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九曲神龙
说到九曲神龙,可谓是凡间话本必有的创世始祖神。大人给小孩讲神仙故事,第一个讲到的一定是九曲神龙开天辟地。
姜家也不例外。
那是姜清竹刚继任宗主的第二年。
涂州正值寒秋,庭中燃着青松枝,烟香氤氲。
当中一老翁,盘腿坐于蒲团上,身前一把古琴,琴身上松木纹理错落。几个稚子围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最年长的不过十四五,最小的才六七岁,皆是刚入宗门。
老翁是前任宗主姜淮鹤,也是姜小满那如今已经过世的阿翁。不过那时他年刚过六旬,身子骨还健朗,慈眉善目,又幽默风趣,所有刚入门稚童不喊他“祖师爷”,都依他要求亲昵地喊他“鹤伯伯”。
姜淮鹤抚着胡须,笑得满面春风,声音清和:“今日,鹤伯伯给你们讲讲九曲神龙的故事。”
那时,才四岁的姜小满也被爹爹带着,乖乖坐在角落里,认真听着。
琴弦微拨,声音如流水般叮咚,姜淮鹤缓缓开口:
“相传呐,天地初开时,鸿蒙混沌,万物无生。有一条巨龙诞于虚无之间,啃食瘴气,拨开混沌,让大地开始萌芽,匍匐的巨龙起身缱绻又支撑起了天,吞吐的气息成了天地间的袅袅云雾,而所过之处,那巨足踩过的泥泞则成了世间万物,人,动物,山石,草木……”
“传说,巨龙降临世间时,由于躯体太长而蜿蜒盘曲,每一折便是一道山河,总共折了九道,后来的世人便称它为九曲神龙。”
稚童们听得入神,纷纷惊叹,唯有一人发声不同:
“可这些不过是传说故事罢了,无论凡间还是仙门的卷宗中,从未有人亲眼见过神龙,不是吗?”
那是个鹤立鸡群般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便是蹲坐着也比所有人更高出一头。
——那是姜清竹座下首徒莫廉。彼时姜清竹尚未担任宗主,仅收了他一人为徒,故是他比其他孩童年纪都要大些。
姜淮鹤呵呵一笑,抚须道:“这话可不太对。”
“怎的不对?”
“我且问你,天界圣尊、蓬莱五仙祖,你可知是哪五位上神?”
“长明、雉羽、天元、焚冲、飞廉。”少年不假思索答道。
仙门考核必考项目,莫廉自是记得滚瓜烂熟。
“不错。这五仙祖,便是第一批飞升成仙之人,自然也是亲见神龙的人。”
姜淮鹤停顿片刻,目光环视众人,声音稍稍压低,“上古之时,魔族横空出世,祸乱苍生。神龙为对抗邪恶,将自身力量分予五支族系之人——皇族、祭使、工匠、武夫、乐者。他们便是最初的仙者,秉承神龙之志,亘古永恒地守护人间。你说,他们可算见过神龙?”
五个凡人受神龙之骨成为最初的仙人之故事,也是拜门必考项,莫廉自是也记得。
但他仍不甘心:“可是……五仙祖从不下界,神龙也不知去向,还是无人亲见。”
他这般执着,倒惹得老翁大笑,眼底尽是慈爱。
“哈哈哈,小子,你这书看来读得还不扎实啊!依古典所载,那神龙就在蓬莱中心的天神池沉眠,上万年未曾醒来呢!这事你还得等你飞升蓬莱,亲自去天神池看看,方能知晓真假了!”
稚童们听得新奇,忍不住窃窃私语,聊的内容已经转移到了“如何飞升”“还能不能飞升”,没人再关注上古神龙的故事。
毕竟,那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不真实。
角落里,不能说话的少女默默听着。
那时,姜小满并没有将整个故事记得十分清楚,牢牢记下的,也仅有一句话——“仙是为抗衡魔而生,对抗魔族、守护苍生乃毕生使命。”
不过,记住这点,也足够了。
*
“本尊也曾如你这般,天真地相信过神龙的存在,苦苦等待五百年,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梦、天岛的背叛……所谓神龙,大概不过是天岛编造的神话,用来愚弄世人的罢了。”
如今的少女,忆起模糊的童年故事,也只是稀松平常地摇头感叹。
被捆在树上的秋叶却不以为然:“神龙是真是假无所谓,但子桑一族却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东尊主总不会否认吧?”
姜小满没答话。
这倒是句实话,当年在神山之巅,预言是让她去寻找子桑氏,而非是神龙。
是子桑怜话语中也提到了神龙,才造就了她一直以为神龙存在于天岛的假象。
绿帛少女继续道:“据说,子桑一族曾侍奉神龙,甚至建造了一座宫宇供奉它。那座宫殿如今埋没在地底,数千年无人寻得。不过……”她顿了顿,故意环顾众人一圈,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风鹰哥哥找了整整五百年,才终于寻到它的确切位置。”
“地底宫宇?”姜小满蹙眉。
她心中思绪翻涌:
如果秋叶说的是真的,那飓衍的血月计划也与这座宫宇相关吗?
飓衍曾言,他亦在神山之巅听过预言,若非虚言,他所听到的内容和她的会是一样的吗?
不论神龙是否真实,若这座宫宇确实存在,它必然与天地初生、天劫存灭息息相关,绝对非同小可。
秋叶见姜小满沉思,话锋一转:“不过,当年风鹰哥哥将他所有的发现,都封在两件器物里——一为颈链,一为珠钗。这两物,他都交给了那个女人保管。而如今,两件器物皆已流失无踪,唯一留下的线索,只有那个女人的死亡之谜。”
“风鹰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凌蝶衣?”
“这我便不知了。”狡黠的少女转动脖颈,颇为轻松的神色,“不过我得说一句了,我跟随您来此,原以为这些事儿您都知道,没想到竟一无所知吗?”
姜小满不动声色,眼底却暗藏锋芒。
“颈链和珠钗,长什么样?”她问。
秋叶却不直接回答,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羽霜拿在手里的两张纸。
“喏。”
姜小满接过来,两张都展开再看了看,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唯一奇怪的,是两张背面的开口处的墨迹都特别重,好似生生断隔开来。
“拼起来看看。”
姜小满狐疑地照做。
将两张纸拼合在一起后,竟赫然是一只蝴蝶的图案——模样古怪,翅膀纹路如同游走的迷阵,隐隐透着诡谲的气息。
“颈链与珠钗上的饰品,都是这只蝴蝶。这种蝴蝶乃大漠独有,身体中空如骨骼,世间罕见……其名为‘骨蝶’。”
*
微弱的烛光跳跃不定,镂空的蝶形在光影中微微晃动。
凌司辰轻拂着精致的银丝颈链,在灯下反复端详。他竭力在这条颈链中寻回些记忆,想象着母亲佩戴它时的音容笑貌。
那日来得突然,甚至家中物什尽数抛弃,凌蝶衣匆匆带着他就离家而去——到出事,也没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如今这条颈链,他自是无比珍视。
少年将颈链翻转过来,细看着上面的蝴蝶装饰,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那蝴蝶躯干镂空,隐约里面还有个小球,随着角度微微晃动,又不发出声音,倒像是某种奇特机关。
但指尖试探了许久,却无事发生。让他不禁暗叹,自己是不是太过多心,甚至有些贪心,期望着她能给他留下更多东西。
或许,这只是条普通的颈链而已。
凌司辰对着颈链看了半晌,还是决定收回去。
他暂时能很好地控制烈气,不让眼瞳变金,所以还用不上此物。他也不想让这般珍贵的东西随意暴露在外。
收回怀中时,却好像触碰到另一个熟悉的物件。
凌司辰将它拿了出来。
是一截短小的剑柄,木质的,纹路都有些暗沉了。
是他七岁时第一次随人外出诛魔时用的剑。
彼时他还拿不动寒星剑,只能使一把短剑。一剑斩下时,却被黄级魔的硬壳咯断,只留下了这柄。
魔物最终是被大人们诛灭的。
小小的他握着那剑柄发抖。
一双手覆上来,将他僵硬的五指一根根扣住,将剑柄紧紧握住。
“这是荣光,是你正式成为修士的证明。”那时,黑衣少年这般对他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放下手中的剑。”
自那以后,这截剑柄便一直随他左右,时不时被他拿出来自我鞭策。
只是……
那时候,能说出“荣光”二字的凌北风,又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你的荣光呢,抛弃所有仰赖你的人,也算荣光吗?”凌司辰将剑柄攥紧,喃喃自语。
说来,自那以后他曾派人出去寻过,但岳阳周遭再无凌北风或向鼎的踪迹。
不知道凌北风到底打算做什么,但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直缠绕不去。
“叩叩——”
一阵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将凌司辰唤回现实。
他将剑柄和那颈链一同收好,平静地应了声“进来”。
进来是颜浚,领着两个女修。
“宗主,她们二人一定要见您,说有要事禀报。”
“我现在很忙,有事晚间议事说。”凌司辰看了一眼就埋头回案上,挥挥手,想将他们打发走。
他现在心情很烦躁,不想听宗门琐事。
其中一个女修扯了一声:“宗主!是……关于姜姑娘的。”
第202章 情敌?
这下白衣修士猛地抬起头来。
他愣了一愣,旋即把纸笔收拾好,认真整理了下衣摆,起了身过来。
凌司辰表现得波澜不惊,在转身时却不小心碰到了砚台,支出来个角险些被带翻。
他回头瞥了一眼没在意,匆匆道:“什么事,说吧。”
颜浚让到一旁。
那两女修却神色略显不安,互相瞧了瞧,又低头推搡。
“你说。”
“不要,还是你说。”
凌司辰蹙了蹙眉。
他这才认出她们。依稀记得这两人原是舅舅派去幽州采集灵材的修士,一去数月,直到宗门号令神元共修,她们才返回复命。
此时,其中一人终于抬起头来,嗫嚅道:“那个,宗主……虽然知道议论您的私事不太妥当……”
另一人赶紧接过话头:“可憋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
“到底什么事?”
两女修又低头对视,踌躇片刻,似终于鼓足勇气。
一人道:“是这样,三个月前,我们奉前宗主之命,一直留在幽州采灵材……谁想有一日,竟在那里见到了疑似姜姑娘的人。”
凌司辰点点头,他知道姜小满去过幽州,也不算什么意外之事。
但下一句话,却令他神色陡变。
“但她当时,似是去约见另一个男子的……”
少年宗主双目骤睁,那一向幽深的墨瞳中寒气顿生。
“什么?”他声音微哑。
其实,凌司辰这几日都在派人去涂州打听,看看姜家是不是真有什么急事。
可当他听闻姜家一切如常时,心中已然“咯噔”一下。
再得知姜小满根本未曾回家,又“咯噔”了一下。
如今,是“咯噔”第三下。
女修们却没察觉他的异状,还附和着:“没错。当时我们正在品茗阁的露台上小酌,恰见旁边雅间内有人出来,是个眉目俊秀的郎君。我二人闲暇无事,便悄悄议论了几句。”
“谁知不过片刻,又有一位姑娘从那房中出来——我俩一眼认出,那便是姜姑娘!”
“你确定!?”凌司辰声线都绷紧了。
“当然确定!姜姑娘生得俏丽可爱,我在岳山瞧见一次便记得分明,怎会认错!”
“我俩总觉得吧……这事该给宗主您说一声。”
那两个女修说罢,瞥见颜浚的眼色,颔首行了个礼便迅速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凌司辰冰冷僵硬地挤出一句。
颜浚也灰溜溜出去了。
书舍内,只剩少年宗主一人。
他立在原地,目光凝滞,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品茗阁,雅间……
归尘这混蛋还骗他说她是与女子同游。
像有什么把心拧紧了,连呼吸都觉不顺畅。
难道她不辞而别,也与此人有关?
不可能。
一定是他想多了。
但是……还眉目俊秀?
*
凌司辰一宿未眠。
翌日天刚亮,他便遣人将昨日的两女修再召至主殿来。
两女修耳听八方,早知昨夜枕书堂灯火彻夜未熄,心道宗主震怒到不眠,定是要治她们乱嚼舌根之罪。进殿时,二人皆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不敢重些。
凌司辰背手立在殿中央,身姿挺拔,看不出疲态。倒是回身时,眼下隐约可见乌青,却让他那双杏眼更显深邃几分。
见二人进来,他眉头又一沉。
两女修心头一紧,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心道怕是真要挨罚了。
谁知凌司辰走近,冷凝的眸子扫过两人,却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那人,长什么样?”
两女修愣住,“啊?”
