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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农家夫妇

    高大无匹的大汉一步步靠近那两个喽啰,如山压迫感让那俩人情不自禁战栗。

    千炀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蝼蚁,你叫一声大王,本大爷就原谅你碰本——”

    还没说完,姜小满给他屁股踹上一脚。

    【

    说来姜小满在出发前,茅房解手出来碰上文梦语,还被她逮住又唠了一顿。

    “姜小满~”短发少女眉眼一挑,快步凑上前来,“怎的一副奔赴刑场的表情?”

    红衣姑娘在盥洗盆里净了手,又在毛巾上细细擦拭,答得也很认真:“这不是儿戏,潜风谷的机密至关重要,既不能惊动仙门,又要扮作凡间夫妻——”

    “停!”文梦语摆手打断她,带着狡黠笑意,“你何时变得这般严肃了?早前在岳山,你闯到我房间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喔?”

    “那时是那时,那时是打闹,现在不一样了。”姜小满一本正经。

    “有什么不一样?”短发少女胳膊一伸揽住她,浑不在意,“姜小满,我来教你一个人生至理——如何活得简单一些。”

    姜小满偏头看向她。

    文梦语又凑近些,压低了声音:“莫要想得太多。天不会塌,真塌了……塌了再说!你现在想那么多不累吗?想得越多,越是徒劳。”

    姜小满嘴张一半,还没出声,文梦语已自顾自说了下去:

    “说起来,当年我为了做凌问天眼中的完美儿媳,贤淑、听话、端庄,活得可够累吧?——结果呢?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凌二公子根本不喜温文尔雅的,反倒偏爱你这种,楞头楞脑,笑起来连心事都不藏的!”

    说着,她还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姜小满几眼。

    姜小满被她逗得莞尔,却也只是一笑,旋即垂下眼睑。

    她脸上浮起浅浅的苦涩,笑容没能持续片刻,便化作了无奈的摇头。

    文梦语看她一眼,话锋却倏忽一转,

    “姜小满,曾经的你,天真直率,毫无掩饰。如今呢?你……还能这般自在吗?”

    姜小满的笑容彻底淡去。她抿了抿唇,沉默地望着文梦语,终究没有回答。

    说来,她和凌司辰的初逢,起源于一场闹剧般的话本台词,将即将迈步出门的少年生生挽留住。——虽然最后证明那句话也是文梦语瞎编的。

    不过确实是自那时起,他们的缘分便纠缠不清。

    曾经的她,捧着话本能看得津津自在,笑得无忧无虑。那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但,自从继承了霖光的记忆,她似乎连装作以前的样子都变得越来越难了……

    】

    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文梦语的“谆谆教导”在她脑子里回放。加之,每每到这种身份扮演的戏码,总能忆起梅雪山庄的那些日子来。

    她努力不去想那个已不在身边的人。人是她亲手撇下的,她没有资格。

    可越是逼自己不想,越是不自觉地模仿起对方的影子。

    一脚踹完千炀,姜小满赔上甜甜笑脸,“不好意思,我家这位脑子有点问题。但是,不影响干活的,不影响!”

    她特意换了一件打了补丁的红布衣,学琴溪的模样,扎了两条麻花辫绕在脖间。手里端端正正捧着个食盒,汪汪眼眸无害又纯真。

    “二位爷,我家最近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我知道已经过了征用时间,但您看在我们家真困难的份上,行个好,让我家大郎给您们效个力,挣点糊口钱吧!”

    姜小满保持着微笑。

    两个喽啰对视一眼,年长的那个眯了眯眼,上下打量千炀那块头,不禁咂舌。

    “行,这么大的块头也是难得,那他我们就收了!娘子,你便回去吧。”

    他一挥手,算是应了。

    小喽啰正要领着千炀进去,顺便将门关上。哪料到姜小满急了,忙上前一步抵住门栏,

    “能不能……让我也跟着进去?”

    两个喽啰对视一眼,却是拿不定主意。

    姜小满见状,又甜婉一笑,将手中的食盒微微打开,让里面冒出的香气飘散出来,“大郎每日三餐都要吃我做的包子,否则胃会不舒服。”

    千炀猛猛点头。

    可俩喽啰还是犹豫不决,其中一人摆摆手:“这事儿我们做不了主,你们在这儿等会儿。”

    过了许久,二人再回来时,带来个看着像头目的人。

    那人面皮紫棠,胡子如飞叉,一双眼睛有一边瞎了。个儿不高,头上戴个毡帽,脖子上缠一圈貂毛,胳膊上也系条绿巾,腿上绑了个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听两个喽啰介绍,才知他是晓月帮的二把手,绰号“瞎猫儿”,喽啰们都尊称他“猫爷”。

    猫爷面色凶悍,性子也急,没听完就想赶人走。

    “我们这儿包伙食,夫人就不用费心了吧。”

    姜小满可不依,“不行!我家大郎只吃我做的包子。”

    千炀不耐烦,上前一步,抓起其中一个喽啰,像提小鸡般举到半空。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傲慢又不屑。

    被提起的喽啰吓得脸色发白,脚下乱蹬,看着是真要尿裤子了。

    “放……放他们进去吧猫爷!之前不也有过先例嘛!”

    猫爷皱眉,低声呵斥:“今儿不一样!今儿有贵客——”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下,目光移到姜小满的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

    那张精致小巧的脸蛋怎的不像是农妇模样。

    猫爷灵光一闪,倒有了个点子。

    “不过今儿爷心情好,”他拖着调子开口,“你,可以进去。”

    姜小满被他直勾勾盯着,有些心虚地眨眨眼。听到最后倒是喜出望外,忙拍了拍千炀的手臂,让他将那人放下来。

    猫爷挥手示意手下把门打开,亲自相迎,将这对“农家夫妇”引了进去。

    *

    从那寨门进去,左右两边皆是嶙峋山地,中央则是一条被填平的山谷河渠,如今铺上了泥土,修成了简陋的通道。

    沿道而行,路面渐宽,前方隐现出几排零星的木房。房屋粗糙,但间隔严密,像是筑的墙垣守着什么。

    姜小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往后隐约看是一个大棚子,架得高高的,扯来把天都罩住了。棚下隐约人影攒动,传出低沉的金属撞击声和粗重的号子声,想来应该就是那银曜矿场。

    按秋叶所说,那白草藤地应当隐在矿场后头。如此一来,得想方设法潜进去探一探才行。

    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瞅瞅,两旁喽啰催促,直接将二人带进了木房。

    木房内别有洞天,一条长道贯穿其中,将所有房屋串连在一起,墙壁粗糙斑驳,地面经过多年踩踏,压得结结实实。

    长道上还有岔道延伸,通向好些房间。房间间隔全是敞开的木门,都用布帘遮掩着。

    道中偶有赤裸上身的汉子走过,个个皮肤黝黑,肌肉鼓起。有的靠墙歇息,有的三两聚在一起低声说话,分不清是矿民还是匪帮。

    那喽啰把他们带到个没人的角落。

    “等会儿劳务分配,看哪个矿点缺人。二位在这儿待着,别乱走。”那喽啰丢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姜小满目送人影远去,随即转过身来,朝千炀招了招手。

    壮汉见状,听话地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她面前。

    少女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嘱咐:“地形看起来没错,矿区就是从前潜风谷废墟的位置。秋叶说,秘密藏在深处一片白草藤地里。待会儿你抽个空隙去找找看,别耽误。”

    千炀一脸听不太明白的样子,却还是乖乖点了点头,“哦,好。”

    “记住了,不许打人,也不许喊‘蝼蚁’,更不许说‘本王’!名字也不许报出去。遇到事,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答‘夫人让我这么做的’!记住了吗?”

    “可是他们就是蝼蚁啊,本大爷才不要跟蝼蚁共处。”

    姜小满气得一跺*脚,忍住没揪他的耳朵,

    “我不是说了嘛,把他们当作你宫殿里那些训练用的木人。好好练习跟凡人说话的方式,等你练好了,我带你去玩,随便玩什么都行。”

    她觉得自己在哄小孩,却又相当无奈。

    “噢。”壮汉挠挠头,眼神里透着几分茫然,又带点委屈。

    *

    很快,下矿的时辰到了。

    姜小满十分不放心地送千炀走了。壮汉收了角后头发特别蓬松,像一团深棕色的杂草。他轻松扛着鹤嘴锄,拎着竹篓,跟在工人群里大步向前,走得气定神闲,好似郊游一般。

    临来之前,她们几个特意手把手教了千炀怎么挖矿,细到怎么控制力道挥锄头、怎么巴结矿头找机会偷溜,应该没事吧?

    ……便是有事也没办法了。姜小满摆烂似地长叹一声。

    少女踱步回来,行至走廊中一块稍显宽阔的地方。有不少汉子都留在此地歇息,地上还摆着几张低矮的木凳和破旧的草垫。

    她刚经过,门栏处便有两人坐着闲聊,见姜小满过来,其中一人抬手招呼:“这不是刚来送饭的小娘子嘛,这般愁眉苦脸,是舍不得你家相公吗?”

    另一人接话道:“放心,娘子出去打听打听咱晓月帮的名声。来这儿干活的,个个都吵着要来第二次呢!”

    两人说罢,哈哈大笑,语气带着几分自得。

    “二位爷是晓月帮的?”

    姜小满跟着他们微笑,顺道打量起二人。

    “没错。”坐在左侧那人应道。见姜小满困惑,他又问:“娘子是分不清我们与雇的外工?”

    姜小满点点头。

    右侧那人豪爽大笑,往胳膊上拍了拍,“其实要认也简单,娘子若看到这手上系了绿带子的,便是咱晓月帮的人了!”

    姜小满了悟般“噢”了声。确实,无论是猫爷还是早先那两个喽啰,胳膊上都系了条绿巾。

    原来这便是晓月帮成员的身份象征。

    但有一点仍然奇怪,眼前这两人说是晓月帮吧,他们的穿着竟与矿工无异:袖子高高挽起,裤腿宽松,腰间还系着条粗布带。其中一人身旁靠着一把锄头,锄头面沾满泥土,钝得反光都没了。

    少女指着锄头,“这是……挖矿用的锄头?”

    “是啊,”右侧那人点点头,“歇一会儿,咱们也得下矿帮工呢。”

    姜小满听得一怔,“晓月帮的人也要下矿吗?”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大笑不止。

    左侧那人道:“娘子,莫不是听信了外面的传言,真把咱当成那种山匪土寇了?”

    姜小满眨了眨眼,那意思分明在说:不是吗?

    右侧那人连连摆手,“真是三人成虎啊!其实呢,咱晓月帮本来不招外人,早些年全是帮内兄弟亲自下矿来的。可几年前,猫爷带人跟真正的匪寇厮杀,折了不少兄弟,人手大减,这才不得不招外工帮忙。”

    姜小满听得更好奇了。

    真正的匪寇?

    还有这晓月帮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执着于挖矿,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她的疑惑全写在了脸上。

    左侧那人瞧见她模样,收了笑容,轻叹一声。

    他正色道:“娘子莫要误会了,咱可不是那种无所事事、仗势欺人的匪寇。所有人聚在晓月帮,都是心甘情愿,也都是为了一个愿望——这个地方,曾是我们的信仰。”

    信仰?

    姜小满眉头一跳,脑中一闪而过某个念头。

    “你们……难道是潜风谷的人?”

    第212章 你是来……找我的吗?

    姜小满原以为,潜风谷的修士在清剿后已消失殆尽。毕竟潜风谷以仙门旁系和散修为主,如今寨中的这些人看着只是普通凡人,她一时间没将二者联系起来。

    她随口一问,左边的汉子脸色顿时沉了几分,低着头摆了摆手。

    意思很明白:不是,别问。

    姜小满只能看向右边那人。

    右边的汉子抬手抹了抹鼻子,像是想开口,又迟疑了一下。他见姜小满生得乖巧无害,打扮得也像个寻常农妇,这才放下戒备,低声开口道:

    “受过卿衍公子恩惠的人,可不止潜风谷的修士……小到举手之劳,大到救命之恩,卿衍公子的恩德,方圆千里谁人不知?仙门做点动作,就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这不可能!”

    姜小满听得认真,卿衍公子——狗爷前辈提到过,这是风鹰的凡名。

    看来,这些凡人和早年的潜风谷主果然关系匪浅。

    左边那汉子忍不住轻咳一声,伸手拍了同伴一下,示意他别多话。那人立刻收声,却仍补了一句:“总之,东西集齐之前,谁也不会停。”

    “东西?”姜小满蹙眉,想要继续逮着问,却听一阵清脆铃声由远及近。

    铃铛叮叮作响,瞬间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

    姜小满转头一看,一矮个儿汉子正慢悠悠踱步而来。毡帽貂裘,腿上缠铃铛,胳膊绑绿巾——不是别人,正是那绰号“猫爷”的二把手。

    两个匪帮汉子连忙站起恭敬行礼。

    猫爷脸色一如既往的不好惹,摆了摆手,随口吩咐了几句,便让那二人去矿场复命。

    转而,他眯着那只没瞎的眼盯住姜小满,上下打量了一番,紫棠的脸上忽地扯出一抹笑,带了些莫名的意味。

    姜小满被他拉到一旁,不知此人想打什么主意。

    只见猫爷搓了搓手,颇为尴尬,语调压低了几分:“小娘子啊,今儿个有位贵客从老大那边派来,这就快到了。咱这些糙人不懂那些个礼数规矩,怕怠慢了。小娘子您瞧着面相贵气,像是见过世面的,要不——给咱撑撑场子,陪贵客说说话?”

