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十器阵
那排土丘上的小木屋里,小孩儿端来了两杯茶,黑色漆杯装着,浮着几片形状奇特的草叶。
猫爷接过茶盏,顺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去外头玩吧。”
随即,他将茶给土炕上坐着的二人一人一杯递去。
“这便是猫爷您口中的好茶?”姜小满接过来看了又看。
“尝尝。”猫爷一笑,神色平和,哪里还有先前的凶悍模样,姜小满一时恍惚。
凌司辰接过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眉头微蹙,又低头将茶凑近鼻尖细嗅。
姜小满看他样子,更觉好奇,连忙跟着喝了一口。这一口不得了,香味霎时冲入鼻腔,却并非刺人辛辣,而是那种沁入心脾、直入骨髓的幽香。
“猫爷,这到底是什么茶呀?”她忍不住问道。
凌司辰却似对那味道不太喜欢,又低头闻了一回,眉头依旧蹙着。
猫爷呵呵笑了几声,手指轻轻捻着胡须,语带几分怀念之意:“此茶名唤甲犰草茶,曾是大漠中最负盛名的香茗之一。曾几何时,十城皆以此为贵。如今九城尽毁,外头早已绝迹,也就咱们晓月帮,还能偷偷种些留着自己喝。”
姜小满眨眨眼睛,“猫爷也是大漠十城的人?”
她忆起先前有人提过的“城池”之事,原来便是大漠十城的意思?
凌司辰闻言亦搁下茶盏,好奇地看了过来。
猫爷并未急着作答,只是目光幽幽地落在某处,似乎有无尽的往事在心头翻涌。
他低叹一声,长呼一气,悠悠道来:“是啊,我的故乡便是大漠十城之一的千珏城。少年时,那里仍是一片繁华安宁之地,人心淳朴,日子虽不富贵,却也自在无忧。”
他顿了顿,话锋陡转:“可那一年,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再是我们的城了。”
姜小满一怔:“发生了什么?”
猫爷那浑浊的眼眸中低垂,眉间染上几分苦涩:“天上的神仙来了,占了城,派了天兵驻扎,还建了一座古怪的高塔。起初大家并不在意,只当是仙人自有仙事,可没想到,后来城里便开始抓人,特别是……抓娃儿。”
“抓孩子?”姜小满听得愣住。
“不错,凡是十岁以下的娃儿,他们一律带走。初时,只抓那些街上流浪的孤儿,后来连寻常人家的娃儿也不放过。他们出高价钱,给银子、给宝物,哗啦啦地往外撒。你们也知道,大漠之地贫苦,许多家庭怎能抵挡住这般诱惑?最终便是……亲手将子女卖了。我那爹娘也不例外。”
猫爷说到此处,勾起一抹苦笑来,笑意中却含着释然,“不过,我从未怪过他们。”
沉重的压抑中,姜小满闭上眼睛。
缓缓睁开后,似想到什么,“可他们要这些孩子做什么呢?”
*
轰!——
一声巨响,一双镶白铁的皮靴重重踩在地面,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自千尺高处直落而下,凌北风微抬眼眸,环顾四周。这地底深渊果然如传闻般复杂诡异,废墟交错,残符四散,咒力弥漫,混合着一股荒凉肃杀之气。
若非金翎神女一路引路,寻常人怕是早已困死于此,难觅生机。
虽然这般想着,凌北风却并未停步,抬手轻弹,指尖跃起一缕火光,“唰”地一声,昏暗空间瞬时亮起。
这是一座被埋没于地底的废弃孤塔,边缘呈圆形,墙壁龟裂剥落,垮塌的石块堆满角落。
塔中符咒尽毁,符纹残破,歪歪扭扭地贴在墙壁上,有些则失效了掉落下来,已然融入尘土快看不见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怪味,夹杂着冰凉的寒气,似有无形之手抚过脊背,令人不寒而栗。
凌北风缓步而行,神情凝重,目光在破败的塔中来回扫动。
“原来如此,”他喃喃低语着,“原来就是这里啊……”
很快,天上那洞口处传来脚步声。
“咔”的一声,向鼎背着金翎神女也落了下来。
他方才立定,喘息几口,随后腾出一只手掏出一张符箓。他没有凌北风那般能耐,施燃火术得借火符。
花袍男子将火符夹在指间一捻,“哗”地燃起火光,与凌北风的火焰交相辉映,昏黄火星跳跃,这片隐秘空间终于显露出全貌。
遗迹并不大,却空旷异常。
正中央,一道诡异的圆形阵法赫然入目,阵内的符纹交错纠缠。更为刺目的,是阵法中涌动的浓稠气体,宛如活物般扭动挣扎,隐隐传来低沉的呜咽之声,直撞人心。
“这是什么,魔气!?”向鼎紧紧盯着那翻滚的黑气。
凌北风未应声,目光冷沉如水。他缓缓上前,指尖燃起的火焰微颤,渐渐逼近阵法中央。当火光接近那滚动的黑气时,忽地一颤,“噗”地熄灭。
他眉头微皱,退后一步,手指轻轻一掐,又重新燃起火术,定定地盯着阵法。
“不是魔气,而是魔物。”
“魔物?这——”向鼎闻言骇然。
凌北风眉头紧蹙,声音低缓,却透着一丝冷静的压迫感:
“原本我就听闻过,魔物在破土而生前乃是气态,大概,便是这般模样吧。”
说罢,他轻闭双眼,指尖灵力微动,灵气自指间流转,弥散于空气之中。他凝神感知,听着那黑气中的低鸣声,如咆哮的野兽,又似冤魂不散。
多年磨砺而出的感知能力,使他对任何魔物的气息皆能捕捉得一清二楚。
“这些气体如活物一般,被困在阵法中无法离开,四处冲撞,低吼嘶鸣。气流间有完整的命理流动,内蕴巨大的能量……此乃四象之气。”
言及此,黑衣青年倏然睁眼,“这里,是昔日百童渡气的法阵。”
*
姜小满怔住,“百童渡气?”
这是她从未听闻过的词汇。
“稚子之血乃最纯的承载之体,他们以此法提炼混元之力。”凌司辰冷不丁接过话来。
他说得低缓却字字清晰。
姜小满盯着他,心头莫名松了一口气。自晌午忙碌开始,凌司辰便沉默到现在,姜小满一直隐隐担忧。此刻听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紧绷许久的心弦也稍稍舒缓。
猫爷点着头,目光沉痛。
“公子说得不错。我虽不通修行,也不懂那些仙门的术法名堂,但我知道,自从被送进那座暗无天日的塔后,我们便已不再是人了。”
他说着,缓缓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那些伤痕有深有浅,彼此纠缠,仿若恶咒烙印于皮肉之上。
“隔三差五,他们会把我们带去个诡异阵中,用咒法割开手臂放血。那血流出来后,晶莹剔透,就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猫爷苦笑一声,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痕,“割得多了,到头来,连身上都只剩下这些记忆了。”
姜小满骇然,这不就是那时酒舍里那两个老汉手臂上也有的疤痕吗?
没想到,这竟是那般残忍手段留下的印记!
凌司辰目不转睛盯着那些伤痕片刻,似心绪翻涌难平,又似在酝酿什么。
少顷,他长叹一声,“炼真法印,无垢之血。”
姜小满侧头看向他,“那是什么?”
凌司辰并未急于作答,而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将杯盏稳稳放下后,方才开口: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吗?混元之力乃由负面情感凝聚而成,是至阴至邪之力。”
“嗯。”姜小满点头。
他继续道:“这等力量存于人身时稀薄如尘,但在大地深处,尚有一种东西蕴藏着浩瀚无垠的力量……你可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姜小满装作不懂。
“蛹物。”凌司辰认真解释,“便是魔物未现世前的形态。魔物未降世时,以气态潜伏于地底,弥散出的力量正是魔渊四象之力。蛹物万千,其力浩大无边,然而此力却无法直接为人体五行之躯所用。因此,他们必须找到一种手段,才能将其转化为可被人身承载的混元之力。”
此言一出,猫爷脸色转为煞白,于他而言这亦是未曾料到的信息。
姜小满故作惊讶地点头,又试探着问:“难道,这就是风鹰提到的,‘压解力量’的秘术?”
凌司辰“嗯”了一声。
“我一直在思索此事,没想到却是从老猫这儿得到了答案——这种秘术的关键,便在稚子之血。未染风霜的稚子乃至纯之体,是转化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核心媒介。”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可这样的过程,必然会导致魔物反噬。这,也许正是大漠十城被降灾的真正原因。”
凌司辰说完这些话,目光落向猫爷,静待他的回应。
猫爷的神情也变得愈发凝重,身躯微微颤动,双拳紧握。他重重点了点头,眼底浸满哀伤,
“公子说得都对……塔中很快便充满了复苏的魔物,它们逐一吞噬孩童的生命,又借阵法之力冲破禁制,逃窜出高塔,在城中肆虐。”
“于是不久,天上便聚起乘剑而来的仙门修士,密密麻麻,红云漫天……接着又是数万剑雨急下,将整座城池连带着高塔、街巷、万千屋舍,尽数毁于虚无。”
他说到此处,长叹一声,语中悲悯而无奈。
“红云剑阵!?”姜小满一惊,目光陡然转向凌司辰,“是凌家修士?”
这一切竟与文梦语所说之事分毫不差——大漠十城之灾非天降灾祸,而是凌家修士亲手葬下。
凌司辰蹙眉道:“可凌家卷宗中却对此事只字未提。想必,当初执行任务的修士,也未能活着离开。”
姜小满愕然,握着杯盏的手攥得更紧。
猫爷轻轻摇头,目光黯然。
“塔破城毁之后,剩下的孩子便被转移至下一城,继续这场残酷的献祭……直到最后,只剩下芦城一地。”
“而我们这些孩童的结局,无非两途——要么被放干血液,命绝于此;要么被咒术反噬,沦为魔物之饵……”
*
凌北风行至外圈石壁,指尖轻拂而过。所触之处,一片漆黑粘稠的物质沾染指尖,他微蹙眉头,将手凑近鼻端轻嗅,旋即抬眸,冷冽的目光直视眼前——那些气体仍在冲撞嘶鸣,却出不来。
“有人用术法从地底深处将这些四象之气拉了出来,囚困于此阵法之中。”
他努力努力复原着场景。
黑腕甲紧缚的手探向地面,拾起那些散落满地的残破器具。粗糙的指尖拂去表面的尘垢,将布满裂纹的宝器翻转察看。那些宝器残片交错,隐约勾连出一座大型阵法的轮廓。
“随后,又用这‘十器阵’炼化这些气体,压解成混元之力,再反供给蓬莱,为他们肆意取用。”他声音愈发低沉,最后一个字落下,唇角竟勾起一抹冷笑。
向鼎背着老人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
凌北风的头脑平日里时有迷糊,可一旦涉及魔物就变得分外好用。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在世间享有威名——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与他截然相反。
此时,黑衣青年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手攥成拳头捏得发颤。
“身为仙道正统,清高纯洁之宗,竟以这般污秽之力为基,为什么……”
他那语气,一时听不出是兴奋还是愤怒。
向鼎根本不敢接话。
但凌北风却是自问自答。他猛然睁开双眼,瞳孔中闪过一抹寒光:“因为它强!因为它取之不尽!就像‘你’教我的那样,力量,才是一切,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低沉而嘶哑,透着一丝癫狂。
向鼎下意识后退半步,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凌北风方才所言的“你”究竟是何人?
反正肯定不是自己,他说话的时候压根没看自己。
忽然间,凌北风止住笑声,神色骤然恢复冷静,抬手朝向鼎招了招。
“过来,帮我复原这阵式。”
第222章 黑夜,终将迎来破晓
【
破旧木屋中,灯影摇晃,映得墙角如鬼魅飘忽。
花袍男子夹符于指,轻一捻,“嗤”地火光乍现,将昏暗之处勉强照亮。
老人斜靠在一张藤椅上,赤色布甲垂地,此刻摇头晃脑,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向鼎一手压住她肩膀不让乱动,另一手掰开她的眼皮。
眼皮之下,浑浊眼珠如蒙尘玉,然眸中竟隐隐浮动荧荧光斑,如碎星点点。
他凝神盯着火光反照的眼珠半晌,放手后抬头道:
“不妙啊,北风。自从给她卸下那条胳膊,老化速度肉眼可见。再这么下去,她怕是得提前入棺材了。”
屋角的凌北风正擦着刀,答得漫不经心:
“放心,有血果在,她死不了。”
他语气淡然,连眼也未抬。
“这样真的好吗?”向鼎有些迟疑,“再怎么说,她可是战神啊。”
这般亵渎,这般不敬,难以想象是凌北风这样的仙门翘楚做得出来的事。
凌北风却冷哼一声。
“那条魔臂在蚕食她的身躯,不取下,她才是真得死。”
“之前怎么就没事?”
“她大约是和人交手,接口裂开,魔气渗透全身,侵蚀了她的意识和肉身,还让血果对魔气产生依赖。”
这话说完,青年擦好了刀,白玉长刀被他纳入鞘中。
向鼎依旧蹙眉,疑虑未消。
“可是……魔气乃四象之气,反噬人体极其猛烈。即便是神也是五行之躯,又怎能利用魔气呢?”