凌司辰深吸一口气,低声补问:“很好看吗?与我比……如何?”
此言一出,两人皆愕然。
便是以往,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公子。
凌司辰生得好看是出了名的,眉目如画,骨若雕琢,堪称大公子柔和精致版。曾经整座岳山上,年轻女修里也没几个不暗中倾慕过。
可他本人却常混在一堆糙汉里,不是私下与人激烈斗殴,就是在练剑场摔打拼杀,半点没有珍惜自己这张脸的意思。常看得旁人揪心挠肺,大呼暴殄天物。
却没想到有一天也能这么问?
二人面面相觑,反倒是:原来他知道自己脸好看啊!
“没,当然是宗主您更好看!”
“就是就是。”
二人忙谄笑道。
凌司辰神色却未见缓和,眉锋依旧紧蹙,像是在权衡什么。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我记得你画技不错,能把那人的模样画下来吗?”
女修眨了眨眼,点了点头,“倒是……可以。”
——
不久,一张活灵活现的人像已跃然纸上。
画中人长发披肩,俊秀的双眼若柳叶,潇洒与矜贵之气尽显。然而下半张脸却被一副奇异面具遮住,模样掩去大半,只露出眉眼间的从容冷峻。
“此人确实只露了眉目。”见宗主面露疑惑,那女修低声解释。
凌司辰瞧着那画像,胸口的烦躁如无名火烧起。
他怎么可能输给个戴面具的人?想着想着,指尖攥着画像的边角,差点没把纸捏皱。
整整一日,他茶饭不思,手中死攥着那张画像,看了又看,强忍着把它撕成碎片的冲动。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何人……”他喃喃低语,一双冷眼像要杀人。
正巧颜浚来了。
“宗主,您找我?”
“来的正好。”凌司辰将画像递了过去,“派一支人,帮我暗中在各大仙门里找这个人。”
颜浚接过画像,看了半晌,忍不住道:“宗主,这人戴着面具,咋找啊?”
“看其他特征,”凌司辰指着画像道,“你瞧他这发饰,再看这耳饰,正经人谁戴这种东西?一看就是心怀不轨。”
颜浚听得愣住,就这么一张朴素的画像,竟也能看出这许多门道来,不愧是宗主。
“宗主,您跟他有仇?”
“算吧。”
“明白了,那我去好好找找。”
颜浚应了一声。
凌司辰摆摆手示意他快去,随后回到案桌前坐下。
继任大典近在咫尺,事务繁杂,既要筹备具细,又需邀请各宗门之人,更要向昆仑上报宗门明细。一桩接一桩,沉沉地压在肩上。
笔都握手里了,却迟迟未能落下,脑中思绪纷乱,难以静下心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空杂念。
窗外,风吹树叶。
*
风吹林动,树叶沙沙作响。
秋叶——人如其名,她是在漫天落叶时降生。
然瀚渊天地不同天外,无金黄之叶,唯有因风脉之力牵动,绿叶才会飘落。
因此,只有南渊才有落叶。
便是飘落下来也是碧绿的,就跟双髻少女的发带与罗裙一般。
纵然被结结实实捆在树上,她却毫不慌张,还吹起口哨来。
姜小满不理她,转过头去。
“你确定?归尘也在寻找这两样东西?”
羽霜在旁边拼好纸张,紫衣女子凑近细看,确认道:“没错的,正是大漠骨蝶。我记得清清楚楚,北尊主当初召集所有黑市,聚于芦城,便是在寻与此饰品一般无二之物。”
“他找到了吗?”
“至少我尚在寻欢楼时,还未听闻有所得。后来便不得而知了。”
“连归尘也在找,看来是真有这东西了……”姜小满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片刻后,她抬眸看向绿帛少女,“所以你一路尾随,是想借本尊之手为你寻这些东西?”
秋叶挑眉一笑,“这倒不必。我需要的仅仅是信息,而现在——已经得到了。”
“什么信息?”
见她不答,姜小满又咳一声,“你说了,本尊就放了你。”
“当真?”
姜小满未置可否。
高位者不需要承诺,给的仅仅是施舍的条件。
绿帛少女眸子转了一圈,“其实也不算什么说不得的。东尊主,若是我猜的没错——此地并无水属蛹物,对吧?”
姜小满那眼神已然给出了答案,于是她又笑一声:“君上早已查明,此地没有风属蛹物,没有土属蛹物,如今也没有水属蛹物……只差最后一步验证,那这个地方,便从来没有任何蛹物、抑或祝福者来过。”
她慢悠悠地扫了一圈,最后投向灾凤身上。
姜小满也转头看过去。
火红衣袍的女子扶额,优雅又不失礼貌地叹了口气,“明白了,我会让君上来看看的。”
“我猜,西尊主的结论也不会有任何不同。”秋叶眉梢微扬,语调轻松,“如此一来,便可断定,那女人的死,与瀚渊毫无干系。”
“什么?”姜小满面色微变,“不可能,那钩镰状的犄角若非蛹怪,还能是什么?”
秋叶目光一凝,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并不知道“钩镰状的犄角”一事,但想来姜小满与凌蝶衣的后嗣往来密切,掌握的情报自有不同,但——这并不能改变结论。
“东尊主,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事实早已摆在面前,您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您看看这一圈空地,荒草丛生,寸木不生。这一击,是从天而降,目的单一,仅为索命,更彻底斩断周围的灵脉……这样的力量,蛹怪可做不到。”
姜小满顺着她言语,又扫视一圈。
早先那些隐隐不安的念头,此刻经秋叶一语点破,愈发清晰,令人窒息。
“你的意思是……”
秋叶在绳索中站直身形,声音不疾不徐。
“东尊主,杀害那女人的,是天岛啊!”
空气瞬间凝固。
姜小满只觉脑中轰然一震。
杀害凌蝶衣的……是蓬莱!?
她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
第二个反应是——
凌司辰若知道了,会怎样?
第203章 瀚渊就是个骗局
如果凌司辰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追了十八年的魔物,到头来却是一场十八年的骗局?
凌司辰如今身负凌家宗主之位不说,蓬莱亦曾是他毕生的信仰。且他刚知晓自己身世,现下应当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
姜小满不希望他站在魔族这边,准确说是,不能站在归尘这边。
至少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
姜小满压下内心的纷乱,又问:“仅凭这般从天而降的招式,如何能断定是天岛?”
凌蝶衣是凌家修士,纵然叛逃宗门,也不至于让蓬莱亲手处决。
不过,若说真有什么值得他们动手,那便是——诞下了归尘的子嗣。
可如果天岛早已知晓凌司辰的魔血,为何又容许他存活至今?
姜小满脑海中闪过无数细节,隐约忆起金翎神女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仿佛一层薄雾遮掩,总觉得其中藏着更深的玄机。
她的思绪飞速转动,而秋叶却浑然不知,只自顾自地接话:“当然不能仅凭这一点。不过,风鹰哥哥曾提到过,那女人与天岛脱不了干系。至少,天岛是在追杀她,她才会去找风鹰哥哥避难。”
避难?姜小满瞥她一眼。
她试图理清头绪,秋叶——或者说飓衍,如今知道的信息有多少?
换句话说,风鹰知道多少?
他知道凌蝶衣与归尘的关系吗?凌蝶衣又是为什么去找他,当真只是避难?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头绪。
既然不清楚,自然步步为营,绝不能透露给秋叶任何关于凌司辰的信息。
“所以,是风鹰亲口告诉你的,天岛在追杀凌蝶衣?”
“那倒也不是。不过,我亲眼看着他探寻这些禁忌,一步步深陷泥沼之中。自从知道了黑阎罗并不是害死他的唯一罪魁祸首之日,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如果他没有触碰那些天岛逆鳞,他就不会死。”
“你觉得风鹰的死,也与天岛有关?”
秋叶低下头,短暂的沉默之后抬眸,向旁侧站着的两只鸾鸟看去一眼。
“我知道,羽霜和灾凤都告诉我是北尊主所为,我也曾在那之后几度去探查,可我发现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说?”
“凌蝶衣死的那年,风鹰哥哥一直在逃命躲着什么,如果仅仅是仙门,他绝不会害怕成那个样子……后来,他跟我说过一次,他发现北尊主*和天岛在密谋什么大事,当时,我还没当一回事。”秋叶顿了顿,目光微微下沉,“不管如何,风鹰哥哥还有凌蝶衣,他们一定是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才先后殒命。天岛、北尊主,都脱离不了干系。”
姜小满攥紧拳头。
又是归尘……
霖光战死后这五百年,归尘究竟做了什么,把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害死?
看来,只有逮住他亲自问,才能得出答案了。
她静静地走近,抬手。
秋叶本能地往后一缩,闭紧眼睛。
“刷”一声,绳索应声而断。
双髻少女感受到身上的束缚消失才睁开眼睛,却有些不敢置信。
“东尊主当真放我?”
其实最开始姜小满这般一说,她还不信。
东渊君心思变幻莫测,行事作范却狠戾果决。对她而言,这场对话从一开始就是命悬一线的博弈,哪敢奢望还能活着离开?
可姜小满却只是微微一笑。
“无论是归尘还是天岛,风鹰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秋叶,五百年你都未曾投奔归尘,这说明你不该是我的敌人……我希望你能与我站在同一阵线。”
如今的声线,不复先前那般冷冽。
用的是“我”,也非东渊君惯常的“本尊”。
这话中的意味,明了至极。
秋叶低垂着头,陷入短暂的沉思。
北渊君残害同僚这么多年她都看在眼里,更别提风鹰的死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可如今,自家君上明知这些,却依然选择与归尘合盟。她想不通,也不敢问。作为臣子的她,最多心存怨言,却只能选择服从。
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家主君也能同东、西二位渊主一样,澄如明镜。
绿帛少女抬起眼眸来,“您想怎么做?”
姜小满答得平静:“寻得其他方法拯救瀚渊,而不是贸然破坏天劫,陷天外于水火。秋叶,你也在天外生活了五百年,当知这里有那么多无辜之人,他们与两界的恩怨无关。再者,如今瀚渊力量疲软,这个节骨眼把天岛逼入绝境,绝非明智之举。”
秋叶并未立刻回话,眼神微动。
半晌,嘴角扬起一抹讪笑,“传言果然不假,如今的您,不仅模样换了,性情也果真不太一样了。”她缓缓摇了摇头,“这样的您,竟然让我又有点相信‘奇迹’的存在了……好,我答应您。”
姜小满眼底浮现出一丝轻松,但未等她说话,秋叶就做了个手势,话锋一转:“可是,如果到了血月,您还没有寻得解决之法……您能屈尊配合君上的计划吗?”
姜小满微微一滞,沉默片刻后,道:“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会考虑的。”
秋叶眉目稍缓,似终于卸下了一层心防,她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那,东尊主若有空,也可以去一趟潜风谷。”
“潜风谷?”
“嗯。谷中有一面残影墙,是风鹰哥哥拼死保护下来的,藏在谷底深处、那片白藤草之后。上面刻着一些他发现的秘密,但……君上和我都不解其意。或许,它能为您提供一些思路。”
这条最后的情报,是她自己加上的,南渊君并没有允许她共享这条情报。
但她并不后悔,这是她作为瀚渊子民,做出的决意。
随即,青绿帛裙的少女躬身蹬地,转瞬间化作一道倩影消失在林中,再不见踪影。
*
姜小满让琴溪和吟涛去其他地方打听消息,自己和两只鸾鸟回程。
她打算先随灾凤去一趟赤焰宫,找千炀商议。
此刻,心中已有些思路。所有的线索,终究得从风鹰之死那条线追查起。
秋叶回去后,必然会将今日所得的信息告知飓衍。飓衍一旦掌握了新情报,势必会有所行动。
按照霖光对飓衍的了解,他不会孤军奋战,必然会召集自己的北渊盟友。
飓衍知道归尘与风鹰的死有关,却依然选择与归尘结盟,为什么?