    姜小满眉心微蹙,眸中透出些讶异:“贵客?”

    心想这匪帮能有什么贵客?

    莫非又是潜风谷相关的故人?

    不过猫爷这番动作她倒明白了,原来先前进寨时他那个眼神是这个意思。

    猫爷点了点头,“是啊,老大特意交代,这位贵人要好生伺候。不过别担心啊,就是说说话,绝不会委屈了小娘子。咱也是诚心,您就帮个忙,别和那大块头说了就成。”

    姜小满脑子转了转,虽有几分不情愿,但眼下正是博取信任、套取情报的时机。这地方山高路远,若不设法接近核心,只怕找不到秋叶所说的地方。

    何况,若真是潜风谷相关的故人,说不定还能问些风鹰相关的事来。

    少女遂腼腆一笑,“好,我去。”

    *

    姜小满又等了许久,耳中忽听得门外人声低语,脚步杂乱。

    “到了吗?”

    “刚到,在堂上歇着呢。脾气可差了,别去惹他。”

    她顿觉精神一振,匆忙理了理衣袖,又拢了拢垂落的发丝。

    虽说只是应付场面,但听着又难免涌上几分紧张。

    果然,没一会儿,猫爷就派了人来带她过去。

    领路的小喽啰不过十二三岁,模样还带着些稚嫩。

    姜小满随他一路走着,心中更觉奇怪,这般年纪的孩子又怎会入了匪帮?

    不过,自进寨以来,她未曾见到这帮人有半分强抢模样,甚至连服侍贵客这事都要征得她的同意,与寻常草莽匪寇太不相同。再加上先前那些人的话语,她越发断定晓月帮藏着什么隐秘。

    一路行至一扇拱门前,两室内相隔只挂一块布帘,旁边守着好些个胳膊绑绿巾的匪帮成员。

    那小喽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悄悄丢下一句:“大哥哥人其实很好的,姐姐不要怕他。”

    说完,也不多言,匆匆跑开。

    姜小满朝那孩童跑走的背影眨了眨眼。

    怕?她这颗心,还真没怎么怕过。

    她撇了撇嘴,掀开布帘便迈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四周陈设极为简朴,一张孤零零的椅子立在中央,旁边的小案几上搁着一盏茶,茶雾袅袅升腾,似是刚刚续上的,却未曾有人动过。

    椅上坐着一人。

    姜小满站在门口,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大概。

    那人长发如墨披散,发间仅束一冠,一袭紧服贴身,衬得宽肩窄腰,半身笔挺。

    双手则交叠于膝,也不碰茶。神色掩于阴影之中,面容模糊难辨,浑身笼着一层静默却压抑的气息。

    这就是匪帮的“贵客”?

    看着那轮廓,竟让姜小满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向前走了几步,脚步声沙沙,刚想再细看,椅子上的人却不见了。

    几乎是一瞬间,利刃出鞘之声响起的同时,银白剑身反光晃了眼。姜小满下意识偏头躲闪,霎时寒光擦着脸颊而过,“噗”一声插入身旁的木墙。

    她盯着那白刃,手心攥紧,浑身绷紧成弓。

    跟前,威胁的低沉嗓音贴近,“我不是说了,别来烦我——”

    却戛然而止,断得突然。

    这声音让姜小满霎时惊住。

    眼角瞥向来袭之人,呼吸也陡然一滞。

    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赫然映入眼帘。只消一眼,姜小满的脚便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少女指尖本能反应下生起的蓝光黯淡了下去。

    而那双带着刀锋般杀气的眉眼,在看清她的刹那,霎时间变得柔软如水。

    姜小满知道自己为何刚才会心跳加快了。

    “凌司辰!?”

    *

    姜小满小小脑瓜子中生出许多疑问。

    首先,凌司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次,他怎么成了晓月帮的贵客?

    分明距离上次与他“断舍”不过短短十日。凌大宗主不在岳山筹备他的继任大典,却跑到潜风谷矿区来,当匪帮的贵客!?

    太不像话了。

    思绪尚未理清,却被身前轻微的喉间颤音引了去,少年那双眸子睁得太大,眼白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一眼,姜小满便怔住了。

    他怎会憔悴成这个样子?

    眼窝深陷且泛着乌青,神态透着倦意,那张曾经俊秀明朗的脸,如今覆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认不出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了。

    两人四目相对,凌司辰也愣住了。剑还嵌在木墙里,他却像忘了拔出来,手一松,退后了两三步。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小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双深邃的眸子微动,他停顿片刻,又问了一句,“你是来……找我的吗?”

    姜小满刚想开口,话未出口,凌司辰忽然一个箭步,猛地上前将她抱住。他将她紧紧往怀里收,好像只要稍一松手她就要跑远似的。

    这一抱,太熟悉了。

    他的胸膛依旧炙热,力道也执拗如昔。

    姜小满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转头望去才发现几个探头看热闹的喽啰们,挤在门边撑起布帘,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姜小满尴尬得不行,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连忙挣脱凌司辰的怀抱。

    “我不是来找你的。”

    凌司辰抬起头,视线转向门边,眉间压着怒意。

    “那是他们劫了你?——是谁!”

    他这一声喝问,寒意夹杂杀气,直逼得那些喽啰哆嗦僵成一团。

    姜小满怔住。

    劫?

    等等?

    她还没说什么,那边的喽啰已经抢先开口:“不,不是,大人,她是……”

    “也不是!”少女连连摆手,急忙解释,“是我自己来的,你别这样!”

    她说完这句话,凌司辰眼瞳里的杀意才褪去,但那周身笼罩的阴郁仍未散尽。

    “都给我滚。”他一声冷喝。

    那些喽啰如蒙大赦,灰头土脸缩回身子,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

    姜小满看向眼前之人,看他“嚓”一声拔出墙板里的剑,收回鞘中。

    她心中五味杂陈。

    短短十日未见,人竟真的大变样。

    记忆里那个桀骜却总带些明朗的少年,怎会变得这般充满戾气?竟让她恍惚间觉得有些陌生。

    但这陌生中,却又夹杂着熟悉。

    熟悉的是那双眼,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依旧带着往昔的温柔与执着,而不是破庙前的敌意与冷漠。

    陌生的却是周身的气息。让她头一次觉得,他是个冷鸷高大又有些危险的男人,而不是那个伴她嬉笑的少年郎了。

    姜小满没说话,却被凌司辰一把攥住了手。

    “跟我来。”

    他的语气低沉而坚定,不容拒绝。

    他拉着她,竟旁若无人般直往外走。

    通道狭窄,那些喽啰纷纷避之不及,二人沿着来时的通道疾步前行。

    “喂,你等等……你要带我去哪!”姜小满忍不住喊了一句。

    她试图挣脱,却发现他的力道强硬得不可抗拒。

    凌司辰走在前面步伐如风,头也不回,答得沉缓:“带你出去。”

    “可我不想出去!”

    “你不明白,这里很危险。”

    凌司辰说得严肃,姜小满却听不进去,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但她又不想真的跟他硬来,于是只能被带着小跑。少女眉头紧锁,暗暗思索对策。

    通道间渐宽渐亮,迎面恰好有一批工人扛着锄头和竹篓归来。见到这来势汹汹、一脸怒意的白衣男子,众人都立刻停步,纷纷侧身让道。

    凌司辰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拉着姜小满就快步穿行而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猛地伸出,以雷霆之势推向凌司辰的肩膀!

    “啪嚓——!”

    少年猝不及防,狠狠撞上通道旁的木壁。那木壁有拳头厚,竟被撞得从中裂开,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凌司辰半个身子都嵌了进去,碎木屑哗啦掉一地。

    随即,一声震天怒吼响彻通道——

    “不许抓我夫人!”

    第213章 你也想当夫人吗?

    白衣少年被砸进门板里,嵌得死死的,一时竟起不来。他晃了晃头,长剑杵地,正要起身,谁知耳中大汉的一句话,顿令他双目骤睁,立时绷直了身子。

    姜小满站在一旁,嘴巴成了个“口”字。

    事发突然,她还没反应过来,凌司辰就“砰”一声撞上了墙,自己被他拉着的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动作。

    红衣少女只觉脑瓜子嗡嗡作响,左看看,右瞧瞧,一时间竟不知该先拦谁。

    她一面担心千炀那爆脾气闹出乱子,一面看着凌司辰的神色愈发阴冷。

    少年眼尾泛红,眸子紧紧盯住千炀,眼中几乎冒火。嘴唇微启,齿间却发出咬合的磨砺声,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你叫她……什么?”凌司辰的声音低哑得像野兽的低吼。

    “夫人啊。”千炀答得理所当然,语气自然得好似在说天气。

    他的手依旧停在半空没收回去,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满是好奇,看着凌司辰的反应颇有几分兴味。

    他话音刚落,凌司辰已然一闪而至,快若鬼魅地扣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掰。

    同时出鞘的还有修士随身的长剑,锋刃直指壮汉的咽喉。

    “住手——!”

    姜小满急得大喊,生怕千炀一个控制不住露出魔身。

    却没想到,凌司辰因她这一声呼喊险些失控。

    他转头看向姜小满,眼底的血丝快倾泄出来,同时还有浸透的悲伤。

    他几乎是颤抖着开口,声音微哑:“他……是谁?”

    “姜小满,他到底是谁!”

    那一声“谁”是嘶吼出来的,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楚。

    姜小满听得心里一阵乱糟糟,想哭又想笑,连气都喘不匀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千炀哪里受得了这般被人拿剑指,他反手一把抓住凌司辰的手腕,力道如铁钳般沉重,骨节发出“咯吱”的响声。

    凌司辰被那力道一怔,但很快怒火直窜,手中剑锋一转,下一瞬便要出手。

    眼见两人要打起来,姜小满急得不行,连忙一个箭步横在二人之间,用尽全力把凌司辰的手从千炀手中解救出来。

    “凌司辰!你误会了!”她满头大汗,话都说不利索,“他,他是我表哥!”

    此言一出,场面忽然安静下来。

    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都站得挺远。猫爷也混在人群中,有几分惊疑,又好像瞧得津津有味。

    凌司辰冷冷开口:“你哪有第二个表哥。”

    “表叔……说错了。”姜小满嘟哝着,拼命朝千炀使眼色,“对不对,表叔?”

    千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没错!夫人!”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又呼出,耐心比手势给他解释:“这个时候呢,我就不是你的‘夫人’了。”

    千炀思考了一下,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你说过的,来了这里就必须是我夫人的!”

    “闭嘴!我没说过!”姜小满狠狠瞪了他一眼。

    赶紧环视一圈,好在围观者无人听出端倪。

    千炀又想了想,“那我是你夫人。”

    “也不是,别再叫了……”

    “不能叫夫人,难道得叫霖——”

    “唉唉唉!不、不!这个也不行!”姜小满汗流浃背。

    凌司辰看着两人这一唱一和,脸越来越难看。长剑再次横起,直接架在千炀的肩上,声音低冷:“滚。”

    千炀这下真不高兴了,“你说什么?”

    “我让你滚。”

    千炀脸一沉,手指戳到凌司辰脸上,“你敢再说一遍?”

    “滚。”凌司辰一字一顿。

    “出言不逊的蝼蚁,看本王——”

    “啊——————————!”

    姜小满一声长嚎,打断了千炀的话,硬生生把他的“本王”盖了过去。

    这才让两人收回注意力,转头看向她。

    “能不能听我说话!都不许打架!”少女气鼓鼓。

    凌司辰皱起眉头,“你护着这混蛋?”

    姜小满长叹一口气,心里嘀咕:我护着你啊笨蛋。

    千炀手指还戳在凌司辰脸上,“这谁啊,也是你的夫人吗?”

    姜小满额头青筋直跳,内心崩溃:你今天跟夫人过不去了是吧。

    一边是剑架脖子,一边是手指戳脸,这两人针锋相对,场面一时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这两人僵持中,忽然有一个看戏的喽啰大胆喊了一句:

    “二位大哥!小的,小的有个办法!”

    *

    这是一片灯影摇曳的酒舍,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矿尘的混杂气息。

    匪帮与矿工在这里相处得倒也和乐,平日里一群大老爷们酒足饭饱后,总喜欢玩些粗犷的游戏。什么划拳、扳手腕,甚至摔跤比力气,成了他们的惯常娱乐,偶尔还借此角出分队长或矿头子的位子。

    此刻,在一片兴奋的吆喝声中,酒舍的气氛已被推至高潮。

    围观者簇拥下,两条挽起袖子的手臂已然摆上石台,作好对垒姿势。

    一条稍显白皙,手腕上还戴着一副雪革护腕,正是来自那眉目凛然的贵客。

    另一条则黝黑粗壮,仿佛两倍于对手的粗硕,属于刚上矿不久的大块头,壮得像头蛮牛。

    “若我赢了,你立马滚蛋。”

    “好啊!那你输了就给本大爷擦鞋。”

    “找死,今日就废了你这手。”

    “啊哈哈哈哈你这蝼蚁好搞笑!就凭你?”

    两人针锋相对,围观者也议论纷纷,兴致高涨:

    “这么大的块头,我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贵客公子这细皮嫩肉,如何能赢他?”

