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选择您行行好,叫奴婢如愿一次。
因那日陆斜的荒唐,祁聿往后几日见人都当不识,甚至当夜与他换值后直接搬去刘栩隔壁。
刘栩瞧着人,只作祁聿是想凑近闹些心计,无论案子落不落进监里,都能从轻处置。
本不想吃祁聿这套,偏偏这几日他有意无意都
呆自己身旁,就连上值也同他一道去,几乎快要形影不离。
刘栩想动气不理人,偏祁聿在眼前晃来晃去也忍不下。
出语揶揄:“晓得怕了?如此给自己留后路?”
祁聿想着陆斜不太清白的眼神,点头:“是怕。”
陆詹事勉强算她恩人,唯一尚存的小儿子成了断袖,还轻世肆志喜欢立过帖的‘干爹’,实在可怕。
灯盏下祁聿眼底出神空渺。
刘栩听他如此实诚言语,神情清朗:“你这样乖服挺好。”
是他多年未见的样子,神色下贪念从心涧撕进瞳孔中。
眸子微掀,瞧祁聿颈侧未好的伤,刘栩抬手见人没躲,指腹肆无忌惮触上去。
心疼道:“便是为你,工部这次也要出血。”
刘栩话里后半截让工部血偿的音还未消散,便又嵌上疼色。
一月了,伤痕还如此新艳,那贼子下刀真是没想留祁聿性命!
刘栩再回想那时收到李卜山匆匆来言,若不是皇爷在日日需他照料,他恨不得亲自回宫看祁聿安好不安好。
不是李卜山反复肯言祁聿无事,他那时当真差点万事不顾回去了。
祁聿在颈侧有东西快触上之际回神,骨子下意识跨开一步。
疏冷看着刘栩,眼底警惕非常:“你做什么。”
两人勉强的好气氛一下成了刘栩独自倾心。
但是,这样才是他熟知的祁聿。
刘栩无奈掷声:“罢了,你老老实实呆着就好。晚些时候一起清算。”
祁聿这次伙同陈诉逆了皇爷心思,如此行事自然是要惩戒才说得过去、交待得了,不然日后司礼监像什么话。
他舍不下心动祁聿,陈诉再多年功劳苦劳此遭也饶不了他。
李卜山去诏狱几日,没将案子移挪出去,反倒是审一位死一位。
连审死七人后也不敢再审了,怕将事情闹得愈发收不了场。
刘栩再受建成帝叱责后,死令召回陈诉。
前几日才受斥的陈诉,今日再被老祖宗从诏狱召回趯台。
这顿午饭气氛凝重非常,门外其余人皆退开两丈。
刘栩许久没如此心梗,此刻看祁聿、陈诉横竖不顺。
饭用得有一口没一口,李卜山拖着腹部奔波撕裂的伤,躬着身到老祖宗身边给人布菜。
祁聿大方的将位置让出来,端着碗往下挪。
“你伤得厉害,坐着尽孝吧,掐算着你没几日好活了,今日也算是你与翁父这么些年情至意尽之处。”
她嘴里的话轻飘飘一出,李卜山顿时觉得腹部伤挣开出血,疼得手一颤碟子差点从手上跌掉。
刘栩碗狠狠砸桌面上,整张桌子没人敢动。
陈诉吸口气,知晓情势地伏地跪下。
膳到这儿就用不下去了,祁聿索性搁手,眼底萦着寒光。
“翁父今日这顿膳无异是想点我跟陈诉,我们不将案子归置到内阁工部去,您是打算亲自出手将我们递去御前么?”
她徐徐动口气,轻飘飘续言,“此案挪不过去的。”
陈诉只是在诏狱放纵案子不尽心审问,甚至连程崔审问进程他都在拖。
内阁几遭叫人偷摸往工部递话他权当看不见,松着人进出。但挪不进内阁这话,陈诉都没祁聿这般笃定性定论。
他不禁好奇祁聿如何笃言的,视线微抬
祁聿吐纳口轻气,事不关己样慢慢叙。
“皇爷出宫没多久华盖殿出了件趣事,有位匠人同后宫之人私通。我以此胁他,让他将正在营建的三殿蚩尾劈断,白日里虚扣上,夜间下值放漆桶旁边。”
“旱天即便无雷也会无意走火,只是老天都在帮我这一局,以天灾之名闹得轰动京城。”
祁聿言下是生死都不顾的轻飘之感。
刘栩听得额角崩紧青筋,气息急喘。
李卜山咬牙切齿红了眼,死死抓住手上筷子,胸腔潮起潮落般大起大伏。恨不得捅杀进祁聿这细净的脖子里。
陆斜惊诧抬头,祁聿是如何将这等死罪在宫里众目睽睽下行的如此轻易,又如何将自己死罪堂而皇之说得如此轻松的。
他真是不要命!
陈诉跪在地上五感也全放在祁聿身上,就怕漏半丝祁聿交托出来的信息。
室内太紧绷,祁聿轻松笑笑活泛气氛。
“反复漆画大殿是我用御批的空签下的令,工部传了令的人我私扣在宫外。”
“你们往内阁推,我便将此人跟盖过玉玺的御批纸签的文书一同交给程崔,死定司礼监的罪。”
明明是祁聿杀头的大罪,他仿若无碍的轻松笑言。
“翁父还是在我们中挑个人出来才是要紧的,速速将案子埋了。”
“三省督抚再上次奏疏,若这次上的是暴乱,京城内外可就要彻底乱了。届时皇爷大发雷霆,快刀斩乱麻,可就不顾谁是谁了。您是无碍,可监里挂钩的全都该死,四年前大祭案打过样了。”
那时四千、五千都可杀,今朝一样。
刘栩:
他凶狠目光钉杀住祁聿。
祁聿意思是挑不出李卜山,他还要将案子拖着!拖成大祭案一样的下场,他要血洗廷内。
她对刘栩是从骨子里怕的,一个眼神足以让她浑身寒战。
颤了过后脊梁一阵冷寒沁体,胸腔深处反呕出的气又浊又凉。
祁聿照着大不敬规矩跪刘栩身边。
“儿子不敢将您扯下水,但您不受桎梏,如何迫成这番局面。是儿子行事颠狂累了监里,您要如何罚随意,但您这遭就保不住李卜山。”
轻轻巧巧一句就要拿了他的命,真是笑话。
可眼下李卜山额角沁汗,脚下虚力不稳,朝后颠退时刘栩一掌撑住他。
祁聿磕头,声音掺着不明情意、悲凉从地面传上去。
“我等了九年,才寻着这么一次天灾机会,将如此罪过压进司礼监。您行行好,叫奴婢如愿一次,弃了他吧。”
“你与他二十九年手足情谊,比得上我们那一年么。”
她伸出手,轻轻扯住刘栩衣摆。
精巧细白腕子悬在眼下,漂亮倒是漂亮,就是握着锋利的刀,不知道何时索人性命。
刘栩气性上头,此刻只想将这个悖逆不轨养不熟的畜牲崽子弄死。
可心底晓得这是祁聿,又无法如此失情。
李卜山气的恨不得掐死祁聿,奈何老祖宗在,他动不了。
脏腑被一把尖刃搅动,他疼得喉咙反股腥气,两眼陡然昏花差点朝后栽去。
刘栩再次适时将李卜山小臂摁住,将人稳固在身侧。
祁聿听着动静抬头,刘栩当即一巴掌扇去。
她本身板也不硬朗,刘栩十成十力道下她随着劲道掀到一旁,脑袋没护好猛地撞到地面,额角登时起了赤红好大一个包。
脸上瞧着先红后起淤青,只不过转眼,脸颊便肿高。
刘栩看着人目眦欲裂怫怒道:“四年前也是你不顾监里,用那等手段逼死边呈月,果然失了线的人只会更无下限。你要李卜山性命,就将整个司礼监放在火上烤。”
“祁聿,你畜牲。这么多条人命你有己无人。是本座这些年宠得你辨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刘栩下了椅子弯腰一把将祁聿脖子掐紧,拇指指甲顶进祁聿颈侧将好未好的伤上。
一用力,伤上薄皮被指甲刮开,血转眼流了祁聿一脖子。
她疼得直蹙了下眉。
“你一个玩意,你就是个玩意!你敢搞出这么大的欺君之祸、火烧皇宫两道赤族死罪。你还敢说出来,是觉得没人敢去御前告你是不是。”
“还想胁迫李卜山性命,可知你自己的性命这回还要本座救你!”
刘栩抑制不住音调赫然震呼,语调里,他已经将祁聿掐死过一回。
陈诉是没想到祁聿一个人敢做这么多,敢行这么大。
两道罪往御前一禀,死的不能再死。他是真用自己性命杀李卜山
老祖宗按约只能出手保李卜山,不能帮他。
老祖宗敢帮李卜山,祁聿就敢往外站一步将案子落自己头上,若陛下草草保刘栩,祁聿必死无疑。这便是违了两人之间不插手生死之约。
祁聿用自己性命将刘栩手脚生生束缚住。
这等不要命的去赌刘栩心底天平,只有祁聿敢做。
陆斜在一旁听着,是没看出来当初在宫里只会看文书、下了日头四处转转的祁聿,竟做了这么些
他看着祁聿不挣扎,胸前赤红职袍再度变成深红,衣裳又如那日他遭人刺杀时一模一样。
手慢慢握住衣裳,掐紧掌心,胸肺间起伏震荡却无能为力作什么。
他瞥开目让自己别看。
祁聿说了,他只要好好喘气便是在帮他。祁聿还有后手,有后手的,他不能贸然插手打乱祁聿的计划
陆斜反复规劝规劝再规劝,还是忍不住看向那边。
祁聿被刘栩掐的整张脸紫红要死了。
这时祁聿轻轻将手搭在刘栩腕子上,松松一握,手便无力往地面无力一垂。
陆斜瞧得心脏骤停,猛地从椅子旁站起身。
椅子随之一倒砸出响动,加上刘栩眼底那么轻飘飘掉下去的腕子,他猛地松开人,提住祁聿领口将人放平在地上。
一张朱赤的脸、眼下聚焦不了的瞳孔,刘栩当即吓没了神。
急急拍祁聿面颊,甩头朝陈诉怒喝:“去叫太医!”
