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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杀么祁聿来日的罪,他全背下。……

    “姑”

    祁聿闻声轻轻拧头。

    身后女子哑然改口,细声细气:“公公,药上好了。”

    祁聿看眼窗外,虽是浓黑一片,但陆斜十有八。九在窗下。

    她将手递过去,“我

    脉象如何。”

    秀娘明白此人要问什么,细细替人探一番。

    凑近至她耳旁压低声:“男脉。”

    剩下那些发热、疮疡遗症,这位姑娘公公可能并不关心。

    秀娘也不好奇这位女子靠五枚金针移成男脉做什么,也不生疑她女扮男装作公公何故,她只求所求。

    祁聿淡淡:“多谢。”

    背上那枚深扎的针叫秀娘拿镊子夹出来些,再逐一上了药。

    眼下脉象无碍,又能长保一段时日。

    秀娘二月入狱时她就注意过京衙这道案子,她能找着这么位会岐黄的女死囚也是天命眷顾。

    能算到西厂启复前后必会生乱,此人是为自己留的一道保命符。

    早在年初就替秀娘绊过一次行刑时间,保了半年还是用上了

    秀娘将一盏几乎不亮的烛台放床头,伏地叩头。

    “公公说话可算,替民妇寻回孩子。”

    祁聿挑起衣带钩系。

    “我朝预谋杀夫处斩,已杀者凌迟。我知你事因始末失手有冤,可国律不可违,情在法外。与你、与本督性命,我救不得你命数。”

    “你所求祁聿必会践诺,寻到你一双儿女后我会寄养给云南一位姓冯的刺史家。他与夫人青梅竹马情深甚笃,明知夫人不能生育,多年来也未曾纳妾留嗣。”

    “如此他们一生无忧,你看可行?”

    祁聿将一柄薄刃递出去。

    小室漆黑,床头淡淡层烛火让这柄刃忽多出抹看不清的温煦。

    秀娘听闻扯袖掩面抽泣,狠狠磕两个头:“多谢公公大恩。”

    抬手捏过她手上寒气十足的薄刀,“倘若奴家死后公公毁约,秀娘会在阴司地狱候您大驾,奴家化作厉鬼也要教您不得好死。”

    说罢,一分迟疑也没有,抬手便将薄刃捅进自己胸口。

    秀娘身形很是漂亮的倒地。

    浓黑里祁聿看着地上辨不出颜色液体的扩散,抬手掐住额角。

    律法是秀娘真犯,自己没做推手,她只是将人生死时辰跟死法控了控,这条命算不到自己头上。

    虽然这些年身上背了许多,但总觉得还是能少一条是一条。

    一盏茶后,这人死透。

    祁聿抬手叩了叩床头木板,朝门外唤:“陆斜,进来。”

    窗下立马挑盏明晃晃的灯,光顺着墙走,门板下起层闪动火光,随后她明眼看着一只薄刃伸进来将门闩撬开。

    祁聿看得头疼,陆斜身上几手歪招真是在自己面前掩也不掩。

    祁聿费解。

    他一位大家教养长成的世家公子,怎么尽学了这些偷鸡摸狗的昏数。陆詹事半夜没从地里起来将他拖下去,真是有够疼爱这个幺子!

    陆斜随着烛光一道进门、入目。

    他进门看见祁聿床头那盏几乎没光的油灯龇目。

    祁聿小心到特意等到半夜才令此女子进门,这个灯估计连伤都看不全从外往里更是一丝也看不见。

    陆斜朝外吩咐:“进来将人抬出去。”

    顺手将手上药篮搁桌上。

    看眼脸上略微精神的祁聿,陆斜多嘱咐一声:“好生葬了。”

    进门抬尸的衙役听到这话拧眉,一位京衙的下等死囚,还是位判了凌迟的杀夫的死囚,能死的如此轻松已是大福。

    还要好生葬了

    两人面面相觑眼赶紧低头干事。

    陆斜看一人抬肩,一人抬脚将死囚抬出门,他追两步丢锭金子。

    “买副棺材,心口那柄刃是我干爹的,晚点还回来。”

    祁聿最讨厌他低声下气,陆斜嗓子一咬,故意软声哼:“多谢两位,余剩下的银钱请酒了。”

    祁聿听到陆斜身为随堂还与人打交道如此称谢,心里被拧了下的难受。

    如果陆斜是个完人,位列八品都不用与人如此吞声忍气办事。

    她看着陆斜,嗓子淤涩。

    摁口气,厉声朝外:“办不好便在此人身旁给你们自己挖两道新坑做坟。”

    再将声拐到陆斜脑门,“你滚过来。”

    陆斜心中怀笑,一下就满足地挺直肩胛。

    啧,祁聿日日都口硬心软,拿他真是太简单了。

    惯性伸手要合门,祁聿先声断他动作。

    “门开着,别叫老祖宗记恨你,你我不可在一室。”

    陆斜眉目一沉,将门拉得开开的。

    “老祖宗当你是小姑娘,还不能同人一室了。”

    他们同室过很多次。

    祁聿一眼瞪来,陆斜闭嘴。

    他默默将灯笼罩取下,给祁聿室内点火。

    “启复西厂的事,现在内廷忙杂。我入宫时日尚短,刚好你我有旧情又有旧怨,故而老祖宗叫我来伺候你。”

    “你病得如此严重,还是监里自己人照顾好。”

    祁聿蹙眉,旧情是什么东西。

    怎么陆斜总喜欢胡说八道。

    点好灯,室内烛光尽数笼祁聿身上,陆斜看着人一下就暖起来,轻轻弯唇。

    下午用了药,现在又治疗了番,祁聿是精神很多,就是脸上於紫叫人看得心烦。

    他从药篮再端碗退热的汤药,双手捧着走近。

    祁聿垂眉看人做作,一只爪子就能端,非要这个死动静。

    她单手接过药,在陆斜自然而然坐床边时抬手将他肩抵住:“把地擦了,血气重的我难受。”

    喝药从碗沿看陆斜青白神色觉得怪有意思,指腹将人一推,直接将陆斜推下床。

    仰药到一半还用下颚示意陆斜滚去做事。

    陆斜见祁聿有兴致整他,软嗓为自己求情:“我没做过,就别看我笑话了。”

    祁聿扬直的颈子咕哝汤药,细嫩肌肤起伏。

    许是受刑年纪小,祁聿看不太出来喉结。但那块软骨一促一促还是很灵动,陆斜看得嗓子也跟着涌动。

    随后别开目,扭头冲窗外:“打盆水进来。”

    陆斜自然没做过,她怎么会不知,就是突然想要份热闹。

    每回自己杀人,都是自己度过那段难熬时间、慢慢将诸般心绪化开。

    陆斜进门那刻,她突然觉得今日眼前能热闹点,燃一燃心上冰凉的死气。

    一碗药到底,搁手时看见陆斜在门前接过衙役递来的木盆,里头浸了条雪新的帕子。

    祁聿看着陆斜将水放血迹旁边,撩起衣摆扎进盘带里,蹲下身望着血半响,才抬手去盆中拧帕子。

    陆斜动作犹疑,有几分艰难,她正下出嗓叫人别做了。

    “你杀人杀惯了吗,我看你好像冷漠、又有些难过,不太像是杀惯的样子。”

    宫里上下都知道祁聿杀人不眨眼,凡是触怒没有不毙命的。

    今日的死囚本就该死,怎么觉得祁聿有几分不忍?

    随着陆斜的声,她张开的口顿时倒灌寒气淹了嗓,陆斜帕子沾到浓稠血里,一下就染红了他的的手。

    陆斜抬头看向床上。

    祁聿垂头看着自己腿上的被子,气息极其紊乱,人好似轻轻在颤,又仿佛很冷静地坐着。

    火光只叫他看清祁聿半张脸,但这半张神色里陆斜又什么也看不清。

    良久,祁聿喉咙哽了声凉薄凛冽:“杀惯了,杀人于我而言游刃有余,我的局下该死者从未有活口。”

    她偏过头,紧盯陆斜。

    陆斜是唯一的例外。

    然后此人便像是她的命数、报应,总在身边阴魂不散,以一种她想象不到的方式向她索命。

    这话跟祁聿刺骨嗓音让屋内寒起来,陆斜颦蹙眉心。

    “无辜者呢。”

    也杀么。

    祁聿胸肺倏然阵疼。

    你就是无辜者。

    “杀。”

    陆斜摇头,他觉得祁聿不是这样的人。

    沾满血的帕子放清水里拧握,涮洗一番又去擦地板上的血迹。

    “所以你为了给自己报仇,为了杀李卜山跟老祖宗,做了很多违心之举?”

    祁聿心口猛地被柄看不见的利器生搅,疼的她一下塌了脊梁,手无促抓紧褥子。

    陆斜此刻在她眼前的意味偏离,他无心之问于她却是一字一

    刀。

    祁聿有种自己跪在堂下被审判的感觉。

    今时此刻,偏偏这些话又是陆斜发问,对面前这位审判官叫她不敢妄言。

    实话实说道:“违心,也不违心。我就是为了杀他们二人才活。”

    祁聿眼眶一热,忙朝床里躺下,手上捏住被子,心绪开始繁乱打起结。

    陆斜直起颈,祁聿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为了杀他们才活。

    那杀成之后了,没想过活?

    看祁聿已经躺下,他提声想再问,祁聿又先一步知晓,床里传出声:“别问了,我头疼。”

    满屋火光,祁聿偏偏躺进温煦之外,一抹化不开的浓色罩着他。

    陆斜看着地上所剩不多的血被水化开,已然淡了许多。

    一种残忍从眼中颜色剖出,他将手放盆中清洗,结果一盆血水如何也洗不净这双手。

    诸身罪孽洗不净那便不洗了,人总要活着。

    “祁聿,他死后我们一起休沐出宫看次日出吧,你才二十三,人生也不过刚开始。”

    别那么没盼头。

    他当年躺在刑室里也觉得这辈子完了,被人绑在榻上几个月逼他活也觉得这辈子完了,去司礼监路上也觉得这辈子完了。

    可不是拐了个宫道,就碰见另一种许是能活的活法么。

    祁聿只是心里苦了太久,大仇得报之后狠狠睡一觉,第二天太阳高升后什么都会过去。

    既然祁聿不喜欢杀人,他坐上西厂,他帮祁聿杀。

    这烂天烂地,权势富贵斗来斗去,平衡来平衡去都是那样,可祁聿是另一番样。

    那一刀叫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爹爹哥哥们一样做人,既然早就是畜牲了,又何必去想做个好点的畜牲还是恶点畜牲。

    譬如昨日的左顺门,他信祁聿没全杀那五人,可那五人性命照旧会落祁聿头上。

    若来日史书记这一笔,也是祁聿罔顾圣心仗势为非作歹,是个该寸磔于天下的佞宦。

    祁聿这样最终不会有好下场,自尽就是他这等权宦最好的结局。

    既是如此,祁聿来日的罪那就叫他全背下。

    第92章 滚蛋你说我就信,我最信翁父了。……

    “你”

    看陆斜手捧她的衣裳、兼他一脸知悔认错的愧色,祁聿郁闷卡在嗓中噎得人一阵好死。

    眉心绞死。

    有怒,看着陆斜那张脸发不出来。

    祁聿伸出指腹,将自己职袍被揉搓过度、洗破了个洞的地方勾起。

    声音不善:“你知道宫里为什么有浣衣房么,因为不同衣料洗法不同,你当她们月俸是白拿的么。陆小少爷,日后少碰自己知识盲区行吗。”

    每季就两件新衣裳。

    陆小少爷

    祁聿叫的真好听,此间天地也就只有祁聿会如此顽笑地喊他。

    陆斜眼前一黑,抬手将脸上衣裳捂把嗅,才震胸笑着从面上拨开祁聿扔来的衣裳。

    他昨晚将祁聿职袍拿去洗了,后背血迹那块被他搓烂了个窟窿

    祁聿看着自己艳赤衣袍下缓缓露出张宸宇之貌,一双桃花眼嵌满笑意,唇红齿白低声讨巧道。

    “那你要如何向老祖宗解释这块血迹,我明明解了干爹困厄,怎么还怪我。”

    一派委屈求诉般叫她给个分明。

    陆斜撑着床畔得寸进尺蹭近一步:“你该谢我,向我道声谢。”

    陆斜扬的音很是好听灵动,可

    祁聿抬手将陆斜肩抵住,叫此人别过于在贪厌无赖。

    冷冷挑眸:“诏狱处处是血,别说我后背沾一块,我浑身是血老祖宗都不会惊讶。”

    她抬手勾近陆斜下颌,指腹一处温软,不禁来回滑动无耻蹭了蹭。

    祁聿意识到自己行径,人略略愣住。

    她是打算说些狠话叫人滚蛋的怎么被迷了神。

    陆斜先惊愕,后倾肩笑着凑近,一副任她拨弄模样。

    祁聿看他痛快服顺模样蹙眉,她实在不能理解陆斜好好一男子,是怎么愿意让个阉人这样对他的。

    果真一刀后的人都不正常。

    她抿紧唇,瑟缩了手。

    陆斜急急扣住祁聿腕子,拇指带丝力度刮了下、指腹下一小块精巧凸出的骨骼。

    “你先动手又要先退,我怎么办置我于何地呐。”

    “置你地上。”

    祁聿一脚将人从床边将人踹地板上,“混账东西,对我动手动脚,你看清楚我是你爹没有。”

    真是要死了。

    祁聿提声:“还有,跟我说话舌头捋直了,声腔软软垮垮的做什么。”

    也都弱冠的年纪,还同人撒娇般软声讨巧,一点成年男子样子也没有。

    陆斜整个跌下床,屁股一疼。

    一口浊气浑然顶住两处颞颥,叫人头直疼。

    他脊梁朝床上撞贴,脑袋仰放在床边,略歪颈子仰看祁聿,乌纱帽朝后翻落在她腿侧,滚在褥子上。

    祁聿真是一点风情也没有。

    自己是逢人便这般淫。荡无耻呢?与心上人这般亲昵有什么问题?祁聿到底明不明白。

    刘栩竟这些年也没教会祁聿心仪中最简单的相处。

    看陆斜这般颓在床边,朝她偏斜的眉眼细含着笑,无奈又放肆。松肩垮坐在地上,一副懒散又莹身清孤。

    祁聿:

    “咱们司礼监万事周全、高不可攀的祁秉笔缺一情窍,是独为我留的么。”

    陆斜瞳底装满人,异常真诚地发问,随后笑出声。

    他自己都知道这话过于可耻,但于祁聿面前该说。

    祁聿听这话直犯恶心,脱口:“你赶紧住嘴,简直大逆不道。”

    “自有你后悔的时候。”

    祁聿从被子里一脚踹他肩,将人踹翻在地。

    陆斜踉跄撑地后笑出声。

    这还笑,祁聿觉得他有病。

    看眼自己衣裳,她今日穿什么,罩件褡护就出门?想到此处不禁觉得陆斜更可恨。

    他肯定是故意的,一块血迹还能有她解释不清,需要陆斜多此一举么,凡是真难她自会交代。

    捡穿不了身职袍狠狠扔他头上,“滚出去。”

    “回去跟老祖宗说祁聿要病死了,叫他亲自来接我。”

    回肯定回不去,但此刻要刘栩亲眼看一遭她惨样。

    刘栩跟文臣再触些矛盾,于开西厂更有利。前后矛盾激升,当能平衡时便要出一方来监察,不能平衡时便要下子。

    陛下要的只是盛事惟忠,庸则自从。

    听说刘栩十年不出宫了。

    他看眼祁聿,脸颊肿的还厉害,是要靠这以心算朝老祖宗再谋些什么?祁聿当真一丝一毫也不松懈,无所不用其极。

    祁聿的话他不敢不遵,怕误事。

    虽厌烦他们二人在一处,但祁聿吩咐为大。

    “是。我这就回去请。”

    陆斜这不情不愿的调像是要劈了她跟刘栩样,阴阳怪气的。

    陆斜离开前将药捧到跟前儿,祁聿喝第一口便尝出味道不对。

    搁腕刹那陆斜开口。

    “你用便是,我找外头大夫给你私增了两味清热解疮毒的药材,你私伤需要不是么。”

    见祁聿照旧动作迟缓,许是怕。

    他凑近:“儿子与干爹共用一碗。”

    说着携过祁聿腕子,陆斜在碗的另一端喝去半碗,苦的他拧下眉角。

    祁聿额心贴近的温度叫她睖睁,诧愕间陆斜轻声。

    “你别老提防我,第二次了。”

    上次给饼祁聿也不吃。

    他不痛快蹙额:“老祖宗递你东西你直接就喝,儿子捧给的你怎么还犹疑。我不比他将你放心上?”

    陆斜想到自己跟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争人,还争不过,他气都气不明白。

    心绪纠结后,他判个果:出场顺序真是叫他吃了好大的苦。

    她唇角抿紧:“因为宫里只有他不会害我。”

    祁聿倾腕,剩下半碗一饮而尽。

    陆斜翻个白眼,满嘴苦涩:“没有他更不会有人害你,你因果倒置是为了给老祖宗找借口?”

    祁聿这是什么行径?

    刘栩在他眼中到底占了几分。

    陆斜这话也没说错,要是没有老祖宗,也不是眼下模样。

    可已然是如此了

    “你不懂。”

    没人懂。

    陆斜瞧他神情沉静,也缓缓敛唇。

    是懂不了刘栩跟他间繁复的关系,又受钳制又一心一意,诡异又怪谲,神经又无计可奈。

    陆斜前脚后,后脚她就搭着衣裳去诏狱。

    程崔看他穿个里头披个斗篷就来,“是坐审呢,还是要进去。”

    瞥眼祁聿眉眼藏不住的病态,“要我拿的人给你锁来了,你几时审。”

    “我自然要受旨。”

    她往牢里走,挑了间离刑室最近的,踢脚木栏:“我属意这间,开门。”

    程崔:

    真受旨的话昨夜怎么没在牢里,诏狱还叫他挑起房来了。

    他示意人开门,祁聿略塌肩人就翩然走进去,落锁时祁聿脑袋勉强卡木栏上。

    “将人提来我亲审。”

    祁聿行事、身份本不该下诏狱,这里都是有来无回的死刑犯。

    按道理该去内廷东厂狱里,再着督察院监审。可他自己就是东厂掌事,提刑部也够不上刑法,就扔这里来。

    东厂跟镇抚司也算裙带关系,扔过来就是放水做样子。

    祁聿每回来都跟大爷样,真是怪哉。

    程崔看着手上公文,对身旁不敢动的人道:“照公公吩咐办事,看我做什么。”

    刘栩一听陆斜来报祁聿重病,放了手中事务便去御前跪求陛下,问能不能早早私放了祁聿。

    明知现下时机不对,可刘栩还是软语求了好大一通。

    建成帝丈量局势,可还是容不得刘栩这样跪,将关祁聿十天改成四日,允他再关两日就放回来,让刘栩先带着太医去诏狱看看人。

    刘栩着人带路诏狱,入眼看见的便是清姿如玉身姿伏在膝高的小桌上吃面,他门外正杖着人。满室是塞了口怆地呼天的惨哭嚎叫,但祁聿挑着面置若罔闻。

    旁边地上一个昏死过去的人,脊梁上全是血,便是不死,也半死不活。

    活脱个奇谲场景。

    伴着诏狱诸般难闻气味,刘栩觉得太阳穴顶得发涩。

    祁聿看见人,扬声:“翁父。”

    她拿筷子指门,立即有人开锁。

    刘栩伸手接过给祁聿带的衣裳食篮,垂脊进门。

    她住惯这等污秽之地,刘栩却是数年间少踏足。

    祁聿解了披风铺桌旁,邀人同坐。

    咬口面,扭头问:“今日我能回么。”

    刘栩看着挨凳上他的衣裳,深深望进眼里,拨了衣袍坐下。

    打开食篮端出几道菜,将碟烩鸭丝推祁聿面前。

    “回不去。”

    祁聿夹筷子鸭丝丢面里,‘啧’声。

    脑袋伸过去:“我昨夜起了高热,现在还没好,再住几日回去就该起不了身了,之后能放我两日假么。”

    刘栩看着递来的脑袋,祁聿这是要他摸?

    他抬手,祁聿没退,他气息浊下,手背直接探过去,是还烫,可见昨日病得多重。能听见肺重但不见咳,该是还好。

    刘栩着迷手上烧炽,忍不住地蹭了蹭。

    祁聿这是烧糊涂了,还是在给他什么甜头。

    “闫宽送的人你舒服了?是不是也要保他?”

    刘栩整条手臂僵住。

    他不喜欢祁聿打听这些污糟事情。

    “李卜山留下的东西不多,就他了,你给翁父留点念想?”

    可见刘栩知道闫宽做了什么。

    祁聿用筷子敲敲刘栩手,沾了他一手背面汤,刘栩此刻也干看着不敢擦拭。

    顺着祁聿筷尖看出去,这时他才听见外头鬼哭狼嚎的呜咽、已然求不出话了。

    仔细看下手的刑官,他们只打腰脊往上数第三节 骨头,听这声脊梁早就打断了。

    祁聿森冷声锋利如剑。

    “他宫门前杀人叫我背锅,那日若不是我行杖期间拦了几名行刑官,你知道闫宽要杀多少朝臣么,十一人。他要满足翁父心思,要我死,你叫我饶他?谁饶我呢。”

    真是叫人挑着好时机了。

    防住了陈诉、赵氏合,没想到还有更胆大的。

    祁聿将鸭丝搅进面里,素面一下沁起油花。

    “十一位东厂刑官不听我这个掌事的话下重手,随陪计报的刑官察觉有疑拦下的四个,剩下七位也想当众瞒骗。离得近我踹掉两个,才死了五位。”

    那日她当场拦刑杖,还有官员觉得她是作秀保命。

    “一共十八人不听话、与闫宽同流,人数不少啊”

    她歪头看刘栩。

    “有翁父示下么。”

    刘栩蹙额,看着手上残汤,横眉。

    “我说的你信吗。”

    这话说出后他心中惴惴不安,怕祁聿一时不能明辨是非叫他受冤,刘栩不想背这种误会。

    他们本就隔阂深重,不能再误解下去。

    “你说我就信,我最信翁父了。”

    此间粗墙空壁落声,刘栩听他如此言语,心口涤荡说不出的热流,嗓子骤然绷紧。

    “我未曾示下,是他一人所为。”

    祁聿点头,低头吃口面。

    刘栩瞧见他颈后剐蹭的一片淤青、周围起了密密的血丝。

    她咬着面囫囵:“那你动了心思没。”

    这可是难得能弄‘死’她的好时机。

    刘栩看他肿胀的脸颊,神色蒙层晦暗。

    “动过。”

    祁聿‘啧’声,鼻腔重重出口气,“就知道你要忍不住了。”

    “闫宽这回不要命讨你欢心,你要保他么。”

    “是,你动不了他。”

    第93章 战帖陆斜,你杀我一次。

    这日天亮祁聿本就能回宫,他硬是拖到宫门要落锁才回,回来在老祖宗面前晃了一圈,脉也不诊,饭也不用直奔文书房值夜。

    从内落锁,刘栩也没法砸文书房的门。

    半夜祁聿高热烧的糊里糊涂,陆斜又爬窗进来伺候半宿,早上两人醒在一张榻上。

    早议祁聿看见陆斜进门,神色无意识避了避,抬手摸把腰间衣带。

    陆斜瞥见他小动作,脑中覆过昨夜种种,挑眉悄悄勾唇一笑。

    不过是给人散热擦拭强行脱了他两件罢了,一夜无事。

    今儿早议这张桌子座次排序诡异,闫宽占了赵氏合位子坐到祁聿对面。

    陆斜看着桌面有些喘不过气。

    再看祁聿脸上淤青,更是忿忿不平。

    凭什么闫宽随堂之身能坐秉笔的位置,四年前祁聿那般轻狂也没破这种规矩。

    赵氏合都不在意,祁聿更是视而不见。

    将一早文渊阁送来的折子梳理结果呈给老祖宗,几处要务述给桌上诸位听。

    桌上每位呈诉手中事务结卷,老祖宗该签的签,该用印的用印。

    议事最后祁聿开口:“庚合、许之乘、陆斜,你们将六部、五寺、十三布政司上半年所有事务核定叫他们做出来,回宫这么久了也该做好了,月底前放老祖宗桌上。”

    这些送去内阁核定、跟内阁共签还要时日,本该七月交,七月宫内外事故频发,耽搁挺久了。

    再延滞往年里走,整年的帐录就更不好做。

    祁聿看着手上笔录,轻斜抬头望向赵氏合。

    “赵秉笔,辛苦你将朝廷四处军中事务总览替陛下细看看,我们监里就你一人熟知军中事务。”

    “我去户部陪算这九月朝廷上下的用度。”

    闫宽没听到自己名字,桌上轻轻咳声。

    祁聿头都没抬。

    “你胆大包天行事自有度量,无需本督提点。还请闫随堂自行差事。”

    她从桌上捡了几本一会儿要行差的文书,“翁父,我昨夜高热此刻尚未褪尽,先去诊脉、用药,一会儿再有细商着人通知我便成。”

    在没有老祖宗散议吩咐下,她直接起身出门。

    闫宽在身后压怒喝:“老祖宗,他一点规矩也不懂!竟如此猖狂。”

    祁聿听着闫宽的话追上来,脚下顿也不顿直直朝外去。

    这人虽是李卜山带出来的,但比李卜山差太远。

    她要是猖狂,此刻闫宽根本坐不上桌,早被她下诏狱次日就随着那十八位一道打死了。

    “坐下,不管他。”

    刘栩瞧着那道风姿出门,望着桌上整理的一丝不苟的事务,心口渐渐煨把温热。

    祁聿没小性子就不是他了。

    陆斜余光量着人出门,收气屏息。

    光是指腹悄悄掐紧衣袍,随后松肩莞尔,祁聿才是自有度量。

    祁聿下招狱后,老祖宗近日宠闫宽宠得内廷皆知,甚至为他开了这回西厂擢选人的范围,将原本就陈诉跟赵氏合的机会分出去,扩至整个内廷。

    老祖宗朝陛下进言可往下拔擢,陛下也允了。

    虽然众所周知此例是为了闫宽所开,但十二监诸位掌事一时热闹沸腾。

    毕竟闫宽动了陈诉跟赵氏合两位权柄,能不能活到受封那日也未可知,可此遭众人也算是有微末机会,集体受益。

    回宫后祁聿日常养病办差,常忙得看不到人在何处,或者躲在秉笔直房,陆斜上门都叫人拦在直房外不让近身,事务全交给祁聿掌家呈递。

    且祁聿给的差事叫他行的偏远,陆斜更是没空近身。

    祁聿是故意与他疏远的。

    直到祁聿再次文书房夜值,他又去爬窗,薄刃刚插。进窗栓,一道轻轻的力固住里头。

    陆斜手立马不敢动,生怕划到里头的祁聿。

    他嗓子於满笑声,正要喊‘干爹开窗’,祁聿冷冽声从里头倾泻而出。

    “不准再来。明日去东府光明正大找太子,告诉殿下我说的时机到了。七日后拿着我四年前给你的签票、跟你的‘战帖’去经厂——战我。”

    “签票就求我饶你一月。”

    祁聿与殿下约的什么时机?

    陆斜脑子猛地一怔,两耳至脑子没悟过祁聿这句话。

    迫切看窗想看清一点微末人影,却因里头全是文书不能燃灯,浓黑叫他仿如睁眼瞎。

    陆斜只知他们只隔一道窗,却不知道祁聿站在那里。他反复也寻不清人影,只觉得难受。

    撬窗的刃反刺了他的手,但陆斜不是指腹疼,是心。

    他嗓子惧到颤抖:“祁聿,你再说遍你叫我战谁?”

    战祁聿?

    像四年前祁聿以命搏杀边呈月那样去战祁聿?

    一共六十日期限,饶他一月,剩下一月祁聿如何杀他兼自救。她杀不了自己算作祁聿无能吧,那祁聿是什么下场?