    “哎,话可不能说太满!块头再大也是凡身,咱这贵客、这架势可不是凡人。”

    “啊?贵客是修士?”

    “是啊,你没听老大说吗?我同你说,修士可不比寻常人,岂能光看模样?”

    姜小满也混在人群中听着。

    她躲在凌司辰后头,悄悄朝千炀挤嘴型:

    【“不许用烈气!”】

    千炀探个脑袋,不明所以:“啥?”

    【“你小子不许用烈气!”】

    凌司辰转过头来。

    姜小满立刻换上笑脸,声音甜腻腻:“加油哦!”

    心底却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说来,瀚渊几千年都没人掰手腕掰得过千炀。记得有次,岩玦、飓衍、月谣三个齐上阵,都被千炀单手提了起来,场面可谓壮观。

    看他掰手腕挺没意思的,霖光看得直打瞌睡。

    但眼下,对手是凌司辰,她哪还打得了瞌睡,整颗心都跟着拧紧了。

    可以的话她想赶紧叫停,但看着两人兴致都很高,根本不像能阻止的样子。

    裁判把着两人手,两只手都绷得梆紧,随着一声“开始”人群瞬间沸腾,喊声如潮。

    “啪——!”

    高大壮汉的粗硕手臂猛然发力,将凌司辰的手腕稳稳摁下。

    围观人群爆出一声震天喊叫。

    姜小满眼睛一抖,却是呼出一口气,心里终于松了些:幸好,千炀没玩脱暴露,结果还算正常。

    凌司辰却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

    他明明已凝聚了四成灵力,即便是凌北风,也不可能这么快把他掰倒!

    “再来!”凌司辰咬牙,眉眼间多了一分倔强。

    姜小满想阻止:“不来了吧……”

    凌司辰侧头看向她,眼睛里有些不服气的戾气,“刚才我没发挥好。”

    “不是,你——”

    姜小满想的是:你发挥好了也掰不过呀。

    她还没说完,千炀就挑了挑眉,颇有兴趣地将手重新搭上石台,嘴角微扬:“来啊,本大爷奉陪到底!”

    姜小满:……

    ——

    第二轮开始,凌司辰眼中陡然金光乍现,烈气隐隐涌动,气势陡然一变。

    千炀察觉到这变化,眉头一跳,顿时怔住。

    他的感知力本来就弱,凌司辰不把烈气提炼出来他还没感知到。

    “你是——”壮汉疑惑地侧头朝姜小满望去。少女立刻投去一个阴冷的眼神,微微摇头。

    千炀心中一滞,这才重新集中精神。

    然而趁他这一瞬分神,凌司辰手腕猛然发力,硬生生将局势扭转了一些。

    这下千炀也咬紧牙关,卯足了劲。但他没有用烈气,单纯用自己四象之躯的蛮力,与浑身烈气灵气双双爆发的凌司辰硬碰硬。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炷香烧了半根,人群的呼喊声却一浪高过一浪。

    姜小满本来并不上心,可如今,却随着两人的对垒,她手心也出了汗。

    到底谁能赢?

    她也开始好奇。

    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燃尽。

    凌司辰的额头满是汗珠,手臂微微颤抖,力量已几近极限。而千炀那边虽也开始喘息,终究凭借着不朽的四象之躯硬生生压过一头。

    “啪——!”高大壮汉的手臂猛然发力,将戴着雪革护腕的手腕狠狠摁在了石台上。

    酒馆内一片寂静,紧接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凌司辰喘息不止,脸色铁青,虚软的手垂在一旁。

    “你这混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千炀却笑得格外畅快。

    “啊哈哈哈哈!”他站了起来,宣告胜利般双手叉腰,胸膛起伏不止,“你还不错嘛!好!本大爷便允许你当我们的夫人!”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姜小满掩面。

    凌司辰哑然,“你……到底知道夫人什么意思吗?”

    千炀一本正经地点头。

    “夫人说,‘夫人’,是值得认可、信赖之人的意思!”

    这回终于轮到凌司辰眨眼睛了。

    姜小满凑近他,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脑袋,“我都跟你说了,我表叔这里……不好。你干嘛非跟他一般见识……”

    第214章 你只想当朋友吗?

    没想到,这场闹剧竟让姜小满与匪帮众人相处得意外融洽。

    这些大老爷们稀罕这么个小姑娘,瞧她被大块头和贵公子争抢,觉得既稀奇又有趣,给单调枯燥的挖矿日子平添了不少乐趣。大伙儿争着请姜小满吃肉,姜小满也毫不客气,烤肉是一串接着一串,吃得腮帮又油又鼓。

    一眼看过去,千炀和凌司辰那边酒气冲天,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还在掰手腕较劲。原本是单挑,后来竟演变成了七八个人对阵千炀一个。掰完手腕不过瘾,又玩起了扔骰子,叫好声此起彼伏。

    姜小满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盯着那边发了会儿呆。

    果然,男人一喝酒,神智都不清醒了,连近在眼前的仇敌也辨不出来……

    当然,若是认出来了,那才真是没法收拾了。

    千炀的脑子是直的,该打就打,该杀就杀,强者他赞赏,弱者他不屑。

    可凌司辰就复杂太多了,宗门的血海深仇他怎么可能抛得下?

    迟早,这两人会厮杀到一死一活吧。

    无论谁死,姜小满都不愿看到。

    ……

    起哄声一阵一阵的,人群把他俩淹没得瞧不见了。姜小满索性不再管他俩,专心吃手中的肉,听着几个不喝酒的老人唠嗑。

    “我说老李,这场景好久没见过了吧?”对面一个满脸褶子的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被称作“老李”的人看上去四五十岁,虽然鬓边已有些许白发,但整个人显得很健朗。他抿了口茶,乐呵呵地接话:“你们那城里都是些小毛孩儿,我们可不一样,壮汉多得很!不过像这位老哥——”

    他伸手指了指千炀,“这般一人顶七八个的,还真是稀罕。”

    你们那城?

    姜小满微微一愣,从话里听出了些东西,但她忍住没继续问。

    眼下千炀这一闹已够惹眼,加上凌司辰突然“杀”进来,更不宜多言,以免引人生疑,徒生事端。

    另一人似是被勾起了话头,接道:“说起来,上一个这般壮实的家伙,还要数当年那位来寻卿衍公子的边关将军了罢,灰白头发的那个。”

    “哦哦,那个啊。”老李笑了起来,“可没这位壮!不过那一回,卿衍公子可真是喝了不少。他这一喝酒,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另一人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

    二人言语间多是笑意,待谈至深处,却又忽地各自长叹了一声。

    姜小满听得入神,忍不住偷偷弯起嘴角,仿佛透过只言片语便能描摹出画面来。

    风鹰便是这样一个人啊……

    或滴酒不沾,或一饮便滔滔不绝,六亲不认抓着人便狂说不休。

    她记得那次黑水治理后的庆功宴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扒拉着霖光讲到天明。霖光呢?雕像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风鹰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进去了。

    都说了些什么?从风脉的起源说到南渊主小时候的糗事,听得飓衍脸一黑,过来把风鸾架起扛上肩就走了。谁知风鹰被扛着也不闭嘴,晃着腿继续讲,声音连绵数十里。

    悄然地,姜小满也叹了一声。

    此间,那老汉说得起了兴致,又似是有些发热,竟一把解下了胳膊上的绿巾。

    姜小满无意一瞥,目光顿时凝住。

    绿巾之下,赫然露出一道道环绕交叠的疤痕,粗看仿若划痕,再看却一圈套一圈,似是某种咒印的痕迹。

    老汉察觉到姜小满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见已经露了出来,他索性也不避讳,将手臂高高举起。

    “小娘子莫害怕。这个,是我们无法忘怀的过去,亦是将我们团结在一起的缘由。”

    姜小满放下手中未吃完的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每个人都有吗?”

    另一人则哈哈一笑,也把绿巾取了下来。

    “当然!这,便是晓月帮的殊荣!”

    听得姜小满对这帮派是越来越好奇了。

    这些人看似粗鄙,却有太多共通之处:操着相似的浓厚大漠口音,言谈间显露出多年交情,手臂上还都有怪异的咒印……

    但他们却不是潜风谷覆灭时的罪修,可又为何在那之后集结于此——当真只是为了挖矿?

    想不明白,少女只能继续吃肉。

    ——

    又过了些时辰,酒舍里的匪帮和矿工们终于闹腾够了,喧嚣声才渐渐平息。

    坐在姜小满身旁的几个老汉临走时,还特意问要不要带她回客房休息,被她婉言谢绝了。

    很快,酒舍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散尽,整间屋子静了下来。

    偏偏酒舍朝南开窗,冷风灌入,吹得桌上烛火跳动,险些熄灭。

    姜小满伸手去护烛火,光影跳动间,映出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走近。

    她抬眼一看,是凌司辰抱着一坛酒,醉醺醺地踱步而来。

    “表叔呢?”姜小满瞄他一眼,随口问。

    人都走光了,千炀也不见了。

    偌大的酒舍里,就剩下他们两人。

    “他划拳输了……”凌司辰醉眼迷蒙,手一挥,“自认罚,倒立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姜小满咂舌。

    竟然连划拳都玩上了,那千炀怎么可能赢得过?

    凌司辰抱着酒坛,仰头又是一口,酒坛倾斜间,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姜小满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怕他一个不稳摔倒。

    谁料他却顺势靠了过来,整个人醉意沉沉。姜小满无奈,只能扶着他,两人一同坐在墙角边堆放的麻袋旁。

    见他还想喝,姜小满伸手将酒坛夺了过去。

    “别喝了。”

    “为什么?”凌司辰醉眼半睁,掀起眼皮看她,“是怕我醒了,你又逃走了?”

    姜小满也看了他一眼。

    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是谁怕啊?

    她摇摇头。坐的地方有些不平,她想挪动下位置,谁知身旁的手一把抓了过来。

    “你不要走。”

    姜小满怔了一下,低头瞧了眼,“我就挪动下位置……”

    手还是紧紧抓着。

    姜小满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真不走。”

    那手这才慢慢松开。

    墙角的风凉飕飕,麻袋堆散着陈年的尘土气。

    两人就这么靠坐着,一醉一醒,隔着几寸距离,沉默却如水波般一点点蔓延开来。

    许久,凌司辰那醉醺醺的神色逐渐沉凝,混沌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清明。

    他侧头望着她,声音轻缓平和,不像疑问,更像叙述般开口: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再抬眼瞧过去时,少年眼中的醉意都散了。

    她心想,是他调转了灵力,把酒力控住了吧——当然,烈气也有可能。

    “早前我就一直想来潜风谷一趟,毕竟狗爷前辈的遗愿还没完成呢。正巧,昆仑怀疑南魔君现世,要人来查潜风谷有没有异常踪迹,爹爹就派我来了。”她答得也坦然。

    这借口原是为了应对匪帮不配合,倒是提前派上用场了。

    “你爹爹就派你一个人来?带个傻子?”

    “不行啊!你不在的三个月,我可是一个人完成了好多任务的,如今大师兄都不如我呢。”姜小满扬起眉毛怼他*,“再说,表叔可厉害了。”

    “一个人”三个字被她特意加重,倒让凌司辰愣了一下。

    那一瞬,他脸上的神情略显复杂,沉默里添了些自责。

    他低下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轮到姜小满问了。

    “你呢,晓月帮贵客是你的暂时身份?你也是冲这个来的?”

    她心里猜测,凌司辰大概也是奔着风鹰来的,假身份潜入是他的惯常手段了。

    给他个台阶他应该会接吧?

    孰料对方却直截了当:

    “不是。”

    凌司辰看向她,目色平静如一弯冷月,声音却格外认真:“我说过,我不会再瞒你任何事。所以,我是来找风鹰留下的一块石碑。那东西与魔界封印有关,也与我的身世……还有我母亲的死有关。”

    姜小满嘴巴微张,一时合不拢,没料到他会这么坦率地全盘托出。

    凌司辰见她发愣,以为她是被吓到了,遂朝她温和一笑。

    “我虽有魔物血脉,但亦与魔物有血海深仇,此生绝不会像他们那般杀人害人,你别担心。”

    那抹笑意温和如春风,却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与破庙时那种阴鸷狠戾截然不同。

    姜小满看着他,一时间心头恍惚。

    她忽然忆起,最初的最初,自己不也是被这样的笑容所吸引吗?

    那时的凌司辰,总是那么温柔又可靠。让她觉得,只要能和他待在一起,无论是诛魔、历险,还是见证更多风景,都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曾经的自己,多么容易满足啊……多简单的日子,也能觉得快乐。

    姜小满垂下眼,嘴角弯起一抹笑。

    “我不担心。”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话虽这样说,心中却有些苦涩。

    压抑如山石,压得她窒息。

    她真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和他一样毫无保留。

    这样,会轻松许多吧?

    但目光穿过门口,抵达那或许还傻傻倒立着的千炀时,心底又不由一沉。

    横亘在眼前的,是岳山的血海深仇。——至少现在,她没办法说出来。

    凌司辰未察觉到姜小满的挣扎,听到她的话后,眉眼间稍稍放松了些。似是又想起什么,低声问:“你之前说过,你有一个不杀人的魔物朋友,可还当真?”

    姜小满回神,略微一顿,“嗯。”

    凌司辰沉默了一瞬,像是在斟酌什么,声音放得更低:“……可以多我一个吗?”