他一定是想从归尘身上得到什么……
无论如何,她至少现在掌握了他的动向,不再一无所知。
找到飓衍,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归尘。
既是这样,那她也得找她的盟友会晤。二对二,这边也不算劣势。
“君上,睡一会儿吧?”底下的鸾鸟出声。
姜小满从沉思中回神,“没事,我不累。”
话虽如此,却也长长吐了口气。
也不能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飓衍身上。其实,飓衍还是五百年前那个飓衍,说干就干,不择手段……他一点都没变。
但归尘就不同了。
细细想来,归尘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第一次出天外的时候,他跟霖光一样好奇。但回来之后,就变样了。
——“瀚渊就是个骗局。”那时,他不停这般喃喃。像是对霖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似乎一千年前那次天外之行对他的影响比霖光还大。
那个曾经慈祥和蔼,温柔无争的北渊主从此丧气一般,四渊会议不出席了,神山也不维护了。
起初,霖光还以为他只是又病了一场,毕竟他常常生病,没太当回事。
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是约定好的四渊联合出征之日,按约定,四位渊主提早在北渊先见面,商议联军作战主策等。
归尘比所有人都早到,孤零零地站在北渊那座孤塔之顶。
霖光初踏入北渊地境,抬头便见到了他。
墨绿的身影立于冷风中,澄金的散发乱扬。
待他缓缓转身,霖光才看清了那张脸——
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天劫,劈下的雷光映在他惨白的脸上。就像是在等待救赎一般,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扭曲。
彼时霖光还以为看错了,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归尘……
现在想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归尘已经不太对劲了。
再到出征之后几次出尔反尔、和霖光争吵较劲,在到最后擅自议和,引霖光去鸿门宴,都像是一步步在走他的棋一般。
“归尘,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在青色大鸟上的少女沉思许久,终是长长叹息一声。
往事就像是下完的棋局,一遍遍过着走棋来往,思考其中深意,却终究再无翻盘重改的可能。
姜小满的思绪渐渐转回当下。
这次去赤焰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先前送回去雷雀还没回来。
想着,不如让璧浪回家报个平安吧。
这么想着,她将颈饰取了下来。
倏忽觉得不对劲,她使了令咒,可封印记号却没亮。
鸟儿被放了出来,姜小满看着它,却是目光陡震。
“羽霜,快,找个地方停一下!”
她声音焦急不堪,羽霜当即警觉。
两只鸾鸟一青一红,一前一后,落在一处山头。姜小满也急匆匆跳下去,接着两只鸾鸟都化成了人形。
“君上,怎么了?”青鸾关心道。
姜小满一直将鹅黄小鸟捧在手心,在那山头找了个石头就一坐。
声音是掩不住的慌张:
“羽霜,璧浪的情况很奇怪……”
第204章 那就受着吧
日光洒落,照在少女的手上,
也反射在雀鸟黯淡的羽毛上。
“璧浪,璧浪,”姜小满呼唤着,“你别吓我。”
三日前,她才将璧浪从封印中放出来透气玩耍过,那时的雀鸟还活蹦乱跳。
可此刻,却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静静地趴在她的手心,两个小翅膀都收不紧,呼吸均匀却微弱地起伏。
姜小满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鸟儿的羽毛,毫无反应。她又小心翼翼用灵气探入,顿时脸色骤变,煞白如纸。
“璧浪……在消失。”她喃喃道。
羽霜一惊,走近两步,立在一旁,却不知该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
这时,火红衣袍的女子缓步而来,目光落在那雀鸟身上。
“这不是预料之中吗?自他肉身陨灭那一刻,就注定会有消亡的一日。”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不,自他化蛹的那一时起。”
灾凤只是道出了一个事实。
一个许多瀚渊人不愿承认、更不愿面对的事实。
包括霖光。
当年,飓衍第一个尝试将爱将的丹魄与南渊死去的海怪结合,成功让爱将的意识在海怪体内延续。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找到了挽救生命的方法。
可是,海怪却在一个平静的清晨,化作无声的烟雾,悄然消失。
纵然是天外灵气之体,依旧难逃夙命。
想要逃脱死亡,竟是这般无力。
“丹魄并不是生命的延续,只是不甘与遗憾中残留的一缕余魂。”灾凤叹息道,“璧浪很幸运,能在灵雀身上得以延续多时……而其他人,却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
姜小满咬着下唇,咬得太重,几乎要出血。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但是——
“不应该这么快……不应该在现在……”
便是当年的海怪,也延续了百年光景。
希望总是让人麻痹。
希望灵气之体能延续更久,希望还有时间找到一个扭转的方法。
可最终,她什么都没找到。
她闭上眼睛,手在颤抖。
过了许久,小鸟终于有了反应——它轻轻喘了一口气,扑腾了两下翅膀,微弱的声响让少女猛地睁开眼睛。
“君上……”雀鸟虚弱地开口,声音柔得像一缕风。
“璧浪!你感觉如何?”姜小满立刻问道。
灵雀用力站直身子。
有些勉强与倔强,已不复往日的活泼。它低垂着头,似乎已然明白自己的未来。
“君上,我……到时候了吗?”
“你先别说话,别乱想。”姜小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眶却微微泛红,“你只是病了,等治好了病,我带你去见天音……”
璧浪生在东渊与北渊的交界,那片白沙滩曾被称为“无定之地”,按照惯例,任何在那里出生的孩子都需自行选择归属。
他出生时,海潮拍岸,白胖的婴孩只犹豫了片刻,就义无反顾地往东面爬去。抓着咸湿的沙粒与细草,豆子大的眼睛笑得如一条缝。另一边,是同样刚出生的天音,等着他慢慢爬过来,两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
即便是最后,姜小满也希望,这个霖光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够在平静与快乐中离去。
不要记得悲伤与痛苦。
这般平静之中,却是灵雀认真而倔强的声音:
“君上,不必再骗属下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已经化蛹,死在了战场之上,对吧?”
姜小满愣了一瞬,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灵雀却匍匐下来,用翅膀安慰着她。
“那次,在君上肩侧唱响战曲的时候,我就有所预感……天音,她已经不在了。即便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能感知到她的气息,这世间……已经杳无她的踪迹了。”
姜小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谎言终究是谎言,始终没有办法一直瞒骗下去,若是最后,起码能让对方知晓真相。
她用尽力气开口:“你放心,天音的仇,我一定会报。”
灵雀微微一笑,似终于得以解脱,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属下……感到很荣幸,死亡之后……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君上,成为君上的灵雀受君上驱使……属下,真的很快乐……”
它的翅膀慢慢垂下,最后一缕气息也在这句话中消散。
记忆中,当年黑海浪边,有一个拼命练着气刃的少年。
“璧浪,你天赋太差,这趟就别跟着去送死了。”那声音是霖光,冰冷又傲慢,似刀锋般直刺人心。
可少年却抬起头,眼中亮着不灭的光:“属下要去!属下是东渊子民,属下……也希望能成为一个对君上有用的人!”
它应当早已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一滴地消逝。但即便如此,它依旧陪着她欢笑、打趣逗乐。
无论疲倦,无论风雨,作为灵雀始终孜孜不倦地往来送信,无怨无尤。
……
璧浪的丹魄让星儿苟得了半年性命,如今璧浪的灵气不再,星儿也一同消逝了。
灵雀不再动弹,静静的,任羽毛随风而动,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姜小满紧紧抱住它,泪水无声滑落,像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凝成了泪滴,一滴滴洒在灵雀的羽毛上。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
灵雀很轻。
但姜小满却觉得它很重。
恍惚一瞬间,就像怀里抱着什么一样。
抱着什么呢……
就像无数个时候,霖光怀中抱着的人一样。
太多太多,
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还记得最后一个,是个本该明媚的少女。
她不是祝福者,病变得异常快,钩纹攀上她的全身之时,不过百岁年纪。
纤细的手颤抖着,却逐渐变得僵硬。
那一双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唇不住颤抖:“为什么,君上,为什么?我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会有这一天?”
“……既然注定要变成怪物,为什么我还要出生?”
“……这样的出生,公平吗?”
少女不停地说,霖光却一言不发。
她已经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质问,却从未能给出回答。
她只能抱着怀中人,紧紧地抱着,让自己的温度覆过去,试图用这微弱的热度抚平对方的痛苦。
少女的身躯在最后几句几不可闻的呢喃中不再抖了。
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硬,却化作死物般咯着霖光的怀抱。
“噗嗤”一声,化蛹的那一刻,漆黑的肉汁四溅,带着浓稠与腐败的气息。
霖光满身满脸都是,粘稠的液体盖住了她的眉眼,酸涩辣痛让视线变得模糊,分不清是溅入的液体,还是落下的泪水。
就在这模糊中,一双脚步慢慢走近。
墨绿色的衣袍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霖光怀中的蛹物越发轻盈,直至化作一缕青烟,缓缓升向高空。
她抬头,看到眼前的人也仰首。归尘长发飘散,手搭在眉间,往那烟飘散的方向看过去。
“天外又会多一头吃人的怪物了。”他转过头来,那金瞳却似带了些叱责,“我让你提前终结她,你为何不听我的?”
霖光的拳头猛地收紧,声音却又轻又低:“我以为……我能治好她。我加了更多的虎胆草,我以为,这次会有用……”
“当然没用了,这是天命,是瀚渊人无法逃离的结局。”回答的声音却愈加冷漠,“生来就注定会有异变之日……他们是向死而生的英魂,亦是不该存在的罪孽。他们,就不应该活着。”
这话,却似点燃了霖光心头一簇干枯的火。
她猛地抬头,那双忍泪的眼睛倏然睁大。
“你说什么?”
她站了起来,就着一身爆裂的泥泞与血污,一把过去揪住眼前的绿袍男子。
“归尘!你好好看清楚,是因为他们活着,才有瀚渊的存在!他们只是病了,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治好他们!”
霖光身形高大,比归尘要高一些,一对尖角也比归尘的层层分叉的木角更为耸立,带着些压迫。
绿袍男子本就体弱,被她这一拽差点摔倒。
但他却毫不示弱。
“那治啊,找办法啊!”他情绪失控般倾泻,“找不到办法,那活着,难道就是为了等待终有一日变成怪物、吃人害人吗!?”
“我们是渊主,我们是永恒,要是我们都放弃希望了,你要他们怎么办!”
霖光这一句震彻天地。
却没有迎来回复,像是重锤砸进棉花。
只剩下归尘那双瞪大的金色眼瞳、以及她自己气到极点起伏的喘息。
许久,绿袍男子低声笑了起来。
像是自嘲又像是悲哀。
“渊主,永恒……”他低声喃喃,抬起眼眸,直直盯了回去,一字一句说得很重:“那就受着吧,这份永无止境的离别之苦,是我们应得的,霖光。”
撇开她后,绿袍身影就这般走远,不再回头。
只留下最后那句话,萦绕在霖光耳畔,永久不散。
“那就受着吧……”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姜小满大声破吼,那破碎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心魄的痛楚好似一把利刃,扎入胸腔又生生撕开,扩散到每一寸神经。
霖光她多么强啊,无所不能的东渊君。
千年、数千年,她孤独地往返在瀚渊无人的地界,禁地、死域。
眼泪流干了,双脚踏破了,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能做到。
撕裂般呐喊持续着,直到少女累到停止。随之是缄默、木然。
两只鸾鸟立在一旁,火红的闭上双眼,碧青的满面忧色,抿着唇,却什么都没说。
许久之后,姜小满起身,就在这山间,寻了一处松土,将灵雀好生掩埋了。
手盖好最后一抔土,她缓缓直起了身子。
“羽霜。”
“在。”鸾鸟立刻回应,“君上有何吩咐?”
她一直沉默不语,唯恐打乱主君的心绪。
“带我去岳山。”
红衣少女立于山巅,冷风掀动她的衣袂,她的手紧紧捂着胸口。
只要这颗心魄还在跳动,她就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
第205章 仇家
岳山今日很宁静,没有风,没有云,晴朗无边。
日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染上案上的文书与纸卷。
凌司辰伏案而坐,手中的笔未停片刻。他已将账目核对了六七成,丹药和宝器的清单也整理了大半。稍作停顿,他又埋头把剩下真人及门下弟子逐一做了分配调整。
忙得昏天暗地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舅舅当年的不易。
少年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窝,又抬手抹了把脸。
又想到什么,他睁开眼眸。
还有练剑场的机制也要改改,绝对不能给任何人走后门、开小灶……
仔细反思,他年少时真是气盛又自负,从未思及他人。向鼎恼他并非全无道理,换了谁能接受?
直到后来,羞辱谩骂仇恨升级,在路上相遇都会打起来,已经全然失控。
为什么很多事,总是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才肯认真反思?若是早些解开心结,是不是便能少些遗憾?
他想起了那抹总是冲他展颜而笑的红裙身影。
算来日子,已是四月,过不了几日,便是姜小满的生辰。
她今年……二十了吧?
