”

    陆斜屁股突然挨了一脚,不轻不重。

    冷声从头顶落脊梁耳旁:“你不是阉人?坐我房前冲撞我,你要死?”

    “眼睛好了?”

    陆斜循声仰头,没有文书遮挡光刺得他虚眸。

    光晕贴在眼睛上他瞧不清祁聿面容,眼底只笼了个清质身形。

    祁聿正站他身后垂颈与他对视,感觉祁聿俯视眼底里定是疏漠,陆斜梗了口气。

    “没好全,就午时能约莫看些,稍会儿暗一点我就看不清了。你醒了我给你端药。”

    他扶着门框起身。

    陆斜端药一路靠摸索而来。

    这条路他应当走的很顺,门前某处地砖破损他能轻易避开。

    她悠哉悠哉敛眸看陆斜小心翼翼行路。

    当人快要走近,她抬手取碗药:“干嘛亲力亲为,我就你一个儿子,你精贵着呢。以后使唤旁人做,你养着。”

    照旧几碗药下肚神清气爽多了,就今日起身胸肺胀涩,微微泛起不适。

    挥手招了个洒扫内侍,支着人去请单放舟来给自己瞧瞧。

    祁聿笼住身上袍子,敛眸瞧门前齐膝三摞文书,不能再积压下去了。

    看眼无所事事杵一旁的陆斜:“你想学看这些政务么,我给你讲些。”

    “不喜欢就去护城河钓条鱼也行,晚上我们补一餐。”

    陆斜尽可能想看清祁聿目前是什么神色,但试了试就放弃了,他‘瞎’得无法看分明

    微微吊眉,无奈道:“你想让我学陪你处理政务就直言,作什么用无选项让我择?”

    祁聿身上有伤,根本不能食鱼这等发伤之物。

    祁聿脚尖钩了下文书,结果劈里啪啦散了一地。

    朗声:“我从不迫人。”

    “譬如你,我可迫过你?”

    这份理直气壮他不明白祁聿怎么说出口的。

    “不得不也是逼迫的,祁秉笔。”

    陆斜明白他意思,乖觉进门去搬桌后的案几出来,又来回几遭将笔墨纸砚给他摸索着铺好。

    陆斜无奈又俏皮声音挺有意思,她一时好似看到陆斜往日在家可能出现过的性情,拨云见了丝晴光样。

    祁聿将陆斜那句话再回想遍,颇为珍惜地看眼人,恰好这时陆斜正对的是那张窄背,紧致好看。

    她就想陆斜活得如这句话音调样轻松。

    见人脑子活泛、动作麻利。

    祁聿歪靠门框上等他动作结束:“眼睛好像真能看见些,继续治,我将这些处理完了找空再带你出趟宫。”

    当陆斜要为她磨墨,祁聿过去用脚掀了他腕子。

    “说了你精贵着,这些不归你做。”

    墨掉地上,染层细灰让祁聿一下皱了眉,这条徽墨也精贵

    “文书捡几本来,我念给你听,不懂的我教你。你也开开眼,知晓知晓这世间有多大。”

    她一背刚结痂,上半身大动是不能,刚伏到小案旁,就有人跪近给她研磨。

    陆斜单手掐几本转身,就看祁聿执笔等着他,目光衔对,他下意识蹙了蹙额心。

    看着陆斜粗鲁伸手将文书赤晃晃递来他没将两人距离拿捏好,不光偏斜还有远了,抬手接有些费劲。

    看来他眼睛当真没好全,大概只能虚个人影。

    祁聿拍拍小案左手边,“过来,我给你讲。”

    她撑手托住下颚:“我不知将你调到哪个监去,也不知让你处理什么事务合适。不然你就在我身旁将养着,好些了继续去习武,你身子瞧着太薄。”

    “明日我就要上职,你去内书堂随意打发打发时间?”

    这话倒是认真在询问,陆斜想她总是安排得宜辛不辛苦。

    “都行。”他活得不挑。

    手上文书比划半响才落到桌面,他也不好跟办公的人抢位置,朝左缩了又缩。

    祁聿一瞥他方才执墨的手污了块,将袍角顺手甩他块:“手,擦擦。”

    “嗯?”

    手上多落了块软绸,颜色似与祁聿衣裳相近。

    具体看不见手哪里脏了,但大抵明白祁聿意思,他缩袖将右手蹭了个遍。

    祁聿瞥眼他,随意抽张文书,好巧不巧的一张。

    她笑笑。

    “还记得那日同你说的我受人钱财不白受么,这张正是人命,我教你逆转乾坤。”

    前头还闻着笑令陆斜侧耳,下一句就让他抖了脊梁,气息歪重一口。

    “鞑靼本雅失里六次战役全败你知道这张文书到陛下案头会如何么。”

    祁聿好兴致的拣成例子,同他愉快‘教学’般,意趣颇高。

    这怎么会不知,连败六战正副将杀头,若失的地够多能赤族了,就看陛下心绪如何赤杀多少。

    “死罪。”

    祁聿拿着没沾墨的笔给陆斜比划:“这里两个字改改,死路就能变活路。”

    他听得好奇拧颈,垂面去看,可他昏

    花看不太清楚。

    只好张嘴问:“哪两个字?”

    “这是武节将军连败后向朝廷请罪的文书,其言辞肺腑、愧国痛骨,怕是已经做好了伏罪的念头。可将这行其中的‘屡战屡败’,过我手誊书时改成‘屡败屡战’他尚有一命可活。”

    陆斜细想想陡然大悟,朝祁聿猛地拧头。

    祁聿将文书塞他手上:“不过这人没孝敬过我,我就不改了。”

    这是人命!怎么祁聿能说得这般松闲。

    她瞧着陆斜睁着双空洞无神的眼、还能显现出惊愕,得了趣般撞他胳膊:“知道我的钱没白受么,说求着孝敬我的人多你那日还不信。”

    “若他一早识趣,今日这条命我就能给他留下,可惜可惜。”

    原来御前祁聿还能这种手段置人性命于笔下生死转换,他叹为观止。

    陆斜捏紧文书,紧紧张张托求:“救人一命”

    祁聿散懒着腔,却一直盯着他神色变化。

    “我身上疼,文书太多他不值得我下笔,你捏这么紧你去改吧。”

    他还未动,耳畔又落声轻的。

    “今日你救人一命,且能晓得一命多重么。日后你也多为自己计量下,莫万事顺受。”

    陆斜神魂激荡到意识顿住他手上握着的好像是自己那条残败不堪的命,缓缓在掌心有了些许分量。

    他唇角抖动,却无声能出。

    “你看不清便找个字看得过去的帮你誊,我替你交上去。”

    “武节将军回朝时我会替你下个帖,这买命钱他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你开了这道先河,日后有人钻巧哭你心软,那麻烦就多了。”

    第26章 脉象你到底做了什么将他迷成这般神志……

    单放舟来诊脉,说她热症浸了肺腑。

    往下几日会咳,若干咳伴着热症反复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加重喘不上气命丧于此,叫她再安心修养几日。

    日日定时用药,不能再昏睡两日两夜卯掉几顿药。

    她一边敷衍一边批阅。

    陆斜听得掐眉顿目,在祁聿‘无动于衷’下他促声。

    “你认真听了没,说你病得重,再休几日养着。”

    默默收药箱的单放舟身形整个顿住,神色僵滞地缓缓抬到祁聿身上。

    见其脸色铁青后速速转开目光,人不动声色往后退出一个自己可被波及的范围。

    祁聿右手批写的笔指到陆斜眉心,声气冷肃非常。

    “我的命没这些文书重要,还有,我休十日已是皇爷恩赏老祖宗私疼,再休下去不如直接斩了我。”

    “宫里无用之人皆死尽,你有我庇佑乃是例外,但别觉得你日日无事旁人就该同你一样。”

    她狠声嗤气:“滚开。”

    单放舟听着祁聿冷声都不敢往下说诊象,将所有话尽数吞腹,气息自觉敛了,怕吵到祁聿耳朵。

    陆斜眉心湿漉一片,淡淡桂香萦鼻,墨汁顺着眉心在面上滑动至下颚,垂滴往下落,约莫衣襟也污了片。

    他怵着颈愣着脊梁,话搅在嗓子里又落进肚子。

    浑着目,有些无措道:“知道了,那我送单医童一段路。”

    祁聿手背蹭下单放舟拨上去的袖口,“擦把脸再去。”

    收笔后看着陆斜用衣袖草草抹去墨迹,反倒染了半脸,污得可笑。一双好看的狐狸眼空洞得毫无灵气,一下觉得陆斜有两分可怜兮兮。

    想到陆斜入宫前乃娇养的小少爷,上头有两位哥哥寒暑吃苦,父母年纪渐长下家中老幺自然受更多疼爱,不免人生的欢快无知。

    作为‘贡品’入宫,他自然也没受过一般内侍辛苦劳作的难。

    长成至今最大的苦当是阖门斩于眼下、被人捉走反抗无视后心理无言以述的繁复。

    眼下这般人事不通也合情合理?