    姜小满怔了怔,睫毛轻颤了一下。

    抬头看他时,少年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她心中一动。

    少女遂挑起眉头,语气略带揶揄:“你只想当朋友?”

    凌司辰眼角眯了眯,熟悉的狡黠从唇边溢出:“还可以当别的吗?”

    倒逗得姜小满噗嗤一笑。

    “我可以考虑。不过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

    “带我一起去。”她直视他的眼睛,“你提到的那块石碑,我也想看看。”

    她本就在发愁如何接近矿场,如今有了“贵客”相助,行事倒是简单许多。

    凌司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要求并不意外。

    “好,明日我们一同去。”他答得干脆,目光掠向门口时又顿了一下,“但你那表叔,就不用去了。”

    *

    翌日清晨。

    “不是说了,你表叔不用去吗?”

    凌司辰的脚步一顿,目光又暗了下来。

    本来他的黑眼圈就没散干净,一层阴霾铺上真是比阴天还沉。

    姜小满却像没听到似的,走在前头,手里抱着个刚出炉的馒头,边走边啃。

    “你去跟他说啊。”

    第215章 你只能是我的夫人

    姜小满手里的馒头软软糯糯,别说,这匪帮的早饭居然挺不错的。

    凌司辰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壮汉,冷冷地朝他走去。

    “你,留在原地。”他的语气冷硬,“我和她去就够了。”

    千炀却全然不理会,抓起手里的馒头一口塞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既不表态,也不回应。

    凌司辰眉心微蹙,狠狠瞪了他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不过刚迈出两步,他便听见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像是那壮汉故意踩重的脚步。

    凌司辰停下脚,再度回头,脸色更加阴沉,“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聋了?”

    千炀捏着最后一口馒头,不慌不忙地塞进嘴里,“本大爷想去哪就去哪。”

    凌司辰唇间紧抿,眼底翻涌起冷意,“不识抬举……”

    “你好烦呐,你这样当不成本大爷的夫人了。”

    “你说什么?”

    凌司辰脸沉得难看,千炀却不以为然,大声笑得直爽,还伸长脖子朝前面的姜小满喊:“对不对,夫人?”

    姜小满听得头皮发麻,正要转身说什么,便见凌司辰将手指逼至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壮汉鼻尖,咬牙如低吼:“你再喊一声,我杀了你。”

    谁知眼前壮汉一听,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双眼雪亮,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露出肌肉,摆出了架势:“唔哦,要打架?来吧!”

    姜小满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

    身后闹得如此喧腾,着实让她脑仁疼。

    记得以前的凌司辰,分明不是这样的。怎的如今变得这般易怒,嘴上动辄就要杀人?

    她又想,或许这变化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我们走吧。”

    少女冷不丁开口,声音甜得似清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两人揪着领子的动作顿时僵住,齐齐转头看向她。

    姜小满不慌不忙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朝二人微微一笑。

    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也不需要说。

    凌司辰愣了一瞬,随即松开了手,把千炀往后推开。

    满脸写着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过来了。

    *

    如今有了“贵客”领路,矿区内外倒是畅行无阻。

    凌司辰似已了然路径,脚下轻车熟路,径直带着两人越过矿场,一路朝后方而去。行至矿区尽头,但见一片土坡堆叠如山,绕过土坡尽头,竟现出一个隐秘山洞。

    洞口狭窄低矮,被厚厚废墟掩着,若非仔细搜寻,根本难以察觉。

    少年伸手拨开挡路的碎石土块,山洞内漆黑一片,唯见地上散落着许多白藤,洞顶亦垂挂着同样的藤蔓,随风轻轻摇曳,微微晃动,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

    姜小满暗忖:这应该便是秋叶说的,深处的“白草藤地”了。

    这一处地方,实则已脱离了潜风谷的范围。寻常人想寻到此处,怕是要费上一番工夫。

    她不由得感叹,幸好有凌司辰同行,若是换成她和千炀两人,只怕还得在矿区兜转好几日。

    抬眼望去,但见洞口窄而低矮,约莫不过八尺,凌司辰的身高刚能过,千炀进去怕是会磕着脑袋。

    少女转身甜甜一笑:“表叔,你在外面等我们哦。”

    千炀听了,豪爽一拍胸膛,“好!”

    那手拍着胸膛还未放下,便见凌司辰一步上前,一把牵住姜小满的手,带着她进去了。

    洞内阴暗潮湿,垂挂的白藤拂过二人颈间,少年忽然幽幽开口:

    “他怎么这么听你的?”

    姜小满“嗯?”了一声,语气懒懒地随口答:“大概是因为我是大夫人,而你是二夫人吧。”

    她语气轻快,似无意间玩笑,哪知话音刚落,便觉身旁气息一沉,脚步也随之顿住。

    抬眸一看,白藤之中,少年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不、行。”他咬字极重,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不许再说你是他的夫人。”

    姜小满忍着笑,“表叔他又不懂夫人是什么意思,你跟他较什么真?”

    凌司辰黑着脸走过来,伸手捧起少女的脸,将她的双颊捏得肉嘟嘟的。

    “那也不行。你只能是我的夫人。”

    *

    姜小满愣了半晌,盯着他看,也不作回应。

    “还不放唔……”她含含糊糊地开口,大概是因为凌司辰一直捏着她的脸。

    少年这才回神,目光落在少女嘟嘟的脸颊和眨巴的大眼睛上,竟有些看得出神,半晌才松了手。

    两人继续朝洞中深处行去。垂挂的白藤草在肩头轻轻拂过,带着酥痒的触感,随风轻摇间透出几分幽静。不消多时,便行至尽头。

    姜小满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疑惑道:“咦,这里就是尽头了吗?”

    她伸手敲了敲眼前的石壁,声音沉闷,分明是实心石块。从洞口至此,不过百步,竟是如此浅薄的洞子。

    ——也没有秋叶说的残影墙啊?

    凌司辰站在一旁,眸色微沉。“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矿匪将这里弃之不顾,原来仅仅几步,便到此为止。”

    倏忽他又勾起一笑,“凡人也罢,修士也罢,行至此处,面对的不过是一片荒壁罢了……但倘若是魔物呢?”

    姜小满眨眨眼睛,看着少年胸有成竹地抬起手来。

    只见他五指缓缓并拢,手中气息瞬息变幻,灵气渐渐隐没,转而涌现出一股狂烈而强悍的气息。

    姜小满即刻察觉了出来,那是烈气。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不敢信。能有躯体同时承载烈气和灵气不说,竟然还能做到如此丝滑顺畅地切换?

    她都要羡慕了。

    下一刻,尽头的石壁忽然泛起一道亮光,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洞中响起,震动着两人的脚下。

    石壁缓缓让开,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里面幽光闪动,深不见底。

    “果然,”凌司辰眉梢微挑,扬起一抹得意笑容,还怕姜小满不明白,耐心给她解释:“此处布有以魔气为引的法阵,凡人修士皆无法触发此阵——跟我来。”

    旋即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通道深处走去。

    姜小满没有抗拒,脚下随他而行。可走着走着,却不知为何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手腕上是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曾在无数个时刻带给她安稳——镜潭宫,黄土宫,甚至太衡山的长廊上。他拉着她时,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与可靠。

    可现在不同了。

    这次,手腕上传来的不止是熟悉的温暖,还有一股异常强烈、毫不掩饰的土脉之力——那张扬而充满攻击性的力量。

    没走几步,姜小满忽然将他的手甩开。

    “怎么了?”凌司辰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

    “我自己走。”姜小满语气平静,笑容淡然如水。

    凌司辰一时微怔,墨色的眼瞳动了动,眉间压下了几分低落。终究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那跟紧我。”

    通道蜿蜒而深长,但一路平安无险,直至尽头——一道石壁横亘于前,几乎覆盖了整片墙面。石壁黝黑古旧,虽浸染岁月,但表面却光滑如镜,反射着周边灯火的光芒。

    二人靠近时,周围火把燃起的光芒落在石壁上,从上到下皆是一些用风脉烈气刻入的纹样,流转着淡淡的青光。

    姜小满举目看去,最上方是一片祥云。

    祥云正中,那枚奇特的符号赫然在目——三角形嵌着一只眼,外接圆环。她如今对这个符号记忆深刻,看一眼便识得。

    姜小满凝目细看时,耳畔忽然传来凌司辰的声音:“那个符号……”

    她转头望去,只见他目光高抬,正对着那枚符号。

    “你认得这个符号?”姜小满问。

    “嗯。”凌司辰颔首,“是一个早已湮灭的神侍家族,子桑氏的徽记。”

    姜小满颇为好奇,“你从卷宗中得知的?”

    若她没记错的话,宗门卷宗对子桑族的存在早已抹去,鲜有的提及也只存在于一些民间不入流的野史读物。

    凌司辰却摇头,眼中似闪过一丝追忆。

    “不是卷宗……是母亲告诉我的。”

    姜小满一怔。

    凌蝶衣竟然知道子桑族的往事?

    她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未追问下去。

    目光继续向下,石壁中段刻着一片波纹符号,宛如海浪起伏。其上十个小方格分列,而最底部的一个大圆,内中点缀无数小圆。

    圆圈顶上,一道蒸腾之气的纹路蜿蜒而上,直指最上方的子桑徽记。

    姜小满仔细端详,却看不透其中奥妙,不由偏头转向凌司辰。

    少年修士目光凝重,指尖轻触石壁,沿着那些纹样缓缓摩挲。

    半晌,他低声喃喃:“大漠……十城。”

    姜小满闻言,目光落回石壁。

    凌司辰又道:“波纹是沙漠之海,而每一个方格,便是一座城池,总共十座,对吧?”

    姜小满数了数,那些小方格恰好十个。

    “可箭头与这些大大小小的圆圈,又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凌司辰仰起头,颈线勾出一道冷峭弧度。

    “大漠之下,定有某种力量的源头,源源不断地向天输送能量。而天上的东西,则与失落的子桑一族息息相关……这大概就是风鹰想要告诉我们的。”

    他指尖一转,指向那些圆圈中央。

    那是一道弧形的分割线,将圆圈一分为二,一黑一白,形似太极,却不完全相同。箭头从黑面生出,蔓延向白。

    “混元,纯元……箭头代表能量流动,黑白分割则象征混元与纯元。大漠之下藏有的秘密,便是源源不断地将混元力量输送给天上的某物。”

    “混元、纯元又是什么?”

    “古宗典籍有云:道生双极,善恶共生,有善生,则恶存。善生纯元,乃至真至阳之物;伴生混元,乃至恶至阴之物。我辈修行者,所求便是提炼纯元,摒弃混元。而此物所指,专门汲取混元之力,显然非善物。”

    姜小满蹙眉,“大漠十城如今只剩下芦城。难道风鹰留下的讯息,是说有人在芦城地底做这些邪恶修行?”

    羽霜曾言,归尘五百年来盘踞大漠。

    此事,莫非又与归尘有关?

    古宗记载,大漠十城因天灾毁灭,自百年前始,逐一湮灭,每座间隔数年至数十年不等。可文梦语却断言,那九城是凌家修士奉蓬莱之命以红云剑阵逐一摧毁……

    孰真孰假?姜小满自是更信文梦语一些。

    那么,这也是蓬莱和归尘协作的一环吗?可又是为什么?

    凌司辰将指尖点在唇间,目光如炬地盯着石壁,眉间染上深思。

    他又凑近,指尖顺着那些箭头逆向滑动。他的动作轻缓而专注,殊不知,就在他手指掠过的刹那,那些暗淡的箭头竟微微亮起。

    一抹幽绿光芒从子桑符号处闪烁而出,随后如细流般蜿蜒而下,蔓延至最底部的圆阵。

    凌司辰一惊,立时警觉地退后一步。姜小满也不由自主看了过来。

    在最底下,所有绿光汇聚成一团,又随着凌司辰指尖离开倏然明亮!

    “嗡——”

    一道低沉的嗡鸣声响彻石室,整个石壁瞬间被点亮,符文浮现,光芒将整片空间照得如同白昼。符文之间,烈气如波涛翻涌,在空中盘旋流转,传出阵阵低沉轰鸣。

    姜小满霎时警觉,指尖凝出一道蓝光戒备。

    但很快,这蓝光便消了下去。只因她的心魄一瞬间便认出了这股烈气——竟出奇地温煦,犹如春风拂面。

    *

    就在这温柔的烈气中,一道微光从虚空中乍现。

    那光芒极轻极柔,初时如雾中游丝,渐而凝聚成一道人影,轮廓一点点由模糊变清晰。

    那是一个灵体模样的男子,形貌清瘦,衣袂如烟,披散的长发垂落如缎,两侧发间各一纽为一根青丝带束起,末端轻垂脑后。唯有耳畔,竟各生出一对雪白的小翅,收敛在发间,还动了动。

    他立在那里,身形如风中竹影,眉目间尽是温润如玉之色。

    只听那灵体开口,声如清泉:

    “你就是……思尘吗?”

    凌司辰尚未开口,那幻影又显出几分惊讶,

    “你都长这么大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吗?”

    凌司辰凝目而视,“你是?”