都说女子二十,正是如花年华。他想到这里,目光不由柔和了几分,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动。
可这柔和中,又夹杂着一丝复杂。他不能再瞒她任何事,包括他的身份。
可他又怕。
他想,待到迎娶她的那一日,再亲口将一切告知——到那时,他定会毫无保留,坦白所有。
她若哭,他便哄;她若怨,他便让;她若责骂,他自认能将她拥入怀中,用尽所有温柔与耐心,化去她的所有不安与愤怒。
在此之前,绝不容许旁人趁虚而入,不论是哪来的野男人。连觊觎都不行。
……
思绪还在徜徉,忽听见外头传来颜浚的声音:“宗主!宗主!”
凌司辰一瞬抬起头来。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下过命令——没找到那人的消息,不准回来。
这才过去几日?
门被推开,颜浚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个人!”
小修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画像,急着递过去,话语里还有些亢奋。
凌司辰一把接过。
“这么快?在哪儿?”
“不是找到的……”颜浚摇头,语速飞快,“哎,本来没找到,但回来的时候,竟然在山下碰见他了!我一看,就是此人,没错!”
“山下?你确定?”
“确定!他还让我来通报,说是非要见您一面……”
此话一出,凌司辰眉头沉下,胸中怒火腾地窜了上来。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居然敢主动上门挑衅?找死。”
他一边骂着,抄起案边的剑,推门就要往外冲。临出门时,他脚步顿了顿,回头问了一句:“山下哪儿?”
“流石台那片岩地。”颜浚赶紧答道。
凌司辰听罢,脸上杀意昭然,转头便夺门而出。
颜浚看着自家宗主的背影,有些发怔。
他还是头一次见凌司辰双眼狠鸷成这样,也不知到底什么深仇大恨。
小修在后面纳闷,忽而又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袋:“宗主我忘说了!是——”
可人已经没了影。他无奈地将手招了一半,剩下的话只得挤成一声:“是……两个……人啊。”
*
凌司辰提着剑,赶去颜浚所指之地,却恍惚觉得不对劲。
山上静得没风,可越往山下走,风势竟愈发猛烈。狂风吹得他的鬓发和衣襟乱扬,那围在脖间的毛绒围脖也险些被吹走。他一手将围脖拢紧,另一手挡在额前,勉力看清前方的路。
出了岳山,再往东不过百步,便是一块分道碑。碑下有两条路:左侧是通往十里坡的宽平路道,右侧蜿蜒向上的稀疏山林通往流石台。
流石台地势稍高,因其在天上显眼,常被岳山修士当作回程的落脚点。
这条道平日行人稀少,四下幽静。两旁的春树正值花期,漫山遍野的玉兰开得繁盛,细长的白花瓣被卷得四散纷飞,惹得幽香阵阵,萦绕鼻端。
快到流石台时,远远地,他看到风中有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岩石地上。一条长长的马尾随风乱舞,在苍灰的天色映衬下格外醒目。
凌司辰认出了分叉眉道人。
他蹙了蹙眉,放慢脚步朝那人走过去,嘴上毫不客气:
“你伤好了?还敢四处晃荡……居然晃到岳山附近,找死吗?”
放眼望去,除了菩提好像没看到其他人。
他暗思,莫不是颜浚把菩提认错了?
不过这也能认错,菩提可没戴面具。
菩提见他走过来,却是招招手,“少主可算来了。正好,在下给你引见一位重要盟友。”
凌司辰顿住,“盟友?”
话未毕,狂风起。
那风带着炽猛的烈气,环绕着白衣剑修乱转。凌司辰下意识握紧剑,另一手按在剑柄上,目光警惕着。
菩提站在风外,神色却轻松自如。
正疑惑着,一道矫健的人影从风中袭来。
紧接着是迅猛的拳脚直取面门。
凌司辰剑刚拔出一线,便被一只裹着皮革手套的手狠狠摁住,那剑又被压了回去。来者的拳脚攻势已然逼近,凌司辰无暇拔剑,只能以拳法相迎,臂肘拨开对方的手刀,旋即以掌格挡,再挥拳反击。
眼前之人动得极快,身形飘忽如鬼魅,瞧不见长相,恍惚只有一道苍蓝残影。
几招过后,那人影又藏进了呼啸风里,而凌司辰后退半步,“铿——”剑刃全然出鞘。
竟要和他比速度?真是笑话。
少年冷哼一声,眼珠紧随着风中人影左右快速而动,抓准时机,长剑似银月般劈出,直刺而去。
“铿锵——”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似有什么钩住了他的剑刃。
凌司辰微怔,定睛一看,那人也掏了武器。
竟是一对子午鸳鸯钺,正好那镂空咸钩处缠住了他的剑,像蛇一般牢牢咬住。
寒星剑用力旋转,顺势将对方身形整个勾出。
双钺与长剑在两人胸前交错对峙,兵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风声呼啸而过,二人身形贴近,凌司辰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长发随着风乱扬,狭长的眉目冷如寒星,下半脸则被一张古怪的面具遮住。
那模样,与画像分毫不差。
颜浚并没有认错。
“是你!”
怒火瞬间冲上凌司辰的胸膛,他用了猛力将眼前之人撞开,顺势抽回长剑,直指对方。
“你约姜小满做什么?”
*
对方连退数步才止住,手中轻微一划,那双钺优雅地垂在身侧。
风也停息了。
面具上的眉目看着却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
“少装蒜!”凌司辰将剑锋指得更紧,“幽州,品茗阁!你约见了一个女子,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面具男子眉头微挑,侧头望向菩提。
道人瞪了瞪眼,给了个很捉摸不透的眼神。
“原来如此。”相比于凌司辰的激动,面具男子却依旧淡然无波,眼睛却眯了眯,“你很想知道吗?打过我,我就告诉你。”
“喂,不是让你这么说的……”菩提惊道。
可他还没说完,便见凌司辰似迅猛白电就直冲而去。
“宰了你!”
杀意在少年眼底燃烧,脚下步伐快若流星,一剑如撕裂长空之雷,直取对方心口。
那面具男子却不慌不忙,双钺在手中一旋,精准挡下了这一剑。金属交鸣,火花迸溅。
凌司辰也心中微惊,头一次有人能在半月天成形前就拦下。
而且此人依旧沉静如常,动作干净利落。
此人的速度,不在他之下!
很快,两人你来我往,一招紧接一招。
剑刃舞动如游龙,双钺变幻似流火。兵器相撞,疾风与气浪四起,四周树叶卷得翻飞。
攻守之间,凌司辰不知不觉解开了浑身的烈气,那翻腾的金黄尽显于眼眸。
就在他准备再度进攻时,面具男子身形一闪,虚晃一招,退了数步远。
横钺在身前防御,双眸中绿芒闪烁。
“拳似岩,剑如电,传言果然没错。你,是神龙之血与瀚渊土脉的结合。”
凌司辰剑光横在身侧,银芒直指前方不歇,眼中敌意依旧不减。
绿眸男子却敛去了锋芒,收了双钺,似轻舒一口气般,
“幽州那日,我约见了许多人——仙门、瀚渊、凡界。你说的那个女子,兴许是其中一个,我不记得了。”
凌司辰闻言微怔。
思道:难道姜小满是与她师姐一道?
若如此,归尘所说她与两名女子同行,也并非谎言。
他面上的敌意不减,冷声问道:“当真?不是单独约见?”
目光扫向一旁的菩提,只见玄袍道人仍在旁边立着,双手交叠,对这面具男子显然极为尊敬。
凌司辰倒更好奇眼前之人的身份了。
虽然此人面具遮面,收敛了犄角掩去身份,但那磅礴的魔气却无从掩饰。
他是瀚渊人不奇怪,但这般迅猛无匹的招数,却不像是北渊的路数。
“你若听过我的名声,便知我从不说谎。”那男子淡然开口,声音冷而静,从面具中传出自带一股闷音。
凌司辰扬了扬下颌,眸光似冷刃:“我如何知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眉眼微抬,弧度上翘勾出一抹倨傲,
“南渊君,飓衍。”
第206章 结盟
此言一出,凌司辰的神色骤变,即刻紧握住刚入鞘的剑柄,青筋隐现。
身躯绷得笔直,剑未出鞘,气势却已如锋刃般外泄。
所有卷宗里皆无南魔君飓衍的记载,其相貌、能力皆为未知。即便是其名字,也是从五百年前俘获的魔将处得知。
传说中那个如谜般的魔君,竟在此时现身于他面前……
迟疑片刻,凌司辰终是没有拔剑,目光冰冷地转向菩提,
“你是认真的?带魔君来见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玄袍道人低眉敛目,躬身行礼,“少主,南尊主此行并非要与仙门为敌。我与他说了你的立场,他和我想法一致,都认为少主的存在,是奇迹,也是终结悲剧的桥梁……或许,您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这话却再度点燃了凌司辰心底炽烈怒意。
这些日子,凄凉的岳山、萧条的太衡山、离散的修士、涣散的人心,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奇迹?桥梁?
他猛地上前,一把揪住菩提的衣襟。
“魔物刚血洗岳山,我宗门满目疮痍,你却来与我谈终结悲剧?!”
“谁缔造的悲剧,又如何终结!”
菩提并未反抗,仍是垂眸而立,面容沉寂中透着悲戚。
“若少主对魔族恨意难尽,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飓衍在一旁静静看着,面具上的双眸没有一丝波动,也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一会儿,凌司辰手上力道才渐渐松懈,将菩提放开。
“你若害人,我一定杀你。”
他说罢,又冷冷扫了一眼那位南渊君,只觉得不可理喻。
更不可理喻的是自己的身份,战也不是,和也不是。
但他有自己行事的底线与原则,若是未害人的魔,他便不杀。
白衣修士别过头,转身就要走。
身后忽然一阵劲风掠起,下一瞬,一抹苍甲之影已拦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面具男子摊开戴皮革套的手掌来,动了动指头。
“你不愿合作,便把钥匙交出来。”
凌司辰冷眼相对,“什么?”
钥匙?
他哪有什么钥匙?
对方面具下的声音低沉,“骨蝶颈链,那个女人所携之物,归尘交给了你。”
一开始,凌司辰还以为对方又在说什么胡话,但他脑子一转,很快就意识到了所指何物。
他伸手入怀,将那条银质颈链摸了出来,指间拈住,链条缓缓滑出虎口,银光微闪。
“这个?”
飓衍眼神骤亮,身形一闪,苍影便携着风上前。
也是一瞬之间,凌司辰侧身便闪躲而过。
“这是钥匙?”
利落地避开后,少年随手将颈链往半空一抛,链条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光,旋即稳稳落入他掌中。
他悠哉地笑了一声,侧头斜睨飓衍。
飓衍抓了个空,动作僵住,手还维持着伸出去抓的姿势。
他缓缓转头,那双狭长的双眼盯住凌司辰,眉宇微动。
就在这一刹那,他周身气息骤变。
凌司辰一眼看过去,他眼睛好像亮出了绿光,寒意直逼而来。
白衣剑修立刻警觉,立时绷紧,指间触上剑柄。正要拔剑防御,却听得旁边玄袍道人急急喊道:“手下留情,飓衍……你答应了我的!”
菩提的声音有些急,眼神又有些惶恐。
渊主之争,他不能介入,他也没那个实力介入。但他依旧壮着胆子,希望南尊主顾念童年相识之情分,听几分进去。
凌司辰亦是高度紧张,毕竟对方是魔君,他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实力。
虽然之前与所谓“东魔君”的交锋中稍占上风,但那更像是对方的试探。此前的数招交锋,对方同样未见全力。
但刚才那一瞬间,眼前这个“魔君”爆发出来的威压,显然不太一样。
沉寂片刻,飓衍终是收敛了眼中的绿光,那一瞬浸透的杀气也随之消散。
面具之下传来低沉之音:“那个女*人,你的母亲凌蝶衣……你一直在寻找她死亡的真相,对吗?”
凌司辰的眼神陡然凌厉。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倒想起了风鹰的事来。
他攥紧那颈链,直直盯向飓衍,“你这混蛋,知道些什么?”
“你想知道吗?”飓衍微微挑眉。
这样的腔调,凌司辰听一次便忍不住愤怒,遑论第二次。
他将烈气聚于掌间,猛然劈出一道手刀,直冲面具男子而去。
飓衍抬手,手中凝聚的清风之力轻松将那手刀挡住。
两人的手腕僵持在空中,力道僵硬到微微颤抖。
凌司辰怒视着对方。
面具男子不慌不忙:“你母亲将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我的下属风鹰。但很可惜,我不是风鹰。”
“风鹰留下的东西,只有你手中的颈链还有一把失踪的珠钗。你想向千炀复仇也好,想知道你母亲死亡的真相也罢,我都可以帮你。”
他说着,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与之相对,我需要你体内完全的土脉之力,以及你手中之物。”
“土脉之力……你不去找归尘,反而来找我?”