    他一时想到祁聿前几个月同他问的话:你也会将我送上老祖宗榻上吗。

    陆斜脑子浅浅一转便清楚了。

    不能是赵氏合,因为他通过赵氏合做成秉笔,于他落手西厂也没太多裨益,反而用祁聿去叫老祖宗开心才有用

    祁聿又在以死谋生。

    凉夜冷寂,陆斜握拳喘息不上气,颅内沸腾到他几近神思不明的地步。

    祁聿声音贴窗:“你杀我一次,老祖宗才会给你西厂。”

    闫宽这回杀她不成就被老祖宗保下了,陆斜需要站到老祖宗身边去才能如愿以偿,她也才能如愿以偿。

    外头有月,祁聿看着窗外模糊的人影,咽嗓。

    手轻轻隔窗点了‘陆斜’脑门,指尖多了丝自己未察的缱绻。

    “陆斜,照我说的做,我无事的。我需要你争西厂帮我架空老祖宗权势,当我求”

    里头惨白凄色声音字字杀他,在祁聿后半句要出口时陆斜急急断祁聿话。

    “我去。你别说了,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去。”

    他听不得祁聿低声,可他也不想同刘栩站一遭对付祁聿。

    即便是假的,他也不想站到祁聿对立面去。

    内廷规矩他也清楚,‘战帖’一出非要一条性命不可。

    祁聿如何保住自己又保住他的,还能从陈诉、赵氏合跟闫宽手上争到西厂的。

    “你真会没事吗。”

    陆斜知道祁聿行事周全、有分寸,能这样同他开口必是全然备好。但祁聿向来也对自己狠心,他是丝毫不畏死的,行事偏激很难不自伤。

    他抬手贴窗上,祈求能触到祁聿半分。

    可掌心空空什么也握不上,人明明活生生在眼前,就是看不见、触不到。

    肩胛内缩,叫他胸腔破了个无底洞,空落落尽是寒风,冻得陆斜周身生疼。

    祁聿看窗上绰约模糊的影子缩起肩,轻轻声。

    “我没事。”

    “你当初为权势已经求了随堂,再为权势求秉笔也合理,不会有人心疑。”

    陆斜听得直蹙眉,胡说八道,我回宫求随堂之位是为了你,跟权势有什么关系。

    眼下祁聿棋局里有他,陆斜知道自己该为祁聿动了。

    他咬紧后槽牙,随着翻覆心绪激涨狠狠压声。

    “祁聿,你最好说话算话没事。要有事,日后我也定拦着你插手西厂,坏你所有计划,听到没有。”

    赫然相逼下的几分锋锐扎得祁聿贸然一怔。

    她想起那日镇抚司陆斜逼问自己私伤放大的脸,往日眼中明媚澄澈荡然无存,乌黑的桃花眼深邃犀利。

    那时一副审讯样子犹如此刻语气,是种言必行的坚决。

    “好。”

    她敷衍又嵌了一二分真心应下。

    祁聿抬手想覆窗上陆斜的手掌。

    只听窗外一声搅着言不可诉的难过。

    “祁聿,护好你自己。行到难处你弃了我,别叫人捏着你的把柄。”

    “我有殿下,不会死。”

    祁聿的手颤了颤悬停在半空,她没敢触碰上陆斜。

    宫中九年第一次有人说弃了自己保她的。

    陆斜真蠢。

    祁聿伸手敲敲陆斜伸进来的薄刃,“你回去吧,以后不准来了。”

    被人发现夜翻文书房可是要处死的,这里任何一册文书俱是国家机密,都值人一条性命。

    陆斜踟蹰下收了刃。

    “你等我搬去与你住同一个院子,我就不爬文书房了。”

    届时一个院子更好爬窗。

    祁聿听出陆斜意思,就端目看着窗上影子。

    浅浅扯唇:“混账东西。”

    窗外窸窸窣窣一阵细声过后,祁聿手贴在陆斜放置过的位置。

    “真是欠他的。”

    还是陆斜害她,陆斜不回来自己虽然行的艰难点,但不至于多替一人铺路行这么些辛劳。

    希望日后陆斜能少恨点她,记得她眼下艰辛跟真心。

    天亮所有人都觉这是平常的一天,直至下午,前任太子詹事写的‘十六谏’忽然在京城起了大风,街头巷尾全是唱颂陆詹事的词阙。

    不过数个时辰便传进宫廷,甚至连陛下也想起了‘十六谏’,甚至问了句陆斜与陆詹事是何关系。

    祁聿听到消息时正在屋子前晒太阳,边批看文书。

    手上笔一顿,一滴墨落下,她掌家赶紧伸手一捧,悻悻道:“差点毁了道文书。”

    她搁下笔:“陆斜要争西厂掌事?”

    来报的人跪地上不敢动声,内廷上头这些神仙打架,他们下头传话都得谨慎小心。

    见人伏地不动,祁聿掐嗓冷笑:“他好大的手笔,连死了多年的亲爹也搬出来了。”

    “闫宽在哪里,气死了没,这回狗咬狗真精彩。一个两个没本事的往上硬凑,陈诉跟赵氏合都要烦死了。”

    她顽笑地抬手示下:“去,照本督的令在内廷开个赌局,看他

    们谁先死。谁死了我赏一锭金的安葬费。”

    往日宫里有这些大戏总是热闹的,她不开也有人开。

    这两位明面上与她都处得不好。

    她随身掌家拿帕子擦了掌心的墨,倾杯人参茶捧给她。

    “批了半日可算见着您休息会儿,润润嗓。都坐了两个时辰,要去看看热闹么,听说他们在护城河那边吵起来。”

    祁聿端起喝口热的温嗓,摇头:“畜牲斗殴有什么可看的。”

    忙起来忘了喝茶,现在嗓子干涩的刺疼,她伸手再叫人倒杯。

    “都卯正了(下午六点),翁父什么时候回来,我饿了,遣人去催。”

    第94章 悖逆陆斜到底要干什么。

    饭用完祁聿想回屋,刘栩起身斟了两碗茶,她看着盏子摆开又徐徐坐下。

    “今日陆斜这事你怎么看。”

    刘栩先捧给她一盏,再自己坐回去捧起自己的。

    刘栩这是在问她看法。

    她指尖戳戳碗盖,不轻不重吐口气。

    “前朝现在知晓跪求陛下不启西厂无用,便开始主动替西厂寻人、做我们的主。”

    “于他们来说陆斜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簪缨世家出生,祖上好民声自不用说,他进宫的又晚,还一直外调衢州,与司礼监不亲。他只要清清楚楚跟那帮文臣说清楚回宫因由,那帮文臣便会向皇爷力顶陆斜。”

    刘栩从茶碗旁看他,淡淡扯唇笑了笑,静静听着祁聿劈析。

    祁聿携过茶喝一口,眼中携满鄙夷。

    “他个靠翁父摘花进来的天降小丑,与司礼监关系也不亲厚,又背靠殿下,若如今被文臣推为西厂掌事,那西厂日后是前朝的、内廷的还是殿下的?”

    神色归为淡淡。

    “西厂之事我内廷放话只字不言的,以免有碍翁父心意。但陆斜容我张次口,内廷谁都做得,唯他不行。一个和前朝混成片的人,未必与我们连心,西厂得我们自己拿住。”

    刘栩润口嗓后轻轻斥声:“你大胆,西厂是皇爷的西厂,哪有什么前朝内廷。”

    ‘啧’,他们二人间说话就不必如此细究。

    祁聿掐眉,扬声:“是是是,翁父说得对。我言失,要掌嘴么。”

    刘栩看祁聿混笑一副狡黠模样凑近,耳旁落声。

    “该是您的才对。”

    明朗音色犹如耳旁炸个烟花,刘栩循声将人笼进眼底。

    橘色烛火中祁聿整个都在发光,姣姿容颜配上他惯来百无禁忌的恣意性子,简直属是上佳公子,他指腹悄悄使力将瓷碗捏紧两分。

    祁聿被刘栩眼神烧一把,迅速搁下茶起身:“走了,翁父早些休息。”

    刚出门就见闫宽送的人为首候在门前,她粗粗扫眼就往自己屋子去,与这人才错身,那道影子便起身进门去。

    世间万象,有人千方百计逃离的地方还有人挤着往里钻,当真是个烂天烂地。

    近日内廷争这个西厂掌事‘闹翻了天’,监里所有人在老祖宗、陛下面前争脸的,彼此拉帮结派要给对方摁罪的。

    她一人独坐局外自在快活,完全不沾跟西厂相关的任何事宜。

    明晓的祁聿放话不言西厂之事,还是有不少孝敬她求几句点拨的,祁聿一概视若无睹。

    即便不见,桌上礼单也渐渐拉长,就连陈诉跟赵氏合也想拉拢。闫宽也想来,但踟蹰在门外三五遭不敢进门,知晓祁聿还记恨左顺门的事。

    今日大早秋雨携风杀的倏然,一夜皇城凉。

    祁聿破天荒偷懒一回没提前去经厂,而是等着下值回来换洗的老祖宗一道去。

    两人一路轻松,到了经厂门前祁聿肃然觉得空气中紧绷,惯是见过场面的刘栩也嗅到了里头些不正常。

    刘栩沉气跨过门,只见司礼监几位、和十二间诸位掌事都聚议事厅门前。

    陆斜身旁掌家手中覆着白布的乘盘,他僵着颈子缓缓看向身旁的祁聿。

    陆斜今日是为了向文臣们投诚,以祁聿或赵氏合作为敬礼宣誓效忠么。

    祁聿进门抬眸便瞧见议事厅内外赵氏合、陈诉跟陆斜对站,几位随堂、少监被此幕堵在门前,无人敢进。

    陆斜贴身掌家手中之物她用过两次,熟悉的不能再熟。

    眼下震愕片刻便笼为沉郁,步子也重了些许。

    特在陆斜脸上看两眼,人比上次见瘦了一点点,精神尚可。

    这几日他过的日子自己清楚,但未出手帮过。

    她进门后所有目光针扎般聚过来,祁聿从胸腔深处拖声笑。

    鄙夷出口:“是在等我才能唱这出戏么。”

    余光浅环,所有人眸色都发紧,大气不敢出,她照着规矩慢老祖宗半步随在身旁慢慢往里走。

    祁聿一副泰然自若,丝毫不惊。

    “我来了,开场吧。”

    祁聿随意的腔调就如同坐戏台下点了一台戏般,分毫不觉这是杀人性命的景。且他自己的性命也悬了半截在台上,随时会被人强拉上台被迫演出。

    陈诉遥看步步往里踩的祁聿,再看向陆斜。

    知道此物与自己没干系,但他看见刹那还是会想起四年前祁聿那日,将人气息扼得好一阵难受,神经下意识生了股紧张。

    陆斜今日这封‘战帖’下的格外是时机,前朝此刻哄抬他,现在内廷都以陆斜亲文臣而聚在一起刁难、诬陷、杀他。

    ‘战帖’下了旁人不能插手,便成了一对一的局。

    再对陆斜动手的就要向对方投诚,这便成了公然在内廷站队,日后再有政变,可就难言下场。

    陆斜风头正大的头一日,有人顾及他是祁聿唯一的干儿子不敢冒然动手,次日赵氏合提点众人后就扭了局面。

    唯一缺憾的是陆斜在内廷经手事务太少,根本拿不住他太多缺攻杀。

    现在众人都将手上事务挖了坑的朝他手上递,早晚有日能给陆斜捅个窟窿。

    他内廷没基础,一个破缺就够万劫不复。

    再说也有旁的招数。

    当下祁聿也保不得他,不然他一人想握两厂的心思就瞒不住了。就祁聿那点心思,老祖宗断然不会叫祁聿如愿。

    祁聿冒出半分心思偏朝陆斜,陆斜当场便会毙命。

    老祖宗生杀不需要由头,点笔一行无罪也是定罪。

    刘栩再定睛看眼陆斜笔直的身杆。

    廷内唯二能将阉人职袍穿出官气的人,不过他与祁聿相差甚远。祁聿清流冶艳之姿,他姿容上乘却过于硬朗,文隽气比之祁聿少之又少。

    陆斜挺肩、下颚微微内敛,一双如炬眸子紧盯祁聿。

    此景刘栩缄口,细细忖度这番景象,看眼身旁祁聿抿唇。

    闫宽瞧着人进门,路过陆斜时扔一句‘大逆不道’,速速挤站到老祖宗另一旁去。

    因为陆斜近日对他冲撞的可谓厉害,眼下陆斜作死他乐不可支。

    陆斜掀了衣摆朝老祖宗跪下:“司礼监随堂陆斜,今日”

    话断在口舌下,眼眶中的人叫他往下开不了口。

    陆斜额角青筋爆裂,浑身紧绷僵硬,气息重的众人有所耳闻。

    所有人小心谨慎屏住呼吸看此幕,等着陆斜说出要战的人名。

    这又是司礼监变天的一日。

    半夜下的雨,湿透的地氲起寒气拢在每个人身上。

    祁聿伴同老祖宗往监里走。

    祁聿无奈又嵌着愠怒尖锐开口:“近几日前朝文官给你摇旗呐喊,几声闲言碎语撑得你有胆子在司礼监里撒泼。陆斜,你蠢成这样了么。”

    “司礼监真是每况愈下,一个两个没本事的小畜牲敢进来随意踩人。”

    小畜牲点了陆斜也点了闫宽,闫宽听出来,龇牙咧嘴要蹦脚,被老祖宗抬手摁下。

    祁聿冷哼掷地,重重砸了把陆斜心尖。

    他有些愧色的垂眉。

    刘栩抬手示意让众人进屋,祁聿跟赵氏合左右陪坐,陈诉今日也进了议事堂,支张椅子伴坐老祖宗下手。

    几位随堂落座,十二间有事要报的掌事进屋候成两旁。

    陆斜膝行到门前。

    当他掌家那张乘盘入目,她

    明显听到赵氏合气息微微偏斜重了口,然后尖锐目光刺来,意思了当。

    祁聿冷冷启唇:“赵秉笔不用如此看我,此人与我早就缴帖不是我儿子了。今日这战的未必一定是你,还能是我呢。”

    “他如今是有人撑腰,目无尊卑,今日往这一跪是连我也没放眼里。”

    赵氏合紧抿着唇,他从边疆调回来直任秉笔,靠近朝廷权力中心时他是开心的。

    但一个启复西厂的朝议,就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云谲波诡只在瞬间。

    毫不起眼的随堂能凭借奉上一人,得了欢心叫老祖宗又片刻改了局势,内廷这等变度实在转瞬叫人不好揣测,与战场相似又不同。

    这里无人有伤有血,却处处是伤是血。

    祁聿人撑在桌面上,掠过桌上众人往外看,漫不经心闲散道。

    “你要如何,直明来意吧,陆随堂。”

    “我与”她抬眼赵氏合,“赵秉笔,你选谁。”

    这话满嵌杀意戾气跟疏离钉来,陆斜没想到再一次跪在这个门槛前是这番景象。

    第一次是遇上,第二次是相杀。

    祁聿声音如此轻松是自笃不会出事,周遭万全是吧,可他唯独没将自己放好。

    他缓缓抬头,敛眸不敢直视祁聿。

    唇齿磨蹭半响:“不敢。我就想求祁秉笔庇护,知晓您不插手西厂之事,但”

    庇护?

