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剑拔弩张
飓衍停住脚步,天地间死一般寂静,只有身后的叶片簌簌落下。
他能感觉到——
秋叶的躯体,已经消散了。
那是与蛹变者死亡相同的消散,连一丝残息都不曾留下。
她彻彻底底死去了。
南渊君没有眼泪,只是紧紧闭上双眼。
今日气候干燥得厉害,地皮开裂,一点风都没有,空气闷得叫人发慌。
在苍影之前是一棵古树,树皮粗砺斑驳,嶙峋的枝杈如同张开的利爪。
可在那树上,却钉着一个黄衣修士,血迹将他的衣襟浸得湿透,浑身都在颤抖,就连舌头都在打着颤。
“我……我真的什么都说了……”
“这……这真的与我文家无关……求魔君明鉴……”
他喉咙发干,强撑着抬头,额上冷汗直冒。
“自幽州您与大小姐缔交契约后,我们已按您的方法驱散魔物,再未斩杀过一头魔,更不敢动人形魔物……”
“不是我们的人……真的不是啊……”
他的语声断断续续,每吐出一个字,牙齿都止不住地磕着舌尖,显得可怜至极。
但闭眼的魔君并未作答。
南渊之人从来不信誓言,只信血债。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手掌一扬。
那黄衣修士尚未反应,只听“喀嚓”一声闷响,脖颈竟被无形巨力生生扭断。尸体仍钉在树上,双目暴凸,青紫交错,像被一阵凭空刮起的恶风扭断了颈骨,唇间犹欲惊呼,然已无声。
可南渊君,仍未解气。焚天烁地,也未必能浇熄。
若要血洗宗门,也无不可。然文家人素来顺从,如今宗门凋零,元气未复,又有几人可杀?
他望着树皮上溅染的血色,五指缓缓收拢。
眼神沉幽,深不见底。
忽地,背后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野兽潜行。惊得草叶轻颤,几只寒鸦从枝头扑棱棱飞起,发出凄厉的叫声。
灌木丛中,走出一人。
虎皮裹身,虎背熊腰,每踏一步,泥土下仿佛隐隐震颤。他双目微眯,眼底绿光游离,如夜行野兽。
肩头,一只松鼠沿着手臂疾窜而上,伏在他耳侧,啮齿轻动。
壮汉抬首,目中绿芒渐敛,拱手沉声道:“君上,查到了。”
飓衍微微侧首,示意他继续。
那男子便道:“当时进入这片密林的修者唯二人,其一……乃岳山之黑阎罗。”
此言一出,飓衍静默片刻,面色未变,唯有那双翡翠般的眼瞳微微一眨,杀机已然透骨。
“黑阎罗……凌北风。”
他低低重复,语气森冷,似夜风穿林。
意外,倒也不意外。风鹰之仇,本与此人脱不了干系,早就该除掉他。放任他不管,倒让其作威作福至今。此番,定要取下此人皮肉骨血,以祭南渊英魂。
魔君微抬右手,半指皮革甲拂出一阵风。
刹那间,身后铁甲齐鸣,脚步沉稳。兵戈抖动,寒光映夜。
漆黑林间,隐约可见重甲死士,旌旗漫卷,有风穿过的飒飒声响。
万千死士,皆是秋叶五百年中招募而来。
而地底下,沉沉烈气正随着魔君掌心那片微光羽毛而抖动。
地面震颤,似有万兽哀号。
*
另一边。
岳山魔乱余波未平,似有无形阴霾笼罩。
宗门上下人心惶惶,空荡大殿内,只余烛火孤悬。有人闭门不出,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心生疑念,怀疑宗门的未来,怀疑自身的道途,甚至怀疑仙门的信仰。
更多的,则是退却者。
那些惜命又有真才实学的修士,早便递了辞章,如今又借云海默许,纷纷抽身而去。多是与新宗主交情疏远之人,趁着局势未稳,早早脱身。
昔年凌问天统御宗门时,岳山弟子三千,威仪赫赫,一派鼎盛。可自西魔君袭宗,岳山大乱,死者无数,逃者更甚。战后残存不足两千人,如今又接连折损、离散,竟只余千人左右。
人去楼空,山门衰败,宗门岌岌可危。
虽未倾覆,但剩下的这些弟子,个个神色茫然,终日不知所措。
岳山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
悲伤、无措、动摇、徘徊、忧惧……
如层层黑雾,盘踞在这片曾经辉煌的仙门圣地。
——
枕书堂一如既往的沉静。
仙檀木书架静立堂中,古色沉稳,檀香暗浮。
一人立于书架前,负一手于身后,另一手于身前不知在做什么。
魁梧身躯笼罩在柔和光影之下,银发如霜,盔甲耀金。
他望着眼前这排排书架,目光淡然,却似有些疏离。
八百年了……
岳山沧海桑田,旧人零落,新面孔层出不穷,昔日雕梁画栋早已换了模样。唯独这书架,竟仍如当年般矗立,连纹路都未曾改变。
不愧是仙檀木所制,经得起岁月之考。
直到堂外有人敲门,这人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金属摩擦轻响,盔甲微晃,战神手中浮着的,是一枚散发幽幽光芒的勾玉。
——神元。
可这枚勾玉原本该是透白之色,眼下却已然染成漆黑,只有顶端残留一点乳白,仿若枯海中未曾彻底淹没的一抹星光。
仙侍步入殿内,方一抬眼,便骤然止步,神色大变。
“大人,这黑色……莫非……”
庚丑自飞升以来,便久居天元的赤金营。直至前任庚丑战殁,他接替职位便一直追随云海。
他曾听闻神元之力,然神元池禁严,非二品以上神官不得入内。故此,他纵有耳闻却未曾亲见。
如今得见,却是这副模样。
“这就是神元,取自人心之愿。善意、拼搏积攒数年也不一定能成型,然负面情感哪怕一点一滴,都能被捕捉凝炼。更何况如今是上千人的……真是作孽。”
云海摇头叹息,将那神元握在手中,看得出来掌间在发力。
在他不稳的神力波动下,掌间的勾玉竟“滋滋”作响。黑色灵光翻腾不休,似有无数细小光柱冲天而起,又似联通了某个阴暗空间,邪气几欲溢出掌心。
庚丑屏息,能感觉到,这股阴秽之气正被传往别处……
他小心翼翼:“大人,您不是一向反对凝炼负面情感吗?”
云海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沉沉。
“你也看到了,那小魔种的实力。”似是叹息,又似思量,“他不过承继了归尘三成不到的土脉之力,便能轻易压倒玄阳尊者级修士。若是不加快上面那玩意儿的进度,再次开战,谁担得起?”
庚丑不语。
书堂之中,神元之黑光浮浮沉沉,黑雾缠绕着云海指尖。
“但愿,所有牺牲,皆是换来光明的代价吧……”
战神说着,缓缓抬首,望向苍穹。
天窗外,风云沉郁。
——
然远方仙岛,天界却一片金色的光辉。
南天门钟声悠远,苍茫震耳。巍峨宫阙层叠,祥云弥漫,天河瀑布穿宫而过。
有婀娜背影正沿着小道前行。一袭凤翎流云裙尾曳地,裙下是赤裸的玉足,轻点在铺满碎软金沼叶的路上。
雉羽仙子今日并未待在宣神殿,而是难得一见地,亲自来了一趟神元池。
待走近池边,前方朦胧雾气之中勾勒出一道身影。
那人蜷膝而坐,手肘支在膝上,指尖抵颐,似是陷入沉思。
一身暗金铠甲轮廓分明,透过白雾闪耀出森寒金芒。
雉羽轻轻一笑,眼底流光微转。她走近了些,才瞥见天元掌中那枚悬浮的勾玉。
勾玉通体漆黑,黑雾缠绕进白雾里,渗出丝丝诡异气息。
神元互通,这勾玉之力必是经由云海传来。
雉羽看一眼,便了然于心。
“哟,不让我挪用神元,倒让云海下去搞这些不三不四的动作。”文神至尊扯着嘴笑侃一声,似娇嗔,又惯常地辣耳,“你啊,总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天元闻言才从凝思中抬眉,眸色冷沉,穿透白雾。
“什么‘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这不也是你建议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你那条狐狸明里暗里给云海施压。”
狐狸,说的自然是柏洺。
“哟,被发现啦?果然逃不过你的眼睛。”雉羽仙子抬袖掩唇,嗤笑一声,“我真不明白,这同样是混元之力,辛辛苦苦去提炼人心之念,哪有魔物现成的快?”
这话一出,雾里的武神至尊豁然站起,对着女人便是怒声呵斥:
“当然不同!人之悲念亦是天地正物;而魔物之力,污秽不堪,怎可触碰神元!”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雉羽翻了个白眼。她踱步上前,仰头,朱唇轻启,“无妨,只要能达成最终目的,我自是无所谓手段。
末了,微笑婉转,纤指轻轻搭上天元的唇瓣,眼尾弯弯,“你看,阿遂,其实我们不是不能互相理解。”
武神至尊眉头皱了又松,神色几番变幻,终究未将她推开。反而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轻抚她肩臂,叹息一声。
二人明明方才还剑拔弩张,此刻却又这般缠绵,亲昵之间,竟似从无纷争。
本是夫妻,争吵倒更像是情趣。
半晌,天元语气也缓了下来:
“婉儿,你确定……‘兵器’,真的能达成我们的夙愿?”
雉羽那张鹅蛋般秀丽面容绽开微笑,
“自然。忘了?我的兵器……可是不败之神话。”
第242章 锁灵咒
岩玦一席话落,换来的却是凌司辰的哂笑。
“我当真这般卑贱,连自己的人生都做不得主?”
“要我配合归尘的计划,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少主,君上他也是为了——”
“快闭嘴吧,我不想听。”
笑意未退,少年眼底却是萧索一片,越发凉薄,越发苦涩。
一切,宛如一场梦。
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分明不久前,他还是风光无两的大典之主,千人仰望,目光殷切。可不过须臾,那些目光都变了——
畏惧、愤怒、怀疑,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最怕的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来了,也不过如此。
好像也没什么?
习惯了。
从三岁那场噩梦开始,人生仿佛一个永无休止的玩笑。
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什么,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拼尽全力,总想着能换来些什么。可下一刻,命运便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冰水,将所有希冀无情浇灭。
就像他如今这副模样,枷锁缠身,沦为罪孽的恶物。
真是好不滑稽。
他有些困了,眼皮沉沉下垂,四肢如坠冰窟。
疲惫催促着他就此阖眼,再不挣扎。可心中却总有一处悬空,像是有什么未尽之事,强行牵住他的意识,渡来一丝气息。
就在此时,有光照在心头。睫毛微微一颤,指尖无意识地蜷起。
——除了她。
那是他人生里唯一,能在极致疲惫中,令他重新睁开眼的存在。
如极夜中的一点微光。
很小,很小。
可就是那么耀眼,那么无法忽视。
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还不能死。
“姜小满……”凌司辰嗓音嘶哑,喉咙里像是被灌满沙砾,干涩得发不出声,却还是勉强咬着字:“她……怎么样了?她还在岳山吗?”
岩玦一怔,回道:“姜姑娘无碍,她不在岳山。”
“找到她,让她走,回涂州去。”
至少,不能让她沾染“与魔物同流合污”的罪名。
锁骨上的咒痕紧紧勒着,他说不出更多的话,连呼吸都支离破碎。
这一句话,像是从命运的桎梏中挣扎出来的低喃。
“少主……”
——
普头陀看着囚架上的少年。
脖颈被咒纹缠绕,面色苍白,双唇无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
他深吸一口气,掐诀施法,掌中光芒流转,试图破去那锁骨上的咒术。
可解了数次,却毫无作用。
头陀的目光不由一凛。
不可能!
他自问世间少有术法能比他的“慈悲诀”解咒更快,可此咒竟纹丝不动。
除非……
除非,这咒术之上,藏有他无法抗衡的力量。譬如磐元之力。
普头陀心头一震,猛然抬眼,
“少主……这咒,是您自己上的?”
凌司辰默然不语,眼睫轻垂,双眸微阖。
不回答,便是默认。
普头陀见状,心头是五内俱焚。万万料不到这孩子竟为不伤害他人,狠得自己下咒封禁自身。
悲痛未平,他胸中怒火又陡然升腾。双手擎起铁砂禅杖,猛然向地上一杵!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险些裂开,整座地牢剧烈震动,牢门顶上的石灰簌簌落下。
普头陀声如雷霆,震彻牢狱:“围岐,进来!”
话落,厚重的牢门“呜呜”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围岐真人。原来他一直奉命守在门口,普头陀自是知道这点。
见他进来,普头陀把禅杖握起指过去:
“他身上的锁灵咒,你可解得了?”