白衣修士冷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
飓衍闻言只是微微一顿,面具上的幽绿之眼微眯。旋即竟松开手,任凌司辰的手刀直逼而来,却轻巧地向后一闪,避开了攻击。
他站定,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那父亲背弃了对我许下的誓言,首鼠两端,早已不是当年可信任之人。”
他这般说着,却是向眼前之人缓缓伸出手来,“你和他最终只需留下一个,菩提向我力荐你,希望我没有选错。”
凌司辰却没有任何动作。他死死盯着对方,眼底满是警惕,丝毫没有接手的意思。
飓衍似乎并不在意,片刻后便收回了手。
“无妨。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等想明白了,再去找菩提。他会带你来见我。”
*
不远处,几棵树后又一棵粗壮槐树的阴影下,一道身影动了一动。
是个敦厚少年的身影。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出半只眼睛。
看到那苍蓝的魔物眨眼消失不见,又看到凌司辰收好手里的物件,转而与他最害怕的玄袍道人交谈。
荆一鸣一瞬躲回树后,整个人紧贴着粗壮的树干,捂着嘴巴,汗流如注。
“归尘……的血脉!?”
“凌司辰……是魔物!?”
他没有听清楚全部内容,也没有听懂全部内容,但听到了一些关键字眼。加上看到凌司辰和一直迫害他的魔物互动,他已经惊得大喘气。
回来路上无意识地看到凌司辰鬼鬼祟祟往山上去的背影,以为他又是去幽会自家表妹,偷偷跟过去想抓点宗主不检点的把柄,没想到听到了更不得了的东西。
等到凌司辰和那道人从另一条小道离开,荆一鸣才从震惊中缓过一口气。
他的脑袋乱成一团,心跳还在耳边轰鸣,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掩不住的窃喜。
他几乎是跳着步子急匆匆离开,想赶紧去把这炸裂消息公之于众。
可没跳几步,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头顶。
很轻很软。
他手一摸,竟摸下来一片黑羽毛,薄得透光,亮得瘆人。
“什么玩意儿?”他皱了皱眉,琢磨了一瞬。
是乌鸦?他没在意,转手就丢了。
正打算继续迈步,头顶却传来一阵低笑。
“哎呀,你听到了好多不得了的东西呀。”
敦厚少年猛然抬头,浑身的血液倏然僵住。
只见一棵粗壮树的枝杈上,蹲着一个人——不,那根本不像人。
一头凌乱的黝黑卷发,浑身都覆盖着黑羽毛,头上、肩膀、手臂,甚至背后都有,随着他微微晃动。
他正低头朝荆一鸣眨眼,嘴角挑着笑,眼睛还闪着了亮幽幽的黄光。
——魔物!
少年双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声音都发了颤:“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黑色身影霍地跳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接着便是一股巨力,一把捏住荆一鸣的圆脸,将他单手提了起来。
“哎哟,还挺沉,”那双泛着黄光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忽然歪头笑了,“有意思,你体内怎么会有菩提的烈气啊?”
荆一鸣被捏得脸颊变形,双脚离地乱蹬,话都说不清楚:“呜呜……呜呜呜……”
刺鸮靠近了些,尖利的耳朵一动,“你说啥?”
“放……开……”少年挤出两个含混的音节。
刺鸮狞笑一声,似乎觉得有趣。再多看了他一眼,才松开手,将他像抛垃圾一样重重丢在地上。
荆一鸣跌坐在地,呛得狂咳不止,又手忙脚乱地磕头,“我、我是你们这边的!那个,亢宿道长给我种了花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真的!”
“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之前你怎么乖得像只小狗似的听他的话。”
荆一鸣猛地一颤,“之前?你……也在岳山?”
黑鸾不慌不忙地盘腿蹲下,手肘撑在膝盖上,脸上满是玩味的笑意。
“我的化形能力,在四鸾里可是最厉害的喔。”
“四鸾……”荆一鸣瞪大眼睛,声音都抖了,“你是……”
刺鸮笑得更深了:“喂蝼蚁,你想不想挣脱菩提的束缚呀?”
少年脸上满是惊惧和犹豫,但下一刻,他的头点得像捣蒜。
刺鸮又笑,“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又是做事。
那伏地的少年眼中闪过挣扎,但又带着几分畏缩,不敢应声。
刺鸮看他这怂样,啧了一声,转了语气。
“蝼蚁,你很讨厌你家宗主吧?”
荆一鸣怔住,下意识点头,随后又猛地摇头。
“喂,你跟我说实话,刚才你那一路跟踪的眼神,啧啧,别骗我。”刺鸮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看得清楚。”
荆一鸣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
“我,我是很讨厌他,他不配,他得到了一切,我想让他死。”
黑鸾哈哈大笑。
“这不是很巧吗?我也讨厌他,我也想让他死。”他凑近些,声音轻得像在耳边吹气,“所以我们的目的一致,是不是该结盟呀?”
“你做成这事,我便帮你把那讨厌的花种弄出来。甚至,说不定还能让你讨厌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岂不是两全其美?”
敦厚少年吞了几口唾液,再抬头时,眼神中闪出了贪婪与憎恶之光来。
“您……想让我做什么?”
第207章 我是魔
凌司辰回到岳山时,一眼便瞥见那抹熟悉的红裙,正倚靠在山门前的玉柱旁,静静等着他。
姜小满脸是侧过去的,看不清表情,但那纤细的身影靠在柱上,却是比以往仿佛更瘦削单薄了些。
少年眼中星火倏亮,原本眉间的愁容一扫而光,笑容浮现在他脸上,纯粹得仿佛云开雾散。
他几步迎了上去,张开双臂,“你去哪了?”
可少女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投入他的怀抱。
她走至他面前,目光微垂,脸上被阴影笼罩着。
姜小满在等凌司辰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决定不再瞒他。
所以她说:“我去找我的仇家了。”
一双大眼睛映着日光的金辉,透着些许水润的光。
“仇家?”凌司辰怔了怔。
“嗯。”姜小满点点头,“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曾经害过我和我的朋友。但他不在那里,我便回来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认真,也没有一丝隐瞒。
凌司辰走上去,双手扶住她的双肩,“这般危险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抱歉,事出紧急。”少女抬头,强撑着挤出一丝微笑,“我现在不是来告诉你了吗?”
她的语气尽量平静,笑容也尽量柔和,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掩不住忧伤。不知这忧伤来源于何处,却让凌司辰心里猝然一紧。
他目光深沉,转而坚决:“以后,我跟你一起去。”
如今四大魔君他见识了三个,哪个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剩下的一个,更是毁了岳山。
世道太乱,他舍不得她受伤。
他伸出双臂想抱住她,却被姜小满轻轻推开。
她抿了抿唇,却没能开口,只是看着他,微微呼出一口气。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卷起红裙与白衣的衣角,玉柱下影影绰绰。
沉默中,两人似乎都在酝酿着什么。
姜小满攥了攥袖子,“我有事告诉你……”
凌司辰也同时出口:“我也有话同你说。”
两人相对一怔。
姜小满眉眼弯弯,“你先说吧。”
凌司辰望着她的笑颜,原本已在唇边的话语竟生了迟疑。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在那盈盈秋水中寻出答案。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低而温柔:“你能不能……留在岳山,留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
“这段时间动荡危险,蓬莱的情报不准确,四个魔君都现世了。个个都残暴、凶狠,已经伤害了我身边的人……我不能再让你受伤了。”
他见过魔族的手段,而今自己已成他们的目标。倘若魔族想再从他身上夺取什么,下次抓的人,恐怕就不是菩提,而是对他更重要的人。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若你能留在岳山,我便哪儿都不去。守着你、护着你就好,从此再和魔族没一点关系。什么南渊同盟,什么北渊少主,什么土脉承扬,全都滚一边去。】
但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姜小满依旧看着他,那双眼睛不再如平日般澄澈,而是第一次,呈现出凌司辰看不懂的颜色——深邃如棕,又幽暗似墨。
“如果我说不呢?”
“小满——”
凌司辰刚要开口,便被她葱白的指尖轻轻抵住了唇瓣。那微凉的触感令他一顿。
“凌司辰,你想好了再说。”
她的声音依旧清灵,却与往常有些不同,“你仔细想想,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要告诉我吗?”
凌司辰垂下眼眸,睫毛映着辉光,在下至投下一片暗影。姜小满放开手时,他抿了一下方才她按压的上唇,喉结微动,未尽的言语卡在胸中,最终化作一句低沉的:“没有了。”
“真的?”
“真的。”
姜小满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里面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像是被什么熄灭了。
她点了点头,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所以到最后,他也没向她坦白。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也算是帮她做了决心。
少女声音缓缓如暗流:“那我也告诉你我要说的事。”
少年认真听着,杏眸一眨不眨。
姜小满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做你的修侣。”她抬起头来,神色异常坚决,一字一句,“我不能嫁给你,不能留在岳山,也不能留在你的身边。”
凌司辰一瞬怔住,急道:“为什么?”
“我还没想好。”姜小满浅浅一笑,有些勉强,“你先做好宗主吧,等神元修行结束,我再给你答案。”
于是就在少年被劈中一般的失措中,少女拨转衣裙,决然离去。
*
她果然还是不能说。
她没办法心软。
转身的刹那,天色似也随少女的心绪而变,细雨如银线般点点洒落,没一会儿便化作了大雨。
身后,呆立的人没有撑起灵盾,任雨水淋湿了衣衫。
他的长发因雨水濡湿而微微贴服,不再如往常般蓬松,几缕额发浅浅沾湿,垂落在眉间。
凌司辰一动不动,定格在了雨幕中,唯有那双目光,穿透出去紧随着那渐行渐远的红裙。
心头一时若焚火。
他最害怕的一句话,最无法面对的答复,就这样发生了——甚至没等他问出口,她便说出了答案。
他想去追她,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他没有这个资格,除非他坦坦荡荡,无所愧疚。
雨水顺着少年的手臂滑下,汇聚在拳心。
那拳逐渐握紧。
“我是魔……”
起初低而沙哑,像是挤出的一缕残喘。
随即是一声猛喝。
“我是魔!”