    那幻影噙着一丝谦和笑意,

    “小生名为风鹰,是你母亲的旧友。”

    第216章 瀚渊不能亡

    姜小满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幻象,那般逼真,仿若其人仍在世间。

    男子一身云纹秋衫,衬得身形修长。眉目清秀,面若桃李,肤白如净,竟是几分女子相。

    他静立不动,唯有眉眼动,远观如一株翩翩青竹,近看却又柔和似水。便连温婉从容四字,也不足以道尽那与生俱来的气韵。

    风鹰——好久不见了。

    霖光的记忆浮上心头。她最后一次见风鹰,是在征战前夕,自那之后,他便随北军阵出征,再无音讯。

    风鹰身为瀚渊最顶尖的协应,其“风引谣”之技仅逊于他家主君。霖光一直想将这般不可多得的战力拉入己方阵营,但奈何,她终究拉不下脸去找飓衍。

    何况,当初闹得那般难看,飓衍能将风鹰与神器交出来,已是看在归尘的情面上。

    殊不知,那一别竟成永诀。

    尤其是——风鹰居然结丹了。他可是四鸾,怎么会结丹呢?

    先是四鸾结丹,又是渊主结丹,看来永恒与不灭也是一出笑话罢了。

    “这位姑娘是?”耳边响起的声音似春风拂面,细腻温和,又异常熟悉。

    姜小满方才回神,看着眼前风鹰的幻象向他们恬然行礼,风姿翩然如旧。

    “我叫姜小满,是——”她刚开口,却被身旁之人抢了话头。

    “我的修侣……未来的。”

    凌司辰说得很认真。

    姜小满抿抿唇,没有表示,也没有反对。

    风鹰向她颔首。

    凌司辰又继续问:“你是旧时的残影,却能看到现下的景象?”

    风鹰微笑道:“‘旧梦留影’乃小生的祝福技。小生将自己的梦境化作幻象,封藏于此墙中,加之土脉烈气与神血灵气同时作用的开启条件——也就是说,唯有你,才能将其打开。只是,这意识残存有限,恐难以坚持太久。”

    说罢,他抬手一挥,一只沙漏浮现于空中。细沙缓缓流下,时间在悄然消逝。

    凌司辰瞥了一眼沙漏,“时间耗尽,你便会彻底消散?”

    风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石板上的内容,你解读了多少?”

    ——

    暗道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湿的土气,令人胸口隐隐发闷。

    然而,这些外在的压迫感,却远不及内心的焦灼来得深切。

    凌司辰有太多问题想问,可时间有限,他只能在脑中飞速整理,将最重要的提问压缩到最简洁的措辞里。

    二人开始一问一答,姜小满则在一旁默默聆听。

    凌司辰先问:“蓬莱在征集混元之力,他们要拿它做什么?”

    一来就直逼重点。

    风鹰坦然回答:“培养‘兵器’,降下‘天罚’。小生从无数梦境中追溯所得,他们正在筹划一场对瀚渊的总攻,意在彻底诛灭其存在。”

    此言一出,姜小满睁大了眼睛,凌司辰眉头也蹙得更紧。

    如此震撼的消息,却并非毫无预兆。毕竟,霖光当年亦想毁灭天岛,双方本就仇深似海,欲将对方毁灭并不意外。

    只是,为什么需要混元之力?

    凌司辰目光一转,落在那石壁顶端的标记上:“此所谓天罚,与子桑氏有关?”

    风鹰点了点头。

    “曾经,大漠十城的祭天台便以血汇成此标记,此中必有关联。子桑族沐浴神龙之气,其体质早已超越凡人。小生便猜测,蓬莱是借子桑一族的体能特性,来吸收并运用混元之力。而推动天罚的力量却并非普通的混元,而是来自大漠地底,那世间百倍、千倍于凡人的能量。”

    凌司辰有点想不通,“混元之力至暗至邪,源自负面情感的积蓄。凡人所携不过寸许之微,而那荒无人烟的大漠地底,却为何能积聚如此庞大的能量?”

    风鹰的眉目沉凝,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若仅从凡人处积得,确实不太可能。但若是从蛹物处呢?”

    “你是说……魔丹?”

    “不错。蛹物以吞噬生灵为食,其丹魄能吸收人们濒死时的挣扎与悲伤。这些负面情感积蓄于丹魄中,远比凡人日常所生的负面情绪要强烈数倍。”

    说至此处,风鹰顿了顿,目光沉下几分,“小生后来发现,昆仑仙炉正是用以压解这些混元之力的工具。他们借菩提的木解术,将其中的混元之力尽数提炼抽出。”

    “菩提?”凌司辰眉头深锁,“所以魔丹送至昆仑,并非销毁,而是提炼!?”

    他尾音骤然拔高,语中蕴怒。隐约可见他周身灵力涌动,似难以压抑内心翻腾的情绪。

    若这是真的,那便是——十八载欺瞒。

    一面假以天下安宁为名收取魔丹,一面暗地炼取至邪之力——如此伪善,荒谬至极!

    凌司辰的动作尽数落入姜小满眼底,少女却未开口。

    她心中清楚,当初知晓菩提为仙炉掌者时,她便已猜到几分,如今不过是佐证了那早有的推测罢了。

    但凌司辰不同,蓬莱之于他,是信仰,是根基,是被坑到冥宫仍然笃信的存在;今日得知此等丑事,只怕这信仰正在一步步瓦解吧。

    这般,他若最后得知他母亲死亡的真相,应该也不会太受打击了……也好。

    风鹰的幻象察觉不了眼前二人的心绪波动,只继续述说:“每一颗丹魄所携之力,可达凡人数倍。而地底蕴藏的蛹物数量则更远超凡想……但地底之蛹并未食人,如何将这股力量压解成如此磅礴的混元之力,小生也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你也不知道?”

    “大漠遗迹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小生曾多次去探查,可惜皆未能进入遗迹中心。其间就像用封禁之术层层困死,不让人窥探,不露出一丝破绽。”

    空气沉寂下来,二人皆陷入沉思。

    姜小满亦在思索。

    风鹰所言不假,地底只有未破蛹的万千蛹气,这些气息虽浑厚充盈,但不足以形成混元之力。毕竟混元之力源自七情六欲中的负面积聚,而蛹物本身残缺心魄,无法累积这种力量。

    凌司辰似想到什么。

    “曾经兼玉城也是大漠十城之一,加之后来的芦城——这些,是否都与归尘有关?风鹰,潜风谷覆灭是否与你的发现有关?”

    姜小满也向幻象看过去,她也想知道答案。

    可哪知,纤瘦的幻影却睁大双眸,似被什么击中一般。他怔了片刻,才低声呢喃:“潜风谷……覆灭了?”

    声音极轻,却难掩其中痛楚。

    “你不知道?”凌司辰问。

    幻影缓缓摇头,神情略显恍惚,“留此梦影之时潜风谷尚在。但如今看来,小生的担忧皆成了真。”

    他闭上双目,长长叹了一息,“你们寻至此处读取梦影,想必,小生已不在人世了吧。”

    凌司辰和姜小满对视一眼。

    姜小满垂下眼帘,掩住了眼中的悲伤。凌司辰则转向风鹰,眉宇间格外认真,“抱歉。”

    风鹰却挤出一笑,“毋须道歉。生死有命,命数使然,小生并不惋惜。只是可惜,无法解答你的疑问了。”

    凌司辰想开口,被幻象抬手制止。

    他稍稍垂眸,睫羽遮住了眸中的深沉。等到再次抬起眼时,那份暗沉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清冽锐利的光。

    “不过,关于北尊主之事小生倒知晓一二——天岛建造兼玉城,其初衷便是为北尊主准备的某项计划。”

    “岩玦告诉我,是为了归尘与战神之种接触,促使血果力量觉醒。”

    “这只是表象罢了,”风鹰神色平静,“岩玦能窥见的,皆是表面;天岛囚禁北尊主,背后还有更隐秘的计划。”

    凌司辰问:“更隐秘的计划?”

    风鹰点头,“北尊主曾在大漠十城中轮换居住,上至百年,下至十数年,其间的真实目的,便是提炼地底的混元之力……这些,还是她告诉小生的。”

    “她?”姜小满下意识问。

    凌司辰接道:“是母亲?”

    “没错。若非她发现这些秘密,恐怕真相早已深埋,或酿成不可挽回的劫难。”风鹰顿了顿,目光平静,“你母亲因察觉了天岛的阴谋,才带着你父亲逃出兼玉城。可谁又能料到,你父亲困于兼玉城并非被胁迫,而是心甘情愿参与其中。”

    凌司辰愕然,声音骤然拔高:“什么?他……不是被囚禁的?”

    风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所有人都这么以为,便是岩玦、菩提、悬沙也这么以为,但只有你母亲知道真相。”

    “她来寻小生之时,正为躲避你父亲的纠缠。他苦苦哀求她回去,央求她配合天岛的计划。可她拒绝了,也因此受尽追逐,几无容身之地。小生为她提供了藏身之所,我们也借此将一切线索整理成册。”

    “归尘,他竟然要挟母亲?”凌司辰咬牙切齿,“怎会如此?我一直以为,归尘是为她而受困于芦城。”

    少年额间青筋跳动,看来岩玦知道的也不是真相。

    归尘……他到底骗了周围的人多少!?

    风鹰却垂下眼眸,声音低缓:“也不能完全说是要挟吧。你父母情深意笃,但理念却大相径庭。你的父亲执意协助蓬莱,炼化蛹物为求解之道;而你母亲,却坚定地反对这种方式。她曾对小生说过——”

    【瀚渊不能亡。】

    ……

    那时,还是潜风谷主的男子也曾愣住。

    这话从眼前一身凡骨的女子口中说出,让他不敢置信。

    可凌蝶衣目光灼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我常常做一个梦。梦中有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告诉我,瀚渊与凡界,是平衡之所在;一方若亡,另一方也将随之覆灭。我不知道这梦是真是假,但它挥之不去……谷主,你能读取我的梦境吗?”

    风鹰沉吟片刻,“小生可一试。”

    他唤来几个亲信,协助凌蝶衣在石榻上躺下,又让前玉清门弟子的余庆怀帮忙施下睡眠术。

    左右都是些值得信赖的人,所以风鹰也不再顾忌。他优雅转身,抖了抖头发,那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竟化作了雪白,头顶生出一对羽翅,通体银光流转,唯颈间一圈羽毛隐隐透着芜青之色。

    随后,南渊白鸾行至躺下的女人身侧,颅顶羽翅散发着圣洁之光,他双目微闭,双手结印,将和煦的烈气注入凌蝶衣的额间。

    接着是片刻的沉静。

    倏然,凌蝶衣额前一缕白光闪过,风鹰骤然睁开双眼,眼底涌现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收手,伫立原地不语。

    一旁的同僚忍不住上前低声问:“谷主,您看见了什么?”

    风鹰面色煞白,似有冷汗从鬓间滑落,良久才喃喃开口:“我……不敢确定。但那是……神龙吗?”

    第217章 青山绿水、恬静的风

    沙漏漏尽一半。

    风鹰目光微敛,眼底浮起一抹恍惚之色,似是透过尘封的岁月,忆起某段沉寂已久的梦境。

    “‘毁灭’的号角已然吹响,唯有‘失落之宫’才能与之抗衡。——梦中的预言是这般说的。”

    “失落之宫?”凌司辰低声问。

    姜小满一愣,忍不住接口:“是……子桑一族昔年所建,那座失传的祭祀深宫?”

    她忍住了前面,这里实在忍不住了。

    “不错。”风鹰点了点头。

    凌司辰偏眸看了她一眼。

    少女心头一紧,连忙搪塞:“我……我在话本上看到过。”

    少年并未深究,复又望向风鹰:“子桑一族早已湮灭,又为何会出现在母亲的梦境里?”

    “小生猜测,或许与令堂体内的血果有关。彼时,小生曾助她封印血果之力,封印之术需以烈气导引,在此过程中,小生的读梦之力与她的血脉之息交融……或许正因如此,才唤醒了那个存在的现身。”

    “那个存在?”

    短暂的沉默后,风鹰抬眸,轻吐出四字:

    “九曲神龙。”

    此言一出,姜小满与凌司辰皆是一震。

    风鹰的幻象行至石碑旁,指向最上方的古老符号。

    “此符记,正是梦中那女子眼瞳中显现的印记。”他语调平静,却带着一丝敬畏,“她虽有人形,但绝非凡躯。她给小生的感觉,是超越一切的至高存在。”

    “你确定吗?”姜小满脱口而出,带着隐隐的急切。

    “九曲神龙”这几个字让她的心魄剧烈跳动,似扯出来一般,根本抑制不住。

    而这份急意,却让凌司辰目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风鹰不曾注意,只是笃定地点头:“确定。”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她虽身处梦境,却不受梦境束缚。她的力量浩瀚无垠,无论小生如何挣脱梦境的桎梏,她始终主宰着一切。”

    “她早已知晓小生的到来,也知晓小生会将这一切记下。正因如此,她才现身于梦境,引导小生记录这些讯息。”

    言罢,他又转向凌司辰,对他道:

    “你母亲倾其一生,都在寻找失落之宫,她将无数梦境刻入念石,让小生一同解读。‘平衡’绝不可破坏——这是你母亲始终坚守的信念。为此,她甘愿飞蛾扑火,去挽救瀚渊毁灭的命运。”

    凌司辰沉默片刻,似有些零碎的记忆在脑海深处浮现、拼凑。

    童年时,母亲总会在枕下放一枚石块。那些石块看似普通,他却从未见她丢弃,反倒小心收拣,晨起便妥善置入一只精巧的匣中。

    他曾问过那是什么,母亲总是笑着轻声道:“是祈祷美梦的神物哦。”

    可那分明只是寻常的石块,暗沉无光。

    如今才知,那竟是承载梦境的念石。

    凌司辰的手指收紧。

    “那她找到了吗?”