凌北风这才抬眼,眸光微冷,似带几分讥讽。
“这也是我好奇之处。不过看来这异兽之爪确实做到了这点。作为载体,它将魔气转化成人体可用的五行之气。至于具体如何实现——”
他勾了勾手指。
“噗呲”一声,桌上那被卸下的魔臂在无形之力下应声裂开。
顿时,滚滚魔气从断面涌出,气息如黑龙盘绕,室内温度骤降。
向鼎捂住口鼻,凑上前察看。
只见裂开的断臂上,一道道暗紫咒痕盘绕交错,符纹深嵌入肉,诡异至极。
他惊声:“这是什么咒痕?!”
堂堂战神的魔臂,竟沾满如此污秽之力!
静谧的室内,魔气翻滚,气氛凝滞。
忽有青年低低的笑声响起,自淡而狂。
“太有意思了。”凌北风缓步走近,俯身贴向藤椅上的老人,与她干涸的眼瞳正面对视。
“告诉我……这条手臂,是在哪里炼成的?”
藤椅上的老人唇间微动——
】
于是乎,这便是他们来到此地的始末。
凌北风几乎不笑,但一笑准没好事,包括早前如此,现在亦然。
向鼎悄悄打了个哆嗦。
他将背上的老人安置在角落,又仔细核对了一遍卷轴的内容,确保每一个细节无误,方才匆匆过来协助凌北风修补“十器阵”。
二人弯腰拾起散落满地的宝器,掸去尘土,将那些几乎失效的器物重新归位,再依照卷轴的指引,将符阵中褪色的符文逐一补全。
这阵法复杂,符文如蛛网,稍有纰漏便功亏一篑。向鼎小心翼翼地对照着卷轴,手指沿着符阵的边缘一点一点划过,确认每一笔符文都精准无误。
斜去一眼,凌北风在这些事上不上心,信不得他,还得靠自己。
等到确认完毕,向鼎才抬头看向凌北风,微微点头。
“开始吧。”凌北风言简意赅。
向鼎深吸一口气,祭起符咒,灵气自掌中涌动而出,符阵随之亮起微光。凌北风抬手施术,几重不同的灵气渡入,让光更盛。
随着术法催动,周围翻涌的气体迅速被阵法牵引,如长河倒灌,被牢牢困于阵中。
就在此刻,阵法中心猛然升起一道刺眼的白光,将浓稠的气体照得纤毫毕现。
向鼎望着那光心头一凛——那光中竟浮现出一道道模糊的人形影子,影子狰狞扭曲,仿佛在无声中凄厉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他骇然失声:“这些……是什么东西?”
然而异样随之而来。
原本被牢牢禁锢的气体开始剧烈挣脱,符阵的力量逐渐减弱,隐隐传来“滋滋”的漏气声。
“怎么回事?”凌北风抬指继续加灵气,眼眸一凝,侧首质问。
向鼎赶紧卸了力,转身翻开卷轴,一排一排比对着符文,嘴里喃喃:“这个这个……似乎还缺一道关键配方。”
“什么配方?”
凌北风眉间紧锁,额上却已隐现薄汗。
向鼎自己看不懂,又匆匆跑去问墙角的干瘪老人。金翎神女形销骨立,说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无奈之下,他只得在拿出卷轴跟她比对。
“这些都有了……这个也齐了……”向鼎手指一行行滑过卷轴,硬压下慌乱,术法的光映在卷轴上,一块儿紫一块儿绿的。
“快点!”凌北风催促。
花袍男子的手终于停在某行,他豁然抬头。
“有了!需要至纯的童子血作载体——上哪去弄童子血!?”
凌北风双目微敛,眸中似寒芒一闪而逝,咬牙沉声道:“用我的。”
“啊?”向鼎愣然。
心道你也不是童子啊?却不敢说出来。
他脑中又飞速思索,童子血最大特点便是纯净,与处子血相近。但处子,凌北风也不是了吧?
向鼎又扫视周围,这里就三个人,金翎神女快变骨架了不说,传说里她也是有子嗣的,而自己呢,几乎月月出入烟柳之地,恐怕得是最不纯的。
左右思量,也唯有凌北风尚可勉力一试。
他默然抿唇,未再反驳。
——
凌北风也不看向鼎一眼,一步未停,稳稳走入阵中。
男人撩衣摆盘腿就坐。又毫不犹豫撕开衣襟,掌中术刃一闪,脖颈下一道深口裂开,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那血方一流入阵法,便被缠绕的符光牵引纠缠,渐渐转为紫黑,与阵法的光辉交织,远远望去,如一张血丝织就的巨网,将凌北风整个人罩在其中,阴森骇人。
阴风怒号,气流如刃,呼啸过身,渗入骨髓。
凌北风忍受着灼烧与腐蚀,眉间却不禁皱起。
——力度还不够。
“向鼎!”他厉声喝道,闭目凝神,一字一句透着冷冽,“加强阵法!”
向鼎站在阵外,唇颤如筛糠,冷汗直冒。
“北风,这阵法诡邪得很,你——你确定吗!”
风声大作,他不得不扯破嗓子才能让凌北风听见。
凌北风盘坐如雕像,巍然不动。他没有睁眼,再度怒喝一声:“四象之气一旦炸开,能毁了整个空间!届时你我都得死……快动手!”
被这一喝,向鼎吓得冷汗涔涔,再不敢拖延。
他咬牙,双指并拢,立于阵外,念咒催术,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阵法。
然而,仍不够。
阵法光辉摇摇欲坠,血丝网蚕食凌北风的皮肉,气流翻涌如巨浪,疯狂冲撞,眼看就要挣脱束缚。
凌北风忽然想到什么,猛然一撕,将胸膛上的衣襟完全扯开。
裸露的胸膛赫然显出一道恐怖血洞——血果强行剥离,血脉至今未愈,四周的肌肉正被一点点蚕食,滋滋作响,触目惊心。
“用压缩阵!”他骤然睁眼,双目猩红,“把整个阵法嵌到我身体里来!用我的心魄之力去压它!”
“你疯了!”向鼎惊呼。
“快点!!!”
那些暴露的血脉,仿佛察觉到某种气息,蠕动着、颤抖着,渴求着、贪婪着。
渴望着如曾经血果一般强横的力量。
“对准这里!”凌北风指着那血洞,喝令。
向鼎面如土色,手抖得厉害,连术印都结不稳。
但已无退路。
“他妈的,你这个疯子,死了别怪我!!!呀啊————————”
他大吼一声,手中术咒骤然落下。
阵中的男人亦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同时伴随着的,还有气体被强力压缩的爆裂般的轰鸣。
——轰!!!
*
猫爷的声音沉闷低哑,仿佛堵塞的水流,倒不出去,只能在心口翻涌。
“取血献祭时,咱们被蒙上眼睛,只觉疼痛难忍,什么也看不见。待得眼罩取下,迎来的却是更深的黑暗。囚笼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微光下,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往外头倾倒出去。”
“那时,只道此生便困于此,终结于此……”
他艰难地吞咽,像要将那些回忆一并咽下。
那独剩的一只眼睛紧紧闭着,指节握紧,关节泛白。
姜小满静静聆听,盈盈的目光深处藏着痛意。凌司辰则沉默无声,茶盏举至唇边却不饮。少年眼底压抑的愤怒,如杯中微漾的茶水,未曾溢出。
过了许久,猫爷才睁眼。
“直到有一次,眼罩被取下,眼前不再是狰狞的阵法,而是……”
他喉头一紧,眼眶微微泛红。
“一个男人。”
“一个俊秀的男人。”
“他对我们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
【小生带你们偷偷出去,小声点。】
“简直如同……救世主一般。”猫爷低声喃喃,声音颤抖,几不可闻,“那便是卿衍公子。”
他说至情深处,手不自觉抬起,指腹在独眼的眼角抠了抠,似是想拭去什么。带出一点湿意,又像是连同那五十年前的往事一并抹去。
“那时,我是最先被救出来的一批,公子打通了路,就让我带着所有人*跑出去。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怕他们走散,便拿了个铃铛,绑在腿上,让他们能听见铃音,跟着跑。”
他手指拈了拈,“算算时日,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姜小满微怔,“原来……是因为这样,您才一直绑着铃铛?”
猫爷笑了,拍了拍腿间那颗铃铛,铃音清脆,悠然回响。
“是啊。后来,我想取下来,可他们都不肯,说只有听见这个铃声,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姜小满轻轻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初见猫爷时,只觉此人行走间叮当作响,像个江湖浪客,甚至有些古怪,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往事。
猫爷的声音透着岁月的沉沉回响,带着些微沙哑。
他讲述着那段遥远的往事,如何从暗无天日的囚笼中逃出,被带往一片碧绿幽深的山谷。
“那时的我们,四肢瘦骨嶙峋,神智混沌不清,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
“可卿衍公子用他的造梦术,替我们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梦境。让我们得以在黑夜中入睡,得以恢复体力、重新开始人生。”
梦中的世界温暖而明亮,映着日光,盛满希望。
“他曾说——”
【无论何时,小生都相信,黑夜,终将迎来破晓。】
“后来,公子说,我们不该再沾染仙门、修士这些东西,便遣散了我们,让我们回归凡尘,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说到这里,忽然嗤笑了一声,复而摇了摇头。
“可我们哪能忘得掉?”
“父母将我们抛弃,他却将我们从绝望中捞起……这等恩情,早已化作烙印,刻在心底、镂在骨中。几十年过去,长大,变老,到头来,却始终抹不去。”
猫爷抬起头,目光幽幽落在虚空,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白衣胜雪的青年。那纤瘦的背影在风中伫立,长发如墨,随风拂动,飘摇间宛如梦境中不曾消散的幻影。
那独眼里,浑浊的眼珠浮起一丝光亮。
第223章 往后可有你受的了
幽闭的空间内,浑浊阴风终于止息,再没有凄厉的咆哮与撕裂之声,只剩余韵在岩壁间回荡,就像一场激烈酣战后寻得的宁静。
空气仍旧滞闷,残存的气息在角落里流转,让人心有余悸,不敢贸然松懈。
向鼎累得瘫坐在地直喘气。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缓了片刻,手撑着地面爬起,摸索到一根火把,火符一点,橘红火光随即亮起。
光线在石壁上拉长影子,照出男人健硕的侧影。
他没死。
不仅没死,还吞下了整个“十器阵”。
那可是以十样上古神器为基织成的阵法,竟然妄以凡躯承受之——已经不是癫狂能形容了。
但正是这样的癫狂,才让那具被血果喂了二十年、馋得“咕叽咕叽”直响的血脉得以满足。
凌北风盘膝而坐,赤裸的上身布满诡异纹路,黑色脉络自指尖蔓延至臂膀,再至胸膛,交缠如封印烙印在他麦色肌肤上。
他的肉身以骇人速度变化,以胸口为阵眼,一道道纹路随呼吸浮动,时明时暗。
那胸膛中央,曾被血果剥离留下的破损血洞,如今却被一团黄色物质所填补。如活物般嵌入血肉,随他的心跳起伏蠕动着。
向鼎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咂舌:“北风……你竟把四象之气全吸收了?”
凌北风却只是轻哼一声,颇有兴致欣赏着自己浑身的纹路,感受着涌动的力量,唇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原来如此……原来他当年,是想要达成这个。”
“他?”向鼎蹙眉。
凌北风却仿佛未听见一般,兀自喃喃低语:“可惜,他只能走到这一步,或者说,他们所有人都只能停在这一步。只能将魔物的气脉化作丹魄,却无法真正吸收——所以当年风鹰的躯体才白白浪费了。”
向鼎闻言一惊:“北风,你杀风鹰时,难道有旁人在场?”
凌北风斩杀风鹰的那一年,向鼎年仅十二,刚能与玄级魔物交手。那时凌北风循雪迹追魔,他并未随行,只听闻后来他大胜而归,单杀风鹰夺得魔丹,成就赫赫战功。
——如今这话什么意思?
凌北风却不答。
他盯着手臂上的纹路,那些黑色脉络如毒蛇般盘绕,似在血肉中吞噬、扩展。
他忽然笑了,起初只是一声低笑,渐渐地那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狂,响彻整个空间。
黑衣青年双目微红,语气激动:“原来,这才是完全体!他修炼了五百年,竟然也没能达成……”
他那模样显然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无暇理会向鼎的疑问。
向鼎却听得背脊生寒。
他再度开口:“北风,你说的‘他’……究竟是谁?”
凌北风闭上眼睛,依旧不理他。
许久,唇间挤出二字。
“云海。”
“云,云海战神!?”
“云海……有所失才有所得——你们舍不得血果,舍不得那虚伪的表象,所以才无法得到真正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话说着,男人的声音沉了下去,仿佛从胸腔中挤出。忽而,他又猛地抬头,瞳孔中狠戾毕现,声音再度拔高:“可如今,我凌北风做到了!”
“就算得不到血果的承认,也不妨碍注定的强大……你们做不到的——便都由我来。”
*
“还有一个人?”
乍听这番言论,凌司辰不觉有些意外。
姜小满也跟着问:“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猫爷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缓缓开口:“首先,卿衍公子非常强,凭他一人之力便能与整座高塔的仙兵对抗。我不信他会如此简单地败在斩太岁的刀下。”
凌司辰接道:“为什么?斩太岁也不弱,何况此事乃世人皆知的事。”
狂影刀独斩风鹰的传闻,十数年早已传遍雪原,至今茶馆酒肆中仍有人津津乐道。
“世人皆知,就一定是真实吗?”猫爷冷笑一声,将茶盏搁回桌上,“我们为了查公子死亡之事,托秋老大四处打探,还重金贿赂了一个雪原猎户。折腾许久,那人才松口——”
他枯指蘸茶在案上画圈,“那些嚷着‘亲见斩太岁诛魔’的,尽是扯谎,唯他一人,才是真正的目击者。”
姜小满问:“真正的目击者?”