    瞧着陆斜摸索还要单放舟轻声提示的身影,宽肩窄腰的风流自出,挺起腰行起路来温吞又雅致,赏心悦目。

    祁聿垂看文书一时作难,她已然忘了入宫前是如何生存的,便在陆斜身上犯窘。

    是将陆斜养得如以往在家中那种浑然天成的性子,还是睁眼务实些?

    其实出了宫,有她站在天上头荫蔽,宫内生存之道他万分之一也用不到。

    宫外只要有银子万事可平,巧的是她完全不缺。一年冰鉴、碳鉴、贽见、别仪收个几回,闲时再给他送张自己‘签票’,陆斜买个小县小城也绰绰有余。

    当地官员若晓得陆斜有她这层关系,四方城池的人都要垂眉哄着他。

    有陆詹事家韵作底、两位哥哥累年身教,他歪斜不到哪里去。

    所以日后性情朝哪个方向养才好?

    两人一道走出数丈,单放舟瞧着他眼睛好些,伸手在他眼前挥挥:“如何,日日还会疼么。”

    陆斜并在他身旁走,浅声:“不疼,但总觉眼睛干涩不适。”

    “正常,眼睛灼烧过的是这症状。”陆斜相处起来雅性得很,不为难人也好说话、万般都可。

    单放舟再三抬目、欲言又止几番,最终将话述在嗓内好好斟酌几遭。

    缓缓张口:“我问过师傅了,你这个治晚了好不彻底的,往后下了夜你再想如往日那般视物恐是真不能。银子就让祁秉笔别送了,你可能不知,他往日在宫内没送过银子办事”

    陡然送起来,有些吓人,感觉像治不好后的买命钱。

    “我跟师傅收了也没用,他送的又不敢不收,实在难煞我们。您行行好叫他别送了?”

    陆斜一怔,并不知道祁聿送银子这回事。

    “好,我知道了。”

    但祁聿面前不能明说,避免单医童再开口言难,他先出声,“我想个婉转法子提下,不能累您受斥。”

    单放舟感恩陆斜大德,恨不得给人多鞠几个躬,嬉笑几声‘多谢’。

    迎面见着李卜山带着人朝这边走,单放舟拉把陆斜让路,自己垂颈算个礼貌。

    陆斜只看着一队人影丛丛、瞧不清是谁,但跟着单医童往后退到宫墙边。

    李卜山瞧见陆斜这脸乱七八糟墨迹,步子停他面前,支问单放舟。

    “祁聿这是作什么新乐子。”

    陆斜听出声音要行礼来着,李卜山出声断了他动作。

    “祁聿小心眼,你别跪我。他如今越到我头上,我是半分也不敢惹他,怕他寻着由头惩治。”

    陆斜无语,直觉李卜山阴阳怪气的很是刺耳。

    祁聿不是这等人。

    但见过几回两人相处,好似有仇,那不免祁聿寻泄私愤,这倒合他性子。不过祁聿能认不是好人的,十有八九不会是好人。

    单放舟指着他脸:“卑职不知道。”

    “也是,他性子摸不定。”

    李卜山上下反复打量陆斜,只觉这人日后真会是祁聿把柄。

    他好奇问:“祁聿从未主动受过冰鉴,宫内他张口什么都有,身上钱财便寡淡的很,非必要他不曾朝宫外下帖。此次却为了给你治病,他在宫外下了一千七百三十四张帖。你眼睛这么精贵?”

    “你到底做了什么将他迷成这般神志不清的模样?”

    单放舟听到这帖数,颈子差点就抬起来看陆斜是何方神圣了。

    祁聿的一张帖少说百两起步,官阶高些的也随之涨价,巴结祁聿严重的这银钱更是上不封顶。

    一千七百三十四张帖就为了给陆斜治眼睛?

    李卜山十分想将陆斜捏在手上仔细瞧看,却不敢随意触碰祁聿的人,只得这样饶有兴趣端量。

    陆斜:?

    他不曾主动受过贿赂?

    陆斜自知身份不好发问司礼监随堂,吸口气:“什么也未做。”

    李卜山笑了,“什么也未做?”

    这话他信他就是蠢。

    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携着冷哼带着盘问直指陆斜。

    “他最忌人进他屋子,你不光能进,还能住月余、还能替他侍疾这么些时日。你是双耳闭塞到天真的程度,还是你在同我说笑?”

    “直房这块你随意

    拉人问一问,祁聿宫内十年可有睡过小宦。”

    一个‘睡’字将陆斜剐了层皮,他如今活着全凭被祁聿、被一个阉人‘睡’过。

    是个活生生男人也受不住这行径戳心窝子,家中警训上头、列祖列宗压下,登时陆斜白了脸。

    人局促不安,胸腔振浮不止,喉咙一涌再涌想退避此地,不想听这种话。

    李卜山细腻捕捉他眉眼下裂开的这道心绪:“你是被迫的?”

    “不该吧,祁聿从不主动迫人。你说你使了什么手段勾引的我更能信。”

    陆斜气息不稳的朝后跌了半步,靠着单放舟扶了把才稳住身形。

    李卜山余光瞧见身后半步捧着的东西,倏地对陆斜的这些好奇觉着没意义。

    他提口气:“托你的福,这些年我从未见过老祖宗这么罚他,怪有意思。”

    祁聿自从身边多了陆斜开始,便陆陆续续破了不少自己的禁,老祖宗因此动怒暗惩了几回。

    他真是数年少见祁聿其它神情了。

    怕因陆斜不识大体殃及到司礼监其他人受累,李卜山被迫警醒陆斜句。

    “你与他盟帖作了这等亲近关系,也莫要在廷内因他太恃宠而骄。若伤了祁聿与老祖宗情谊,你好死不得!”

    凶狠意思明晃晃朝他最醒目的脑门前钉了颗木楔,望他能一直记得。

    陆斜还未及称‘是’,李卜山便拂袖带着一行人往直房去。

    单放舟虚目看人离开,这才抬起头肆无忌惮狠狠打量。

    祁聿为什么照顾他?真是宫里首例。

    瞧见自己还撑扶陆斜的手,慌张甩开,哆哆嗦嗦惊惶解释。

    “我刚才是怕你摔倒才扶的啊,我没占你便宜,你要分明清楚啊!”

    这被人报到祁聿那边,他真是无妄灾祸压一头。

    单医童动静相当夸张,像是祸临己身那种忙不迭甩掉样子。

    宫里好像人人都有几分畏惧祁聿。陆斜一时不明了祁聿不可怕吧?

    他明白意思,袖口拢住被单医童抓的位置擦了擦:“多谢你,不然我就要摔倒了。”

    单放舟在他轻声下缓缓镇定,“是是,不用客气,你也是我病患,照顾一二也应该。”

    回头看眼已经带着陆斜离开了护城河,问:“不然你送到这里就行了?你有眼疾一会儿回去有些辛苦。”

    陆斜点头,但在单放舟转身时伸手拽住他衣袖。

    “祁,祁秉笔身体究竟如何?按时用药多久能好?”