    祁聿登时蹙额,陆斜话说错了吧,那夜跟他说的可不是什么庇护。

    目光再看向陆斜便不自觉地发紧。

    陆斜示意个动作,他掌家将乘盘托到陆斜身边,他抬手掀开白色粗缎,一件崭新熨抚平的赤红职袍赫然入目。

    众人目光再一次聚到祁聿跟陆斜二人间来回。

    祁聿的衣裳怎么在陆斜手中,还被当众呈人面前,他们这是什么关系。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不是‘战帖’?

    隔几年看祁聿胆大包天惯了,有人如此承托东西下意识就觉得是‘战帖’。

    祁聿死死蹙眉,看见自己职袍瞬间心底噎了口气,指腹悄然抓紧自己袖口。

    陆斜到底要干什么。

    刘栩吐声笑偏头:“那日去诏狱看你,你未着的衣裳怎么在他手上。”

    他出宫的前一日是吩咐陆斜贴身照顾病重的祁聿,晓得两人处了一夜,但下人来报是一直开着门,说是陆斜在擦地。

    开着门虽无人会往里瞧,二人也不至于敢开着门在他‘眼皮子下’做些苟且吧。

    祁聿闻着耳旁提点,黑脸解释,“他擅作主张洗我衣裳给洗破了,小事晚些同您说。”

    她脑袋气呼呼拧出门外,冲着陆斜恶怒:“你到底要干什么,赶紧说了滚进门议事。一件衣服不必还我,我有的是。”

    陆斜当众虚晃一枪,她现在恨不得出门给人一脚,这到底在行什么事。

    不还也就是不庇护。

    陆斜闷了闷,不紧不慢从袖中摸出张签票,上面是祁聿的名字与他的秉笔私印,纸张成色一看便是旧物。

    “四年前我离宫时,您给的求天签能得您一诺,今日我能用么。”

    这个节骨眼,众目共睹之下陆斜要她应什么。

    祁聿:

    合着那日交代的事陆斜明白,然后再次明知故犯悖逆她的意思是吧。

    她登时气急,横眉怒瞪:“西厂之事我不插手,除此之外皆可。这个签今日你瞎求就当作废。”

    陆斜指腹夹着此签,字字千斤:“往下二十日我的事务,劳您辛苦替我接手。”

    人前他们缴帖,干爹儿子称呼就不好了。

    祁聿掐眸看过去,现在不少人在他的活计里动手脚,她接手后陆斜一身无事,再要寻他错漏便只能寻旁的

    倒是黠慧,也是死招。

    与她之前吩咐能达到的效果相差甚远。

    “你”祁聿欲言又止。

    看了眼桌面上诸位,尤其是在赵氏合跟陈诉两人面上多做停留。

    陆斜用她衣裳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作用,逼她强行拧成一伙。

    她抬手掐了把额角,“去将陆斜手中签取来叫老祖宗、陈提督跟赵秉笔看看。”

    这是证明签确实是旧签。

    祁聿诚然向两位致歉。

    “今日非我要应,实在是这个小畜陆斜胁我至此,还望二位雅量莫要记恨于我,他日你们只管对准仇冤。”

    祁聿体内淤塞,喉咙也闷,不得已咬牙怫怒:“往下二十日事务我帮你总揽。此事过后日后你我再无瓜葛。”

    她心里叫骂,怎么不让她做一辈子牛马,给他陆斜行一辈子差呢。

    陆斜看祁聿此刻火冒三丈颤了下脖子,此外他嘘嘘平口气。

    自己不回宫,西厂照样会开,主事任谁都不会妨碍祁聿行径路程。

    不能因为他打破祁聿计划回宫了,祁聿便要替他多斟酌一份前程。

    他的人生为何要靠祁聿一臂撑护,而非来日不可是与之并立之人。

    他该一步步走向祁聿身边才是,这回他非要知道祁聿自己叫什么。

    第95章 路转只可惜祁聿不懂也不珍惜。……

    祁聿看着面前自己的职袍,后背该有的洞被织补完整,看不出原本破损的位置。

    她衣裳这块锦的洞是揉搓变形成的洞,那块丝线都软了、断了,不好抽补。

    这手艺一看该出自宫中尚服局资历较长的那位姑姑,她厌恶阉人至极,短短时日陆斜是怎么叫人给她补好的。

    旁边是陆斜原本今日要看写的一盘文书,想到陆斜跪门前的话,恨不得翻手就给扔门外头。

    陆斜个坑爹玩意。

    听到身后楼梯声,祁聿缩椅子里。

    疲惫出嗓:“别问,问就是后悔四年前给他那张签,我也没料到他能用的这般混账。”

    能上这里三人都是想求答案之人,虽不知来者是谁,但能先斩了对方话语。

    “嗯。听出你当真后悔了。赵氏合已经将陆斜身为内官私谒太子殿下呈到陛下面前了,看眼下时辰,陆斜应当到了御前。”

    身后陈诉声音沉沉一响。

    祁聿循声睁眸,心底一片掀过天的浪打头上。

    她沉静开嗓:“哦,你不用担心我去救他,也别因件衣裳试我跟他有无私情,我担不起翁父一怒。”

    她将桌面自己职袍轻轻敲下,万分笃定道:“陆斜与我无关。”

    陈诉之前不用此法杀陆斜是怕得罪殿下,现在是眼见陆斜以差事上捉刀杀不了他,而陆斜整体势头不对了只好出此下招,冒着得罪殿下的风险举杀陆斜。

    赵氏合去陛下面前呈告,陈诉来是绊住自己的脚。

    但祁聿真不会在明面上与陆斜有交,她跟陆斜,明显自己更贵重。

    且陆斜不一定会死。

    他虽犯了御前贴身内官私谒太子的重罪,但他还是有条生路的。

    因为他跟内廷不亲,他跟文臣不亲,他跟整个朝廷都不亲,甚至他跟太子都‘不亲’。

    他只跟自己亲。

    陈诉看祁聿面色不动,周身放松地倚在座里,脑袋朝后吊着,素瓷玉质的面容倒置眼中。

    祁聿整条颈子牵直,这个绝美姿势真是方便来上一刀,且死状定是精美绝伦。

    祁聿浑目,笑得轻蔑。

    “我行事日慎一日,”她嗓子‘唔’声,“我要是你,在陆斜亲爹‘十六谏’出来

    那刻就会想法子钉死他。因为他无内廷根基,太容易与朝臣一体了。”

    祁聿嗓子淹声十分沉闷,开口意不明、思难猜。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我不会像你们自以为是要拖到现在,以私交殿下与前臣的手段弄死他。这样不是更让陛下显得咱们与前朝对立么,皇爷不喜看见的,你又不是不知。”

    皇爷是不喜欢看见内廷宦官与前朝文臣戾斗,可不是不斗,但历任国主更不喜贴身内官私谒太子与朝臣。

    陈诉缄默半响才轻笑地看向祁聿:“无碍,这条重罪够陆斜死一万次了。”

    祁聿不解,随着陈诉坐上桌的方向转目。

    “你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找人捅死他不更方便,怎么不做?你个提督大太监掌尽内廷,这几日寻个人在他饮食、用水下毒也能弄死他,怎么叫他诸般防着蹦到了如今?”

    陈诉抬头看向对面祁聿。

    “你真不知?”

    他怎么不信呢,陆斜可是完全复制了九年前祁聿在宫里苟活的招数不过陆斜没被人折腾过,体力远比祁聿好多了,没受大伤罢了。

    但陆斜没祁聿命好有老祖宗庇佑,众人对陆斜下手可比当初的祁聿重得多。

    祁聿被迫从陆斜事务中取出一册,两眼一睁就烦,随手又扔进去。

    “我知,但我不知你们为什么弄不死他。启复西厂我说了一概不管,自然不管,你当我是什么人。”

    当你是什么人,自然是为了杀老祖宗不择手段之人,眼下这么好的父子局不用多可惜。

    陈诉点头,“好。反正你们父子早就缘尽。”

    陈诉起身寻茶叶斟茶,一看便是打算将她看住,陆斜生死不传来他是不会放自己了。

    “一会儿老祖宗要为我传药,我喝四道后的淡茶。”

    祁聿颐指气使的方便,陈诉拧头,他被迫拿着陆斜的文书看起来,眉毛拧得不像样子。

    底下人想害陆斜,文书内容自然九分真一分假,事务不熟悉的一张文书恨不得要跑一处京内府衙核对实情。

    有些外地事务上禀的内容也会故意写偏差,这些都是一式两份,陆斜无法求证若是批了,票拟会被换成真本,那就是真本内容批看有误,老祖宗、内阁、陛下无一不责。

    若是随意打回假的,立即会被人换成真的打回去,这个到了原地一看再封回来,若出了灾陆斜可就要受惩了。

    别说西厂了,延误国家重。政有没有命还未可知。

    祁聿改看第一张就晓得他们手法,但她日看夜背,京内京外事务烂熟于心,大致事务账目心里门清。

    便是看假的,多少也能推些实情如何,批起来有障碍、需要冥思,但尚能下笔。

    陈诉看祁聿提朱笔样子实在灼目,茶他换了五杯热的,连药都禀上来了温了小半个时辰,人还稳坐八方一动不动。

    这份心定专注实在厉害。

    他甚至觉得此刻唯一能让祁聿停笔的就两种情况,一是杀了他,二是老祖宗骚。扰他。

    等祁聿看完最后一张搁笔,深呼吸后第一句便是:“陆斜真混蛋啊,坑死我了。还有你,这都誊的什么乱七八糟,招挺阴的。”

    她捡起桌上的茶就往下吞了大口。

    陈诉手拦慢了,叫祁聿生闷了一杯凉茶。

    他脸上惊起神色:“你怎么凉的也摸不出来,你要是明日咳了我可是不负责的。”

    陈诉速速走到窗边冲楼下叫喊:“老祖宗给祁聿备的参汤端上来,再去太医院端碗驱寒的汤药来。”

    祁聿坐在原处心里也密密麻麻惊惧,因为日常背后溃疡就会叫她起热,隔三岔五喝竹茹水就是在压疮疡。

    咳嗽难好不说,还会加重疮疡带来的高热。

    她日常不受皮外伤,这个只有外伤引起的疮疡高热怎么叫宫里太医摸脉,一摸就难解释。

    每回看太医,她总要给自己‘不小心’整些外伤,才能光明正大吊着好养一阵。

    譬如老祖宗鞭她回,上次宫内叫人刺她一回

    现下为陆斜赌一把,若是生了意外她神色不稳起来,幡然后悔,不该为陆斜吃一杯冷茶叫自己不好过的。

    祁聿看着手上茶碗愣着自我安慰,没事的,一杯凉茶,驱寒汤能压下去。

    现在不是很冷的天,今年进了十月才第一场正经的秋雨、下冻。

    她看眼略微慌神的陈诉顶掐住额角。

    “陆斜生死还没消息?这么久了,要死要活也该落地了,我一会儿要回去陪老祖宗用饭,不然你一会儿陪我回去。”

    陈诉此刻面目不详地转过脸,以一种不可端倪之象看向祁聿。

    “你不问我正要说,陆斜被陛下锁了。”

    室内寂静至落针可闻,祁聿跟着掐眉,一脸文隽也生出半丝裂缝,完全瞧不出阴晴。

    “锁了?不是杀,不是放。是锁了?”

    陈诉重重从鼻腔哼出一声厚重的声。

    诡谲怪诞道:“是,他被皇爷口谕锁了,不是杀、不是放。还锁在御前的值房里间。”

    祁聿心安一片,还好,殿下也没完全不做人,给陆斜选择,也给陆斜看了保命东西。

    陆斜胆子也大,敢拼成如今境地,也算殿下没白选他一遭。

    日后国君易主之后,陆斜这个掌印位置差不多定了,他算是真的来日锦绣,挺好,挺好的。

    她龇牙忖思,“那此处没我什么事了,我回去陪老祖宗用了饭,就去文书房跟赵氏合换值。”

    起身瞬间,特意朝陈诉申明,“我不会出手,你尽管叫人盯着我便是。”

    陈诉看着人下楼。

    今日祁聿是御前夜值,主动提出去文书房换是为了与陆斜彻底撇清。

    可今夜再不救一救,明日天亮陆斜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他再盯祁聿几眼,一直看着人到经厂院中,祁聿一边仰药一边往外去。

    他脚下的灯,是盏他们此生无人能如祁聿这般光明正大用得起的琉璃盏。

    祁聿脚前还有一片妙不可言的祥云。

    风流之姿踏祥云而去世上于他这样的阉人当真数一无二。

    惨是真的惨,娇奢也是历年宫内阉人中最娇奢的一位。

    老祖宗早年虽亏他亏的厉害,这些年却也将人养的很好。

    陈诉艳羡祁聿的就是这点,这么大的世间能被人真心诚挚的念在心里。

    只可惜祁聿不懂也不珍惜。

    原来旁观者清也适用于祁聿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

    陆斜被呈告陛下私谒储君这件事走向异常迷离,他先被陛下关了两日两夜,后东府殿下还敢来亲自替陆斜求情。

    然后太子没受责,陆斜也放了,可西厂主事也没落他身上。

    他以随堂之身活生生再踏进经厂时,所见之人寂然不动,就连议事桌上老祖宗只一句简单的‘坐’。

    这场议事所有人都在暗自喟叹,陆斜是怎么从这样大罪下脱身的。

    只有祁聿照旧不受影响走议事流程,散议后用饭,整张桌子上就他跟老祖宗两个能张嘴谈话的活人,其他人都跟断了舌的木头般杵着。

    老祖宗搁碗放筷,膳厅所有人放下碗、停下筷。

    祁聿再次带头起身:“您忙,我先去御前替您值着,申时来换我。”

    刘栩看眼人点头:“午时抽空出来喝药。”

    “是。”

    从头至尾,祁聿视线没偏过一分给陆斜。

    刘栩支手:“都散了,陆斜留下。”

    第96章 骗人你重新算人心,窥生机,以我破局……

    那日谈话后,陆斜手握老祖宗符牍出宫,做个暂时的湖南监察使,手握生杀大权。

    戴着好听名头,去南下杀一批依旧叫嚣‘君主受奸佞所祸’的‘逆贼’。

    因其中牵头的一人与皇后直系姻亲关系,那边一直斩不下尽,但一直叫嚣也不是办法,将人拘在狱里,督抚不敢贸动,再三向京中请疏。

    这层关系陛下未发明旨,但内廷不能不懂事。

    说是遣心腹劝慰,实际是掩口。至于如何住口,就看陆斜如何思量圣心。

    刘栩一招将人调出宫,众人不知为何,这是要去宫外借刀杀、还是将人荫蔽护住。

    但隐隐察觉这件西厂之事要落定。

    左顺门五名被杖死的官员冤屈,拖拖沓沓最后给祁聿上了个衣冠办事的惩戒,叫她戴刑办差,时间未明。

    前朝一片不满,却被高高的宫墙挡在外。

    陆斜回来这日,同样的随堂职袍,却显得人更挺拔松鹤,也愈发沉稳内敛。脚下生风的朝经厂议事厅去,一路无挡。

    祁聿循着门前动静粗粗抬眼,视若无睹地扭开脸,将手中事务给庚合发一份,嘱咐要点。

    陆斜瞧着廊下祁聿身上锁链,腕子连着腕子,脚踝锁着脚踝,刑具正够他基础活动。

    祁聿一丝受刑异样也没有,同庚合谈论事务。

    脚下歪几步路顿他们身前。

    “哟,新衣服?”