“那个山谷极为隐蔽,四周雪谷环绕,除了他当时急着追猎物,根本没人能走那么近。他本不敢说,但看我们态度诚恳,这才蒙面遮身,透露了一些线索。”
姜小满急不可耐:“所以他看到了什么?”
猫爷顿了片刻,目光微敛,声音也低了几分:“当时,斩太岁与一个黑氅男子站在雪谷中,似早已等候多时。卿衍公子自空中坠下,像一只断线的纸鸢,摔落在地再也未能动弹……然后,他便被那两人……”
剩下的,他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姜小满睁大眼睛,听得心中一阵发寒。
这和羽霜说的对上了:风鹰那时已经身中刺鸮之毒,力竭如残烛,而凌北风不过是个收尾者。
谁知身旁的少年却听得面色僵硬。
“不可能。”凌司辰倏地一下站起,“你这纯属胡言,兄长怎会是那般趁人之危之徒!”
“兄长每年都会去昆仑闭关,每一次归来修为都大有精进。那年他十六岁,玄阳擂台已无人能敌,单独打败风鹰又如何不可能?”
猫爷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冲得一愣,半晌说不出话。
眼前贵客是秋老大派来,只与他说是仙门修士,却未说是那斩太岁的胞弟啊!这下倒让他慌了神。
姜小满咳了一声,悄悄伸手去拉少年的衣角。
这么激动做什么?
凌司辰感受到她的轻拽,这才稍稍冷静了些,重新坐了回去。
“抱歉……我知道风鹰之死让人惋惜,但彼时仙魔势不两立,诛魔之行本就是你死我活。”说着,他又侧身向着身旁少女,“小满,你相信我,兄长光明磊落,绝不会行这般下作之事。”
姜小满“嗯”了一声,面上保持微笑:
“我相信你啊,下次别再抱着我哭就行。”
说的是岳山上那次。
她记得可清楚了,某人伏在她肩头,往她脖颈间钻,还不停喃喃“他怎会变成那样”……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少年一僵,脸唰一下就红了,绯色一路蔓延至耳根。
他垂下眼眸,讪讪地缩了回去,不再吭声。
姜小满又转向眼前,思索一番,郑重地抬起眼眸来。
“猫爷,无论对手是一人还是一双,风鹰的逝去已是既定事实。仙魔之间,本就有太多仇怨横亘,但这些并非凡人可以涉足。我想,风鹰也绝不希望你们为此再牵扯其中。从今往后,便放下吧。”
猫爷闻言,却是抿着嘴皮点点头,良久才长呼一气。
仿佛这口气压了许多年。
“诶,姑娘说的是。”
放下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风鹰的仇人,我会一个不落地找出来。风鹰未能实现的梦想,我也会替他完成。
姜小满这样想着。
她又偷偷侧目看了眼身旁之人。
凌司辰没再说话,少年一双沉静的眸子中却不同往常,竟多了一丝难得的迷惘。
他心里是乱的,她看得出来。
其实姜小满理解他的感受,镜潭宫的幻象尤是历历在目。自幼到大,凌北风就是他的信念与憧憬,是那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这就像她小时候崇拜大师兄一样——温润儒雅、如山般可靠,总能为她遮风挡雨,陪她走过那些孤独难熬的日子。倘若有人突然告诉她,大师兄曾杀人放火,她第一反应恐怕也是“胡说八道”。
但有一点,她比凌司辰看得更透。
凌北风绝不是善茬。
他身上有一股捉摸不透的气息,就像深潭里的暗流,表面静谧,内里却汹然涌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和霖光很像。
霖光是因族人的执念而有着那样的眼神。那凌北风呢?他又是为何?
姜小满想不通答案。
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不论原因为何,这人,都特别危险。
*
正想着,门“哐”地一声被人推开。
一晓月帮的喽啰匆匆闯入,看得出他很急,甚至顾不上敲门。
“大、大块头醒了!”他结结巴巴,“在发脾气,到处找姑——”
他探头往里瞧了一眼,见姜小满与凌司辰并肩而坐,而那白衣修士面若寒霜,深潭般的目光扫来,让他顿时把话吞了回去。
“姑娘……他在找你。”喽啰小心翼翼才补上后半句。
姜小满喝完最后一口茶,把空茶盏搁下,毫不在意地站起身。
“我去看看。”她侧身又问凌司辰,“你要一起去吗?”
猫爷和喽啰都不约而同朝凌司辰看去。
凌司辰张了张口,话却未出口。
脸上的绯红尚未褪尽,他看着姜小满,心中思绪万千。
早前她手覆上他拳背的触感,仍徘徊未散。
还有她关心他伤势、温声宽慰的模样,一幕幕浮现出来——种种细节,至少说明,她还是在乎他的。
那一刻凌司辰意识到,他实在太想与她并肩同行,但倘若被占有欲迷住了双眼,反倒会将她越推越远。
少年遂轻轻一笑:“你去吧,替我问候表叔。”
姜小满抿唇点了点头,又向猫爷略一颔首,便转身走出了屋门。
——
少女离开后,屋内重归寂静。
凌司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似将万千思绪压下。
茶香氤氲,方入喉间,猫爷却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看得出来,姑娘相当在意公子啊。”
凌司辰手一抖,茶水险些溢出。
“此话当真?”他放下茶盏,问得格外认真。
“哎呀,当然。”猫爷笑得悠然自得,“公子你每说一句话,姑娘那小表情就变了好几次,不在意怎会如此?你年轻,不懂,我啊,看一眼就能明白。”
凌司辰垂眸,手放在膝盖上,攥得很紧。
“可是……我求娶她时,她却拒绝了我。”
少年开口得艰难苦涩,又带了点求助的意味。
这话猫爷听得却是有些惊讶。
“拒绝了你?”他摸了摸胡子,旋即陷入沉思模样,“分明那么喜欢你,却还能拒绝你——这姑娘倒真是不简单。有胆识,有谋略,舍得断舍得离,能忍能藏……啧啧,不容易啊。”
他说着说着,眉间堆满褶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不容易,得花心思。往后可有你受的了。”
第224章 陪我
“你怎么回事,怎么让他给放倒了?”
姜小满甫一进门便劈头问道。
千炀坐在榻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眼睛,满脸困倦地看向她。
还是这晓月帮的人捡到的他。听说当时他横倒在地,像块铁疙瘩,六七个大汉合力才把他抬回来,累得满身汗湿,喘得跟拉风箱似的,直说扛的不是人,是头牛。
“我看见小衍衍来了,还以为是你叫他过来帮忙的,谁知道他上来就动手。还有,你不是叮嘱我不准用烈气吗?”千炀撇着嘴,嘟嘟囔囔地回道,一边伸手摸着额头。
飓衍的“飞风走叶”确实厉害,若不防御,一招拍在额头上就能把人打晕过去。不过也就只能打晕,真要伤到千炀还差得远。
姜小满见他这副样子,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你灵活点嘛,这种时候不用烈气,等着挨揍吗?真让他下了杀手,难不成你想去轮回?”
她说完又叹息一声。
印象里,飓衍素来下手又快又狠,杀前无声,杀时一击封喉,连哀嚎都不给人留出机会。
——正因如此,他比霖光更为莫测。霖光虽也不手软,但她的杀意,往往会带着某种仪式感,像是死亡的钟声敲响之前,故意让你听到最后的回音。若非十恶不赦之徒,她甚至会留下一线生机,赐人最后的救赎。
简单来说,霖光能让人知道死期将至;而飓衍——却是无声无息夺人性命。
虽说要杀千炀对飓衍来说还是太难了些,但谁知道呢,他这个人最是诡计多端。
千炀想了想,摇头,“不想。”
轮回极度痛苦,且每次轮回的时间越来越短。
千炀已经轮回三次了,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折磨与消耗。
姜小满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记着,下次再遇到飓衍,马上控制住他。以你的能力,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千万别再心软,听到了吗?”
“听到了。”千炀点头,忽而又抬头,眼里泛着期待的光,“霖光,我表现得还不错吧?没暴露吧?”
那副“星星眼”直勾勾望着她,活像等着主人赏骨头的小狗。
姜小满想了想,心中确有几分满意。
明明玩到最兴致时,他也谨记她的叮嘱,既没有鲁莽动用烈气,也没有把身份泄露出来。
“嗯。还不错。”她夸了一句。
千炀立刻咧开嘴笑,“那你答应我的事得算话啊!”
姜小满蹙眉,“我答应你什么了?”
“带我去玩!”
姜小满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是有这么说过。
“好啊,等这里的事解决完,我就带——”
“我要找云海玩!”
“……”
姜小满话都没说完,瞬间语塞。
先是一怔,随即无奈地摊开手,“这,我要怎么给你变个云海出来呢?”
“我不管。你带我去找云海玩。”千炀嘟囔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本王从出来就惦记着他呢,上次玩得不过瘾,这次非要玩个痛快。”
姜小满额角一跳,心中暗自腹诽:你们那个“玩”,上次便把一座山给夷平了,这次还不得又闹得生灵涂炭?
“霖光,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本王以后可就不听你的了。”千炀煞有介事地抬高声音。
“算话,算话。”姜小满无奈扶额,有些头大。忽而又似想到什么,招呼千炀,“你过来!”
千炀乖乖凑近,却见她毫不客气地“呲啦”一声扯下他衣襟上的一块布料。
“哇你干嘛!”千炀抱着硕大身躯惊呼。
姜小满白他一眼,冷冷道:“闭嘴。”随后面不改色,指尖燃动蓝光,唰唰几笔在那布料上刻下了灵符般的印记。
这布料可不是普通的衣布,而是火鸾亲手为千炀制作的稀世云绵织布,防护、御寒样样俱全——火鸾确实够宠他的。但姜小满最看重的,是这布料独有的特性——收敛气息,能完美隐藏灵力波动。
她手中的布片不大,但足够用来记录讯息。灵符完成后,她将自身用以俱鸣的灵气注入其中。
“这个呢,是重要情报。”姜小满将布片递给他,“你回去把它交给羽霜,她见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千炀这才松开抱胸的手,挠了挠头,接过布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好了,赶紧走,别磨蹭!”姜小满挥挥手催促。
千炀却犹豫着没动,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又抬头看着她:“现在就走?”
姜小满:“不然呢?”
谁知千炀磨磨蹭蹭就是不动。就在此时——
“咕——!”
一声震天动地的肚子叫打破了沉寂。
他这肚子叫可不得了,连窗外的鸟儿都惊飞了几只,怕是整个山谷都听见了。
千炀捂着肚子,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偏偏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吆喝声:“放烟花啦,吃宴席啦——”
又连续叫唤好几声。
姜小满无奈叹气,揉了揉额角,“好吧,吃完饭立刻给我滚,听见没有?”
千炀眼睛一亮,瞬间变得活力满满,笑得像个孩子:“好!”
*
暮色如血染透残垣时,第一簇琉璃火树在空谷上空炸开。
拆除矿棚后的空谷,如剥开旧伤的疮疤,裸露出被岁月和战火蚕食殆尽的遗迹——半截玉石碑躺在荒土间,“潜风”二字已被仙门之劫碾碎,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凹痕;旁边堆着断裂的锈斧、裂开的石臼,嵌在泥土里,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姜小满小跑出来时,正见猫爷背靠虬曲藤树,斑驳树皮与他那身破旧布衣上几乎融为一体。
他正笑呵呵地冲她招手。
“砰!”
又一朵金蛇狂舞的焰火自树梢直窜云霄,炸裂于穹顶之上,将木屋檐角的青铜铃铛映得锃亮——那铃舌早被十八年前的血浸成了锈褐色。
有瘸腿汉子拄着鹤嘴锄大笑,酒葫芦里的浊酒泼了半身;有老汉把褪色的红绸缠在新栽的小树上,枝桠间垂着五颜六色的丝绦,在夜风中摇曳。
姜小满又往远处看。
宴席那头蒸汽缭绕,赤膊汉子们端着青岩凿成的食盘来回奔走;八十老翁们围坐棋枰,枰上却摆着酱蹄与烧鹅。一群老头儿边吃边笑,笑声倒是盖过了焰火爆裂声。
她目光扫过,果然瞧见了那显眼的大块头——千炀早已上座,甚至霸占了一整张桌案,正趴在盘子上狂吃猛咽,酱汁滴落,肉骨飞溅,几乎将整盘子肉扫了个干净。
“喂,你给其他人留点——”
姜小满眉头一皱,正要怒气冲冲过去,猫爷却先一步拦住了她。
“不碍事,由他罢。今儿个也是咱晓月帮的大日子啊。”猫爷摆摆手,语气平静中带着疲惫,却也掺杂着满足,“这么多年的夙愿总算有了个结果,不图别的,这心也能安下来了……还得多谢你们啊。”
他说着转头朝人群大喊:“就冲这个,你们都吃!多吃!今日之后,各奔东西!”