    陆斜来宫内、应该说到祁聿身边尚短,许多东西并不清楚。

    有陆斜能问能时刻照顾也是好的。

    他转身站正,先抹掉陆斜同他拉扯的指尖。

    “祁聿底子本就不好,不知早年被什么伤了根本,就比常人气血要差些。常年都在用药故而看起来人好好的。”

    “从这次与前任秉笔斗杀起,受伤不断又未曾好生修养过,几道积压至现在,入肺腑的热症跟鞭伤引起的轻微疮疡,他如不精心修养,其实随时会加重要他性命。”

    但这些祁聿根本不看重。

    他与陆斜同时拧起眉,因为祁聿出个什么事儿,他两铁定跑不掉。

    单放舟琢磨不明。

    “按说常人病成他这般是起不了身的。但你们前两日还能出宫,他今日还能批阅文书是他强撑所致,这等同于在耗自己往后寿数。”

    余剩下意思在单放舟一口停顿下陆斜明白了,祁聿怕是寿数不长的那种。

    陆斜一时激动绞住袖口,气息噎在胸间不上不下,卡的人好生难受。

    “祁秉笔不知疲累的,你若想将他养着就三餐催促喝药、按时用膳,食疗谱子我也能给你些。就他那残破脉象养个一两年倒能恢复些。”

    但想到陆斜与祁聿关系诡异,他谁也不想得罪半毫。

    “你心中若还有怨气,什么也不必做,他再遭几回大刑,你也就摆脱了。”

    轻松言到这里,陆斜整个人都有些木讷。

    果真如祁聿所说,单放舟如果不是性命挂祁聿身上,他也不会好好医治人。

    便是做上司礼监二把手,廷内也算个能遮天的人物,祁聿还是个阉人,通天本事还是叫人看轻。

    他不想同单放舟再说下去,清冷冷扔句:“知道了,食疗谱子你送来给我,我一会儿该认不清回去路了。”

    声音还未及地,他已经转身往回走,毫无礼节的将人甩在原地。

    单放舟没明白地看着陆斜背影。

    这是怎么了,好像一下就生气了?所以陆斜是嫌祁聿活得长了还是短了?

    他扶把药箱,不管不管,自己就做好掌印交待的分内事就好,该治就治,治不好就请报换人,这边事与他好无干系。

    陆斜满脑子全是祁聿眼下硬撑是在耗日后寿数,脚下不免就走快了些。

    眼前能瞧见的越来越模糊,心下就越来越急,脚下一阵乱踩,伸出手去探什么,就想下把能扶住祁聿的门。

    踉跄几步腕子一下被道劲力拿住。

    “看不清为什么往外跑,秉笔叫我来寻你回去。”

    陆斜一听是唐素声音,翻腕就将人狠狠握在掌心里:“恩,我看不见了,你带我回去。”

    唐素垂眸,朝他身后宫道看眼。

    “你少慌张的,今日怎么了,可是有人寻了你同你说了什么?”

    最稳妥的猜测,唐素狠问:“有人叫你害秉笔?”

    他目前是祁聿身边最亲近的人,一向稳静的人没道理突然成这样。

    陆斜摇头:“就是看不见回去的路有些害怕。”

    唐素不尽信,上下打量,陆斜急的脖子都浮层汗。

    “你听到身旁任何动静随意喊个人将你送回来,没人敢不听。”这反应,他笃言:“不是这,你说实话,不然一会儿我让秉笔审问你了。”

    “你可是他唯一收的儿子,切莫寒了人的心。”

    陆斜松口:“那你让他审我,我就是想回去。”

    李卜山送完东西看见他们拉扯,顿了步子。

    唐素将人锁身后,按规矩朝李卜山行完礼就将人扯着朝直房走,一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第27章 神迹没死,便万事大吉。

    “知道了,把这些赶紧送去司礼监去,我来问他。”

    她将文书一推,趴在小案边缘就埋进衣袖里喘气。

    绷得弦一松头昏昏沉沉袭来是真刺疼,胸肺哽塞的浊气一浪接一浪滚拍,浑身都有些难受。

    唐素挥手让研磨的内侍端盏茶来,那内侍不应声点头就退下去。

    “是,我这就送去。”

    他不敢耽误功夫,手脚麻利的将文书摆好,盛承盘里就朝司礼监方向去。

    宫内一二人生死没国事重要,就算死得是祁聿也一样,廷内依旧要转。

    这些事物是六部下头论,论完入内阁,内阁票拟后到司礼监,司礼监诸位大珰根据皇爷心思总论番。

    最终在皇爷面前与内阁共商下签字,陛下再点些笔墨就能往下签发着人去办。

    一般内阁跟司礼监少有歧论,签起来是快的。

    但触及了不可能避让的人事物,不是紧急的折子就要来回论个几遭,闹到陛下面前才方休。

    祁聿休息这段时间不知误了多少事,唐素脚下更是慢不得。

    路过陆斜身旁时他凌厉朝人扫眼,一步携风跨过去。

    听见祁聿声音他忽然觉得心安许多,微促的气息也平稳下来。

    陆斜瞧着愈发不清晰的模糊影子,往前。

    祁聿听着动静将目光沉滞地拖出衣袖,看着靠近身影。陆斜脸上脏乱一片墨迹,如外头野过的猫样,滑稽的好笑。

    “你怎么了,说实话,唐素不会无故疑心人。”

    陆斜被他肃穆声音钉原地动弹不得。

    祁聿对他依旧无甚太多信任。

    这人心思敏捷,骗是骗不过的只能照实说。

    指尖绞了绞衣裳,“单医童叫你别再给银子了,我再经段时间治疗能好。”

    他将好不彻底的话掩心里没说,因为单医童说的是下了夜不会好,白日里应当能行。”

    他还说你眼下随时可能加重,你真的病的很重。如果不好好养着,耗得是你日后寿数”

    “就这?”

    她仔细分辨陆斜神情,窥探半响见人无闪躲的坦荡,她将脑袋又揉回衣褶里。

    “这是什么事也值得慌,我道有人迫你性命。记住,只要不是一击致命,还能喘气就什么都别慌,慌解决不了事。没死,便万事大吉。”

    陆斜听着声音穿透布料晕的闷声,轻飘松意的嘱咐让他心里更生迷茫。所以祁聿万事稳妥便是一直抱着这种想法?

    没死便万事大吉?

    好积极的活法,他生听出了无可奈何,与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祁聿一直推着,叫人不能停息半瞬。

    心口胀了下不知何处牵头的情绪,轻轻、又重重令陆斜疼了下。

    他端住腔慢慢说:“单医童说你身体底子本就不好,此次伤得极重,要好好将养一两年才能恢复些。”

    陆斜侧耳,想听听祁聿有什么反应,却除了他紊乱粗重的喘息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再踌躇出声。

    试探地商量道:“那个,你能别找他麻烦么。我答应他婉转点同你提的,但你面前又婉转不得。你若要寻他烦忧,日后你罚我我也不敢尽言了。”

    祁聿昏沉的难受,隔着衣裳都觉得身上又烫了。

    嗓子也提不起力,敷衍道:“知道了,我去睡了。”

    不待起身,就瞧出陆斜眼底更空洞。

    才申时一刻(下午六点十五)他已看不清看着端茶走近的内侍。

    她无力支使:“自今日你贴身照顾他、做他的眼睛,直房洒扫换个人。”

    陆斜就瞧着一虚影踉跄弱化在眸子里,他便是睁大眼睛也什么都瞧不清。

    身旁陡然多个声:“陆内侍,您可要吩咐?”

    细润声音一听便是个乖服的。

    陆斜循声抬手,一只胳膊自动放入他掌心:“您吩咐。”

    “方才单医童才诊了脉象,你去太医院等着药好端来。”

    “祁秉笔叫奴婢贴身照顾您,奴婢不能离开。”

    “我叫你去。”

    “奴婢不能去。”

    知道祁聿话是铁律了,他无奈退一步:“那你喊个人去。”

    “一会儿有人过奴婢喊,现在无人。”

    陆斜额角酸疼,微微气性上头才拧住眉。

    就听见腿边双膝触地跪下的声儿:“您罚奴婢,奴婢也不能走开。”

    他叹口气,“附近哪儿有人,你带我去寻。”

    “是。”

    这是真贴身照顾,那夜里岂不还要与他同房盯着?祁聿下的命令是要一笔一划遵守么。

    自这时,陆斜不想再放任祁聿睡下不醒的状态持续。

    等药送来,他直接端着药冲进门,站屋中对着床一直喊‘起来喝药’,直到将人喊醒为止。

    唐素送完等着老祖宗交代,回来路上听到这件事只觉脖子凉飕飕的。

    听说秉笔就连吃饭也被陆斜从头至尾盯着,陆斜个‘瞎子’能盯什么!