围岐定睛一看,还真是锁灵咒。
“能是能,可这咒法……”
真人眉头紧锁,目光复杂。锁灵咒是岳山的独门咒法,唯有宗族与真人方可施展,可他不记得战神曾有令下此咒啊?
战神确曾有令:牢狱之事,听凭普头陀处置。只是眼下要解去此咒,他一人之力也不一定能行……
普头陀见围岐真人迟疑不决,缓缓将禅杖收回,转身深深一揖,沉声道:“你莫担心,这锁灵咒是他自己上的,他并无意逃走;且即便解了,有贫僧在,他亦无法逃脱。”
围岐真人望向凌司辰,见他被封咒锁身,形容憔悴,气息衰微,然眉宇间依旧透出一股倔强与不屈,无半分哀求与软弱。
这一眼,竟叫围岐心头百感交集,思绪不由飘回往昔。
彼时凌司辰刚被接入山门时,围岐也刚刚出关,练成了一手白菱剑法,风光正劲。
凌蝶衣乃他的旧识,故而他对这娃娃的身世来历素来不以为意,反倒因其目光炯炯,锐气逼人,心中生出几分喜爱,认定他日必成大器。
为此,他曾多次恳求凌问天让自己收他为徒。
可最后*呢?
天降了个谁也不识的古木真人,还是什么剑都不会使的怪人,竟成了这娃娃的师父,当年可真是把围岐气个倒仰,只道如此良材美质恐要就此埋没。
然谁曾料,这娃娃竟自学成才,勤学苦修,日渐精进,多年以后终于名扬天下。这些年来的种种,围岐真人无不看在眼里。
可悲可叹今日这局面,围岐真人当真愤懑难抑。
可他若能做什么,那便是……
围岐指尖微微收紧,终是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去将座下得意弟子叫来,共同解咒。”
*
幽深的林子,枝影交错,阴风怒号。
素袍头陀立在林中,灰色衣襟乱摆,身子却稳如磐石,动也不动。
许是风太大,道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得东倒西歪。
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菩提心头疑窦重重,“老岩?”
他终于走到头陀身后,四下张望,“君上呢?”
可普头陀既不回头,亦无言,仿佛根本未曾听见。
菩提眨了眨眼,心头莫名发紧,忍不住再上前一步:“我没收到任何君上的讯息啊,他还好吗?”
然而,素袍头陀依旧一语不发。
越走近,寒意越浓。
菩提脚步沉重,胸口压抑,明明离头陀不过数步远,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泥沼里,黏滞而无尽。
太不对劲了。
“他……他一直身体都不好的,我早前从昆仑拿回来的那些丹药也不知道有效没有……”菩提说一半忽然噎住,“老岩?”
空气里透着一股诡异的寒意,缠绕四肢百骸。
“他不会见你了。”
普头陀终于开口。
声音幽沉如铁石碾过砂砾,未曾回头,亦未停步。
衣摆飘曳,已然迈步离去。
道人一怔,心头更慌。
“老岩!你什么意思?!”他大惊失色,急步去追。
可前方灰影步伐陡然加快,灰袍翻飞,如鬼魅一般,终至消失于幽暗林海。
菩提只能原地喘息,无可奈何。
可未等他回神,身后忽地传来一阵阴森至极的声音,带着笑意——
“迷路了吗?小白花。”
菩提后脊柱都凉了。
那声音他认得。
心脏几乎骤停,他猛地回头,目光惊惧如针。
但见高空树梢上,是一对黄灯一样的眼睛,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弯弯笑着。倏尔一抹血色微微绽开,勾勒出弧度,一张薄薄的血唇轻轻舔过手中锃亮的钩爪。
那双漆黑的钩爪映着冷月光芒,似乎还能看见上面残存的无数的血印。
菩提只觉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脸色骤变,一瞬惨白如纸!
他知道刺鸮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见过太多次了。
菩提猛地后退,腿脚却仿佛已不听使唤,霎时间跪倒在地。
动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那黑色羽翼扑飞而下,看着那双吃人的金瞳和血唇、钩爪越来越近——
“别……别过来……”
“别过来!!!!!”
*
“别过来!”
道人一声吼,猛地坐起。浑身冷汗浸透衣襟,心跳如擂鼓。
他喘了几口气,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神情恍惚了一瞬,眼底仍残存着惊悸。
原来是个梦。
还好是个梦。
可惜是个梦。
看来,他……还死不了。
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桌上的香台。
檀香已燃尽,但似乎还有未散的烟雾袅袅。他睡了多久?
“做噩梦了?”冷不丁身边熟悉的女子之声,有些散漫。
菩提视线挪过去,紫衣女子在一边收他那件白外衫。
“喂,你别动我东西……”
“我拿去给你洗了,穿多少天了?也不嫌脏。”
“我昨天才换的啊……”
菩提神情无辜,微微张嘴,正欲辩解,便见吟涛已是眉梢微挑。
那眼神竟让他噤了声。
忽然,外间叮叮叮响起清越的门铃声,声声敲入耳畔。
吟涛一个眼神支使过去,菩提骤然一惊,猛地掀开被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
“糟了,到时辰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提气敛神,甩去梦魇残影,衣袖一拂,便是急匆匆大步出了门去。
剩下吟涛望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
——
隔壁另一间屋子里。
红衣姑娘静坐桌旁,低眉敛目,正削着一枚青果。
刀锋划过果皮,卷起薄薄的弧度,如同少女的思绪般踌躇未定,担忧与急迫交织。
皮落在盘中,削得参差不齐,有些丑。
一不留神,锋刃偏了寸许,细细划破指腹。
一道鲜红,迅速浮现。
姜小满动作一滞,垂眸望着指尖那点殷红,怔然片刻。
指尖的痛楚,她竟全然未觉。
少女眼珠只微微一动,那点血色便缓缓隐去,悄然融回血脉之中,指尖恢复如初,仿佛从未受伤。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轻响。
“咚咚咚。”
敲得很轻。
姜小满猛然回神。
门扉轻启,分叉眉道人一手掌着门,探出个头来。
他一眼瞧见姜小满微红的眼眶,眉间浮起一丝迟疑,“在下可以稍后再来。”
“不用。”
姜小满轻轻吸了口气,压下鼻间的酸涩。她飞快拭去眼角湿意,唇角扬起一丝笑,“人到了吗?”
菩提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到了。”
“那进来吧。”
第243章 师尊在哪方,我们便在哪方
岳山周边,有一处房舍半掩山林之间。
早先菩提伤势痊愈后,那药店郎中便将此处借与他暂住,说是曾是侄孙的旧居,因闹过鬼荒废已久,人都搬走了。
现下菩提又将众人带来,一则避开岳山周边捕魔,二则好纠集人手,商议应对之策。
魔倒是从不怕鬼的。
毕竟,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可初至此地时,院中积叶许久未扫,房梁上蛛网交织,阴风飒飒,倒让姜小满本就不安的心更浇得冷彻。
直到现在也没恢复。
门扉吱呀一声,菩提跨步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
两人不过十六七岁,皆是玉清门修士的装束。菩提将两人引至屋内,略微侧身,给他俩介绍姜小满:
“丰星,永星。这位是尊主,切不可怠慢。”
那两个少年抬眼,目光掠过姜小满,眸底似有一丝意外,却极快敛去。
“是,师尊。见过尊主。”
声音不疾不徐,字正腔圆,行礼亦是半点不苟。
姜小满点点头,细细打量二人。
二人发髻高束,道冠规整,腰间挂着铜铃玉佩,浑身素雅,气息恬然,不见半点炫饰。和玉清门那些个哪怕穿着朴实道服,头上耳边总要贴金缀珠彰显不凡之辈截然不同。
听他俩这称呼,似是菩提还是亢宿时期所收的弟子。
如今身份已变,他们却仍旧恭称他为“师尊”,毫无迟疑与疏远,倒让姜小满颇感兴趣。
看来菩提在玉清门还混得挺有威望,居然这样了都还有人跟他,且不是旁门散修,而是根正苗红的玉清门弟子。
菩提随手关了门,抬手示意二人落座。
“先坐。”
姜小满也点头示意,丰星、永星二人便依言坐下。此地偏远,二人一路行来,虽是修士,亦难免口渴。
菩提走至桌前,取壶倒水,瓷壶中清水微微荡漾,顺着壶嘴倾入青瓷盏中。
待水满,他将水盏放至二人面前。
丰星、永星皆道谢,端起水盏,仰头便是咕嘟咕嘟几大口,一滴不剩。喝完后一抹嘴,神色方才舒展几分。
姜小满坐在一旁,目不转睛,静静地看着。
待二人喝得舒坦,她才终于开口,语声不轻不重,带着些威压:
“说罢,现下是什么情况?”
想必事情菩提都交代了,她便也无须多言。只翘腿而坐,双手交叠在膝,指尖轻点着膝盖。
丰星放下茶盏,略微看了眼师尊,菩提点头后他才道:
“凌宗主……凌二公子已被锁了魔血带走,如今岳山诸弟子皆被限制行动,而其余宗门宾客则须在明日内全部撤离岳山。”
“神君派人将二公子关进了凌家的地牢,但地牢所在何处,如何进去,我们不曾探得——因严令封锁,不许旁人接近,也不许打探。”
言至此处,他顿了顿。
姜小满眉宇微蹙,眼神未动,继续点着膝盖,却点得更急促了些。
丰星便看向旁边的永星。永星低声接过:“我去找了房宿师尊,想办法打听了一些秘密消息。”
“据他说,他们本欲将二公子押去昆仑,但云海神君拦下此事。说是不急,先封锁消息,处理岳山内部之事,他来安排。”
言至此处,他抬眼看了姜小满一眼,声音更低了些,“看着不像是单纯的拘押魔物,倒像是……别有打算。”
屋内一时寂静。
菩提点头,“辛苦了。”
他与姜小满目光一触,不言自明。
这事果然与他们预料丝毫不差。云海这番举动,怕是想寻机将人送往天界?
若真如此,形势比想象中更为棘手,必须抢在他行动之前救人。
姜小满又问:“云海现下何处,在做什么?”
丰星想了想道:“我们离开时,神君人在青霄峰,亲自加固岳山结界。像是……知道会有人前去抢人一样。”
菩提拧眉,沉吟不语。
过了会儿,他忽然问道:“不提这个,东西到手了吗?”
永星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
“嗯,这里。”
那是一只雕工不错的木筒,筒身雕刻着旋花纹,最上方嵌着一道金环,封口处极为紧密,底部则刻有一道八卦纹路。
永星熟练地拧开木筒,筒口看去,内藏有一卷厚纸,被一条黑色丝绦束着。
“师尊,您猜得一点没错。”
他将那纸筒递给菩提,“岳山的山石确实有好几面不沾泥尘。我和永星便按师尊所嘱,将沾了泥尘的、未沾的分别记录,具体的山石走向与纹路,我们也一一绘制了出来。”
“十九峰之中,有好几座峰都有这样的情况。师尊交代过,必须每一座峰都查探清楚,我们不敢疏漏。不过……”
他看向永星。
永星接话:“黑云峰与白崖峰看守最为严密,我们趁那牛头马面不在,才得以偷偷进去查探。”
少年神情认真,脸上透着一抹兴奋的红光,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骄傲。
菩提脸上洋溢出慈爱笑容,那分叉眉都平缓下来,他一手收着纸筒,一手却去拍了拍两人的头。
“干得不错。看来我没亏待你们啊。”
二人被拍得一愣,随即低下头,翘起唇角,眼中藏不住喜悦。
菩提收起笑意,赶紧就把里面的纸卷抽出来,随手将木筒放在一旁,指尖一扯便解开丝绦,将纸卷展开。
目光落在纸上,他神情立刻变得凝重。
他一边盯着图纸,一边迈步走向堂侧木椅,缓缓坐下,眉头皱得越发深沉,手指缓缓滑过图纸,看得很是认真。
姜小满静静看着他。
菩提是在昆仑待了快三四十年的长老,对于仙门阵法研究自是比她娴熟很多。他看图纸,她到底也帮不上忙,便索性沉住气,转过视线,看向眼前这两个拘谨不安的少年道士。
她这番倒是来了些兴味,语气带着些许玩味:
“你们师尊如今是魔,你们可知道?”
二人闻言,脸上的拘谨顿时消散,反而齐齐正色,语调毫不迟疑:“自是知道的。”
“但我二人性命皆为师尊所救。师尊在哪方,我们便在哪方。”
姜小满微微一怔,
“你们是玉清门弟子,他还能救你们性命?”
她心中暗忖,玉清门的弟子,哪一个不是出身显赫,非富即贵?
再者,玉清门弟子大多出自皇都,皇都由玉清门朱雀七星重镇,历来鲜少有魔灾,就算偶有魔乱也定会立刻平息。如此门庭,二人竟言“性命为救”?