老祖宗再责祁聿、再打罚祁聿,祁聿还是不能死。
就这么一嗓子,李卜山半条命便去了。
李卜山脚下彻底往后退了几步。
陈诉比老祖宗话还快的起身往外,李卜山没彻底断气,祁聿还不能死。
门一开,老祖宗掌家在门外急得来回踱步,眼下看门开,忙冲里跪下禀告。
“老祖宗,桥那边有五十七人敲过登闻鼓,状告李随堂掳走他们儿子送进宫供您取乐,皆丧命于榻,刑部尚书接了案,此刻正领着人在候陛下旨。”
陈诉猛地回身,地上祁聿气息虽去了大半,可也将李卜山推出去了。
只要今日老祖宗不去御前给李卜山求情,这案子就要定了眼下祁聿半死不活,老祖宗还有心情往御前去吗。
祁聿,行的太周密了。
陈诉莞尔。
他也好奇,好奇这种境地老祖宗是选心头至宝祁聿,还是陪同了二十九年的手足李卜山。
第62章 状告陆斜,你做错了。
在太医说祁聿无大事只需静养后,李卜山跪下给刘栩磕头。
带着哭腔求道:“奴婢十三跟您,至今服侍了二十九年,此刻陛下正忧心宫里的纵火案。奴婢这等小事不必闹到御前。”
“廷内私事,奴婢任您处置便是。”
只要将刑部尚书截停在趯台外不见圣颜,这等小事刘栩一嘴就能落案,毋须闹大,也闹不起来。
把李卜山送去刑部做样子过一过‘审’,那边瞧着他是刘栩曾经掌家与司礼监随堂份上,上头无人下令要他死,刑部只能是‘活罪难饶’罢了。
反而刑部尚书这回还遭刘栩、李卜山记恨,不合时宜,不清形势。
陈诉站开一旁冷目,祁聿冶艳姿色昏死在椅子里。
颈子伤刚包扎好,胸前淌着血给人添份无骨的孱弱。泛青的脸色加他蹙紧脆碎狼狈色,一种惊心无言可量的绝貌。
祁聿哪日真死了,也是绝美招人亵渎的尸首。
他视线再缓缓落李卜山那张渐沧桑的脊梁上。
这时候司礼监谁有案子在陛下面前定个厌弃,那他头上是一道死罪还是两道都无所谓,只要能将宫里纵火案套这人身上背稳,给眼下形势破个境就好。
余下的再慢慢审、细细严查有个交待就可。
陛下此时就要个破局的人出现,司礼监除了刘栩,是谁都可。
因为陛下再斥老祖宗是在给最后期限。
今日祁聿不推李卜山,说不定到了下午、晚上就是庚合下狱。或,李卜山有能力,就是推出祁聿。
许是因伤缘故吧,这些时日手段没接上,李卜山棋差一招。
现在趯台桥那头出现刑案正正好。
只是那五十七条性命想推定李卜山不够,远远不够。
陈诉虚眸瞧着椅子里半死不活的祁聿,就想知道今日他还会行什么手段。
刘栩沉眸看眼祁聿,这模样实在叫人万分怜惜。他今日护了李卜山,祁聿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子
喉头来回搅动,气重启唇:“那辛苦你先去刑部过这堂案子,本座去禀了皇爷随后便到,这不是大事。”
李卜山直接呜咽出声,‘哐哐’再磕两个头谢恩。
刘栩目光再次落到祁聿脸上,与李卜山不是大事,可与祁聿便是大事了,他数年所求该怎么办。
祁聿这回竭尽全力以命抵到这个地步,属实不易。
刘栩食指指尖抚了抚祁聿额前散落几缕碎发,就希望祁聿能撑过这一遭心劫。
陆斜看着这幕只想将刘栩脏手推开,再把李卜山提去御前求判死罪。
奈何他身份、他行事都不能逾越森森规矩,不能冒然给自己、给太子、给祁聿招祸。
陆斜咬牙狠狠别开脸,反复摁住心底滚涌不止的情绪。
他去找殿下,他一会儿去找殿下商量。
刘栩带着李卜山去趯台桥外,拦刑部尚书报上来的案子,其名美曰为主子分忧。
两人身影出门消失之际,太医打算再探祁聿脉象留下诊方便离去,万不敢沾惹司礼监的事。
祁聿缓缓睁开眼,挥开太医的手,周身清冷抗拒人碰触。
她长长提口气,脸上颈子都疼,刺刺入骨的那种疼,可隐入皮肤下后好似寻不着具体。
陆斜先看见祁聿睁眼,几步走近,急急就问:“没事吧,你再诊一次?”
才靠近,这冲顶鼻腔的血气直叫人发昏,陆斜后槽牙一下就咬紧了。
他方才害怕惊惶却束手无策祁聿悒悒不乐惫色叫人看着难过,那身子更得确认无事才行。
祁聿眼下疏漠复杂搅掺凌乱,连气息也飘然似有似无。
陆斜怔住,祁聿是在因为自己比不过李卜山在老祖宗心中分量在起波澜?
他心肺倏地抽了抽。
刘栩那老东西配么!
祁聿再次伸手挥开眼前的人,将陆斜拨到一旁。
脑袋失力往后一仰,几分黯然神伤无精打采描绘,叫人看不清祁聿了。
修白颈子硌在紫檀椅背上,周围肌肤压出薄薄一层色变。
“陈诉,你看看,我没李卜山重要,怎么办。现在你站我、还是李卜山?”
如今圣心拖不了,今日要给结果。
陆斜闻声拧头看向屋内陈诉方向,他脸上颜色沉重复杂,同样看不明白。
半响陈诉眼底迷阵诡色,吐声淡淡的笑意。
“是啊祁聿,你没李卜山重要,该怎么办呢。你说现在我知道你行的事,推你跟推李卜山谁更容易?”
陆斜听得心脏停滞,颅内哐哐作响。
再往下说下去,陆斜觉得自己现在就算立马找到殿下,也未必有时间能翻得开局面保祁聿。
他恍然失神差点伸出手去拽祁聿衣角求问如何是好,又急急收回扯紧自己袖口,视线紧张的在两人间转换。
许之乘在局外,坐着从头至尾不动声,是副不打算参与任何的做派。
他不会去御前告发祁聿,也不想帮着祁聿摁死李卜山。
祁聿璨笑出嗓,带着超然蛊惑:“自然是李卜山。”
“我这样都弄不死李卜山,你敢饶过他这一遭?是想余生与他拼谁寿长?”
言到这里,祁聿都觉得好笑跟荒谬,出声时还压低嗓,怕陈诉‘难堪’。
她歪过头,嵌椅子里斜看陈诉:“反正你也做不了掌印,东厂厂督就是你这辈子顶头的职位了,得了老祖宗畅快有何用。”
她松松肩,撑着万般难过疲累起身。
“我们圣驾前碰面吧等我将李卜山送去,我也在场。你手上是我跟他两条命,选个人死容易吧?”
所有人看着祁聿轻松飘然之姿,明明步步踏的是死路,他还走得闲适自在,一丝沉重也没有。
真不知祁聿是如何行的。
陈诉看着祁聿起身,虽不知他会如何做,但知道祁聿不会失手。
敛目顿神,脑子蹿出一片愧悔,心口跟阵疼。
“陆斜,你跟我一道。”
陆斜被叫到名字有些怔愕,连着数日里这可是祁聿第一次与他相近。
是想用他去太子那边求些人脉一起参李卜山吗。
“哦。”他求之不得能被祁聿叫上。
掀眼见祁聿额角两缕散发搭睫毛上,好看又鬼魅。
就是他眼底的死气萦得太重,陆斜不太喜欢看见祁聿掺着绝望的样子。
“你,要收拾下吗。”御前不能无状吧。
陆斜是不是蠢?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一个眼色也没空给陆斜。
祁聿出门后步子奇快,丝毫不像方才半死不活无力样子。
陆斜阔步随在身后不禁愕然,所以方才叫人无限怜惜的模样是装的?就为了拖住刘栩?
倒挺会利用这张脸。
现下祁聿刻不容缓没空耽搁,他乖觉跟在身后等祁聿发号施令。
直到他看清前路,穿过这片林路就是桥那边,所有人都在那边
想到报上来的案,陆斜一把扯停祁聿身形,浑身颤着。
嗓子战栗半响,在祁聿赶时间甩手瞬间,他将人狠狠锢在掌心中。
抖着声腔:“五十七位老百姓加上刑部也告不上司礼监,他们又都是划了册的死人”
无凭无证,刑部就不该接案才对!
除非——
看着祁聿冰冷锋利的神色转变,陆斜晓得自己猜中祁聿要做什么。
他遽尔浑身失去所有支撑,只有手中祁聿煦和的体温将他身形暂时撑着,但也即将崩塌。
陆斜话下颤抖不止还掺气腔,诸般不忍道。
“你是目前李卜山送老祖宗榻上唯一活着的人证,还是司礼监秉笔,你要自己作供跪在堂下述你的过往,送刑部尚书面圣?”
司礼监秉笔做了人证、呈了冤,祁聿的身份刑部裁决不了,不得不面圣。
祁聿对自己太残忍了。
那种东西跪在堂下呈述,日后京中上下皆能口口相传他的不堪。
为了李卜山,不至于做尽到这个地步。
陆斜用尽浑身最后力气扯着他,言不清的疼惜道:“不要这样做,你往后还要活,不能活成那样。我帮你去杀李卜山,你别这样。”
你日后还要做个人样活着
祁聿看着陆斜眼底呈现的疼色,心底更是害怕。
愈发冷静自持:“这就是我带你来的原因。”
陆斜如同五雷轰顶。
原来祁聿一早便是这样打算的喊他来,叫他亲眼看着祁聿自己撕开那种过往,不该起的心便止停于此。
祁聿受不起人倾心,也不愿受人倾心。
陆斜嗓子到肩胛都在抖,声音更是颤个没完:“你换个法子去呈供李卜山,我不信你手上没他其它私案。”
“我离你远些,我出司礼监,我自请去东府。我真不是断袖,我就是”
他本能看向祁聿,话却往下说不了。
祁聿平心静气看着陆斜,看他说的内容与说不下去话,只觉天塌了。
陆斜隽秀五官下此刻崩溃得红了眼眶,气息里是压都压不住的急。
这是她养的逆子,悖祖忘宗的畜牲,大逆不道喜欢‘干爹’。
“其它案子也能弄死李卜山,但不能抚慰老祖宗,我这样做是给自己留后路罢了。你只是顺带而已。”
“有没有你,我都会这样做,事要做的各方圆满才行。”
祁聿照旧没太大神色起伏,清清冷冷无挂无碍。
他势在必行的样子陆斜站不住了,佝下腰彻底塌垮脊梁,将祁聿的手捧在额心,一抹温煦的热却如同死人一样透凉。
“你周全了所有,为什么不周全自己?”
陆斜哭腔都出来了。
还有人替她难过,倒是从未没想过。
这种感官实在复杂,一向理得清各种事情的她此刻心涧却进了道迷障。
许久许久,她才出声:“我活着,就只为杀他。他死了,我就圆满了,我如何没周全自己?”
但李卜山死了还没完,刘栩还活着,所以这次也不能将刘栩逼得太急,杀他心腹之余还得哄一哄他。
他们关系这遭人尽皆知,刘栩该满意了。如何气、恨都有可见的终点,是个她能承受得住的范围。
祁聿看陆斜颤抖不已的身体,漠然起了半分不忍,一只手抚在陆斜乌纱帽上,他的犀角带重重摆动。
“你该去你爹坟前跪罪,不该在这里拦我。陆斜,你做错了。”
她沉口气抽出手,稳着肩朝桥上去。
看见桥下乌泱泱人,她捏紧袖口,将嗓子里的难过委屈死死摁住。
高声道:“司礼监秉笔祁聿状告司礼监随堂李卜山,在我十三岁时掳走,供司礼监掌印榻上取乐,时长一年。”
“祁聿请刑部尚书接案。”
第63章 变脸你怎么还两副面孔。
桥下众人循着清朗有力的声音移挪目光。
刘栩看清桥上祁聿灼灼身姿,当即愠色换面,他是没想到祁聿会与闫肃清串通到这一气,不给自己留一丝尊严脸面。
将自己赤。裸。裸撕开给众人看。
李卜山腹腔搅疼,只掐眸,尊养数年温和气度裂开。
他冷笑:“祁聿,你的状纸呢。”
祁聿娇艳赤色职袍沾血,沾得确像他的血,李卜山看得通体生寒。
老祖宗床榻间玩弄的那些手段,那等内容祁聿敢写,敢让人看么。
司礼监秉笔的案子定案,是会向上下官衙发邸报。一份邸报下去,祁聿可就赤条条众人皆知,他将会是多少人嘴里的谈资。
刘栩朝身旁剜一眼,狠狠杀了李卜山一记,叫他闭嘴。
祁聿脊梁不受控抽搐下,吞口屈辱,微敛神色。
轻声又分外沉重:“我有。”
李卜山皱紧眉心,咬住牙。
他不信祁聿真敢!