    风鹰颔首。

    “我们解读了无数梦境,才最终确认它的方位。可惜,她未能亲自前往,便已遭遇不测。而我……”他说到此处苦笑一声,“看来也没能来得及。”

    短暂的沉默后,他收敛神色,目光陡然凝重:“不过,我们将位置信息尽数封存于一条颈链之中。”

    凌司辰闻言,便自怀中取出了那条骨蝶颈链。

    “是这个吗?”

    风鹰睁大眼睛,闪过一丝讶然,“不错,就是它。”

    姜小满亦怔住,双眼微睁。

    ——秋叶曾提及的骨蝶颈链,竟然……一直在凌司辰手上?

    她侧首望去,却见少年低头凝视着颈链,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微凉的石面,目色幽深,似沉浸在回忆中。

    “这颈链由念石所铸,我研究过多次,却始终未找到开启之法。如何解封?”

    风鹰答道:“为防不轨之人觊觎,你母亲在颈链上设下了机关。需配合另一枚珠钗方能开启。”

    凌司辰蹙眉,“我知道那枚珠钗,如今下落不明,归尘也在找它。”

    “下落不明?那就有些棘手了……”

    “如何棘手?”

    风鹰稍顿片刻,“那枚珠钗亦非凡物,你母亲在上面施加了拟态咒,若落入不轨之人手中,它便会自行隐匿,不留一丝踪迹。”

    “隐匿?”姜小满好奇。

    “准确来说,它会在察觉到危险时,自动寻找契机寄生于某一原初物件,与之融为一体呈现拟态。这样,无论是持有者还是旁人,都无法察觉。唯有接触到你母亲设下的可信之人,它才会恢复原状。”

    他凝视着凌司辰,伸手一指:“你,便是其中之一。”

    “……”

    这句话落下,凌司辰久久不语。

    姜小满听着心绪亦翻涌,一直压抑着的种种情绪,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竟做到如此……生为人,却意图拯救魔族,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不是文梦语那样基于仇恨的看客,而是纯粹的【拯救】。

    ——就像霖光的愿望。

    可霖光是瀚渊的君主,而凌蝶衣,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甚至和瀚渊算不上有情义的天外女子。

    风鹰望向两人,“小生也曾有过同样的疑问。”

    他顿了顿,笑道:

    “但她是那样不凡的女子……”

    “她曾说,在那些垂死的蛹物眼中,她看到了悲伤与渴望。她不认为它们生来便该沦为牺牲品,不应以如此悲惨的方式死去。”

    “她是真正想要两界和平的人。”

    风鹰抬眸,眸光映着石壁上的符文,

    “而非如你父亲那般,试图毁灭家乡,换取所谓的安宁。”

    “母亲……”凌司辰喃喃自语,神色复杂,倏而抬眸,“我会找到珠钗,也找到那宫宇。我倒想去看看,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赔上性命。”

    风鹰听他此言,似是松了一口气般,微微一笑。

    “你若要进入‘失落宫宇’,还需一人相助。”

    “谁?”

    “东渊君,霖光。”风鹰平静道,“她拥有的力量,比所有人都要强大;她为瀚渊的心,比所有人都要赤忱。如果是她,一定能带你进入宫宇,一定有办法实现两界的和睦共存。”

    殊不知,凌司辰却冷笑一声,眸光沉寒。

    “霖光?我见过她,她差点杀了菩提,还要去杀归尘。她浑身杀意与戾气,绝不是和平的希望。她对瀚渊的执着,更像是一种偏执——五百年前她便几乎毁了人间,这样的魔物,怎么可能想要和平?”

    姜小满侧目扫他一眼,又悄然垂下眼帘。

    她没什么好说的。霖光做过的,她做过的,以及她将要做的,凌司辰说得都对。

    风鹰听罢,却是叹惋一声。

    “五百年前,东尊主遭天岛背叛,才对其降下讨伐之灾。她对天岛有恨,对人间有怒,但她并非无端降下毁灭之人。若她能看到如今的世间繁华,感受到世间美好,她一定能明白‘共存’与‘和睦’的意义。”

    风鹰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认真,“如果是小生所知的东尊主——她一定会帮你。”

    姜小满却垂眸不语。

    四鸾之中,除却她自家那只鸟儿,霖光与风鹰最为交好。

    毕竟,先有风脉,再有南渊。南渊大陆尚未现世之前,风鹰便已寄居东渊,为东渊的座上宾。

    那时的霖光,仍怀揣赤诚,满怀希望地等待与子桑怜重逢,相信着能以和平手段拯救瀚渊的谎言。

    而正是这一谎言,让南渊的白鸾深陷其中,如痴如醉。

    *

    【

    那时,霖光与归尘刚结束了天外之行。

    归来时,风鹰抱着个丁点儿大的孩童,静静伫立在东渊宫殿的入口处,等候着霖光。

    霖光邀他如往常般到自家庭院坐下,点灯燃烛,斟茶倒酒,将此行游历见闻娓娓道来,描述得绘声绘色。

    “原来如此,天外竟是这样的呀。”白鸾眼睛里映着烛火的微光。

    彼时的霖光,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滔滔不绝能说好久。

    “嗯。”霖光神采飞扬,“天外真的很美,阳光洒满四季,海蓝如天,山绿如玉。我常想,若有一日,我们也能迁去那片天地,也许便无需再忍受罹寒之苦,无需再在无尽的痛楚中挣扎。”

    “可我听说天外人的寿命短暂,不过昙花一现……”风鹰的眼神里透着些向往,却又有些迟疑。

    霖光却淡然一笑:“不用变成怪物,不用忍受痛苦,短一点又如何?等待未知审判日那漫长而痛苦的人生,我早已厌倦了……有时候真想眼睛一闭,就不再醒来。”

    风鹰垂下他漂亮的眼睫,修长的手指拂过杯沿,并未接话。

    反倒是他怀中的幼童忽然冷笑一声,“怂蛋。”

    小小一个,角都没长出来,就会这般狂妄的嘲讽,直戳霖光逆鳞。

    “小屁孩,你说什么!”霖光气得抓拳。

    “东尊主莫要恐吓我家君上啦。”风鹰赶紧将怀中孩童护到一边,柔声劝解。

    霖光也不跟这小孩一般见识。

    便是未来的南渊君,现在也没有护佑风脉的能力。别说生风了,风不把他卷跑都不错了。和这样的小孩计较,有损她东渊尊主的威名。

    她只悻悻摆了摆手,“你就是太护他了。瀚渊都快万年无风了,我还以为再也不会有新的渊主诞生呢。”

    似是提及敏感事,风鹰垂下眼眸。

    “如今风脉初成,南渊现世。有了风,更多的蛹物能顺风飘出天劫,只怕罹寒发病期也会缩短……瀚渊等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轻柔,却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东尊主,我想让大家都好好的,能都平安、健康地,去看看您说的天外世界。看看青山绿水、恬静的风,看看没有病痛的生活是什么模样。哪怕只是短暂的终点,却是安稳、充实的人生。”

    霖光闻言,微微一怔。

    此时庭院中,没有风,沉寂如死水,偶有怪虫低鸣,间或夹杂着那风主稚子玩石子的清脆声响。

    一圈石墙间开了一道洞口,正对着远处的黑海之畔。霖光不觉朝那边望去,庭外波涛涌动,激起漆黑的浪影,映入眼底,心绪微微浮动。

    瀚渊的山与水,皆是漆黑,黑得空洞而死寂;瀚渊的风,却是狂暴,裹挟着灼热烈气,灼伤皮骨,令人窒息。

    风鹰的祝福技是读梦与造梦,可梦境再美,也终究是梦。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未来,是触手可及的改变。

    片刻后,东渊君面色沉凝下来,语调低缓,却透着决然。

    “会有这么一天的。风鹰,会有这么一天的。”

    风鹰也不再说话了,却微扬着唇角,露出浅浅的笑。

    他安静的时候,美得像一弯秋水,映着天边裂缝偶尔落下的惊雷。

    这片静谧中,忽然又响起一声稚嫩的声音。

    “哼。”

    “喂,死小孩你哼什么!揍死你!”

    “东尊主莫要恐吓我家君上啦……”

    】

    霖光并不是天生为破坏而生,曾经,她也柔善过。其实,这颗心魄纵经轮回再生,却从未改变。

    姜小满的唇微微阖动,那句话已在舌尖打转。

    【“我在这里,风鹰。我听得见。”】

    她就快把这几个字说出来了。

    但——

    “找霖光帮忙?风鹰,你永远都是那么天真。”

    一句冷冷的嗤笑,带着刺骨的寒意,如风穿破幽深洞穴。

    紧接着,“轰——”的一声,石门沉重阖上,震得整个空间微微颤动,尘埃自高处簌簌而落,回音在通道深处绵延不绝。

    姜小满心中一惊,将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

    ——守门的可是千炀!

    可当那熟悉的嗓音再度响起,她立时明白了来者何人——

    “她分不清主次,不知何为联合,冲动鲁莽,决战之时尚且内讧!更何况,如今的她,像个怂货,连人都不敢见!”

    凌司辰与姜小满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昏暗的洞窟尽头,一道人影自阴影中显现,脚步声自远及近,沉重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人身披苍蓝轻甲,长发飘然,耳侧两只尖锐的犄角如刺,面上是冷光熠熠的铁甲面具。仅露出的眉目犹如寒刃,锋锐逼人。

    飓衍一步步走入,绿眸映着火光翻涌,声音从面具下透出,愤怒却又低沉:“正因你的天真,你才会死,风鹰!你懂吗?”

    凌司辰下意识将姜小满护在了身后。

    南渊君主行至两人与幻象之前,绿眸冷冷扫过在场之人。

    “天岛逼人太甚,甚至要毁灭瀚渊……霖光若还是曾经那个霖光,她便该主动站到我这一边,而不是事到如今,还躲在阴暗角落,连面都不敢露。”

    “君上……”

    风鹰的幻象却跪了下来,那双虚幻的眸子溢出泪光。

    第218章 只为再见你一面

    瀚渊白鸾跪地不起。

    是愧疚,自责,抑或是不敢直面主君。

    【

    风鹰留下幻影的时候,是潜风谷遭难的前一个年头。

    那时,天劫初显异动,乱象隐现。

    秋叶告诉他:“是东尊主……以身渡天劫。”

    “是吗,那君上呢?”那时,他就这般问了一句。

    “君上还没有动作。”秋叶答。少女咬着唇,“卿衍哥哥,君上早就有令,若战败,让你尽早自戕轮回……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风鹰垂下眼帘,良久无言。

    轮回,对寻常魂魄意味着完全重塑,记忆消散,可他不同。他依风脉而生,是神山孕育的灵魄,必定能带着记忆与意识重生。这道命令,才只传给了他一人。

    但他却做不到。

    许久,他才开口:“我不能回去,秋叶。这天外,凡尘,还有我一定要完成之事。”

    那一日,他便施展秘术,将梦境剥离,凝于念石制成的石板之上,将一切记忆与愿景封存其中。

    】

    未曾想到,在幻象将散之际,竟还能再见那熟悉的身影。

    纵使是梦境具现化的幻象,也会有感官与情绪;纵使早已明白自己的消亡已成定局,瀚渊白鸾依旧难掩心绪激荡,泪水如决堤之洪,一涌而下。

    这一瞬,他的双肩颤抖,那温雅的身姿因情绪而略显破碎。他跪伏于地,连言语也梗在喉间,无法成声。

    飓衍却只淡淡扫他一眼,随即向另两人走去。

    凌司辰将姜小满护在身后,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

    姜小满以为飓衍是冲她而来,谁知他只是冷冷瞥了一眼,越过她,将目光落在身前的男子身上。

    “你做得很好。”飓衍语气平淡如常,“吸收混元之力的兵器、对瀚渊的蓄意总攻——天岛来势汹汹,势在必得,还得多亏了你,才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他稍顿,目光更冷,“不过,有个问题你还没问。是忘了,还是不敢?”

    姜小满心跳一下,察觉到凌司辰横在她身前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些。

    飓衍未等回应,目光转向风鹰幻象:“起来,告诉我——杀害凌蝶衣的,是谁?”

    四周一瞬间陷入死寂。

    姜小满屏住呼吸,凌司辰迟疑片刻,终是望向风鹰。

    就在这三双目光的注视下,风鹰的幻影从跪伏中起身,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沉痛。他开口的声音低沉,每一字都重如千钧:

    “回君上……是天岛的战神。”

    幻象抬头,目中尽是悲凉,“但具体是哪个,我不清楚……因为她逃命的时候,两个战神都在追杀她。”

    这句话如同沉雷滚过,震得四周空气仿佛凝滞。

    凌司辰虽无太多反应,但姜小满看得分明,他握拳的关节咯吱作响,几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肉。其实以他头脑,这答案约莫早在风鹰的叙述中呼之欲出,所以他才迟迟不问。

    他怕问出口,便再没有退路。

    十多年的拼搏,竟是一出滑稽的谬误。

    姜小满心被揪紧。

    默默地,她伸手覆上了那颤抖的拳头。

    凌司辰愕然回首,正与姜小满不忍的眼神相对,她向他点头。

    少年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只是将拳头松开,翻成掌心,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听到了?”飓衍冷笑,语带讥讽。

    凌司辰闭上双眼,深引一息,再度睁眼时,那眸中已添狠鸷之意。

    “一定是金翎神女……”他咬牙道。

    他握着姜小满的手掌也在些微用力,但不重。

    “不管是哪个,都是一笔天岛的血债。”飓衍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站在仙门那边?你要像你父亲那样,明知真相还要骗自己,自诩贤者?”