二人相视一眼,脸上皆带着几分郑重之色。
永星缓缓道:“我们其实是先皇的遗腹子。”
“辛正门事变后父皇身死,我们便遭人追杀。幸得师尊相救,将我二人收留于宗门,我们才有今日。此恩重如山,莫不敢忘。”
二人言辞铿锵,姜小满眼神微动,却未发一言。
菩提虽埋首于纸卷,但耳旁的对话却丝毫不漏。这俩孩子也算是他拉扯大的,曾经满脸血污担惊受怕,如今倒这般能干勇敢,记忆回转,不禁百感交集。
此刻屋内寂然没人出声,他便咳了一声,
“这番干得不错,一会儿师尊带你们去吃包子。”
“好诶!”
两道兴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二人原本规矩坐着,闻言眼睛一亮,但紧接着,
“咕——”肚子却极不争气地响了。
丰星、永星顿时涨红了脸。
菩提则嘴角抽了一下,有些尴尬。毕竟二人长途奔波肯定饿了,但这间屋舍内也没备什么炊食。
他正要放下纸卷,心里想着索性带他们去吃了再回来。
话未出口,姜小满却瞥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不许去。”
又对两个修士:“你们师尊得留在这儿,我另外差个人带你们去。”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手,语声不疾不徐:“吟涛,你进来吧。”
*
紫衣女子早已依令守在门外,此刻听命推门而入,“君上。”
姜小满道:“带他们去吃包子吧。”
“是。”吟涛垂首,温声应下。
两个原本正襟危坐的小道一见她进来,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猛然瞪大了眼,异口同声喊道:
“你!你是师娘!”
“啊?”吟涛一脸错愕。
菩提猝然抬头,白皙面庞唰地一下涨得通红,手里的纸卷都差点落了。
“休、休要胡言!”
两个小道士却不依不饶,嘟嘟囔囔道:
“师尊从前在炉观里总拿一幅画反复看,那上面画的就是这位娘子啊!”
姜小满左瞧瞧,又右看看,眨了眨眼。
原本满腔的焦躁,竟似被这一出戏打散了几分,就像刺破的气泡,心头的郁结也随之舒缓了些许。
她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静观菩提的处理。
“喂!你两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偷看我画了!”
当事人急得脸更红,分叉眉下的眼睛一时瞪了起来,又无处发作。
吟涛一开始微愣,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温和一笑,云淡风轻道:“你们师尊是我的故交,我们都认识几百年啦。”
“哇塞!”
“当真?!”
姜小满嘴唇扯动一下,轻哼了一声。
何止?学堂三百年,一同去西渊出任务两百年,后来那事发生又过了几百年……加起来快千年了吧。
不过如今可没时间给他们叙旧。
“好了,快去吧。”少女抬手,示意他们快些离开。
二人这才收敛了八卦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跟着吟涛准备出门。
临走前,吟涛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姜小满,“要不……让我把西屋那孩子也带上吧?他闷了一整天了。”
她说的,自是颜浚。
姜小满想了想,这种颠覆性打击不是谁都能立刻接受,怎么说也是屁颠儿跟着凌司辰的小修,她也得负责不是,带他出去散散心也好。便点头应道:“嗯,也带他去吧。”
吟涛便笑着应了声,带着那两个小道士转身出了门。
屋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
姜小满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斜睨着菩提,挑起眉毛,“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画像。”
分叉眉男子低眉沉吟,半晌才道:“在下……愧对吟涛,心中一直未能释怀。但在下保证,此事了结之后——”
“行了。”姜小满不耐烦地抬手,直接打断,“帮我把人救出来,我帮你找机会。”
菩提习惯性张嘴想解释,却话未出口,唇张了一半又合拢,最终只化作一个苦笑。
“看来我也在天外待得太久,慢慢变成天外人了。”
生了许多不该有的情感。
姜小满嗤地一笑,“又不是什么坏事。”
吟涛柔和内敛,最会关心照顾人,菩提同样脾性温和,还会一手无双医术。
两人站在一起时,倒有种双倍的沉稳感……也不错。
她随手一挥,将茶盏搁回桌上,伸个懒腰:“来吧,忙正事。”
第244章 九重困穹
图纸摊于案上,二人埋首推演阵势,伏案良久,连香烛燃尽亦未曾察觉。
直到灯火换了三盏,方才依山石布置推测出大致阵型,以墨线勾勒阵眼与三道机关门之所在,勉强算是理清了脉络。
菩提甫一搁笔,便以笔杆倒指那些弯曲错落的线条与三个墨圈,神色微凝。
“东尊主请看。从白崖峰起,山势逐渐低伏,直至黑云峰。这些山石原该立于高处,方能稳固镇势,如今却被人为移至低洼,显然是为契合卦象布局。”
“此地石脉交错,呈盘旋之势,若只看走向,仿若无序,但若以‘混天浑象’推衍,此局实乃‘幽沉困龙’之阵。”
姜小满微微颔首,目光在图纸上扫过,“幽沉困龙?”
“不错。”菩提点头,语气凝重:“此阵乃上古秘阵,专为镇封地底牢狱所设。‘幽沉’者,隐匿无踪;‘困龙’者,封锁不出。此阵借地势为引,暗藏奇门八阵变化,表象虽乱实则环环相扣,一步错,则步步皆错。”
姜小满闻言,微微眯眼,指尖在那墨线交错之处一点:“如此说来,这块石头便是……”
“十之八九,便是阵眼所在。”菩提道,指尖顺势移至阵图,“三个入口,两假一真。真实入口,正处阵眼之上,亦是全阵运转之枢纽。”
姜小满盯着那墨圈,啧了一声:“设计得这般精巧,岳山竟有如此人物?”
菩提神色收敛,目光微沉:“不足为奇。因建造这座地牢者,正是少主在岳山的师父。”
姜小满闻言睁大眼睛,惊讶一瞬,又想到了早先在昆仑金翎神女所言。
“古木真人……”
菩提点了点头,“他的真实身份是蓬莱的机巧仙君,司机关、秘宝、阵法,所制神宫迷阵千万。这道‘幽沉困龙’阵法所掩,便是岳山之中更为盘根错节的地牢,其名为——‘九重困穹’。”
“九重困穹?”姜小满凝眉,“我好像在话本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九重困穹’并非什么秘闻,东尊主听说过也不奇怪。”菩提顿了顿,目光微微一凝,“但您可知此地牢的来历?”
姜小满摇摇头。
菩提便抿抿唇,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来:
“这‘九重困穹’地牢,乃是机巧仙君奉凌家四十八代宗主凌象之所托而建,为困封当时作乱人间的五头魔兽。那凌象之,乃是机巧仙君凡间旧友。机巧仙君成仙之后受令建此地牢,既为困绝凶兽,亦是其斩断因果的最后一礼。”
“后来魔兽尽数既灭于牢中,已有六百年余。其中机关诡阵交错,若无天神相助,凡人莫说踏入,便是窥探一角亦不可得。久而久之,便也被世人遗忘了。”
“不过在昆仑卷宗上倒是还有些记载。在下看过一点,依稀记得内有九重诡狱:戾风狱,火相狱,幻水狱,冥土狱,伏兽狱,白象狱,阴阳狱,傀儡狱,噬金炼狱——即为终阵。”
姜小满听得极认真,眉头深锁,拳头不自觉地抵在唇边思索。
菩提语气稍缓:“前几狱在下倒是研究过,这种普通五行诡阵在下尚能解。但自‘伏兽狱’之后,恐怕只能仰仗东尊主之力了。”
“交给我吧。”姜小满抬眸,语气果断。
她目光冷冽,言辞如刀,丝毫不曾犹豫。
此番既已决意,断无回头之理。区区天岛仙君,蝼蚁之技,如何能奈何得了她?
天岛就是天岛,霖光的仇恨情绪直冲心底,即便古木真人亲至,她也不会因过往留半点情。
菩提见她神色坚决,便不再多言。只是长舒一口气,放下笔,又将卷轴细细卷好。
说得口干舌燥,他揉了揉眉心,转身去倒了盏水。
姜小满招手,示意给自己也来一杯。
茶水入喉,微微温热,驱散了些许疲惫,心底的烦躁却未曾消散半分。
就这样饮水的沉凝中,姜小满手指不自觉地轻扣桌面,目光低垂,眼底的阴翳却逐渐加深。
岳山,牢狱。
尤记得最后一眼,紫霄殿中,玉台之上的华袍身影。
她一遍又一遍地自责。
她为什么没能陪在他身边?
凌司辰明明不愿回去,但却是她亲口劝他归宗。
是她,亲手将他送回宗门。
是她,将他推向火坑的吗?
她以为给他的是光,却不料,那竟是囚笼,是黑暗。
哪怕在她眼里,他就是人,是那个正义光明的少年郎。
可在旁人眼里,他却始终不是同类。
她……做错了吗?
“我不能让云海带走他,菩提。”
少女突然开口,嗓音低哑。
菩提微微一怔,转过头去。
姜小满眼神冷冽,指尖微微蜷紧,因用力过度而轻颤,
“我不相信蓬莱。他们道貌岸然,以护卫苍生之名,行了太多不堪之事。归尘怎敢将他交到这些虎狼之辈手上?”
“东尊主……”
菩提刚发声,少女忽而狠狠咬牙,深呼吸一口,
“只要凌司辰还在其中,我便一定要闯,哪怕踏破这座什么‘九重困穹’,也要将人带出来!”
这句话掷地有声,字字铿锵,竟似连烛火都微微一颤。
菩提未曾打断,只是垂眸静听。
而姜小满却像是越说越急,眼底却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惶然,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声音渐渐发颤。
“我不要他离开我。”
“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夺走他——哪怕是归尘,也不行。”
话音落地,四下寂静。
这句话,说得毫不掩饰。
倔强,生气,甚至带着几分执拗得近乎孩子气的坚持。
菩提望着她,沉默良久。终是道:“在下明白,在下……也会用命来保护少主。”
烛火幽幽,映着两人的眉眼,半明半灭。
*
夜色沉沉,没过多时,外面响起了窸窸窣窣脚步声。
是吟涛带着喝得醉醺醺的颜浚回来了。
她一进门,便随手把披风解下,“那两个玉清门的小修道已经回去了,免得其他长老起疑。”
姜小满随意扫了一眼,目光落在颜浚身上。
也不知这四人到底干了什么——说是去吃包子,可瞧这模样,怕是后面又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了。颜浚喝得东倒西歪,一身酒气,脚步虚浮,活像个刚进赌坊的少年郎,没赌几把就被灌趴了。
不过“紫珠夫人”嘛,向来深谙各类娱乐,带他们三个去做什么都不奇怪。
姜小满一阵恶寒,别给人带坏了。
吟涛倒没察觉,先扶颜浚回他房间休息,片刻后她才折回来。
紫衣女子坐回桌前,神色凝重:“怎么样了?”
姜小满冲她点点头,“多亏那二人带来的情报,总算找到办法了。”
菩提接道:“明日一早,岳山会开界让其余宗门的人离开,而我们的机会,也就只有那么短暂一瞬。”
吟涛神色一变,“从正面闯!?”
菩提点头,“那云海战神狡猾,岳山换了新结界,没有口诀可破,开界之隙是唯一的机会。”
此话一出,吟涛沉默了,握着茶盏的指尖略微收紧。
“倘若被发现了呢?”
“倘若被发现,势必会惊动所有人。虽说战斗起来我方不虚,但若是让他们趁乱将人转移走,便更棘手了。”菩提眉头微皱,声音沉稳。
姜小满在一旁接道:“所以,时机非常重要。”
她微微抬手,示意菩提继续,“将计划详细说给吟涛听。”
——
菩提阐述得极为仔细,吟涛则垂眸静听,指尖轻轻叩着桌沿,目光微敛。
待到菩提讲完,紫衣女子方才抬首,目光落在姜小满身上,眼底有些犹疑:“君上,姜宗主那边……当真无妨吗?我听丰星说,他找你可是找疯了。”
此言一出,姜小满神色微滞,沉默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
“没事,我让羽霜去与爹爹解释了……就说我倍受打击,心绪堵塞,已去幽州散心。勿扰,别来。”
“一点都不像假的。”菩提听罢,多嘴一句。
“总比回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好。”姜小满却是自嘲般一笑,“爹爹会理解的。”
语气虽轻松,然指尖却摩挲着腕间。
腕上戴着的是一串紫石珠链,那是雷雀的封印。
但为了让谎话更真一点,暂时不能让雷雀传信,得像是真的负气远走一般……
她忽然有些迟疑。
自己是不是越来越过分了?