她信步朝下走,绕开刘栩、李卜山,到闫肃清面前掀衣直挺挺跪下,从袖中抽出诉状、双手恭恭敬敬呈送。
“祁聿请闫尚书接案,为我断冤。”
今日她的笔墨、她的喉舌,就要做斩李卜山性命那柄刀,痛痛快快地将人杀了。
以报剐了她九年心神的仇。
闫肃清目光朝下,祁聿即便为阉人、是乱过政法的佞宦,可此刻在他面前一跪便是人,是人便该有应有的颜面。
可祁聿不站出来,这五十七位百姓根本无处诉冤。
这群百姓越官级诉讼,都受了棍,眼下还被禁军拦在一丈开外。
闫肃清不想明白司礼监如何内斗,也不想看现在陛下如何急着覆案,他不想让这五十七位本不该死的人无辜枉死。
他一派肃穆看着祁聿,眼下生出不忍。
余光不扫刘栩跟李卜山,端着肩脊伸手去接诉状:“本官接下你这一案。”
伏地多数百姓也抬头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大珰,眼下神采却各异。
因为祁聿身份,底下呼冤痛哭的人心思也生了各种变化。
都是被人朝上‘孝敬’,怎么就有人能活着、还能到高位,而他们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告官却还要先受刑
刘栩抢先一把从闫肃清手上将状子捏走,一手去提祁聿胳膊让人站起来跟他回去。
怫然道:“祁聿,你要脸不要!”
祁聿不起,臂膀被他长长拖在手上。
她颓然抬颈,眼底幽幽却水波不兴。
“您不肯给我啊,”她嗓音轻微断个气,后槽牙咬了咬,“我恨你。”
往日祁聿也恨他,恨他活着、求望他去死。但今日祁聿的恨是怨,一种填不平的怨。
刘栩刹那间松手,心神震荡得没完没了。
“你,别恨我。”
李卜山此刻跪在刘栩身后,两手抱住刘栩的腿。
“老祖宗救我啊。他故意这样攻您的心,您别被他蛊惑了!奴婢还想再伺候您老祖宗!”
他从刘栩腿边看向前头,祁聿鬓角散了几缕发丝挂脸上,那张脸真是脆碎惹人怜爱。
祁聿轻轻仰着颈,细白脖子包扎好的绷带适宜地嵌抹血色,颓弱身姿也碎的不成样子。
李
卜山瞧着他,嚼齿厉声:“你现在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勾引老祖宗心神,叫他为你色令智昏,你的这份心思怎么不再放老祖宗榻上去,做秉笔弄权真是屈才!”
“那么多案子你不选,偏偏是这道。你故意的!故意绞杀老祖宗心神!”
她眼底含着氤氲,是,就这道案子能激杀刘栩心软,能替她将死罪摁下,能替她将李卜山送上断头台。
就是故意。
谁叫刘栩喜欢祁聿。
她悲怆破声无奈的笑:“有本事你弄死我啊,你现在不是有我把柄么。我递你手上了,你怎么不敢。”
祁聿神色挑衅,刺激得李卜山双目血红。
他狠狠抓住刘栩裤腿,赫然大喊:“老祖宗!”
这幕诡异倒是让后头老百姓瞧明白了分毫。
人群一老妇喝声高喊:“老祖宗?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儿——”
“畜牲,你畜牲!”
人群里声音过于尖锐悲愤,祁聿听得心一惊。
有人不顾身上受过刑,哭着脱了鞋朝刘栩砸:“你还我儿子命来!”
祁聿背对人跪瞧不见,刘栩一步踹开李卜山挡住祁聿脊梁。
李卜山跌翻看见这幕,人还没爬起来,先挥叫旁边禁军:“押住这群刁民,保护老祖宗,快保护老祖宗。”
刘栩是何等身份,禁军也不用李卜山吩咐,那人扬手之际便有人冲进人群镇压。
待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去搀刘栩,“无事,奴婢马上清理这里。冒犯您的奴婢押来给您”
瞥见老祖宗腰间一道灰印子留御赐的职袍上,李卜山话断进嗓子里。
祁聿循着李卜山断声回头,刘栩望着眼下,声音不显情绪:“无事?”
她看着刘栩,似笑非笑扯了扯唇角,一股凄怆悲切由心起。
“我的状子还我。”
陆斜在听到祁聿请刑部尚书接案时,彻底溃塌了神智。
他握紧拳,转身便朝御前去。
陈诉心境复杂站在门外,照着祁聿意思等。
陆斜身影莽撞杀进眼眶,晃个眼人便气势汹汹到眼前。
模样还是那副文隽模样,只是陈诉能明显察觉陆斜不一样,温煦面容下破出几许阴鸷狠戾。
往日的陆斜像是藏进内里,两种模样眼前交错一番,反叫陈诉迷了眼,一时不敢认这是陆斜。只好去看他身上职袍,才敢认这是司礼监随堂。
陈诉瞧着他身上冒出的险气,本能警惕:“你要做何?”
祁聿不会叫他来吩咐什么计划吧,但这状态是不是不太正常?有种显见的疯感。
陆斜压了嗓,尽可能温声,慢慢道:“祁聿说你手上捏着他跟李卜山两条命。”
“请陈督主赐我一条。”
这不是什么打商量的语气,分明就是强抢架势。
陈诉虚眸瞧他,提嗓冷笑。
陆斜真是狗胆包天,天子门前朝他胁迫,陆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这是什么地方!
他没空理人:“滚一边玩去,这里头的事没你插手的份儿。”
怕陆斜连情势都没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陈诉手一抬,立马有人走上前要将陆斜拖走。
大家也都放轻动作,怕惊到屋里头午憩的陛下。
陆斜袖子一抖,一柄流云玉簪落进掌心,抬手狠狠朝陈诉颈侧抵过去,毫不留情直接杀进陈诉皮肉里。
陈诉眼前一花,颈子顿感刺疼,一股腥气冲鼻,温热顺着颈子淌进衣领。
面前陆斜滞声沉音再度响起:“我说,请陈督主赐一条性命给我。”
“你不想与我同归于尽死在这里吧,陈督主的命应该比我值钱。”
陈诉这才反应陆斜在同他以命相抵,胁迫要他手上的东西。
陆斜想要便不会立马动手,他沉静看着眼前这张脸,真是陌生到是位完全没见过的人。
“你是陆斜?”
御前动刃,这是要杀头的,他疯了不成。
陆斜指尖一挑。
他颈侧皮肉被挑起一块,疼得陈诉身子往后跌。
陆斜跟一步,将脸凑近过去:“能看清人?你不瞎吧。”
“给东西,我们都没时间。你再拖我就真杀了你,以你祭我进这道局。”
他不知道祁聿跟陈诉一起做的什么局,但知道陈诉至今未定彻底投进祁聿这边,那便不行。
对祁聿存在半分威胁的都不行。
陆斜蹙眉,紧着嗓子:“我也无法只得这样下作了,祁聿、李卜山随便给我一条便可,我不贪多。”
语下慌张无规章。
陆斜动作刚起势,陈诉慌张出声断他动作:“给你,给你祁聿的。”
他倒想看陆斜毫无计划插手进来要做什么。是会将祁聿的性命交出去,还是护着藏起来。
陆斜果真不贪,伸出手:“祁聿给的什么,拿来。”
陈诉掐眉,这二愣子行径真是叫人看得可笑,祁聿怎么会收这种儿子?行事不管不顾也没规划,跟闹着玩样。
但下手是真下,他颈子抽疼,陆斜真‘杀’他。
陈诉不动,陆斜晓得这人怎么想他。
“我是没计划,但你要在御前呈供,自然带在身上,快点。”
一会儿祁聿来了看着他这样作疯事坏他计划,指不定怎样动气,他也不希望祁聿瞧见自己这样犯蠢。
陈诉冷笑:“我敢给,你敢不敢拿。”
陆斜手上再次用半分力,嫌恶催促:“没时间跟你们打哑谜、周全这那的,那是祁聿做。派不是我的,我叫你快点!”
“头回见着要死还这么话多的。”
陈诉觉得自己脖子已经被捅了个洞,真疼进脑子里了。
他抬手撕开腰上盘带内里一层皮革,抽出一张纸
陈诉藏得真隐秘。
陆斜单手抢过来,指尖夹着一角抖开,浅浅扫一眼立马将内容摁腹部上,生怕被人瞧见半个字。
这是祁聿下令工部漆画那张印了玉玺的纸张,祁聿行了秉笔先斩后奏之权的证据。
真是祁聿性命。
看陆斜绷紧心神担惊受怕样子,陈诉哼笑。
“敢拿吗。”
“你现在进去交给陛下,老祖宗可要高兴死了,他可是等了九年。”
陆斜手一动,戳得他再次断话。
不想听到那个老畜牲!
陈诉跟着疼死死蹙眉,他入司礼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人用利器抵住脖子胁迫性命!今日陆斜不杀他,改日这是要翻倍还回来。
他目光缓缓落陆斜手上,祁聿这个东西太险,因为操作不好真就是祁聿死罪,是刘栩救不下来的那种死罪。
祁聿死等于他死。
所以祁聿看似将自己性命给他,让在他跟李卜山间选,实际祁聿只给了李卜山的性命。
祁聿怎么可能将自己性命交托给他人
陆斜肩胛卸了紧绷,将东西再隐秘地塞回陈诉手上。
收了玉簪好好跪他面前。
“早知道祁聿给你的是这我就不来了。陈督主对不住,是奴婢以下犯上,还请陈督主宽谅。”
陈诉看跪的恭恭敬敬求宽恕的陆斜
“你怎么还两副面孔。”
第64章 弃了我们约个日子殉情?……
刘栩打开状子略扫一眼,脏腑颅内彻底无息,只觉两眼昏花,心口抽得疼言不清。
将纸张狠狠捏死:“你去刑部。”
提手拽着身前的人起身。
刘栩不看李卜山,声音朝他笃定吩咐。
音下决绝让李卜山身子无支撑地跪地上,手连抬起来拽老祖宗衣角力气都没了,呼求老祖宗也做不到。
鼻端眼眶发酸直接滚烫。
他伺候时间长,能听明白意思。
刘栩这意思模棱两可,祁聿断不尽意思,照旧拒绝起身。
刘栩胳膊僵住。
看祁聿泛红懈气眼底,他缓声:“我弃他,你满意了?”
刘栩转声对着闫肃清,不瞧人,只将祁聿笼眼底。
“闫大人爱如何审便如何审,祁聿我带回去,他无状可告。”
状子往袖中深处塞。
李卜山伏地肩胛巨颤,喉咙倒灌呜咽愤恨却也不敢怒。
他现在乖觉伏罪还能得个好死,年纪大了,不想走得那么痛苦难看毫无体面。
只是委屈,他跟了老祖宗十九年,做尽诸般寸磔死罪,日日奴颜婢色伺候。
凭什么祁聿能小小年纪得到如今这权势地位,能干干净净从此境走出去,被老祖宗
捧着哄着怕着。
李卜山不甘,独是被祁聿这样摁死他不甘。
明明是祁聿犯的死罪,自己还要给他背刑。
胸腔实在胀得疼,李卜山撕开数年尊养,怒目切齿:“祁聿!”
