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女儿骨 > 230-240
    第231章 天光剑影

    不多时,太衡山的队伍也到了。

    此次仍是司徒燕与她那秃头师尊领行。似乎凡是外出赴会的事皆落在这二人身上,那银狮尊者却是常年不离山门,倒成了惯例。

    “燕姐姐!”姜小满见到司徒燕也喜上眉梢。

    红莲枪依旧那般俊俏潇洒,着一袭金甲鱼鳞铠,脖间火红佩巾轻扬,远观宛若朱雀踏云。

    只是打完招呼后,她的目光却在姜家一行人中环顾了一圈,开口问:“那位……丫鬟姑娘呢?”

    姜小满反应了一瞬,才回道:“嗯?噢,我让她下山办些私事去了。”

    话说完,她下意识地直视进司徒燕的眼睛。自从凌司辰那句话后,她便养成了个习惯,凡是说话必得看着对方眼睛。——但其实,这次,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司徒燕点点头,也不继续问。

    待众人到齐,姜小满以岳山客卿之名,将诸派修士分引至各自的客院安置妥当。随后,她便留在姜家客院中,陪伴自家人小叙了一晚上。

    反正凌司辰那边,她也无甚可担心的。

    就这样,时光推移,转眼已至翌日清晨。

    *

    这一日之岳山,风景大不相同。

    只因今日乃宗主继任大典,亦因今日,有九五至尊的贵客降临。

    天色未明,玉清门的房宿道长早已守在青霄峰门坊前,双手拢袖,挺胸抬头,活似门神般伫立不动。姜小满梳洗完毕赶来时,那人仍站得笔直,已等得有些发僵,却仍是满脸殷勤的模样。

    未几,天际微光破晓,房宿突然咳嗽三声,惊得坊角的青铜铃微颤。

    “来了。”他不紧不慢地道。

    话音未落,云端便裂开一道金红豁口,一束亮光随着晨钟之韵,自天穹直透结界而下。

    光芒耀眼,姜小满抬手遮住半边脸,待光势渐渐敛去,才看清那金辉之中立着三道人影。

    为首之人,身披鎏金锁子甲,甲面九曜浮动,金光粼粼。其人身形壮硕魁梧,银发飘飘,不是旁人,正是云海战神。

    其后两人紧随左右,皆戴金盔甲胄,一个护心镜里镶牛头,一个肩甲带里嵌马面。这二人姜小满在太衡山时便见过,皆是战神的随身仙侍。

    姜小满暗叹:好大的威势,不愧是神仙,护山结界竟如虚设,说穿就穿。

    她目光紧紧盯着云海战神,手指捏动了一下,袖中探球滚落在掌心。

    可她低头一看,那探球却毫无反应。

    少女眼底闪过一丝迟疑:难道珠钗……不在*此人身上?

    无论如何,此时绝非动手之机,唯有等到大典结束再行计议。

    思及此,她松开指尖、收起探球,面上堆起浅淡笑意。

    有岳山修士跟着她,言辞恭谨地介绍了她的身份。然云海战神却目不斜视,不发一言,直往内里走。房宿忙不迭地跟过去,点头哈腰谄媚奉承一路,途中还用手肘将姜小满挤到一旁。

    姜小满翻了个白眼,默默跟在后头。

    ——

    及至登上云海峰,才见岳山与彼时不同的面貌:

    昨夜还寂静如眠的十九峰,此刻每道悬廊上皆悬挂金莲灯,灯芯内跳动的乃蓬莱长明火,火光氤氲,将整片山脉照得仿若仙境。

    峰顶那紫霄殿前,十二面夔皮大鼓林立,鼓旁站着十二真人,踏着由凶兽脊骨制成的浮阶矗立,手中捧着香炉与法器,将殿前渲染出一片云蒸霞蔚的仙气。

    众宾客抬眸远望,只见各峰之顶,神光与法阵交织凝结,幻成刀剑之影盘旋于云际。剑影忽隐忽现,若游龙凌空,峥嵘而不散。

    这便是那传承之日方可得一见的“天光剑影”之盛景。

    姜小满看着,记忆一时回溯。

    上一次见到如此恢宏的大典还是在涂州,爹爹继任宗主之日。

    那时宽阔的平原之上,爹爹一身赤袍脚踏百雀,徜徉云际宛如神明。青铜鼎喷涌的不是青烟,而是凝成凤凰形的离火,百鸟拖着焰尾掠过时,空气里满是焦灼的檀香味。

    她那时小小一个,追着那“凤凰”跑了好久,直到大姑抱起她,脚下踏着饕餮腾空而起,才终于摸到了凤尾尖端的光焰。

    少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微笑。

    思绪尚未飘远,却被旁边那讨嫌的道人打断:

    “神君,如今岳山这‘天光剑影’所用之材料,皆为我玉清门特制幻彩明符。比起旧时喷洒灵丹所成的幻象虽不尽相同,但在华彩上更胜一筹。神君可有耳目一新之感?”

    他虽不敢直提神明的凡尘过往,却暗搓搓想邀功自夸。

    然而云海战神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甩袖便往峰顶而去,口中只淡淡吐出一句:“表面铺张,尽是浮夸。”

    房宿愣了愣,随后讪笑,连连作揖。

    姜小满在后面差点没笑出声。不过,这云海峰之名本就来源于眼前之人,得见“云海战神造访云海峰”,倒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俄顷,时辰已至。

    紫霄殿大门敞开,金玉铺地,银发战神径自迈入殿中。

    待得日头高悬,其他客院的宾客也陆续醒来,个个盛装华服,自各峰客院赶来,云集于紫霄殿前。

    随着岳山山脉十九峰同时响起编钟声,每一声都震得天际翻出金边,也正式为这“继任大典”拉开宏宏帷幕。

    *

    姜小满甫一踏入殿门,便瞧见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那里,怯生生地朝她挥手。

    那稚童不过七八岁,脸蛋圆圆,皮肤白净透红,瞧着倒像个剥了壳的熟鸡蛋般嫩生生的。眉目倒是清俊,双眸如星,眼尾上挑,如削出的剑锋。

    她认出来那是凌北照。

    说来,虽在寿宴上远远见过,她却从未与这位岳山小公子说过话呢,他找自己却是甚么事?

    殿中宾客熙熙攘攘,来往之人步履匆匆。姜小满左右确认一番,见确实是在叫自己,这才快步绕过人群,跑到那孩童跟前。

    “公子找我?”她俯身低声问。

    凌北照乖乖点头,小手伸过来,悄悄拽住她衣角,拉了拉,“姐姐,跟我来。”

    姜小满微蹙眉心。

    按理说,继任大典的十二道工序有严格规制,此刻不该有她这个迎宾客卿什么事才对。

    可凌北照二话不说,拉着她衣角,直往侧门走,姜小满也只能跟着。

    门一合上,她才定睛望去,霎时间怔住。

    凌司辰就站在那里。

    他头戴琉璃璇玑冠,身着庄重华贵的宗主礼服,比昨日更显威仪。

    冠带垂至双肩,长发披散如墨瀑般倾落,发尾处隐隐泛着淡淡金光——那是沐浴焚香后,宗门秘制的香木余韵所留,温润如玉,灵光萦绕。

    再看那身礼服,乃蓬莱仙布裁制而成,通体织有繁复金丝勾纹,肩上披着祥云披帛,薄如蝉翼,灿若流霞。腰束七宝玉带,扣镶赤金狻猊,每一步,绸缎与金饰交相辉映,宛若御风而行。

    他眉眼本就好看,此时更是映衬得如画中人。

    任谁见了,恐怕都要暗暗咂舌。

    姜小满就看得恍恍惚惚,一时竟回不过神来,真有种“被勾了魂”的感觉。

    直到耳边传来凌司辰的声音——

    “怎么样?应付得过来吗?”

    她这才回神,急忙将思绪收拢,故作生气地上前拍了他一下。手掌落在那金丝纹的仙布上,竟滑溜溜、凉飕飕的。

    “你怎地溜出来了?这沐浴焚香、种剑藤后可不能见外人,你忘了?”

    这是凌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继任宗主在大典前需闭门安神,除了凌家宗族的人外都不得私见,以防心神扰乱。

    凌司辰却眉眼含笑,“我想你了,不见到你不踏实。”

    姜小满抬眼望他,“我又不会跑。”

    “你都跑两次了。”少年道。

    姜小满一噎,嘴角不服地扯了扯,偏又找不到反驳之辞,只好嘟囔着:“这次不跑了还不行?”

    话音刚落,她面色却倏然一凝。目光微微扫动,借着靠近的动作,轻声道:

    “云海战神到了。”语调压得极低。

    凌司辰闻言,眉目微沉,眼神瞬间变得锋锐。

    拳头陡然收紧,衣袖下传来骨节轻响之声。

    姜小满望着他,唇动了动,却终究未将“珠钗不在他身上”这话说出口。她知道若真说了,凌司辰必定追问她如何得知……有些事,还不到摊开的时候。

    她抬手轻捋他肩上的祥云披帛,只道:“你安心准备仪式,我帮你看着。他……兴许不是你要找的人。”

    凌司辰沉默半晌,拳头才缓缓松了开,终是点了点头。

    ——“二哥,差不多时候了。”

    一道软糯的童音插了进来。

    姜小满循声望去,便见凌北照立在一旁,离得不远,正挠着头,眼神时不时朝虚掩的门缝瞄。

    那门直通殿后堂,应是新宗主此刻该待的地方。

    编钟声渐急,催促着时辰将至。

    她不待凌司辰开口,便连推带搡,把他往门里送去:“宗主大人快进去吧,若是让人撞见你在这儿私会客卿,莫说你了,我爹爹准撕了我!”

    她嘴上絮絮叨叨,手上却用力得很。她可不想做这“害新宗主破坏祖宗规矩”的罪人。

    凌司辰却好整以暇,唇角轻挑:“礼毕之时,我会当众宣示你为凌家客卿——往后岳山,你想来便来,再无人敢阻拦。包括你爹。”

    “好好好你说了算,”姜小满又是一把猛推,“赶紧进去!”

    *

    红衣姑娘从原先的小门出来,正好步入殿堂中央。

    但见大殿之内金光灿然,正中一条悬空玉阶自后堂蜿蜒而出,直通大殿中央的浮空阔台。玉阶两侧仙雾缥缈,皆自台上玉鼎中氤氲而起,缠绕阶间。阔台四角,各镇一尊螭吻雕像,有四五个玉清门道童皆衣玄白,分立台上,手捧各色仙器恭候。

    姜小满看得出奇。

    没记错的话,卷宗上说:凌家的继任大典,新宗主当自后堂祥云中步步而出,踏玉阶而上,登临阔台。

    这一仪轨被唤作——

    【登梯侍龙】。

    据说,这是为了纪念上古时期那传世工匠焚冲仙祖登临天山,为神龙修剪指甲。

    一想到焚冲,姜小满便觉得这一幕极为讽刺。

    她摇摇头。

    收回思绪,再看殿内。

    悬空阔台之下,座列层叠,各家宾客皆已入席。席上铺设精致绢锦,果脯香茗俱全。

    整座大殿,围坐四方,左右依次排开,左席玄阳宗、玉清门修士,右席文家、姜家诸位,而凌家十二真人与高位弟子皆环绕阔台,坐于前方,静候宗主到来。

    四座皆满,编钟声、瑶琴声交织,欢声笑语不绝,热闹非凡。

    姜小满扫眼一圈,忽见人群中有一人朝她招手。

    定睛一看,却是大姑。

    姜榕招呼她过去,给她留了个位置在身旁,姜小满便乖乖地穿过人群,在她旁边落座。大姑宠她,桌上给她留的尽是上等肉干。

    姜小满同大姑撒了会儿娇,却没怎么吃东西,反倒听着周围宾客的攀谈。

    ——“这凌家新宗主年纪轻轻,怕是史上最年轻的吧?”

    聊的是凌司辰,姜小满便下意识专心倾听。

    “也不尽然。”另一人慢悠悠道,“八百年前凌小宛继任时不过十八,虽说凌二公子二十一,但放眼仙门,也是少见的年轻宗主了。”

    “何止是年轻?你们可知晓太衡山那事?”

    “知道知道,我在场的。他一招便制住月鹿真人,啧,委实惊人。”

    “这等实力……便是狂影刀恐怕也不能如此轻易打翻月鹿吧?这凌二公子,怎的修为这般突飞猛进?”

    却听那人压低了嗓音:“该不会是使了什么禁术……”

    这话入耳,姜小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正欲过去反驳,大姑却已先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质疑声,你是反驳不完的。”姜榕笑意温和,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旁人未来如何评说,还得凌宗主自己去证明才行啊。”

    *

    姜小满垂眸,终是乖乖坐了回去。

    她伸手去拿桌上肉干。

    指尖才触到食盘,心底忽地一震,黑水之力的灵气紧攥着心口猛蹿了几下。

    她立时一凛。

    ——是俱鸣传音。

    耳畔的嘈杂声在一瞬间模糊,若一层无形的水幕将她笼罩,只剩心神深处鸾鸟低缓的声音:

    【君上,出事了。】

    姜小满指尖悄然一紧,不动声色地回应:

    【何事?】

    可鸾鸟却并未立时答复。

    羽霜沉默了好一阵,声音才极其低沉,极其悲伤地传来——

    【是秋叶……她死了。】

    第232章 回答我,千炀!

    “啪——”

    指尖一用力,竟把食盘给摁翻过来,肉干散落,瓷碟在桌上打了个旋。

    姜榕一惊,忙扶住侄女手臂:“满儿,怎么了?”

    姜小满怔了一瞬,急忙俯身收拾,将吃食一一拾回盘中,笑道:“没事。”

    声音稳着,可那苍白的面色却掩不住,连指尖都透着微凉。

    收拾妥当后,她端起茶盏,佯装随意地抿了一口。

    茶水入喉,却像寒风灌进心口。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心头一遍遍重复着,思绪乱成一团。

    秋叶最后一次传音是什么时候?