    祁聿这道刑法是原本属于前朝官员犯过却任上续职用的,竟叫个内廷阉人用上陛下也怪疼他。

    庚合猛地抬头看向陆斜。

    他往祁聿身上的刑具叫什么?

    新衣服?

    没听错吧,往时陆斜从来不会在祁聿面前如此放肆,一直乖顺、祁聿说一不二。

    今日这是上次私谒殿下的大罪没死成,如今得了文臣顶靠跟老祖宗赏识后底气足了,开始暴露本性?

    庚合眯眼看去,陆斜神貌舒扬,眉峰眼底都嵌了丝非常清晰的隐戾跟怨愤。

    人是一样的人,风姿却斗转,从一派和煦温亲变得有些谲而不正,叫人琢磨不明,总之判若两人。

    祁聿无波无澜抬手给庚合文书,铁锁声音在空中不轻不重地坠响两声。

    她话语冲着陆斜:“好看,改日送你一件。”

    果真再见就不一样了,变了,变化很大。

    她看眼陆斜随即敛眸,悄悄舒口浊气,却如何也吐纳不出去。

    从陆斜回宫,自己就清楚他必然要同这满宫阉人一样,日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想杀不想杀的人,照着局势、圣心都得杀。眼下之人、之案有无冤屈、出口黑白会不由己。

    是是非非要度势,度大势,自己能从中斡旋的少之又少,泯灭一丝又一丝人性。

    陆詹事恐怕没想到自己数年心血熬写出来的‘十六谏’,竟然给亲儿子铺了条权宦的道路。

    她亲眼望着陆斜走到此境,这算不算她亲手杀了陆斜三次。

    还不如当初救下,就一刀将人送下去。

    陆斜皮笑肉不笑,“我去忙了。”

    声刚悬于半空人已经错身而过。

    庚合一声哼的阴阳怪气,“你觉没觉得”

    祁聿先一步点头。

    “往日装得好吧,懵然无知大智藏拙,簪缨世家长大的怎么可能没城府,也不知是位什么主儿,会将司礼监变成如何。”

    她看向远边的天,清澈瓦蓝,与昨日没有任何不同,却又十分不同。

    轻声:“随他便,反正与我无干。”

    晓得祁聿内廷人际关系一向凉薄,诸般交涉只是事务维系,但他这样说,庚合一时语塞。

    “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

    好歹也是盟过帖亲自收的唯一的儿子,还一道滚过榻。

    回来至此相处亲不亲、疏不疏的怪诡异。

    她一本文书悬空在指尖掂掂。

    “我不是在乎过将人送出去了么,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旁人人生不宜插手。”

    陆斜终归有自己的路,他们共程一段罢了。

    是这个理,祁聿已经尽力相护过了。

    庚合见人风轻云淡中多了抹未曾见过的遗憾,他尚未看明祁聿已然转身。

    这些时日听惯廊下、室内与祁聿共处这种锁链声,今日突然觉得铁索滑在地板上的声音异常刺耳。

    陆斜夜间再去文书房爬窗,想过祁聿会从里上锁,却不料去的时候祁聿特为他开了条缝,他将未开刃的薄刀插进发髻中。

    跳进室内,瞧见层层书架中有抹微弱烛光,再听到几块铁索清冽撞击发生的碎响,确定祁聿在那处。

    祁聿坐蒲团上,靠着书架凑着一旁的琉璃盏看书。

    荧荧光晕散在面庞上,整个世间都宁静非常,也隽了股和雅。室内弥暗与他十分相融,几乎一体。

    陆斜放重脚步,祁聿听闻后眉间蹙了蹙,不曾循声抬头,而是看完手中这章、以指腹夹书,再才掀眸。

    “你来了。”

    “昨日皇爷刚说明日司礼监开判仿,你今日就回来了,看来是特意给你开的。”

    “湖南的案子办的好看,你很聪明。”

    跟人狱中作赌,叫人输了一大笔还不起的银子,要么闭嘴回京银子两清,要么还钱,要么陆斜背负恶名将人杀了回京领罪。

    挺周全。

    陆斜听出他淡雅声音中十分割裂的生疏,仿若相熟又不相熟的模样,比之前那种‘呵宠’全然颠成了另一番样子。

    他无碍两境之别地笑笑,蹲祁聿面前,指腹钩着一扯,他两腕中间铁索寒声在寂静中晃荡个没完。

    “文书房不是不能燃灯么。”

    自然不能。

    “我不怕死的时候可以燃一次两次。”

    又是这种鬼话!

    陆斜死死握拳,指甲直往肉里嵌。

    祁聿声音比之前清冽、冷漠太多,陆斜听得不痛快。

    他知道因缘在何处。

    不在自己私自逆了他的话,而在祁聿明白自己日后会自度、可能会时不时逆他的意。

    祁聿一向不信人,自己若真如此,他眼下可能怕后悔让自己承接西厂了,如此疑心偏偏也不言出来。

    陆斜指腹再一拽,将人往身侧扯近半分。

    “早想问你了,上次宫门前被打,你顶着两个巴掌办公跟这次带着刑办公,你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吗。”

    宫里便是下等奴婢被上司、被主子打了,行走都会掩着伤避人。唯祁聿毫无避忌,仿佛被打的不是他。

    这种刑具带着上差,他也能丝毫不惧任何人神色在宫内外四处行差,仿佛身上刑具只是挂饰。

    祁聿双腕被牵动,光晕下顺着铁索上的指腹循循抬眸,就着残光盯在陆斜脸上,漂亮的桃花眼中寒气森森的吓人,几分凌厉透骨而出。

    她细细掐眉:“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陆斜指腹绞动铁索,略温温嗓:“干爹知晓还问什么,不是留了窗叫我们今日将话摊开么。”

    祁聿神色挣扎了下,她或许这回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陆斜比旁人复杂些。

    人心能度,但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度。

    陆斜咬紧牙,跪在祁聿身侧,手上狠狠捏紧铁链,直到整条臂膀都犯麻。

    “你叫我去殿下身旁说时机到了,让文官们以我爹爹的十六谏一力推举我,那封给我在‘战帖’前几日的保命信笺,你的计划、注意事项里交代的一清二楚。”

    “朝内朝外你借太子一力为我铺好来日的路?我多稀罕什么西厂,多稀罕日后改朝做什么掌印。你怎么就凭着殿下的意思,还有你所谓为我好的意思摆布我?”

    文书房层层到顶的书架徘徊他压低、又几近要压不住的幡然情绪。

    祁聿缓缓抬眸,陆斜两鬓青筋爆裂。

    怨恨、怪责、痛苦还有她看见但不懂的心疼,诸般繁复心绪杂乱地抛给她。

    祁聿接不住,嘴角抿了抿。

    “这不是很好吗,你按照我说的做你就拿到西厂了,你回宫难道不要权么。”

    回来了,总要有日后吧,她不觉得给人安排有误。

    对于祁聿的分外冷静,他更是胸腔促疼。

    “我就问你,‘战帖’下内廷不对我动手,签票后你会如何。饶我一月里,够不够前朝官员为了保我向你下手。我与司礼监掌印最欢喜得意的你下战帖,朝外还不开心疯了,巴不得借我的手弄死你。这种境地你如何自保跟护我?你也不想我死对吧。”

    陆斜眼眶血丝骤然密布,泛起的红郁郁难化。

    祁聿手上的书颤了下,她又深深闷口气。

    这么些年来自己的罪过抹的挺好,即便被人挖出一两道。以她现在权柄,再度抹平或者拖到‘战帖’结束完全没问题。

    她想张口解释,陆斜浑身发颤的模样叫她重新闭上了嘴。

    “祁聿,我查遍内廷就没见过战帖下双活的局面,我若最终不死,不是你无能算你输?你是要去死呢,还是准备去求刘栩那个老贼?”

    “找殿下那日我就气死你的独断专行,你有法子周全、但你自己受多少苦是一点也不看在眼里?你当那日我说‘弃了我’是假话哄着你捧我上西厂?”

    “哦,你还认为我是为了爹娘回宫的。”

    陆斜一把摁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死死掐住祁聿下颚,将祁聿往自己眼前一拖。

    祁聿整条光洁的颈子直接扬进眼底,他毫不费力地将人拿在手中。

    陆斜疯过头了,恶狠狠讥讽道。

    “你怎么长到二十三,还如此瘦瘦弱弱叫人一下就拿住了!”

    祁聿本能抽刃,陆斜膝盖朝他腕子上铁索上一挪。

    一阵寒锁声激荡,回响还未落下,陆斜便死死压住他两只手,强硬锢在地面,叫人束手无策。

    他余光阴戾看眼祁聿未成的动作:“祁聿,听好了,我是为你回宫的!为你!跟殿下、跟爹娘没任何干系!”

    “我就是疯了、有病喜欢你个阉人。”

    从侧捅进陆斜小腿的刃刚嵌进肉里,手上刚喷溅了点热,脑子猛地被投了这句话。

    祁聿仰着颈就那么看着陆斜通红的双眼。

    “”

    “你是疯了。”

    诸多话磨在喉咙中,不知怎么这句话就被挤出了口。

    陆斜对祁聿这四个字不置可否,甚至高兴祁聿终于意识到他疯了。

    小腿外侧猛地扎疼知道是什么造成的,他眉毛都没挑。

    “我若这次真拿了西厂,你这辈子在宫里再有如此不留转圜余地的手段,我全给你毁了。不死就叫没事?半死不活也叫有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有没有!”

    “宫中多年无依一个人长成的是吧,那你且看看日后呢。看看我呢。”

    他咬完牙后脏腑抽疼,嗓子凝噎几口气,抽喘不上来,逼急了眼睛更红。

    祁聿神色淡漠,因为不知自己此刻该如何对待。

    有人算计她、杀她,她只需要保持冷静清醒、反击杀回去即可,一贯如此,可现在她不想清醒了。

    手上喷溅的温热现在渐渐凉下来,她一时不知该握紧刃继续搅动逼退陆斜,还是该松开手。

    “你要杀刘栩,难,我也觉得难。然后我站在你的角度易地而处想了想,你除了弑君没有其他的路更快”

    这句话祁聿心口拎紧,不自觉反喘了口慌张。

    刘栩知道,甚至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如此动手才能杀了刘栩。

    但没人敢这么想,因为世间没人觉得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来报仇。

    接触不到皇权的小民就安心活着,民不与官斗。接触得到皇权的人自小被君规、世俗礼教所缚。

    弑君这种谋逆想法是普通人不敢产生的,但她偏偏被数年经历、执念蓄养成世俗外的人,她熊心豹胆不知死活。

    看祁聿微微放大的瞳孔,陆斜知道他当真八。九不离十是如此计算的,登时脊背生寒,凉意刺透整个胸腔。

    陆斜裂眦嚼齿,轻轻塌下肩,对着祁聿耳朵压低声恨言。

    “那么我请问祁督主,如果我不回宫,你单独掌一厂的情况下,要如何弑君去跟刘栩同归于尽呢。他个畜牲凭什么值得你同归于尽。”

    “祁聿,你太狠了,你对自己太狠了。”

    话至此,陆斜嗓子都哑了。

    耳旁热流彻底乱了祁聿气息。

    她颈子无力,堪堪落在陆斜掌心,任人拿捏没有挣扎。

    祁聿朝上仰眸,满眼黑暗无垠,便是身旁一盏透亮的琉璃灯也照不亮眼前。

    陆斜虽然不知自己会做什么,但他说的没错,她只有弑君改朝,以自身攻杀刘栩诸般罪行,同他一起死在诏狱里才能了结一切。

    陆斜脑袋砸她肩上,闷闷声哭出来,因为门外有人值守,他还不能哭出声。

    可声音愈发难过。

    “从现在开始,我做你的刀替你杀他。你现在有两条命,不怕失手。你为自己重新铺一次人生的结局,祁聿,求你了。”

    “拜托你信信我。”

    “你重新算人心,窥生机,以我破局吧。”

    刘栩不配你拿命去拼。

    你更珍贵。

    第97章 不见祁聿,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陆……

    听着秉笔直房院中一片热闹,动静欢快忙乱。

    她拿着书扣自己脸上,睁眼视线却模糊不清,书册前后两端钻进眸子的光偏偏搅了空白思绪。

    陆斜今日刚擢升秉笔就赶着往院子里搬,比她当年可乐意得多。

    祁聿嵌椅子里身形又塌两分。

    门被敲响,祁聿整个身子顿时又僵又硬,喉咙一下懒住。

    耐不住门又被叩响,声音还有一分催促逼急。

    她耐不住提声:“谁。”