    他震惊半响硬是出不了声。

    这是真不怕死,阖宫上下敢这样的唯陆斜一人了。

    然后唐素脚下抡出火星子,一路狂奔就为回去看眼这个奇观。

    可惜桌面收了,陆斜被罚跪一夜

    次日祁聿穿上秉笔赤红职袍,佩玉的时候不断对镜自赏,还是新衣裳好看。

    时隔数日再跨进经厂大门,祁聿腰板瞬间都挺直起来。

    恰巧进门遇见头位便是李卜山,她牵唇轻轻一咳。

    李卜山听清当即收了步子,佝着肩朝她深深鞠了个礼。

    她挑眉看着身前佝偻下的脊梁、与晨烛给人虚的影。

    “可惜,大我十九不还是跪我,可见年纪没什么用。”

    这话无人能在祁聿面前驳,因为确实是真。

    宫里比他年轻的进不来这道门,能安然进来的起码二十五岁起步,甚至有人终身也没进了这间门。

    而祁聿却才十九。

    对此李卜山心服,哼笑着应‘是’:“那祁秉笔可要我伺候您进去?”

    温言下心必怀奸诡。

    “呸。”

    祁聿曳眉啐他口,提步便朝膳厅去,懒得同这人周旋。

    李卜山掌家一步上前晚了没挡住,李卜山抬手将人生摁到身后,在祁聿斗狠的目光里他狞笑声。

    肩胛提直,下颚微仰:“他不敢真如何我,别大惊小怪。这点定力都没有,今日你回去不用来了。”

    祁聿闻声肩胛耸耸,嗤笑声音在如此宁静中分外刺耳。

    她进门就见陈诉已然上座,手上拨着文书在灯下提前阅览。

    温黄色余光下的赤红让陈诉从文书里掀眸,阴阳怪气哼嗤:“啧,一向卡时辰上职的你竟也来这么早。”

    祁聿掀了袍子与他对坐,司礼监除去刘栩最高的位置。

    “可不,在其位谋其职,我于昨日判然不同嘛。”

    她‘不经意’抖了把袖子。

    祁聿一身鲜亮再次撞进陈诉眼底,他只觉无语。

    秉笔职袍,看见了,不必秀。

    祁聿莞尔:“往日我个随堂若日日追着秉笔事务,岂不剐杀你们的脸。这等眼色我还是有的。”

    她刚坐下,唐素就端盏灯来,笔墨纸砚铺陈好。

    陈诉眉角朝下微压。

    祁聿在说往日他不是不能做秉笔是事务,是给他们脸不逾越罢了。这等猖狂!非是他了。

    指尖力度促使文书重新站立,懒得同祁聿作口舌争较。

    晨起大家都忙,一句寒暄即可。

    她也没什么闲话可聊,直问:“抽签剩哪个部给我,我掌听记还是坐记?”

    祁聿难得软了一嗓子,陈诉再次掀眸:“老祖宗等你组织抽签呢。”

    眼下司礼监众位还在上月行签内处理事务。

    “哦。”她也不是没组织过,过程简单的。

    祁聿招手,唐素也搁下几张昨日从司礼监带回去的文书。

    祁聿十分随意的巴结道:“陈秉笔可有想去的去处?我给你作个弊。”

    陈诉眼都懒得抬,“”

    “大可不必。”

    祁聿摸上文书后话也也戛然而止,阖屋除了纸张研墨声,人气息都弱了。

    每月第一日司礼监几百个厂役围庭院中抽签,各自领本月任务,分别出发监视各级官员。

    监视内府诸处、会审大案和北镇抚司所审讯重犯的叫‘听记’,到其它官府和各个城门搜访的‘坐记’。

    京城内某官做了某事、某城门发生某类奸事,胥吏一条条记录下来,诉给坐记,坐记再报给司礼监,司礼监笼列好汇给皇爷听。

    为防上下串通,故而每月抽签行分。这便是陛下深宫内,却掌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物的因由。

    京外依旧有人监察百官,反正监察不到位,一条线全斩了就是。

    陆斜跪到半夜就被内侍拖回床上,此刻床畔轻声吵醒,他浑身都倦得厉害。

    “陆内侍,内书堂再有四刻要开课了,您该起身了。”

    他惯性朝窗外看时辰,结果睁眼瞎鬼影都看不见一个。

    这么些时日还没适应,又讪讪低下脖子问:“什么时辰了。”

    “卯初(五点)。”

    陆斜听得眉头当即绞一起,嘴角抽抽。

    这个时辰他两位哥哥往日在家都没起床念书,更遑论他。他都是在爹爹上朝后偷懒睡到自然醒,从未被人这个时辰扯起来听过学。倒是新鲜体验了!

    陆斜丧一脸拧着肩不是很想动。

    “奴婢水都打好了,秉笔还给您身新衣裳穿去内书堂。”

    一听祁聿,他一翻手揪住这内侍袖子。

    急急道:“太医院一日最早几时煎好?他起没起身,服没服药。”

    忙要下床去找祁聿,盯着人用药用饭。

    热症都反复一旬没好,他身子他是不顾的!

    这内侍忙按住人:“秉笔寅正(四点)便去了经厂,听唐少监说秉笔漏了许多事务,这段时间必然是忙的。”

    “您还是操心自己,万一秉笔考校起来,内书堂目前进度您应付得过来么。”

    陆斜一听考校,脑袋骤然胀疼。

    祁聿分明说去打发时间!为什么还有考校一说?

    “再说今日是祁秉笔受印、司礼监万人请拜的日子,陛下可能还会赐服。可是没时间顾着您了,您还

    是去内书堂好好听课。”

    这内侍完全受祁聿命令,将他稳妥安置进内书堂。

    满屋十岁小宦就他格格不入,独坐在最后一排连书册也没有,大学士今日进门瞧见后面的他都愣了半响。

    第28章 上学便是残身,所到之处也可踏天碎地……

    祁聿在司礼监忙到午正,饭菜正要上桌,她摆手请退。

    她睨眼屋内人,乘着老祖宗还没来:“饭就不用了,我儿子头日下学我去看看。”

    几步阔出门。

    陈诉歪头看出去,那道鲜亮背影已然飘出经厂大门。

    他费解:“那位陆斜到底是何方神圣,把祁聿迷成这副样子。”

    这话将几位随堂一道牵引起目光,确实,不止陈诉好奇,都好奇。

    李卜山给老祖宗座位拂尘。

    “一时新鲜吧,祁聿自来独身,难得有人伴身旁。有个小玩意盯着他身子也行。”

    卡在时辰赶到,诸监掌事都来接下学小内侍,所有人一见她,内书堂哗啦啦跪一片。

    异口同声:“祁秉笔。”

    环扫不见陆斜,不等她出声,一道窗子从内推开。

    昨日安排在陆斜身旁的内侍战战兢兢指向堂内。

    陆斜在最后一排正中位置趴桌面上睡得正好,右手衣袖折挡在眼睛上,垂堕腕子搭在白皙后颈处。

    以鼻下的半张脸此刻因窗光铺扫,松脂玉洁,荧出的光柔絮,好精致的下颌线条,微抿的唇嫩红饱满。

    伏桌面上溜滑的脊线也玲珑有致,一把腰带生削出劲薄身段。

    陆斜实在绝色。

    祁聿眼下色加深,挥手让人起身,径直朝书堂走去。

    一进门,随侍陆斜的小宦跟来要跪,祁聿眼皮子都没落,只问:“睡了多久。”

    “”

    “陆内侍就没醒过。”

    祁聿猛地脊梁浑震,合着来内书堂睡了一上午?

    掐算今日是闫大学士,他为人素来谨饬周正,她指着陆斜这憨样:“闫大学士没打他?闫肃清戒尺今日是折了么!”

    祁聿凌厉口吻将人颈子压弯,内侍伏地:“说今日睁只眼闭只眼,下次罚站。”

    祁聿气笑了,胸腔狠狠震鸣声。

    走近一把将人衣领提拽把。

    陆斜混沌跟着力道缓缓支起身子,眼皮子惺忪还未掀,一巴掌从天而降‘啪’他脸上,将人从桌面翻至地上。

    “想我当年进都进不来,日日干完活计,与这处洒扫长侍帮求着做事才能窗外听几句,送你来你倒是过的滋润。”

    “不若我明日在讲桌旁支张床让你睡!睡桌子多辛苦,我不得心疼你!”