姜小满听到最后一句,心头有些哀伤,“晓月帮要解散了吗?”
猫爷长叹一声,但紧接着,他笑了,目光望着烟花:“从大漠出来时,空无一物,仰头能见的只有天边的残月,于是大家都向着月亮跑。”
“晓月帮不会解散,那轮晓月永远在大家心中……只要仙门还有不公之事,只要有人愿意举旗相应,我们必定还会重聚。”
大漠的黑夜比任何地方都漫长、寒冷、寂寥。可就在那无垠的荒野上,一抹残月高悬,冷清却坚定,成了他们唯一的风向标,引领着所有逃亡之人,走向破晓。
“猫爷……”
姜小满还想说什么,忽见猫爷那独眼一亮,目光越过她,望向她身后。
独眼老汉咧嘴一笑,未多言,只是收回眼神冲她眨眨眼,便悄然退开,往宴席那边去了。
姜小满狐疑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近在咫尺的雪白衣袍。
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臂轻柔地环过她的脖颈,触感轻若羽毛,却带着安稳的力量。
肌肤感受到什么冰凉之物贴在颈侧,那凉意如初雪般沁入心底。
自从取下了封印灵雀的颈链,她的脖间一直空空的,故是尤为敏感。
她下意识抬手轻触,指尖碰到那丝丝凉凉的质感,不由得愣住。
抬眸时,那张熟悉的面容正静静望着她,火花辉映在他的眸底,杏眸亮得像夜空中最闪耀的星子。
凌司辰微微低头,白皙的脸颊映着流光,看起来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柔和之意。
“生辰快乐。”
他的声音轻得像夜风,却稳稳落在她的耳畔。
姜小满怔住了,目光闪烁,竟有片刻失神。
——生辰。
她的生辰。
今日……是她的生辰?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甚至连自己都快忘了,上一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
说来,上一次还是在家里——那个小院中。
爹爹、大师兄、诸位师兄师姐都在,每年都是相同的布置,简陋却温馨的宴席,炖得香气四溢的家常菜……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熟悉的画面。
所有人都尽力了,尽力逗她开心,她也尽力配合着欢笑。
但今日不同。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生辰。
第一次与姜家以外的人过生辰。
第一次和……喜欢的人一起过。
沉寂了许久的心,竟“噗通”一跳。
跳得突然,跳得她不知所措。
眼角泛起了些微润意,她只得赶紧低头抿住唇,像是在躲藏。
偏偏头顶又是一簇烟花窜起,那灿烂的火光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怎么都躲不开。
姜小满顿了顿,低头摩挲起颈链上的蓝色珠子,“这是什么?”
那珠子水润润的,碧色光泽在火光映照下更显清透。
凌司辰温声一笑,“我用凝水之法,做了一枚水兰珠。”
“你不是擅使纵水术吗?若没有水怎么办,就用这个。这可不是普通珠子,蕴藏的可有整整一桶水呢。”
姜小满愣了片刻。
水兰珠她是知道的,这种珠子,得以凝水之法炼制七日七夜才能成形,绝不是临时起意才做的。
而随他话语,又勾起了黄土宫时的记忆。
那场鏖战因水源不足,打得异常艰难。还记得凌司辰为了护她,浑身挂满伤口,血一路淌过她的脚边。
姜小满心中有些涩,又有些暖。
总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了。
久到——他们之间,经历了太多事。好像渐行渐远,又好像从未真正拉开距离。许是他始终不肯放手,又许是,她终究逃不开这命定的牵连。
那时,她明明已走得那般决绝,可重逢之际,他眼中竟温柔如初、无怒无怨——就好像那场离别从未存在过。
姜小满低头轻抚着颈链,唇边轻动:“水……”
她想说些什么,似又犹豫,最终却变成了:
“……水要是用完了,还能加吗?”
凌司辰一愣,却笑开了:“能。任何时候,只要没了,我便替你添满。”
她抬起眼来看他。
一双眼水盈盈的,还带着未褪的微红。偏他也低下头来,四目相对那一瞬,呼吸间仿佛只隔着一层薄纱,温度交织在一起。
这次,他没有越界的动作,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矜持中透着尊重。
姜小满正想说什么——
“咻——”
“啪——”
一道道烟花在头顶炸开。
这次的更加绚烂,火光连成一片,映红了整片天空。
耳畔,那酒足饭饱的壮汉咧着嘴大笑起来,他一拍桌子,嚷得震天响:
“好看!看本大爷让这天上的火焰更烈些!”
姜小满浑身一怵,迅速侧目看去。
只见千炀一弹指,“啪啪”几下,前所未有的巨大花簇在夜空中盛放,炸得震天动地。
晓月帮众人喝彩声连连,醉汉们手舞足蹈,嬉笑声此起彼伏。
可姜小满却心头一紧。
不好——烈气!
她再抬眼看向凌司辰,果然,他也看着那边。
少年脸上的温柔已褪去,剑眉深锁,杏眸也冷了下来。他从她身边迈步而出,直向宴席方向走去。
姜小满瞳孔微缩,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拦腰抱住了他。
紧紧抱着,不松手。
……
“陪我。”她说,带着些执拗。
她能感受到抱着的人微微一震,停下脚步。
凌司辰不再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回抱住了姜小满。
手轻覆上她的背脊,将她搂得更紧。
就在这样的静谧中,再也不管什么烈气,甚至烟火、喧闹似乎都被隔绝在外。
一束束绚烂的火光窜上天穹绽放,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地上,缠绕成一道模糊而温暖的剪影。
第225章 守护你,与你永世不再分离
夜空中,数朵银蛇炸裂开来,姜小满却听见耳畔传来少年的一声闷哼。
那声音隐在风里,若非近在咫尺,几乎听不见。
她下意识偏头去看,却见凌司辰不易察觉地一动,悄然避开她压在他肩头的重量。
这动作虽不显眼,却让姜小满心里一紧。
莫不是压到他的伤口了?
那道伤痕她记得清楚,沿着肩侧长长延展,正是她方才倚靠之处。
她急忙从他肩上退开,焦急问:“伤口怎么样?”
手指探向他肩头的位置,似能感受衣料下肌肉微微一绷。
凌司辰站在那里,雪白劲装贴身,惯常凌厉的下颌线却绷如弓弦。他没有回答,只轻轻抽回手,按在那处伤口上,嘴角扯出一丝笑。
焰火光影交错,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那笑意若温水涟漪,起了又落。
“若是受伤才能被你这般关心,那我不介意多受几次伤。”
姜小满一怔,随即脸色骤变。
“别胡说。”她抬眼,瞪着他,“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懒得多费唇舌,一把扯住他的手腕,“你过来。”
扯着他直往旁边的石台走去,急急让他坐下。也不顾什么繁文缛节,三两下拆了他腕甲放台上,又去卷袖子。
凌司辰抬手欲阻,可见姜小满神色强硬,且怒意未消,他只得收回了手,任她摆弄。
袖子被撸高,扎紧在肩头。
果然,伤口又裂开了。
那条未愈的伤痕渗出薄薄的血迹,渗透肌肤,更有一丝清风之力似毒蛇般缠绕在周围,难以消散。
真棘手……姜小满蹙眉。
她手中灵气涌动,一点一点注入他的伤口,像溪水浸润干涸之地,仔细而小心地驱散那股烈气,促使伤口重新愈合。
凌司辰坐在那儿,似是有些不自在,也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别的缘故。偶尔他会侧头瞥她一眼,带着身子微动。
“别动,坐好。”姜小满命令道。
他便不再动了。
姜小满在一旁,一边施术,一边略显心烦。几缕垂落的发丝遮住了视线,她抬手将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不经意间指尖擦过耳廓,触感滚烫。
自恢复记忆以来,这样的燥热还是头一次——她觉得约莫是生气的。
*
“好了。”
这次总算把清风之力给化尽了。
姜小满这才长舒一口气,将他扎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凌司辰也配合着,自己动手将腕甲迅速戴好,动作利索,一言不发。
她一面给他系肩带一面道:“魔君的魔气可不是寻常之物,若是侵入你的皮肉……”
“不碍事。”凌司辰接过话头,半句不让她多说,“我本就有魔血,虽有些许疼痛,但这点魔气还伤不了我。”
又看她一眼,那眼神似要她放心。
听他这话,姜小满手指一顿,竟愣住了片刻。
凌司辰见她迟疑,索性趁机将手绕到身后,熟练地将肩带系好。
姜小满缓过神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倒是接受得挺快嘛。”
明明数月前,他对魔物还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说起“我本就有魔血”几个字,竟是这般波澜不惊,着实让人咂舌。
凌司辰却笑了笑:“不接受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挑爹生。比起一直猜测遐想,如今得知了真相,倒也轻松。”
说着,他抬起手,掌间烈气凝聚,光影交错,倏忽之间便捏出一个土疙瘩来。
他回头将那土疙瘩递给姜小满,“而且,还挺好用的。”
姜小满接过那丑兮兮的土疙瘩,在掌心细细端详一番。虽说模样有些粗糙难看,可其内蕴藏的烈气却是结结实实。
他体内的烈气都那样强了,却在灵气掩藏下竟不泄露出来,真是得天独厚。
她摇了摇头,将那土疙瘩收起。
随后不紧不慢地绕出他身后,悠然自得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双手支颐。
“所以呢,凌宗主,话不能说得太死。否则小心被打脸喔?”
姜小满原是调侃,却不想,这话却似无意间戳中了少年的心。
他面上的轻松一寸寸褪去,眉间渐生郁色。
沉默片刻,他才重新换上了郑重模样,缓缓开口:“那时你问我——若成魔,我们之间有过的记忆还在不在,我未能作答……”
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砂砾在舌尖碾过,带着粗粝又压抑的痛楚,“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姜小满微微一怔,心中有涟漪层层荡开。
他说的是冥火宫那时候……
记忆如潮水,她记得自己当时气得不轻,整整好久不理他,只觉他冷心冷肺。却没想他竟记得这般清楚,连狗爷前辈的事,他也没忘。
凌司辰轻声问:“我现在……还有回答的机会吗?”
姜小满垂下眼眸,未答。她偏过身子,目光落在青砖地上摇曳的影子上。夜空中焰火再度炸响,火光坠落,将她沉静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是记得*清楚,可她早已不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姜小满,又如何能轻易言原谅?
姜小满心思如乱麻,千丝万缕交缠而结。
——别这么一副无害的表情啊。
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
怀疑我啊,凌司辰。
就在沉默的间隙里,凌司辰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像水面下暗涌的潮流:“我知道,你心中藏着许多事,许多——甚至不愿与我分享之事。你的纵水术,你与魔族的亲密,还有……”
他缓缓抬眸,目光直望向她。
“每当你要说谎时,你从不会看我。”
姜小满触电般抬头,眼睫微颤。
她咬着下唇,唇间一片泛白。
似是看到她这副神情,少年不忍,竟凑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扳过她的身子正对着他。
“我曾经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掌控所有的事,后来才明白……”他语气很稳,眼睛紧盯着她,“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让你从我身边溜走。”
“所以你不用说。你不愿说的,我都不问。你与东魔君有关系也好,她教的你纵水术也罢——只要你不说,便不存在。”
他的声音太柔和,惊得姜小满的眼瞳睁得更大。
火光映进她眼底,瞳孔里像有碎金摇曳。
无条件信任她,哪怕她早已破绽重重。
少女忽然抬手,触上眼前那面庞的额角,指尖顺着他温热的脸颊滑下。
“你是有多傻……”
曾经那被所有人都称赞聪慧无双的凌二公子,
怎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傻话?
*
焰火散尽,夜空重归寂静。
人也陆续散了。招募来的矿工被尽数遣散,晓月帮的众人在猫爷的号令下,各自回房收拾行李,休憩一晚明早就撤离。
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窗影在墙上晃动不定,似是无眠的长夜。
千炀已经走了。按照原定的计划,她本该夺了凌司辰的颈链,然后也走,回赤焰宫筹划接下来的事宜。
可她现在不走了,颈链也不夺了。
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月光洒在地面,给大地铺上一层薄薄的银辉。
凌司辰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两人间隔着一段无声的距离,彼此的呼吸交错,却安然沉静,像是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之后有什么打算?”姜小满终究没忍住,“还有几天便是继任大典了吧。”
凌大宗主在这外头滞留得够久了,也该回去了罢?
她说完这话才抬眸看他。却见那少年人原本明亮的眼眸霎时暗沉下去,似是掺入了太多沉重的情绪。
听到“继任大典”几个字时,他的神色竟闪过一丝躲闪,并未作答。
凌司辰从怀中取出那枚骨蝶颈链,指尖轻轻摩挲着骨蝶纹饰,动作轻柔,声音也极轻:
“‘在哪里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什么。’——小时候听她说这话,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姜小满眨了眨眼,“是蝶衣前辈说的吗?”