可她又没有别的选择。
她既要又要。
既要完成霖光的使命,又要当好姜家独女。
她心头的顾虑,比菩提所说的更深一层。
她不能暴露身份。
若她的魔君之心被认出,那姜家势必会受到波及。
难,太难了。
*
很快就来到第二日。
四人早早来到计划地点。姜小满、菩提二人躲在入山的主道边的左手灌木丛中,吟涛带着颜浚则藏在右边的小林子里,四人皆以隐形术遮身。
此术原本极好,可六百年前,玉清门特意为防门中弟子作弊,设下反隐灵盾。如今但凡靠近修为高者,隐形术便会失效。
因此,他们只能藏得远些,耐心伺机而动。
晨曦初透,山风拂过,草叶轻颤,露水悄然滚落。
——滴答,滴答。
姜小满屏住呼吸,心头无端烦躁。
总算等得久了,山道尽头有几道身影渐行渐近。
待近了,看着却是文家和玉清门的人。
姜小满朝对面二人打手势,不行动。
晨光愈渐明亮,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
终于,玄阳宗的人走后,最后才见到姜家的人影缓缓走出。
姜清竹走在最前,眉宇间忧色未退,显然是寻女无果,心事重重。
他身旁跟着两个岳山真人亦是神情晦暗,交头接耳,一路议论。
姜小满眼眸动了动,呼吸亦些微一滞。
直到她远远瞥见,羽霜低眉敛目,黑发如墨,悄无声息地随在队伍尾端。
她远远便察觉到那熟悉的水脉之力,用俱鸣递了个信号过去。
鸾鸟脚步微顿,瞬间领会,却波澜不惊继续低头跟随。
一步,两步,愈来愈近——
来了!
姜小满全神贯注,手势猛然打下。
时机稍纵即逝。
颜浚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握,倏地冲出草丛,直奔那行人而去。
“救命啊!救命啊!”
第245章 黑云峰顶
“救命啊!”
少年声嘶力竭地喊着,跑得趔趄,狼狈扑倒在地。
有随行凌家弟子认出他,看他满身都是伤痕,忙上前搀扶,
“颜师弟!?你怎的在此,发生了何事?”
颜浚慌忙抓住对方,眼珠微转,目光悄悄扫过身后。
有一半人已出了结界,另一半人尚在后头缓步而行。霜儿姐姐垂首敛目,稳步跟随,恰好处在最后。
还得再坚持一会儿……
他连忙又大喊:“我……我被魔物掳走了!”
“啊!?”姜清竹亦是吃了一惊,忙过来查看,手中运气替他疗伤,语气安抚道:“小兄弟别急,慢慢说。”
颜浚心头紧张,抓着人衣袖不撒手,嘴里含含糊糊地乱说:“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就在那边,一直跟着我,那魔物獠牙如刃,差点把我撕成两截啊!”
众弟子闻言面色大变,登时警惕。
便是这短短几息时间,羽霜趁乱退至队伍最后。手指一勾,一缕冰霜悄然攀上结界缝隙,强行稳住那欲合未合的结界。
孰料,结界之上烈焰般的灵力却沿着她的手臂寸寸袭来,竟是将羽霜烫得指尖一颤,蓦然松开。
就这一松,结界就在飞速闭合。
菩提藏于暗处,见势不妙,手中法诀陡然变换。白藤破土而生,刹那卷住姜小满的腰,将她往结界豁口移去。
可人没送进去,反倒被抵在结界前。
姜小满怕影响隐形术,不敢妄动也不敢发声,只能用俱鸣向羽霜示意:开口不够!
羽霜强忍手臂灼痛,再次操控冰霜扯动结界豁口。那豁口加宽数寸,然符文却随即闪烁起来,隐隐有警兆浮现。
菩提认得那警兆,心知结界再撑下去估计就要震颤发声,情急之下法诀连掐,翠绿藤叶倏然攀上白藤,层层交叠,将姜小满与羽霜牢牢裹住,将二人体积压缩到最小。
他自己也一咬牙,脚下一蹬,冲过去借力猛地一推!
结界闭合的瞬间,三人硬生生从缝隙中挤了进去,光华陡然合拢,符文嗡鸣,险些将菩提的衣袖生生撕碎。
好在藤叶裹覆,三人落地无声,一落地顺势便往旁边一闪。
结界前,众人隐约听得身后有异动。正要回头,颜浚指着前方喊着:“魔物!出现了!就在那边!”
众人顺势望去,便见林间雾气翻涌,竟有泡泡浮现,“啪——”逐一破裂,魔气四溢。
“有魔!”有人惊呼,“好强的魔气,真的有魔在那边!”
众人再不犹豫,尽数朝林间奔去。
颜浚留在原地,望着一群远去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回头查看结界,已经没人了。连气息和影子都消失了,料是已经进去了吧。
*
姜小满三人一路隐形术疾行,依着地图所示来到了黑云峰顶。
此峰最出名的便是半峰腰的封刀楼了,过去便因魔刀邪煞遭人避讳,如今楼宇早已倾圮,一直走到峰顶的乱石阵都荒无人迹,只余瓦砾掩路,满目荒凉。
倒是合了姜小满的意。
在这峰顶的乱石阵里,有菩提的玉清门八卦奇门术相助,很快三人就找到了阵眼。
那阵眼处,杂草掩映,一块黑石斜嵌其中。
但又有了新问题。
菩提敲了敲那块阵眼处的石头,又推了推,很快明白端倪。只见他略微施力推向那石头,轰隆隆的闷响自山腹传出,震得乱石微颤,尘土簌簌而落。
姜小满听见响动,疾步跑到峰崖边,俯首望去。
只见那封刀楼遗迹处,土石崩塌,远远看去果真露出了一道山门,孤立在碎石之中。
“阵眼与底下那道山门相连,看来那道便是真正入口了。”
姜小满回头,见*菩提手掌仍按在那块黑石之上,眉目紧拧,面色沉重。
“怎么了?”她不由问。
菩提抬眸,“这是压尾阵法。”
“什么意思?”姜小满一怔,从未听过这名字。
羽霜亦微蹙眉头,目露疑惑。
“此阵法需一人长时间压住阵眼,才可开启。”菩提解释道,末了又补上一句,“一旦手离开,阵势便会立刻关闭。也就是说,咱们三人,必有一人无法同行。”
意思也很明白了。
沉默间,羽霜已然抢前一步,垂首一礼,“君上,我来吧。”
姜小满和菩提一同向她看去。
鸾鸟温婉一笑,抿了抿唇,“属下虽也很想与您一同前去,但眼下……菩提确实比属下更有用。”
姜小满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深吸一口气,“麻烦你了,霜儿。”
她旋即又叮嘱:“不要用烈气,若有变数,就弃阵离开。”
羽霜颔首应下。随后就来到那阵眼的黑石前,与分叉眉道人交换了位置,素手按上石面,细细感应那阵法的气息流转。
菩提则顺势收了手掌,将阵眼之力渡入羽霜掌心,抽身而退。
他转身,朝姜小满一礼,目光肃然,“走吧,东尊主。”
姜小满点点头,又往山腹方向看去一眼。
——传闻中的岳山“九重困穹”地牢。
仿佛巨兽张开的狰狞巨口,隐约可见寒风自裂隙间呼啸而出,说不出的诡异与森然。
*
地牢深处。
普头陀站在囚架前,垂眸看着锁链上半垂着头的少年。
他解不了磐元之力的咒法,仙门之人却能。
不多时,围岐真人便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他座下最得意的两个弟子。
二人青袍白冠,立于囚架前,朝普头陀一礼,随即各自掐诀捏印,手中金光乍现,往凌司辰脖间那锁灵咒纹而去。
符光一触,少年身躯猛地一震,青筋毕现,喉间却溢出低哑的呜咽,
“别碰我……走开……”
普头陀目光未动,声音冷硬:“别停下。”
他心中暗叹:真是倔,和他那爹如出一辙的倔。
眼见金光愈亮,符咒层层剥落,锁灵咒纹渐渐暗淡,几近消散。普头陀眼见时机已到,立时上前,抬手欲解去少年手臂上的铁锁。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沉重的锁扣,想先将那副伤残累累的躯体从囚架上解救下来。
可他手指才刚触及少年腕间,铁链忽然一震,“哗啦”一声尽数落地。
凌司辰猛地挣脱出来,反手如猛兽挥爪,带着一股疯狂的劲力,狠狠朝普头陀推离而去。
“我说了别碰我!!!”
声音低哑,裹挟着撕裂般的痛楚。
那模样……分明是挣脱了锁链,却又比被锁住时更痛苦。
那一瞬间,普头陀只觉一股沛然大力袭来,根本无法抗衡。他只来得及横杖抵挡,却仍是身形一晃,竟连退数步,生生撞上石壁。
渊主的磐元之力霸道无匹,纵使他也承受不住。
头陀脸色煞青,气息一时紊乱,显见是中了不小的内伤。
围岐真人与两个弟子见状,皆是目光惊骇,手中术光一断,纷纷后退。
这锁链自六百年前便封印在凌家地牢中,连魔兽都困得纹丝不动,可如今,竟被他们的二公子瞬息崩断?
魔化后的二公子,究竟强到了何种地步?
原来从头到尾,困住他的根本不是这锁链。
他用锁灵咒将自己锁起来,只为压制自己那身魔血,唯恐伤及无辜。
这些修士只能吓得都连连倒退,看着眼前少年眸中金芒流转,森然可怖,却又不住喘息,像是失控之后的奋力压制。
凌司辰抬眼,死死盯着岩玦。
吞咽数次,喉结上下滚动,气息急促紊乱。
终究,金色眸光一寸寸褪去,取而代之的墨瞳里映出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愧疚。
“对不起……我控制不了我的力量。”声音低哑而微弱。
他咬紧下唇,眼尾微红,额角冷汗蜿蜒而下,顺着苍白的脸庞滑入衣襟。
普头陀见他这般模样,心头猛地一紧,五指收拢,“傻孩子……”
他捋平气息,缓步上前,拍了拍凌司辰的肩,手掌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我做了七千年的魔了,君上做了万年。而您……才做半年不到。”
“须知欲速则不达,急中则易乱。只要不负本心,力量迟早会听从于您。”
凌司辰看他一眼,却没说话。
少年魔物方才将锁链扯断,明明几无困缚,但他依旧将手搁在囚架上,不愿离开半步。
直到普头陀拍他,才动了一下。
“我……”
他说不出来话了。
围岐真人站在不远处,面色数变,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的惶恐与惊骇未散,如今再看着凌司辰的样子,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愧疚。
更有怒意。
他攥紧拳头,猛然回首,朝他的那两个得意弟子怒喝:
“躲什么!你们在躲什么!这是二公子,不认识了吗!”
那两个弟子被喝得一哆嗦,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师父……您……您也躲了啊……”
“闭嘴!”围岐真人老脸一红,尴尬又恼火,胡子都翘起来了,“快,快去把二公子扶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吞了吞喉咙,终究不敢违背师命。只得颤巍巍地上前,扶着凌司辰的胳膊,轻手轻脚地将他从囚架上解下来。
少年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两个修士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架肩上。凌司辰喘息着,显然是耗尽全力压制魔血的后果,连抬眼都显得吃力。
二人克服恐惧已是极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愣在原地,面露惶然。
就在这时——
一道上了年纪、似卡着痰的声音自地牢门口传来,打破了这压抑沉默的气氛:
“把他放下来,他不是那般虚弱的人。”
室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却见走进来个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不过七尺上下,眉眼温和。
他一袭烟青色宽袍,袖口绣着玄金云纹,衣角上则勾着几缕细密的雪纹金丝,那衣料一看就不是凡布。
也不待众人反应,他便不疾不徐地走到凌司辰跟前,自袖中掏出一个褐色瓷瓶,拔开瓶塞,将瓶口凑到凌司辰鼻间。
少年微微一怔,几乎是本能地深吸了一口。
那药香入喉,似有股暖流自胸口散开,压住了魔血暴躁的翻涌,连带着那撕裂般的痛楚也缓缓平息。
疲惫感逐渐褪去,虚软的四肢恢复了气力,眼皮也撑得开了,脸庞上透出些血色。
凌司辰轻轻挣脱开扶着他的两人,缓了一口气,这才打量起眼前的人。
分明是陌生模样,但此人的眉眼却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还未及开口询问,便见那人随手将褐瓶塞好,重新收回衣袖,抬眼望来,
“辰儿,还认得老夫吗?”