    凌司辰未答,却是紧锁眉头。

    他不答,南渊君冷笑一声,缓缓点头:

    “好。那我让你亲眼看看,仙门都干了些什么。”

    此话落下,苍蓝铠甲的魔君抬手一挥。

    一股狂风如龙卷骤起,风刃横扫,瞬间将周围的石块崩裂开来。

    凌司辰护住姜小满,结起灵盾,风却透过盾缝钻入,裹挟烈气,吹得两人衣袍飞扬,难以睁眼。

    狂风过后,石洞四分五裂,头顶苍穹显露无遗。

    两人放下手,视线定格在前方——周围竟密密麻麻站了一圈人。

    这些人肩扛锄头,胳膊上都系着绿色的布带,身上沾满矿灰和泥土。衣衫不整,却个个神色激动,目光无一不聚集在那立在石碑前的幻象上。

    他们皆是晓月帮的成员。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卿衍公子!”

    那喊声如同引爆闸门,所有人齐齐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公子!是卿衍公子!传说是真的!”

    “终于见到卿衍公子了!”

    *

    沙漏还有半匙左右,合计不过一盏茶时间。

    潜风谷主的幻象已显得飘忽不定,余力几乎殆尽。

    可他那由幻象凝成的眼眸,却透着无法掩饰的惊愕。

    “各位快起来!”他的声音微颤,目光扫过跪地的人群,“为什么……你们早就与潜风谷无关,为什么还要回来?”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有人老了,有人秃了,有人瘸了,有人瞎了。可无论容貌如何变,那些神态和眼神,风鹰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幻象在做梦,还是这群人在做梦?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清了。

    人群在他的恳求下才缓缓起身。

    其中,一个扎双髻、穿青绿帛裙的少女走了出来,胳膊上同样系着绿带。她先朝飓衍俯身一礼,待飓衍点头,才走向风鹰幻象。

    “秋叶。”风鹰开口。

    “她便是晓月帮的一把手。”凌司辰低声告诉身后的姜小满。

    姜小满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

    她并不吃惊——秋叶这丫头向来鬼灵精怪,五百年来做过的隐秘之事数不胜数。只是没想到,凡间的晓月帮,竟是由她操控。

    可是,图什么呢?

    秋叶的目光随意扫过凌司辰和姜小满,却未多停留。

    随后,她对风鹰笑道:“卿衍哥哥,当年你给这些孩子讲念石塑梦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不待风鹰回答,她已拉出人群中的一个戴毡帽的中年男子,“这个孩子,一直记到了现在。”

    姜小满愣住:“猫爷?”

    猫爷那满脸黄须乱飞,岁月在他脸上刻下道道深痕,乍一看,分明已至不惑之年。

    可在秋叶口中,他仍是个“孩子”。凡人的流年白驹过隙,与那笑靥青涩的绿帛少女对比,显得如此真实又残酷。

    风鹰幻象的目光轻转,停在那男人身上。

    “灰猫……是你吗?你眼睛怎么了?”

    猫爷用力点头,“是我,跟人打架弄瞎的。不过我赢了!”

    他不复姜小满初见时那般凶狠的模样,带着些恍如孩童般的执拗。

    他说着,还回头牵过一个稚子,“这是我儿子,巧哥儿。”

    姜小满一眼认出,是先前带她去找凌司辰的那个孩子。

    猫爷轻轻将孩子推到前方,“来,巧哥儿,见过阿爹一直与你提起的大恩人——卿衍公子。”

    “卿衍公子!”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响起。

    风鹰幻象伸出手,试图摸那孩子的头,却终究触碰不到。

    “公子……您还记得吗,当年您说过,念石是能承载梦境的载体。只要……只要我们找到您留下的那些念石,就能拼凑出您的梦境了!也就……能再见您一次了!”

    猫爷的声音哽咽着,几乎说不成完整的话。

    姜小满听着,心中百转千回。

    她听说过念石,那是稀世的上古之材,表皮暗沉,质地坚硬……倒是和银曜矿相似。

    没想到,这些人不惜耗尽年华在此地挖掘,竟是为了——

    “对!没错!我们都想再见一次卿衍公子!”此时,其他人也纷纷应和。

    猫爷嘴唇抖动,抬手抹泪,却再难说出一句话。

    剩下的话,便由秋叶替他说完:

    “后来,仙门清剿潜风谷,一招从天而降的粉碎术法,将整个谷地碾成尘土……他们以为,那些哥哥你珍藏的念石,也随之埋没到了地底。其实我早告诉过他们,念石都已经不在了,便是有,也是空的,您没有梦境在里面。”

    “可他们不信。”秋叶抬手,指向那群满身泥灰的众人,

    “为了那个虚无的梦境,这些孩子自发聚在这里,以晓月帮之名自居,占据此地——‘逃出大漠囚笼时的微光,寄托于天际那抹破晓残月’。表面上说是挖银曜矿谋利,实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个个把岁月耗在这山谷里……”

    “只为——再见你一面啊!”

    她最后一句已然破音。

    那一圈跪地的人笑中带泪,神情既质朴又执拗。

    就在这无言的氛围中,却响起了凌司辰低沉的声音:

    “当年清剿潜风谷的,是我舅舅、文家前宗主、以及玉清门的苍龙七星。他们所用的招数,是红云剑阵、千虫压顶、银龙绞网……单凭任何一招都能毁尽谷中一切,何况三招齐发……”

    少年顿了顿,语中沉痛,

    “不管是什么,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第219章 我在这里啊,风鹰

    姜小满想起来了,曾经听过师兄师姐们聊起的往事。

    【

    那是潜风谷遭清剿过去的第七个年头,也是关押在冥火地牢里的罪修当受刑之年。当时她不过八岁,却依稀记得,那年昆仑也不太平。

    据说,凡间竟有一群人胆大包天,竟敢直闹昆仑仙门。他们砸香火,毁神像,往殿门上泼羊血,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最后还是玉清门长老向官府衙门求援,才将这群闹事的人赶走。仙门碍于规矩,不能直接出手,便平白受了这一场羞辱。

    记得当时大师兄听闻后,当场拍案:“凡人闹仙门?胆子也太大了吧!”

    消息是小白师兄从外头带回来的。他挠着脑袋解释:“可不是普通凡人。我听说……他们好像都是大漠的旧民。”

    “大漠的旧民?”

    “是啊。百年来,大漠天灾频发,城池接连覆灭。这三十年更是噬灵沙肆虐,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人,就是从灾难中逃生的难民后裔。”

    彼时,师兄师姐们议论得热火朝天:

    “天灾又不是仙门引起的,凡人发什么疯?”

    “还偏偏选在魔罪行刑的节骨眼上闹事,真是脑袋被沙子灌满了吧?”

    “凡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根本讲不通道理。”

    】

    如今再看——原来,竟然就是这些人吗?

    *

    此刻,听闻凌司辰的话,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死寂。晓月帮众人面面相觑,竟都说不出话来。

    “那我们挖的那些……又是什么?”有人哑声问道。

    猫爷抬手招呼,不久便有人推来一辆矿车,车轮滚动,压得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车上满载着山石,层层堆叠。

    猫爷走过去,从车中抓起几块矿石,都是一整块厚重岩石,嵌着几枚拇指大的黑色石子,表面暗沉,泛着冷光。

    “这些,是我们挖到后藏起来的,”老汉声音有些发颤,“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还找了些真正的银曜矿去高价售卖。”

    凌司辰接过他手中一块土岩,手指摩挲着嵌在其中的黑石,眉头紧锁,神情专注。

    姜小满站于一旁,看着他,并未出声。

    片刻后,少年抬起头,沉声道:“这就是银曜矿。”

    话音刚落,众人猛然抬头,动作齐整。

    “什么?!”

    “你是说……我们这些年挖的,全都是真的银曜矿?!”

    “原本是编出来骗人的,怎会真的挖到银曜矿?”

    明明是发现了一处产稀世矿物的宝地,明明是意外之喜,却没有一个人露出笑容。

    他们低着头,拳头微微攥紧,肩膀发颤。

    如果可以,他们宁愿这些全是念石——廉价却承载着希望的念石。

    这十数年的辛劳,皆是一场空梦吗?

    人群开始叽叽喳喳,一片哗然,却被猫爷厉声一喝——

    “安静!”

    他目光炙热,一动不动看着风鹰的幻象。

    “可我们还是见到了!卿衍公子就在这里!不就在这里吗!”

    “挖的是什么、方向对不对,都不重要了。”他喉咙哽咽,“重要的是——我们见到了!”

    众人纷纷跪地,有人掩面痛哭,有人抬头仰望风鹰幻象,泪水将满脸尘土冲刷出道道痕迹。

    姜小满看着他们,却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本就是局外人,只是,身在局外,也看得一清二楚。

    付出了什么、走错了多少路,都已不重要。

    这一刻,一切的坚持和努力,终于有了归宿。

    *

    沙漏中的细沙还剩半匙,时间所剩无几。

    可还有那么多人,都想与他们最爱的卿衍公子告别。

    他们排着长队,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或轻抚那纤细男子的衣袖,或试图将头靠向他温柔的掌心,如同孩童时那般——可风鹰不过是幻象,触碰的动作皆穿过了虚无,如握进烟云中。

    这些人却不在意。啜泣与欢笑交织成一片,他们一遍遍诉说着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感。那曾是灾难中唯一伸出的援手,唯一的依靠,亦是唯一的希望。潜风谷的覆灭,亦是他们身为凡人无力改变的无奈。

    在这片喧闹中,姜小满拨开人群默默上前,凌司辰跟着她。

    他们行至最前时,人群为他们让开一条道,嘈杂声也随之渐歇。十数双眼睛落在他们身上,也包括那铁甲覆面的男人一双刀锋似的眉眼,紧紧盯向她,带着几分警惕。

    姜小满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又环顾一圈人群,最终停在风鹰的幻象前。

    少女收敛思绪,低缓而肃然地开口:

    “我有一位恩人,也想向潜风谷主道别。他已经不能来了,但——他希望可以亲口向你说一声……”

    她话音未尽,一道坚定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

    ——“谷主,对不起。”

    她一瞬怔住,猛地偏头看去,却见少年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目光灼灼。

    姜小满眼中微动,一时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她与他对视一眼,终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凌司辰继续开口,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也是我的恩人。他便是祁云亲王次子,余庆怀。”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开了锅。

    晓月帮之人包括猫爷在内,竟都交头接耳,议论声渐起。

    “余庆怀?哈巴狗?”猫爷讶然。

    “哦余庆怀,我记得那小子!胖乎乎一个,心眼子贼多,真话没几句,忒胆小怂包了。倒是蛮有意思的小子!”连秋叶也忍不住插话。

    “可是……他不是已经——”众人说到一半,话戛然而止。

    “庆怀?”风鹰的目光微微颤动,似在回忆。

    “庆怀他还好吗?小生的记忆有限,封存这幻象的时候,才刚数落了他一通。说来,怎没见他人来?”

    “他——”姜小满刚开口,却被凌司辰截过。

    “他很好。”少年这般道。他侧目看向姜小满,微微点头,露出一抹浅笑。随后又转向风鹰,“他说,谷主是他见过世间最好的人,所以……希望你能原谅他。”

    四周陷入沉默,无人再出声。

    风鹰的幻象静默了许久,嘴唇微张,终是轻轻点头,面容依旧温和如春风:“小生从来没怪过他,也永远不会怪他,无论任何事。”

    无论任何事。

    即便这抹幻象留存在潜风谷覆灭前。

    而凌司辰颔首郑重一礼,

    “谢谢你,风鹰。守护过母亲,也帮助过余庆怀。”

    风鹰亦温和地向他回礼。那一时,四周无言,却庄重而肃穆。

    静谧中,有不少人偷偷抹泪。

    姜小满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如释重负。

    如今这也算,替狗爷前辈完成了心愿吧?

    虽然不是风鹰本人,却是他残留在世的最后一缕幻象。

    ……

    因为提及了余庆怀,晓月帮中好些个人也开始低声交谈,聊起当年的旧事。他们大多是早年离开潜风谷之人,却都清楚记得那个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少年。

    风鹰的幻象静静听着他们畅聊,笑意温暖如昔。

    可这抹笑意却蓦地顿住,青竹般的男子眉目颤动,低低发出一声痛楚的冷嘶:

    “呃啊……”

    这声脆弱而急促的轻响,瞬间将所有目光吸引过去。

    姜小满转眼看去,幻象的手臂正逐渐模糊,轮廓如同被风蚀的砂石,身形也愈发不稳。

    沙漏中的细沙,仅剩最后一丁点了。

    风鹰幻象的眉目间掠过一抹急切之色,他的视线在众人间游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

    姜小满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个人没来与风鹰告别。

    ——是整个瀚渊,对风鹰最重要的人。

    她猛然回头,却见先前安然伫立的苍蓝之影,此刻已不见踪影。

    红衣少女焦急地环视四周,直到远处,她终于看到了那逐渐远去的身影——孤绝、冷漠,不带一丝留恋,连回头也没有。

    “飓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喊出声,语中满是愠怒与难以置信,“你这混蛋——给我回来!!!”