凌司辰看向她,唇角轻轻一弯,却是点了点头,神色温和而宁静。
他终于开口,语声不急不缓,讲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曾经,母亲为了改掉我一个小毛病,总是重复叮嘱几十遍,直到我改正为止;有一次,我随口说想吃鱼,她便独自出了大山,去了好几天,才弄回一条鱼。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也很有决心。”
他说着,抬眸望向夜空,目光深邃而遥远,
“可我却不知道,她一直背负了那么多……”
月光轻洒,将他的侧脸勾勒出柔和而孤寂的弧线。他抬眼望向姜小满,那目光温柔得叫人心酸。
姜小满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凝神聆听。
凌司辰便继续道:“母亲总爱提起父亲,说他们以前形影不离,讲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说她有多想念他。所以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被抛弃后假装坚强、内心实则很脆弱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微垂,“如今才知道——抛下父亲,竟是她自己的选择。”
姜小满闻言唇齿微启,复又沉默,静思良久。
目光凝于远处,不知是在看那轮皎月,还是沉在更远的地方。指尖则不自觉地摩挲着脖间那颗水兰珠,触感冰凉,光滑细腻,不消片刻,脖间便适应了它的存在。
“蝶衣前辈与北魔君,分明相爱,却因信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我们也会如此吗?】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旋一圈,终究未能出口。
不问出来,是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不是从凌司辰口中得出的答案,而是自己心里浮现的那个答案。
她害怕。
少年却扬头,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唇线绷得很直。
“相爱就不该理念不同。若彼此真的相爱,就不会固执己见,相互推开。母亲之所以离开归尘,是因为她根本不爱他。所以……”
“所以?”姜小满看向他。
“你不愿嫁给我是你的事。”凌司辰目光回转,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而要守护你,与你永世不再分离,是我的决意。”
他忽然伸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手指微凉,带着力道。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若你执意要走,我便退出凌家,追随你至天涯海角。”
第226章 你是人,凌司辰
“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姜小满面色愠怒,几乎是从石凳上跃起。
即将要继任的宗主说要退出宗门?这是要弃岳山于不顾?
这般不负责的话,是这位自幼恪守家训、骄傲的凌二公子该说出来的吗?
岂料凌司辰却淡然自若,仿佛未觉她怒火,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退出凌家,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声音轻缓,语气认真,却又不带丝毫犹豫。
姜小满胸口一窒,直觉不可理喻,
“你疯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凌司辰。”
少年弯出一抹苦笑,眼中却没有丝毫戏谑。
“我如今到了这里,你说我疯不疯?继任大典在即,我却与魔族牵扯不清。不是与你说过吗?我体内流着一半魔的血——我本就不配留在凌家。”
他垂下眼,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微,“没了你,我看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一丝光。”
冷淡的银辉掩不住他此刻的狼狈,俊美的面容覆上一层霜寒。曾经桀骜的少年,此刻就像一块失了温度的碎石,摇摇欲坠。
姜小满看不下去了。
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那个月光下的少年郎,挥剑如风,眼中满是锐意与执着。
那时的他,果敢而坚定,一颦一笑都透着足以令人信赖的力量。
不该是现在这样……卑微又迷惘的模样。
竟然还说出那样的话。
她不喜欢。
姜小满一咬牙,过去猛地捧住凌司辰的脸,指尖陷入他微凉的肌肤。
“你有一半魔的血,那又怎样!你还有一半人的血啊!你是人,凌司辰,你不是魔!”
【你跟魔族不同。】
【你跟我这种魔族不同。】
【我的心,是至纯的魔族——诞生、成长于瀚渊。我才是那个没有退路、亦没有去处的人。】
【既然你还有一半的选择,就好好想清楚,站在哪一边。】
她这般想着,却是拧巴着脸,气鼓鼓的模样。
“别忘了,岳山上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而魔族根本不需要你!飓衍那家伙说的那些话,你当他放屁好了。他懂什么?蓬莱是蓬莱,仙门是仙门,蝶衣前辈才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
她一激动,便连说了好多。
可即便如此,眼前的少年依旧垂着眼,未曾抬头,也并未回答。
那双眸子暗得像一汪沉水,波澜不显,却透着挣扎。
俄顷,他终究伸出手,覆在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背上,手掌有些冰凉,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穿过枯草。
姜小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揪得生疼。
倏忽,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似是叹给他听,又似叹给自己听。
“那我陪你回岳山呢?……你回去吗?”
她的声音忽而温柔了几分,眼神不再闪躲,望进他的瞳孔里。像是要透过那片幽暗,找到他尚未熄灭的光。
凌司辰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
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动作很慢,似一匹受了伤的幼狼,挣扎过、反抗过,却终究还是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倔强。
*
晚间凉意透骨,约莫四更天。
石台靠着藤树,二人就这般并肩小憩。姜小满倚在凌司辰肩上,肩带的金属片微凉,贴着她的鬓边,有种让人清醒的冰意。
她一点也没睡着。
但她能感觉到,凌司辰睡得很沉。他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气息掠过她的发旋,似散在山风里的细弱蛛丝。
头顶藤树枝叶茂密,摇曳的影子幢幢地罩下来,少年人垂首的弧度恰好承接住滑落的月光,在她鬓边淌出一弯银砂。
他的呼吸温和安宁,似好长时日没睡过安稳觉一般。
姜小满任他依靠,心中却翻涌着千丝万缕的情绪。
无论如何,她都要带他回岳山。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打从心里希望凌司辰能离魔族远远的,离瀚渊那档子事远远的,即便他是归尘的子嗣。
仙门确有黑暗面,可也并非无药可救。
至少在太衡山,凌家上下看向凌司辰的眼神,她记得分明。那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期待,那是他努力多年赢得的尊重与认可。
这样的他,怎能愈行愈远?
至少在她力所能及时,她不想他走远。
——
山风起时,熟睡少年垂下的几缕发丝挠得姜小满额头痒痒。
她下意识动了动,又很快停下,生怕惊醒他。
姜小满双眸睁得圆圆的,望着远处。
那一排木屋的灯火正逐盏熄灭,像被人掐灭的萤尾,看来大部分人终究是敌不过倦意。
凡人便是如此吧——有执念,却也容易满足。与瀚渊那些动辄千万年无法消散的执念相比,凡人的欲望显得渺小而柔和,甚至带着一种能放下的温暖。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声音被夜风带远。
蓬莱要毁灭瀚渊,飓衍要毁灭天劫。
他们要的皆是消灭一切眼中碍事的存在,像是在棋盘上扫除对手,妄图以毁灭换取结局。
可那些万千无辜的众生呢?或是瀚渊的,或是凡界的,可有谁放在眼里?
夜深后虫鸣也渐渐稀疏,仿佛倦极了,声声跌入远处的深谷里,姜小满默默数着熄灭的灯火。
正数着,眼前倏然一变——月光似乎挪了半寸,洒在地上茸茸的夜苔处,将她和凌司辰依偎的影子钉在那里。
那道影子动了一下。
姜小满立刻警觉,屏住呼吸。
不对,那不是他们的影子——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她没有动,眼睛微微一转,悄然瞥了过去。
忽见一道倩影闪动,少女背着手,悠然站在树荫下。
双眼如两盏隐在林间的绿灯,幽幽地望着她。
“秋叶?”姜小满压低声音,眉头轻蹙,身子微微绷紧,“你还没走?”
秋叶却森森一笑,给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她的身后。
姜小满眉目一凛。
她飞快转身,动作极轻。一手掌着少年的脑袋,扶稳他的姿势,另一手两指并拢,按在他脖侧,将一道黑水之气缓缓注入他的经脉。
可以的话她不想对他用这招。
但此时此刻,她更不想让他贸然醒来,突生疑问。
凌司辰原本半睡半醒,在那道黑水之气的作用下,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肩膀松弛下去,沉入了彻底的昏睡中,连眼皮都没有掀动。
姜小满小心翼翼地将他靠在树干上,让他枕着粗糙的树皮。夜风轻拂,她伸手将他额前凌乱的发丝捋到一边,又确保他的灵盾还在,能抵御树下寒凉。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起身,随秋叶去了一边。
*
到了一处僻静地,近旁便是废墟土坑,四周荒凉无人,连半点灯火都无。
秋叶站在风中,额发被吹乱,轻轻拨到耳后。
“我想到了件事,非得告知东尊主不可。”
姜小满愣了愣,“何事?”
绿帛少女踌躇了片刻,低头看着脚下那片龟裂的地面,似在斟酌措辞。
风吹得她的衣角微微扬起,片刻后,她抬头时目光更加坚定了些。
“那枚凤钗,我们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却仍不见踪影。”她顿了顿,“唯一的可能,便是当时它被带走了。所以,君上认为,凤钗已落入杀害凌蝶衣的凶手手中。”
姜小满眉头拧紧,“意思是,要抓那两个战神来问?”
这可不是容易事,稍有差池,这便是向蓬莱直接宣战。
“不止如此,那枚凤钗内铸有念石,念石受凌蝶衣灵力所染,会变化成其他形态。东尊主必须小心谨慎,所见之物未必是真。”
“这点风鹰也提到了。那该如何寻找?”
秋叶自袖中掏出一枚青色小球,大小如腕口般,拢在手心正好握住。
“用这个。”她将小球递给姜小满,“这是当年风鹰哥哥留下的。他说,若凤钗失散,便可用此探球去寻。一旦接近凤钗,无论其变化为何形态,探球都会作响,越近越响。”
姜小满接过那小球,手心微微发热。
球中残存着风鹰的烈气,那熟悉而凛冽的气息萦绕于指尖。
斯人已逝,气息犹存,竟还如此用心,叫人感慨万分。
她默然片刻,轻声道:“谢谢你,秋叶。”
这般重要之物未交与飓衍,反而给了她……
不待秋叶回应,姜小满又道:“你坦诚至此,我也分享一些我知道的吧,子桑一族虽然覆灭,但子桑一族的最后一人却飞升成神。”
秋叶听闻此言,接到:“是神祖飞廉。”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凡间传言、说书人口中皆屡屡提及。
姜小满点点头,“但飞廉的结局恐非善终。我怀疑,风鹰所发现的天界阴谋,实则与她的殉难脱不了干系。加之羽霜近来来报,飞廉的故乡——青州频频有蛹物无端蒸发的异象,总让人觉得背后是不是有所关联。”
“蛹物蒸发?”
“嗯,我原本打算前往查探,但眼下……我得先去趟岳山,实在脱不开身。秋叶,你往来如风,抽空走一趟吧,看看能否寻得什么线索。”
秋叶闻言,低头思索片刻,点头应下。
“借一抹东尊主的灵气。”
姜小满抬掌一引,灵光流转,如一泓清泉淌出,汇聚于指尖,交至秋叶手心化作一束脉线。
绿帛少女双手结出繁复印诀,脉线在术印之下凝为一片莹绿的叶片。那叶片晶莹剔透,被她贴在耳边小心地聆听片刻,手指一面微微调节,似在校正烈气的流速。
“气脉传音”乃秋叶的祝福技,一旦调和妥当,她的烈气能贯通天劫,亦能跨越千里。
秋叶感应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将叶片交给了姜小满。又拱手一礼:“我会随时与您联系。”
随之脚下轻踏,身影眨眼消失于夜色之中。
第227章 青州
却说秋叶离了潜风谷,并未径直去寻飓衍。
她家主君快得像阵狂风,一去无踪,连带着过境的风里都充满着难以忽视的讯息——那是风中夹杂着怒意,气势逼人,分明是主君正在火头上。
主君心情很差时,便谁都不想见,十有八九要关在屋中几日不出。自己此时去寻他,岂不是自讨没趣?
既如此,便不如先赶赴青州,正巧潜风谷距青州不过三百里,她御风而行,正是小事一桩。
不消半日,绿帛姑娘就到了青州边沿。
青州城不同于其他地方,天幕之上依稀浮着一层淡红云雾,似血染苍穹,久久不散。
看来数月前西尊主发动魔袭,释放了漫天滂沱的烈气,杀孽横行,让仙门至今未能驱散血云……这般行动,势必导致天岛加快“天罚”的计划,实在是鲁莽之极。
不过好在,混进城池结界内,对她来说仍旧是小菜一碟。
“东尊主,我到青州了。”
少女轻捻耳边,眸中一抹绿光漾动,声音如丝线缠绕入气脉中。
她这控气之技,不比俱鸣传音那般立时到达,更像是【留言】的形式,传到对方能听见还需些时日。
传音完毕,秋叶又换了一种流速的烈气,重新拨弄耳边印诀。
这一次,她缓缓吸了口气,斟酌半天,轻声:“君上,我现在在……”
刚启齿,却说不下去了。
自家君上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
飓衍自出界起,因她未能劝说风鸾自戕始终心有芥蒂,虽未曾言明,寒意却藏于眉间眼底。早前风鹰幻影重现,又将这份情绪勾扯出来也不一定。
似乎自己现在说什么皆是火上浇油,不如让他静静吧。
少女指尖从耳垂移开,弹指一化,将那刚录入的声音化作青烟般在风中消散无踪。
——
入得青州城内,秋叶沿街而行,街道异常安宁,偶有行人路过,面色沉凝,似有一股压抑之感弥漫四周。
她略作打听才知,这文家新任宗主打算效仿其他宗门,将宗门院邸迁至城外,以免再遭魔劫波及凡人。眼下新址尚未完工,青州城中文家宗门两边皆已封禁,外人寸步难入。
可惜了,原本她还想去文家宗门里探探风声,如今去不得,只得暂且作罢。
且说除却仙门何处更便于探得消息?自是茶坊酒楼。
正巧街边立有一座雅致茶肆,秋叶信步而入,拣得一隅空座,轻叩桌台,道:“上壶好茶,再配些点心。”
未几,茶水上桌,香气袅袅。
秋叶捧起茶杯,小酌片刻,可惜周围安静的很,众人似无闲谈之意。
她只觉可惜,此时点心也上桌了,便打算吃了走人。
少女轻取一块酥糕入口,未料其软中透脆、甘甜适口;那糖皮嵌有一层果脯,竟带出一抹久违之风味。
她不由得敲桌,直问:“茶头,你这点心何处弄来?”