    “我。”

    “你昨日请病,今日还请,我带太医来瞧你,你哪儿不舒服。”

    听是刘栩声音,祁聿拎紧的心提高又放低,胸腔内好一阵跌宕。

    刘栩没说开门,但字字软语都在强行撬她房门。

    喉中话语拐了半响:“我无事。翁父推门就是,没锁。”

    知道刘栩肯定会来,一早喝茶时就将门锁卸下,她懒得起身给人开门。

    里头声音闷闷的无神采,刘栩听着侧眸看向祁聿贴身掌家,怨责人照顾不周。

    这人循着目光跪下伏地,压低颈子伏地不敢出声。

    秉笔说请病,他只能照吩咐去经厂请休,不然还能怎么办拖着人去经厂么,他不敢。

    刘栩推门,循声朝室内左拐。

    “昨日判仿你不去,是度着圣心君意给陆斜让首名,叫人名正言顺受陛下疼惜。今日为何,是不喜人与你权柄等握,还是生了厌弃,故而不去看他擢升礼。”

    这两日司礼监难得热闹。

    眸底随着月白素帘拨入一人身影,鲜红眼色刺进眼底,给刘栩心底平添一份安心。

    他只要瞧着祁聿,整个人便顺意服帖畅快。

    见祁聿毫无仪状仰在黄花梨交椅中,一身褶皱犹如浮光粼粼,脸上书册遮延下颈子牵直,凸出喉骨随着气息轻微震浮。

    身后窗纸给外面日头蒙住一半刺目,柔柔的光匀在祁聿周身,笼了层莹辉。

    将刘栩目色狠狠灼了下。

    听到陆斜名字,祁聿神思刹那空白。

    前夜不少记忆覆来,她闭息好几口气才挥散些浑思。

    昨日判仿她请病退出,叫陆斜顺着君心、大局得了首名,陛下当场就将陆斜提了司礼监秉笔,为下一步接替西厂做准备。

    陆斜爹爹虽是太子詹事府掌事,可阖家出事时陆斜不过十五,连科考仕途也未行过,后丢到内廷除了做她儿子,任何事务没插手过。

    就连回宫这几个月,因为花钱买的随堂,差事也没行过多少。

    他于前朝、内廷、与众人而言就是一张白纸。

    前朝捧他,是他不与司礼监一伙。

    老祖宗捧他,是知道皇爷属意他,且陆斜根基不稳,随时凭心意拿捏。

    陆斜个毫无建树之人上此等高位自然无人信服,一个阉人无所依仗,又无后嗣传续继承,日后只能依附陛下圣恩。

    陛下启复西厂,就需要个这么无权无势所依的干净人。

    书册下红唇困惫启合。

    “他升不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人没去早议,公务不都办好送去了么。”

    “我现在戴罪之身,身负刑拘又不用去御前上值,那在何处办差跟去经厂都差不多,懒两日便懒两日。”

    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书从脸上扯下,一双狭长眸子眯瞪:“你不准我休?”

    动作牵动铁索碎声在屋内一阵回荡。

    一位秉笔对内廷掌印如此实在无忌又张狂,可刘栩不怒反倒心意畅快。

    门前太医听得屏息,他们关系宫里众所周知,心照不宣地闭口罢了。

    只是眼下门户大开,院中尽是人,如此众目睽睽下调情哄逗这明明没病,拉他来做什么。

    他想走又没得吩咐,暂时不敢妄动,伫在门口手心汗涔涔握住药箱。

    祁聿神态惺忪懈惰,眉心还蹙着些小意。语态质问的张扬,配他孤高清姿正是相得益彰。

    刘栩勾唇,无奈道:“休,你休便是。”

    大是祁聿说什么便依什么的架势。

    祁聿肩胛顶把椅背,人往起坐正些,她指尖虚虚掐着书册。

    “我今夜去诏狱不回来了,特候您回来同您亲口说声,午膳晚膳就诏狱陪你用了。”

    刘栩蹙额,他刚来祁聿就要走,还是出宫一夜不回那种。

    他曳眉,“明日也不早议?你可没有如此反常过。”

    祁聿入了司礼监后早议从不迟误,做了秉笔更是日日天不亮便去批改文书,风雨无阻数年。

    就连休沐也是早议后事情处理完,怎么突然

    刘栩心下有疑,启唇却是:“你随心就是。”

    他转身,自然去祁聿衣柜前,拉开给人挑了件内衬薄绒的披氅。

    细心嘱托:“别再误饮冷物,上次吓人。你一病总是难好,多年太医都说你底子不好要养着。叫身边人仔细伺候,你养成如今这样也不容易。”

    “今年雨少天燥,可早晚风尖,你多穿些。”

    取了衣裳两人隔着半间屋子四目相对。

    祁聿端坐舒嵌椅子中,眼中明显不喜他的嘱告,可走近将手中披氅递出,祁聿照旧顺服地接下。

    “好,记下了。”

    脆声掺拌铁索碎声,是种别致恹恹的清冷,一种怪异的好听。

    祁聿此刻自带被束缚的感官有些惑人,刘栩不禁又将人往眼底装。

    他们相处生硬又亲和,生生熟熟搅在一块,刘栩明知夹生也放不开人。

    “等你回来。”

    祁聿闻声蹙眉。

    李卜山死后,上次受刑例外,刘栩几乎要她在目之所及之处,怎么一下就接受她出去过夜了。

    祁聿陡然微微意识刘栩这话意思有些深远,她酌目将人摆眼底定睛,却看不懂刘栩半分。

    刘栩不算慈祥面容此时舒眉蔼目,尖锐在眉尾下藏着蓄势待发的锋利。

    这会儿刘栩不算吓人,他动起怒强逼起人的那样子祁聿心跳撞得她有一二分心神不安。

    看祁聿警惕神色,刘栩浅浅勾唇。

    “明日早议不来那后日呢?你这般行径,新晋的陆秉笔还道你厌恶他。”

    她蹙眉握紧披氅,脚下颠退半步与刘栩拉开距离。

    抿紧唇:“就是厌恶。”

    脚下速速绕开案桌从另一侧出门,“走了,我还要胭脂米。”

    脚踝明明锁着刑具,人却在适宜动作下照旧依性横冲直撞,刺啦声吵耳朵。

    门前太医都退开半步给他让路。

    祁聿性子真是肆意张扬,惯的。

    出门抬眸瞧见对面廊下的陆斜,一身赤红陡然刺目,天质自然熟稔身段将她心跳刺慢一拍。

    祁聿即便速速扭过脸,脑子强行覆过陆斜那夜同她的最后一段话。

    我不是同你背影相像的无关紧要之人,我不是殿下要你尽心劳力庇护的奴婢,我也不是你恩人陆詹事遗孤,我是陆斜。

    祁聿,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陆斜。‘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斜。

    她将陆斜强行挤出脑中,用气息翻压诸般莫名挣起的心绪。

    果决地朝宫外去。

    陆斜目光追随前夜见过后再也不见的身影。

    祁聿余光都不给

    刘栩越过桌面,将祁聿方才看的书捡起来。

    他一向爱惜书册,这本还能被翻毛边,看来是经常翻看。

    拨页一瞧,米黄纸张页页无字。

    刘栩蹙额,喃喃:“这么多年还是爱看无字书,还是什么每页都是答案么今天你在看什么问题,答案找到了吗。”

    耳中刺啦铁索锁渐失。

    刘栩摇头,走这么快也不怕被刑具绊了腿脚。

    一路到镇抚司、到招狱、坐在牢房干草堆里。她摁紧心头,隐隐觉得今日有些心慌。

    从刘栩对她试探陆斜那半句而来,从出门撞见陆斜而来。

    总是感觉不太好,哪里不对她心烦意乱想不明白,直觉有事。

    听祁聿又来了,程崔下值前绕过来看眼人。

    见人被铁索束得展不开手脚的祁聿,一身懒洋洋躺脏地上。

    “你往日就两种情况来,一是人杀多了过来消煞,二是心情不好需要冷静。你今日又心烦了?是西厂之事?”

    程崔总喜欢打听她来意,以此判断宫内出了什么事。

    祁聿惫懒提眸,“不是。无能者登位挺好,能用。就是,我闷得慌。”

    她脑袋蹭肩上,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垂颈,往脚方向够着脖子瞧门外程崔。

    “你心烦过么。”

    程崔听得稀奇,祁聿还会心烦。

    “哪种烦。”

    祁聿皱皱眉,“想杀杀不死的那种烦。”

    譬如陆斜,很该死,但她没法动手。

    好了,不稀奇。

    程崔拍拍衣摆:“诏狱没有想杀杀不死的人,你问错人了。”

    看眼祁聿失意神色。

    程崔没懂,东厂有什么杀不了的人?朝陛下耳报两句即刻能拿令,就连钟阁老家都能随意遣兵进出。

    东厂也算天下尽行肆意之所,怎么握着如此特权还抑郁起来了。

    是问错了。

    程崔应该没遇见过一个断袖非喜欢他,要自己做刀给人使的经历,他无法体会。

    祁聿脑袋摆正,睁眼看着头顶黑乎乎的墙。

    “要不是老祖宗非要我陪着用膳,这回我都想在诏狱住半个月。”

    程崔嗓子一惊。

    “你可千万别,那位老祖宗能拆了我镇抚司将你抬回去。”

    祁聿躺草里,嗅着漫鼻腔的腐气跟皮肉烂掉的腥臭,脑子却愈发清晰。

    她闷闷嗓子,“你下值,不用管我,明儿也别喊我,我睡醒了自己会回去。”

    其实她不太想回去,不想面对刘栩,也不想面对陆斜。

    他看眼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祁聿,嗓子黏糊出口了个多年想问的话。

    “你为什么喜欢来诏狱睡觉。”

    此地能四肢伸展着睡的,数年来只有祁聿。他个镇抚司指挥使,能不下诏狱都更愿意在前头衙司里呆着,天下怎么会有人喜欢这里。

    一阵朗声撞着墙壁叫程崔猝然。

    “我的归宿是这里,我不希望最后那天我害怕。”

    第98章 改变你今日怎么没打我?

    收到赵氏合传话,叫她赶紧回司礼监。

    祁聿马不停蹄往回赶,至经厂外的宫巷她已经敏锐捕捉到气氛诡异。

    掐眸进门,院中景象叫她好一阵扼息。

    陆斜一身珠白飞鱼服赐衣,革带配了金饰,腰侧挂把錾金绣春刀,威风凛凛将闫宽踩脚下。

    整个经厂无人敢动,都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

    此刻就赵氏合在一旁暂时压着场面,看祁聿到了,眉眼勉强缓了神色。

    松肩,意思是不打算再管了。

    这个时辰,老祖宗应是御前侍奉,大家该上值的都在各处上值,难怪这个场面无人管。

    赵氏合虽是秉笔,此刻却与陆斜差了一截

    陆斜一身华服配着他本就高大的身量,宽肩窄腰挺阔的脊梁好生气派,似撼天狮下云端。

    看来今日陛下是将西厂权柄赐了,那陆斜这柄刀与寻常锦衣卫的意味就不一样,恐是多了道先斩后奏之权。

    她在诏狱竟然不知上午内廷此番变化,路上也未有人提及一句半句。

    祁聿眸底晦涩地朝身后略看半眼,随后的人全缩颈佝肩。

    闫宽听闻门前镣铐跟诸多步子声,扭颈看见祁聿为首。

    本想张嘴的口又缓缓闭上,一副挣扎无望的万念俱灰模样。

    他一动,陆斜又狠狠踩人一脚。

    祁聿看得眉心不自觉掐紧。

    她都没动闫宽,陆斜怎么敢的。

    抬步走进院子,她轻蔑扬声:“陆斜,你在耍什么威风,放人。闫随堂如何招惹你了,你要这样得理不饶人。”

    陆斜在经厂这样做,是在顶撞老祖宗权柄。

    前朝跟陛下自然希望陆斜与司礼监‘不合’、心生嫌隙,可陆斜日后是要活至改朝的,他不能行事这般张狂无忌失人心落口舌,该度长久之策。

    闫宽伏在地上冷嗤,得理不饶人?

    祁聿将陆斜所有神经、逆上之举,五个字翻盖成他的过错。

    闫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莫名其妙被人喊回经厂,来了陆斜就将他一顿揍,然后踩在脚下如此羞辱。

    陆斜闻声拧颈,曳眉勾唇,提腿将人松开。

    “就等你了。”

    这声阴恻恻的陆斜又要给她看出什么戏,特意叫赵氏合请她回宫。

    掀眸,被陆斜凶恶痛心的眼神蛰了下,一股数日不见的怨责也浅浅嵌在眸底。

    自文书房那夜后,每日除了早议跟早膳,她跟人半个月就没好好见过。

    闫宽刚爬出一步,陆斜解了刀带,带鞘的绣春刀松松架到闫宽颈侧肩上。

    “别动。”

    慵懒声音警告意味深重。

    陆斜翻腕动作灵动,刀甚至落得轻盈好看,一看就不是头回做这个动作。

    他眉

    眼轻扫对上祁聿:“陆斜承你救命之恩、教护之恩,数年铭感五内,今日得权想以此项上人头回报一二。”

    手中刀柄一动,狠狠卡进闫宽颈侧。

    他前两日才知道左顺门事件是闫宽栽赃给祁聿,他甚至还想杀更多朝臣,要将祁聿一力送入刑狱。

    若祁聿当真宫门前不察叫闫宽奸计得逞,文臣们必定拿着数条人命胁杀祁聿、顺便将西厂之事求停。

    西厂启复乃陛下心意,若叫祁聿误了。再加上朝臣之死,两道大罪压顶下,他但凡再冒出一两条往日的前罪,祁聿必将堕入毫无翻身之地。

    闫宽是要将祁聿送至刘栩榻上,换他西厂之权、来日青云。

    陈诉赵氏合不敢干的事,叫他狗胆包天行了!

    祁聿知晓始末却因刘栩不允,忍闫宽在眼前一而再、再而三放肆。

    陆斜从知晓那日忍到今儿陛下赐权,实在忍无可忍。

    他不知道祁聿是如何忍这么多日的。

    赵氏合看着此幕微微蹙眉,这种还恩方式听过,真切在眼前见还是头次。

    晓得闫宽与祁聿间那些沟沟壑壑,但陆斜还是胆子大,敢在老祖宗的经厂持刀逼杀。

    他招手叫人给自己端盏茶来。

    祁聿见陆斜没要放的意思,甚至连话也不打算听,有些头疼。

    “我叫你放了他!”