第246章 第一狱
“你是……师父!?”凌司辰惊讶道。
此刻他坐在牢室内的石椅上歇息。
室内独留他和眼前这个矮小的“陌生”男子,普头陀与围岐师徒三人早在此人挤眉弄眼的暗示下知趣地退出去了。
别看这牢室不大,竟机关密布。稍稍踩一脚某处,地砖便轻轻滑开,弹出一个座椅,雕工精细,扶手竟是白云石镶边,摸上去冰凉又光滑。
也就是凌司辰现在坐的地方。
而眼前这矮小男子得意地扬了扬眉,一抖衣袍,展示自身,
“如何?旧貌换新颜。”
一句话,倒也算是报了身份。
凌司辰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震惊之色丝毫未褪。
如今的古木真人顶多三十出头,浓眉大眼,眉毛黑得发亮,几根短短的络腮胡贴在嘴角四周,显得干练而英气。哪里还有半分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小老头模样?
“样子年轻了,好像……也不那么矮了?”凌司辰上下打量。
虽然,似乎只是从四尺多的矮小身量长到了七尺左右。
古木哈哈一笑,拍了拍腿,
“这也没办法,老了要缩水的嘛。”
凌司辰也终于笑了笑,眼底的震惊渐渐化作复杂。
有些话,不用问他也明白了。
“所以,师父也是天神?”
世间能这般返老还童的只有那蓬莱仙果,再加上进来时轻车熟路,深谙只有这地牢设计者才知晓的玄机,古木真人的身份、是哪个神仙似也不言自明。
“嗯。”古木真人倒是答得干脆,似乎一点都不避讳。
“一直都是?派来监视我的?”
这话一出口,空气便像是凝滞了一瞬,原本轻松的氛围似也冷了下来。
古木眉梢微垂,唇角的笑意渐敛,沉默片刻,终是长叹一声。
“一直都是。不过……”他抿了抿唇,语气难得地添了些认真,“比起监视,更像是奉命把你带上‘正途’……”
“何为正途?”
“……就是不让你走歪。你看,时至今日,不也挺成功的嘛?”
凌司辰盯着他,未再作答。
他已不愿再去回想过往。
师父待他,曾比亲父无异。对他悉心耐心,从未强迫过什么,也没有什么过分的期望……他实在不想把些恩情变成蓬莱冷冰冰的任务。
所以他满脑子只有最近的事。
他的魔血因那把怪异匕首刺入而躁动,靠一些咒术和普通休息根本压不下去。
可他更在意的,是那匕首的来历。
此前岩玦提过,惟有四象克土的火脉,才能激发土脉之血。如此看来,那把骨刃,必是火渊主、火鸾,或是右山灵三者之一的骨头所铸。且不说荆一鸣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再说眼前,古木方才拿给他闻的那股怪异气息,竟能在短短一瞬间抚平魔血的躁动。
能有这等功效的,则是与土象无克制的水象之力。
而那瓶中所蕴气息,清澈无瑕,绝非寻常水脉之力。便是蓬莱仙神,又怎会掌握如此纯粹之源?
——蓬莱到底在谋划何事?
他心中戒备悄然加深,却仍旧不动声色。
古木真人也未察觉,在那地面一顿踩。很快石砖滑开,吭哧吭哧又升起一石头座椅来。
他撩袍就坐,腰板挺得笔直,倒是半点不见往日弓腰驼背的模样。坐下后也不急着开口,抿着唇,似在斟酌话语。
凌司辰看着他那模样,只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半年光景,怎的就物是人非……身边亲近之人逐一变化,从人变到神仙,而他自己,倒成了魔。
十几年的恩情,如今倒像是敌人陌路,言语之间竟要互相试探着来。
“师父,有话便直说罢。”
少年叹息一声,“纵使变了容貌,您那些小表情也骗不过我……您下界恐怕也不是为了看望我,是有任务吧?说吧,要拿我做什么?”
古木嘶一声,似是被戳穿了心思,故作夸张地眨眨眼,抬手去抠了抠头发,讪讪笑道:
“哎哟,辰儿,别这么直接,为师会伤心的。”
他抠完头又摸摸鼻子,笑意有些挂不住,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却并不直说,而是拿手指了一圈周围的牢狱,“你可知,这牢狱为何叫‘九重困穹’?”
凌司辰想了想,凌家古宗里有记录“九重困穹”及其建造者,却未讲过名字来历。
“‘困’者,封禁;‘穹’者,天象。若从字面意思来看,莫非是仿照天象九宫,奇门遁甲之法布阵,困天封地之意?”
谁道古木却哈哈大笑:“你这脑子啊,真是一点没变,净往复杂里想!”
他竖起手指摇了摇,眸中笑意微深,“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这地方啊,原先是用来关押五头连天界都处理不了的魔物。”
古木顿了顿,眼中笑意微敛,神色却多了一丝凝重。
“而其中最凶的那一头,便叫‘黑穹’。”
*
“黑穹?”姜小满眨了眨眼。
从封刀楼残垣的山门进来,沿途石壁光滑冰冷,狭长的石道漆黑幽深。唯有菩提手中一盏幽灯摇曳着微光,映得少女脸上那双眼睛扑闪扑闪。
二人走着,步声在空荡的石道间回响。
“是啊,在下于昆仑藏书阁读过一些,当年,那可是让仙家、蓬莱都头疼不已的魔物。最终,还是因岳山山脉天生寒气,且凌家修炼的气息渗入山石,最适合封印这等魔物,才专门修建了此地牢狱。”
走着走着,菩提停住脚步,“到了。”
姜小满随着顿步,眼前景象却让她一怔。
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囚室,四面石壁环绕,穹顶极高,宛如一座天然巨穴。空气中弥漫着森然寒意,四周石壁上缠满了错综复杂的符文,符文如金线勾勒,遍布石壁,若无数暗金游丝爬满整个囚室。
而那符文竟不是雕刻而成,细看之下,竟似以某种极细的金属丝织成。竟如铁网般交错,封死了整片石壁,直到对面才似留有一道铁门状的缝隙。
菩提将幽灯挂在墙上,手中结印,口中低吟。
随着他一声“起”的低喝,眼前囚室骤然生光。金光一圈圈扩散开去,痕迹一直蔓延到石壁、铁门,符圈的光芒一闪一闪。
姜小满不禁顿住脚步,挪不开眼睛,那些光洒在她的眼底。
“这是……”
菩提站起身来,手指一点,他们脚下的金丝笼打开,内有阵阵阴风怒号。
“这就是第一狱——戾风狱。”
*
“这第一狱呢‘,便是以当年其中一头魔物’戾风‘之名命名。但实际上,这牢狱遍布的却是金咒与金纹,你可知为何?”古木手指轻敲石椅扶手。
凌司辰眸光微转,问:“为何?”
古木哼笑一声,“我问你,昔日为师教过你的,仙门五行与魔界四象的本质区别,你可还记得?”
凌司辰想了想,“五行断金,五角失衡,魔界四象便是缺了金行之力,故而不全。”
古木摇了摇头,“你说的只是表象,实际呢?你可曾想过,为何四象注定不敌五行?”
凌司辰蹙眉不语。
古木呵呵而笑:“五行中,金一属,乃锋刃、乃枢机,赋予其余四行以攻伐之力。换言之,金者,乃五行之剑也。”
“赋金之水,可断川灭海;赋金之火,可熔烟熄焰;赋金之木,可化锋成林;赋金之土,可裂山崩岳。而魔界四象,缺的,便是这一柄‘剑’。”
他见凌司辰抬起头来,便也回视他。将单手抬起,聚拢的五指猝然松开,
“无金之锋,四象再强,也不过是一堆无用的泥沙,散而不凝。”
“而这戾风牢,遍布金纹金咒,便是以金锁风,金咒皆是以昆仑真言驱动。这些符咒不是死物,反倒是狡猾得很,见势不妙便会自动退避,封死所有出入口,绝不会开启牢门半分。”
“所以,就算你破了几道符阵也没用。除非你知道口诀,否则啊,便是十条命也填不进去。”
*
那金纹密布的牢狱中,却有一道身影疾速穿行。
每踏一步,便有暗风呼啸而至,携裹无数细碎暗器,角度刁钻,无缝不入。
可那长袍身影却未见慌乱,只见他单手掐诀,另一手并指施令。指尖所指,墨色如蛇的藤蔓破地而出,翻卷而起,环绕而舞,竟将那些暗风与暗器尽数挡下。
墨蛇藤破土之刻,与地面符文相触,竟发出焦灼刺耳之声。
一时金光与黑气交错,符文竟如活物般,竟是快速退缩而去!
菩提眼神微冷,指诀再变,那墨藤上竟绽开一朵朵白花。花蕊刹那化作细长尖刺,“噌噌”几声,破空而出,将那些欲褪去的符文死死钉在原地。
符文挣扎不止,却在白花尖刺下寸步难移,渐渐不再动了。
暗风也随之消失,整座牢狱静了下来。
菩提却没松懈,口中不断,念了一长串晦涩的口诀。指尖再一点,松了花蕊尖刺。那些符文纷纷顺着他的指向攀附而去,爬上那石壁机关,层层叠叠。
机关发出亮光,随着“嘎吱”一声,那金网所结的门总算缓缓打开,露出对面更深的通道。
站在阵心的分叉眉道人长吁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
“啪啪啪。”
此时,却有掌声拍响。
菩提一愣,转身看去。
只见赤衣少女走了进来,眉梢微挑,唇角噙笑,
“还不错嘛。”
菩提喘了几口气,勉强笑道:“东尊主说笑了,在下于昆仑待了三十年,也不是白待的。”
姜小满却是啧啧几声,语气懒洋洋:“想不到啊,当年北渊的‘万木之花’只守不攻、以退克进,活脱脱菩萨般柔软;如今不论招数还是杀伐,竟都这般果断狠绝了。”
明里暗里,都在敲打魔丹之事。
菩提被噎了一下,眼角添了些无奈,
“东尊主,我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他指了指头顶,“角要再长出来,得百年时间呢。”
方才拼尽全力施法,额顶那对枯枝般的犄角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只不过一高一低,低的那个只剩个参差不齐的断桩,看着实在狼狈。
姜小满盯着他那断角瞧了半晌,忽地勾唇,
“你还有一个角呢,这样可不好看呐。要不,我帮你对称一下?”
“放过在下吧……”
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眼波流转,
“开个玩笑而已,瞧你吓的。走吧,一口气杀到第五狱去。”
第247章 伏兽狱
有菩提的昆仑口诀傍身,前四狱皆是万变不离其宗,形移而神不变。
纵有机关暗器,也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小伎俩,倒未费什么功夫。
直到二人一路前行,踏入第五狱,菩提却是忽然止步,
“自这一狱起,阵式便截然不同了。”
“如何不同?”姜小满随口一问。
菩提先不答,而是吟咒结印。
随即指尖一点,一道光芒自他指尖疾驰而出,倏然炸开,映亮了整个囚室。
眼前景象豁然明朗:
这一狱没有铁笼,没有金丝符阵,反而是一个向下凹陷的方形大坑。四壁以玄铜铸成,铜壁上布满细密符文,幽光一闪一闪,映得铜壁惨白如雪。
坑很长,上面全是施加的禁飞咒,看来飞是飞不过去的,还得从下面过去。
而往下看,那大坑中最是阴森骇人的,便是那三尊石像。
分别为虎、狮、豹。两左一右,分列三角,皆以粗大的黑铁锁链相连,姿态僵硬却隐有一股狩猎般的威势。
姜小满站在坑沿,指尖点着唇,
“这玩意儿……按经验,踏进去就要活过来的吧?”
“在下也没下去过。”
“你早先说,自第五狱起,你的昆仑口诀便没用了?那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正是。”菩提苦笑着点头,“因为从这‘伏兽狱’起,符文皆是蓬莱仙文,与后面的四狱皆是用来——喂!东尊主!”
话音未落,便见红色身影已然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菩提倒吸一口冷气:“倒是听人把话说完行不?”
扶额叹了口气。
无奈,只得也跟着跳了下去。
*
姜小满落地一瞬,那石像便簌簌剥落,露出的竟是以白铁铸就的猛兽。
狮如金鬃,鬃毛尽是锋利钢刀;虎如赤焰,斑纹中竟隐有火光流转;而那豹,遍体黑鳞如刃,寒光毕露。
三兽血眸猩红,竟同时怒吼扑来,
姜小满却只是脚尖一点,赤衣掠影,已轻飘飘落在丈外。
“水兰珠,助我破局。”
纤手一扬,脖间水兰珠幽光流转。
那珠中之水确是够量,足足有几桶之多,此刻凝结成三柄腕口粗的冰针,“唰唰唰”破空而出,直取三兽咽喉——
可那冰针方才触及,竟被那白铁般的皮肉挡下。只听一阵脆响,冰针竟应声崩裂,星星点点散落一地。
姜小满微惊,手腕一勾。
冰屑瞬间化作水雾卷回,凝成一颗碧蓝水球,悬浮身侧,随时备战。
“有点意思。”她冷哼一声。
这时身后传来衣袂飘忽声,菩提也跳了下来。
落地见此景,男人赶紧拂袖掐诀,四周立时有墨藤破土而出,与再次反攻而来的三兽抵挡一阵。
“东尊主莫冲动啊,这三头乃狮虎豹三铁骑,乃玄阳宗先祖天元仙尊所铸,铸成之日更添了蓬莱引以为傲的烈金之咒……”
“废话太多,说重点。”
菩提叹了口气:“就是说……四象之力无效的意思。”
说话间,那黑豹已撕破墨藤,铁爪裹挟烈风便猛扑而来,紧接着狮与虎也左右杀至。
姜小满足尖轻旋,侧身闪躲,与菩提一左一右避开,倒是毫不费力。
而那三只猛兽扑空,狠狠撞在一起,发出铁骨交鸣的巨响。
姜小满手腕一扬,碧蓝水球泼出,瞬间便将撞成一团的三头猛兽冻结成了冰棍。
她能感觉到,这冰封估摸坚持不了太久。三兽挣脱之力出奇猛,冰层在微微龟裂。
姜小满想了想,忽地朝对面扯嗓子喊道:
“菩提,你的百合还能开出来吗?”