那茶博士方才侍奉完一桌客人,便咚咚急步趋来,答:“姑娘,这是自家手艺。点心师傅乃自皇都学艺而来。”
秋叶几口吃完点心,又含茶一口,点心香、茶香在舌尖绵延。
皇都……
她曾居皇都百年,犹记得那时果糕师傅皆如此制糕。只是后来糖皮不流行了,也就没人再这么做了。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也在天外生活这么久了啊……
有时候,连照镜时也忘了犄角该如何舒展,藏久了,恍若真成了个天外之人。天外礼节、交往,她样样学得得心应手。
要不是见着君上——说来也奇怪,见到君上的一瞬间,天外五百年的记忆竟瞬间被抛在脑后,似一阵风卷走灰尘,脑海里唯有南渊的使命。
终归,她本不属于此地。
“姑娘,姑娘?”茶博士看她徜徉不回话,不由得唤出声。
秋叶这才回过神,轻笑:“无事的,你这酥糕好吃,烦请打包些许让我带走。”
那茶博士笑颜展露,“好嘞。”
秋叶想着,君上还没吃过天外的酥糕呢,带回去给他尝尝,说不定就不再生气了呢?毕竟,曾经风鹰哥哥就说过:“美食入口,万事皆休。君上有时不过差人顺个毛而已。”
茶博士差人打点吃食,不多时,几盒点心已包好送来她面前,包裹锦缎,甚是精巧。
秋叶正垂眸细看,忽听邻桌传来脚步声,一群大衫闲汉笑嚷着跨门而入,径直落座。
只见那几人皆是衣衫松垮,吊儿郎当,上座后呼喝叫嚷,摆上茶水与果脯,便大咧咧聊开:
“哎!你们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
“郊外湖畔,那闹魔物的事儿啊!”
几个熟悉词入耳,绿帛少女眉心微动,不由竖起耳朵,心神集中。
那几人正议论得热火朝天——
“来了三个怪人,把魔物全杀了——不是简单灭杀,也不是寻常化成灰,而是被活生生给吸干了,连个渣都没剩!”
“恁的恐怖?”
“可不是?我瞧得清楚,那黑袍修士摆下一个怪阵,紫金光芒交错腾起,就像口大锅吞食般,呼啦一下,魔物直接没了影!”
那汉子说到兴处,端起茶碗咕噜一口,还不忘挥手比划。
旁边一人啧啧称奇:“哎呦,有这等高人在,咱们岂不是再也不怕魔物作祟了?”
……
郊外、湖畔、黑袍修士——听得这些词已足够。
秋叶再无心久留,拎起那打包好的点心,利索地抛下几枚铜板在茶桌上,道了声:“茶头,走了。”
茶博士匆匆来捡,还未来得及多问一句,少女的身影已如风般掠出茶馆。
*
出了城门,一路向西,来到野外。
再往前走出十数里,便是那伙人谈论的湖泊吧。
湖面如玉般平静,水波不兴,岸边的湿土泛着微光,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秋叶行至湖边,蹲下身,将手指按在岸边湿土上。
她闭上眼,感受着周围气息的波动。
周围确实还残存着些许烈气,但稀薄得像被风吹散的雾,快要消失殆尽。可奇怪的是,除了这些稀薄的烈气,一丝蛹物的影子都不见,甚至没有去向的痕迹,这未免太过反常。
少女眉头轻蹙。
手掌压在地面,气息在她体内逆流,一道绿光忽然涌出如波纹般扩散开来——这是她的探寻秘术“暗流追迹”,在她的感知下,任何变化过的气息皆无所遁形。
很快,地面上浮现出一条细长而扭曲的轨迹,如某种生物在此爬行留下的痕迹。
在秋叶独特视野下,别的残余烈气呈暗绿色,这条则呈红色,更明艳,更强烈,像鲜血溅入黑土般刺目。
这是一股异常怪异的烈气,却不是蛹物的,因为她竟辨别不出它属于哪种属相。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少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起了身,毫不犹豫顺着这道轨迹追去。
穿过湖边的空地,踏进一片茂密的林子。脚下的碎枝咔嚓断裂,风在树冠间呼啸而过,头顶的光线被枝叶遮挡,周围透出一股异样的压迫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着她。
不久后,前方似有一抹模糊的轮廓隐隐浮现。
——轮椅?
咦,林中,轮椅?
轮椅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头歪着,兜帽遮住了后脑勺,只露出几缕灰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飘,看起来像是个老人。
秋叶心中一凛,脚下加快,悄无声息地穿行而去。
待手触到轮椅的木扶手,她猛然绕至前方,去看椅中何人——
*
“滋滋滋——”
气息传来时断时续。
距离之前那条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姜小满又收到了秋叶留下的第二条,她拿着叶子在耳边摇晃了好几下,才让气息终于稳住了些,但声音依旧模糊。
“滋滋——东尊主,你猜我,我发现了——谁——滋滋——”
什么?
姜小满眉头紧锁,又摇几下。
“滋滋——是金——金翎——她好像——滋。”
随之便是更混乱的嘈杂之音。气息紊乱得厉害,传音到此为止,再摇也没有了半点声响。
金翎?金翎神女?
姜小满愣愣地立在灵剑上,耳边风声夹在云流中穿过。
她没死啊。
不过仔细想想,那时霖光确实没给她最后一击。只是那一段记忆模糊不清,因为并非清醒的她所为。
只记得最后凌司辰从天上坠下,她便急红了眼,便意识昏沉,潜意识也强行激发了身体的本能。
红蚱蜢的命很顽强嘛,姜小满腹诽着。
这时,耳旁冷不丁响起凌司辰的声音:“怎么了?”
她立刻回神,语气却装作若无其事:“嗯?噢……这个是……”
话未说完便已绞尽脑汁,飞快地思量着如何搪塞过去。
正欲胡编几句,却见凌司辰缓缓从袖中摸出一枚同样的叶片来,举在她眼前晃了晃,“魔气留音,倒挺好用。”
——怎么他也有!?
姜小满一时语塞,这下如何解释?他现在认定她与东魔君有染,说什么都解释不清。
她抿了抿唇,索性不再解释,平静道:“她……去追查魔物异象了,目前尚不知晓是否与风鹰发现的蓬莱异动有关。待有确切消息,我再告诉你吧。”
凌司辰没有追问,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挪开目光。
那双眸子沉凝,似在思索着别的事。
良久,他道:“你陪我去一趟莽山,好不好?”
“莽山?”姜小满眨了眨眼,装出不知情的模样,点头应道:“好。”
第228章 我心我行皆由我意
好消息是,莽山离潜风谷不过数百里,二人半日便抵。
坏消息是,姜小满明明来过此地,却不得不装作生疏的模样。
那块地依旧荒凉如故,杂草丛生,风卷过时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地上几处浅浅的踏痕犹在,凌司辰扫了一眼神色并无波动。
他不发一语,径直行至那石碑前,手掌贴上冰冷粗糙的碑面,指尖划过那些斑驳的刻痕。
姜小满却在远处停住,未曾跟去,故是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到那股沉沉压在空气中的悲意。
忽地,少年手往旁一伸,凝出一道尖锐的石刃,直刺入碑面,发出“嗤嗤”的摩擦声,他刻得当是缓慢而用力的。
在最下方拉上一笔后,他肩膀松动,长长吐出一口气,指尖轻弹,石刃消散于风中。
凌司辰没有犹豫,双膝伏地,跪在了那碑前,额头又重重叩在泥土上。
“孩儿一定手刃仇人,为母亲报仇雪恨……不论是谁。”
他一字一句说着,声音低而稳。
姜小满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风从山间掠来,吹得她衣袂轻扬,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草叶轻擦的声响,像是连山林都在屏息。
少女一手拢住垂落的发丝,指尖却有些冰凉。
风鹰的话在她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她是真正想要两界和平之人……甘愿飞蛾扑火,挽救瀚渊毁灭的命运。”】
她微微垂首。
【凌蝶衣,本尊向你致以最高敬意。】
她在心里默默道。
*
晚春的燥热在林间蒸腾,枝影婆娑,光斑错落如碎金。
凌司辰的衣摆扫过荆棘丛,惊起几只蛰伏的草虫。姜小满紧跟其后,瞧见少年肩胛骨在雪白衣料下绷出的僵硬弧度——便是执剑对敌时,都不曾这般紧绷。
行约二里之遥,凌司辰倏然止步,“到了,就是这里。”
姜小满环顾四周,见四下树木虬结,藤萝在枝桠间织成密网,似乎并无甚奇异。
再看时,凌司辰已抬脚踏入几株老树间,踩得草叶轻响。
他轻声道:“当年,母亲便把我藏在这里。”
说着他便弯身拨开层层灌木,那地方似有十数年未曾拨动。灌木下是一块覆满青苔的岩石,甲虫受惊四散,枯枝败叶堆积在四周,那岩石几乎被泥土吞噬殆尽。
少年半跪下身,指腹轻抚石面的厚苔,唇间低语:“她让我藏在这块石下,说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去,她会回来接我。”
“可她没有告诉我要等多久。”
“所以我便等着,一直等……直到……”
语调微涩,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天边传来一声巨响,白光大盛,亮得刺目,照到我藏身的地方。我便觉得不妙,拼命往那边赶去——可越接近,那光越亮,烟尘也越呛,仿佛天地都在阻我前行。”
他声音微颤:“等我赶到时,母亲已经……”
姜小满屏住呼吸,沉默良久。
那一幕她曾在幻境中所见,如今经凌司辰之口再度听闻,竟似光影重叠,恍如眼前——丁点大的孩童,顶着漫天飞雪,踉踉跄跄地跑着,那稚嫩身影透着彻骨的无助。
但她又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之处。
“白光?”她忍不住问,“是天神下凡的惊雷吗?”
“不是惊雷。”凌司辰蹙眉,“更像是一道冲击波,混杂着极其浓烈刺鼻的气味。我当时不懂,后来听舅舅和普头陀说,那片地方残留的全是魔气。”
“可……战神怎么会有魔气?”
“所以我才困惑,不知该信谁。舅舅和普头陀在母亲的事上不会骗我,我信得过他们。”
“可风鹰也不会说谎。”
凌司辰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所以,估计只有找到凶手,才能知道真相了。”
无声中,姜小满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
然下一瞬,凌司辰的目光竟陡然凝滞。
他俯下身,伸手探进岩石底部一处微凸的轮廓。苔藓的湿冷渗进指缝,他用力一抠,竟挖出一枚裹满青苔的石球。
姜小满凑近半步:“这是什么?”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指节微微发颤。
恍惚间,那张温柔、强压下慌乱的笑颜似乎浮现在眼前——母亲将石球塞进他掌心时,袖口擦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香气。
【“辰儿,拿着这个,害怕的话,它会给你勇气。”】
“是那个时候……母亲给我的。”
他低声喃喃,将石球紧紧攥在掌心。
姜小满见他愣怔不动,便轻轻示意了一下,他便将石球给了她。
她接过,指尖抠动,石面上厚积的尘土和青苔簌簌而落,竟渐渐露出光滑如新的表面。
少女微惊:“不对,这个是……”
凌司辰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石球上。
当最后一层尘土被抹去时,其上赫然刻着一柄精雕细琢的剑纹,剑身狭长,剑穗垂落,外圈阴阳环绕,内里龙蛇蜿蜒——正是凌家的剑徽。
少年眼眸睁大,唇齿微张,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母亲早已叛离岳山,以为她从未将其视为归宿。所以哪怕祠堂已悬供母亲灵位,然私底下,这块隐在山野、无人知晓的石碑,才是他每年都来祭拜之所在。
却没想到,母亲竟一直……留着凌家的剑徽。
*
无声中,林间的风缓缓吹动,卷起地上的碎木,沙沙作响。
姜小满缓缓起身,将那颗刻着剑徽的石球递还给凌司辰。
微风拂过,却吹得少女鬓*发乱扬,但她的声音却并未埋没在风里。
“蝶衣前辈,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舍生秉志,值得尊敬。”
心系凌家,却能做出断绝之决。
只因心中有剑,有那个她愿为之舍命的目标。
她捏过凌司辰的手,将那石球放在他手心,扣住他微僵的指骨。
少年眼睫微颤,嗓音轻涩:“你……真是这么认为吗?”
“嗯。”
“即便……她叛逃了凌家?”
姜小满却轻笑了几声,唇角微弯,眸光如春水。
“评人功过当观行止,论其心志须看所为。”她轻声道,“血脉是传承,不是束缚,身份是名号,不是枷锁。”
凌司辰怔住,掌心收拢,却是久久未语。
半晌,才问:“即便你作为仙门宗族,也这么想?”