    陆斜朦胧瞥见一段红袍,缓目上掀,胸间於堵口气。

    缓缓解释:“学士就‘君子不器’反复颂讲我才睡着的。”

    今日讲师对着堂内所有阉人灌提君子概念,认为他们日后都能成人、成君子,故而应为通才、筑博学多能之身。

    便是阉人,日后也要担负起治国安邦平天下的重任。

    对内可以处理各种政务;对外能够应对四方,要不辱君命。

    所以他们应当博学多识,具有多方面才干,不只局限于某个方面,因此,才可以通观全局、领导全局,成为合格的领导者。

    陆斜承认,今日坐在内书堂的小宦们,他朝定会掌管宫内各处,‘学’着挺有用。

    这位学士一顿洗脑也十分有用,叫些脑子不清醒的小宦听得激昂,灌输阉人与宫外君子无不同。

    可他在祁聿身边看见的不是这些

    陆斜仰头,字字清晰地问:“我不懂我学着做什么。”

    他已是残身不可能再是‘君子’,若日后满嘴行君子之道,只会让人觉得他是阉人披书生皮的笑话罢了。

    此间阶级下,他一个无品阉人扔出宫,比之乞丐不如。

    甚至他也不明白阉人学‘君风’做什么,祁聿这么本事,走到人前也是奴婢。

    见官人家怕他是因祁聿身上背负着陛下的眼睛,若没这道利害,祁聿照样行属末等弓背哈腰服侍人,不见得活得好。

    他纵是笔下乾坤扭人生死前程,世人也首当辱骂他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残身,等视奸佞。

    看似风光无限,背地多少咒嘴多难听他不信祁聿不知情,只是装作不知情、硬撑无所谓而已。

    若阉人学‘君子’有用,是不是要先应验在祁聿身上,才有微末可信度?

    他们就是一介廷奴,就连祁聿都是一张文书比性命大的奴婢。祁聿万般才学入腹,求生尚如此艰辛,这些学着到底能做什么。

    今日越听越觉得荒谬,不如睡觉。

    陆斜就着这时煦和的光,突然看清了许久不见祁聿的面容。

    他削鬓正冠,一张清素的脸轩然霞举,厉眉正凶神恶煞瞪着他。赤红团衫职袍将人衬得极其出尘,说祁聿风流倜傥、淑质英才毫不为过。

    这等身姿为阉人,老天是真瞎了眼。

    明明就是前朝科官的身,怎么入了内廷。

    如果,如果祁聿不曾入宫,他今日的秉笔职袍当是状元鲜红褂袍才对。

    “不懂?”

    祁聿刚一弯身,脊梁后的痂便扯住神经,疼痛冲脑。

    她晦目收了手,冲门前内侍冷喝:“给我将他拖出来!”

    这内侍听祁聿的话相当过分,不等人凑近,陆斜先表明:“我自己能走,能走,你就搭个方向即可”

    这人看眼祁聿出门的身影,一把揪住陆斜领口:“秉笔让奴婢‘拖’,得罪了。”

    陆斜被扯倒,真开始‘拖’一旦他有站起的趋势,这内侍就猛灌力将人再次拽到。

    他一会儿要求祁聿再对这位内侍下令时,能不能注意一二措辞?

    祁聿瞧着都出了内书堂的小宦照她的令折返。

    余光便是陆斜被人拎在手上生拽出门,过门槛时陆斜身子还大幅度‘哐当’跌出来,看着腰都撞得不轻

    陆斜被扔她脚旁时,祁聿人都缄默了。眉角蹙紧,这人是个死脑筋啊。

    再看陆斜脸上寡青颜色,登时觉得这样也不错。

    她撩袍蹲下,将陆斜脸朝前拨正。

    钩手示意让回头的小宦们排队。

    一院子十岁小宦有些不尽她意思,纷纷回头找自己掌事,掌事领着人到祁聿面前。

    “孩子尚小,不懂督主意思。”

    祁聿点头表示明白:“我就随意问两句,你们且站旁边就是。”

    掌事们互看几眼,将自己监内的孩子拢队排好。

    第一个小娃娃频频回头找自己掌事,有些要哭的样子,祁聿瞧着不恼,极有耐心。

    就沉声轻轻问:“你怎么进宫的,哪个监的,日后可有想去的地处?最想作个什么官职?”

    陆斜浑身一震,猛地明白祁聿用意。

    祁聿扣住他下颚。

    晓得他看不太清,但也要‘睁眼瞧瞧’!

    这小宦瑟瑟不敢答,祁聿等得也是耐心:“告诉我,你日后想如何。”

    许是她声音松适,这小宦憋到眼眶发红,颤抖说:“我爹五两卖进来的,在私设监,日后想想,”他再次回头,“我想做我们掌事那种官职,也带人来内书堂上学,我喜欢读书。”

    陆斜胸间闷口气。

    祁聿点头,让人下去。

    同样的话再问。

    “我也是被爹卖给位公公,在都知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尚宝监,掌阖宫宝玺、敕符、诸位大将军的印信!”

    “家中徭役太重、弟妹太多,我想帮爹娘减轻负重,自己求的城里公公。现在在印

    绶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司礼监,作什么都好。”

    这个年纪一半是被父母卖进来的,一半是当地冲净军强行从百姓里遴选进来的,些许是为家分忧主动进宫。

    因由虽各异,但这些小宦无论在哪个监,但他们都有日后想去的去处。

    见陆斜眼眶晕红,脊梁僵硬浑身瑟抖,祁聿也不想继续杀人心,挥手让人散了。

    蹲太久腿酸,她坐台阶陆斜身旁,伸展地拉了下身子。

    陆斜若在贫苦人家、十岁不懂世事的年纪用刑,宫里有学上有饭吃自然满足,人一旦活得轻微满足便会有盼头。

    且内书堂有些师资比外头国子监还厉害,翰林称此为‘清要之地’。

    她悄悄朝后,不动声色瞥眼陆斜脊背,扼口气在嗓子深处。

    陆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少爷,所有未来尽碎。

    他能不阴暗扭曲别扭、不心怀仇恨怨苦,如此简单心性活到现在其实比很多人要强,这就要非人的意志了。

    还是父亲兄长基础打得好。

    “你说你想活,总要活得有个方向吧。”

    “你是不懂以阉人之身读书无用、还是不懂以阉人之身学‘君子不器’无用?”

    陆斜被他口中轻而易举的‘阉人’字眼击得有些神魂不振。

    祁聿真好像对自己残身一点旁的别样情绪也没有。

    她看着陆斜神色跳动。

    “若是前者,你也瞧见了,读书才能支撑人走得更远。他们日后想去的地处从此刻便开始筑基,一日偷懒便离自己目标晚一日,一日不勤终身为下等。”

    “内书堂一开,司礼监往后要职近乎大半会从此地出。不认字、不识礼教的人什么也做不成,无论宫内宫外、无论全乎人还是阉人。”

    “别看他们十岁,宫内凡是没有品级宫女内侍,无论年长多少岁也要鞠礼让路,你可知?这是规矩。冲撞了他们是能挨罚的,这些乃日后廷内‘栋梁’!皇爷的眼睛、嘴巴、臂膀。”

    陆斜觉得祁聿在点他。

    事实祁聿也就是在点他。

    “今日给你上课的闫肃清大学士,国子监请他一堂课都难于上青天,你还在他课上睡觉。若国子监学子知晓,斥死你。”

    “你可知他手下门生都有谁么!南监上任赵司业,翰林院张编修、刑部席给事中京中大大小小七八亲传、上门那种闲散数十门生也个个了得。”

    “便是你父亲在世,依托太子殿下身份都请不去给你授一堂课。你如今还猖狂的在他课上睡觉,你了不起。你约莫不知这个行径要气死京中多少人。”

    “千金难求他私下半句提点的陆小少爷!”