声音撕裂了雨幕,前方离去的红裙陡然一顿,姜小满猛然转过头来。灵盾震开雨珠,溅起一圈圈涟漪,映得她那双棕瞳微微颤动。
那双眼里,有惊愕,亦有一抹不忍。
少年在雨中跪了下来。
膝盖落地的瞬间,泥水四溅。
他的手垂在膝侧,拳头紧握,似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声音逼出喉咙:“你恨我也好,憎恶我也罢……我只是想说出来让你知道……我体内有魔血,我不配做修士,更不配做岳山的主人。”
姜小满怔愣片刻,眼睑轻微颤动。
她忍住想哭的冲动,却在下一瞬间抬起脚步,猛地向他奔去。
扑到凌司辰身旁的刹那,她俯下身,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正好压在那毛绒围脖上,软软的。她将他的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肩上,额头轻轻触着他的鬓发。
微凉的雨气中,她的面额是温热的。
凌司辰缓缓抬起手,将姜小满缠在他脖间的双臂搂得更紧。
他很奇怪她居然没被吓得跑掉,也没有怒斥他,只是静静抱着他,张开灵盾,弹走了所有的雨珠。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我的父亲是魔君,我也是才知道。我只想让你知道真相……”
“我不配做宗主,除了你,我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说到最后,嗓音几近哽咽,“所以,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凌司辰将头埋在姜小满的颈窝间,肩膀微微颤动,像是带着一丝绝望,又带着不知所措的脆弱。
早先淋的雨珠从他垂下的黑发滑落,又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汇进少女的臂弯,将两个人紧紧粘合,连泥水与温热也一并相融。
姜小满听着他的话,手掌抚过他的头发,指尖轻轻,没有言语。
他说了,但是她却说不出口了。
他脆得就像快支离破碎的琉璃瓶,但她不能做那个将它砸下去的人。
她俯下身,两只手掌轻轻托住凌司辰的脸,将他的头引向自己。双手环住他的耳畔,指尖微颤,掌心贴上那张冰凉的侧脸。
“看着我。”姜小满低声开口。
红唇缓缓靠近,在雨水和风声交织中覆上他的唇。
凌司辰紧紧抓住她,攀在她腰上,但很快,手心却缓缓垂落下,任她带着些侵略的深吻。
红蔷薇在雨里也不收敛任何浓艳,用力去握也只能落得满手的血。心口已然被先前的拒绝划出了伤口,疼痛逐渐蔓延开来,于是凌司辰不敢再去握,任由花朵的垂怜。
意识在那一刻清晰又模糊。
他只感觉,她是真的要远去了,而他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气力去挽留。
许久,姜小满退开些许,唇齿间还残留着湿意。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松开了手,迟疑了一瞬,红裙终在雨幕中再度一转。
这次离去,姜小满没有停下。
对不起……她不仅是那个“伤害他身边之人”的凶恶魔君,她还要去亲手终结他的血亲。
唯有这个,她不能停。
……
那抹红裙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雨幕中,没有再回头。
凌司辰独自跪在雨中,散发披垂,湿漉漉地结成一缕一缕,黏在额角与脸颊。
雨未曾停歇,淅淅沥沥地拍打着他的肩背,浸透了白衣。
他双手撑在湿滑的石板上,泥水从指缝间滴落,汇入雨水的涌流。
那条毛绒围脖早已湿透,被刚才的一番摩擦蹭弄,从少年脖颈滑落,静静躺在青石板上。
湿答答的围脖失去了原本的蓬松与柔软,紧贴在地面上,狼狈不堪。
*
岳山上人影稀疏,弟子们皆避雨而去。
情绪是看不到的,可悲伤与绝望却化作一缕轻微的波动,似无声的气息,穿透雨幕,飘上了青霄峰。
随风蔓延,缓缓流进了枕书堂。
枕书堂内,书架角落里有只雕工精湛的石匣,隐隐透着些微光。
那缕阴寒的气息无声无息地飘入其中,与匣子里躺着的神元相触。
漾起一丝波纹,如墨染清泉,将洁白勾玉的一角染得漆黑。
第208章 风暴
赤焰宫很热,房间里更是闷。
某个低矮房间里,一张圆桌两把凳。
两把凳上各坐一个少女,两个都满面通红,周围的酒坛全散落地上。
本是给这宫殿主人准备的上百坛好酒,竟被这两个女子喝得七七八八,满屋酒气缭绕。
短发黄袄裙的姑娘趴桌上,手还摇着瓶子。
“姜小满,你少喝点儿……嗝。”一个嗝喷出一阵酒味,“你说,你这般人见人爱的丫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旁边的红衣少女抬起头,醉眼迷蒙,嘴里嘟哝着:“我失恋了,不可以喝吗!”
说着又灌一口。
酒入肠道,酸酸辣辣。
有无奈,有不甘,有心痛,有不忍,但唯独却没有后悔。
修士能扛酒,但眼前这一百坛上好的烈酒,再厚的灵盾便也扛不住了。
文梦语甩开酒瓶,脑袋一耷拉靠在桌子边上,声音拖长:“巧了,我也失恋了。”
姜小满看她一眼,脸红彤彤的全是酒色。
“你何时恋过?我怎么不知道……”
“哼,就在幽州……你把我狠心扔下的时候!”
“幽州?”姜小满眯着眼,努力回想。
但头实在晕乎乎,想不起来。
文梦语一个激灵,猛然直起身,晃着手指,笑得贼眉鼠眼:“还好我提前醒了,然后,然后我,我就见到了飓衍大人!嘻嘻嘻嘻。”
听她这话,连笑声都不太正常,像是醉得控制不住嘴角了。
“飓衍?”姜小满眼睛一瞪,反应过来,“妈呀,姑奶奶你换个人喜欢吧,你这是自断情路啊。”
“为什么啊,我可以死缠烂打,我可以感动他!”
“这不是感不感动的问题!”姜小满嗝了一声,忽然坐直,“飓衍,他是渊主,是最纯的瀚渊心魄与四象之躯,他是不可能懂人的情爱的……”
见文梦语还一脸迷茫,姜小满便比着手正儿八经给她解释,“这样,我打个比方吧,就像你不会去吃脚指甲一样,因为是常识无法涉足的领域,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等等,飓衍大人他吃脚指甲?”文梦语居然真的认真思索了一番,旋即一拍桌子,“便是他吃脚指甲,我也爱他!”
姜小满被呛了一下,睁着眼睛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只是打个比方……”她抹了抹眼睛,“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就这么爱吗?为什么呀,他都不认识你!”
姜小满摇头。搞不懂,根本搞不懂。
文梦语笑得花枝乱颤,挪动椅子靠近她几分,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你少说我。倒是你,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儿吗?”
“问题?谁?”姜小满迷茫地看着她,红彤彤的脸透着懵懂。
“你和凌司辰呀。我与你说,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他呢,是个会把事情想得复杂的人,我原以为你会简单一些。”文梦语点着桌子,“不对,姜小满本来是简单的,可霖光嘛,真是一点儿也不简单呀。”
姜小满看着她,又咕嘟喝了一口酒。
这次,她没再回话。
脸颊越涨越红,眼帘却低垂着。
文梦语见她不吭声,自己倒是接着说了下去:“这段时间我虽然窝在这里,可你经历的事,我也听灾凤说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姜小满,你其实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你妄想着两界和平,并且,让这份单纯,也感染了东渊君。”
她嗤嗤又笑几声。
接下来,短发少女却话锋一转,声音低了几分:“但你的敌人,可真的一点也不单纯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些人,就是为了制造纷争而生的。”
这话一出口,文梦语的笑容便散了。
姜小满偏头瞥她一眼,只见对方神色已然沉凝下来。文梦语就是这样,前一刻还笑得灿烂如花,下一瞬却能变得冷静而锋锐。
或许这就是行舟客吧,人生如梦,唯醒时格外清醒。
她也看向姜小满,唇角轻勾,抬起手中酒壶,
“姜小满,对抗无休止的兵戈的唯一方式,就是如狂风般,将它们卷得一点不剩。”她仰头一饮而尽,酒壶砸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飓衍大人,便是能掀起风暴之人。”
*
暗道幽长,尽头处是生锈发绀的青铜大门。
菩提在前面走着,长长的马尾随着步伐一甩一甩。
凌司辰则默默跟在后,目光暗沉。他只收了顶发,用一枚玉冠别住,余发散落,垂至肩背,在这不透风的长道里,颈间竟有些闷热。
青铜大门前立着两人。左侧是青绿帛裙的双髻少女,右侧则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纹袍壮汉。
“秋叶,羌笛。”
菩提停下脚步,向两人一一行礼问候。
两人也略一躬身还礼。
绿帛少女轻移莲步,侧身让开,纹袍壮汉则抬起粗壮的右臂,推向那青铜大门。
“轰隆——”
大门缓缓开启,沉闷的声响在长道中回荡。门内隐约可见一张摆放整齐的琉璃石长桌,桌旁布有椅席,灯火昏黄,将室内映得光影幢幢。
菩提留在了外面。
凌司辰一个人进去了,少年全程眸色沉敛,不发一言。
青铜大门随即在他身后重重合拢,发出低沉的“咔嚓”一声。
……
屋内灯光摇曳,琉璃石长桌平滑如镜。桌上摆着一盏铜制烛台,一瓶青瓷花器,几只形制古朴的灯笼悬于头顶,将光晕投射在四壁。
一端,戴着铁甲面具的男子端坐,面具之上的眉目安静沉凝。他缓缓抬手,示意来客落座。
凌司辰目光冷淡,拉开另一端的椅子坐下。
两个都不是废话的人,飓衍先打破沉默:“你来此,我可以理解为你同意合盟了?”
凌司辰懒得回答,从怀中摸出那条银链颈饰,将它搁到桌上,又一推,滑向对方。
“你要的东西。”他的声音毫无起伏。
飓衍低头,看着那枚颈链滑至他面前,却未去接。他的目光在颈链上停留片刻,随后抬眸,注视着凌司辰。
对面的少年比之上次,身上的气息愈发沉郁,眼瞳深邃无光。
不知道他是经历了什么,但浑身沉闷压抑,宛如在漆黑的深渊中,孤注一掷地抓寻任何一丝光明。
飓衍却并不关心。
就如同他答应菩提,不去深究霖光的现世身份一样。他不在意,也无所谓。
哪怕这些人的命运最终引发连锁反应,只要不影响他的计划,他就不打算多费心。
南渊君微微靠在椅背上,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你的诉求呢?”
“找到害死我母亲的魔物,杀了千炀。”
飓衍闭上眼,指尖停下敲击,似在沉思。
“第一件,也是我正在做的事;至于第二件,”他缓缓睁眼,“现在还做不到。但血月之后,我也能帮你。”
凌司辰对这说法显然不甚满意,但他也不愿在此时与对方多做争辩。他的目标很清楚——各取所需,他要的不过是魔族的情报罢了。
他敛眉开口:“‘钥匙’给你了,怎么用?”
“用不了,还差一样。”
凌司辰闻言蹙眉,“便是先前说的珠钗?归尘也跟我提过,他一直在寻,可始终未果。如何去找?”
“归尘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并非一直是珠钗的模样,当然找不到。”
“什么意思?”
飓衍未答,转而将那颈链拿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凌司辰些微怔住。
原本精美的银质颈饰,竟在对方皮革手套包裹的手掌中变成了一块粗糙的石头,颜色暗沉如灰,毫无光泽。
飓衍瞥他一眼,语气平静:“这种材料叫念石,极其特殊罕见,能承载许多意识形态的力量——记忆、情感,甚至梦境……”
“无论是这颈链还是珠钗,皆是你母亲用念石亲手制成。她有一双巧手,能雕得极其精巧的物件,甚至注入她的灵力,让它随她的意念而变。”
他将那石头放桌上,轻推,滑回了凌司辰那边去。
凌司辰拿起来,在他手指触碰的一瞬间,石头又变回了骨蝶颈链,银光闪闪,栩栩如生。
飓衍波澜不惊:“看来,只有在她信任的人手中,它才会变成该有的模样。”
凌司辰摩挲着手中那精美雕刻的蝴蝶,却百感交集。
巧手、雕刻……
他忽然想到童年时珍藏的那枚木云景天。在百花村时,他曾旁敲侧击问过归尘此物的来历,却发现归尘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那枚木云景天,从来都不是归尘留给他的。
一直、一直都是母亲给他的。
仅是为了化解他心中对父亲不在身边的遗憾。
他攥紧了那颈链,心里一股说不上的烦闷感窜上。
飓衍却无察觉,继续说着:
“那珠钗也一样。在风鹰留下的示意图中,它呈现为珠钗的形态,但如今,落入他人手中,恐怕早已改变了模样。我称颈链为‘钥匙’,是因为在示意图中,它与珠钗需一对使用,如钥匙与锁,密不可分,缺一不可。”
凌司辰听得疑惑,“你一直提到风鹰留下的示意图,那又是什么?”
飓衍低哼一声,却并未立刻作答。
缓缓地,他站了起来,白衣修士的眼眸锁着他移动。
他行至旁侧,手掌一抬,掌中一缕清风乍起。那风染了色,忽悠悠转,化作一片虚墙之影。
“风鹰曾在潜风谷中留下一面暗墙,其上便有他留下的所有讯息。但很可惜,我并不能解读全部。”
“潜风谷?我以为清剿之后,那地方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面具男子敛眉,五指一收,将那清风幻象化为虚无。
“我的风鸾想要留于世间的东西,可不是区区天外蝼蚁能够抹除的。”
言罢,飓衍又将视线投向座中的白衣修士,“我曾听过神山的预言,让我寻找一人,一个能被称作‘奇迹’之人。唯有找到此人,方能终结一场避无可避的旷世浩劫。而风鹰留下的讯息,竟与此预言不谋而合。”
凌司辰目光一凝,“你是说,预言指的是我?”
飓衍双眸微眯,烛火跳动在他闪着寒光的绿瞳里。
“我也想知道答案。所以你必须去一次潜风谷,为你自己,为你母亲……也为这人间、与瀚渊的命运。”
(诛魔大会完)
第209章 兵器
“那只畜生呢?”
从破败的村庄里走出来时,云海脸色悻悻,随口一问。
魔气熏得胸闷欲呕不说,想要的东西更是一无所获,也没受到丝毫像样的招待。他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好回去能将功折罪。
裘袍男子陪他走到村口就顿住了脚步。
他手中一把折扇悠悠展开,散着闷热的风,浑不在乎,“刺鸮去执行任务了。”
“任务?哼。”云海冷哼一声,“你纵任你的鸟胡作非为,迟早有一天,会引火烧身。”
“这便不劳战神挂心了。”
“你是听不懂吗?你的鸟不该踏足昆仑,更不应杀仙门之人!”