    不对啊,她只是去青州调查蛹物失踪事件啊,说好了要随时回报消息,自己甚至还在等着她的回音呢。

    可现在……怎么会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手心一片湿冷,胸口像压了块大石,沉闷得透不过气。

    羽霜的传音却再度响起:

    【君上,属下已到岳山脚下。详细情况是现在就告知您,还是……】

    【不用!】

    姜小满打断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了一口气,压抑住情绪,【我马上下来。】

    她不能留在这儿。

    岳山内结界森严,烈气若过度涌入,必会引来探查。而且……她绝对无法在此刻、在凌司辰的继任大典上听下去。

    她怕一旦听了,便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

    姜小满起身,向姜榕寻了个借口:“大姑,我……去趟茅房。”

    姜榕一怔:“现在?”

    她眼神示意那边,姜小满顺着看过去,殿堂内欢呼声正起,所有目光皆落在那浮空玉阶之始端。

    后堂殿门氤氲仙雾弥漫,云雾缭绕间,一道身影渐渐浮现——那新宗主披着锦帛仙袍,缓步踏出云雾,衣带翻飞,光华流溢。

    这般庄重圣洁,如谪仙降世,令人屏息。

    整座大殿仿佛都随之静止,众人皆屏息凝神,唯独姜小满,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她本应是最专注的那一个,可如今,她完全看不进去——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看过了。

    姜小满望向前方席位,姜清竹坐在正中,目不转睛,偶尔与身旁那文家宗主相公凑近低语几句。

    她又扫了眼云海战神。

    那人端坐主位,神情冷肃,目光紧锁高台,宛如雕塑,纹丝不动。

    此刻不止他,整座殿堂,所有人的心神皆被这场盛典牵引,无一人分心。

    正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

    “不行啊大姑,真急。”

    “那你尽快回来。”

    姜小满轻轻颔首,悄然从座席撤退。

    及至门栏,她不自觉回头一望。

    目光落在正步出烟云、登上玉阶的新宗主身上。

    仙乐悠扬,霞光万丈,凌司辰伫立在辉光之中,衣袍曳地,云光缭绕。

    他在台阶上缓步而行,衣袂翻飞间,宛若天光所塑,连每一缕发丝都沾染着辉煌之色。

    这个角度,姜小满只能看清他的轮廓,看不见他的脸——他被玉阶遮住的神情是怎样的,她不知道。

    但这样便好。

    他或许在找自己,或许没有。

    可她却不能停,也不能去看他的脸,怕看见他眼中一丝失望,自己便走不了了。

    ——我只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我保证。

    她对自己说道。

    红衣姑娘抬手拂过衣襟,压下所有情绪,可就在将将要跨过门槛的刹那,脚步又忽然顿住。

    那一瞬间,胸口骤然紧缩,有尖锐的痛感袭来,似有无形之力攫住心脏,狠狠一拧。

    姜小满低头,呆呆地盯着脚尖,愣了一瞬。

    一股难言的目眩与窒息感——好像她一迈出去,便再也无法回来了一般。不祥之感像冷雨浸透的帘布,沉重、湿黏,裹在她周身。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肩上的担子,比这目眩更沉重。

    族人的血债、秋叶的死因,时间如悬在头顶的刀,容不得她有一丝迟疑。

    总不能因为这点目眩就畏缩不前吧?

    她步伐一迈,已然跨了出去。

    ——

    姜小满寻到羽霜时,她正独坐在岳山脚下分道碑旁的廊亭里。

    廊檐上垂落的藤蔓轻轻摇曳,投下一片阴影,盖住了青鸾冷若冰霜的鼻翼。她向来冷静自持,此刻侧颜显得极静,静得近乎萧索。

    羽霜和秋叶的关系谈不上亲近,也算不上疏远。

    她常年因公往来南渊,南渊君待她甚厚,南渊的天罡将亦敬她三分。但羽霜行事有分寸,从不与南渊人深交——这是她对霖光许下的忠诚。

    可今日,她面上那股哀伤却如何都掩不住。

    至少,姜小满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情,目光空茫,似坠入深渊。

    她直直望着远方,连姜小满走近了也未曾发觉。

    红衣姑娘轻咳一声。

    羽霜这才猛然回神,像是从梦魇中挣脱,立时站起,“君上!”

    鸾鸟磕磕绊绊过来,神色间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失措,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如针刺咽喉,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姜小满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及羽霜的掌心,只觉一片冰凉。

    那微不可察的颤抖,顺着指尖传来,沁入骨里。

    “羽霜。”

    姜小满紧紧攥住她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

    青州城郊,雨下得绵密无声。

    无风,雨线直直落下,如银针刺入泥地。

    火红的鸾鸟自天而降,双翅轻振,烈焰尚未散尽便稳稳落地。那魁伟的主君身姿矫健,翻身跃下,随即鸾鸟也羽翅一收,倏然化作妖冶女子,步履急促地跟在主君身后。

    脚步踩进松软的泥泞里,溅起斑斑泥水,淋湿的袍角贴在腿上。

    灾凤步子一顿,觉得似乎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瞥,脚下竟是些已被踏碎的点心,黑泥裹着糖皮,烂成一团,早已分不清形状。

    是她踩碎的?好像没感觉,应该是早就碎掉了吧。

    这地原本是片茂密的树林,如今却只余一个巨大的土坑。坑中积水横流,水洼遍布,倒映着摇晃的雨丝。

    幽荧来报,探知结界在此剧烈波动,他们才赶来查看,未料竟见如此惨状。

    坑沿树木或连根倒伏,或焦黑残断,泥地翻开焦土,隐有血水渗出。

    一看便知,方才此地经历了一场极为激烈的恶战。

    土坑正中,跪伏着一抹苍蓝身影。

    男人单膝陷入尘土,发丝垂落在侧颈,雨水沿着甲胄的棱角滑落。

    从背面看,只能瞧见他微弓的背脊、起伏的双肩,以及躺在他怀中的少女。

    少女的身躯被飓衍的身影挡住大半,露出的头颅浸满血渍,乌黑的发丝被雨水冲刷得贴在面颊上。她的双眸直勾勾地睁着,凝望着灰蒙的天幕,任凭雨珠打进,也一动不动。

    “秋叶……”

    火鸾语中不忍,双眼中也透着悲恸。

    她那主君却走了过去,每一步都沉重如铁锤砸地,雨水落在他宽厚的肩上,衣袍尽湿。

    就在此时,那苍蓝之影动了。

    他缓缓站起,怀中仍抱着那具少女的遗体,无声地转过身来——

    西渊的二人皆睁大双眼。

    *

    “我并未亲见,皆是灾凤口头与我形容。据说……开膛破肚,手段凶残之极。”

    这些话语艰难地从羽霜唇齿碾过,“伤口自喉间贯至腹下,胸腔被生生撕裂。她的心……竟被活剜而出,胸口空荡荡一个窟窿,凉风直灌……”

    话未说完,便被姜小满拍手打断。

    红衣姑娘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凉气,阖上眼睛。

    “别说了。”

    听得太多,便忍不住去脑中拼凑那画面——那残破的身躯、那窟窿间的阴风,仿佛一幅恶梦直压心头,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羽霜默然了许久,终是压低声音补充:“即便如此,尸身却未灰化,僵硬如死肉,纹丝不动。”

    姜小满猛然睁眼。

    心魄若亡,肉身必化为灰烬,乃是瀚渊四象之躯的常理。

    可如今尸身未灰化,这意味着——心魄尚未彻底泯灭,竟是被人活生生剜出!

    这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到底是什么人,能狠毒至此?活挖心魄,又是为了什么?

    姜小满咬牙,齿间摩擦得轻响,连下颌都绷出了线条。

    她又似想起什么,“飓衍……他怎么样?”

    羽霜垂下眼帘,睫羽的阴影在下至绽开一片寒意。

    片刻,她才轻吐出几字:

    “南尊主他……”

    *

    那时,雨下得正紧,淅淅沥沥,天地间如被一层湿漉漉的帘幕笼罩。

    四下破败不堪,焦土遍地,泥泞中满是碎枝残叶。

    南渊君孤身一人,怀中抱着少女尸首,自那破碎的土坑中一步步走出,每一步似都带着千钧之痛。

    那一头披散的长发湿答答贴在他身上,雨水顺着他的额角、铁面具与肩甲滑落,又汇入怀中少女僵直的唇瓣,无声,肃穆。

    飓衍行至西渊二人跟前,声音低沉若雨中沉钟,自那冰冷的铁面盔中缓缓传出:

    “秋叶最后的传音,是给霖光。”

    “她没有遵循我的指示回来复命,也没有告诉我她去了青州,更没有将传音同步给我……她只传给了霖光。你道是为何?”

    分明是疑问句,但眼前火红的君主并未作答。

    他只静静地看着飓衍,眼眸中浮现出深深的痛楚与迷茫,像是被雨幕蒙住了眼,也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最终沉默以对。

    这片沉默让飓衍的声音显得更加孤寂而凄凉。

    “因为她和你一样,被霖光的花言巧语所惑,被她洗脑,为她跳进火坑,为她送命……”

    他说着,将怀中少女的尸首拢得更紧,缓缓蹲下身。

    少女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苍白如纸,宛若冬雪覆盖的枯叶,凋零无声。

    飓衍的手轻轻一动,指尖结印。碧绿色的光束升腾,沿着泥泞之地铺展开来,化作一道传送阵。

    传送阵的光芒犹如碧草生长般,将秋叶的尸体一点点吞噬。

    自双腿开始,绿光缓缓爬上,所过之处,尸身如被阵法蚕食,逐渐消融。

    当光芒蔓延至秋叶那冰冷的脸时,正好穿过她圆睁的双眼——空洞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灰蒙的天际,死不瞑目。

    飓衍静静地看着她被彻底传走,却始终没有为她阖上双眼。

    许是为了让这双不瞑之目,见证他接下来的每一步所行。

    待那尸首传走消失,飓衍才起身。

    这次的起身,与方才截然不同,他浑身凛冽,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让千炀身后的火鸾不由浑身一震,纵使是她,也多少有点忌惮南渊君的怒气。

    说时迟那时快,那苍蓝的魔君忽地伸手,快若疾风,一把便揪住千炀锁甲上的革带,将那火红的壮汉狠狠扯到面前。

    “君上!”灾凤见势不妙,急急唤了一声。

    却被她那高大的主君抬手制止。

    千炀并未挣脱,反倒目光沉稳,不闪不避,直视面前这双盛怒之下的眼瞳。

    飓衍的身形不高,只堪堪到千炀的脖颈处。但那双瞪圆的眼眸如烈火燃烧,仿佛要将千炀的胸膛刺穿。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跟着霖光,嘻嘻哈哈、玩玩乐乐,你当是来郊游吗?浑浑噩噩、步步堕落,然后让天岛与仙门将我们屠尽,你便满意了吗!这就是你追寻的结果吗?”

    南渊主一声怒喝,连带着雨幕震颤,

    “回答我,千炀!”

    第233章 七蛊阵

    “飓衍……”

    千炀怔在原地。

    他那双眼中却早已盛满苦痛,若被暴风雨洗刷一般苍凉。

    灾凤立于后方,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酸。

    她家君上向来是刀枪不入的主,皮糙肉厚,嘴上还爱笑,像是什么事都能一笑带过。可偏偏这样的言语,却能穿透皮肉,割伤他那颗至纯的心灵。

    别看西渊君主平日大大咧咧,实则对这等情感一向敏锐,他比任何人都懂悲痛,只是向来不说罢了。

    于是火鸾不忍,低声道:“南尊主,您伤着君上了。君上前世奋战至身首异处,血染湖湘,他为瀚渊之志您岂能不知?您怎能说出这种……”

    她话音未落,骤然一阵劲风劈开雨幕,直往她袭去——

    女人眉目一凛,惊得踉跄后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巍峨的身影骤然挡在她身前,宽厚的臂膀横展,硬生生截下了那道袭来的掌风。

    清风烈气撞上千炀的胸膛,衣袍作响,细雨横溅。他站得笔直,双足钉在地上,掌风在他身前溃散成无形,仿佛一把利刃狠狠撞上铜墙铁壁。

    “怪我可以,不可以伤害灾凤。”千炀一字一句,不容置疑。

    飓衍眯了眯眼,眼中冷光闪过,手腕一震,随即松了五指。

    劲风至此止息。

    铁甲掩着他下半张脸,令人看不清神情,唯有长长的呼吸声透过甲隙回响。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千炀,你舍得灾凤死吗?”

    千炀愣了一瞬。

    随即,眼神却变得凌厉。

    “不舍得。”

    飓衍哂笑一声,“不舍得?可若你继续跟着霖光虚耗,秋叶之殇,便是灾凤明日之劫。”

    他目光微敛,冷得似寒夜孤星,

    “霖光……她早已不是昔日的霖光,如今活在天外,空存虚愿,满口妄言。”

    “你是选择随她,静待身边之人一一死去,还是随我,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懂得何为守矩?”

    言语冷戾,似剑气划过耳旁,锋利得令人心寒。

    高大的红发男人双目陡然收紧,赤瞳微颤,瞳孔中映着纷纷夜雨。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恍惚。

    他回过头,望向身后的火鸾。

    灾凤静静立于风雨之中,唇齿微启,却并未出声。她未似往昔那般替他做决定,这次,她只是将一切决断尽数交予他。

    傲慢的西渊君素来无所畏惧,可若说这世间唯一令他动摇之事——

    便是火鸾有个万一。

    这也是当年决战之前,他拼了命要让灾凤离开的缘由。

    然方才,秋叶冰冷的尸身已烙印在他眼底,挥之不去。

    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躺在那里的是灾凤……

    无所畏惧的西渊君恐怕第一次畏惧了。

    千炀眉宇低垂,目色微黯,许久未言。

    久之,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抬眸时,眼底已然不复方才的犹疑迷茫。

    “好。你打算如何?”