“抉何事,定何断,我心我行皆由我意。无论我是谁,我都这么想。”阳光在少女的发丝间闪烁,她那清澈的眸中映着碎金般的光斑,“无论我是谁。”
少年愕然。
从前所遇之人,无论是谁,只要提及母亲,要么缄默不语,要么恶语相向。
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他的母亲,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为她辩护。
这一句话,似一柄利剑,斩断了少年心中缠绕多年的纠葛。他下意识握紧掌中的石球,似要将这份温度嵌入骨血。
许久,他的唇间才溢出一声低语:“谢谢。”
“喂,”姜小满调皮地眨了眨眼,打趣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说这些,我是真这么想的。”
“我知道。”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两人身上,林间那点点光影仿佛都染上了温暖。
姜小满心中清楚,无论是风鹰还是凌蝶衣,他们都曾为心中的信念而奋不顾身。
若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但她不同,她是东魔君,无往不胜,无所畏惧。
他们没能完成的,她来完成。
*
斑驳树影中,枝叶摇曳如碎语低诉,微风从林间穿过,卷起一阵松香。
四周寂静,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二人。
少年缓缓闭上眼,掌心轻轻摩挲着那颗刻有剑徽的石球,微凉的触感似将过往一一铺开。
再睁眼时,迷茫已散,唯有一片清明与坚毅。
“我回岳山,继任宗主。”
姜小满看向他,眨眼:“凌大宗主终于想通了?”
“嗯。”凌司辰点头,眸中光芒闪动,“我要以凌家宗主之名,为母亲正名。天理昭昭,不公与不正终将昭告于天下,无论是仙,还是魔。”
“小满,你说得对。纵使归属仙门,岳山自与蓬莱不同。惟宗主之位,方可带领宗门归于正途,惩奸除恶,绝不做伤害苍生之事——这亦是凌家之祖训。”
他低头看了眼掌中的剑徽,指尖缓缓摩挲,语声亦沉:
“也是……母亲希望我做的。”
姜小满看着他的眼眸,那湖泊般清澈的眸子在阳光下倒映出一片亮色,已然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缓缓地,少女伸出双臂,轻柔地抱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肩侧。
这才对嘛。
这才是她喜欢的那个少年嘛。
永远那般明晰,透彻,没有迷惘。
她要守护这双眉眼,不让它再染上阴鸷与痛苦。
凌司辰也抱住她,将她搂到身前来,低下头,呼吸浅浅地落在她发间。他的声音近在耳侧,带着一丝低柔:
“可你答应了我,要陪我回岳山,不许反悔。”
姜小满抬头瞧他,这种语气,叫她怎么拒绝?
她退开些许,目光对上他的眼眸,
“我可以陪你回去,但你以后不许再说‘我不配留在凌家’这种话了。”
“你是凌家最厉害的修士,也会是最好的宗主,你就配!”
少年凝视着她,眼角柔意流淌,忽而唇角微弯,笑意自眼中溢出,仿佛春水荡漾。
“好。”
*
此时天光正好,蓝天如洗,一直到青州边际,才被点点腥红卷透。
丛林之中,那绿帛少女腰身一旋,身形凌空跃起,衣袂翻飞如柳枝拂风,脚下落叶飞扬。
背后的冷芒已然贴近,耳畔传来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啸之声。
“锃——”
第229章 赌上南渊的骄傲,我必杀你!
“锃——”
绿影一瞬侧身躲过,却仍不免被刀锋划破了衣角,一缕碎发随风飘落。她尚未站稳,侧方寒光又袭,剑势逼近。只是这次的锋芒,却不如方才那般凌厉。
还不足以对她造成威胁。
她眸光微动,未躲之后袭来的双剑。只见她指尖拨动术法,气息调转,劲风回旋,悠悠几下便将那黑白双剑弹开,“铛铛——”两声。
少女后撤数步,足尖轻点,寻了株壮树傍后防身,这才观察起眼前之人。
眼前二人,一左一右呈夹角包围之势,皆是熟悉的面孔——她认得他们,但他们却不认得她。秋叶暗暗感叹,早知如此,便该在大漠边缘结果这二人。
“黑阎罗,”她眼中杀意冒出火星,每字吐出如针刺,“正好了结你,为风鹰哥哥报仇。”
——
左侧黑袍刀修,右侧花袍剑修,步步紧逼。
向鼎被方才那招震退数步,这才持剑站稳,白剑在前,黑剑在后,闻言后瞥了一眼身旁黑衣男子,勾唇戏谑:“北风,这魔物说要了结你啊,是没搞懂谁才是狩猎方吧?”
凌北风却不语,翻起一掌,轮椅被劲力推得滑出丈外,随即升起一道障壁将其牢牢护住。
他这才抬手,淡然抹过刀身。
白玉长刀上,瞬息覆了一层细密灰沙,宛如枯山余烬。
覆土、斩风。
男人只简说一字:“杀。”
一字落下,花袍身影如鹰隼掠地,长剑划破长空,瞬间冲向绿帛少女。却见那女魔手中变出诡异气刃,便与他“叮叮当当”交起手来。
向鼎双剑迅捷多变,秋叶手中凝着烈气所化之刃,招架却是游刃有余。
蓦地,她手边一伸,一把抓到对方挥斩时泄出的灵气,往旁边一拧——
“轰!”
那灵气反噬成冲力,猛然将花袍男子震飞了出去,撞上不远处的大树。“咔嚓”一声,撞得树干震颤,枝叶纷落。
向鼎方才落地,还未来得及爬起,便见几片宛若飞镖的杀器疾射而来。他速结灵盾,险险抵挡住,不料盾面瞬间碎裂,数道锋锐的魔气穿透而入。
定睛一看,原是几片附了魔气的树叶,化作刀锋打到肋骨里来。幸好他结灵盾挡了部分,才不至于瞬间毙命。
不愧是前十的地级大魔,近身战技了得不说,远程杀器亦凶猛如斯。
向鼎急盘腿坐定,默运经脉。自穴位注入灵气以疗伤,吐出几口混杂着淤血的口水,方才逼出那几片染红的树叶。
秋叶将手中气刃灵巧转一圈,眼中杀意起,正欲追击将那花袍男子彻底斩杀,倏忽感到一股凛冽刀意自右侧呼啸逼近——刀风劲猛非常,似千钧雷霆。
她心中一凛,几个闪身连躲数步,退回到方才那棵巨树下。
少女喘息不到片刻,黑影便袭了过来。
她立时弯身低头,头上猛烈气息冲过——那白玉长刀夹杂着土沙般的重力之势,将将擦着她的眼角斩过!
炼气割斩,竟将她身后的巨树一刀两断。
那树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竟被这一击斩裂。刀气冲破几层远,“嘎吱嘎吱”作响,那擎天巨木轰然倒地,震得整个林子都在抖。
秋叶却没时间感叹,凌北风下一招已然紧逼而来。
少女冷汗涔涔,额间发丝湿透,气息在手中凝出气刃,紧急接了他一招。可哪里承得住对方的力道,气刃迅速破碎,她整个人被击飞了出去。
好在秋叶也不是挨打的主,堂堂十杰将,岂会坐以待毙?
她咬牙压下喉中腥甜,借着撞击之力猛地一个翻身,落在树干上曲弹而起。手中却凝气一捏,“嗤嗤”几声炸响,那黑衣修士周身一圈气团接连爆裂。
“北风!”
向鼎急出声,疗愈才至一半,便急急起身奔向同伴。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气团紧贴着凌北风躯干炸开,其威力竟不输火药,炸得凌北风袖袍撕裂、血珠翻涌,手臂皮开肉绽。
他退后几步站定,目光杀意凛凛锁着前方。
向鼎匆匆冲至,二话不说替他止血、拔除魔气,道:“此魔擅控周身灵气,甚至能扭转引爆,稍有泄露亦会被它抓住,可莫大意!”
“雕虫小技。”凌北风却是冷哼一声。
他迅速抬手点上几处要穴,硬生生稳住伤势,提刀再起。
秋叶却并未急于进攻。
方才试探一轮,她已大致摸清了敌我优劣之势——
黑阎罗之猛,却是抛弃所有防御,近乎搏命般全力斩敌。破绽尽数暴露,偏又全然不在意,唯有杀意滔天。
实在是疯得彻底。
反观他旁边那个使双剑的,攻击力虽不及、速度却极快,且极为谨慎。不仅能补足黑阎罗的破绽,亦可随时施治,实为桎梏己身的隐患。
——得先解决此人。
便用那招。
思绪电转间,秋叶忽然抬眸,眼底绿光乍现,气息陡然一变。
下一瞬,只见红光乍起,少女如鬼魅般瞬蹿至高处,步履踏叶无声,身影在几棵树间“唰唰唰”地疾速穿梭。
“是魔踪步!”向鼎喊了一声,皱紧眉头,“不妙!它要结那‘魔刃网’!”
凌北风亦在瞬间抬眸,双足一错,立时与向鼎背靠背而立。双手握刀,目光如鹰隼般紧锁上方。
大魔秋叶的招数在卷宗中早有记载——以极限速度交织气刃,如网般封锁四方,速度、伤害皆为顶级,这招杀过的高手不计其数。
向鼎迅速收剑入鞘,熟练抽出三道速符,分别打入凌北风的右手和双足。随即双手结印,“起!”
一道金光屏障猛然升起,将二人周身笼罩。
凌北风冷哼一声,刀锋微扬,墨瞳却始终紧锁着空中疾驰的红光,不曾移开分毫。
“妙啊,太妙了。”
“什么?”
花袍男子一愣。他正专心于维持屏障,听到这话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妙?
凌北风的声音竟透着几分愉悦,那语气让向鼎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得清楚了……比以前。”
黑衣青年只说这一句,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
那是一抹极其狂傲的笑意,像是野兽在狩猎前舔舐着锋利的爪牙。
紧接着,他催动气息,胳膊上隐隐透出的黄光竟穿透了黑衣,那耀眼的光芒宛如掩藏在尘土之下的地底脉络。
气息实在太浓,在树间飞走布阵的秋叶不禁一凛。
——竟是烈气!
不,不仅仅是烈气……
是她早先在湖泊边感应到的那股无相之气!
竟然是从黑阎罗身上发出?!——怎么可能!
未知与超乎常理,总令人心生惧意。少女呼吸猛然一滞,心魄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
逃!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迅速调转脚步,刚欲蹿走,然下一瞬——大地竟猛然震颤,一股极强的气流自底下涌起,若猛兽张开巨口,将她整个人冲得失衡。
织起的气刃网在顷刻间被冲得粉碎,化作漫天飞散的灵光。
恍惚中,绿帛少女向下瞥去。
但见地面之上,那黑阎罗手中的白玉长刀高举,竟数下劈出交错成“十”字的刀气,气芒直冲云霄。
那气息里,不仅有附土之炼气,更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混沌烈气——
不是蛹物的烈气,也不是瀚渊的烈气,而是更加混沌、扭曲、违背常理的诡异之力。
“十字诀灭。”但听黑衣修士唇齿阖动。
炽烈刀气贯穿天际,碾碎风声,径直轰在少女的胸膛之上!
秋叶惨呼一声。
霎时筋脉寸断,血如泉涌,如断翅之鸟般飘然坠地。
绿衣坠地一瞬,竟砸得尘土四散,碎叶飘飞。
凄美而残酷,似孤注一掷的凋零。
……
秋叶只觉得浑身疼痛,耳畔嗡鸣,视线模糊成一片晕眩的光影。
脚筋断裂,双腿不听使唤,魔踪步也施展不出来了——避开都已是勉强,遑论逃跑?
然少女挣扎着,却是奋力从泥土中站起,手按在胸口那汩汩流血的伤口,指缝间渗出的猩红洇透了地上的叶片。
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唯有滔天的愤怒。
她怎会认输?
她怎会向这种东西认输?
她是秋叶,是南渊最骄傲的天罡!
绿帛少女猛然震天一吼,手中凝出一柄烈气所化的巨弓,弓身缠绕着的是那强忍的风相烈气,不屈、自由。
弓弦一拉,六支巨箭成列,自箭尾至箭头,一寸寸凝结而生,绿芒耀目。
这是她的杀招。
五百年未曾动用过的杀招。
原本,是为君上再度开战时准备的杀术,五百年磨炼淬火,已臻至极境。
自上到下,六箭成列:
落英、花影、疾藤、枯蝶、凛风、长青——
一箭降速,一箭乱阵,一箭缚足,一箭破防,一箭断骨,一箭穿心。
弓弦紧绷,杀机已至,秋叶双目微合,再睁眼时,眸光凌厉如刃。
“黑阎罗,你这样的怪物……绝不能让你活着威胁君上。”
血色从额间涔涔淌下,顺着她的眉骨滑入眼角,与她碧绿色的衣衫相映。
她高声怒喝,声震林间——
“我乃南渊副帅秋叶!赌上南渊之骄傲、赌上同袍之血、赌上君上之名,今日在此,我必杀你!!!”
五百年的沉淀,五百年的压抑,尽数汇聚在这一瞬间。
她的弓弦嗡鸣震颤,六支箭刃气吞风雷,烈气在箭尖上旋转汇聚——不仅是风相烈气,四周所有的气息皆急速向她的巨弓涌去,似要将天地的杀意尽数倾注于此!
向鼎骤然变色,惊道:
“北风,小心!这招不一般!快靠后,我现在固盾——北风?”
他恍惚觉得不对。
与魔物无关,而是眼前黑衣青年的气息不对。
凌北风低垂着头,肩膀微颤,黑色衣袍下似有狂暴的力量在沸腾。
他缓缓抬头,嘴角倏地勾起,笑得森冷又蔑然,
“吃人害人的东西,也敢言骄傲?”