    闫宽送的人还正得刘栩欢心,毕竟那人会旁人不会的,还能活到如今,懂得都懂这人多难得。

    眼下对付闫宽不合适,要招刘栩不悦。

    怎么刚掌点权就开始狂恣。

    陆斜不在她面前仰下颚,两肩略微放正,甚至收颚有些本能的宾服。

    他眸子蹿深颜色,咬紧牙,眼底轻颤:“左顺门你受的委屈,还有如今戴的刑,真亏你忍得下这口气这么久。”

    盯紧祁聿手腕跟脚上的镣铐,这都戴刑多久了。

    他一脚踩住闫宽脑袋,脚尖力道下压,叫闫宽被迫用脖子夹住刀柄。

    陆斜腕子朝上一提,‘噌’得将刀抽出来。

    “我,不,放。”挥刀尖人就抵在闫宽后脑。

    闫宽瑟瑟颤着,却不敢大动。

    听出祁聿在保他,他压住打战的牙。

    吞咽口气:“你个瓦釜雷鸣之辈,陆斜,你今日刚掌权就抽刀杀人。陛下面前你如何交代滥用职权,眼下你敢悖逆、在老祖宗地盘染血,他日还狂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祁聿,奴婢是对不住你,可你与他尚有往日父子情缘,也不想看他日后不好吧”

    “你还敢喊他名字,你配不配!”

    陆斜脚尖狠力将人往地面踩,生生叫闫宽地闭上嘴。

    陆斜气性刚硬她见过,他有自主,不是个能软语好商之人。

    自己能两句话将人哄一哄,可众目睽睽终归说不成话。

    祁聿环看眼经厂,嗓子急滚了滚,两步上前要动手扯他。

    “你随我挑间屋子说。”

    陆斜拒绝祁聿这一下拉扯动作,虎口用力紧紧握住刀,腕筋都迸紧。

    他蹙紧眉心:“你为他同我好言好语,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你差点”

    陆斜喉咙倒酸,随后狠狠咬住牙,齿间磨恨:“他就该死!”

    是是是,闫宽该死,她怎么会不知道闫宽该死。

    祁聿掌心握紧,真想给他一巴掌叫人清醒下,这里不是他能猖狂的地方。

    陆斜当自己跟她一样被老祖宗护在心上能随意放肆么。

    可她此刻不能夺陆斜刀刃,不能不给陆斜脸面,不能叫他刚掌权就失了颜面,与他日后御下不利。

    她要人前将陆斜身份捧着、尊着,甚至敬着,好将人权柄坐实些。

    祁聿掐眸。

    “就着往日最后丝情谊,听我的话吗。别亲手杀人,他我自有安排,勿须你如此越俎代庖。”

    祁聿第一次与他如此咄咄逼人的动气。

    一句陆斜差点松了手,可转想祁聿数年不易,数年不堪忍之事、之人、之物要忍。

    他替祁聿难过、替祁聿屈辱、替祁聿愤怒、恶心、不平。

    祁聿此刻眼神又凉薄的尖锐起来,他下意识偏开目色不敢对看。

    刀再次握紧,轻轻搁到闫宽牵直的颈侧。只消他腕子一抖,闫宽立马会被杀断颈子。

    想了想,在闫宽颤动要张口时,陆斜脚尖朝刀刃方向使力将人脑袋踩下去。

    “不听。”

    提腕一抽,皮肉划破、血管轻声爆裂一并轰了耳道,血跟着溅上来,顺着刃喷了陆斜一手。

    与此左臂将祁聿轻轻拢一旁,怕血溅到祁聿身上。

    因为镣铐原因,她伸手抬陆斜力道被牵制没摁住人。

    要不是陆斜挥开她,闫宽的血要溅她半身。

    陆斜御赐的新衣染血,祁聿脑子轰地炸了声响,好好的文士小公子在她眼前执刀杀人

    祁聿再次握紧指节,忍着没在人前下他的脸。

    换成旁人,这刀就该她夺过来将放肆之人斩了。

    “我如何教你这个性子的?”

    祁聿哽了哽嗓,将陆斜一切大半归咎在自己身上,剩下便是这个皇城的错。

    教好好的人不人不鬼。

    脚下人没死透,他将人颈子踩住,用鞋底挡住血喷溅方向,以免血再冲上来溅到祁聿身上。

    染红的刀刃在闫宽肩上擦拭。

    “你没教,我受刑后其实本就性子不好了,是你压得好。最近我有些疯,不想夹着嗓子同你说话了。”

    陆斜眼底有些赤,看不出由来的恨意搅着心痛颤了他喉咙。

    “你都不知道,我之前日日同你夹着嗓子都要冒烟了。”

    他破开嗓一笑,几分凄厉失落跟张扬悬出喉。

    血迹擦得擦不多后慢悠悠将刀收进刀柄。

    “那日老祖宗叫我单独叙话,说舍不得你常出宫,说你也厌了杀人。日后你手上出宫的刑案都由我接手,那些人我杀。往下天凉,你在宫里养着。”

    祁聿怫然:“你要接我的权?”

    他捧陆斜上来可不是这样的。

    松松一想明白了,是刘栩要控她手上权柄,陆斜听令而已。

    “你敢。”

    他自然不敢,但陆斜提起刀挂回腰上,身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晕开,成了片片血花,整个看起来妖异非常。

    他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耳语道:“我敢。”

    随即陆斜软嗓:“我来,你要做得我来,你不愿意用我,我就擅自做主替你行。”

    祁聿脊背僵滞。

    她在宫里养着,那怎么查刘栩罪行、怎么弄死刘栩,才吐口要拒。

    “你今日怎么没打我?为了不削我颜面又忍着。啧,下回别给我脸,忍气伤身。”

    陆斜都恨不得拿起祁聿的手给自己两巴掌。

    “不抒发容易积郁、五脏不通达。你今日这样不好,如往日那样斥训我就行,虽然我不听,但你别闷在体内。”

    祁聿:

    不知道陆斜在说什么鬼话。

    陆斜冷冷瞥眼地上,将差不多死透的闫宽踹踹。

    “这种东西你忍得我忍不得,走了。”

    第99章 饶我换一种,你换一种声音同我说话。……

    看着陆斜背影,祁聿有种巴掌扇不到人脸上的无力感。

    短暂闷口气,招自己掌家走近,耳语吩咐一句。

    赵氏合亲自给祁聿递杯茶,朝经厂门前看眼。

    不阴不阳:“挺孝顺。”

    神他爹的孝顺。

    祁聿接过手心梗地润口嗓:“原来借我的脸给自己增威风叫‘孝顺’,赵秉笔理解能力可真是匪夷所思。”

    “不是你故意给人立威风么,我道你们没感情了”

    赵氏合掐眸紧紧打量祁聿,想剥看人皮下意思。

    这话丢在经厂众人耳前,如同众目共睹当场抓住她跟陆斜‘苟合’,这到刘栩耳朵里,可就

    她要手握两厂,两人明面上就不该如今日这般亲昵。

    陆斜心里明镜似的,本该与她人前合戏,今日只是陆斜——在逼她。

    祁聿神色倦怠掀掀,“他刚领权我削他的脸,打的是皇爷,我再倨傲也是奴婢,这点分寸我是有的。”

    “你觉得我这么多年稳坐司礼监,是依靠老祖宗疼惜?”

    她曳唇笑笑,十足不屑:“你隔三岔五听到老祖宗房里床榻之事,动静可是我的?”

    赵氏合仰口茶,“是,你有本事。”

    祁聿只是高级点的相伴,主打叫老祖宗心里满足,那些俗事早晚罢了。

    老祖宗看祁聿的神色已然汲汲不可奈了,不知他自己可有发现端倪。

    祁聿润嗓子茶:“你忙。”

    手朝旁递盏子,立即有人接过手重新给赵氏合捧回去。

    到了晚间祁聿早早在刘栩屋里用晚膳回房。

    进门便听见自己办公的案牍方向有窸窸窣窣碎声,手中灯朝身后顺手挂灯架上,怕烛火突兀照到那边叫人瞧看到。

    祁聿横眉、吐口气。

    陆斜换了赤红秉笔职袍,没穿白日那身御赐飞鱼服。眼底摁着笑意,温煦地看她。

    几步走过去,祁聿下颚朝窗边示意:“满意了?”

    陆斜弯眼,朝前倾身,两臂叠着撑着。

    满意,祁聿给他开窗了。但他不敢乐、更不敢得意。

    从搬进秉笔直房就没撬动祁聿窗子,今日属实是一石二鸟的无奈之举。

    他错了,但必须错回,不然祁聿还不给他开窗。

    不待陆斜张口解释致歉。

    祁聿抿紧唇线,肃声问:“为了畅通无阻进我屋子,今日众人前如此相逼。”

    “请问陆督主,下次是不是要去老祖宗面前,以我为了执拿两厂刻意诱你争西厂,然后胁迫我与你更进一步?”

    她故意冷嗤一声,恶声逼问。

    “那你想与我如何,抱?亲?还是要我散了衣冠在榻上陪你一陪!”

    越说祁聿越咬牙切齿,眼底迸流的恨意溅落到他周身神魂上,叫人刺疼难忍。

    就知道祁聿会误会。

    陆斜乖静绕到祁聿身前,扫衣屈膝跪下,指节枯枯张握,好一番无力。

    塌着颈,嗓子涩涩:“你不能这样误会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想你为我开窗见你是一回事。”

    他仰起头,眼底赤红,比白日还恨得厉害,凶恶的如同要食人肉、饮人血。

    “我就是恨,我就是一刻也等不了。在我知晓闫宽对你在左顺门做的那些事,那刻我就想杀他,等到今日已是极限。”

    今日根本不是杀闫宽的时机,他明白。

    体内嵌满火气,怫然恶声:“今日是我行的不对,可我也不能无辜一刀宰了他,只能借孝顺你这一道托词才能名正言顺。”

    他不得已张口吐些非他心意的话。

    “此番牵扯了你,改日我会同你‘势不两立’的,你放心,咱们已经‘恩断义绝’了。”

    陆斜被误解到委屈,嗓子沁实呜咽。

    “我敢胁你么,你现在同我如此疏离我都难过死了。你声音不要这样冷漠,换一种,你换一种声音同我说话。”

    祁聿:

    他再三定睛到陆斜脸上,他晶亮眸底负屈赤红染色,氲着苦衷。

    她嗓子痒了痒,真想问:你白日一刀杀断人颈子的气势在哪里,明晃晃悖逆她意思的样子在哪里。

    白日同她硬气张狂,晚上跪成这样哭求,真是叫人难想,说出去鬼都不信。

    陆詹事铮铮傲骨跟陆家家训真是被陆斜扔狗肚子里了。

    祁聿拧眉,心头万般无奈。

    陆斜现在好歹也手握陛下特权,西厂侦察范围不仅限于京师、各地王府边镇,甚至通都大邑、各省府州县,比她缉察范围大了一倍不止。

    甚至她行些案还要去御前请令,而陆斜不需要。

    堂堂西厂提督这模样像什么话。

    祁聿矢口:“你起来。”

    陆斜一听他宽谅了自己,顺势揪住她衣摆,“你还怪不怪我,给我个准话。”

    她都来不及出声,陆斜扯着她脚上镣铐,伶仃声从他指尖流出。

    又咬牙切齿道:“刘栩也不是个好东西!但凡他与陛下轻言一二句,你这刑罚也早早褪了,会至今束在身上?”

    刘栩就是故意折腾人。

    祁聿动膝顶了顶陆斜握她衣袍的手,示意人松开。

    “戴刑御前不上值,老祖宗不想叫我去跪着伺候人,怎么不是心疼。”

    陆斜翻个白眼。

    纤长有力的指节朝上攀了攀:“真是新鲜,我这辈子第一回 听人心疼是给人上锁的。变态就变态,你怎么总给那个老畜牲找借口?”

    腰上衣裳坠了坠,被陆斜抓出一片皱。

    祁聿伸手轻轻拍他脸上:“你学不会喊老祖宗是吧。”

    “今日杀了闫宽,明日早议你打算怎么办。”

    镣铐叮叮当当响了一屋子,一并晃荡了陆斜心思。

    他没听清祁聿第二句话,在祁聿手抚上来时将人抓住,牢牢将人手贴脸上。

    常年握笔的指腹细软柔嫩,挺好抓,陆斜直白无耻的将人指节扣在手中。

    他略挑眉,朝上仰颈:“怎么不用力,心疼我?你往日是能将我脸打偏的。”

    这是嫌她力道小了?祁聿憾然无语。

    对陆斜这死样子万分费解:“你是很喜欢被人打么,我看你一次都没恼过,真”

    有病。

    但嗓子自动将这两字消下音。

    祁聿腕子刚动,他摁分力束着人手不叫抽走。

    莞尔勾唇,笑意不住朝嗓外漫:“你几时真打我了,总归是我犯浑,你这不都是训诫、爱护么。”

    “你总是护我。”

    无论言上、还是行上,祁聿都小心翼翼在护他。

    祁聿胸腔急促震了声无语,只觉两眼犯黑。

    陆斜无赖,抓得她很紧,这种力道延伸出去倒叫心口跟着跳得有力,一时心慌叫她泛起无措。

    她顺着力道方向贴着陆斜脸推出去,就势将手抽出。

    “说了你不一样,你别想太多。”

    祁聿声音染了恓惶。

    陆斜扭正颈子,看从祁聿袖中摸出张帕子擦手,他细细拧起眉,仰颈瞧人眉眼疏淡。

    指腹钩钩,悄悄将帕子钩走:“我脏,你不染尘埃,我给你擦。”

    当陆斜跪着执起她的手,祁聿脚下颠簸要退。

    不料陆斜超前跪一步,膝头压住她脚上镣铐。

    再动瞬间,陆斜轻轻声:“你上次捅得那刀我没好,你要不要看看,挺深的。”

    祁聿脚下顿住动作,一时心密真怕伤着他。

    那时那柄薄刃角度必然是全扎进腿里,这些时日避着人都忘了。

    陆斜膝头将铁索朝自己悄悄挪些,慢慢祁聿步子往前不自主移了半步。

    祁聿衣袍扫在他的腰间,胸口,与自己不知不觉绞在一处,他嗓下暗暗嵌笑。

    “我知道你不是断袖,你往日那些也难忘,你该是难瞧人心意。我们时间还长,很长很长,你仔细看看。”

    祁聿人猛地一颤。

    剖白情话这套没用,陆斜嗓子一拧。

    “上次老祖宗叫我留下,说要我封你的权,日后我会照他的话做,一步步夺你的权。你该如何?”