    *

    遥远之地,昆仑。

    青州的雨幕到不了这里,浮山上结界层层笼罩,玉清门弟子穿梭其间。

    门中留守者众,房宿、尾宿二长老不过带了一小批弟子前往岳山贺礼,权当给凌家几分颜面——毕竟玉清门对此事并不甚高兴。

    本是与月鹿谈妥条件,许诺扶他上位以换取每月丹贡,可如今凌二那小子横空继任,计划全盘泡汤——然战神已表态,他们纵有怨言也不好再开口。

    心中只暗道,凌家之人终归只护自家血脉。

    此时,万花岛上那座仙炉观倒热闹不少。

    殿外人影攒动,众弟子围了一圈在外头驻足探望。

    有人在问什么情况,有人在喊——“文家新宗主和狂影刀来了!”

    “狂影刀?那个失踪的狂影刀?”

    “是他!还有那文大姑娘,带了一堆上等仙器灵丹过来,心宿师尊亲自引路,我看得可清楚!”

    “这狂影刀倒有趣,弟弟继任宗主,他竟连岳山都不去瞧上一眼,反倒跑咱们这儿作甚?”

    “他果真对宗主之位全无兴趣?真是奇人!”

    疑问与感叹此起彼伏。

    他们也只能在外头聊天了,毕竟观前早已拉起一层禁制结界,不允任何人擅入。

    众人议论正酣,忽听得结界之内一声低咒破开,一道花袍身影仓皇冲出,步履踉跄竟似逃难一般。

    破开的裂隙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重归寂然。

    那身影快得惊人,竟无人看清究竟是谁。

    “刚刚是谁?”

    “好像是……岳山那‘阴阳剑’?”

    “你瞧他跑得那模样,还捂着嘴,满脸扭曲得像是见了鬼似的!”

    众弟子交头接耳一番,已是哄堂大笑。

    ——

    而此刻,观内。

    仙炉观不大。殿前立着仙炉,如今亢宿不在了,炉身些微黯淡,然内里依旧腾起幽幽红光。那火非凡物,乃是从焚狱岛引来的上古冥火,吞魂噬魄,常人不可近身。

    殿中则是乾象台,以稀世玄材锻造,其上镶嵌明盘,专供绘制禁咒符阵。

    此时,一苍衣女子便伏案而作,手执灵笔,在明盘上勾勒阵法。

    女子水袖蛾眉,衣饰华贵,一袭大气的淡蓝长裙,头戴金虫冠,举手投足间自有风华。非是别人,正是那人道“傲姿月容,徒手摘星”的文家大小姐文梦瑶。

    她画的阵可不一般,那阵眼有一黑物,细看却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那颗心犹在搏动,新鲜至极,魔气熏天。

    随着笔锋游走,符纹一寸寸勾连,血迹缓缓渗入纹路,交错缠绕,最终凝成一圈扭曲的咒印,似锁链般缚住心脏,勒得“滋滋”作响。

    文梦瑶正绘至关键处,忽听见咚咚步声与撞门而出的哗啦声。她停下动作,恍惚一眼,只瞧得个夺路而出的背影。

    她略微蹙眉。

    那不是一直跟着凌北风的剑修?按理说也是身经百战,怎地这就受不了了?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他……没事吧?”

    殿侧黑袍男子闻声,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眼门口。

    “别管他。多愁善感,为表面所惑,成不了气候。”凌北风嗤笑一声,视线又落回文梦瑶,“你就比他出色太多。”

    文梦瑶不置可否。

    她自幼习蛊,受父亲之命研修虫术,各种腥膻秽毒见得多了,奇毒诡蛊、腐尸秽血皆不曾眨眼。更遑论区区一颗心脏?

    还是魔物的心。

    便是捣碎,她也不会皱眉头。

    苍衣女子也不再理会,手法稳准,不疾不徐,将余下符纹一一落定。

    这诡谲阵法共有七个角,七角各置一只琉璃瓶。内中封蛊,细窥之下,可见其中虫影缓慢爬行,翅翼半透明,腹部流光澄黄宛若琥珀。

    待符纹尽落,文梦瑶站起身,指尖飞速结印。她念咒一引,将那仙炉中跳动的冥火陡然吸出,化作一缕火流,蜿蜒没入阵法之中。

    刹那间,阵中火光爆裂,红橙黄绿四光交替闪烁,随后又渐渐敛去,归于游走的金芒,裹住阵中沉浮的魔心。

    文梦瑶这才松了手印,拂去掌心薄汗,轻舒一口气。

    “这便是文家先祖留下的‘七蛊阵’,七样蛊、七芒纹、外加……昆仑仙炉明火,按阁下所需,尽数在此。”

    目光对上凌北风的眼,文梦瑶微微一顿,终究还是问出声:

    “不过,狂影刀阁下,你确定吗?不说地级魔心魄乃传说之物,且这上古法阵失传已久,至少数百年无人试过……若有差池,恐怕……”

    她不敢说完。

    黑衣青年却不语,信步走入阵前,才淡漠启唇:“试试便知。”

    他结印抬手,掌心一道阵符浮现,冥火霎时升腾狂烧,竟将那颗心脏撕咬溶化——且见那心脏一点一点瓦解,血丝崩裂,竟化作黑色魔气翻腾而起!

    “这是……四象之气?”文梦瑶瞳孔骤缩。

    “不错。”

    凌北风掌心更近一寸,却见那黑色气体似被牵引般,通通往他的掌心聚去。

    他那手臂可不一般,胳膊上游走的黄光隔着衣布都能看见。

    文梦瑶沁出些冷汗。

    那黑气浑浊沉重,恶臭扑鼻,纵使她早已结印护身,仍觉难以忍受,不得不后退数步。

    ——

    吸收的过程漫长且煎熬。

    观内气氛冷肃,只有黑气被吞噬的“滋滋”声回荡。

    文梦瑶一直心思翻涌,终究按捺不住。

    她清咳一声,打破沉寂:

    “重振文家,少不了蓬莱相助。曾经文伯远的靠山倒了,如今……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狂影刀。”

    凌北风是兵行险招的人,她又何尝不是?身负没落宗门、父辈旧事秘辛,她没得选。

    黑衣青年右手仍维持着吞噬魔气的动作,却微微偏头,黑发随肩滑落,“你要什么来着,神树仙根?”

    “是。”文梦瑶不假思索,“七星神丹与金蝉蛊都离不开神树之根做引,此乃我文家基业,万不可废。”

    凌北风移走眼神,沉吟片刻,却是冷哼一声,“好,待*我飞升,你想要多少都行。”

    这话无论听多少遍,文梦瑶都觉荒谬至极。

    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依旧透着惊疑,“犯下弥天大罪,你竟仍觉得自己能成神?”

    “当然,为什么不?”

    凌北风说得轻描淡写,面色也没什么起伏,似乎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成神应是功绩使然,岂容小事决断,我的价值,又焉是鼠辈所能妄评?”

    “倘若天界不愿承认,那我便超越神,以凡躯立于巅峰,成就他们所不能达成的伟业。”

    黑气缠绕于他指尖,燃烧、吞噬、溶解。光焰忽明忽暗,映得那张脸愈发深邃。

    男人唇角轻勾,“届时,他们只会求着我成神。”

    *

    再说向鼎跑出去时,不看路也不看人,沿途还撞倒几个小道士。

    那几个小道士被撞得七倒八歪,正欲爬起来怒斥,抬眼却见那花袍身影已跑得远了。

    向鼎一路奔至浮岛边沿的长廊尽头,终是扶住一根廊柱,身子猛然一弯,狂吐而出。

    胃里翻江倒海,早先吃的面啊、喝的粥啊尽数吐了出来,呕得他眼眶发红,连腰都直不起来。

    凉风一过,花袍男子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死死攀住廊柱,虚汗涔涔。

    “北风……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唇齿带着腥咸打颤。

    手也在发抖。

    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温热。

    是——脏腑的温度……

    他胃中再次痉挛,又是一阵干呕。

    第234章 不安

    【

    “去,把它的心挖了。”

    那时,向鼎领了命过去,白剑抽了出来在手中握紧,原该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

    可当他俯身看向那少女的脸,那柄剑竟停在了半空。

    少女身躯被撕裂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淋漓,内脏翻涌。

    可她却还未死去,那双染满血丝的瞳仁狠狠盯着他,像要在意识散尽之前把他吃掉一般。

    剑锋微颤。

    他终究问出了口:“杀了它便罢,为何……为何非要活着挖心?”

    声音带着些许干涩,仿佛卡在喉间未曾化开。

    凌北风正低头擦刀,答得不带丝毫温度:“它是未结丹的地级魔,气脉完整无缺——心魄乃魔气缔造之源,自是最好的材料。”

    向鼎喉结微动,咬紧牙,“可这只魔物……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身后的黑衣青年似被这话逗笑,冷嗤了一声,手中拭刀却未停。

    “你与我一同宰了多少魔物了,怎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嗓音淡漠,带着嘲弄的意味,“这都是表象,忘了?”

    孰料他话音刚落,花袍男子竟一瞬回头,睁大眼睛喝了一声:“那雀儿姑娘呢?”

    “……她,她救了你,她,她也是魔物。”

    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向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厚实的腮帮子竟一时咬得死紧。像要把什么都吞进喉中,再也吐不出来。

    可凌北风却只是冷冷瞥他一眼。

    “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凌北风一手抹过去,将白玉长刀上的血渍擦了个干净。

    随即收刀入鞘。

    这时,他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向鼎身上,清冷的眼眸里,带着几分轻蔑、几分警告。

    “你怎变得这般婆婆妈妈?快挖,若这点小事都干不了,便给我滚。”

    此言落下,一时寂刹。

    黑衣青年立于暗影之中,刀未出鞘,却自有一股睥睨之势。眼中没有一丝怜悯与迟疑,冷得令人窒息。

    向鼎蹲伏在地,连续换了几次呼吸,才勉强稳住心绪。

    他到底还是怂。

    已经退了岳山,若是再离开凌北风,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嘛。

    花袍男子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却是终于握紧了白剑。他咬紧牙关,不去看少女的眼睛,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直线。

    “啊啊啊啊啊——!”

    他蓦地怒吼出声,似是拼了命才借来勇气,一剑“噗嗤”朝少女心口捅了去。

    】

    此刻,向鼎扶着柱子,胸口剧烈起伏。胃里翻江倒海,胆汁混着酸水沿着唇角蜿蜒,苦得喉咙发麻。

    他喘着粗气,目光茫然地落在地上水洼里自己的影子上。

    ——到底是谁变了?

    也许凌北风说得没错,他是变了吧。

    自从再见到雀儿之后。

    雀儿救凌北风的时候,她就是人。

    当时的她,仍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目光沉静,言语不多。

    可他向鼎阅人无数,如何察觉不到?她善良,她温柔,她有悲悯之心,有慈悲之念——哪怕冒着封锁心脉的危险,也毫不犹豫,只是为了救凌北风。

    一个极有可能醒来后便会反手杀她、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

    他被教导了二十多年的“魔物残暴无心无情”,可那不是心,那不是情,还能是什么?

    雀儿和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

    向鼎觉得憋闷,觉得难受,仿佛被丢进一团彻骨冰冷的迷雾里。

    他想不明白,也得不出结论。

    但自己此刻的软弱、迟疑、无力却是清晰的,让他感到耻辱。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忽然咬牙,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

    “……立身为人,执剑为骨,勇破三千迷障,心证八荒正道。三大律令即吾脊梁。一禁:不涉凡事;二禁:不修邪气;三禁:不近魔族……”

    岳山云海峰紫霄殿,那浮空玉台之上,身披勋礼华袍的万蠡真人扬了扬眉,说到中途缓缓停下,许是瞧见眼前人离散缥缈的神情,“宗主?”

    半跪在地受礼的年轻宗主这才回过神。

    “抱歉。”凌司辰视线重新凝聚,朝那宣读的道者点头。

    按照规矩,他此刻本该摆出受礼的手势,然而方才分神,竟然忘了。

    于是他回过神后缓缓抬手,那厚重华袍丝绸一般滑动,双掌举于眉心,躬身行礼。

    万蠡真人见状,微一点头,继而肃声言道:“此礼乃天鉴之礼,以剑纹为誓,涤魂洗魄,刻骨铭心;以剑承志,传扬宗门,至死方休。”

    言罢,掌中灵光骤起,封印阵内寒芒四溢,符文之中,一柄通体霜雪的灵剑腾然而出。剑柄素白透光,缠绕千年冰蚕丝织就的绶带,剑身流转星辰纹路,此乃凌家历代宗主所承之灵剑。

    少年跪地中,接剑杵地。那灵符剑身触碰浮空玉台时,化作一道气光注入台面,整座紫霄殿穹顶的十二星宿图骤然亮起,星光如瀑垂落在他肩头。

    凌司辰低头垂眸,一字一句重复:

    “剑心昭道,斩业护生;以吾之剑,承吾之志;传承宗门,至死方休。”

    台下众人屏息而观。或有人抬头观者穹顶星图,咂舌惊叹,迟迟挪不开眼;或有人默然颔首,暗道新宗主气度非凡;或有人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正此时,玉台上奉礼道童振袖而出,九节竹丝拂尘甩动,朗声高呼:“请圣水,铸滕纹!”

    圣水铸纹,乃天鉴之礼十二大工序最后一环,此礼既成,新宗主之位遂定。

    编钟声声悠扬,殿宇间铜鹤灯盏次第燃起,照彻玉阶两侧。

    凌司辰微微转首,目光向阶下望去。

    但见玉阶始端,氤氲气息里,走出的一人手捧金玉长壶,却是此番供奉圣水的使者。

    少年身形敦厚,素色兜帽严实裹住头颅,广袖鼓动如帆,一步步踏上玉阶而来——

    *

    咚咚、咚咚……

    是步声,亦或是心跳声——

    姜小满胸口蓦然一闷,脚步不稳,有些虚晃。

    羽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君上……”

    姜小满稳住身形,拍了拍她,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呢?”她压下胸口的不适,继续问道。

    羽霜顿了顿,“之后的讯息,灾凤便拒绝告诉属下。”

    姜小满闻言,眉心微蹙,沉吟不语。

    羽霜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不过,灾凤其实还说了一个细节,她只提了一句,但属下却很在意。”

    姜小满抬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青鸾便继续道:“据灾凤所言,那周围同时散布着灵气与烈气,灵气至深,而烈气……却辨不出四象。”

    姜小满心头一跳,神色陡然凝重,

    “无属相之气!?那不就是铜虎尊者那个时候……”

    尤记得当初在太衡山时,铜虎尊者尸身周围同样残留着许多这般辨不出属相的烈气。

    当时她便觉得异样,只是未曾细查,如今竟又在秋叶身上重现?