他嗓音低沉,每一字都如钉锤凿入骨缝。
“……好,那我便先杀你,再杀你的君上。”
男人说话的同时,胸口阵眼处竟腾起一道璀璨黄光,流动如熔金,自血肉深处汩汩渗透,顺着脖颈蜿蜒而上,穿透肩胛,遍布四肢。
所经之处,原本遍布的伤痕竟逐渐愈合,血迹褪去,肌肤复如初生。
向鼎倒吸一口凉气,背脊发寒:“北风……这……是什么?”
但凌北风并未回答。
只见黑衣青年双肩抖动,不知是兴奋,还是在笑。
“这些力量——皆是你那些龌龊同胞的‘贡献’。如今俱为我之奴仆、我之刃锋……”
“而我,即为尔等魔孽之‘死神’。”
语落,那黄光沿他臂骨蜿蜒攀附,直至握刀的虎口,竟在指掌间凝成银色护甲。刹那间,四象灵刀与掌心熔为一体,仿若刀由骨中生长而出。
对面,秋叶瞳孔骤缩。
她的骄傲、愤怒、悲恸,在这一刻彻底燃烧,化作灭世之矢!
少女怒吼震彻云霄,双臂拉满巨弓,手中骤然一松——
“咻——!”
六支猩红巨箭吞吐烈气、撕裂长空,携风雷之势直取前方黑衣身影——而彼端,黑衣青年静立原地,金光流淌,刀锋持立,目光幽寒似野兽伏狩。
瞬息之间,轰然相撞。
第230章 成何体统!
姜小满忽听得心头“扑棱”一响,直撞得胸口发闷,手心微微渗出汗来。一阵恍惚袭来,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盘桓心头,挥之不散。
“小姐……小姐?”羽霜轻声唤她,方将她从那纷乱思绪中拉回。
鸾鸟朝廊檐方向递了个眼神,姜小满循声望去,见凌司辰正缓步而来。少年宗主一袭玄白礼服,缠枝纹在阳光下蜿蜒如河。
他面色清润,日光在眉间泻下一片淡金暖意,柔和却不刺目。
走近后,凌司辰左右一瞥,似欲言又止。未曾开口,便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腕,将她引走。
羽霜本能地欲跟上,姜小满却微微抬手,示意她留步。
繁花荫下,影影绰绰,微风拨开枝叶,送来一缕不知名的花香。
“怎么了?”姜小满问。
凌司辰目光微敛,低声:“你那丫鬟……为何总是一副要杀了我的模样?”
姜小满一怔,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羽霜温温静静的面容,唇角轻抿,浮着一丝恬淡的微笑。
她回过头,眨眨眼:“没有啊,这不是挺好吗?”
凌司辰再次朝廊下望去。
“刚才可不是这样的。”他拍拍姜小满,示意她再看。
少女顺着他的手势再度回头。
只见羽霜依旧含笑而立,眸光清润如初。
“?”
姜小满回过脸,歪头。
这一回,凌司辰有些懵了。
“奇了,每次你看,她便是这副笑盈盈的模样。可我只要一瞥,她就像要把我剁了似的——你从哪寻来的丫鬟,没什么问题吧?”
他压低了声音,姜小满却“噗呲”一声笑出来。
“没问题,她是世上最好的霜儿。”
——就是和你有点仇。
她心中轻叹一声。
虽说彼时无可奈何,但仇怨也不是因为不知就能化解。
少女敛起笑意,“可能……她有点害羞吧,毕竟跟你不熟。”
“害羞?”
凌司辰觉得不可理喻,害羞是那种杀人的眼神?
可他没再多言,将这事抛开不提,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他沉了沉神,双手按住姜小满肩膀,“一会儿我就进焚香堂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给我吗?”
姜小满便开始冥思苦想。
她是做过功课的。
按凌家古训,新任宗主继任前日须入焚香堂,以蓬莱秘制熏香沐身三个时辰,净心去垢;接着,入凌家祠堂静候九个时辰,真人诵经,亲诵祖训;
出祠堂时,会在其手中种下剑藤咒文,以剑藤攀入血肉为印记,待大典时引蓬莱圣水浇灌洗净,使剑纹融入骨髓,以示誓言与传承——此剑纹不褪,直至进棺,抑或飞升脱胎换骨。
整套流程,她都了解了个明明白白。
少女这便上前,替这新宗主拢好外衫,瞧着他仍站着不动,又捻了捻衣袖边角,把他一身弄齐整了才满意地收手。
“去吧,闻香叶的时候别睡着,种剑纹时手别抖。”
她语带调侃,眸底笑意浅浅。
凌司辰一时竟愣住。先是受宠若惊,后又觉脸上燥热,他嘴角微微扬起,似要压下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可他到底是新宗主,还是努力装得从容,任她打理一番。
“嗯,待大典结束,我便来找你。”他说着,“至于外面的事……”
姜小满抬眸,清亮的眼闪光,“放心,答应你的我定做到。你且去,都交给我吧。”
*
送走凌司辰,姜小满独自一人折回原地,羽霜立在花树下等她。
少女走入斑驳的光影中,眉目微垂,权衡思量才开口:“霜儿,你还是下山去吧。”
今日是迎宾之日,毕竟这是岳山结界内,人多了她心中总觉不踏实。再加上秋叶那未说完的传音,仿佛悬在喉间的一根刺,怎么都拔不尽。
于是便将那片叶递与羽霜,让她循着气息去找找。
羽霜素来听她命令,未多言,略一躬身便依言而去。
目送她远去,姜小满吁了口气,可那份压在心头的不安依旧难散。
——
正此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姜小满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敦实的身影穿林而来。步履匆匆,额间汗水滚落,四下张望,似在寻人。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荆一鸣。
“满、满妹妹!阿辰带你回来啦?”
他应是才回到岳山——早前姜小满找他时,他却不在。
姜小满却无甚情绪波动,面色如常,仅淡淡回道:“嗯。”
荆一鸣听了,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然那笑意不达眼底,反倒僵在嘴边。
“我就说嘛,阿辰这继任大典上怎少得了满妹妹随行。他……他人呢?”
“他已经进焚香堂了。表哥找他有事?”
“也——也不算什么大事,哈哈。没事没事,来看看你嘛。”
“这样。”
见小满答得寡淡,脸上又没甚好颜色,荆一鸣立时变得窘迫。他抠着后脑勺,语气磕磕绊绊:
“上、上次……对不起啊。我其实、其实……那道人他、他说了,不会伤害你的……”
他约莫太紧张,竟说得语无伦次。
姜小满点点头。
心里暗道:是不会伤害,不过是想将我炼成个傀儡罢了。
她走近一步,抬手伸过去,谁知荆一鸣忽地闭眼,身子一闪,竟本能地往旁边瑟缩开去。
那样子,倒让姜小满有些怜惜了。
她收回手,语气稍稍温和了些:“我是想看看,那道人用来威胁表哥的东西还在不在……你还好吗,表哥?”
荆一鸣身子微颤,看着腿都要软了。
他抖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挺直身子,双眼无辜地耷拉下来。
“没、没关系的……满妹妹平安无事,我、我便什么都好了!我已经没事了。”
他嘴上说着没事,嘴角却强行扯出一个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姜小满盯着荆一鸣,眉头轻蹙。一段时间不见,荆一鸣明显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得像霜打的茄子,像是没吃好饭,或是受了接连的惊吓。
她心中暗自叹息,虽说表哥先前曾出手对付她,可也是被逼无奈。终究,他并非那等颠倒黑白、害人性命的小人。
再者,怂又有什么不好?狗爷前辈不也怂吗?人身脆弱,怂乃常事。
想到这里,她遂一笑:“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草木间有衣袂拂动之音。
伴随着这声响,还有一阵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
“哎呀,满儿!一鸣!”
熟悉的声音入耳,姜小满身形一震,猛然回头,眼中倏地亮起光彩。
“爹爹!”
*
时辰确实到了。
只见姜清竹领着一行人迎面而来,衣覆尘土,风尘仆仆。走在侧旁的,正是姜榕,却没见大师兄和雪茗师姐。
姜小满心中暗道,八成是大师兄此番留守家中,雪茗师姐自是寸步不离。
荆一鸣忙迎上一步,躬身作揖,“姑父好。”
姜清竹随意摸了摸荆一鸣的脑袋,随即目光一转,落在姜小满身上。他先不开口,抬起手指,“啪”地一下,直直戳向她额头。
“你这丫头!赖在岳山不肯下山,是不是?”
语中有责备,眼底却尽是疼爱。
姜小满陪着呵呵笑。
她心中清楚:当初雷雀传信报平安,那已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往常还知道两只鸟交替着回来报信,现在连星儿也不稀得送回来啦?”姜清竹一叹,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些,“你且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
他说着,却觉姜小满神色有些不对。
“怎么了?”姜清竹心生疑虑,眉头也蹙起。
姜小满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哀意:
“星儿……已经走了。”
“走了?”
姜清竹愣住,随即眼睛瞪得滚圆,语气猛地拔高一截,“什么叫‘走了’?”
姜榕却从姜小满的神色间已然明了。
“清竹!”她赶紧咳了一声,示意他闭嘴,个不识气氛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往姜小满身边走了两步,抬手揉了揉她的肩,柔声宽慰:
“满儿,知你最爱灵宠,但生死有命,星儿能再活那么久已是奇迹了不是?往好处想,它能多陪你,便是你们之间多出来的缘分。莫要太过难过,啊。”
姜小满抿唇,目光中闪过几分悲伤,却仍点头应道:“谢谢大姑。”
*
谈话间未过多时,又见几拨宾客相继赶到。
玉清门来了的皆是陌生面孔,带着一对黑白相间的礼客,缓缓步入青霄峰;另一边,文家宾客也来了。
姜小满本以为会见到文梦瑶,谁料竟未见其身影——还真与大师兄有几分默契?来人却是那陨星道人,不对,如今脱了玉清门,该称本名罗允禾才是。
那罗允禾一身明黄广袖,腰系金丝玉带,身后跟着一队身穿大红绣凤袍的文家子弟,倒是气势不小,看来文家近时新纳弟子,恢复得不错。
到得门坊处,各路宾客稍作歇息,也顺势与姜清竹一行人寒暄问好。
姜清竹扫一眼,随口问道:“瑶姑娘怎的没来?”
罗允禾拱手赔笑,“瑶儿有些宗门杂务未清,实在走不开——再说,在下来一样的嘛。”
“这倒是。下次,可就是你家的继任大典了!可得好好办啊。”
“必须的、必须的。”
一时人声喧闹,宾客云集。
姜小满晃眼看去,这场面竟与那时太衡山颇为相似——唯独不同的是,那次是吊唁,山上山下一片素白,肃杀之气如冰霜笼罩;而此番是宗主大典之贺,宾客多着红紫之衣,烁烁生辉,好一派热闹祥和之景。
正瞅着,玉清门那群人中忽有人抱怨:“这岳山规矩如何?竟不见接待来客!”
声音不小,听得在场众人皆回头相望。
红衣姑娘却并不急躁,闻言只是一笑,
“我便是来接待诸位的。”
那人登时一怔,随行众人也暗暗交头接耳。
如今姜小满可是个热闹人儿,自太衡山吊唁后,仙门中到处都在议她的事。说她“病是治好了”,说她和凌家新宗主情意难明,几句闲言碎语被人嚼得津津有味,哪家私下不谈?
正处这风尖浪,今日又见她大摇大摆立在岳山上,还说这话,这下连姜清竹也气得脸红耳赤。
“这,这成何体统!?”这姜宗主脸色一变,“满儿,你怎能算岳山的人呢?”
姜榕、罗允禾等人亦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然姜小满倒是冷静如常,抬手轻轻拂过衣袖,淡然道:
“凌宗主已入焚香堂准备仪典,十二真人各回其峰整备。如今,我是岳山的客卿,论资格,自当由我接待诸位宾客。”
此话一出,荆一鸣险些惊掉下巴。
“客卿?你?!”那玉清门修士亦是目瞪口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难以置信。
——岳山客卿之位何等金贵?每年只授三人,此乃座上宾之尊,可自由出入岳山,享无上礼遇。往年得此殊荣者,非奇才异士,便是世间难求之人。
众人无一不诧异,姜小满却十分淡定。
昨日凌司辰提出此事时,他那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她一旦受封,便算半个岳山人,婚嫁之事自该禀报宗主,若私自决定,必遭其他宗门非议。
【
“我不能娶你,也不能让别人娶走你。”
这句话,他当时说得倒是很坦白。
“我爹爹会骂你的。”她那时笑道。
“自然。但是他也会知道——你也是愿意的。”
姜小满轻哼一声,“我答应做客卿,可不代表答应嫁给你。”
“我明白。”凌司辰缓步上前,“但我会等,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姜小满也没再说什么。
毕竟这客卿之位,对她而言亦是好事——爹爹奈何不了她,往后无论去赤焰宫,还是做其他事,都更方便找借口。
】
姜清竹现下却激动非常,额间青筋横跳。
“他、他都还不是宗主呢,凭什么敢擅授客卿!?”
“他明日便会宣布了。”姜小满微微笑道,朝前轻施一礼,“请吧,爹爹,各位。”
姜榕在旁看得津津有味——岳山客卿可是大殊荣,落在自家大侄女头上,倒也没什么不好。
可姜清竹偏偏不这么想,气得手都发抖,嘴里直念叨: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