对面的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应该……还能的。”
“赶紧给我使出来。”
姜小满说完掌心一变,指尖旋动,换了个不同的手势。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那包裹三兽的冰块瞬时瓦解。却未消散,而是化作漫天碎屑,寒气缭绕。
下一瞬,竟在空中凝成无数细针,密密麻麻,直直笼罩住刚破冰而出的三兽。
菩提瞬时就明白了。
这招,瀚渊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千针如雨、贯穿一切。
——正是那威名远扬的“银雨千针”。
而他自是知道这起阵之时,宝贵时间只有一瞬。
捕捉这一瞬,亦是对协应的终极考验。
道人双眸金光乍现,额上两只枝角隐隐抖动,一条细藤自姜小满脚边破土而出,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脊柱。藤蔓青翠欲滴,将浑厚之气尽数渡入。
“纤尘百合,绽!”
随着菩提话落,那藤上竟接连绽开细小百合,如一串珍珠,又如流苏垂坠,却将气息无限扩大、汇聚。
姜小满感受到体内灵气暴涨,五脏六腑皆似有奔流怒涛般的涌动。
她抓准气息涌至巅峰的那一瞬,指尖一捏。
那万千银针顿时如狂风骤雨,裹挟着碧蓝寒光,破空刺入!
“噗噗噗——!”
尖锐刺耳的爆裂声接连响起。
银针刺入白铁,扎穿金咒,撕烂符纹,所到之处无不崩裂粉碎,刺目的金光和铁屑纷飞。
那三头白铁猛兽未及哀嚎,便被刺得千疮百孔,躯壳如破气皮球,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千针过后,银芒褪去,只见银针尽数化作清冽水流,自那废铁上的成千上万细密孔隙中淅淅沥沥地流出。
姜小满收了手势,冷哼一声。
“也不过如此。”
——
菩提大口喘息,手中细藤收了回来,散落的百合花瓣也化作青光消散。
方才那一瞬,他若是晚一分,必然错失良机。届时不但要吃瘪,估计还得挨上姜小满一顿痛骂。
好久未做协应,一上来便是这般高强度的招式,实在难搞。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没想到……
烈金克四象,然万物终有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极限,便是所谓“大力出奇迹”。管他什么克制,力量碾压之下,皆无往而不破。而东渊君的黑水之力,再加上他的百合相助,显然已是超过了那极限。
按理说,曾经的东渊君,便是没有他的百合相助,怕也能轻轻松松……
菩提目光微垂,面上不显,褐色眼珠却悄悄地挪向走过来的姜小满。
如今的姜小满,究竟有几分过去的实力?
脑子思考着,他嘴上却是调侃:“不愧是东尊主,这般气势,看来瞬息可抵终阵啊。”
姜小满倒恢复了轻松神色,唇角勾出俏皮的笑来,“还不错,看来北渊最强协应也并非浪得虚名。就是……”
她顿了顿,故意拉长音调,“比我家霜儿次点儿。”
说着,手腕一勾,地上散落的水流便似有灵性般回旋,尽数凝回她脖间那颗水兰珠中。
冰蓝光芒收敛,竟似从未动过一般。
姜小满轻轻摩挲了一下水兰珠,笑意盈盈,很是宝贝。
菩提却是无奈一叹,扶额摇头,
“东尊主,在下是土象,羽霜大人是水脉。同脉相合,让属下如何超越?非要强行超越,也只有南尊主的流云惊鸿‘风引谣’了。”
姜小满却嗤之以鼻:“得了吧,让他作协应?听他一路毒舌,还不如让我死。”
“也是,您的实力,确实无需协应。”菩提倒是礼貌,温和回应。
姜小满不语。
少女垂眸,纤白手指微微翻转,看着掌心凝思。
比之前更熟练了,至少恢复了有三成了。
——这便是霖光的力量。
虽未尽复巅峰,但仅仅三成,三成,便足以打破蓬莱这些自以为是的禁锢。
有这等力量,管他什么神阵鬼阵,统统无法阻挡她前行。
她要救人,谁拦,谁死。
“走吧。”
姜小满拂衣一摆,弓腿微曲,便打算跃上前路。
可就在此时,菩提忽然唤住了她。
“等等。”
姜小满停住,回头看他。
菩提却并不在意她那微凉神色,面色认真道:
“虽说东尊主破了阵,但早先在下想说的,还未说完。便是要抵达终牢之阵,有些事,东尊主还是提前知道的好。”
分叉眉道人眼中似有深意。
姜小满略一沉吟,索性转身,
“说吧,什么事?”
“譬如,当年牢困的魔物共有五头,而这九重困穹,却设有九座牢狱……东尊主就不曾想问,为何少了四头?”
“这重要吗?”姜小满语调淡然,眨着大眼睛。
菩提却一笑,摇了摇头。
他也不管了,自顾自就开始解答:“其实尔后的四狱,自这一牢起,皆是为困最终的凶兽所设。因此魔兽面目黢黑,獠牙如当时出名的斩穹剑,故赐了它一名为——‘黑穹’。”
分叉眉道人顿了顿,目光微深,“仙门唤其黑穹,可它未破蛹前,也曾是瀚渊人。后来,我循着卷宗记录一路调查,才终于知道黑穹是谁。”
“是谁?”姜小满问。
这次,菩提等了很久才开口。
开口时语调沉缓,似是叹息,微风拂动衣角,卷起尘埃。
“其人乃三千年以前的传说之将,便是我也只是从故事里听过她的威名……”
此言一出,姜小满回眸的目光蓦然睁大。
菩提望着她,缓缓吐出那沉封已久的名字:
“东尊主可还记得,当年您率千军征战昆吾死地,感染诅咒而身死的海灵——‘卷雨’吗?”
第248章 海灵卷雨
“师父也知道魔渊之事?”
灯火下,少年眸光微动,有些好奇。
对面的矮小男子却朗声大笑,眼角笑出褶子来。
“哈哈!莫小瞧老夫,老夫潜心钻研魔渊五百年,懂得可不比你爹少!”
他摸着下巴,那儿曾是一把白须,如今却只剩下些短短的络腮胡茬,微微刺手。他目光一转,忽然问道:“我且问你,你那爹可曾跟你提过,四象之脉的吞吐不定?”
凌司辰摇头。
古木真人眯眼沉思了会儿,却未继续深谈,换了个问题:“那你可知,四渊之中,为何唯东渊最为强盛,其他三渊皆俯首?”
凌司辰答:“因东魔君实力强大,乃魔渊不败传说。”
古木点点头,呼出一气,目光却望得幽远。
“霖光呢,确是世上最强的远身术者。但仅凭她一人,要在污兽横行的魔渊立不败传说,仍远远不够。曾经,她所开创的黄金时代,她的身侧尚有一位并肩作战的斗士,气息浑厚霸道,浑猛如刚,与霖光远近互补,真正做到攻守无隙、曾无死角。”
他顿了顿,话音悠长,“她便是水脉孕育的最强造物——海灵‘卷雨’。”
“海灵?”凌司辰微微讶异,“岩玦是山灵,那她是与岩玦同等的存在?”
“不错。”古木颔首,“魔渊之生灵,生灭轮回,化丹之后归于四脉,而四脉借丹魄之力,孕育出最强的体魄——神山孕土与火,黑海孕水与风。”
古木真人叙述的考据之典,其实大多出自千年前北魔君与东魔君出界时所留的一部游记,书中所载,尽是上古魔渊秘闻。虽不知真假,却早已被蓬莱“知真院”翻阅研习至烂,而“知真院”主簿机巧仙君更是对此熟稔于心,倒背如流。
彼时,瀚渊还没有水的时候,天地之间,唯余连绵不绝的神山。
赤红的山火时而喷涌,便如那终年漆黑的天穹下燃起的万丈烈焰,将整片大地映照得血色漫天。
直至第一滴水自山巅石隙间悄然溢出,清澈如泪,汇入焦灼大地,迸发出一声微弱的回响。
水脉自此滋生,沿岩隙蜿蜒,汇成涓涓细流,又从溪流融成湖泊,湖泊聚成江河,江河扩成了汪洋。
千万年光阴流转,唯一不变的,是那宛若天穹的深邃黑色。
某一日,水脉中央,灵光乍现。
东渊君诞生于水脉之初,幼小的身影在海洋深处凝聚成型。她自黑暗之中睁眼,见到的是无垠的海水与苍穹,尔后孤身一人,踏上未有尽头的长路。
而在她之后,黑海之中,涟漪再度荡开。
海水深处,幽蓝光华如星子般浮动,一道蜷缩的身影渐渐显现,周身环绕着水脉最纯粹的力量。
那便是黑海孕育出的第二个生灵——
海灵“卷雨”。
*
姜小满的声音微微发颤,手指缩紧一寸,“你是说……卷儿化蛹之后,散去天外,破蛹而出的,便是‘黑穹’?”
“没错。”菩提点点头。继续道,“黑穹之于其他魔兽,最显著的不同便是它那不灭不尽的蒸汽,炽烫危险,能阻断仙门圣火,且不受火符封印影响。如此无以伦比的力量,唯有水脉可供承。而自古以来,体内有水脉之力的……”
“本尊和羽霜都未曾化蛹。”姜小满接道。
“所以只有卷雨阁下了。”
姜小满的目光变得深沉,低眉思索,“可卷儿三千年前便已化蛹。你的意思是,她以蛹物之形态,在天外历经两千多年才破蛹?”
菩提眉头微微蹙紧,似是被这话勾起了某些沉痛的回忆,又或是这件事,在过去*禁制之下,他从未能与旁人提及。
“从前,在下尚不能确定时间与力量之间的关系。但如今可见,蛹期越长,所继承的源生力量便越加完整。而继承了如此浑厚磅礴的水脉之力的黑穹,已非仙门所能应对。”
他顿了顿,目光微抬,“当年黑穹对仙门造成的毁灭性打击,才是蓬莱长久以来,钻研对抗瀚渊之力的根本原因。”
*
“海灵……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少年问得好奇。
古木真人挠了挠下巴,似是寻思措辞,“该如何形容呢?她大抵是东魔君的挚友,空茫汪洋之上第一个与她对话之人,亦是——第一个化蛹的东渊人。”
“海灵也会化蛹?”凌司辰面上些许不可思议,“岩玦是山灵,得的便是最纯的土脉护佑,不仅自己不会化丹,还能护佑身边之人……譬如菩提,延迟化丹。我以为海灵也是如此。”
对面那矮小男子点点头,是以认可他这种说法。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悠悠一叹:“正常情况下是你说的这样,可若有外力催化呢?”
“外力?”
“当时东渊征战死地昆吾,卷雨受到死地诅咒身受重伤,这才致使心魄受损,被怪病侵蚀。”古木说着还叹气一声,“不过,那场战争究竟是如何惨烈,恐怕也只有东魔君自己知道了。”
凌司辰听得认真,眉宇紧锁,眼中困惑之色渐浓。
许多疑问纷沓而至,叫他胸中烦躁,而其中最让他无法理解之事,莫过于——
“师父,不对,”
少年忽然抬首,眸中跳着火光,“蓬莱若早已知晓魔渊的真相,知晓他们曾经也是人,甚至明白并非所有魔都嗜杀成性……可这一切,为什么从不告知人界?”
他的眉头紧蹙,情绪压抑,嗓音几乎在胸腔震响:
“无论是天界还是魔渊,各种交易、纷争,都在暗中进行,却从未向人界透露丝毫……可最终爆发的战争,却以人界死生为代价……”
“这种做法,恕我不能苟同。”
拳头已然紧攥,骨骼在他掌心发出明晰的轻响。
古木真人微微眯眼,眼角细纹拉扯。目光缓缓移至少年紧绷的双肩,继而落在他的拳头上。
待到凌司辰的拳头由攥紧到松弛,视线由愤怒再到迷茫,古木才缓缓探过身去,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
“天界的职责,是守护人界。可这世道,哪能护得每一个人周全?同样,许多机密人界无法理解。既是无法理解,便没必要事事告知,免得曲解,徒增怨声。”
“就像现在你能理解,可换作一年前,或更久之前……我若告诉你这些,你能理解吗?你会信吗?”