    “没错。铜虎之死,仙门皆疑‘魔族’所为,然‘魔族’绝不会伤害秋叶……如此看来,当日出手者,既非仙门,亦非我族。”

    羽霜语气沉肃,语中推敲,“彼时满地皆是灵气与烈气,众人皆认定灵气乃铜虎所遗,却从未细思另一种可能——无论灵气烈气,皆是凶手所留下。”

    这句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姜小满心头。

    羽霜话里之意也很明确,但姜小满立时否决:“不可能,这几日凌司辰都和我在一起。”

    “自然不是他。”羽霜打消她的疑虑,“他的烈气属相明确。但君上可曾想过,也许不止他一人——还有人也同时掌控烈气与灵气?”

    姜小满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羽霜唇瓣微动,似有犹豫,终究未说出口。

    非是不愿说,只是不愿在主君情绪不稳之时,凭借未证实的推测便贸然言明。

    她记得,先前在凌北风身上,也隐隐察觉到无属相的烈气。

    彼时她当作感知有误,如今回想,却愈发觉得不对劲。

    但……不到一个月前,凌北风还虚弱成那样,短短月余,怎可能会是秋叶的对手?

    更何况,那股气息仍有细微差别……

    羽霜按捺住心绪,最终只是道:“此事尚有疑点,属下须得再确认一番。”

    姜小满也未再追问。羽霜行事向来谨慎,她自然信得过。

    然而心中的不安却未曾散去,反而愈发浓重。

    她的预感一向准,一定还有什么……

    红衣少女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青鸾:“你能确定灾凤的位置吗?”

    羽霜稍作感应,随即点头,“应该可以,君上有何打算?”

    “咱们现在立刻赶去,希望他们还在一起。不管飓衍要做什么,我都必须阻止他……他这个人冲动起来,势态抑制不住。”

    羽霜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是。”

    ——

    疾风骤起,青鸾展翅高升,扶摇直上。

    鸾鸟驮着红衣少女,羽翼搅动云层,眼珠微微上转。映着苍穹的碧色瞳孔中,流露出一丝探询的光。

    她感受到主君此刻心绪不定,终是忍不住问道:

    “君上,您确定吗?”

    声音很轻,随风飘散。

    姜小满沉默片刻,未曾立刻作答。

    她回首,望向岳山。

    平静无波的云雾之巅,层层金辉笼罩的碧色山顶,静谧如昔。

    那金辉之下,继任大典已近尾声了吗?最后的工序,可已完成?

    他——已经成为宗主了吗?

    少女眼中掠过一抹隐忧,但仅仅一瞬,便被坚定所取代。

    “绝不能让飓衍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冲动之举,导致不可挽回的局面。”她轻声自语,“如果是凌司辰,他一定能理解我的。”

    语罢,抬手轻抚青鸾背上的羽毛。

    羽霜不再多言,羽翼一振,正欲冲破云层,疾飞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

    “轰隆——!”

    骤然间,天幕震颤,一声惊雷般的巨响自身后轰然炸开!

    第235章 让我进去

    一声巨响如雷霆炸响,震得空气中卷起汹涌的气波,青鸾翅膀一晃,险些失去平衡。

    她迅速悬停,翅尖微收。

    姜小满手掌扣住羽背,亦急急回头。

    只见岳山之上,一阵彤红的光芒骤然冲天而起,直直撕裂了原本的结界,如烈焰席卷四方,扩大整整一圈才停,炽热的气浪在空中翻涌不息。

    那彤红结界仿佛血光覆盖苍穹,带着不祥的气息,压迫得四周的空气都扭曲发烫。

    姜小满心跳骤然加速,呼吸微促:“发生了什么!?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羽霜心知主君所忧,未再多言,猛然振翅调头,迅疾朝岳山脚下俯冲而去。

    ——

    等姜小满赶到分界碑时,结界已然成形。

    方才那彤红的屏障自天而降,层叠铺展如莲花绽放,将岳山和分地碑一并囊括在内,内外彻底隔绝开来。高空之上,几个道人脚踏灵剑,手持法器,结阵维持封禁,身上玄袍黑白分明,正是玉清门弟子。

    “万物莫入莫处——莲生结界。”姜小满喃喃出声。

    此界她认得,五百年前霖光曾“有幸”遇见一次。

    彼时北军阵联合围攻,玉清门以此困敌,以无咒无解换取绝对的坚韧,便是当时的归尘也未能轻松破解。

    到底是什么东西,竟需动用这等封禁?

    她心头猛跳,隐隐生出不祥预感。

    行至碑石之前,光幕已将去路彻底封死。

    姜小满远远便瞧见一道青袍身影伏在结界前,抬手猛砸,还扯着嗓子大喊:“放我进去!”

    她一眼认出那人来——便是那个总屁颠屁颠跟在凌司辰身后的小修颜浚。

    他怎会在此?

    姜小满几步上前逮住他的衣袖,沉声便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颜浚回头见是姜小满,先是一怔,“姜姑娘?”

    旋即转为焦灼,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宗主让我全程跟着你,可我不小心跟丢了……对不起,姜姑娘。但等我想回来时,就变成这样了。”

    姜小满未再追问,心思没有空余去理会先前的事,只想弄清楚眼下的局势。

    这时,结界内里的高处缓缓落下一个道士,法器在手,脚下灵剑浮动,看那衣着纹样像是玉清门高位弟子。

    他不耐烦地望向下方,见颜浚砸结界砸得起劲,不免呵斥出声:“唉唉,干嘛呢?现在里头闹了魔灾,谁都不许进!老老实实等着。”

    “魔灾!?”姜小满和颜浚对视一眼。

    颜浚脸色涨红,一百个不信:“今日可是我们宗主的继任大典,怎么会闹出魔灾?你休要胡说!”

    “哪来的魔?”姜小满问。

    谁知那玉清门道人却嗤笑一声,眼中带着不屑,自高处俯视下来,

    “还问哪来的魔?你们那新宗主不就是魔么!可笑。”

    这话一出,颜浚先是愣住,随即怒火冲顶,冲上去便死抠着那结界,声嘶力竭:“你胡说什么!?”

    他没注意到,旁边的红衣姑娘瞳孔骤缩,指尖微微发颤。

    那道人却轻飘飘瞥他一眼,继续冷嗤:“你们宗主魔角都露出来了,还能有假?却不知是魔扮的——还是一直都是!”

    颜浚更急,涨红了脸,拳头死死砸在结界上,

    “一派胡言,宗主怎会是魔!快放我进去!”

    道人连眼皮都不抬,手中法诀一捏,结界之上莲生符印陡然亮起,红光涌动。颜浚登时被一股无形巨力弹得连退数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而被姜小满一把扶住。

    “战神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如今你们宗主已被拿下,不日便要处决,凡与他关系密切之人,皆已遭到控制。你若不想连坐,便乖乖待在外头。”

    “处决!?”颜浚瞪大眼睛,再度上前一把攀着结界叫唤:“放我进去!”

    他刚喊两声,忽然身边响起一声——

    “让我进去。”

    声音低沉,却带着无形的压迫力,竟让颜浚猛然一震。

    少年愣愣向旁边看去。

    只见姜小满静静站在那里,脸色冷得可怕,眼神阴郁如锋刃。

    她再次开口,语气缓慢,却每个字都不容拒绝:

    “让、我、进、去。”

    半空那守阵的玉清门修士一怔,愕然半晌,似是认出了姜小满,顿时噗嗤一笑,满是轻慢:“哟?你不是那个、那个大家都在谈论的,那魔物宗主的相好姜——”

    话未落音。

    “嘭——!!!”

    一声爆响,宛如金石崩裂。

    莲生结界剧震,光幕寸寸裂开,符印如狂风席卷,竟将半空道人冲得倒飞而出,跌滚数尺,四脚朝天撞在地上,立时晕厥不醒。

    颜浚修为低微,也被余波掀得趔趄,眼看便要摔飞出去,忽觉肩上一沉,被一只手稳稳按住。

    他仰头一看,桃花般妍丽的脸庞映入眼帘,他认得,是一直跟着姜小满的丫鬟双儿。

    颜浚呆愣愣又把视线放平。

    待震耳欲聋的余波之后,烟尘滚滚之中,却见一道红影傲立风中,衣袂飘扬,炽烈如燃。

    姜小满单手抬起,指尖尚缭绕未散的灵气,眸色冷然。

    莲生结界的确厉害。

    困得住归尘,却困不住霖光。

    五百年前,霖光弹指破阵,顷刻间屠尽数千修士。

    她如今仍有肌肉记忆——但做不到弹指破阵,只能倾尽全力,好在终究破了。

    天上那些玉清门修士亦被余波震得东倒西歪,符文残片飘零如雪,人影纷纷自半空坠落。

    姜小满却无暇去管。

    她本已心思纷乱,胸中一团火气未解,如今已不想再循规蹈矩——更何况,方才那道人寥寥几字,早已把她的理智冲得七零八散。

    少女收回手,抬脚迈过一地破碎符印,径直向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凌司辰的灵力完全能压住烈气一点不泄露出来,他也答应了自己今日会好好继任的,怎会暴露魔血呢?

    姜小满想不明白,只想快些赶上岳山,快些赶过去。

    羽霜低头看了颜浚一眼,小少年呆若木鸡,大气不敢喘。

    她索性将他搁在一边,快步紧跟主君而去。

    ——

    姜小满步履生风,速度极快,未几已至岳山门坊之前。岳山原本的护山结界还在,她正思索要不要一并拆掉时,忽闻空中传来破风之声。

    “砰砰”两声!

    两道金光坠地,稳稳落在结界之前。

    金盔耀目,披帛翻飞,浑身流光溢彩,唯恐旁人不知他二人乃天界神将。

    姜小满立足不动,目光微微一斜,先往左看。

    左边那人护心镜上映着狰狞牛首,想是云海的左仙侍——庚丑。此人横眉怒目,昂声喝道:“何人胆敢毁莲生结界!”

    姜小满不答,又往右看。

    右边那人护甲缝隙间隐映马面纹理,料便是右仙侍——壬午。此人沉默不言,只见腕间灵光骤闪,锃然一声,双锤已然在手。

    见眼前少女沉默不语,庚丑冷哼一声,又喝道:“是你做的?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姜小满只觉好笑。

    见过一面,这二人竟对她毫无印象。不愧是天神,根本不屑记凡人面孔——好吧,那便让他俩好生记一记。

    她正要抬手,又听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略一回头,竟是颜浚。

    小修气息尚未平复,却强撑着站稳,鼓足勇气挨至她身侧,急声道:

    “姜姑娘……姜姑娘小心啊,这二人是天神!我知道你心急,但一定不要冲动啊,宗主……宗主不会希望你有事的!”

    姜小满微微一怔。

    她眸中冷意褪去,竟露出一丝微笑,言语清轻:

    “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

    少女招了招手,跟在身后的鸾鸟纤臂环绕,生起一道羽盾将那小少年护住。

    颜浚还想说什么,对面那牛纹神将早已按捺不住。

    “小小女娃,也敢在此撒野?”他目光轻蔑,语带讥讽,“敢破莲生结界,当与魔物同罪,还不快速速跪下受擒,尚能留你一条性命!”

    五百年前那场大战庚丑压根不在,所以对“破莲生结界”是何种功力全然无概念。

    可壬午却在。马面仙侍是个哑巴,虽不言语,双锤却已然高举,他不敢懈怠,威压震动,地面微微颤抖。

    姜小满却是面不改色,缓缓抬起手,

    “啪——”双指一弹。

    刹那间,寒意骤凝,灵力翻涌!

    便见两道玄冰锁链自水洼中暴起,如两条银龙,转眼便缠上二仙侍手腕,死死拉住!

    庚丑、壬午脸色剧变,猛地发力欲挣脱,岂知姜小满腕间轻转,那冰链竟瞬息蒸腾,化作漫天霜霰直冲而出。

    “轰——!”

    寒流狂卷,两人那一身神纹遍布的灵盾竟“哗啦”被冲碎,脸都被冲变形,脚也踩不住,硬生生被震离地面,弹飞数丈。

    二人狠狠砸上门坊石柱,金盔铛然作响,壬午那双锤都被震脱手,翻滚两圈后,直直砸进山石之中,溅起一片碎屑。二人落地后皆狼狈翻滚几圈,四肢抽搐,竟一时爬不起来。

    这下可把颜浚看傻眼。

    少年膝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坐在地,也不敢去碰姜小满了。

    姜小满却懒得看眼前倒地呻吟的两人,径直迈步往前。

    救凌司辰要紧。

    她手臂横抬,对着结界豁口,正欲发招——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天幕震颤,一道雷光撕裂苍穹。

    那光如天罚降临,挟风雷怒涛,直劈而下!

    那气浪裹挟无边威势,猛然砸入她身前,激得狂风乱荡。

    姜小满瞬间收回手臂格挡,衣袂鼓荡,足下竟被迫向后滑开半步。

    她冷眼抬眸,低语:“没完没了了。”

    这么大阵仗,还能是谁?

    光华渐散,露出立于天光中的健硕身影。

    银发战神一手提起一个仙侍,将他二人扶起来立于石柱旁。掌心一抹,灵力渡入,使二人脸色稍霁。

    做完这一切,那双威严无波的眼瞳才终是投向姜小满。

    “我记得你,你是姜家之女……”

    他开口,语气平静,目光如炬,“你从何学来这等纵水邪术?”

    *

    姜小满觉得不可思议。

    云海竟没认出她来,是因为她不带烈气?

    有没有搞错,她把俩仙侍揍得人仰马翻,云海居然没认出她?