刘栩适时松手将祁聿耳朵捂上,不想他被李卜山这样语气冲撞。
袖中纸张蹭着手臂,却跟片了他心头肉样,疼得刘栩有些失魂。
祁聿尽数豁出去没给自己留后路,他将自己剥的一。丝。不。挂扔世间所有目光之下,任由世间言刀语剑凌迟。
他不想祁聿那副样子众人皆知。
顺而痛心,祁聿是怎么一笔一笔写下这张诉状,这上面哪一个字没剐过他一刀。
刘栩此刻恨,恨祁聿心狠、恨他绝决、恨他不像个活人。
且趁现在时机尚早,他要及时回去给祁聿清局,不想祁聿犯下的死罪被皇爷知晓。
祁聿听到‘弃’神魂一怔,望着刘栩有些呆了。
刘栩适值用力一扯,她双膝无意识跟着起身,被刘栩乖乖扯着走。
过了桥,刘栩饱含恨意出嗓:“你畜生!你不将自己当人么!”
祁聿看着拽自己腕子的那只手狠狠愣神。
她以为至少要将李卜山提到御前,真一起上公堂,以这个罪开头送他下狱住那么几日,再将她签字那张文书、跟李卜山其它罪证压刘栩眼前,叫他明白李卜山根本无后路,刘栩才愿意弃李卜山。
怎么弃这么早
知道刘栩喜欢,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喜欢。
她胳膊动动,扯慢刘栩步子。
“早知如此,我做什么费这么大劲力设局。是不是我拿一柄刀抵自己脖子叫你弃他你也会弃?”
这话里的诚挚刘栩听得头疼,因为祁聿意思明摆的像是得了他答案,改日祁聿会如此行事的感觉。
刘栩一把将人扔出去,目眦欲裂遏怒:“你这条命就不是命?”
一个人怎么能不要命到这个地步。
他实在太讨厌祁聿次次不要命的去与人拼杀,每次都又惊又怕,司礼监真是什么虎狼窝值得祁聿如此?
这么一跌,腰上脆响从布料里闷了声轻的。
她本能慌张往腰上按。
方才人前祁聿那样都没响,怎么现在又响了。
刘栩蹲身一手掀了祁聿职袍,伸手将特意打造的那件物什外漏的银链子拨出来,钩指尖一瞧,齐腰挂着的几只绿豆大点的铃铛里被塞了棉絮,有一只里头棉絮空了。
祁聿慌手慌脚推人、捂按,还是被刘栩扯在指尖。
她如同被扯住命脉般,登时大喘不止,浑身剧颤。
覆手去扯却从刘栩指尖拽不下来,只好拿衣裳盖住刘栩手。
她咬紧牙,不敢看人:“你,松开。”
刘栩故意将指尖钩动,祁聿腰间跟着战栗,肩脊抖得不像话。
他看地笑一声:“我道你当真什么都不怕,方才闫肃清那里一丝脸也不给自己留,如今羞什么。”
她肩胛内敛,实在怕这个。
“刘栩!你无不无耻,松开!”
祁聿气急败坏喝他。
望着祁聿生气时候灵动模样,就连额前碎发也不似方才狼狈,带了些许生机。
一如那年初见,宫道长墙下远远见着祁聿就这般明艳。
只是现在长大了,少了那时粉糯,可喝人的样子好似一模一样。
刘栩轻轻松开手,抚好祁聿职袍替他将东西盖紧。
“我弃李卜山日后司礼监数你最大。”
接着祁聿试探的话往下道:“你断气我都不会死你前面,你想自戕胁杀我是不能的。你只能盼着老天杀我。”
刘栩认认真真望着祁聿,眼底将人好好描进心里。
“这下我身边就真的只有你了。你乖些。”
这声下多了疲惫、苍老跟依恋。
他起身,扯住祁聿胳膊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指尖抖抖他衣袍,将明显的灰掸净。
“回去将你身上的罪埋了,你不能出事。”
许是祁聿知晓自己错了、也如愿了,今日是这九年唯一清醒愿意让他扯着走的。
刘栩情不自禁将人拿紧,过会儿再拿紧一点。见人一直不抗拒,刘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回头去看此幕当不当真。
对上祁聿眼睛,祁聿正疑窦深凝地打量自己。
他慢下步子:“你看什么,我怎么了?”
祁聿望着刘栩身上因树荫而覆上的明暗斑驳,胸腔鼓震一阵,颤着张口。
“你,真这么喜欢祁,我啊。”
“为什么。”
刘栩只记得祁聿当初哭着不停反复问得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旁人’,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种,他不禁恍惚。
顺着祁聿话低声喃喃,“为什么”
目光抬祁聿脸上,“因为是你。”
酷热的旱日便是在趯台也少风,此刻起阵风,将刘栩这句话惶然吹散开,叫人听不明意思。
她死怔在这几个字里,心底滋味难言难述。
那你怎么连祁聿也认不得。
脚下遮掩心绪踢了踢路边石子:“真喜欢你怎么还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往死里折腾。”
“没想过真死了怎么办么。”
祁聿这话声音轻,怨怪、诚心发问还有微微叫人差点听不出的旁观视角。刘栩敏锐捕捉后狠狠审视眼前人。
见人眼底少见的无恨,字碾在齿下:“别提那些。”
还惩戒性将祁聿腕子折下。
她拧下眉,继续追问:“真折腾死我,会怎么样?你会殉我么。”
祁聿到底想求什么答案。
总是死不死挂嘴上,他听得又厌又恨:“你住嘴。没那日。”
“哦,那是你以后不折腾我?”
刘栩掐眉,“你今日是畅快了,到底要说什么。”
祁聿臂膀一重,他突然扯不动人了,转头,祁聿肩胛塌下一半拖着他。
祁聿面色沉静,郑重非常张口。
“我身子愈发不算好,外强中干,指不定活不过你。我也不想再数年布局杀你,就着李卜山头颅点地之时,我们约个日子殉情?”
“你懂毒,我欺瞒不了你,你看行吗。”
“我实在不想再杀人了,我觉得自己杀了好多无辜之人,有点累。”
她真的带着满心满眼期盼等刘栩这句答案,好想好想刘栩就此答应她‘殉情’。
若是到这里一切停住,她才是真圆满了。
上一次祁聿这么求他死还是四年前上任秉笔,以为能拿到他死罪却拿不住、认清现实那时。
如今旧事重提却比四年前盼的还真挚。
刘栩一句句回他。
“你身子不好我找太医挨个给你看,天下奇珍给你吊着补着。”
“你的局杀不了我。”
“不想杀人日后就什么也别做,监里有人。”
“殉情你有这觉悟倒是好,是认了我于你这份心?”
这两个字难得叫他心情好上半分,扯扯祁聿腕子。
温声:“回去了,别说有的没的,你还麻烦着。”
刘栩不愿意自裁,还是得她来行。
祁聿丧了丧,又仰起颈子,那就
先看李卜山断气。
陈诉才包扎好伤,以为能看着祁聿将李卜山提回来,结果没想到看到老祖宗跟祁聿两人,再三确认李卜山没回。
他虚眸看看殿门,那一会儿给陛下怎么奏。
几步上去迎人。
刘栩瞧着陈诉沉目、忽略他颈侧伤。
“去报,李卜山伙同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烧殿,想吃扣重建宫殿诸般钱财,方才他说漏嘴、监里逼问刚查审出来,咱们司礼监自清门户。”
“一会儿本座亲自殿前叩罪。”
陈诉两耳失聪样,眼睛直直瞪紧祁聿。
他做了什么,二十九年情谊,老祖宗就这么弃了?
那是李卜山,贴身伺候了二十九年的李卜山。
刘栩冷看陈诉,“看什么祁聿,还不快进门去报!”
陈诉一听转身就朝里走。
而祁聿却冷冷瞧着跪在远处太阳下的陆斜,他怎么跪那里去了。
还有,转一圈回来陈诉脖子怎么了。
目光再浅浅扫过门前诸位,总觉得这里气氛有些微恙。
她随意招手唤近一位。
“陈诉脖子怎么了。”
这人肩胛一抖:“方才陆随堂用簪捅的,说找陈督主讨您与李卜山任意一条命”
这真是意想不到发展方向。
刘栩跟祁聿一同望向陆斜。
祁聿嘴比脑子快,一把扯住刘栩,大气不敢喘、紧紧稳声:“是殿下要挑唆司礼监么。”
直接把陆斜死罪先甩太子身上。
第65章 用刑难怪祁聿不心疼。
祁聿自己行的事,自己能埋干净,只要给他合适的权柄范围动手便可以。
其余知晓的人只要加以控制,无凭无据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遭司礼监出‘内贼’,又是李卜山这等在刘栩身旁极具信任的人,刘栩到御前亲自举罪,无异将自己也连带上半分罪行。
他亲自在御前跪罪,教管不严、失信失察、辜负圣心几道罪全背身上,甘愿领失职之责。
这等大事闹了太久,又如此荒诞,建成帝气的叫人外头跪着不见。
五十六的年纪酷日下跪着,一日一夜几度昏厥都被人扶着。
刘栩不让她走,祁聿这时也不适合离去,就陪着站了一日一夜。
陈诉那日报完后就把陆斜提走,陆斜是太子的人,陈诉能用刑但不会让他死。
这个关口她也没空理陆斜,不死就行,无非养养的事,他作死的原因稍后再问。
等皇爷实在于心不忍宣刘栩进殿,再出来时扔她道旨意,叫她连同陈诉一道审办此案。
因陈诉办事拖沓不利,她也去做个监案之职,这是刘栩给她清局保命的机会。
祁聿等的就是这,伸手去接。
刘栩将皇诰收回一掌距离:“叫他体面些,别用刑。”
知道祁聿性子烈也惯不听话,刘栩沉气,“晚些时候我去看他,若是伤了,本座要问责。”
刘栩少在她面前用身份称呼,今日这在特意点她。
刘栩这个晚些时候就很奇妙,不动手不去,一动手刘栩必去,他竭尽全力保着李卜山最后体面。
他都将人弃了,也把她保了,这点要求按理说该满足。
祁聿眉眼慵散舒意,僭越十足从刘栩手上抽走圣意:“知道了,我不用刑。”
她不动手,自有想动手的人,李卜山多遭人恨刘栩知情的。
叫李卜山吃苦她只需装聋作哑就行。
这时祁聿转身,走起路来身上多股轻盈。
刘栩瞧着他今日心情上佳晃起的肩,微微舒眉。
李卜山虽去的刑部,但这案子御前往他身上一挂,程崔立即得旨去刑部将人提到镇抚司衙门,廷内办案人在刑部受不了审,闫肃清也得给人。
今日开堂审李卜山这幕真是怪异。
陈诉高坐,程崔并在一旁,祁聿玩闹似的坐二人下手。
程崔瞧着一个堂上三位司礼监的人,只想避开此案。
祁聿瞧出程崔想避事,出声安抚:“指挥使还是要听的,您与陈督主给皇爷述案,总要明晓前因后果吧。”
程崔:
司礼监的前因后果真是这道案的前因后果么。他明白,但缄言不语。
“那审。”
他只需听,或者听也不需要听,只用从前至尾立桩,随后陪同陈诉朝上报就行。
前因后果陈诉看眼祁聿,李卜山哪有前因后果,现在不是祁聿一言堂么。
李卜山也不多想在此处废什么话,瞪眼祁聿:“亏你亲自来,我认罪伏法,你拿东西来我画押便是。”
陈诉:
知道顺利,没想到这么顺利。
李卜山怎么完全不想求老祖宗来救他命呢?祁聿到底做了什么,将李卜山后路斩的一点也不剩,让他连求生都彻底不求。
陈诉开始好奇祁聿想交给闫肃清的状纸内容。
祁聿钩着笔旋在指尖:“鉴于你认罪态度良好就不刑讯。”
左手翻阅她早备好的供词,右手漫不经心用笔尾轻敲桌面:“你想好自己死法了么,让我痛快点的那种,我好送你。”
祁聿言词清淡没情绪,却绞着无数杀气。
言语慢吞吞才难断心思,这样的祁聿,陈诉自觉自己都想远离些。
李卜山细瞧他眉眼意思,冷斥声重哼,冲祁聿张狂恶言。
“什么刑讯,你敢吗。我的死法自有老祖宗疼我,无须你批。你以为你坐上头就有本事处置我么。”
他明白老祖宗会如何做,不会容祁聿在他身上最后放肆。
无数条罪过翻完,她左手搁下,右手笔杆在指尖来回轻旋。
后齿磨来碾去,厚厚重重吐声慢话:“最讨厌你,仗着老祖宗什么都肆无忌惮,哭一哭求一求便万事大吉。”
“这次我要效仿你去哭一哭、求一求。”
手中笔朝堂上陈诉桌上一丢:“用刑,留口气到陛下判决那日就可。”
陈诉手背被笔砸到,心里舒爽一阵畅快,长长吐口气,只差立马下堂摁人上刑。
李卜山愤然起身,直朝祁聿冲去。
一身崭新绵软的囚服此刻起了褶,温儒撕开真是癫狂难看。
“你敢!你敢!祁聿,你不得好死,老祖宗不会饶了你!”