    “怎么觉得不是你开的西厂,倒像是他特意为你开的桎梏?”

    祁聿神思游走片刻,陆斜将人指节钩住,拇指轻蹭祁聿食指凸起的骨节。

    祁聿吃软不吃硬,还极其容易被他吃软。听不得你情我浓,但时政、谋算是一点不松。

    陆斜惑着人轻薄,祁聿就

    这么垂眸看他得寸进尺。

    人是跪着,却是想拿握主动权,鬼脑子全用这上面了。

    祁聿抬指扫开他动作,食指点到陆斜眉心:“我窗开了,你可以走了,别行混账事。”

    “老祖宗叫你封我的权,你倒是有本事才行,这不是你张嘴就有用的,你的根基在哪里真是心里没数。”

    “乖乖回去想想你明日早议该如何应付老祖宗才是正经,他算是李卜山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李卜山那时叫闫宽将自己所有存在过的痕迹抹了,一丝留恋也没给老祖宗留,独独只有闫宽。

    闫宽嵌着半分老祖宗对李卜山的情谊,故而敢行陈诉、赵氏合对她不敢行之事。

    宫里的都是人精,哪有随便个由头就能杀人。

    陆斜颈子被力道顶得仰起来,胸腔深处扯出的哼笑散漫:“我刚来,不想走”

    眉心力道加重,颈子受力再扬两分,是祁聿在说他放肆。

    陆斜抿不住笑,将帕子往自己袖中塞。

    “想过,我想过明日该如何。”

    抬手又捧住祁聿腕子,细细将人放心上哄着……

    他现在是政权上新贵,闫宽也切切实实害过祁聿性命。

    西厂令牌下来那刻,他将人处置了,刘栩纵是不满,大抵眼下也不会拦什么,就是会记恨。

    刘栩记恨他,祁聿就会担忧他。

    这才好。

    第100章 哼哼陆斜说他们双双着红,犹如婚嫁共……

    今日议事跟早膳,陆斜都跪在院中。

    从她天未亮到经厂批阅开始,跪了快两个时辰。

    刘栩给祁聿夹筷子菜,眼底笼着人。

    “今日怎么没穿职袍,赐服你可就逢年过节到御前或宴上着,这件你该是头次上身吧。”

    冰台色这件飞鱼服还是三年前外省官员大计,吏部挂察时,祁聿捉出一道因同门包庇考课成绩,顺着上下一共拿了五名官员,连同吏部那名考官一并罢黜。

    那时祁聿被前朝各路路争对,陛下赐了身皮暂护一护。

    自那后,内廷再没人敢插手前朝京察、大计下的官官相为,只以此牟利,不清朝臣。

    祁聿今日这身清翠灵秀,修肩窄腰一柄好身姿。深秋给人染的倦怠、心漫叫这抹颜色晕些生气。

    瓷白肌肤出色,再被冷风润些粉,活脱副绝色美人图。日日看惯烈色,今日陡然素质下来,别然一色。

    祁聿被刘栩目光扎着,嗓子凝口气。

    为什么没穿职袍因为陆斜昨夜不要脸地说他们双双着红,犹如婚嫁共色。

    她虽叱喝人,今日却看不得秉笔职袍炽烈的红。

    不敢穿,怕陆斜面前他无耻再提及此事。

    陆斜素来恬不知耻。

    “就”祁聿找不出合适托辞来解释今日‘异常’。

    拧眉,只好‘强辩’:“不能?”

    刘栩哼嗓笑得松意,颇带宠溺:“能,你做什么都能。”

    声音温和程度就像祁聿下刻弑君,他斟酌番都愿从旁递刀的涵容。

    众人看每日桌上老祖宗对祁聿跟旁人截然两种,长时间单瞧老祖宗对祁聿模样,就容易产生老祖宗‘慈和’的错觉。

    庚合对此幕胸腔不自觉虚叹。

    一只松蓝袍袖端着碗伸到桌面,没规矩的自作主张给刘栩盛汤。

    祁聿目色一怔,刘栩发现他神色有异立即挥手叫人退开一旁。

    刘栩手只不过刚抬,这人战战兢兢就捧着碗跪下,喉咙破碎的声儿实在坏用膳心情。

    她鼻息一重,声音闷股子凉。

    “你叫他伺候,闫宽死了,他只能求着您才能多活几天,也怪难的。”

    这种求着人活的日子有多难,她走过很久,一清二楚。无足轻重的人何必再为难。

    说到闫宽的死,刘栩阴郁扫眼门外,脸上神色骤然不好看。

    跟着祁聿骤然觉得胸肺间气息被镇压了番,两口吐不上来。

    余光扫向桌面,大家脸色都沉了色,所有人都不太好受,就连门外陆斜脊梁也朝下佝了半分。

    无论过多少年,祁聿都不太能接受刘栩动怒的模样。

    她暗自细细吐纳归息。

    刘栩松了神,笼着祁聿几眼,这才示意人起身伺候。

    这人捧着碗伶俐的隔着桌子给祁聿磕一个,忙起身盛汤。

    他看着闷头用饭的祁聿:“是怕你看着不开心。”

    陆斜脊背过凉后,在外头听到这句话都差点笑死了。

    怕祁聿不开心日日将人带在身边,怕祁聿不开心三五日招次欢,正屋里的动静整个院子能听个全,这话说给狗听狗都不信!

    刘栩这番‘心意’叫祁聿刹那睖睁。

    转念想又确实,非刘栩要在众人面前点她的时刻,他贴身带着的人是不会在她面前直接上手,更不会越了规矩故意恶心她。

    祁聿嗓子扬起声。

    “不必,我不介意您如此,别束着自己,于您身子无益。咱们司礼监靠翁父撑着天,我也在下苟活着呢,您开心就好。”

    话实心实意,主要是免得他空虚了盯着自己瞧。

    盛汤的小宦听着两人唇齿轻松间、他的命运来回渡,腕子止不住颤起来,两手颠得碗要端不住。

    他尽力克制动作还是荡泼了些,忙用衣袖将洒出的汤擦拭干净,细细捧着放到刘栩手边。

    刘栩清嗓哼声,如同逗小玩意儿样:“下去。”

    他端起碗,刚捏住勺垂颈要抿第一口,翕然悬停住动作。

    勺子扔碗中,整个碗挥手朝后一递,冷肃道:“你喝。”

    这音调众人一听便明白,汤中有诡。

    那人膝盖一软,身形来不及动弹任何部位,立马有人将他擒住摁地上。

    赵氏合迅速起身直接护在老祖宗身旁,抬手接过老祖宗手中汤碗。

    不少人撒手放碗,目光齐聚到老祖宗身上,忧心看着人好不好。

    唯有祁聿端起碗一边吃一边看。

    刘栩暂时摁下审讯,掐眸扭颈:“你这么没心,还吃得下?”

    祁聿捧着碗,面上无波无澜。

    “您善毒,比太医厉害。这种事一揪就查出来了,我有没有心都是小事一桩。他若出刀,赵秉笔比也我强,他能一招制敌,我还是无用。不如我吃饱,不病、身子舒畅教您看着开心。”

    还有,她手上有碗不比没碗安心?免得乱中她补刀才是。

    祁聿照旧漠然,嘴上真是诡辩。

    刘栩眼下凌厉、又虚虚饶他,“你今日不吃好不准下桌。”

    话落桌面上,祁聿吊儿郎当恭恭敬敬遵命:“是。”

    伸手去盛汤,还没摸到公勺手又慢悠悠退回碗上。

    刘栩转身,立马上两人抬着老祖宗太师椅移挪方向。

    赵氏合将人一提拎老祖宗面前扔下,怒目如火:“谁叫你行的,你下了什么毒。”

    这人战战兢兢嗓子抖得不成样子,急息从鼻腔拔出的样子,人哆哆嗦嗦伏地。

    陆斜跪在院中对这幕始料不及,他本能反应看向祁聿,怕这是祁聿替自己转移视线的手段。

    他抿紧唇角,远眺屋内散漫用饭的人,只觉心口惶惶。

    祁聿不能贸然杀刘栩,一击不致命,刘栩还手祁聿未必有机会全身而退。

    他悄悄揪紧衣裳,只求室内这人无论是谁指使的,不要牵扯祁聿半分。

    他才受苦刑拘还没退下。

    “祁”

    这人刚启声,所有人照着直觉,余光徒半丝至祁聿脸上。

    她咽的这口饭没进嘴,松了筷子,颈子伸直等着人言语清楚。

    那人伴着哭腔,脑袋狠狠砸地面上。

    一声染尘的声从地面冒上来:“祁聿祁秉笔。”

    陆斜在门外听到这话人差点蹦起来,失手拽紧衣裳,气吁喘喘拎着心肝够着脖子朝里看。

    这回所有目光在她身上落实,就连刘栩眸色也重重压她脊梁上。

    她轻手甩了碗筷,镣铐随着伶仃作响。

    嗓子清冷:“老祖宗晓毒,司礼监人所共知,我是蠢到脑子喂狗了要用毒?再者,我真下毒,我亲手喂都比你往老祖宗嘴里送得方便。我亲手

    喂的,他算着一时半刻死不了指不定还会吃一口,你是个什么东西。”

    祁聿重新捡起筷子夹块肉扔碗里:“但凡能这么简单杀他,我还坐这张桌子这么些年寻不着机会?”

    话直白的整个室内面面相觑后鸦雀无声。

    刘栩眉心攒紧,让人刺的心口疼,却又反驳不上祁聿这句。

    生硬的无奈:是这个理。

    桌下一声闷哭,颤栗哭道,却又字字诚恳。

    “明明就是你,是你指使。五更你上值时见我出门小解,你说只要给老祖宗下毒,他死了,你会放我出宫。怎么东窗事发就弃我不顾,你,你畜牲。”

    赵氏合浅浅看眼祁聿,抬手一巴掌将人脸打偏。

    “好好说话,祁秉笔是你骂得的人?”

    这个维护也挺生硬,全然是看老祖宗面上给她脸面。

    五更天正是院子换值,她每日寅末出门,这时间段还真有一盏茶时间能撞上。

    祁聿目光凌冽杀到刘栩脸上:“你要以此人按罪行在我头上?”

    刘栩要动到她头上了?

    刘栩眸底颜色深不见底,瞧不出意思。

    嗓子沉沉,“你的手段怎么绕到我身上,”他伸手指着地面的人,“这是在指认你。”

    祁聿挽唇,伸手,她的掌家递来一张帕子。她娴雅地擦擦嘴,缓缓起身,镣铐清脆响起两声。

    “原来一句话就能指认本督,凭他两句闲言碎语就要我自证清白,也太不把我放眼里。”

    她看眼刘栩,“行,今日翁父对我起疑,我没道理不证。”

    祁聿走到人前,脚尖革靴将人下巴钩正,垂肩瞧着伏地的人。

    她第一次看清这人面容,细眉弯目柔柔弱弱的样子瞧着生怯,一双惊惧红的眸子颤出了水,眉宇却嵌刻半分刚毅。

    赵氏合一巴掌打的厉害,人脸颊当场肿起,嘴角沁丝血,更招人怜了。

    “今日我与你对质,但凡你有实证,我去刑狱将一十八般刑具过一遍。你没有,我亲自送你去,往日我用的参汤赐你吊命,保证叫你一样不少。”

    一句话,这人脊背可见地抽搐起来,手紧紧掐着袖口。

    祁聿缓声。

    “我如何交代你的,你现在一字一字说清楚,毒我如何给你的,你也一字一字说清楚。这里有的是人能辩真假。”

    熟悉祁聿的都知道,在他面前说多错多。只要不是他做的,便是‘证据确凿’也未必有用。

    要是随随便便能冤枉了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众人拿祁聿没办法。

    除非老祖宗想他‘死’。

    祁聿下颚示意,“去搜他的房。”

    眸底寒气渡刘栩身上,“翁父觉得我的房间要不要也搜一搜?”

    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刘栩态度,刘栩要放她,今日她真下毒也无事。刘栩不放她,她没下毒也有罪。

    刘栩眼底氲上股寒气,缄口不言。

    他未中毒,自然希望有人能将祁聿拖下水,虽然难、几近没机会,但今日不忙,能搭看一场好戏。

    刘栩还没张口,祁聿自顾自断下声:“招老祖宗的亲信一并将我的屋子搜了。”

    “我看今日这出戏能有多大,背后是何人,敢叫你们猖狂到随意开台开到我身上,真是多年不见的新鲜。”

    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刚入司礼监那会儿隔个拔月能出一起两起。

    冤不上她、站出来的人都死了之后,如此手段便渐渐偃旗息鼓不再有了。

    她信手在指个门前的人:“去太医院招位太医来,验验这是什么毒,如何下的。谋害司礼监掌印,攻讦秉笔,宫内**等同谋逆,这是大事。”

    众人瞧着走向愈发严峻,桌上几位还没下地的随堂瞧着神色越发深邃,室内十二监掌事颈后瑟瑟。

    祁聿直接将事闹了个最大,将谋逆扣死罪上,这是要狠手抓一串出来杀,又要一次立威叫人绝了类似手段。

    陆斜跪在院中看着厅内,若真按谋逆。

    此刻出不了结果就要闹到陛下跟前儿了,傍晚自有慎刑司出手,督察院都要有人进宫监案。

    如今刚启的西厂正好有件宫内大案上手。

    只是陆斜想也未想过他头道过手的案子会与祁聿有关,他拧紧眸掐紧着盯看祁聿,心底密密麻麻起毛。

    是有人要借这案子挑拨他们关系,还是想看他们关系,还是从中又想得到什么。

    他一下觉得今日这事该是针对性谋划良久。

    刘栩瞧着一屋子狼藉,将门前搜屋子、叫太医的人召回。

    “这事你自己搁东厂去审,别闹到主子跟前,小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