    其实,姜小满半点不在乎云海是否发现她身份。

    战神是什么?蓬莱养的狗,黑白颠倒、虚仁假义、道貌岸然。

    在他面前,她根本不屑隐藏。

    ——那便来一记“冰龙狂啸”,看他还认不认得!

    霖光从不与天岛之犬多言,她亦不欲浪费口舌。

    少女掌心寒霜凝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刹那之间,便要出手。

    忽然,异动突起。

    “噗嗤噗嗤——”

    地面骤然龟裂,黄土翻滚,泥石飞溅,破裂的缝隙间,三道枯藤猛地暴起!

    一条直取姜小满,那藤蔓粗逾手臂,似一条毒蟒,眨眼便将她拦腰缠住。

    姜小满一时惊愣,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得背后响动。

    回头一看,羽霜竟也被一条藤蔓缚住。鸾鸟停伫原地未曾发力,头发依旧黑色,似在等她的指令。

    而第三条则盘旋而上,将颜浚裹成粽子卷在半空。小修胡乱蹬着腿,失措叫喊着。

    对面,云海战神原本执剑在手,方欲迎敌,未料竟生此突变。

    战神主侍三人亦是眉头紧皱,目露惊疑,半分不敢懈怠。

    姜小满正要施招解决这藤蔓,猝然,心魄捕捉到一丝极熟悉的烈气。那烈气带着安抚,隐隐似还有讯息传递。

    她眼神一变,登时收势。

    藤蔓之上,竟开始泛起滚滚气泡。

    初时不过细微点点,随即越滚越大,浑浊翻腾,如流水般沿着枯藤蜿蜒而上——姜小满眉间踌躇一瞬,目光掠过云海战神一眼。

    少女怒意翻涌,却终是按捺未发。

    她只是缓缓启唇,阖动嘴唇,留下了一句话。

    随后,气泡膨胀,将三人无声吞没。

    啪!

    啪!

    啪!

    三声脆响,泡影破裂,消失于无痕。

    待得烟尘落定,场间寂静无声,只余战神主侍眼睁睁望着。庚丑与壬午亦同时踏前一步,然视线所及,已不见三人踪影。

    ——竟连人带藤,全然不见了!

    第236章 地络花

    庚丑大惊:“什么情况!?”

    气息虽已消散,余波仍未平息。藤蔓褪去后,地面尚残留浅浅裂痕,犹如刚破土的旧伤。

    云海战神迈步向前,蹲身一拂掌,指尖沾了点残留的泥泞,轻轻一捻,眉宇微敛,

    “转移阵法,人已经传走了。”

    壬午默不作声,目光游走四周观察着。

    庚丑却不似他二人沉稳,嗅了嗅气息,眼神骤变:

    “魔气……是被魔物传走的?”

    云海瞄他一眼。

    壬午赶紧手势比划一下,那意思是:【都强破结界了,自是与魔物勾连。】

    云海看在眼里,却平稳又威严地道:“被魔物掳走、或是自行传走无可否认,但是否与之合污尚无定论。言语定罪,非同小可,慎言。”

    二人得了批评,皆垂首不语。

    庚丑忍了许久,却终是问出那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大人言之有理……可您不觉得,那小妮子的招数,真有几分像那东——”

    话没说完,云海骤然回头瞪他一眼。

    庚丑登时一凛,立时噤声。

    他迟疑一瞬,才压低声音试探:“已经不能提了?难道……上面开始了?”

    云海垂眸,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开始了。”

    气息一滞,庚丑倒吸一口凉气,也不再作声。

    静默片刻,云海似是想到什么,忽而抬眼,“方才,那姜家之女被传走前说的话,你们可听见了?”

    庚丑、壬午对视一眼,神情顿时肃然。

    “‘不许伤他’。”庚丑道。

    那是姜小满被气泡吞没前,留在风中的最后一句话。短短四字,却字字带着戾气,既是警告,亦似威胁。

    银发战神倏尔勾唇,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一甩袖袍,金光乍起,覆身如甲,亦遮眸如幕。

    “有意思。走,先回岳山。”

    语落,金光“咻咻咻”三声,三道金柱贯天而起,直奔岳山之巅。

    *

    藤蔓无声无息,沿着地脉潜行。

    直至穿过荒丘乱石,隐入一片幽深荒林。

    待行至林中一间木屋中,摸到地板预留的破洞处,那枯藤方才悄然钻出。青褐色的枝蔓舒展,卷裹的气泡轻轻炸裂开来,将三人平滑送出。

    颜浚方才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疾速转移,出来时已是面如死灰。小修瘫倒在地,翻来覆去地呕吐,口中连连哀嚎。

    姜小满脚尖刚落地,甫一抬眼,便见前方静候的两道身影。

    她神色虽无太多意外,眼底却泛起一层冷意,手一指,

    “拿住他。”

    话音落下,碧色衣影已然掠出,直取其中一人。

    沉闷一声响,被袭之人猝不及防,重重撞上身后石台。腰背一震,衣袖翻飞,整个人被压仰在上,光滑锋锐的羽尖横在他的喉结处。

    男人面容横仰不敢妄动,清俊的五官却未见半点惊慌,唯眉心朱砂鲜红,冷色衣袍衬得愈发分明。

    菩提换了一身白袍,袍裾垂落于地,任由羽霜以羽刃抵住咽喉,却默然不语,亦不曾挣扎。

    “羽霜,别伤他!”

    紫衣女人这才回神,神色骤变,忙不迭上前一步。

    她急坏了,径直跪伏在姜小满面前,双手叠于膝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君上,是我带他来的,他这次不是敌人!”

    姜小满眉毛动了动。

    她又怎会不知道?这“藤涡水遁”乃是此二人共修之术。

    昔年四渊学堂,吟涛与菩提何等亲密无间,同行同修,直至学成之日……

    可那已是旧事。

    若没记错,二人决裂也挺久了。至少上次在破庙里,吟涛与菩提动手就没半分手软。

    如今,见他俩仍能合技如昔、默契依然,竟似一切未曾改变,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姜小满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吟涛,语气似是调侃:“怎么,又和好了?当年他背叛你的事,你忘得干干净净了?”

    话虽如此,她却勾动手指,示意羽霜放人。

    羽霜冷冷看了菩提一眼,终是松开羽簇。又抓着他的衣襟拽起,随即一推,推得长袍男子连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菩提旧伤未愈,方才那一撞更是牵动伤口,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满面苦色。

    吟涛过去把他扶住,让他在一条木凳上坐下,却是守在他身边抿唇不语。

    姜小满见状,啧了一声,却也懒得多说。

    “罢了,你们之间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我不关心。但正逢岳山生变,你们却把我弄到这儿来,最好给我个解释。”她倏然抬目,手直指菩提,声音虽不高,却透着逼人的压迫感,“若是凌司辰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宰了你。”

    长袍男子恭敬一俯身,低眉敛目,

    “我自不会让少主有事,东尊主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了,姜小满却仍不放心,目光盯着他不放。

    吟涛见气氛僵持,趁机缓声开口:“君上莫急,凌二公子不会有事。……而且,将君上转移过来,是我的主意。”

    她说得小心翼翼,见姜小满眼神挪向自己,便继续认真道:“如今各宗门之人皆被控制在岳山,君上可曾想过,若是您此刻暴露身份,您让姜宗主怎么办?让姜家众人怎么办?”

    此言一出,姜小满沉默了。

    仙门律令中,与魔族勾结乃是死罪。早先那道人的话犹在耳边——“与你家宗主来往密切者,皆已被控制。”

    她当时满腔怒火,竟未细思此事。若她身份暴露,那姜家的人当然也逃不过。

    一念至此,她指尖微微收紧,心头沉沉。

    理智压下怒气,思索渐渐清明。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终是冷静下来。

    ——如今看来,倒还得谢谢云海的迟钝了。

    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

    颜浚是吐得差不多了,但听他们对话也吓得差不多了。十六岁的小少年,瞧着竟像是快要哭出来——所幸羽霜照看着他。

    再看吟涛与菩提,这两人神色就有意思了,不慌张不说,倒像是有难言之隐,显然知道内情。姜小满现在最关心的,便是这“内情”。

    于是她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衣女子听了,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身旁的长袍男子。

    菩提向她颔首,斟酌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言辞沉稳:

    “此事,还要从在下的‘焚心昙’失效说起。当时,在下察觉情况不对,便担心少主安危,于是又暗中埋下一株‘地络花’,悄然探入岳山,这才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

    结界是渗透进地脉的,然地脉却被土象烈气的地络花牢牢牵住。

    菩提这株奇花可融入稀松泥土,根*须如丝,见缝插针,终于在结界细微的缝隙间撕开一道口子,悄无声息地潜入岳山。

    于是乎,地络花自地底蔓延,根须盘绕,蜿蜒曲折,一路攀至山巅。终于穿入云海峰,又从紫霄殿的一角探出,拱破石砖,在那无人察觉的角落,静悄悄绽开一朵花苞。

    殿内情形,尽收眼底。

    紫霄殿中,青玉台上,诸般典仪尚未完毕,却已是一片狼藉。

    玉瓶坠碎,丹盏倾翻,金酒自悬空台面跌坠而下。琉璃壶滚出几圈,所盛圣水倾泻,在大殿中央洇出一滩湿痕。

    台下宾客尽皆失色,侍奉仪典的道童更是惊惶得瘫坐地上,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可此刻,没人去管他们。

    所有人的目光皆一眨不眨、系于那浮台之上。

    众目聚焦之处,两道人影交叠。

    新任宗主一身金丝仙袍本应端重威仪,此刻却被圣水泼湿,衣襟粘腻不堪,披帛凌乱垂落。

    可这些尚不足为惧——

    最骇人的是那一抹鲜红。

    腰腹的暗金云纹被鲜红晕染,血珠沿着衣角滴滴坠落,落在青玉台上,其上斑驳如墨渍浸透宣纸。

    而在他身前,那敦厚少年此刻褪下兜帽,露出一张已然扭曲的面孔。

    荆一鸣的神情与昔日判若两人,嘴角牵起一抹诡笑。双膝紧绷,脚掌钉死在地,与凌司辰的双掌交缠,却并非扶持,而是将手中的利器一点一点刺入他的脏腑。

    他握着的根本不是寻常的匕首——那东西正在他掌心蠕动,像是活物。

    细看却是半截脊椎骨,末端突着森白刃口,嶙峋骨节间竟渗出粘稠黑液,顺着凌司辰腹部钻入他的伤口。

    “你……”凌司辰双目圆睁,震怒交加。

    按仪轨,本该由最亲近的同门弟子担任圣水使者,执壶引水。昨夜,荆一鸣便主动请缨,阐述自己与宗主情谊深厚,自当亲承此职。

    万蠡、围岐等真人知他确与凌司辰交好,遂无异议。

    谁料,今日他端起圣水步入青玉台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弃壶,反手便是一刀!

    凌司辰虽惊觉不对,第一时间伸手抵挡,可谁知气息竟忽然紊乱——浑身力道如泥牛入海,纵使竭尽全力,也止不住那锋锐脊骨一寸寸刺入腹腔。

    这不是寻常的刀刃。

    刀身所蕴之力竟牵引着他体内的烈气,令他的血脉疯狂倒涌,一时竟无法调息,连抬掌反击都做不到。

    他抬头直视眼前之人,目光悲愤,艰难地挤出一句:“为什么……”

    荆一鸣的狞笑在他耳边炸开,透着癫狂的快意。

    “为什么?”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他猛然一声暴喝,脊骨再度深入一分——

    “凌司辰——你给我去死啊!”

    第237章 魔相毕露

    凌司辰想不通。

    为什么?

    这一刀,为什么会是他捅的?

    从小到大,他护着荆一鸣,帮着荆一鸣。

    他仍记得幼时,自己尚且手无缚鸡之力,被人讥笑“罪女之子”、孤立欺辱,唯有荆一鸣愿意和他玩。

    荆一鸣年岁与他相仿,亦是宗族旁亲,两个孩童自然结伴而行。

    凌司辰一向不喜欠人情,他受过的好,便要加倍偿还。

    所以,纵然后来他变得强大,身旁簇拥者日益增多,凌司辰也未曾疏远他。

    荆一鸣被向鼎痛揍,他会在比试场上,帮忙把人揍回来。

    荆一鸣被所有人冷落,他便想法子,教他协应心诀,将他带入同门的圈子。

    荆一鸣被嫌拖后腿,无人愿意与他组队时,也是他亲自带上了他,哪怕明知此人帮不了自己半点忙。

    扪心自问,他从未亏待过荆一鸣。

    那么这一刀,为什么会捅向自己?

    脑海深处的戾气翻涌着,凌司辰咬着牙,强撑着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

    荆一鸣笑了。

    嘴角的弧度一点点裂开,似是憋了许久的快意终于尽情释放,似是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

    “你真不明白?”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两人能听见,“那你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吗?我们第一次出任务,食火魔?”

    凌司辰的瞳孔微缩,意识恍惚了一瞬。

    十四岁。食火魔。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雨夜——食火魔半夜来袭,洪水突决,村落危在旦夕。他竭尽全力施术,引流洪水,才堪堪保住村庄,尔后拔剑斩魔,救下被食火魔追杀的荆一鸣。

    那是他第一次立功,并且荆一鸣后来也常说,若不是他,他早就死了。

    荆一鸣又道:“那场泄洪,是我开的闸。”

    凌司辰愕然。

    “……什么?”

    荆一鸣眼神里透着疯意,语气却仍是那副怯懦又带着几分讨好的姿态,像是这些年来装得太久,此刻仍未完全摆脱那种唯唯诺诺的习惯。

    “我花了三个月……三个月啊,凌司辰。我不是你,我能有这么一个诛魔机会很难的,我为此做了那么多准备,研究了它的弱点……水能克火,我才借着雨季,提前泄洪,等它被洪水冲垮,我再亲手杀了它……”

    “你……居然为了那点功绩,拿百条人命去换?”

    “那又如何!”