    姜小满甫一发声,一道白影倏地从她身旁掠过,凌司辰已然动步,朝着那背影疾驰追去,快得如一阵骤风。

    与此同时,风鹰的幻象也看到了。

    他身形已虚无得近乎透明,半只腿消散于风中,轻飘飘地跪在地上。

    “君上,您……还在怪我吗?”

    他的声音低哑颤抖,似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这一声哀诉刺入所有人的耳中,围观的晓月帮成员都红了眼,纷纷涌上前,想将他们敬爱的卿衍公子扶起来。

    可他们的手却无情地穿过了幻象——无法碰触,无法停留。

    姜小满也迅速回过头,蹲了下来。她也没办法触碰到风鹰,偏偏这个时候,那些遥远的记忆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那是瀚渊最温柔的风鸾,从不生怒,从不责人。他一心一意守护着他所深爱的一切,柔风般轻拂而过,却以惊人的韧性护佑着瀚渊。

    而这样的风鸾,却终究永远沉寂在了这片尘土中,再也无法回到他眷恋的家乡。

    姜小满咬紧牙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风鹰……是我,我在这里啊。”

    她蹲在地上,用尽全力,让那虚弱得几乎消散的幻象能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

    “会实现的……青山绿水,恬风之梦,我一定会实现的。”

    风鹰的半个身子已经没了,上半身也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他似乎听见了,缓缓睁大了那双恍惚的眼眸,朝姜小满看去。

    那目光里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又似在黑夜中看见了光芒,漂亮的翡翠色漾出了波光。

    然后,那双眼睛也慢慢消失了。

    姜小满最后看到的,是他残存的唇角扬起,勾出了淡淡的微笑,又很快地阖动了一下。

    那分明是——

    【谢谢您,东尊主】。

    风鹰的幻象已经消散了。

    第220章 道别乃生者的特权

    南渊君离去之势快若疾风,然追他的速度亦不逊分毫。

    三把土刃骤然拔地而起,横亘在苍蓝的身影面前,锋利的尖刃直指他的胸膛,不容他再迈出一步。

    飓衍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仅以余光瞥向身后控刃之人。

    “懦夫。”凌司辰伸手在前,维持着破土之刃,口中怒斥,“连手下最后一刻的道别都不敢面对吗?”

    戴面具的男子终是缓缓回身。铁甲上的双眸冷彻入骨,言辞淡漠如霜:“道别?”

    “道别,乃生者的特权。我的属下早已身死,与残影道别这种毫无意义的虚伪戏码,我没兴趣。”

    凌司辰闻言,目光愈发沉下。

    自始至终,他都看不惯此人的态度。

    居高临下,冷酷无情,连最浅薄的情义也吝于施予。同为魔族,岩玦与菩提尚知世情冷暖,而此人,仿佛无血无肉,冷漠得令人发指。

    岩玦曾言,四鸾与渊主之关系最是亲密,说是君臣,更如骨肉至亲——刺鸮除外。而南渊的风鸾与风主尤为不同,风鸾一手将南渊君抚养成人,集父母之责于一身,恩情重如山海。

    风鹰陨落于天外实为悲剧,即便岩玦提及此事,亦感叹:“最哀不过未能见君最后一面。”

    可此人呢?分明哺育之恩,然声泪俱下也未能换得他眼中一丝悲戚。

    所谓凡人之“不孝”,莫过于此。

    什么狗屁渊主,这种货色也能称为君主?

    “如果能选择,谁不会选择生?”白衣剑修咬牙低语,“你可知,有多少人求神拜佛、夜不能寐,只为有与亡者道别的机会?”

    幻象也好,梦境残影也罢,于活着的人而言,若能慰藉心灵、寄托哀思,那便是有意义。

    “是吗?”飓衍却轻哼一声,眼中不见丝毫情绪波动,“他本可以不死。我下达过轮回的命令,但他拒绝了。他选择如尘屑般消逝于此,那便没有让我道别的理由。”

    掩藏在铁甲下的声音毫无波澜,目光刺骨得让人发寒。

    这般冷血的回应,更让凌司辰觉得荒谬至极。

    “说得*轻松!飓衍,你轮回过吗?”他猛然喝问,“岩玦轮回过两次,每次都撕心裂肺——打散心魄重组,从新生婴孩开始,一次比一次短暂。记忆虽可继承,意识却难以完整延续——你敢说,轮回后,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此言掷地,句句诛心。

    飓衍未回应,只是冷冷盯着他。

    凌司辰上前一步,手中寒星剑颤动,“生命只有一次。风鹰所愿,是竭尽其命,去成就更多,而不是像你这般,把生死当作一场无谓的游戏——”

    话未尽,直觉一道狂风灌耳。

    他立时抬臂,格住横扫而来的腕击。反手一扣,试图压制,却不料飓衍抬起另一肘直击他面门。

    这次凌司辰没躲掉,生生挨了一击,打到眼窝处金星乱舞的痛。勉强招架几招,对方顶肘直逼喉间,将他死死抵在旁侧的墙壁上。

    与之前岳山脚下的试探全然不同,这次南渊君的烈气爆发着怒意。凌司辰心头一震,自己方才的言辞显然触到了对方的逆鳞。

    白衣剑修眼瞳中金芒闪现,掌中凝聚起一道金色漩涡,飓衍余光瞥见,立时松手闪开。就在同一瞬间,数道沙尘凝成的圆镖疾射而出,趁飓衍脱手一刻,凌司辰反应极快,寒星剑横斩而出。

    飓衍抬肘横挡,铁甲间清风骤起,瞬息间凝出双钺。自下而上袭来,锋利的一角从凌司辰左手肘划至肩侧,割裂了衣袍。

    凌司辰眉目一凛,反手调转剑锋,双手并力,将钺刃死死抵住。

    二人兵戈紧咬,谁都不肯退让。

    飓衍的武器阴狠又迅疾,从刚才划拉直到现在伤口才崩开,疼痛这才传出来。凌司辰余光一瞥,血色正一点点浸透衣袖。

    他越用力,伤口越疼,但他却不能松懈半分。

    僵持中,南渊君那铁面之上的绿眸微眯,眼尾有些泛红。他忽然冷笑一声,声线低沉:“你这张嘴,真把你父亲那舌灿莲花的本事一脉相承。”

    凌司辰咬牙不语,愤怒在瞳中燃烧,寒星剑在掌中颤动。

    飓衍闭了闭眼,面具之下的神情无人得见,但再睁眼时,他的目光已沉如渊海,冷意森然。

    “——可惜这世道,非是谁能说,谁就能赢到最后。”

    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可他话音方落,一道冰锥倏然破空袭来,飓衍瞬时低头,冰锥擦着他头顶疾飞而过,带走几缕发丝。

    他目光一偏,见一道红衣身影疾步而来,少女满面怒意。

    姜小满甩手凝起第二枚冰棱,二话不说直掷向两人之间,寒意卷过空气,将二人迫得分开。

    凌司辰抓住时机,剑光横扫逼退飓衍。苍蓝身形如风,顷刻间退至三丈开外,快得看不清影子。

    姜小满匆匆赶到凌司辰身边,目中难掩关切:“你没事吧?”

    凌司辰朝她浅浅摇头,反手将她一把拉到身后护着,寒星剑指前方。

    姜小满目光一落到他的左臂上,便见血汩汩涌出,绽开的伤口翻卷,鲜红一滴滴落下,触目惊心。

    她登时怒不可遏,幽蓝灵气在紧攥的拳中狂涌。

    “混蛋!我饶不了你——”少女咬牙切齿,面色涨红,作势就要上前,却被凌司辰竭力拦了回来。他那手还在滴血,姜小满不忍他用力过度,便未再挣脱。

    但眼睛依然瞪得发红,死死锁着对面的人。

    飓衍却抬眸,目光在二人间淡然扫过。

    这个距离,谁都碰不到他。

    “无论是天岛的威胁,还是横亘的天劫,我都会亲手摧毁。只有如此,瀚渊才有未来。——这才是风鹰想要的。”

    “这才不是风鹰想要的!”姜小满厉声驳斥。

    风鹰最后那温润的笑容还在她眼前浮现,他的眼神带着的是希望,而不是毁灭。

    飓衍,你根本不懂风鹰。

    你从来不懂。

    姜小满眼眶泛红,“混蛋东西,混账家伙,我行我素,践踏一切……你这般行事,与从前的霖光又有何不同!”

    可那南渊君却无视她的表情,只缓缓抬手,掌心微微张开,烈气在他指间涌动。

    “不同?当然不同。”

    “废物霖光将希望寄托于缥缈之物,而我——我只相信自己,只会将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

    他五指忽地一握,竟激得一股劲风上窜。尔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凌司辰,“至于你——血月之前,你必须继承全部土脉之力,得到‘圭玉’的承认。倘若你做不到,我便杀了你。到那时,就算是霖光,也救不了你。”

    话毕,转身就走,携起一阵风。

    那“杀了你”三个字被他轻描淡写说出,却带着透骨的压迫。

    姜小满听得懂——那语气,这不是威胁,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怒火霎时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喂,你这混蛋!你杀谁——”

    她跨步便要去追,却被凌司辰一把拉住。

    “别去。”他拉着她,声音低哑,握住她手的同时,忽地闷哼一声。

    姜小满一怔,转回注意力,这才发现他的左臂伤势更重了。血越涌越多,早已将整条手臂染得通红,拉着她的指尖还在不住发颤。

    飓衍清风之力所化的鸳鸯钺,割肉不愈,出血不止。

    少女心头一紧,连忙蹲下身,用灵气为凌司辰治愈。

    她眼神专注,将灵力一丝一丝地渗入。

    所幸,伤得不算深。

    在灵气作用下,那道绽开的伤口终于止住了血。

    再抬眼,南渊君早便走没了影,连烈气都感知不到了。

    凌司辰看着姜小满许久,目光复杂,生起的疑虑被他隐了下,唇间动了动像是有许多话想说,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最终,他垂下眼,只道:“他方才濒临爆发,你若追去,他会与你拼命。”

    “我才不怕他!”姜小满咬牙。

    “但我怕。”少年拉着她的手,“我怕你受伤。”

    姜小满听得心中一阵酸涩、一阵难受,下唇被她咬得紧紧的。

    飓衍这个死小孩,在威胁谁呢!他敢!

    他要是敢,她就先把他杀了!

    姜小满脑子里全是狠话,正想说什么时,一道绿影忽然从远处疾掠而来。

    秋叶驻足片刻,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又停留在姜小满身上,轻微点了下头。随后她身形一闪,如风般向飓衍的方向疾追而去。

    凌司辰看在眼里,眸光微动,却没有多问什么。

    “回去吧。”他道。

    *

    两人回到山地时,只见碎石零落满地,原本聚在此处的人不仅未散,反而愈聚愈多,连那些临时来的矿工也纷纷赶来帮忙。

    一群人挽起袖子,围在那块风鹰所留的长石碑旁,撬动边沿,动作谨慎如护珍宝。

    即便幻象已然消散,这石碑于众人心中却依旧是不可替代的寄托。

    碑石四周,有人蹲身细挖土层,有人扶着石体试探着轻抬,生怕碰坏一分一毫。外侧之人则忙于清理散落的碎石,将石块逐一归拢,堆放整齐。

    “我们也去帮忙吧。”凌司辰忽然开口。

    他说着就要过去,却被姜小满一把拉住。

    “你受伤了,我去就行。”

    凌司辰听言却是回首一笑,“这点伤就动弹不得了?你是变强了,我又不是变弱了。”

    这话倒让姜小满一愣。

    待她回过神时,凌司辰已径直走去石碑那边,俯身帮忙去了。

    她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

    众人一直忙到夕阳渐沉,暮色四合,余晖斜映山间,残光泼洒在丘壑之上。

    待那石碑被小心翼翼地抬出,山土掩埋复原,碎石归位,四周整修得平整如初。任凭谁来看,都不见半点异样,石碑仿佛从未存在过。

    凌司辰全程默然无言,眉目微垂,低头专注忙活。

    姜小满时不时瞥他几眼,见他神色平静,不知是在思量何事。

    她不免心中忐忑,旋即又自我宽慰:今日风波接连,他未缓过神来也属寻常,倒不一定是因自己而起。

    不过要说她早先的过激表现,那可实在是……回想起来都想给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丝滑地喊出了魔君的名字不说,还说什么“我才不怕他”……姜小满啊姜小满,枉你话本看了无数,演戏是半分也不会啊。稍微怕上一怕会折你寿数吗?控制下情绪又能如何?

    相比之下,文梦语那套手段她实在羡慕不来。

    少女暗自长叹一声,满心懊恼不已。

    可又不能怪她。

    谁叫那死小孩嘴巴毒得很,天天翻他那个死鱼眼,逮还逮不到——面对飓衍,几乎是来自这颗心魄本能的愤怒,抑制不住,根本抑制不住。

    正兀自思忖间,忽闻远处传来细碎脚步声,踩着松软泥土,伴着清脆的铃声悠悠而至。

    姜小满抬头望去,猫爷似刚忙活完,脸上还沾着灰,却洋溢着轻松的笑意。

    “二位怎的也在此处?哎哟,害我找了老半天。若无旁事,便去我那屋坐坐?我正好备得一壶好茶,想请二位赏脸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