    陆斜茫茫睁眼,心口哽着的话说不出口。

    一时好似又明白了些祁聿心意,羞愧地抱头。

    祁聿不想一直戳陆斜羞耻心,到这里就可以了。

    温吞声:“如果你是觉得后者,不知阉人学‘君子不器’用处在哪儿,倒是能简单辩一辩。”

    “‘君子’不是作为只有一种功用的器具而存在,是要不拘泥于人与事,要有容纳百川的大胸襟、大气度。善于发现他人之善而加以吸取借鉴,善于反省自己而能加以变通,这才是孔子的‘不器’思想。”

    “器具终究有所局限,不能通达,一个人如果像只器具,就会心胸褊狭行动局促,难以通达天下。所以君子求学,不以一器为自己画地为牢,而是要博学多闻,具备浩然的大丈夫胸襟。”

    “你学的是为人,阉人也是人。”

    “改日我带你去见见司礼监其它秉笔跟随堂你便明白了。都是阉人,却个个本领非凡。随意一位若是全人,皆可入朝为皇爷臂膀,掌一方天地。”

    “陆斜,你也该醒醒了。睁眼瞧瞧头上的天、脚下的地,便是残身,所到之处也可踏天碎地。”

    祁聿拉住陆斜衣袖,扯着人起身:“走吧,干爹特意来接你下学的,我们回去了。”

    第29章 议室我有了陆斜之后发现行起事来更方……

    祁聿第一次走进司礼监二层秉笔之上的议室,进门多是好奇。

    这里是老祖宗跟秉笔特殊议事之处,楼下连上七道锁。就连李卜山也只能上来伺候茶水,一个字都没身份听。

    她虽沉稳地打量,终究是向往时间长,不免此刻心中诸多激荡。

    满屋子降香黄檀打的家具。

    一张刘栩闲时小憩靠墙的罗汉床,便价值京城十五六亩宅子带院的价格,可见此间议室造价斐然。

    富人脚下泥掉地上,捡起洗洗都能洗出金来便是出自这种吧。

    她蓦然晦目。

    陈诉瞧他新鲜模样,不禁垂眸跟着他视线打量几处,唇边提着轻蔑,觉着祁聿没世面。

    这是定如今大半副天下的高位,等闲不得上。

    刘栩安坐进黄花梨螭龙寿字宝座,陈诉本能过去要给老祖宗安置软枕。

    刘栩气息顿出,陈诉收手站开一旁。

    祁聿明白,阔两步走近,将罗织作的淡黄软枕顶着刘栩的腰。

    罗质地轻薄,丝缕纤细,经丝互相绞缠后呈椒孔的丝织物,乃皇家祭祀、换季常用品。

    刘栩用皇家专用物什垫腰,这把骨头可真值钱。

    刘栩满足长长吐口气,翻手要拨住祁聿腕子。

    她不动声色抽身坐开到一旁,没叫人沾染分毫。

    提腔:“这次我一千多张帖明帐共收一百七十五万九千九百两,还有二十封无人知晓的私帖,私收了二百万两,不过有些要晚些进京。”

    一整年朝廷财政收入约在二百至四百万两间。

    祁聿短短半个月内便将本年征收数额拢入手上,可见他声名在官员心中如何。往日不受,原来是为了今遭抬高身价。

    真让大把京官一口气吐个了‘干净’。这笔数目着实让陈诉惊愕了把。

    “近四百万是捐进皇爷的内帑中”

    她漫不经心靠椅背里,在刘栩与陈诉两人间巡视几眼。

    淡然哼笑道:“还是用这笔银子填了工部要冒出的司礼监贪污皇木帐里?恰巧我能平一平。”

    刚进秉笔之职,她敲了数千京官的银子为自己铺路。

    这笔银子要么在皇爷心里买个乖,要么给司礼监填个烦忧,或是两边各添点。

    总之不能光人进来吧。

    刘栩瞧她眼神一下明暗交错不知意。

    陈诉闻此倒扼口气,虚目掐紧祁聿的脸,颈侧青筋骤然显露。

    “你从何处知道内帑的!边呈月便是自戕也不会告诉你。”

    他猛地看向老祖宗,心下惊震。

    难道是老祖宗行偏私心用这拿了边呈月,迫人自绝?怪道他会‘畏罪自尽’。

    为了将祁聿抬进来真是费功夫!此间心头不平衡浇下,陈诉满身淋漓。

    刘栩晓得陈诉目光下想些什么。

    沉声:“不用看咱家,咱家也好奇祁聿是从何处知道的内帑。”

    他看向祁聿,眸色尖锐锋锐,试图生剖开想瞧清他内里。

    “那日你没同咱家讲清楚,今日讲说讲说?”

    刘栩一提那日,祁聿当即觉得脊背一片烧疼,肩胛一下就绷住,失手抓了把椅子。

    陈诉听到这话人才惶然阵清醒。

    是了,整个司礼监里老祖宗才是最想祁聿‘死’的人,怎么会出手助他。

    若不是廷内共守的规矩下,怕是老祖宗还想出手帮边呈月一把,直接了当地逼死祁聿。

    陈诉凝神一同与老祖宗瞧向祁聿。

    他年纪轻,常年行迹恣意,此刻坐也没个坐相,更显轻狂。

    祁聿在桌面支棱胳膊托腮,满脸寡淡素冷:“你们行事不小心叫我瞧出端倪,作什么质问我。”

    她恬不为意掀眼,“多亏我受了刑在诏狱里同那些人吃住一起,随意套问出来的。”

    “不是手拿此事,我也上不得这道楼,坐不住这张椅。”

    看着祁聿志骄意满拍拍掌下扶手,颇为得意。

    祁聿澄澈眸底搅了无数道深不见底邃暗,陈诉拨不开他清质迷障下更深的东西,无奈作罢。打心底认了祁聿见微知著、洞见症结。

    但祁聿的随意套问必然不随意,他自来快准狠直指要害,且心狠手辣。

    陈诉瞥眼老祖宗,老祖宗岿

    然神色恬淡无为,自然也当认了祁聿这话。

    司礼监门内都是聪明人,搞出来的手段算得上‘光明磊落’。

    知晓内帑的除去皇爷、老祖宗,便是他跟边呈月,这等要死的把柄谁漏谁横死。

    边呈月是不可能自交条性命给祁聿吧,他那么重自己家人,不晓得因此祸连也死身后人么。

    眼下祁聿已然坐自己对面,便没什么不能谈的,他知道了内帑更好与他日后配合事务,也省心。

    陈诉由心给祁聿鼓两下掌,“厉害。”

    指尖击掌沉声分外好听。

    祁聿听得提眉,对此全然收下。

    就喜欢陈诉这样从不避忌的欣赏人,僚友死敌一视同仁,从不吝啬褒奖。

    她松嗓:“尚可。”

    陈诉见他坦然自傲,轻瞥眼老祖宗。

    “你所说工部查出司礼监以皇木贪墨国库资产,何时发现的。”

    那帐可做的极为隐蔽,都四年了,怎么会突然有人寻出来,且司礼监无任何风声。

    这话长,祁聿将细枝末节谈讲开,刘栩跟陈诉当即发现他们贪墨皇木中银两这事可能要瞒不住了。

    外头清流想他们死干净想了许久,这回必是要借言官的口搭上三司一起朝皇爷请审。

    司礼监动荡不打紧,丢了皇爷半分心软才可怕。

    她提出自然她解决,不疾不徐道。

    “我去办,对帐数额是有些难平,但也不是完全不能。”

    不待刘栩出声,祁聿阴冷着腔:“边呈月留下的烂摊子我们司礼监认便可以了,银子我出些,实在平不上的,让工部、户部去地下找边呈月对账吧。”

    “皇爷面前司礼监最多受些责难,我顶了他的缺,他的罪过我受着就是了。”

    陈诉听祁聿这样说,一下觉得边呈月死得真是时候。

    不然放到案子剖出来再死,司礼监便坐实贪吃国家皇木银两,上到官员下到黎民百姓都是要闹阵,届时边呈月还死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陡然陈诉剥离此刻,飘然从顶高朝下俯视,一下让他皱眉。

    这一整出不会都是祁聿挖出来的大全套吧?

    工部皇木的帐剖出苗头为基,衔内帑,他下‘战帖’逼死边呈月进门,广受银钱,再用这笔钱填了司礼监烦忧,塞些内帑哄了皇爷开心。

    这么串起来,正是环环相扣一点差池都没啊。

    若真是这样,这道局祁聿布了几个月?还是几年?