    荆一鸣却大喝。他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那就该是我的荣耀!该是我被宗主看重,被师父器重的机会!可你呢?你偏要多管闲事,还自以为做了好事……”

    “从那之后,宗门里再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甚至……甚至连我娘都说,若不是你,我狗屁都不是!”

    “谁要你的施舍?你越风光,我就越像个笑话!”

    “我也是大公子的表弟,可你能唤他‘兄长’,而我连‘表兄’都不能叫……我才是宗夫人的亲侄,可她生病的时候叫你都不叫我!你比我好在哪里?你的血都不干净!”

    他的声音近乎嘶哑,眼中布满红血丝,像是多年压抑的自卑与怨恨终于决堤。

    凌司辰一怔。

    微微张开的唇,缓缓阖上。

    原来如此。

    原来他所珍视的这段友谊,竟抵不过那点嫉妒与虚荣。

    他从未察觉,甚至从未去看——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殊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某些人的执念已生根发芽,悄然腐朽成锈。

    凌司辰还想说什么,可却使不上力。

    身躯被荆一鸣连刀带人狠狠推向后方,撞翻沿路的器皿,砰然一声,背脊狠狠抵上了后方的玉鼎。

    玉鼎震颤,其上铭文竟因他的血迹浸染而浮现暗金光辉。刹那间,符文竟爬上他的胳膊,如锁链般将他牢牢困缚、动弹不得。

    凌司辰喉间一窒,体内那股被他压制已久的烈气,再也压不住了。

    双瞳陡然收缩,眼底一点金芒炸开。头部剧痛袭来,他痛吼一声,恍若有什么东西正从头顶破出——

    “咔嚓——”一声脆响。

    如破土之声。

    殿中众人纷纷变色,定睛一看,却见凌司辰额间一道裂痕赫然浮现。裂痕周边血痕蔓延,逐渐张开,破裂之处,竟缓缓钻出两只扭曲的犄角!

    起初细若嫩芽,仅露出白色的骨茬,可不过片刻,便一寸寸探出头颅。

    那枝角白玉般莹润,映着微光,却缠绕着腾腾魔气。

    荆一鸣目睹此景癫狂大笑,转而又朝外大喝:

    “大家看啊!——他是魔物!他是魔物!!”

    他甚至双手离开骨刃,双臂高举,巴不得所有视线都聚焦自己身上。宛如梦中无数个时刻那般,万众景仰:

    “看,是我把魔物揪出来的,我才是诛魔英雄!都来称赞我,都来称赞我啊!”

    敦厚少年徜徉着,享受着。

    他等了好久好久。等到这继任大典,等到众宾齐聚之刻,一切的一切皆是为此刻的高潮作引——那玉鼎上是他早就布下的法阵,捅的骨刃则是那黑鸾给的。黑鸾说,这怪异骨刃能让凌司辰现形并弱化,待他魔血爆发、全然失控,当着所有人的面暴露魔相——

    便是他荆一鸣的成名时刻!

    此景之下,殿内众人皆惊骇失色。

    前排的岳山高位弟子不敢置信,后排的宾客亦纷纷站起。有人倒退半步,竟险些撞翻桌席。

    “宗主……宗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们看他头上!那是什么东西!”

    “邪魔之相!他是魔物!!!”

    姜清竹、罗允禾等人面色骤变,神色不安地望向殿中正座。

    按规矩,魔相毕露,云海战神当是那个下令诛魔之人,若无他首肯,任何人擅自出手,是为对战神之不敬。

    可众人望去,却见那战神仍是端坐不动,身披鎏金锁甲,魁梧身形稳如山岳,连护腕上的鳞甲都未有一丝颤动。

    唯有眉峰微皱,眸光冷冷投向台上,静观其变。

    如此态度,竟令殿中修士皆拿不定主意,只能干看着。

    此时,凌司辰周身魔血翻涌,皮肉之下,血管暴起。黑色的咒符缠绕少年宗主雪白的金丝华袍,将那袍线勒紧、盘缠。

    痛楚侵骨,蚀入神魂。

    可他却死死闭眼,似拼尽最后一丝意志,强行压制住那股翻涌的狂乱。

    荆一鸣见状,却啧了一声,暗道:居然还能忍?

    这不合他的意,他要他再失控点,彻底爆发,彻底堕落。

    但没关系,他知道怎么激怒他。

    他凑近他,低语:“你知道吗?我给满妹妹种了恶蛊,我可以用花蜜轻易摧毁她的意志——我要将她变成我的傀儡,在你面前,狠狠折磨她。”

    凌司辰猛然睁眼。

    金色瞳仁乍现,发丝铺上金辉,魔气狂暴翻涌!

    ——

    这一刻,怒火撕裂了少年最后一丝理智。

    周身金光暴涨,衣袍无风自扬,烈气瞬间挣脱阵法禁制,整个玉台发出“轰”然巨响,符文寸寸崩裂。

    荆一鸣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闷,紧接着便被一股狂猛无匹的掌风击中,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他鼻梁撞歪,翻滚几圈,

    “怎、怎么可能……”他呜咽着,嘴巴贴地上,鼻涕糊了出来。

    这和那黑鸟说的不一样啊!

    凌司辰不仅毫无颓势,反而更强了!

    白衣宗主缓缓垂眸,看向插在自己腹部的骨刃。血迹犹自浸满刀身,他却神色未变,徒手一寸寸将其拔出,随手掷于地上,刀刃翻滚几圈才停。

    荆一鸣则趁机爬起半个身子,屁滚尿流,吭哧吭哧后退。

    凌司辰向他睨去,目光森冷得可怕。

    也不言语,掌中烈气翻涌,倏地聚出一把金光凛凛的土刃。

    他足下一踏,身形倏忽掠出,刃锋凌厉无匹,直刺荆一鸣心口——

    那敦厚少年涕泗横流,吓得浑身瘫软,抬手胡乱挥动欲抵挡。

    刃光乍现,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红光自殿中破空而来,如雷霆贯日,狠狠掷向玉台!

    “铿——”

    却是一柄红缨枪,枪锋不歪不斜,直直钉入荆一鸣双腿之间,竟生生拦住了凌司辰袭来的刃锋。

    凌司辰瞳孔微缩,那枪杆灵力缠绕,迫得他后退了两步。

    一道金红身影自殿堂腾步掠来,稳稳落在红缨枪旁边。

    赤巾轻扬,金甲映光,司徒燕落地后顺势抄起长枪,旋转一圈扛在肩头。

    她姿态随性,手还摸了把鼻子,背影挡在荆一鸣身前,与凌司辰几步距离对峙。

    “都不动?等着看人死?”

    高大的女子扫眼看了一眼台下众宾客,最终落在云海战神身上。

    那位战神仍旧端坐,无动于衷,唯有眼眸微眯。

    司徒燕冷嗤一声,回过头来,光重新落在眼前那已然狂暴的白衣宗主身上。

    她稳蹙眉头,“你是辰弟弟吧,还是不是?”

    金枪一扬,枪锋直指凌司辰眉心。

    “给我滚开……”那边的魔物却是沉吟低吼。

    似乎无法再沟通,也看不见为人的理智了。

    因为有司徒燕挡着,荆一鸣爬起来就往台下跑,凌司辰想要追上去,却被司徒燕枪势将去路彻底封死。

    变为魔物的宗主瞳孔是明晃晃的金,满眼只有杀意。

    司徒燕闭眼,呼出一气。

    她与凌司辰并无深交,过去只当他是凌北风的弟弟。但对方年轻有为、正气凛然,能承宗主之位,她自是刮目相看。

    可今日,怎会变得这般模样?

    但事已至此,便是其他人无动于衷,她不能袖手旁观。

    再睁眼,眼神中不复往日的友善,而是多了一丝敌意——

    那是猎杀魔物时,才会露出的凌厉战意。

    “算了,你以前是什么无所谓了。既然是魔……那就当诛!”

    第238章 少爷,快让我看看你实力全开的样子!

    岳山之上有黑影盘旋而过。

    庞大的身形在云层间滑翔,振翅间带起一股幽冷的风。

    黑鸾越过那分道碑时,目光扫过两道身影——自家胞姐正与那赤衣少女并肩而立,似是在交谈。

    他若有所思眯眯眼,却并未停留,而是落向另一座峰头。

    此处地势孤高,他立足于高峰的树巅,恰好能眺望云海峰。

    黑鸾收翅,翼骨化作人形的脊柱,锋利的喙蜷缩成带笑的人脸,黑羽则收成比夜还黑的紧服。

    他手中随意地转着一根竹签,签上串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送入口中一咬,骨节崩断,灵气涌入口腔,让黑鸾感觉异常舒爽。

    刺鸮一边咯吱咯吱嚼着,还一边点头。他视线何其好,金色的瞳仁透过层层笼罩的封印,好似还能通过穹顶看见殿堂内里。

    “还不错。”他舔去唇角的血迹,将竹签在指尖轻敲两下,“我这也算‘教会了他用犄角补充烈气’吧?啊哈哈哈!我可真是天才。”

    忽而金瞳震颤,兴奋之色从眼底狂涌而出,

    “少爷,快让我看看你实力全开的样子!”

    *

    殿中,战斗一瞬即开。

    金甲女子大喝一声,长枪在手中旋转,枪影呼啸,旋得宛如一团烈焰。

    枪势定住的刹那,她手腕微翻,灵力如水波涌动,枪尖似游龙疾走,直刺凌司辰眉心——

    可那边年轻宗主却站立不动,紧闭双眼。

    枪尖迫近之际,他倏然睁眼,双瞳中闪烁着凶煞之光。他跨前一步似如岩石破土,抬手轻轻一捉,竟稳稳擒住了袭来的枪锋!

    金枪在他掌中剧烈颤抖,火光顺着枪身翻涌不休,映得他眉眼深邃。

    司徒燕大骇,双手猛地用力想将枪抽回,可那枪竟似嵌入磐石之中,无论她如何使力,竟是纹丝不动。

    她立时吃了一惊,双眼圆睁。

    论力道,她不是没和凌司辰打过,他不是她的对手。可如今这单手钳枪的劲道,竟叫她半分掰扯不得。

    这股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她交战过的所有魔物皆不同。

    不是一般的等级……

    甚至超越地级!

    金甲女子心念电转,立时咬牙,两指并拢点向枪尾,厉喝:“红莲火,生!”

    刹那间,火焰狂涌,顺着枪杆爬过去,将整杆金枪烧得滚烫炽红。凌司辰掌心猛然一颤,被烫得立刻松手。

    司徒燕抓住机会,枪势横扫,一记力劈了过去!

    凌司辰立时身形一伏,避开锋芒,双手在地面一按,指尖捏土成形。那些碎石到凌司辰手中握住,竟凝作数道细小暗器,随他手腕转动直掷而出。

    红缨枪在司徒燕掌中狂旋,只听“叮、叮、叮”三声脆响,所有暗器尽数被挑开,化作尘埃四散。金甲女子咳嗽几声,暗自心惊:好快的暗器。

    下一瞬,凌司辰脚步一错,近身牢牢扣住红缨枪杆。

    司徒燕暗道不妙,正要抽枪后撤,却见凌司辰指尖轻点,“簌簌”几声就生起丛丛土刺,沿着精钢枪杆迅疾蔓延而上,直逼她的手腕。

    这些土刺魔气凛冽,司徒燕心中一凛,急机弃枪腾跃。几乎同时,凌司辰猛然甩臂,红缨枪在他手中犹如利箭脱弦,狠狠掷出,轰然钉入大殿另一侧的墙壁。

    枪尾犹自颤动,金缨微扬,竟生生砸裂一面墙体,震得满堂皆惊。

    台下众人尽皆倒吸冷气,视线纷纷被那枪引去。

    可司徒燕岂容迟疑?

    她足尖一点,腾空翻跃,竟瞬间绕至凌司辰背后,双掌猛然扣住他的双肩。凌司辰刚转过身,她便猛一冲,额头直撞凌司辰的额心!

    这一记头槌生猛,凌司辰被震得踉跄后退数步,险些站不住脚。

    可司徒燕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双拳骤然疾出,寸劲透骨,流星赶月,对着对方胸膛就是连环猛打。

    玄阳弟子可不是只靠武器的废物,那红莲枪不过锦上添花,手里总得拿点重物,日常才算修炼。她真正骄傲的武器,从来都是她钢铁般的双拳。

    凌司辰还未稳住便已挨了数拳,打得他身形摇曳。他猛地一咬牙,后撤数步,嗤嗤在眼前结了一层土盾。

    司徒燕方才停住,她迈开步子,双臂微曲,摆出斗步之姿。

    她深呼吸,呼出一气,“收手吧。关进地牢,总比横尸此处的好。”

    然而此时的凌司辰,眼中血丝翻涌,魔气缠身,已完全听不进话。

    司徒燕话音刚落,肩头却忽觉一阵刺痛,她目光一斜,面色微变。只见肩膀被硬生生割开了一道血口,血线沿着手肘蜿蜒而下。

    她猛地扭回头,死死盯住凌司辰。

    ——方才他后撤之时,竟随手土刃一划,若非她动作快,恐怕这一剑能直接割开她的肩骨。

    何等敏捷之力,竟让她防不胜防。

    这下铁豹尊者坐不住了,“大胆魔孽,敢伤我徒儿!”

    秃头尊者拍案而起,脚下一蹬,直接跃上玉台,管不得云海战神如何,他不等了!

    “我们也来!”

    铁豹上去后,房宿、尾宿亦随之掠起,直往台上去。

    姜清竹正欲动,却被姜榕按住,后者冲他微微摇头。

    姜清竹紧绷的身躯方才软下来,眉宇间的忧色却未散去。他先是回头张望,寻了好几圈却不见女儿身影。最终也只能收回目光,望向玉台之上,神色愈发凝重。

    玉台上,铁豹尊者、司徒燕一左一右在前,房宿、尾宿紧贴在后,围杀之势已成,严严实实封住了凌司辰的去路。

    而台下,荆一鸣趁乱佝偻着身子,贴着墙根往殿门挪。

    不想脚才跨出门槛,忽觉后颈寒气森森,战战兢兢回头一瞧,魂都差点吓飞。只见凌司辰双眸金光灼灼,愣是越过那四人的阵线朝他这边锁来。

    荆一鸣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连滚带爬跌出殿去。

    台上气氛登时炸开。凌司辰五指一收,掌中土刃倏然消散。

    司徒燕见状,双目一凝,“他把剑收了?”