李卜山刚起身就被锦衣卫摁地上,绞住双手。
祁聿单手撑着桌看地上的他,五官还是那五官,才下狱一日,便没了往日尊养的模样,眼底也失了许多神,没穿着职袍时亮。
程崔别目,再度敛心。
司礼监、又兼私人恩怨他不管,他只要向陛下述案交差就行。
祁聿笑出声:“大不了打我一顿呗,还能如何。”
给陈诉示意,陈诉当即挥手迫不及待将人朝诏狱的刑房提,拖走前李卜山高喝怒骂哭求要见老祖宗。同样尖厉凄哀绝望叫喊,这等凄厉笼不住人心,也不令人寒颤。
陈诉下台前祁聿出声将人拦一步:“我用老祖宗刑责换你痛快,陆斜能还我么。”
她看着陈诉颈子包扎好的伤,也很难评陆斜此番行径用意。
“我的人我教训,必给你个满意答复,是我教导不利叫他无知冲撞了你,往后大家还要共事,给我个面子?”
祁聿还能给他话下讨软,陈诉提眸,余光扫看李卜山被拖出去的最后残影。
陈诉松松‘嗯’声便阔步朝后头走。
老祖宗肯定不让人碰李卜山,但祁聿不要命肯定能,他借着祁聿的手才能不将责难落自己身上,也只有祁聿能。
程崔看着无事,也打算先走,祁聿将一叠供词递去:“辛苦。”
他余光一动,身旁人双手接过祁聿手上物什。
程崔往外走,轻飘飘:“你那干儿子受了二十鞭,但无大碍。”
祁聿再道声谢,但声音追不上程崔背影,走得太快。
二十鞭,那挺疼的,陆斜那时怕不怕
她坐前堂,须臾间好似听见李卜山从刑室迫喊出嗓的厉声。再辨两耳,真是李卜山。
祁聿被这声音惊了魂样,朝桌上缩。
当身前窸窸窣窣碎声,祁聿从臂膀里抬头。
首先陆斜枯
槁疲惫、失了神色脸冲进眼眶,唇色几乎没了惨白,肩胛佝偻得不像话,职袍空旷套身上,能看见里头亵衣侧边残留的血迹。
祁聿心惊一下,打的好像还挺严重。
陆斜轻手扯把衣裳,正要将血迹遮住。
眼眶赤红,面颌紧绷像是在咬疼,他就一个人凄凄惨惨跪自己眼前。
祁聿看着人默不作声。
陆斜被盯得心悸,嗓子磨蹭半响,软腔道:“我错了。”
颈子狠狠一垂,满面愧色。
他塌垮的肩叫人看着心懵然怔疼了下,祁聿有这等反应时自己也茫然片刻。
祁聿指指屋顶,声音似若流云不显心绪:“你听到李卜山受刑的惨叫了么。”
陆斜狠狠点头,满心欢喜:“恭贺你大仇得报。”
“他在替我叫。”
陆斜没明白意思,祁聿疲倦的将脑袋揉进衣褶里。
“刘栩不让用刑。”布料下的声音闷得厉害。
是了,刘栩跟李卜山这等交情,便是弃也会给人最后的体面。
综合了下前后,陆斜胸腔一震,身子垮下去坐小腿上,脊背的伤抽抽得疼起来。
“你为了跟陈诉换我把李卜山交出去了,那老祖宗会如何责你?”
祁聿脑袋一正,再从衣褶里吊着眼,视野里沾着布料艳红虚框着陆斜。
“每回遇着你都没什么好事,我欠你的。你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非要害我么。”
陆斜这遭抵杀陈诉,老祖宗怀疑他行事动机,也叫陈诉将人记恨上。
这真是叫人头疼
可陆斜有人要留,她也不想陆斜一直在陈诉手上,她不能不保、不能不护。
陆斜不敢解释,前日行事确实莽撞了,那时各位时间都紧迫,没空筹划。
陈诉手上既然有东西叫他选,不如自己将东西拼来,他替祁聿先一步定。
要到祁聿的那份他留下护住,叫陈诉无法御前呈告祁聿;要到李卜山那份罪责,陈诉有顾忌不敢御前直供,他敢冒着得罪老祖宗诸般后果将祁聿心思定了。
所以无论要哪一份都是在帮祁聿,只是没想到祁聿压根不给陈诉选择的机会而陈诉恰好给的是祁聿的罢了。
他明明差一点就能帮到祁聿。
陆斜嗓子愧软:“其实你不必保我,陈诉不敢怎样的。”
又不能打死他。
祁聿翻个白眼,陆斜看得是真开。
陈诉不会将人弄死,但能让人生死不能。
司礼监这等私事,太子根本出面保不下人,只能靠陆斜一人将陈诉怒气消完作罢才结束。他掌东厂十数年,多的是法子叫人看不出外伤。
祁聿敏锐掐眸,陆斜这次见她又改了自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心头促跳得急了几下。
“你这次回来要替太子行任何事我并不感兴趣,但日后你我能不见就不见,你我太近只会害我。”
她起身绕到下堂另一道门离去,压根不路过陆斜方向。
陆斜委屈看着人背影彻底消失,才抬手掐紧额角,脊梁传来的疼他也毫不在意。
一把扯下职袍,看着背后血迹没完全沁满,倒嘶口气:“血流少了难怪祁聿不心疼。”
失策。
转想到祁聿最后一句,他们相交只会害他么?
祁聿不会这么轻易定下一个结论,必然是自己害了不止他一次?
那这就要找人问问了。
第66章 所以祁聿没个人样的被这样对待了多久……
一轮刑罢,天幕沉墨,陈诉跟祁聿一起将老祖宗来监案的人哄瞒过去。
陈诉走出刑房,心绪恍恨。
挺着脊套车往城郊一处偏僻去,这里街口狭窄行不了车,他拨开锦帘瞧着外头大变又不曾变过的街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如此一眼,陈诉浑身失了力,抽了腰带褪去沾血的外袍,周身素衣跌两步下车。
“街口候着。”
下令时眼目无人,只有眼前小巷朝前数第六间宅门。
那门前都长了杂草。
他在手下人前努力挺直肩胛,可越往前走越直不起肩,掌心紧握的东西也愈发硌手。
已然许久未曾置身如此窄小的地方了,到门前,陈诉踉跄握住锈绿斑斑铜锁,两只手狠狠抓紧,扑门上痛声呜咽一嗓。
一扇门只有他肩宽,陈诉恍然间自忖:他那时怎么混得这么差劲,便是连座好宅子也给不起。
颤着手止了好半响心绪也稳不住,缓缓将掌心油亮崭新、只是样式过时的钥匙。插。进铜锁中开了门。
院子逼仄,横竖不过几尺。
整座宅子只有一间卧房,灶膛还垒在院墙角,不知什么时候塌了,现下只剩一堆砖土。
陈诉熟稔往屋子里去,一掌轻轻推开房门,屋内积满尘土,房梁震下来的灰迷了眼,也叫他一眼看见供台上摆放的牌位。
上面名字陈诉尚未看清,眼泪轰然将室内景色虚化。
“絮娘。”
他几步趔趄阔近,狠狠将牌位抱怀里,脸贴在木牌上。
因为亏欠愧悔,十数年来他不敢来此地,不敢叫这人名字,就连想到也是凌迟般愧怍,如今一声连同着数十年积压心绪尽数喷薄。
他抱着牌位整个人佝偻至地面,放声哭到力竭。
要说司礼监刘栩跟祁聿关系,只有李卜山最清楚,旁人不知的李卜山不会不知。
陈诉离开镇抚司,陆斜才进诏狱寻人。
以为动刑后李卜山会半死不活,到门外却发现李卜山除了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却不见伤,仰躺床上喘着粗气。
这样暑天,还有人贴心给他身边搁了四个冰盆,两个人给他扇风
他站在门外都觉着凉爽舒怡。
瞧着盆里的冰像是刚换过,这是不是过于礼遇?