这话问得凌司辰未能作答,他沉默不言。
古木真人说得合情合理,句句在理,可他心中仍旧难以接受。直觉与情感在胸膛翻涌,令他胸口沉闷,仿佛被沉重的巨石压住,呼吸都微微滞涩。
少年素来遵从本心,眼下却如坐针毡,浑身不适。
古木哼笑几声,也摇了摇头,似叹似怜,
“辰儿啊,你若知道当年黑穹现世时,江河倒卷,日月无光。北海的巨浪如何一夜之间覆没青州,七十一座城池化作泽国,白骨堆积如山……你便不会这般想了。”
叙述的声音悠远,仿佛从千年前那无边的水幕与绝望中而来,卷着海风的咸腥与哀戚。
“当年不仅仙门全数出动,连蓬莱都不得不下界,三战神乃至天元仙祖亲自出动,五行锁天,齐齐对之!”
“但海灵体内的脉力岂同凡响?便是倾尽全力,连同人界修士千万,阵法漫天,法宝齐出,也收不尽铺天盖地的海潮。所过之处,城池化作汪洋,哭喊与怒潮交织,活人被卷入浪底,满眼都是破碎的兵刃与漂浮的尸首……”
古木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激言愤慨,竟是猛地豁然站起。
凌司辰不由怔了一瞬,朝他望去。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古木这般失态。
那矮小男子又高高抬手,袖袍一甩,做出拱手之态,“于是,蒙尊上信赖,降予鄙人大任,择弥漫风阵的岳山建此地牢。以九重咒灵将黑穹困死,日复一日浇灌至纯之金水,耗费了数百年,才将它整个身体凝成雕像,得以让它彻底死去。至此,人界才算勉强松一口气。”
声音落下,似是千斤重锤,久久不散。
凌司辰不再说话了,眼底的光芒摇曳不定。
古木盯着他几眼,终是哀叹一声。他把双手背于身后,语调也随之悠沉下来:
“你父亲归尘……已经化丹了,你可知道?”
“……知道。”
古木点点头,便开始在牢室里踱步,说话却不停下:
“四象脉力的造物尚且如此可怖,魔君身为脉系本身,若是化为蛹物,届时会是何等强大存在,你可曾想过?”
“他能化丹,岩玦呢?烬邪呢?其他魔君呢?若是他们都化为蛹物,最终变为灭世之怪物降临人间,届时又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城池覆灭?多少人化为枯骨?”
“这些,你想过没有?”
他的嗓音回荡在狭窄的牢室之中。
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凌厉,凌司辰却无从作答。
“那当如何……”半晌,少年声音压得极低地问。
古木眸光微动,转过身来,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像是等这句话已久。
“这就是你父亲与蓬莱的计划。”他字字分明地道,“诛灭所有瀚渊血脉,地底的万千蛹物,魔渊,甚至……他自己。”
凌司辰猛然抬眸,神色陡变。
“但在这场屠戮计划中,你父亲唯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活下去。”古木顿了顿,重新踱步,步履平稳。
他走到那空囚架前,伸出手,手掌覆在冰冷的铁架之上摩挲,沾上些许未干的血迹。
他低头看着指尖,“你体内有一半人之血,蓬莱可助你净化魔血,让你新生,甚至成神也未必不可能。这便是你父亲竭力保你活命的理由,为此,他愿做一切牺牲,而这,亦是为师的夙愿。”
“——你应该作为人而生,不应该作为魔而死。”
说到最后,矮小男子收了手,踱步回到凌司辰面前,却是将手伸了过去。正对着少年的愕然,笑容映着火光明明灭灭,带着催眠般的蛊惑。
“所以辰儿,随为师走吧。”
“去蓬莱,享永生。凡世的牵挂,皆不过是你漫长人生中可抛弃的一隅,包括……那位姜姑娘。”
第249章 把凌司辰还给我
“这就是……终狱?”前方传来姜小满的惊叹声。
菩提只看到她纤细背影一动不动伫立,赤衣飘动,映着似乎是尽头来自终狱的光芒。
而他自己却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半靠在墙上,艰难调息。
这第六狱、七狱、八狱过得可一点也不轻松。
他好久没用协应之技了,这协应之技可比主隐锋的攻击技更耗心神。更何况姜小满的攻势变幻莫测,险象环生,他真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了节奏。
姜小满战完一场,还能活力满满地往前冲,他却只能紧赶慢赶,气息紊乱。
菩提喘着粗气,脚下一软,扶着墙滑坐下来,手捂着胸口,
“东尊主……真的不行了,我得歇会儿……”
正要蹲下缓一缓,冷不防步声一近,紧接着衣领被一把揪起。
“唉唉唉!”菩提声音都变调了,手忙脚乱挥舞几下。
瞪眼一看,果然是姜小满。
红衣少女已经折了回来,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拽起。
“没时间。”姜小满言语干脆,“过完这个就能见到他所在的暗室了吧?那就赶紧的,别磨蹭。”
菩提无语,嘴角抽搐几下,只能任她拖着走。
二人一路往前,终于到了第九道狱门之前。
这终狱可不一般。
菩提环顾四周,脸色逐渐变得凝重,眼底难掩震惊。
与之前那些阴森压抑、杀机四伏的牢阵截然不同,这终狱竟是富丽堂皇——头顶石顶高耸,雕有金色飞鸟与祥云;脚下则是铺满金沙的地面,灿如白昼;四壁皆是雕梁画栋,奢华至极。
然而最显眼的,莫过于其间一座巍然矗立的巨大金色雕塑。
那雕塑约莫两层楼高,豹形巨兽立于高塔之顶,血盆大口张开,獠牙外露,形态狰狞。金光沿着纹理流淌,竟似被黄金浇筑而成。
“那个……就是……”姜小满张了张口,艰难吐字。
菩提站在她身旁,恢复了肃然:“是卷雨阁下。”
姜小满目中闪烁,有些说不出话。
她踏入那牢殿,走一步,停住,捏紧拳头,才又走一步。
直至走到那雕像之前。
她抬首仰望,视线紧紧锁着那魔兽之像,眼睛都忘了眨,又干又涩。
霖光的心攥得死紧,那是埋在千年前的记忆,昔日并肩征战的挚友,消逝的誓言与过往。
姜小满低声问:“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菩提沉默少顷,才回道:“九百九十九日纯金灌注,以烈金封住每一寸穴位,彻底闭塞水脉之能。她已然化蛹,没有意识,唯余杀戮……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正此时,只听得雕像之后传来窸窣异响。
二人当即警觉,双双躬身摆出备战姿态。
姜小满素手一扬,将水兰珠的水提炼出来环绕在腕间;菩提则双眸微眯,瞳孔金光灼灼,墨藤之影在脚下游走。
然则那雕像之后,却是缓缓走出一道苍凉人影,伴随着铿锵的铁杖杵地声。
一袭灰袍,金发飘扬,神色却悲悯如秋水,似有千言万语尽数化作无声叹息。
菩提见状,手中印诀一滞,“岩玦……”
金发头陀低低垂首,单掌作揖,向菩提行了一礼,举止谦和如故。
姜小满却只是看着他,神色漠然,言语也冰冷:
“把凌司辰还给我。”
岩玦并未答话。他抬首看了一眼高处的雕像,雕像上的金光反射,映得头陀一头金发愈发耀眼。
“卷雨性烈,受尽苦难……她的苦痛铭刻于历史,却不该延续。”
头陀语声低沉,眉宇间是难掩的悲悯,“收手吧,东尊主。”
“你错了,岩玦。”少女毫不客气打断,目光盯向高处,
“卷儿她是骄傲的战士,直到最后一刻,都未曾放弃战斗。”
她视线回正,语声更是坚定无比:
“本尊亦然。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放弃。不论是救回凌司辰,还是阻止你们!”
这一句掷地有声,回荡在这空旷牢狱之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菩提侧目,静静看着那抹红衣,终是默然无言。
岩玦金眸微颤,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半晌方才艰难开口:“东尊主要反抗天命也好,要救赎瀚渊也罢,少主都不该卷入其中,不是吗?”
“我不反对您的做法,但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少主的平安与福祉。让他上蓬莱,远离一切,这难道……不也是您应该希望的吗?”
姜小满眸光却骤然一冷。
又是这样的话语。
说多少遍,不明白的人始终都不会明白。
“何为福祉……你的福祉,还是他的福祉?”
她一步迈出,拳头握得骨节作响,腕间水甲低鸣。
菩提看她模样,知趣后退,一则可以支援,二则尊主发力不由他妨碍。
“是福,抑或是祸,都轮不到你们来决定!混账!”
下一瞬,便见那水珠在少女跟前凝成冰锥,尖锐如锋,竟是毫不留情地朝头陀袭去!
岩玦慌忙后退,五指翻转,厚厚岩盾瞬间浮现,挡于身前。
可区区岩盾如何是那深沉黑水之力的对手?只一触,就崩散为散沙。
头陀面色一变,脚下急退。
禅杖一抹,锡环宝珠尽数退去,黄沙覆棍,在手中飞速旋转。竟是化作一道旋转的圆盾,将冰锥纷纷弹开。
冰锥如雨点般砸在圆盾之上,叮叮叮连声不绝。
可头陀却是暗暗咬牙,额上冷汗涔涔而落。
他的黄沙一触即溃,只能靠那根铁仗勉强抵挡,甚是狼狈。
姜小满却威视更盛,连声呵斥: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想把人带走就带走?你们想他做修士就修士,想他做魔就强行暴露他的身份,他难道不配自己选择人生吗?凭什么!?”
她怒极,声音如雷,回荡在这金光辉映的牢狱之中。
怒意激荡,黑水翻涌。
被岩玦弹开的冰锥竟又被她收回,水光一凝,瞬息间化作更多冰锥,汹涌而至,宛若奔腾不息的怒涛。
“还上天岛?”
姜小满蓦然冷笑,声音森寒彻骨,
“是天岛……是天岛杀了凌蝶衣啊!你知道吗!岩玦!”
此话一出,岩玦骤然一惊,掌中沙盾险些破裂。
“——什么!?”
这是他不知道也没料到的。
然惊讶之余,却恢复了镇定。
他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主君不愿说的,他从不追问。他能做的,唯有尽到臣子之职,贯彻主君的意志。
哪怕赴死,也毫不犹豫。
岩玦心一横。他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对手,虚晃一招,黄沙卷作迷障,掩映其身,趁机急速后撤。
姜小满没跟上,几道冰锥扎入地面,她勉强一停,冷眸扫向那躲至雕像后的暗影。
“出来。”她语声冷厉,毫不留情。
头陀喘息毕,再出来时,扯开了素袍。
他深知,普通的招数奈何不了那深沉黑水之力,土象之力在其面前更是宛如纸糊。
如此,唯有一招。
他唯一生于土脉、受到磐元眷顾的祝福技——
两条纹路刺青,一左一右。
左臂是那吞噬一切的进攻之技黄沙之蛇;
右臂金光炽烈,一尊金岩钟罩浮于其上。
头陀收起左臂,却是右臂高抬。
姜小满瞳孔骤缩,眼中震怒乍起。
这招,她知道。
岩玦的进攻本不算优异,但他的防守之力,整个瀚渊几乎无出其右。
“岩玦,你大胆!”她怒喝出声,急急抬手招水,誓要先发制人。
可头陀却是叹息一声,神色复杂,“东尊主,得罪了。”
随着他手臂一抖,施术起印,右臂金岩钟罩上,符文一圈圈亮起。瞳孔的色泽也随之泛起金光,竟是与那纹路相连。
不是普通的北渊兵将的金色,而是混着土脉之力,那如花绽开般一丝丝剥开的湛金。
姜小满双手急掐,额间渗汗。
冰蓝色的寒潮宛若怒涛,自掌心奔涌而出,化作一条冰龙而出。
可那金岩钟罩来得太快,几乎就在冰龙成形的瞬间,金光霍然落下,震天动地,竟是将她与身后未及退开的长袍道人一同死死罩在其中!