    铁豹尊者低吼道:“不是消了,是吸了进去!他在蓄势!”

    秃头尊者不及多想,翻腕拔锏,便待抢攻。岂料脚下忽地一震,四人齐齐低头,便见那坚固青砖竟层层龟裂,裂缝间尘沙翻涌,乱石腾空。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凌司辰双手探出,将飞散的碎石握成两柄锋刃,比先前的土刃更短更尖。脚下一踏,刀光一闪,已然杀至。

    他掠过司徒燕和铁豹,直取后排两道人,左一划右一劈,房宿、尾宿连哼都未及发出,便被生生劈飞出去,砸落在殿柱与石阶之上。

    所幸这俩怕死,结的灵盾又厚又重,虽被震裂破碎,倒还留得性命,一时半会儿却是爬不起来了。

    铁豹尊者一惊,立刻回神,翻腕拔锏,大吼道:“魔孽受死!”

    可叹昔时还是相惜的长者与晚辈,多年交情,竟在此时一点不剩。

    凌司辰也不跟他废话,单刀格住锏势,另一刀顺势抡起,直取他侧身。

    铁豹察觉不对,急忙撤步,哪知凌司辰步法紧逼,膝盖一顶,狠狠撞上他的腹部,浑身烈气聚于腿间,直把这秃头尊者给踢了出去。

    铁豹身形倒飞,双锏脱手,近身斗士结盾薄,他内伤不小,吐出几口血,也动弹不得了。

    “师尊!”司徒燕大惊,手腕一扬,却是急急把红缨枪收了回来。刚要迎战,凌司辰却已反手扬起尘沙,刹那间黄雾弥漫,让她睁不开眼,只能勉强跳开数步保持距离。

    瞬息,那围杀之局已然破碎,台下众人惊骇,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便在此刻,无人关注的云海坐席侧,那牛首镜纹的仙侍不知何时闪出,俯身凑至战神耳畔低语几句。

    战神听罢,却是缓缓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似在极力压制汹涌的情绪。

    终究,他微一点头,仙侍无声退去。

    台上,凌司辰横扫三人,唯有司徒燕仍苦苦支撑。此刻她尚在烟尘之中拨挡碎石,露出数处破绽。

    凌司辰眸光一厉,一个瞬身步法便直冲而上,要将司徒燕一击击溃。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金光乍现,神威浩荡,璀璨得叫人睁不开眼。待光芒一敛,银发战神卓然而立,手中长剑温润如玉,透着莹莹神泽,正是神剑“青罡”出鞘。

    “小子休要太狂,我便教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凌家剑法’。”

    “青罡”在战神手中转了个圈,紧紧握住。

    另一边的少年魔物却咬紧牙关,说不了话,只能喉间发出嘶嘶低吼。理智虽失,战斗意识却清明如旧,不同人,不同战法。

    只见他双掌一合,两柄短刃竟瞬息合并,再度化为长刃,剑锋凝沙,金光浮动,竟与真剑无异。

    以剑,对剑。

    下一瞬,他猛地蹬地,飞身杀至。

    银发战神不慌不忙应战,一剑横出,竟将那魔气四溢的土刃硬生生卡住。凌司辰冷哼一声,随即弃了土刃,抬臂召来一把悬浮的碎石刃,抄起便向云海侧方怒劈而去。

    战神双目一凛,长剑轻挑,将他先前的土刃荡飞,旋即回身迎上。锋刃交错,招式碰撞,二人你来我往,以刃对刃,以招抵招。

    云海一面出剑,一面暗自惊叹:

    好纯熟的剑法!根基虽是凌家剑路,却又融入了自己独创的变招。他云海坐镇天界八百载,看了快千年的岳山,也从未见过这等剑速与变化兼备之人,此剑道之妙,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

    只是可惜,竟带一身魔血,否则必是凌家翘楚,他日飞升或不在话下。

    可惜,可惜!

    论剑法,云海乃是此道宗师,便是凌司辰招式迅捷,变化无穷,他也能寻隙破招。

    只见他稍作退让,故意露出破绽,待凌司辰土刃疾刺而至,战神猛然抬臂,青罡长剑翻腕一绞,竟将对方剑锋死死卡住。另一掌灵力凝聚,直袭凌司辰咽喉,将其禁锢制住。

    “给我冷静!你想死在这里吗?”战神冷喝。

    然而凌司辰双目灼灼金光,口中低低咆哮,哪里听得进去?纵然战神手刀已然横抵他颈间,他亦毫不在乎,偏要拼个鱼死网破。

    云海眼神一沉,肘下一扣,将他牢牢夹住,旋即贴近他耳畔低声:

    “你死就罢了,可岳山呢?你想把岳山的人都害死吗!”

    魔血沸腾,能扰乱理智,可战神之音带着神力,却能劈开这层纷乱,直抵心神深处。

    这一喝问,倒让凌司辰蓦地怔住,眼中疯狂之色猛然一敛。

    知而藏匿魔物、或与魔物同流合污——皆乃仙门大罪。他若是死了,岳山众生才是永无依靠、百口难辩,莫非也要步入万劫不复之境?

    数桩血案在前,岳山又怎能成为第二个潜风谷?

    “二哥——”在这样的恍惚中,忽听一声稚童惊呼。

    声音带着不安,亦透着颤抖,却撕开了迷障,唤回一丝清明。

    少年手中力道松了一瞬。

    战神哪会错过这等破绽?趁机探掌,一招擒拿直取脉门,反手便是一记敲击。

    “梆——!”

    当场便将这化魔的“新宗主”打晕在地。

    场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第239章 我回不去了,东尊主

    “停!”姜小满陡然一凛,“依你这么说,他岂不是很危险吗?”

    少女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眼前这北渊人还在慢条斯理叙述,她却已然心急如焚,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到指尖。

    菩提正待开口回答,却被另一道急促的声音抢了先。

    “那个玉清门的人说要处决宗主,我……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从前听他们讲潜风谷,真的好恐怖的……”

    声音微颤,竟是颜浚。

    经过一轮心理调节亦或是妥协,小少年已全盘接受了“眼前是一堆魔”的事实。魔又如何?双儿姐姐两只玉手搭在他肩上,他竟有前所未有的安稳之感,甚至心头微热,脸颊隐隐发红。

    再说宗主,宗主是魔又如何?凌司辰待他极好,每一回练剑,他学不会的招式,唯有凌司辰愿意不厌其烦地教他,从不嫌他笨。

    他都记得。

    没有人可以伤害这样好的宗主!

    若这些人要伤害宗主,那他便要站在魔这一边!

    颜浚越想越激动,猛地往前一挪,扯着嗓子:“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宗主!”

    众人闻言,皆向他望去。

    羽霜轻轻按住他肩膀,似在安抚,小修果然立刻安静下来,甚是乖巧。

    姜小满向他微微点头。

    小修看到她神情立马便冷静了。

    不知为何,在这群人之中,分明那紫衣女子与白袍道人年纪皆长,然姜姑娘立于此间,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言之所出,颜浚便信,心中竟觉无比安稳。

    菩提收回目光,接着回答先前姜小满的问题:“我见少主被他们带走,亦是心急如焚,本欲硬闯结界救人。却不想,留在岳山的‘地络花’却见到了另一幕……”

    “另一幕?”

    菩提抬起眼眸来,“是普头陀。他竟也上山了,还是被战神仙侍亲迎而入。”

    姜小满骤然一惊:“岩玦!?”

    *

    那素袍头陀步履稳健,一手持骷髅念珠,另一手杵着一根黑铁禅杖。杖上别锡环,环上挂宝珠,随他每走一步便发出叮叮之声。

    普头陀面容不变,却似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得沉重。

    岳山他来过许多次,可此地,却是头一遭踏足。

    原来那封刀楼垮塌之后,竟露出一扇掩埋已久的暗门。如今楼宇残迹已尽数清理,暗门赫然显现。

    那缄默不言的马面仙侍便引他至此,又与门前伫立已久的两道身影打了招呼。

    门前两人皆着真人褐袍,乃一男一女。男人便是岳山威名远扬的围岐真人,女人则是他的胞妹,法号奉钦。

    两人神色淡然,并不多言,见普头陀至,略一拱手,便即侧身而立。不急不缓双指掐诀,低声吟咒,却见暗铁门嘎吱嘎吱缓缓开启,一条深幽通道显现。

    “请。”

    奉钦真人侧身示意,围岐真人则率先而行,领着普头陀踏入其中。

    围岐倒与普头陀相熟已久,从前凌问天宴请这位僧人时他也总陪个场。不过得知他大魔身份,却也是数个时辰前——初时极惊,尔后倒感后脊背发凉。

    但战神之令不可违,纵使浑身不自在,他也不得不做这个引路人。

    走在这条阴暗幽道里,僧人声音又沉又低:

    “他怎么样?”

    围岐没有回头,只照问题答得平淡:

    “心障全开,魔血爆发。如今理智是回来了,却谁也不愿见,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普头陀闻言,念珠不由得在掌心收紧,骨珠与骨珠相碰,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一口气。

    “真是胡来。”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尽是无奈。

    他此行带着主君之令,比起揪心,更觉愁苦。

    良久,两人行至尽头,一扇八卦太极门立于前方。门上十二道封印交错纵横,符文泛起微弱荧光,看得出来施封之人心存畏惧,所下封印极重。

    普头陀驻足,目光扫过封印。他抬手指了指:“打开吧。”

    *

    “岩玦上山,那便说明此次少主失控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被人操控所为。其背后主导者,恐怕是……君上。”

    堂中气氛沉凝,众人屏息而听,唯闻菩提低缓的话音。

    姜小满闻言微怔。

    竟然是归尘让凌司辰魔血失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暴露自己儿子的血脉,对他究竟有何好处?”

    “他要让少主摆脱下界牵绊,让他被仙门摒弃,被世间所不容,如此一来,他便能……安心去蓬莱。”

    “什么?”

    这番走向,完全出乎姜小满意料。

    众人皆神色微变,菩提仍旧沉稳地继续道:

    “其实自一开始,这就是君上开出的条件,只是那时,蓬莱一直未有首肯——因君上要的,是战神的起誓,不得对少主造成任何伤害,护他在天界安然无恙。”

    姜小满听到此处,不禁垂眸思索。

    她自幼听闻战神之誓决不可违,一旦立下,便无更改余地。

    思及潜风谷风鹰所言,归尘在大漠中的秘密行事,她心念微转,故意抛出一问:“那你可知,归尘与蓬莱缔结的契约?”

    菩提神色一正,郑重点头:“大漠之中,有一事唯君上可为,因此蓬莱对他极为依仗,恩威并施,软硬兼用,让君上心甘情愿为其所用。”

    姜小满目光不变,淡然道:“催化蛹物,压解混元之力。”

    “您知道?”菩提怔愣一瞬,但很快恢复,“但自君上遇见夫人后,便不再愿受控。蓬莱以夫人、少主安危相挟,君上虽勉强应下,却迟迟不愿再行……直到夫人死于蛹物袭杀,君上恨极瀚渊,他方才再度与蓬莱联手。”

    姜小满看了菩提一眼。

    听他这话,看来还不知道凌蝶衣之死,本就是蓬莱的手笔。

    菩提并未察觉她眼中微妙的意味,仍旧说道:“君上唯一的要求,始终是少主安危。蓬莱迟不应允,局势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

    “直到金翎神女袭击了我们。”姜小满接道。

    “没错。”菩提似在回忆,眉目间透出几分疲色。那次他被云海不由分说押下,尔后又是金翎神女擅作主张,乱局横生,一发不可收拾。

    “君上自那日便离开了芦城,以示抗议。可蓬莱岂肯善罢甘休?我料定,他们必是再度谈妥了条件,否则,怎会重启合作?”

    “蓬莱的灭世兵器会诛尽下界瀚渊血脉,少主亦在其列……君*上可以牺牲所有人,包括自己……唯独不能牺牲少主。”

    “如今,少主要与凌家缔结宗主契约,君上定是打算借暴露其半魔身份,切断一切羁绊。让他心甘情愿离开,方才能避开那灭世兵器的总攻。”

    姜小满问:“心甘情愿,还是心如死灰?”

    “无所谓。君上从不在乎少主如何想,他只在意,少主过的是他安排的生活,自以为是地让他‘幸福’。”

    菩提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过了片刻,方才幽幽开口:“包括当初要求在下对您下手……他只是想让您成为一个无知无觉、安稳陪伴少主的‘妻子’。”

    姜小满闻言,眉心微蹙,未曾作声,静静垂眸。

    归尘的控制欲,果然如昔年一般不曾改变。

    曾经,他牢牢操控北渊所有人的人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放手。

    当他儿子也是倒了血霉了。

    不过换个思路来说,若归尘已同云海协作,那凌司辰倒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忧。

    归尘要害所有人不得安生,唯独不会害凌司辰,天岛既需要他办事,自然也不会辜负他的要求。

    姜小满暗暗松了口气。

    可不知怎的,心头却仍觉不适,像是某些事仍未能理清。

    她沉思片刻,忽地想起一事,目光微凝:“菩提,你乃北渊之人,为何他们再度和谈,岩玦前来,你竟毫不知情?”