李卜山见着他来,无动于衷地躺着,简单扫人两眼便冲天锁紧眉心。
陆斜极力回想,那时明明就是李卜山的惨叫不可能听错,祁聿也说人用了刑。
陈诉不恨?不该吧,怎么不叫人拦着老祖宗的赏。
他进门将人挥退,坐在桌边给李卜山倒碗水,壶一倾便嗅到里头被人下了毒,不致命,就是脏腑绞痛烧灼难熬。
水信手搁桌子上:“李随堂待遇真好,无孔不入的有人要关照你。”
李卜山依旧不动,就两只眼睛转来转去,眼底转不动般力颓。
陆斜瞧着不太对,起身过去给人把脉。指腹一触,李卜山周身抽搐肌肉惊紧,却不曾挪动推躲陆斜动作。
脉象切明,陆斜松唇嗤了声:“陈督主厚爱你。”
李卜山不是不动,是动弹不得。
他浑身关节被人一截截折断,又被人一截截接上,方才两人朝他扇冷风。这几盆冰透寒钻骨,滋味可想。
还被喂了提神的药,李卜山便是想睡也睡不着,活活这么煎着寿数。
“你不疼么。”
李卜山也挺厉害的,这都不喊不叫,耐受非常人了。
司礼监的人都晓得自己下场,他当初对陆斜那般也该受人记恨。
此刻便是想扭颈也动不了,眼睛一闭权当身旁无人。
“向你询些事,我悖逆他们意思送你好死,如何。”
怕李卜山无动于衷,陆斜好言‘规劝’,李卜山若想早日解脱眼下也只有依托他。
陆斜脚钩张矮凳,掸把袍角坐李卜山视线里。
“祁聿、陈诉不会叫你痛快,只要他们想,进门折腾你的从镇抚司能排到午门前。你自己多罪大恶极不清楚么。”
一人熨上喉咙,他张口也蓄些温度。
“我与你嘛,有怨,但不多。毕竟当初我被祁聿捡走,你行径落空,我也没受什么委屈,祁聿将我养得很好。”
养得他不恨这个皇宫,也不恨这里面任何的人。
便是残身,也是多番境遇以致的无奈,他怨不到。加之那些薄待过他的人祁聿早打死了,还如何怨。
哦,除了李卜山跟刘栩。
祁聿恨他们,那他也恨。
李卜山听着他话下温情隐隐察觉不对,睁眼瞧陆斜。
“你想问什么,涉及老祖宗的不用张口,你要如何便如何。”
一张口,砭骨样尖锐的疼在体内四处齐起,整个人犹如被扯落了魂,剐得人神魄不稳。
疼过后李卜山好好喘口气,此间他身上的刑罚最终都会一比一的归还回去,他不会白受苦。
瞧着李卜山青筋四起战栗不止,陆斜觉得他挺厉害。都这样了也不寻死,还活着在替老祖宗善局。
他是此案罪首,不活着怎么扛罪,李卜山绝不给老祖宗在陛下面前留半分难,这等忠心怪可怕。
陆斜攒眉瞧他,陡然怕老祖宗知晓李卜山这般为他周全,临死前偷摸放过他。
若真如此,祁聿知道了该多难过。
他敛眸,悄然将此刻翻涌上来的杀意藏紧。
“祁聿为我受过老祖宗的刑,几次。”
这话出口,他心恍然‘砰砰’直撞。寂静的牢房里宛如擂鼓,响的陆斜都怕李卜山听见。指尖悄悄摁进布料,有些虚心。
李卜山是没想到陆斜违逆所有人送他好死,只是问这。
陆斜到底明不明白他死了,老祖宗、陈诉、祁聿会如何恨他?直觉陆斜行事有些荒诞。
一身淋漓后,他费劲道:“你与他亲密接触几次便受过几次。”
那他跟祁聿亲密接触次数可不少李卜山这算什么回答。
陆斜掐眸,他眼里的亲密与外人眼里的亲密好似不太一样。
提腔复问:“几次。”
“三次。”
“他宠幸你第二日受得签刑,不重,二十来日起不了身罢了。”
“你给他换药,他受秉笔服饰那日,多送了个物件。”
“内书堂他故意亲近你,叫老祖宗生闷气,他顺势求着将你送走。罚也不算罚,门外跪了一夜。”
乍然一听好似后两次也没什么,但刘栩是畜牲,必然一次比一次不是人才对,这后面的倒是叫陆斜不明白了。
宠幸陆斜揪紧衣袖,得了这罪过,四年也没将此坐实过。他们两人甚至真正亲近都没有过,这算宠了哪门子幸?
签刑祁聿讲过,那时一气之下便求了殿下借派人手去杀李卜山,结果失手人没死透。
他舒肩顿声:“既然是刑,送物件跟跪一夜算什么刑。还劳烦李随堂讲清楚些,我听不懂。”
李卜山笑得阴郁,颈子舒扬一阵。
他这样叫陆斜心尖一寒,失手便掐紧膝上衣料,惶惶动意不敢出气。
“听闻你养了一位雅妓,也与人住过两夜。若你常行在宫内,她与你宫墙相隔,你如何确保她不偷人?”
他养人那是听祁聿的话,给老祖宗留把柄、给下面的人知孝敬。
那位女子真有喜欢的人,自然是给些银钱放走,作什么确保她如何行自己人生。
操控他人岂不荒唐。
李卜山看他面上不知意思,轻轻哼笑。
“不然你自己去优童馆问,那些将人长期养在馆内的,何如确保自己养的人不接客,你便知晓送的是什么了。”
他遵循祁聿的话去过,不过那时是去套问刘栩如何与男子行榻上事,他对那些是知解过一二
脑子寻着李卜山点拨陡然反想回去,倒是有个物件行李卜山口中这种作用,需要上锁穿在身上他浑然整个人震诧住,肩胛猛地佝垂直不住。
李卜山没察觉到他异常,虚眸:“知晓你进门给他换药,老祖宗就特意令人打造的,就着他的秉笔职袍一道送去的。”
‘嗤’声:“他若不弄瞎你,你坟头草不知几丈长了。”
不弄瞎陆斜,祁聿更落不了好。
祁聿得秉笔职袍那日,也正是单放舟与他说祁聿身子寿数不长那日。
那时他看不见,只晓得李卜山给祁聿送物什,并不知晓送的何物。
李卜山与他擦肩而过是送这等龌龊东西给祁聿?如果知道,他该当场翻了那张乘盘,亲手杀了李卜山才对。
陆斜用力抠住膝头,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他却尽量缓轻着声:“穿了多久。”
祁聿没个人样的被这样对待了多久。
祁聿如此是因自己,陆斜震惊、愕然、愧疚颇种绞成柄钝刀,杀的他一时神迷意。
惊怕着想,刘栩不会完全不做人罚到如今吧,他都为了祁聿弃了李卜山。
胸腔内顶起的气翻涌咆哮,可他还有话要问,不能叫李卜山察觉出旁的来。
一压再压下口腔猛地充满腥气,将迷魂刺疼的神智拉回半分。
“那要看老祖宗意思了。他这遭弄死我,指不定一辈子都脱不下来。”
李卜山轻巧的语气好似在说无伤大雅的事,稀松平常能出口的人事物般。
陆斜神识犹如受了重创,一时头昏目眩。
磨紧后槽牙:“现在还穿着?”
这种比套牲口的器具还恶心人!刘栩不是喜欢他么,作什么要这样辱他、作践他。
陆斜硬吞反呕出的浊气,往死里压进体内,不敢看李卜山,怕自己泄了杀意。
“自然。祁聿不也无碍么,每日该吃吃该喝喝,他什么没经历过,这与他算什么。”
陆斜实在要听不下去,忿红了眼。
“是,他每日该吃吃该喝喝”
这话他复述的直觉荒谬,天下所有的荒唐全在祁聿身上!
祁聿怎么吃喝得下,还日日替司礼监鞠躬尽瘁,他怎么将自己活成这样了?
嗓子呜咽刚起一丝意思,他又狠咬下舌尖吞回去。
“跪一夜算什么。”
祁聿送他出去后,他又受了什么,跪了什么?
宫里能想到的跪锁、跪碎瓷、跪钉板都过一遍,每一物他都在心里狠狠替祁聿记上一笔恨。
日后,日后他要全还给刘栩,祁聿受得所有委屈他都要替祁聿还回去。
“还记得何至送的那位戏子么,死在祁聿跪门外的那夜。无非就是叫祁聿重温下,自己当初再日常不过的日常罢了。”
李卜山做惯了这种事,自然不觉得这些非常人。
但放祁聿身上多少还是会特殊些,毕竟就他一个人活下来,还活得如此好。
陆斜整个人几乎死在李卜山面前,心撼的无言能表。他记得祁聿那时还将自己的职袍跟玉丢给了那位戏子,刘栩那夜想的
他实在要压不住滚乱翻涌的心绪,只觉双目有些灼热模糊。
“老祖宗杀我不更好么。”为什么这样要这样对祁聿。
这想不清明白吗?
李卜山松嗓:“杀祁聿身旁的人是杀不尽的,所以只有祁聿受罚他才会长教训。”
“这么多年,只有你在他身边,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来害他的。”
难怪祁聿说他们太近只会害他。
这回又害了他一遭。
自己怎么
陆斜佝着肩消化半响这等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绪也消化不下,倏地笑笑。
“我杀不了你,我得听祁聿的话,贸然下手他怪我怎么办——”
陆斜起身,整个人阴影将李卜山全覆盖住。
嗓音压得极沉,字字险重饱含闷腔:“我好想现在就将你拖到外面刑架上,亲手凌迟你三千刀”
转而又压着心绪自顾自疯癫样自劝:“祁聿还有周全,他还有周全,我不能打乱他计划,不能打乱他计划”
话重复到李卜山生出惊怕,一阵毛骨悚然攀肩至颅顶,气息骤然掐死在他颈子里。
陆斜仰起头,心底重的太难受。
“你确实等不到陈诉、祁聿杀你,晚些时候我亲手取你性命。”
一脚踹翻两个冰盆,冰块落了李卜山一身。
才接上的关节如此触凉,刺疼尖锐地剐进体内每处。李卜山压闷住嗓长长狠狠的破嗓,冲天嘶
叫一声非人的痛。
整个宫里、司礼监的人都是畜牲,全是。
陆斜迷了眼,他也是畜牲。
第67章 大婚就是心仪的人不巧……
陆斜出了诏狱直奔趯台,掐了一路膝头,血沁出来了也没发现。
算着值日时辰祁聿该下值没多久,他完全不讲礼数规矩地狂奔到祁聿门前。
听着身后步子激烈,祁聿沉眸转身,要死了,御前不能跑,这是谁不懂规矩。
扭头瞧见陆斜,要喝的话尽数哑嗓子里。
也不知他跑了多久,人脸上汗涔涔的,鬓角有些湿乱,胸腔有力地起伏。
“你还能跑?”
陆斜身上二十鞭是假的?
陈诉顾忌陆斜身后没下死手这是应该,但有些不符陈诉睚眦必报的性子。有人捅他脖子,怎么会如此草草放过,陆斜干了什么。
正睨眼想审视些许,陆斜莫名其妙跪她面前,佝塌肩吃力撑着地。
声音打着颤逼出呜咽:“你,还好吗。”
陆斜声音中情绪太满,溢到她不明深意。
祁聿挑眉,这是什么话。
“我哪里看上去不好吗。”
垂眸,不好的应该是他吧。
陆斜伏地原因,脊梁上布料可见湿漉漉深了好大片色,约是出了血。
刚抬手准备叫人将陆斜扶起,看见后头走近的人,祁聿几步便绕过陆斜迎上去。
听着祁聿轻松随适语腔,他脏腑搅杀得厉害、急痛攻心。
祁聿觉得好?他是不是从未受过善待,不知活着是如何样。
一片赤袍钩挂肩头,他本能跟着祁聿身形拧颈,只见祁聿是去迎刘栩
“翁父。”
看祁聿阔步游近,衣袂翩然在无风的暑热中,刘栩心绪巧然将人压实。
自李卜山下狱,祁聿轻松与恣意都带股轻缓,与之相处可见的融洽许多。
祁聿在眼前每一幕皆似梦似幻,这两日每每祁聿靠近他都能想到李卜山,叫他半梦间半醒。
刘栩瞥他,目色不禁沉凝。
祁聿心思昭然,无非就是哄着他将人杀了。这等剐杀人心的招数,瞧眼人,却舍不得点破。
趁着祁聿有所讨求,刘栩情不自禁想同人增近一分距离。
抬手示意,祁聿乖觉扬起颈子,将伤凑给他看。
原本好了的伤如今重新结层薄薄的痂,也是他作死。
可刘栩狰眸,出口:“年纪大了,指甲硬,日后我常修。”
祁聿不以为意牵唇,“倒也无妨。”
“今日市舶司给海南的战船备好,朝廷派出的武器翁父与我一道清点?明日兵部要来人交议。”
陆斜听着祁聿与刘栩‘相谈甚欢’,甚至连他也忽视了。
知晓祁聿是瞒心昧己的同人虚以委蛇,可对象是刘栩他就不痛快。
陆斜偏生不知情趣境遇张口,断他们相处:“干爹,我错了,你宽谅儿子一遭。”
声音断了她跟刘栩步子,她循声蹙眸,只见陆斜跪着膝行两步到她面前,伸手扯住她袍角。
衣裳一重,祁聿提眉,抽手扯过衣角。
淡淡道:“你我已缴帖,说了不要这样喊我。”
“御前动手,晚些时候自请出司礼监吧,这里留不了你这尊大神。”
陆斜身子被祁聿力道带得一晃,喉咙凝着淤化不开。
祁聿支手同着刘栩继续往屋里去,每一步陆斜看得都害怕。
当要跨进门瞬间祁聿收了步子,顿身转看陆斜。
眼底疏漠得紧:“从现在起你开始休沐,日后我见你一次轰你一次,不必参与监里任何议事。自觉早日离去,我不想得罪你身后之人,望请你识些时务。”
刘栩看祁聿行事稳妥,将陆斜劝离无疑最好,便也不作发话,任由祁聿展事。
司礼监随堂任命之事乃老祖宗朝陛下报,可眼下祁聿的话等同刘栩张口。
简单一句话直接断了他再回司礼监可能。
陆斜猛地抬头,只见祁聿吩咐人从隔壁自己屋里将文书端来。
刘栩进屋饮盏茶,接过祁聿手中墨条,倒反天罡的给祁聿磨起墨,供祁聿批阅用。
眼底一幕幕怪刺人,陆斜看得窝心,却又无法。
陆斜扫袍起身,他是没想到自己痛心伤臆的回来,没两刻又得寒心酸鼻的离去。
一路走出趯台,他掌家战战兢兢贴近轻声:“随堂去往何处?”