——
冰龙轰然撞上钟壁,嗡声炸响。龙身崩裂,冰屑飞舞,却是被全数拦下。
那金钟罩里,四下尽被耀眼的金黄所笼罩,刺目光华下,再也看不清他物。
姜小满双拳紧攥,不甘、愤怒,化作滔天寒潮。
她毫不犹豫便再度聚灵施术,冰锥、冰箭、冰刃,纷纷怒啸而出,一招紧接一招——然而,均是徒劳。
灵气不若烈气那般取之不尽,本身就不多,却是越用越稀薄,力度越来越弱。姜小满殚精竭力,终是汗流浃背,猝然跪倒。
都怪她如今灵识衰微,不然就凭这金岩钟罩,从前的霖光也是弹指可破!
可恶,可恶!
姜小满手指死死抠紧冰冷的地面,正要再试,背后却有藤蔓悄然爬上。
带着微微的凉意,游走至肩背之间,让她一惊。
姜小满自然知晓是谁。
可她却猛然转身,斥道:“快住手!这是土脉之力……你若强行对抗,便是真正的北渊叛徒了!”
身后却是菩提的微笑。
“叛徒?非也。”分叉眉道人眼底澄澈,带着难以撼动的决然,“东尊主的一番话醍醐灌顶,在下羡慕您,如此明晰地知晓自己所求。”
“土脉如今一分为二,在下已然找到了要追随的那一条。从今往后,少主的愿望,便是在下的愿望。”
姜小满愣愣看着他,微启的唇,终是阖成一抹笑。
“他一定不会想上蓬莱的。”
“在下明白。”
少女点头,不多废话。
菩提的烈气源源不断地沿着盛开的百合花注入,就像所有者的决心,温润又不失锋锐。
——便将这股力量,化作利刃吧!
姜小满再抬手,这次聚起的冰龙不若最开始那般细小,这次的,浑身披覆寒鳞,尖牙利爪,龙须飞扬。
“去吧!”
少女暴喝,冰龙仰天咆哮,直冲那钟罩而去——
刹那间,冰蓝与金黄两色光芒交织,符文嗡鸣,钟壁颤抖,竟被生生撕裂出一道裂缝。
还不够,罩中两人齐齐怒喝,皆是卯足全力。
一个金瞳璀璨,一个碧瞳盎然,伴随寒潮狂卷,竟是轰然一声,将那金钟罩彻底冲得粉碎!
*
岩玦只觉耳畔轰鸣,尚未反应过来,伴随着钟罩残片四散,便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掀飞。
可冰龙未曾停下,巨口张开,直奔空中的头陀而去。
那是姜小满翻腾的怒火。
然而——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龙爪即将吞噬金发身影的刹那,虚空中掠过一道白影,携裹着金光,猛地拽住岩玦的肩膀,将他拉落至地。
少年稳稳落地,镀上些金色的长发舞动。落地一刻手则一挥,地上黄沙卷起,与扑咬过来的冰龙对撞在一起。
许是对方收了手,许是两股冲击都太强,
只听轰然巨响中,冰龙崩裂,黄沙四散,冰屑与尘沙交织,宛若繁星,点点洒落。
隔着那碎裂的星芒,姜小满看见凌司辰金色的眸光。
炽烈而纯粹,却又映出她微怔的倒影。
凌司辰的目光从最初的复杂到渐渐柔和下来,长发恢复墨色,瞳孔转为深黑。
他薄唇轻启,声线低缓而温和:“够了,别打了。”
第250章 原来,他真的没问
漫天冰屑与金沙交织,映在姜小满的瞳孔中,那般瑰丽。
那双眸子中,却又映出穿越这些星光的少年,墨发飞扬,神色恬然。
姜小满一时竟慌乱起来。
对话内容,他听见了多少?又该如何解释?
可那份惊讶很快便在她心底化开,仿佛石落深潭,掀起涟漪,却终归平静。
罢了……
若他问,她便答。
可凌司辰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
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也未曾说出口。
他不说,姜小满便更无从开口。于是两人隔着星芒冰屑,相对无言。
倒是菩提上前几步,唤道:“少主……”
凌司辰这才将视线挪向他,声音亦是波澜不惊:
“你怎么来了?”
菩提尚未来得及答话,凌司辰旁边的头陀已先开口,带着些关心问他:
“少主怎地出来了?机巧呢?”
姜小满眉头动了动。
机巧……难道古木真人也在此地?
凌司辰却冷嗤一声:“我让他睡着了。说了太多废话,一句也不想听。”
他语气轻描淡写,这下倒把岩玦搞懵了,眼神几番转换,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有人,除凌司辰外的所有人皆茫然不知所措时,少年却颇有深意地笑了一声。
似冷笑,似讪笑。
接着他迈步,旁若无人地就径直穿过冰雾,一把拉起姜小满的手。
五指微紧,掌心温热。
“走,我们先出去。”
他只说了这一句。
“喂!”
姜小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拽住手腕拉着走,也不知道该不该挣脱。
她有些慌乱地回头,看着身后的菩提与岩玦依旧一脸茫然。
姜小满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
他若永远不问,就永远装作无事发生?
都现在这个样子了!
于是她没跟几步,心一横,猛然用力一挣,生生甩脱他的手。
“先等一会儿!”
凌司辰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抬眼迎上他,“你,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问你什么?”
“当然是——”
“问你,是一开始就是,还是最近才是……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有没有人帮你……”
他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却让姜小满不敢置信。
没有责怪自己骗他,而是担心自己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依稀记得他说过:
【只要你不说,我就不问。】
原来,他真的没问。
也真的没怪她。
少女的心一颤,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下意识看向凌司辰,却见他下颌紧绷,后槽牙咬得死紧,甚至微微发颤。
他在忍耐。
凌司辰深吸了一口气,却移开了目光。
先是朝姜小满身后望去,目光扫过菩提又落在普头陀身上,冷得如深潭。
“还是问他们吧。”
“一个两个早就知道,却都把我当傻子一样对待……”
那声音不高,甚至透着克制的低哑,可落在耳中,却像是锋刃掠过,透骨生寒。
姜小满看着他这般陡转的态度,一时劝也不是。
他确实在怒头上,而且他有权利愤怒。
所以他如果爆发,她也不会意外。
菩提看着也焦急,没多想便脱口而出:“少主,这件事我可以——”
“你给我闭嘴。”
冷冷一句,生生打断。
凌司辰的声音低沉寒凉,仿佛压抑到极致就要爆发,但他没有爆发。
“我让你远离岳山,你说遵从我命令,你就是这般遵从的?……从现在起,你一句话我也不想再听。”
平静。
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菩提的话哽在喉间,脸上神色僵得无措。
凌司辰又转向普头陀,“还有你。”
他盯着对方,语气极淡,偏偏如刀刃一点点剖开血肉,
“我的人生,从始至终,就是你和归尘下的一盘棋,是也不是?”
“从我出生,到被你带至岳山,再到自作主张救至百花村。现在又要去蓬莱?”
“……”
最后一个字尾似乎被颤音吞没,少年顿了一瞬。
他埋下头,眉眼沉入黑暗,似在酝酿,也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期间无人说话,无言的冷肃,只在这短短一瞬绵延得无比漫长。
待凌司辰再度抬眼,盯着岩玦,眸色几乎要渗出血来。
声声用力,一字一顿:“我若不去,你打算如何?你要和我打吗?”
他拳头死死握紧,一地的金沙在悄然翻腾。
姜小满看着他,牙齿轻咬下唇,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听得出,他的心在滴血。
也看得出,他眼底翻涌的金光,比起愤怒,更多的像是止不住的悲伤。
所以,她也难受。
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本来,她是站在他这边,但现在,她也是骗他的一员。
她没有资格劝他。
没人回话,没人动作。
少年冷冷一笑,眼底寒意未散,
“不打?那就别拦我。”
他说罢,几步过来,伸手再次扣住姜小满的手腕。
姜小满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那股不由分说的力道拽着往前走。
脚步微乱,心底更乱。
她本来来之前准备好了几套说辞,有坦白的,有继续编的,哪知他竟然完全没问……
但他的举动却又带着明显而剧烈的情绪,不由令她心绪翻腾。
刚走出两步,普头陀也上前一步,欲要开口,然就在此刻——
“轰隆——!”
大地陡然剧震,整个地牢猛地一颤,石壁裂纹蔓延,震得石块崩裂。
凌司辰止步,然手却未松,猛地回头看去。
姜小满亦是一惊,四下环顾,“发生了什么?”
忽觉头顶一沉,有什么细碎的东西落在发间,她抬手一摸,是金沙。
又抬头一看,只见穹顶之上,更多的金沙纷纷洒落,如流沙倾泻。
初时她还以为是地在抖,却不对……
姜小满望向后方,目光一凝,
“是雕像!!!”
*
四人齐刷刷回首,朝高处那雕像望去。
只见那矗立在后方石柱上的巨大雕像,金色的表皮在簌簌剥落,层层碎裂,金沙如雨坠下,璀璨耀眼。
那雕像,竟是缓缓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又动了一下!
地面震颤,石砖龟裂,尘沙飞扬,整个地牢都在这震动之下摇摇欲坠。
金皮剥落后,露出的是生满倒刺的皮甲,寒光森然,倒刺如波浪般簇拥,层层叠起。
此形状,竟似昔日女子披散而下的卷发,狂放恣意,不拘天地。
姜小满目光凝滞,一时间旧忆如潮袭来,冲击着当下纷乱的情绪,让她更无措。
“呜嗷——!”
骤然间,一道低沉嘶哑的咆哮自魔兽口中爆发而出。
伴随着金瓦、金墙的剥落,尘沙飞扬。
那声音苍凉、粗哑,声声如战鼓,宛如野兽受尽折磨的哀嚎。
夹杂着疯狂与痛楚,震得耳膜刺痛,竟是让人一瞬心神俱裂。
这一声,恍如昔日之音容。
又好像不一样。
姜小满凝望着那魔兽,低语般喃喃:“卷儿,是你吗?”
可魔兽没有回应,唯有那双幽蓝的眼瞳,冷漠空洞,死死盯着下方三道身影。
它彻底恢复了力量与身姿,似一头弓身待伏击的豹子,但环了一头蓬乱鬃在脖颈处,那倒刺簇拥,像起伏的波浪。
“魔兽黑穹。”
凌司辰压下眉目,眸色冷冽。
他松开拉着姜小满的手,转而凝聚烈气,呼啦一声凝出一把土刃来。脚步微移,横栏在前作备战姿态。
菩提和岩玦也都不敢置信。
“黑穹竟然没死,怎么会……”
“为金封骨,痛入膏肓,竟然是活着,一直承受着吗?”
道人面色苍白,头陀则单手合礼,满目悲怆。
六百年……
纯金噬骨,钻心之痛,层层封禁,骨髓灼烧。
那头魔兽,竟是在漫长的苦痛中一动不动,直到今日,感受到主君的气息,方才苏醒。
姜小满咬牙,甩开凌司辰的阻挡,径直朝前走去,
“卷儿,是我啊!快三千年了……你还在那里面吗?”
她这一甩,倒让身后的少年微微一愣。
凌司辰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掌心残余的体温似乎还在,可身前的人却已走远。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姜小满的背影。
那道背影分明纤细,却不知从何时起,竟已经变得如此不可撼动。
他还记得从前的她,没过去多久,又好像很遥远了。她总是笑着朝他跑来,对他依赖又信任,为了见他不惜闯入冥宫,一句“我就是想见你嘛”,说得理所当然。
可现在,她把他甩开了。
他该生气的。
她隐瞒了那么多,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背着他独自往前走了那么久……
可当他看到姜小满毫不犹豫地踏向那只魔兽时,怒意却忽然变得软了。
像是落进泥地的火星,啪地一下被灭了。
剩下的,只有心头一点点钝痛。
多番念头在心里翻来倒去,最后融成一声叹息。
【她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我还真能和她置气吗?】
姜小满变了,又没变。
她就站在那头魔兽面前,一声声真挚的呼唤,却不退半步。
凌司辰忽然觉得,那些怒火,那些追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的执拗,在这刻都显得太微小。
她总是这样。
一声不响,就走得比他更远。
可他又忍不住想……既然她愿意让他跟上,那就足够了。
哪怕她不再需要他挡风遮雨,他也还想陪她走下去。
*
魔兽幽暗的双瞳闪着蓝光,毫无半分熟悉的神情。
倏然,一道金色纹路自它下颌浮现,像金色小河,“滋滋滋”地沿着脖颈肌肉线条流遍全身。恍惚一看,宛如一头黑豹披满猛虎般的金色条纹。
“卷儿……”
姜小满声音微颤,心魄连同呼吸一滞。
她还在往前走。
普头陀意识到不对,猛地大喊出声:
“东尊主小心!它已经被控制了!”
就在着出声的同时,
那豹兽瞳孔闪着光芒,爪下猛地一踏,已扑身而下——
“小满!”
凌司辰目光一凛,脚步猛地一踏,持着土刃也冲了过去。
白衣与魔兽同时在红衣身影处交接,光影炸开,轰然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