    边呈月死得不冤,活被人下套这么久没发现,蠢得不能再蠢。

    陈诉心下蹙了阵心慌,如若祁聿一早对他悄然下局,他也未必能全然脱身从六部中下这样精细的局,非周密谨慎而行不得的。

    祁聿简直可怕。

    陈诉能想出来,老祖宗自然也是,两人看祁聿神色邃密却归于无奈。

    人已经进了门,日后就是要一道共事的。再则祁聿秉笔也就到了头,司礼监掌印他是坐不上的,除非宫门易主。

    他们有种被祁聿捏在手上嬉闹了番样。

    刘栩抬手挥退陈诉,独留下祁聿。

    陈诉撩袍起身下楼,临行前一眼也没多在屋内驻留。

    祁聿呼吸在陈诉起身时陡然沉重,胸腔泛起阵阵刺麻。

    她极力将要偏开的头端正,与刘栩对视

    刘栩年纪虽大,可宫里流水样补品润养着人,他模样不算难看,毕竟御前不会挑碍眼的长相。

    两颊富态饱满,周身匀称一看便是长年精细富足下的阔老爷。

    一身红色左右两条过肩蟒的飞鱼服、鸾带作系,又将他手上权势述了个十成十。这等文武一品都不易得之物,是他亲身服侍皇爷特赐的服饰。

    “穿了?”他朝祁聿腰间直白打量。

    刘栩松松两个字便将她击得颓萎。

    祁聿颈子一下便塌了,手紧紧扒住扶手:“是。”

    兜头窒息蒙了整个人,她濒死挣扎番。

    皮笑肉不笑,指尖顺着衣摆钩出一条细如发丝银链,另一头从靴里牵扯而出。

    “满意?”

    言罢丢手甩了,银链落回衣摆内,肉眼几乎查无可查她身上穿戴过着等物件。

    这等被人如同‘验身’般检查,她羞愤地咬牙切齿,直接红了眼。

    恨不得下刻就杀了刘栩。

    刘栩瞧祁聿怫怒神色,畅意笑着安抚。

    刚抬的手在祁聿本能闪躲下又收了动作。

    “是你自找的,作什么剐杀我对你的心,不罚罚你我就只能杀人了。可偏偏他能让你乖乖吃药,你又想保他,我能如何。”

    刘栩祥和语调说得万般无奈尽是她不懂事,却又依着心里宠爱事事由她。

    祁聿听得头脑发昏,起身就要走,是半瞬都不想同这龌龊人相处一室。

    看着祁聿使性离去,刘栩无计可奈道。

    “你愈发不听话了,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对你的苦心?”

    听着身后追来的声音,她都想回去一刀捅烂刘栩的嗓子。

    去你娘的苦心,该死,该不得好死。

    “屋子我叫人给你收拾好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祁聿权当听不见刘栩声音,一步不停朝外走。

    踩上楼梯瞬间祁聿便挺直脊梁,周身杀气收不住,速步下去。这一会儿谁冲撞了,她未必压得住气性。

    转角瞧见陈诉站在楼梯口旁、似乎候着她有话要说。

    错身时甩陈诉一句:“改日再议,没心情。”

    没几步就听见身后踩近的脚步。

    “你杀我义子的事我是不是没过问过,你不给个交待?”

    这话并没有给人讨公道的意思,就是想将人步子绊住说些其它的。

    祁聿猛地停下脚步,冷着脸侧身:“我有了陆斜之后发现行起事来更方便。”

    “你义子到底是我所杀,还是你想抹平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你推到我手下,你心里明白。”

    “我若没收过儿子,还真不知世上竟有如此趁手的物件。这种好物你往日怎么不提点提点我?”

    就比如她这次打着宠爱义子、给陆斜治眼睛的名头,光明正大收得这一百七十五万九千九百两白银。

    第30章 落空行,听你的。

    她接了这道活计,就能开始核账。工部、吏部偷摸拿散账拼凑,将这五年有关皇木的帐清清楚楚几遭来回翻算。他着了边呈月的骗。

    最终心灰意冷跌到更鼓房那间破落值房里躲起来。

    一身里衣盘腿坐在地上,侧着用肩头抵着床板支撑自己。

    脑袋无力垂在床沿上,虚目盯着眼前一小捧火,上头架个瓦罐熬着竹茹煮水。

    她等着煮好后喝一碗,余剩下的事来日再想。

    整间屋子无声,就连屋外过风好似也掀不起声音。

    等了不知多久竹茹水才沸腾,水顺着瓦罐流火上‘滋滋啦啦’作响。

    是此方间万籁俱寂下唯一声响。

    祁聿周身精疲力尽,又虚靠许久,一罐竹茹水熬得只剩一半。

    她迷茫睁眼扬颈看着头顶,罐下橘晕散着光影在屋内墙壁闪烁。像些什么熟悉景象,又什么也想不起,一切过去都太远。

    已经来此枯坐了三个时辰,也该回去了。

    她懒洋洋用手笼着袖子将罐子从火上取下来,指尖灼了下,但也仅仅颤了下手臂。

    没了瓦罐遮光,此刻屋内被火光掀亮,都扎人眸子。

    门毫无预兆被急急推开。

    祁聿循声扭颈,看见褪了职袍、取了冠的刘栩,雪缎里衣一丝不苟贴身上,橘光拢他身上后显得人都温煦非常。

    她一下拧起眉,胸腔急剧震荡起伏。

    刘栩穿成这样来这里作什么!

    才要瞪目,余光望眼侧后方空荡荡满是落灰的床板,激荡情绪转变便死在心底最深处。

    这里是她唯一不想也不愿撒气的地方。

    等不着竹茹水凉,也不想撒手扔了。

    她绞紧衣袖撑把地起身,就想

    早一步离去,眼不见刘栩为净。

    看着祁聿从火上硬生生取下的陶罐,指腹已然红了好大片。

    他攒眉低声:“烫,你手”

    刘栩不知何时变张帕子,想要走近替她包裹陶罐把手,接手上炙烫之物。

    他却看着祁聿往后急踩了几步,脚下跄踉艰难稳住身形。

    纤长银链自衣摆内沿着裤缝若隐若现摆动,屋内脆碎地飘出短促的铃声,祁聿红着眼迅速一把按住腰间,狠狠站稳就怕脚下跌荡再闹出铃声。

    银链停止晃荡,顺落在裤褶里、至靴中几乎什么也瞧不见。

    若套上衫子,整个司礼监除去刘栩、送来的李卜山,加她,不会再人知道这是什么。

    这等羞辱之物还在刘栩身前闹出动静,她想死的心都有。

    飘若浮雪的铃声只浅浅一下,就狠命夺了下他心口,刘栩循声敛眸。

    就瞧见祁聿对自己无比仇视的眼神,切齿痛恨,要生剐自己一身皮肉那种无遮掩的激昂恨意。

    祁聿嗓子上下急涌,张了口却始终出不来声,眼底流盼的晶透已然碎得不成样子。

    在他绷紧的肩胛颤栗下,刘栩手上帕子收紧在掌心,朝一旁让了步。

    祁聿再三看着不好过人的窄门,只觉两眼一黑。

    她不敢过,因为那宽窄在刘栩触手可及的范围。窒息笼头,令她头昏脑胀,绷着牙想骂骂不出话。

    两人对峙而站,刘栩见他神色一压再压,强倔着性子。

    胸腔匀匀吐出口气,往后退出门外。

    凉夜色浓,黑天浸染他一身时,刘栩只是浅眸瞧着屋内蕴满火光。

    祁聿就这么站在其中,就这么印入眸底。

    偌大皇宫的无数虚夜,祁聿这么入眼,他一时也觉得凉夜不凉、权高不寒。所有高高在上权柄、国体天威、拨弄朝政翻云覆雨手,皆没眼前这一幕餍足。

    只是屋内人同他生分,还犹如寇仇,时时刻刻想要他性命。

    奈何祁聿没本事,他死不了。

    祁聿瞧着半隐在黑天暗地下的刘栩,一眼望见室内闪烁火光铺洒至门前并排的两件职袍上。

    煦和的火光还将刘栩戴的金冠蒙了层富贵,他那件过肩蟒的飞鱼服叠放整齐地摆在她的衣裳旁。

    祁聿实在难看这幕,晦气恶心的几步阔去将自己衣裳提起,再一脚踹开刘栩的。

    院子再起声碎铃声响,祁聿用衣裳摁住腰间,脸上更显於色。

    这间屋子她从不穿这等杀人越位的职袍进门,就怕惊着往日的人。

    若是那人知晓她日日干着诛戮之事,便是往生好几载,恐怕也该死不瞑目,都恨不得折回人间恶狠狠训斥她了。

    不料今日却让刘栩这般恶心了遭,祁聿气得踩着他的袍子飞速朝院外去。

    脚前刚好顺道再补踢一下,只听若空的寂静响起一道金冠砸触地面的动静。

    刘栩睨神浅浅勾了下唇。

    身后带着斥令朝她脊梁追来:“扔了那罐子,你手烫伤了。”

    不是刘栩提她都忘了烫,这时才觉得右手半个掌都刺疼。

    脚下没停,身后再度追声:“我叫你扔了!”