“象房山。”
他没正式文书卸职下任就还是司礼监的人,陆斜贴身掌家令人套辆车去城郊外。
到了山下自顾自提灯摸黑上山,另只手钩着文房四宝匣子。
一路朗月清风伴着死寂,陆斜今日心思撼动繁乱无可解。
熟路到头是几座墓碑,盖的不大,甚至有些潦草。
他家是犯了亲教太子不严的‘死罪’罪臣,能有容身之处已是殿下大恩。
陆斜直挺挺跪下去,殇着心神磕头,嗓子磨了许久才压不住腔踉跄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陆氏子嗣,就勉强沾着点血缘抱愧跪在墓前。
心底是祁聿说他行错的事,扶着墓碑一夜,直至东方天明,瞧着橘粉挣破灰蓝扫开的晴天。
他脑袋狠狠抵碑上,有些事从昨夜便想清不少,就是畏首畏尾不太敢言。
陆斜絮絮轻声将自己这些年遭际缓缓述了遍,不悲不怨、不哀不凄。
随后从匣子里抽出两张纸,亲手给父母哥哥们写了祭文,烧了后摩挲着剩下的纸张,晃出神半响。
他眺远一眼,又颓颓垂颈,闷声。
“阅世几秋雨,随身一纸衾。儿子此生无耻苟活,断望双亲涵容。千罪万错儿子皆认下,唯思慕他不认。”
有些话涩嗓,陆斜也知不合适,但往下他想行的事本就艰辛,也无畏成与不成。
可总得有人知晓一二才好叫他行下去,话在齿间磨了再磨。
艰涩启唇:“儿子不是断袖,就是心仪的人不巧是位男子。他清阳曜灵、和风容与,世间少有,现任司礼监秉笔。虽与儿子无意,但我失礼私下张契帖与双亲供知。”
陆斜展纸,咬着牙下笔:不孝子陆斜,今日大婚。今三叩九拜谢恩列为尊堂,无花酒饭菜招待诸位亲友,他事繁自我独身替拜。诸一切莫可奈何,然此心唯诚。
此行荒诞无羁,是儿子不孝未秉承家道,代他敬拜祖上。
当自己生辰八字跟名字一签,祁聿那边他不清不楚的只能空着。
陆斜无碍地点着,燎着明火之时他细瞧着火光。
他爹当年是很厌恶司礼监一帮阉人的,开嗓多替祁聿辩解一句。
“他算不得善人,但未必事事行恶。非相非非相,无明无无明。他在儿子这里还是好的,百年之后你们自是能见。”
契帖燃尽,字卷进灰烬中,父母愿不愿这也算收了。
他看着墓碑上的名姓就如祁聿说得他做错了,他知道。他畜牲样惦记了位男子、还是盟过帖的干爹。
错就错,这世间本也没什么是对的。
祁聿刚与许之乘换值,还未踏进御前,她一阵头晕目眩心口烧燎的,一口气息没接上身子猛然佝下去。
许之乘适时扶手将祁聿臂膀托住。
“你怎么了,要不我再撑两个时辰等庚合来,你今日去了镇抚司便要先行回宫。”
祁聿深深喘口气揉把心口,“没事,就突然抽了下,心里不太安稳。”
莫不是李卜山那里出什么事了?她迅速将案子细节在脑中过一遭,大致是不会出事。抚着心还有些慌热,蹙起眉揪把衣裳。
感觉不太好,指腹下胸腔跳动得异常慌乱。
许之乘睁目:“你从未有过心悸之症,这怕是不太好。你还是回去休息,我再去御前值会儿也无事。”
归思想想放不下李卜山那头,祁聿定声:“那我去镇抚司,晚些庚合与你交值,再晚些叫陈诉回宫,我要留在老祖宗身边。”
李卜山不断气刘栩还是要哄着的,万一他神通广大从牢里递出个什么没死成,她这些年也算白费了。
许之乘不敢留人,转个身就将祁聿请出门,自己再掉头伺候陛下。
她出了门是神仙也不理,裹着案卷往镇抚司去,审就不用审了,反正他都画押。
怕李卜山翻案不死,本想再搁置几日的刑部案今日叫程崔着人送去,叫闫肃清那边也开始问李卜山往日犯
的罪行。
案子她早串好了,刑部与镇抚司一起共审,李卜山逃得过一道罪也逃不过十道,只要有一个罪压得他翻不起身,纵火案就必是他背。
宫里工部跟营建的匠人全一一过堂,她一连审了五六个时辰,一叠供词摁掌下。
程崔看着那叠供词只觉祁聿荒唐,直接在他的公堂上有意无意教唆人顶出李卜山。
早日有罪魁祸首,大家早日清白。
凡是堂上非要清正实话实说的,祁聿叫人打一顿拖下去,改日重审。
几位关键要人他也毫不留情,不论供词如何,直接按进李卜山之流定个从罪。
再与司礼监有牵带关系的,她也帮老祖宗给内阁定个心。
司礼监出了血,他们不能过于清白,她捏个了搜刮过民脂民膏的工部侍郎,推出去跟李卜山同罪,做了个共犯。
程崔今日又见识了祁聿下手的稳准狠。
陈诉与他协算好的计划不日便能完美落幕,两位再得陛下佳赏。
真是岂有此理。
祁聿自从那日心慌后便将所有进程推快,工部跟营建的人数过于庞大,白日里不要命开堂过案,晚上回趯台好好哄着刘栩。
终于到了呈案这日,与陈诉换个神色一道进门,瞧见建成帝身旁的刘栩,她问心无愧张口胡说八道。
陈诉将供词递上,李卜山与工部侍郎如何狼狈为奸一道行案的过程也有供述,证据链完完整整一环不差。
建成帝看着李卜山就为了再修宫殿,乘修缮宫殿时间长,能长久从这一道脏国库银子。如此逆行倒施震国之举,便怒不可遏,当即判了三日后枭首。
于此刑部也进殿将李卜山往日罪行一道呈上,侵吞公款、卖官鬻爵、官商勾结数道大罪呈列,改判立斩。
刘栩因李卜山实罪原因,也受了建成帝冷落,剥了一年俸禄。
第68章 不蠢跪了,醒神了。所以我来了。……
明日陈诉监斩祁聿放心,只是今夜刘栩惨然不乐、忧心如酲。
行刑前绊住人就好。
祁聿对镜抬手取簪,头发散落那顺她心口止不住慌跳,这是一步险境,可不得不行。
头发落散间陡然被人抓了把,镜中忽然多张脸。
未瞧清是谁,手中本能落刃。一道力精准无误将她手中薄刃抵压在椅腿上,动作飞快地将她动作制住。
祁聿胸腔一阵惶急,瞧清镜中凌厉五官下眉头蹙得最紧,某种匀散着细碎说不上的东西愠在眼底。
肩上落声‘晦气’:“拖个人而已,值得脱簪请罪?”
话末,陆斜胸腔闷声不屑狠狠坠她头顶。
她拧眉要扭头喝斥人,陆斜捏着她头发轻轻将脑袋摆进镜正中。
力道是轻的,但动作有些不允反抗的强制,祁聿顿时起了燥。
“便是重臣大罪需如此请罪,可刘栩又不是陛下,也配受这等大礼?干爹,你将自己摆得好生不值钱。”
祁聿挑眸,刘栩是他能唤的?简直目无规矩。
看着陆斜镜中一言一举,他逾矩的厉害。要起身,陆斜再度清清淡淡一分力将她压在椅中。
陆斜从哪里进来的,她竟没察觉到,这又是要做什么。
再看镜中陆斜,他神情一时难解,瞥见门从里锁着,微启的口又阖上。
陆斜抽她手中银簪衔咬在口中,抽空看眼祁聿,人沉静疏漠。
提唇敛目去瞧手上散落的头发,两手拨了祁聿一半的头发挽起来,再用银簪别好。
“是不能叫李卜山躲了这劫,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脱一半也可以,你看看?”
若是有再好的办法,他都不会放祁聿这样低声下气。明明做了应当的事却还要向人认罪,简直荒唐无稽。
祁聿看是没什么心情看,她松了手上薄刃速速起身靠着镜台与陆斜对峙而站,后背有着殷实倒叫人心安一分。
目光微微一环,瞧见东边窗框松动。
“陆随堂怎么不从正门进来,要如此偷鸡摸狗。”
沉声下是不描的愠怒,陆斜提眸目色略朝下一瞧。祁聿大他三岁,怎么被自己身量笼了个彻底?
膝头一松,薄刃提脚鞋面轻轻一钩,无声搁地面上。
成年男子皆正礼挽髻,半披实在不得体,属有九流之感。
祁聿这会儿疏发散在肩上,几缕青丝绕颈,肌白墨发瞧得迫人心弦,寥落清冷给人增绘副娇娆情致。兼之祁聿嗔目,刺耳又带劲。
陆斜莞尔,眼底尽是软意。
“那不是怕干爹轰我么,现在你轰我出正门,老祖宗心绪不佳,瞧见了赐我个好死您舍得么。”
陆斜这样捏她心软就有些不要脸了,自己作的死总要认。
翻眸正要厉喝却没出嗓,急急收在唇间。
陆斜瞧得笑出一声,肩胛佝下几分,两只臂膀摁住她身前椅把手,人塌颈凑近。
“果然干爹舍不得。”
“所以这不就是你让我进的门?那我这叫什么偷鸡摸狗,词可不是这样用的。”
话更不是陆斜这样夺理的。
祁聿不懂陆斜要做什么,只知他这么轻轻伏身凑近,反压了她气息,心里怵麻,不知为何。
“浑辩。”
她伸出手,一根食指抵住陆斜肩胛,将人推开:“陆斜,今日你有些咄咄逼人,不像你了。”
肩上轻轻一分外力,他内里气息胡乱阵。
人抗拒不了,随着祁聿的力道缓缓直了两分腰,陆斜侧目看眼这节指尖,悄悄吐口气。
顺着肩上祁聿动作缓看至面前这张脸上:“我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还求干爹帮我看解一二?”