    菩提闻言,竟轻轻一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东尊主有所不知,自从我擅自与南尊主沟通,让他接见少主之后,君上便切断了我与他的联系……也不再赐予我土脉之力护佑……”

    他说着,嘴唇轻颤,似是难再启齿。

    随即,却是缓缓抬手,将额前一簇长发撩开。

    姜小满微微一怔。

    菩提额角早先一直被那抹长发遮掩,故而她从未察觉,如今拨开,方才瞧得清楚——

    男人的眼角,竟生出了一道钩纹。

    极细,然在他那白皙的脸上,却又格外醒目。

    “我已经……结丹了,东尊主。”

    菩提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近蚊蚋,手却微微发抖,

    “我回不去了……君上会杀了我的。”

    屋中一片沉寂。

    吟涛缓步上前,伸手握住他的指尖,紫衣女子目露不忍。

    菩提一惊,抬眼看她,那褐色眼眸却是颤了颤。

    这下姜小满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内心几经波动,半晌,终是轻轻叹了一声。

    *

    “咚,咚。”

    素袍头陀杵着黑铁禅杖,一步步踏入牢室。

    四壁深嵌符咒,时明时暗,似是活物般游走。脚下刻满禁咒,层层叠叠,牢牢封死了此地气息。房内燃着摇曳的烛火,将那被锁在架上的人影映得摇晃不清。

    早先还是宗主的少年此刻却被厚重的铁链束缚,那些缠着符纸的寒铁正勒进他的腕骨,磨出暗红血痕。乌黑凌乱的发丝松散地落在肩上,竟添出几分病态的冷白。

    那对寸长的骨角已然收起,魔气尽敛,唯有浑身缠绕的封印咒术泛着微光,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仿佛生怕他再次失控。

    他也不动了,仰靠在囚架之上,似是睡着了,睫毛轻垂。脸上毫无血色,唯有薄汗浸湿鬓角,显出几分煞白的疲态。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凌司辰指尖微微蜷缩,眼珠轻轻动了动。那双失神的眼里本无半点光彩,然而在对上头陀的身影时,竟浮起一丝微弱的意识。

    “……你怎么来了?”

    喉结滚动牵动锁骨处咒印,声音低哑无力,几乎听不见。

    “少主。”头陀眉目肃然,神色沉沉如海,“接下来我与您说的话,还请少主仔细聆听,切莫激动。”

    第240章 疯子

    岳山魔灾方歇,苍穹阴沉沉的,像是连老天也对这一场变故不甚满意。

    按战神之令,凌家除十二真人外,所有弟子皆须回各自居所,三日不出。玉清门与仙侍将逐一考察“染魔”程度,定夺去留。

    这下谁能舒服?

    一众弟子疲惫散去,脸色比天色还难看。

    荆一鸣在人群中穿梭,神色急切,目光四处扫视,像是在等着什么。

    他猛地抓住一人的衣袖,抬头就道:“快称赞我啊!”

    对方皱眉,一把扯回衣袖,甩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荆一鸣不甘心,又拦住另一人,声音拔高了几分:

    “喂,为什么不夸我呢?”

    “我揪出了魔物啊!我表现得最好不是吗!”

    那人却连看都不看,直接绕开,快步离去。

    他急了,转身又拽住一个路过的修士,几乎是吼出来:“我是诛魔英雄,你不能不理我!你知不知道,我娘是云微真人次女,我爹是——”

    这次他还没说完,人家就百般厌弃地挣脱开走了。

    荆一鸣呆了一瞬,脚步踉跄了一下,像是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

    他不懂。

    他瞪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眼神空洞得像是丢了魂,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

    他明明立了大功,他把魔物揪了出来!可为什么这些人看他的眼神还是一样?

    没有变化,没有敬仰,没有崇拜,为什么没有人像看凌司辰那样看他?

    明明他才是那个应当被仰望的人,才是应该被敬重的人!

    他用力揉着头发,手指在发间乱抓,一下,两下,直到发冠散落,乌发凌乱如乱鸡窝。指甲抠进皮肤,鲜血渗出,他却浑然未觉。

    “啊啊啊啊——”

    他猛地大吼,嘶声裂肺,声音在空旷的山道回荡。可是吼着吼着,便变了调,狂乱的嘶喊转作啜泣,眼泪鼻涕一齐流下。

    人都走光了。

    偌大的殿前,唯有万蠡真人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终是叹了口气。

    随手丢了一块帕子过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荆一鸣跌跌撞撞,行至一片荒林。夜风微冷,雾气渐生,稀薄的白雾缭绕在枝桠间,笼住整片林地,寂静得透不进一点声息,仿佛连风也不愿停留。

    但他不在乎。

    他的每一步都像丢了魂,步履沉重,脚下踉跄,鞋底碾过枯枝,脆响不时撕破死寂。

    ——这是按约定,归还骨刃的地方。

    远远地,忽然传来羽翼舞动的声音。

    头顶阴影掠过,一抹黑色遮盖了昏暗的夜空,几片黑羽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肩头。

    前方,薄雾涌动,一个高瘦的身影站立其中。

    卷发男人负手而立,嘴角仍是那诡异而恒久不变的微笑,金瞳穿透夜色,如雾中黄灯,森冷瘆人。

    荆一鸣直接冲了上去,那一刻,竟是他这辈子最勇敢的时刻。

    他从未在魔物面前如此勇过。

    可他扑过去,不是为了战斗,而是绝望地扯住黑鸾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他根本没有弱化!!!啊啊啊啊——”

    涕泗横流,哭得狼狈不堪,活像一条濒死的野狗。

    可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目的,失去了未来……甚至连唯一眷顾他的“朋友”也没有了。

    剩下的,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鄙夷和厌弃的目光,像无尽深渊般将他吞没。

    然而黑鸾只是狞然一笑,带着无所谓的散漫,甚至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哦?是吗?”

    他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唇上,装模作样地思考,“我想想……嗯?我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金色的眼瞳微微一翻,目光下沉。

    下一瞬,另一只手骤然抬起——

    “嚓——”

    一声横切而过,锋锐划破空气。

    速度太快,快得血甚至只来得及沾一滴在他黑色的指甲上。

    “咦?”

    荆一鸣嘴里只吐出这一个音节。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像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

    他觉得脖颈好像凉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可他感觉不到了。

    下一瞬,少年头颅离身而落,带着他尚未闭合的双眼,滚到地上。

    脖颈断口平整,鲜血如泉涌,带着热度的血液泼洒在满地落叶之上,接着是身躯软倒在地的沉闷响声。

    林中无人言语,亦无人关心。

    “想不起来了。”黑鸾咂咂嘴。

    *

    无月的夜晚黑得深沉,黑得漫长。这其间,能发生许多事。

    譬如昆仑,万花岛高悬夜空,远离尘世,此时一片沉寂。

    算算时日,那前往岳山的尾宿、房宿二人,怕也到了该返程的时候了。

    丹炉观内亦是一片安宁,结界封锁多日,外头再无人前来窥探。反正也进不去,众修士都该干嘛干嘛去了。

    观殿中央,“七蛊阵”仍在运转,阵中光影扭曲,映得壁柱上的纹路如水波荡漾,明灭不定。然这光影却已渐渐暗淡,若一场旷日持久的炼化,终要迎来尾声。

    殿柱之侧,轮椅靠着柱子,干枯老人耷着脑袋,而花袍男子盘膝而坐靠着轮椅。二人皆睡得沉沉,竟打着相同节奏的鼾声。

    直到一声巨响,猛然炸开——

    “什么动静?!”向鼎倏然惊醒,手脚乱挥。

    干枯老人却没醒,只动了两下干裂的唇,继续睡去了。

    向鼎定睛一看,立时醒神:

    阵心,那颗魔心已然消失了。

    唯余地上一摊黑血,浓稠暗沉,似渗透进地面纹路。方才那声巨响,应是最后无法吸收的残渣轰然崩裂的声响。

    一颗魔心,竟整整耗了七日七夜,方才彻底炼化。

    而阵中,黑衣男子依旧静立未动。

    缠绕于他周身的白雾此刻已然尽数收拢,汇入他胸口的阵纹之中,与那道黄色符印交织缠绕。

    向鼎目光微凝。却见凌北风的右臂浮现出异样的光泽,似某种力量正在重塑。先前那些不定流转的黄色光泽,此刻全数收束,自腕而上,沿着肌肉脉络盘旋直至肘间,竟凝结成一副暗绿色手甲。

    那手甲生满倒钩,刃口薄如蝉翼,色泽竟与那魔物的瞳孔一般无二。如新生的鳞片,贴附在凌北风血肉之上。

    向鼎怔然,忍不住起身。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有——

    凌北风的发丝,也起了变化。

    一缕白色,自发尖渗透而出,浅浅晕开,如墨色之中陡然掺入了一抹寒霜。

    虽不过一丝,却那般显眼。

    此刻,冷不防一声“嘎吱”响起,大门推开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向鼎一怔,抬眼看去,却是水色大袖的女人飘然入殿。

    便是深夜,文梦瑶也衣冠整肃,发髻簪玉无丝毫凌乱。

    “结束了?”她步履轻缓,声音清清淡淡。

    凌北风迈步出阵,眼眸微阖,指尖拂过手臂上新生的绿甲,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感受某种全新的力量。

    倏地,他随手一伸,两指微夹,竟自空气中夹出一片青叶。

    未见如何运力,便信手一甩。

    “唰——”

    青叶破空而出,带着极轻极薄的风声。

    一瞬之间,殿内一尊青铜雕像竟被拦腰斩断。铜质断面平滑如镜,崩裂的雕像猛然倾倒,发出一声当啷的坠响。

    向鼎僵在原地,背脊一片冰凉,

    这……这不是早先那魔物的招数吗?

    可如今,凌北风竟使得分毫不差,这又是怎的回事?

    文梦瑶却并未如向鼎那般惊色毕露,也未因青铜器被毁而露怒色。

    她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凌北风,倏尔轻轻拍起手来。

    掌声极轻,却在沉寂的大殿里分外清晰。

    “幻魔甲……原本只在古典中听过传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她语调温淡,倒像述起典籍中的内容来,“昔日,文家先祖文濛为其师尊制得此阵,以‘七蛊阵’辅以‘十器阵’相成,炼化百魔为甲,以焚魔血、炼魔髓、聚魔骨、承魔力……原来竟是这般功效。”

    凌北风方才收回试招的手,眼尾微敛,扫了文梦瑶一眼。

    他并未急着答话,反倒弯了弯手臂。须臾,手甲竟随他意志褪去,鳞片层层收拢,化作流动的黄色光泽,最终没入胸口跃动的压缩阵纹中。

    男人不急不慢,反倒叙述起往事来:

    “小时候,父亲曾对我说过……天地初开之时,魔先于仙而生。”

    他仰首,目光似能穿透藻井的雕纹,落向幽沉的夜幕,“所以,四象之力,实则乃天地间最原初的力量,无穷无尽,变幻莫测。而最古时的力量,便是——驭魔为兵,以敌为刃。”

    文梦瑶眸色沉敛,跟着重复一遍:“驭魔为兵,以敌为刃。”

    她思绪还有些未定。

    眼前这个男人,她过往只当他是斩魔狂人,而今竟把十器阵嵌于体内,还亲眼见他吸收了一颗完整的地级魔心魄——那可是四象之气的极致精华,若无匹配的炼化阵法,寻常修士早就被撕成齑粉。

    而他……竟然撑住了,还彻底吸收了?!

    这比他屠魔更让人惊叹。

    凌北风忽而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道:

    “十一岁,我第一次见到战神。”

    “他告诉我,魔物之力阴邪诡异,绝不可染指,此乃仙门律令。”

    他说得随意,像是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他们自己呢?”

    “他们亲手炼制四象之气,封入阵法,锻入法器,甚至融入肉身,私下用得心安理得。”

    言至此,男人眯起眼,嗓音却低沉磁性:

    “这究竟是知法犯法,还是手握强大力量却不愿分享?”

    “你觉得是哪一个呢,文宗主?”

    凌北风连番逼问,文梦瑶并未作答。

    她指尖轻轻按住腕间玉镯,神色凝重,未发一言。

    文梦瑶初识狂影刀,是在十五年前,太衡山的斗魔擂台之上。

    那一年,擂台前汇聚了几乎所有仙门新秀。

    她年仅十三,带着六岁的堂妹,本也只是来看个热闹。毕竟玄阳斗魔擂台一年一度,台上所斗者皆为玄级魔物,少年们登台不过是历练磨砺,真正能斩下魔首的,往往还是那些成名已久的仙门长者。

    可那一年,不一样。

    擂台中央,少年黑衣如墨,风中独立,手持一柄沉黑长刀。

    玄刀似电,刀风呼啸。

    蚀火魔、风哭狼、青岩龟——火、风、土三象魔气交错翻涌,煞气横生,寻常修士连靠近都难,可在这少年面前却宛如纸糊。

    刀锋过处,血光四溅,三颗魔首咕噜噜滚落,残躯轰然倒塌,渐渐化为灰烬。

    台下众人先是死一般的静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在这沸腾之中,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脱颖而出——

    “兄长好棒!兄长是最强的!”

    文梦瑶循声望去,人群中,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兴奋地拍着手。虽是稚童,眉目却异常清秀,生得极好。

    而抱着那孩童的高大中年男人她亦认得,不是别人,正是凌家宗主。

    那一瞬她才知晓,台上那个满身魔血、刀锋未敛的少年是谁——

    凌家大公子,凌北风。

    分明只比她年长一岁,却已独步群雄。

    彼时,他是所有人眼中的“神话”。是天神之下最耀眼的刀锋,是无数仙门弟子仰望的对象。

    无人问他的过往,只在乎他的勇武与战绩。

    可多年后,那个“神话”却在飞升仪典上,犯下了所有仙门不齿的重罪——

    与魔族同污。

    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不悔、不惧,理所当然,甚至从未觉得自己有错。

    是天生如此,还是……

    文梦瑶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目。

    她仍然记得,前些日子凌北风找上她时的情景。

    他带着个老化衰败的战神,满口对天界的不屑与不齿,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与野心。

    ——他要以凡人之躯超越天神,屠尽天下魔物。

    这个男人,早已不能单用“疯”来形容了……

    烛影微晃,水色长裙的美人缓缓睁眼,眸色深沉如潭。

    “你想要何种力量,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答应我的事。”她语气冷淡,波澜不惊,“狂影刀,光凭这手甲,你确定便能与魔君对垒?”

    凌北风淡然扫她一眼,却扯出一抹笑来,

    “不试试如何知道?”

    他摩挲着腕间,指尖直滑至胸口,抓得衣襟皱起,“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副魔君之心做的铠甲了。”

    (潜风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