云海此刻已是忿意外露,声音冷厉。
可裘袍男子也毫不示弱,收起折扇,转身与他对视。
纵使语调温和,却压着隐而不发的怒意:“是你的人破坏规矩在先,伤害了我的辰儿。若还有下次,我可不能保证会死多少人。”
“你——!”
云海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真的动手。
伤害归尘,是天庭的大罪。
归尘的人间体,必须完好无损,这是长明仙尊下达的严令。
“你都背叛你们魔渊了,还在乎这些?”冷面的银发男子嗤笑一声,
他那张脸很少做出笑的动作,故是笑都有点僵硬,有些冷冽。
“丧家之犬也会护子,战神。”归尘摇着手中纸扇,答得不紧不慢。
银发战神上下打量他几眼,嘴角微微牵动,“罢了。他如今正当着凌家宗主,巩固仙门,没人会动他。我看,他倒不像你的儿子,倒有几分胆识与担当……看来,犬父未必生犬子嘛。”
话里话外,尽是冷嘲与讽刺。
云海想来最看不起的,就是归尘这种软骨头。想来如果换作与他鏖战十天十夜的西魔君,怕是骨头熬化了也不会向敌人低头。
而归尘,不仅主动投降,还接受了那般屈辱的换体计划。
纵使是得利的一方,云海也不齿他。
于是他冷然扫了一眼,算是完成了和谈的任务,便打算离去了。
“凌啸云。”
刚走出一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
直呼他昔日的凡名?云海止步,回头时眼中闪过一抹不悦,黝黑的瞳孔冷冷盯了回去。
归尘眼中却有一抹金光一闪而逝,扇子依旧摇着,声音徐徐:“我夫人的骨蝶珠钗,可在你那儿?”
云海瞪他一眼,未作回答。
眼中无波无澜,手已按在腰侧的青罡神剑之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有半盏茶时间。
归尘那双澄金眸子看得清楚——云海并未撒谎。眼前这个神明以直言不讳闻名千古,他不是撒谎之辈。
所以最终,他压下了那丝敌意,端然行了一礼。
而银发战神则甩袖走了。
——
天神毋须乘剑,云海战神踏风而起,以云为鞍,只想尽快远离这晦气之地。
殊不知行至半途,腰侧浮生镜竟哔哔作响。
他找了个山头停下,袖袍一挥,浮生镜的光影瞬间展开。
镜中对方的面容尚未清晰,焦急的声音已然传来:“怎么样了,还没好吗?”
话毕,对面那赤袍仙君这才悠悠现身。
柏洺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衣饰格外妖冶,凤毛头饰别在鬓间,流苏耳坠随风轻晃,极为夺目。
云海却懒得评价他的穿衣癖好,只回答他的问题:“玄阳宗那边已经开始操练,但岳山和青州尚需时日恢复。神元修炼非一日之功,当初你也认可至少三个月为期,怎的又催?”
浮生镜那边声音急促:“非是我催,宣神殿那边急啊!”
宣神殿……又是雉羽仙祖在催促。
云海沉默,一双白眉越蹙越紧。
可镜中人不罢休:“云海,你想想办法呗!现在是你在下面,成败可全系你一人之手*啊!”
“你要过河拆桥?”
“不是,不是,”柏洺连忙摆手,话锋却一转,带些试探,“其实,不止正面情感……有些别的情绪神元也能吸收,甚至效果更好,比如……猜忌,怀疑,愤怒,悲伤……”
“混账!”云海愤然打断他的话,“神元乃成仙之本,承载的便是最纯粹的高洁意志。你竟然妄图用混沌意志污染神元?这与染魔有何分别!”
赤袍仙君急得直跺脚,“你这个死脑筋,都这个时候了——”
话未说完,云海直接掐断了浮生镜的通讯。
*
蓬莱仙岛之上,赤袍仙君对着暗下来的浮生镜呆立片刻,随后一阵急叱出口。
可对面人早已不在,他只能对着空气无能发火。
渐渐地,他脸上的愠怒被一抹阴郁的神色取代。他撑着额头,五指半掩面容,语气低沉如喃喃自语:“云海……不是我不帮你,是你实在冥顽不化……”
沉思之际,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柏洺抬起头,手拿下的时候,神色瞬间变得温雅明媚,眸中染上惯有的从容笑意:“进来。”
仙侍恭敬地步入,躬身禀报:“长明尊上已经去了宣神殿,雉羽尊上让您赶紧过去。”
柏洺闻言,嘴角微微扬起,站起身来,抖了抖袖袍。
“我……梳妆一下就来。”
——
不多时,他便出现在赶往宣神殿的路上,好一个肤白貌美,衣襟整洁,流苏轻晃的风流俊逸仙君。
当年飞升时,他因弹得一手好琴,被雉羽仙祖召至身边为近侍。凭着俊秀容貌与姜家修习来的才艺,他一时风头无两,俨然蓬莱仙境里最耀眼的存在。
可惜这份宠爱并不长久。纵然他使尽了手段、无数次试图重新夺得仙祖青眼,却换来的只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如今亦然。
即便召他来了,也是让他在外打杂,帮忙清理庭外的污秽。
柏洺一到庭外,就被一地浓稠的液体恶心得皱了眉。这些液体从宣神殿内缓缓流出,顺着台阶蜿蜒而下,浓烈的魔气缭绕四周,又闷又臭。
这些,显然是那尚不稳定的“兵器”溢出的残渣。
他低头叹了一口气,笑意再挂不住了。
没办法,谁叫他一手“逍遥和弦”能驱散魔气呢?这脏活累活,除了他,没人更合适。
再多怨言,他也只能压下,咬着牙,就着一身精致的衣服开始施术清理。
殿内传出奇异的响声,低沉又断续,像是呜呜的震响,还伴着些许刺耳的尖啸声。
柏洺听得眉头一跳,心底好奇愈生。
左右瞧着无人,他放下手里活计,悄悄踱步到殿前,趴在那门上,往门缝里看去。
殿内亮得不像话,几根粗大的玉柱立在空庭之中,灯火高悬,映得整个空间刺眼白亮。
柏洺的目光扫过去,先是看见了雉羽和长明两道背影。
他倾慕的仙祖衣着昳丽,乌发如瀑,肩披霞纹长衣,举手投足都是那般优雅。而旁边的长明主神则一身金纹大袍曳地,肘间还垂了两条荧光披帛,应是什么特别庄重又神圣的场合,他才会穿这身。
还有两个仙侍,正捧着什么器物站在一旁,垂首而立,神情肃穆。
更往里看,柏洺目光一凝。
最中央的一根玉柱上,竟然绑了个女子。
两只纤细的玉手被数道锁链紧紧缠绕吊起,头无力地垂着,黑发垂下,遮掩了面容。
而那赤裸的身躯却被无数诡异的灵纹缠绕,不似画刻,倒似从肌肤深处生长出来,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什么。一闪一闪之间还有液体溢出,沿着雪白肌肤淌下,一滴一滴滴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流线,蜿蜒向殿外。
柏洺强忍住呕意,胃里一阵翻腾。
那些液体,就是他要打扫的“污秽”?
……
片刻后,又见长明上前一步,挑起那女子的下巴,让她的脸蛋露了出来。
待到看清她的面容,柏洺神色顿变。
那女子面容绝美,唇瓣微微张开,面色苍白,眼皮低垂,双目空洞无神,犹如一具失了魂魄的傀儡。
但让他震惊的,却是她额间的标记——
他认得,那是子桑的族徽。
惊愕间,长明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阿怜,这次对付那群耗子,又得靠你了。”
这话犹如一道雷,轰得柏洺脑中嗡鸣作响。
他这才确定,他没有认错——那女子,确实就是飞廉仙祖。
柏洺屏住呼吸,心中骇浪翻涌。
自他飞升以来,从未见过飞廉仙祖的容貌。
飞廉仙祖总是缺席各类殿会,唯一的一次,他只远远瞥见一个背影,而那背影却是被长明尊上环着肩头,带入内殿。
而传闻更是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夫妻闭关修炼,要万年才能出关;有的说她去了异界征伐,忙碌不得归。
谁能想到,她竟然是被锁在这宣神殿内。
赤身裸体,成了这副模样。
柏洺双腿颤抖,喉间干涩,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身体倚着门板,回过神时,才意识到——
这就是所谓“兵器”的真相。
失踪近千年的飞廉仙祖,竟被炼制成了人体兵器,囚困于此。除了宣神殿的少数亲信,便是蓬莱所有人,包括天元仙祖,也概不知晓。
“一切皆是为了蓬莱亘古之福。”
失神之际,他听见他最向往、最熟悉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平稳又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
“噗呲——”
空袤大地上,突兀裂开几道狰狞裂痕,伴随腥风涌出黑影。
那些怪物仿佛剥落了一层人皮,从泥壤中爬出。獠牙森然,尖爪如钩,甫一现身,便仰天狂啸,声震四野。
在它们前方不远处,一把白玉长刀直直插入地面,刀身无暇,刀尖却将干裂的黄土划出一道鲜明的痕迹。
苍凉天幕下,男人立在刀旁,单手掌刀。
那人一袭黑衣裹身,蓬头乱发,皮肤被风沙浸满,身影巍然如山。烈风呼号,卷起满地黄沙,让他颈间的皂巾随风乱舞。
凌北风静静扫过那群嘶吼的怪物,不见半分慌乱。
他缓缓转首,逆着风开口:“是这里吗?”
身后,花袍男子终于推着轮椅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这一路戈壁布满尖锐石子,轮椅一路颠簸,男子早已汗流浃背,步履踉跄。
轮椅上坐着一个干枯如柴的老人,一身不合体的红甲松垮地罩在身上,露出的皮肤满是褶皱,紧贴着骨骼。左边衣袖甚至空荡荡,乍看就像桶里装了根枯萎的萝卜,看不出是男是女,亦看不出是死是活。
追上后,向鼎把轮椅搁一边,弯下腰猛吸几口气。随后又从袖中熟练地摸出一张黄皮纸,展开仔细端详了一阵,又跑到凌北风身旁比给他看。
“按指引来看确实没错,”他语速很快,“你看,这条路通向这里,‘大漠十城、千珏城之遗迹,藏于大漠西北极地,枯荣道向南。外面虽空无一物,然机巧和百屿十样宝器遗留于此,术法残留,魔物肆虐。魔物现身最盛处,即为遗迹所在’……呃,金翎神君的原话。”
“再拿给她确认下。”凌北风不耐烦。
“好、好。”向鼎不敢怠慢,又折返到轮椅前,将黄皮纸凑到老人眼前。怕她看不清,还俯身施术,手轻按在她眼角,让那浑浊的老眼撑开,耐心道:“神君,您再看看,这地儿对不对。”
轮椅上的干瘪老人闻声,干裂的唇像一片枯死的树皮颤了几下,发出低沉而断续的呜咽声。
向鼎听不清,只能将耳朵贴近,仔细听。
半晌才抬起头,对凌北风喊道:“她说没错!就是这里!”
凌北风侧头看一眼,冷冷吐出一个字:
“好。”
两人的交谈,竟全然无视前方那群面目狰狞的怪物。而就在这一刻,地面裂隙不断扩大,愈发多的黑影从中钻出,怪物的数量成倍增长,迅速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向鼎一手抽出协应符夹指尖,一手按在背后双剑中的黑剑剑柄上,摆出防御架势。
凌北风却只是冷哼一声,手指微微一勾。
顷刻间,狂风卷起风沙,沙砾间竟有火苗燃起,跳跃着随风而动。
火苗的光点倒映在他浸透凶意的眼里,白玉长刀被他拔起,刀锋横指前方。
“挡我者死。”
话毕,黑影倏地冲入沙尘之间。火焰之光照亮弥漫的沙幕,怪物的嘶吼声和利刃破空声交织在一起,震彻天际。
沙尘中看不见凌北风的影子,唯有“嚓嚓”数声接连响起,伴随着血雾飞散,每一步都带出一个魔物的首级滚落在地。
干瘪老人坐在轮椅里,眼皮搭垂半死不活模样,偏偏就是没有魔物靠近她,但凡靠近,也有一层强力灵盾罩住,将靠近的魔物一一弹飞——纵使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战神血果还在,就能本能地结出灵盾来。
片刻之后,风止尘落。
沙海中只余一地残骸,尸横遍野,黑血浸透了沙土。
向鼎收剑入鞘,长吁一气。
凌北风则上前数步,直至一处较为平坦的沙地。
他微微一擦脚,地面隐隐显出一块古旧的石碑,碑文早已被风沙掩盖,唯有凌北风脚下灵气扫过时,其上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男人毫不犹豫,白玉长刀直挥而下,刀锋精准地刺入石碑上的几个碑文,一字一字插入,发出沉闷的震响。
刀刃一拔一插之间,石碑开始震颤,地面的石子随之滚动,沙尘再次扬起。
“唰——”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石碑中间裂开一道缝隙,裂缝愈加扩大,渐渐显露出一条暗道。幽黑的台阶从裂缝中蜿蜒而下,通向未知的地底深处。
凌北风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走。”
第210章 有什么好怕的,干就完了!