    出了院子她一下顿住脚步,胸间怄的气顶住嗓子。

    她转过身。

    望着光前的刘栩,视线相撞,刘栩此刻欲言又止,只是眉心锁得深紧。

    她颈子顿着仰了仰,“你想我疼你么刘掌印。”

    这话出口便陡然一阵被风刮带到院内。

    这是什么话!

    刘栩乱了分寸朝他跌撞一步,一身廷内头把掌权人的威严顿散。

    不敢确定那是祁聿说的话,他惊着心惶惶张口:“你说什么。”

    “你再说遍。”

    祁聿唇角绷紧,满身心的累。

    “你去死吧,我随后便殉你,行不行。”

    这话她讲得真心实意,每个字都真的不能再真了。

    五年时间,她一步步从廷内末流被人任意支使的‘内侍’,拼了命坐到如今这位子,还是杀不刘栩。

    内帑举了,除了血洗司礼监、杀不了刘栩。

    如今贪污皇木偷奸国库数百万两白银举了,除了血洗司礼监、还是杀不了刘栩。

    她现在还要主动给刘栩平贪污国库的账,替皇爷把他廷内最有力的臂膀保下来。

    因为刘栩只要抱着陛下的腿哭着认错,磕头将银子补齐,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好的主子跟奴婢。

    刘栩自陛下十一岁开始服侍,陪着封王开府、陪着数年朝政、暗地里明面上帮陛下生死数回,陪着登基,陪到如今的鹤颜。

    前朝后宫陛下最信任的,刘栩当第一,无有争议。

    他们四十六年的情谊主仆情谊正够刘栩一命,可自己没第二次机会再动手。

    她找一击击杀的手段都找了五年,未果。

    如今身上的伤连同热症交杂快一个月了,一直好不尽。身子一年比一年气血差,她是能清晰感受得到的。

    自己寿数不长是知道的,就是越发体虚后愈发不甘。

    遥遥看眼刘栩,她连人的样貌都看不清,却知道对方是如何看自己的。

    她默默别开脸。

    今日在此处待乏了,确实有些不想在司礼监这般艰难的谋算苟活了。日日沾人性命,尽是她引颈自戮都还不完的杀孽。

    可不这样守住手中权柄,便要被人任意对待、生死不由己。

    五年来半分心都不敢松。

    她此刻就跟那日的陆斜一样,是一副活不起、又死要活的怪相。

    刘栩被祁聿坚定又无神的眸意打散神魂,知道祁聿这话的当真程度。

    一阵痛心疾首哽口难述,半响拂把袖子,弯腰将祁聿踩过的袍子捡起来,若无其事地抖了抖上面的灰。

    可看见个脚印,他卷了袍子精细握在手中不敢抖,怕将这道印子抖掉。

    “累了?你想看我死你前面,那就继续活着吧。”

    “活不下去了,我救你。”

    话还未落完,祁聿身影便不在那处了。

    刘栩捏着衣袍几步退到那间屋前的台阶,缓缓坐下,一掌抚在祁聿方才放过袍子的地上,心口堵得慌。

    还是早年自己将人苛待狠了,叫祁聿将自己恨成这番样子,这些年真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廷外人想杀他的是觉着他奸佞弄权、多累圣德,廷内想杀他的是想夺权。

    唯独祁聿是为了恨想杀。

    这么算起来,祁聿是所有想杀他的人中,因缘最纯质的个。

    “地上凉,您怎么褪了外袍坐地上。”

    刘栩抬头,李卜山给他笼件斗篷,院外荧荧灯火。

    陡然想到祁聿走时孤落背影:“着人给他追着送盏去,路黑。”

    “是。”

    再看李卜山,他抬手起身,“走吧,他最不喜我们到这里来,触着他禁忌了。”

    李卜山看眼那间萧索积灰的屋子,一时无言。

    祁聿一路怎么踩回去的自己记不起,就走着走着觉着风大了,一抬头就到了护城河旁的直房。

    房前台阶坐了个人影,手上捧着乘盘。

    陆斜还在追着她喂药

    喝再多药,她身子也补不好的。

    祁聿这才想起来手上自己熬的竹茹水,颠试了把不烫了,小心翼翼举着陶罐一饮而见底。

    破罐子一扔,满地碎声惊了陆斜一把。

    陆斜闻声起身:“你回来了?”

    夜里他看不清,瞎透了,“往日下职你早早便回来拨算盘,今日为何不拨了?帐算完了?”

    说到帐,祁聿难受的肩胛朝内敛去,身子一下就塌了。

    半响没有动静回应,他极力捕捉着气息,却被护城河夜间的风打散听声辨位。

    他试探喊:“祁聿?”

    “祁聿!”

    “我在,你喊什么喊。”

    声音陡然出现在陆斜身前,近到他们好似就只隔了个乘盘。

    手上陡然轻了,是祁聿在端药。可他嗅到一股竹子清香,慌忙伸手去摸,一下钩住祁聿虎口。

    指腹泛炙的温度,祁聿又起了热。

    “你用了什么,我让人去喊单医童来看看冲不冲撞药性。你先别用,我再将药温着。”

    顺着祁聿拇指,钩住碗将药端走。

    “你这身子不好再瞎闹。”

    祁聿看着眼前站了三

    节楼梯的陆斜,本想让人转过去,话到嗓子又卡住。

    她扯唇:“行,听你的。多活一天是一天。”

    陆斜听到这话心弦被拨的乱七八糟,他不喜欢祁聿总是将死挂在嘴边。

    祁聿说他没活的方向,他倒是觉得祁聿总清楚自己死法,晦气又不吉利。

    嘴上却应着:“是,多活一天是一天。”

    单放舟背着药箱往这边赶的时候只觉倒运,大半夜怎么又喊他。

    被人领到护城河边,祁聿站河边朝水里一颗一颗用尽气力扔着东西,而陆斜怀里护着药坐在一旁椅子上。

    大半夜将个瞎子带水边坐着,也不怕失足掉进去。

    还是陆斜心思纯净,就不惧祁聿心情不好翻手将人摁进去。

    瞧着祁聿一身就随意挂件袍子,连系带都不系,干敞着吹风,冠也不带。

    人一看就精神不对。

    他蹑手蹑脚先到陆斜身旁打听:“你们家祁秉笔今日怎么了?”

    陆斜拧眉。

    “他说自己账算错了,一切都要重来,不知道又要花多久。砸了算盘正扔着出气。”

    祁聿听着动静,一边扔算盘珠子一边说。

    “我方才给自己煮了半罐一碗竹茹水。他孝心重,非怕冲撞了药性,才请你走这一趟。”

    “你有什么直接跟他说就行了,他最近管我管的紧。我一不应他意思他就堵我,我烦得很,你赶紧跟他讲明白。”

    单放舟:

    换个人这样堵,不到第二日宫里便该没这人了吧。

    陆斜果真不是单纯的义子,宫里盛传这是祁聿心头宝,这小情儿的话是真有用!

    陆斜听得眉心皱成一团。

    “竹茹水是什么,跟你开的方子冲撞吗。”

    单放舟觉得这趟真是白跑。

    “一碗量不大,不冲撞药性。”

    “竹茹水是没钱抓药的老百姓,去山上找竹子将最外面一层绿皮刮掉,再把里面青白色部分一条条刮下来晾干。主治治肺痿唾痰、痰气喘咳,小水热涩。”

    他尚在好奇祁聿从哪里来的竹茹,陆斜先一步出声问:“你去过太医院给自己抓药了?你懂?”

    久病成医了?

    祁聿一把扔完,弯腰从地上再捞一把算盘珠子。

    “不懂,就知道竹茹治咳清火。进宫前喝过觉得味道不错,今日想这味道而已。”

    单放舟:

    还有想这种味道的,竹茹煮水青涩难下口好不好,便是带着竹子清香,还是难下口!

    祁聿作什么今日非吃这苦。

    陆斜一手抱住乘盘,一手把住单放舟衣袖,扯扯示意将自己送过去。

    “那你用药吧。”

    “哦。”

    陆斜觉得祁聿今日声音轻丧得厉害,每个字都半死不活的样子吊着。

    吏部的帐本就庞杂难算,若是算错了,再来一遭便好,怎么一个帐竟让人如此困颓,一点精气神也听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