姜小满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沼泽,湿冷的黏腻感攀附全身,如无数只冰凉的手将她紧紧缠住。脚下泥泞深陷,寸步难行。
而那沼泽中不时冒出的气泡,带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一股邪气在空气中氤氲不散。
偏偏在这诡异的静寂中,耳畔响起断断续续的女声,忽远忽近,似喘息,似幽幽低语:
“救我……霖光……”
姜小满屏息细听,那声音渐渐清晰,反复低喃:
“找到我,救我。”
“找到我,救我——”
那声音无处不在,仿佛从四面八方飘来。
她抬头四顾,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再试图挪动脚步,突然,脚尖好像触到了什么硬物。
姜小满低头一看,沼泽深潭中,竟缓缓浮现出一张女子的面庞,洁净如初生婴儿,与四周漆黑的泥沼格格不入。
那面容恬淡,双目紧闭,眉心赫然有一枚三角圆圈与独眼的诡异印记。
她正看着,那眼睛却倏然睁开——
姜小满骤然惊醒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这并不是她这几日来第一次梦到子桑怜。
不是沼泽,就是无边的黑夜,或者虚无缥缈的空濛之境。
她擦去额上的冷汗,翻身下床,披了件外衣。
屋里很闷,于是她便打算出去透透气。
——
晚上的赤焰宫就没那么热了,明月高悬,空气里还带了些凉意。
这次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小花园并非空无一人。
廊亭之中,文梦语正趴在栏杆上,手枕着下巴,任月光落在脸上,映出一片恬淡的清辉。
她似有所觉,转过头来。
姜小满先开口:“没睡啊?”
“睡不着。”
“你也会睡不着?”姜小满调侃一声。
短发姑娘轻笑一声,随即转身重新趴回栏杆上,仰头望着月亮。
“想人,想事,想过往。”声音带了些遥远。她的容颜笼在月光下,竟多了一抹不常见的静美。
姜小满走近两步,倚在她身旁的栏杆上。
“想谁,又想飓衍?”
这回轮到文梦语笑出声,笑得很开心,“我倒希望,想飓衍大人的时候是我睡得最香甜的时候。”
“那是想谁?”
文梦语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的姐姐……”
她的声音低了些,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原以为我恨透了仙门、文家所有人,但到底……她是我唯一不恨的。”
姜小满背靠着栏杆,感受夜风轻拂。她侧目看了文梦语一眼,“你可以回去呀,文梦瑶现在是文家宗主了。”
短发姑娘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回不去了。”
姜小满静静地看着她,那抹强自镇定的笑掩盖不了眸底淡淡的忧伤。
文梦语读过百魔记忆,心智当是比同龄姑娘都成熟许多,她平日里的嘻嘻哈哈、仿佛对世事无所挂怀,究竟是苦尽甘来后的真实模样,还是同样是一层面具?这月光下似苦似乐的神情呢,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姜小满思忖着,却没有开口。
文梦语侧头看向她,见她神色微凝,不由轻然一笑,“你呢,你又是为什么睡不着?”
姜小满沉默片刻。
“关于‘飞廉仙祖’,你知道多少?”
“怎么突然问这个?”文梦语愣了一下,略带惊讶地侧头看着她。不过很快释然,毕竟是东渊尊主,问出什么问题都不足为奇。
姜小满神色微凝,“我没记错的话,她是文家的创立者吧?”
文梦语点了点头,“是啊,也是三大氏族仙门里唯一一个不姓本家姓的先祖。飞廉没有任何旁系亲属,文家由她的徒弟文旻承继,从此以‘文氏’为家族姓氏,而她自己的姓氏却在历史中被埋没。”
她顿了顿,添一丝感慨,“不过嘛,子桑一族本就是传说中的姓氏,真假难辨,隐没于上古传说里,或许也算是她的归宿吧。”
姜小满正色道:“可若我告诉你,飞廉已经死了呢?”
“什么?”文梦语微微一怔,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那是仙祖,怎么会死……等等,你认真的?怎么死的?”
姜小满的神色却没有半分玩笑。
“不仅是飞廉,还有凌家先祖,焚冲。焚冲死在了霖光眼前,她亲眼所见,飞廉……估计也凶多吉少。梦语,凭你的知识,你觉得发生了什么?”
文梦语听得呆若木鸡,连嘴巴都忘了合上,夜风拂过,她像一尊被风干的雕像。
许久,她才缓过神来,垂下头,陷入深思。
“魔杀?内斗?”她喃喃低语,像是与自己对话般,“人间从未传闻有仙祖阵亡之事……仙祖竟然也会死吗?”
“是啊,知道这事的人,也只有霖光和归尘。归尘我不清楚,霖光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文梦语抬头望着她,声音发颤:“所以……五仙祖只剩下三个了?”
“不知道。甚至五百年前的仙魔大战,就是以他们的死为引子,他们没有达成给霖光的承诺才让霖光情绪失控。但这其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子桑怜才会失信。”
文梦语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与常识。
姜小满则深吸一口气,“原以为已经是一段埋没于过往的旧事,但却被再次挖了出来,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心怦怦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文梦语唇动了几次,却说不出话来。
她侧过去看姜小满好几眼,还是头一次见她有点怕的样子。
短发姑娘同样的,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的场景,她无数次在梦境中亲历,硝烟四起、鲜血蔓延,每一幕都恍如昨日。
东渊君是何等强大,不败之传说,所有瀚渊士兵无不景仰,无论战局多么艰难,只要她现身,就意味着胜利。
直到最后,那些瀚渊的士兵也是这般相信着。
所以,她不该是害怕的样子。
文梦语迈上前,猛地抱住了有些僵硬的姜小满。
“别多想啦!再大的事,也不过是蓬莱打下来不是?到时候是三个还是五个仙祖,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她换上一副笑脸,又退开一步,抬手拍了拍姜小满的肩,“你呢,堂堂东渊君,有什么好怕的,干就完了!”
姜小满被她这一掌拍得微微一愣,旋即忍不住扯嘴一笑。
“干!——什么呀,什么叫‘不过是打下来’?”
“干他们!”
“打仗这种事,你那么开心?”
“干他们!!!!”
“喂……”
姜小满彻底没辙了,无奈地抚额,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与文梦语聊这一会儿,她心底倒是舒坦多了。
回去屋中后,躺在床上,闭上眼,那些缠绕她多日的怪梦也终于消失无踪。
姜小满舒舒服服地睡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果然传来了好消息——
*
第二日。
姜小满睁开眼,便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动静,脚步声络绎不绝,还有翅膀呼啦啦扇动的声音。——两种不同的扇动频率,听起来似是两只探情报的鸾鸟都回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翻身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
没睡够。
但很快就有西渊军士来敲门报讯。
姜小满将传信的小卒支走后,便起床随意梳妆了一番。穿上一身素衣,又披了件红外衫,随手套上鞋便匆匆出了门。
跑到主殿时,日已上三竿。
她抬眼一瞧,所有人都齐了在等她。
围着中间的战略台,左边是千炀和灾凤,右边是羽霜,还有个坐后面翘着腿、磕着瓜籽的文梦语。
连文梦语都已经起了——她昨晚不是还陪自己聊到半夜?不困吗?
姜小满一跨进门,便迫不及待开口:“有消息了?”
“君上。”青鸾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份卷轴,恭恭敬敬地颔首,“都查清楚了。潜风谷如今被一伙名为‘晓月帮’的匪寇占据。据传那地方产银曜矿,这伙人必是觊觎已久,趁肃清后便借机占领了去,盘踞整个山谷建成寨子。他们又雇了一批矿工,日夜开采,再将矿石高价售出,以此牟利。”
灾凤在一旁悠然地补充:“如今那地方被这伙人死死守着,一般人可进不去。”
姜小满埋头看着卷轴里的文字,眉头微微蹙起。
“还有这等事?没人去管吗?”
她从没听说过什么晓月帮。
毕竟身在仙门,凡间江湖的琐事与帮派传闻本就鲜少入耳。但看卷轴上记载的行径,这“晓月帮”占地为王,甚至强征平民,明摆着就是匪寇行径。而那矿地,既然产出丰厚,怎会无人问津?
文梦语随手嗑了颗瓜子,懒洋洋接话:“潜风谷出了魔罪的事后,就被正派、官家皆视为晦气之地,避之不及。外界都以为那地方早成废墟,昆仑自然也懒得理会。”
千炀听得不耐烦:“一群蝼蚁罢了,待本王过去全杀了便是!”
姜小满眼睛从卷轴离开,狠狠瞪他一眼。
火红壮汉缄声,改成小声嘀咕:“不,不可以吗?”
文梦语“噗嗤”一笑,起身绕到千炀身侧,抬手拍了拍他健实的胸肌,俏声道:“当然不可!大王您想想啊,为何风鹰藏在谷中的秘密至今未被仙门挖出?还不是因为这些人挡在前头。仙凡互不相涉,您若把他们全杀了,不但会惊动仙门,还可能暴露所有的机密,那不是得不偿失!”
千炀挠了挠头,虽然没听太懂,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那就不杀。”
姜小满也附和道:“我同意,这窝匪寇必须保持原样。”
灾凤却在一旁轻笑出声,“道理是如此,可不动匪帮又要进谷,怕是难咯。”
说着她还啧啧叹了一声,素手抚唇,优雅地打了个呵欠,眼神却分明是在看戏。
羽霜扫她一眼,却是上前一步,语气肃然:“这个我也打探清楚了。晓月帮每月初都会招募壮丁入谷开矿。奇怪的是,他们不似寻常匪寇掳人强迫,而是以正经矿工的名义雇佣。矿石挖出来,会给高额奖赏;契期结束,还会给足额银两遣散。因此,每到招工的时候,周边百姓都争相应征。”
姜小满听得有些惊讶:“这么大方?”
这哪里是匪寇挖矿,分明像在行善积德。
“银曜矿本就是稀世难出的矿,表面暗沉,要褪去粗糙的石皮才能见到内里的银光。一般人挖出来也未必认得,给点高额赏银不奇怪。”文梦语嘴里咀嚼着瓜籽,她在黑市见过银曜矿,便给这些没见过的人解释,“我倒觉得,这是个进谷的好机会。”
“可人家招矿工,只会招壮丁,咱们这儿君上倒是勉强能混进去,那东尊主怎么办?”灾凤不以为然地摊开手,话里三分调侃。
听到自己被提及,千炀得意地扬起头,咧开嘴,捶了捶自己健壮的胸肌,又秀了秀肱二头肌,一脸自豪模样。
姜小满都不看他,垂眸沉思着。
肯定不能只让千炀去,她一百个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去才行。
可该怎么办呢?
静默中,文梦语忽然一拍手:“啊!有了!”
*
于是第二日,潜风谷山口。
这里原本青山绿草,如今却被搭建了简陋的木质山门和几座瞭望塔,竹篱遍地,寨墙上每隔十步便竖一座箭楼,上头的守哨喽啰拿着弓弩,穿得五花八门,却个个精悍凶狠得很。
寨门处两根粗大的原木横架而成,上头悬着一块斑驳的木牌,写着“晓月帮”三个大字,墨迹淋漓,却歪歪扭扭,像是随手泼上去的。
门口一旁,有两个背着马刀、头裹白布、胳膊上还缠着绿巾的喽啰,接过千炀递上的信笺后,又上手把眼前这大块头结结实实上下摸了一遍。
“不错!不错!”喽啰啧啧称赞,目露惊喜。
“哇,这体格可真是了得!”
“这么高,这身板儿,一人顶仨,这得劲儿!”
两个喽啰相当满意,不停点头。
他二人不矮,但千炀甚至比他俩高了两个头,肩有二人加起来宽,二人得仰起头,还被投下一片阴影。
其中一人问完,目光落在跟在千炀身后冒出来的红衣少女身上。
“她是谁?”
千炀回头看了一眼,姜小满正站在后面,笑意盈盈。
“她是本大爷的……”高大的壮汉挠着后脑勺,似想起来了什么,咧嘴一笑,朗声道,“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