陆斜这话湿乎乎的,粘腻诡异,祁聿一下缩了手。
“听闻你去你父母坟前了,没将你跪醒神?不然你再去一回。”
陆家七慎祁聿都记得,陆斜十五六失的家,这些必然铭记。
上去看眼碑名,想不起父亲哥哥曾经的教导么,怎么都能好好收收心。
他目色邃了番深色:“跪了,醒神了。”
陆斜抬手蹭蹭祁聿触碰过的地方,衣料上没有残留祁聿任何可念,触感却印在此处骨骼里。随着他自己轻轻抵摁相同位置,找到与祁聿一般的力道。
恍然提唇:“所以我来了。”
感觉白跪了。
祁聿瞧眼时辰:“我今日忙没空理你,如何来便如何滚。认错就罢了,那日老祖宗没出言拦我的话,这错也就算他惩了,陈诉没道理再记你这份仇。”
“你找你主子托人给老祖宗再递两句话,你御前犯的浑事也就了了。”
祁聿膝头将椅子轻轻一踹,将陆斜随着椅子彻底踹开两尺距离。
手刚搭上盘带,动作便在眼底陆斜身上刹停。
“你那日求错的时机很好,若是放这两日或明日之后,老祖宗才饶不了你。就知道你不是傻子。”
听着祁聿嘴里一分‘果然’,陆斜抬臂扯住她手上动作。
“我在你眼里竟是个傻子么。”
陆斜食指一弹,直接给祁聿手弹开,他信手给祁聿解起衣裳。
“卓成说当年是你吩咐他轻薄我。所以你来锦衣卫校场不是为我出头,是利用我被边呈月诱捕。”
“你知道我蠢,看着你被抓会去看你,你被人刺杀我声嘶力竭喊人救命,情真意切叫边呈月放松戒备,你好等时机反杀。”
祁聿神色愀然沉郁,抬手按住陆斜拨她衣裳的手。
宽衣解带这事他不兴做。
卓成是当年那个校场武功最好的,苦于无权势可依一直不得升迁。是她吩咐人轻薄的陆斜,也是出宫时候给陆斜贴身护航、更是‘杀’陆斜之人。
陆斜‘死后’他回宫,她提的千户。
这事都过去几年了,陆斜知道也无妨。
左没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他今日还想讨个说法?
祁聿少与他有肌肤相处,
温软相触,一时他悖逆不了心底对他浅浅依恋的贪心,微微扫眼祁聿手握着他,脏腑滚阵畅快。
胸腔闷了声只有自己听到的笑。
陆斜拖慢声音:“宫里刺杀你的那位匠人,就是你说华盖殿与人私通之人?你故意人前言语刺激他杀你,做伤叫老祖宗将案子撇给陈诉,同时也抹了自己的罪证。”
“你们合谋不侦办拖到陛下大怒,刘栩知晓你们联手自然只能找李卜山去,然后他审谁死谁,不敢动手。在老祖宗第二次受斥将早笼好的人送去刑部,你与闫大人约好合案,时机到了你以命、以旧时相逼。”
他照着祁聿面上神色调动语气,怕将祁聿激起不适。
“每一环你都周全了,所以我杀李卜山是你故意诱。惑的,让我蠢到依了你的意。还是我莽撞不小心全了你的计划?”
“你是专程过来告诉我你不蠢?案子都行到这里,再看不透那就是真没脑子,这要我褒你一句?”
掌下由温热升些温,叫人不适。
“嗯,我就是不蠢,你对我改观些。你善布局,叫人难察,可我这次杀李卜山也帮了你半半分,多少容我一容。”
盯着祁聿手上动作可能叫他察觉了,祁聿松开手,他一阵惋惜。
在祁聿下个拨开他动作之前,陆斜一把将人提近,盘带紧紧抓掌心里。
“唐素伺候过你,为什么儿子伺候不得。你不就是要素衣去刘栩面前跪着讨他一份心软么,你脱我脱都一个效果。”
步子朝陆斜身前一撞,腰差点撞他身上了,她本心惊的抬手就给了陆斜一巴掌。
“滚!”
陆斜脸被扇偏,可手上照旧提着她盘带不松。
扭正脖子后,桃花眼虚虚掐紧:“你总是打我。”
爹娘知道有人管教他,应该会满意吧。至少他不是孤身放荡无人管束模样。
陆斜这句也不知是不是委屈,声音怪怪的。
祁聿吐口气,实在无奈:“你不是说你家无断袖么,现在你这算什么。”
她端腔正调。
“陆斜,除去幼时你爹给我文章批的‘尚好’,还有我讨饭进京第一顿饱饭是在你家门房吃的,那时遭了无数人驱赶,唯你爹叫人给我拿了饭。陆詹事于我大恩,我不能看着他儿子变成这样,你能懂么?”
“你爹一生刚正不阿、守正不挠,我这种杀人无数、弄权的阉人他最是痛恶。”
一想到陆斜才是阉人,与她之前行的事,话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陆斜真是每个时候都让她头疼。
这话不知为什么,听到祁聿声音颤了颤,隐忍着一道密不透风的愧意。
陆斜仔细瞧也辨不明。
她抬手掐住陆斜的脸,叫他认认真真听。
“陆斜,你年纪小便受刑失了心志,又在这等阉人堆里长大。打小看老祖宗的歪路子,思绪受了些畸形影响。”
“你不是养了位雅妓么,趁着现在休沐与她多聊聊心,过个数月许是就看清自己真如你家家风不好男子。于我,你只是感念我将你养的不坏罢了。”
她又看眼时辰,该去哄刘栩了,叫李卜山逃了她去死的心都有。
厉声申明:“我不用任何人喜欢,我有事要做,没空想这。便是他日我真择人,你也是万万不能的那位。”
“别叫我真将你送出司礼监,松开。”
陆斜看他几次三番朝外瞧时辰,真恨不得将他眼睛捂上。
祁聿语下讨急,知晓眼下境况,他恋恋不舍松开手,祁聿立马退开好几步远。
李卜山不能逃了这劫,也确实只有祁聿能将刘栩迷着,他心里不痛快的直翻腾。
陆斜不屑嘘声:“你也不用唬我,我出不去的。”
“这次陈诉犯了事,老祖宗舍不得恨你,可不会舍不得他。只要你想,他的东厂未必在你手下保得住,李卜山又‘死’了。司礼监损了一位秉笔、一位随堂,没道理再损我。”
祁聿颇带欣赏地瞧他一眼,哼了哼。
一把抽了盘带转身扔正堂桌面,三下两下抽了带子将职袍褪了,只着一身内里的素衣。
门上花纹透来莹月斑驳挂他一身,真真是月下公子,脱俗除尘,陆斜看得心惊。
祁聿弯身去脱靴,他沉嗓斩断祁聿手上动作。
“这就不必了吧,你只是去哄人,又不是”他急急将话收了,“不用褪得如此干净,这就可以了,赶紧去。”
祁聿:?
陆斜几步阔近,抵着她后腰一把将她推门上。他再照直走进门后阴影,臂膀一掀就把她送出了门。
刘栩敞着门望过来,也正等着祁聿,他要看今日祁聿如何作为,能让他彻底弃了李卜山。
一瞥,刘栩饮茶的动作便悬停半空。
祁聿九年里第一次散髻,还素衣
她回头扫眼门里,已然瞧不见陆斜人身影,万分无语地正下衣衫。
陆斜今日究竟来作什么的?她没明白。
第69章 如愿你今日能行到何种地步?
陆斜匿门后阴影里,脑袋惨兮兮抵着门框,攒眉看祁聿一步步朝刘栩屋子里去。
此间心情难覆,不知如何言述。
肩胛随着祁聿步子一点点塌弯,他垂眸瞧自己掌心,方才扯拽他也没觉得祁聿腰间有异物,那现在还穿着没穿
想到这里,陆斜心里骂了十万八千句,总结:刘栩畜牲不如。
屈指才顶紧颞颥,余光便扫见祁聿翻腕阖上刘栩房门。
陆斜抱头蹲下重喘,只觉脏腑神魂俱疼,生生杀剐那种,一身冷汗淋漓湿了背。
刘栩上下瞧看祁聿,素裳散发清姿莹莹,宽袍挂身上微有流光之状,他这一把孤品风流自骨氲出,凝霜似雪样晶透。
“你一惯雅正衣冠,今日真豁得出去。不怕了?”
他盯紧眼前人,出口调侃恣谑,却嵌满诸多愧悔与束手无力的畏缩。
怕,怎么不怕,惊惧塞满周身感官,她慌得都快说不了话。
强提口气,不自觉声音带些悲鸣:“怕的,但怕也不能让翁父救他。”
袖中滑柄刃到指尖旋了旋,才略微有些心安。
祁聿眉眼低垂,不知能瞧何处,空茫茫的便什么也不往眼中装。
刘栩最清楚他这柄刃随身是什么作用。
旁人都觉得他是深受桎梏用此制敌、自救,可祁聿自来未曾仔细想过自己寿数,他亦是用这柄刃自戕,宁死也不受人胁迫。
他与祁聿此生无望。
可即便无望,他也舍不下祁聿。
刘栩见着这柄刃就烦,深深蹙额:“扔出去。”
祁聿指尖一顿,叫刀划了下,殷红血珠冒出两颗。
刘栩脸色骤变,她朝着门上纹路将窄刃扔出去,速速‘认错’:“还如何?”
一副什么都听的错觉难叫刘栩不浑想。
门外冷刃坠地,附近禁军、内侍警觉地聚集门外,紧张兮兮朝里唤:“老祖宗,可有事?”
祁聿抬手朝上叩两下门板:“老祖宗无事。”
听着是祁秉笔声音,他们一时也不能完全判断,动不动都不太对,门外所有人面面相觑左右两难。
瞧门上人影绰绰,祁聿示意,刘栩照着他意思出声:“本座无事,退两丈,不喊不动。”
祁聿抖抖衣裳,朝他桌对面坐。
素裳衣摆一阵浮动,甚是清质好看。
刘栩一时迷了眼,却异常难过道:“你今日能行到何种地步?”
想拖他,自要等价交换下。
祁聿还未坐下便被这句吓到,想好了才来的,结果还是经不住这些。
她惶然吐纳不了气,双眼直接模糊,聚不了焦看对面。
刘栩是没想到他一下身子就僵了,猛地撑着桌呼吸不了,直接眼眶赤红氤氲地看着他。
巨颤不止的肩胛撩乱了披发,整张肩塌的不能看。
“你回去吧,彼此放过不好吗。翁父将他调出京城,再也不到你眼前好不好。”
刘栩为李卜山一条性命,如此高位还向祁聿讨软。
是他知晓,祁聿不松手,李卜山也有下次。真要救命,只能祁聿放手。
祁聿咬紧牙,狠狠丢话:“不,我要他死。”
她女扮男装在宫里无人发现,有多难无人知晓,为此熬了九年,现在叫她饶了李卜山绝不可能。
她死也要将李卜山、刘栩两人至少拖一位下去,不能叫两个罪恶滔天的畜牲活着,还如此尊养的好活。
祁聿挺直肩,朝下睨眼端坐的刘栩:“今日他与我必死一人。”
“我能做到哪种地步我也不晓得,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他活。”
眼下京城流言惑民,李卜山拖皮场庙百姓面前受斩,宫殿起火所谓天惩便失了立柱。
他是个消流言安民心的一剂良方,故而今夜李卜山要好好替陛下活着,就是刘栩也动不了手脚。
可明日出了诏狱那段路就不好说刘栩会如何,因为百姓哪里认得‘李卜山’。
一场冷汗后祁聿想给自己倒杯茶都端不稳壶,手颤的没法子只能罢手。
她心绪繁复万分,喉咙刺麻:“翁父做人不守信,说弃临了还想着他。”
“你怎么不多想想我?保了他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她两回跟刘栩说自己寿数不长是真,以女易男不叫人发现,首道先改脉。
内廷位居高位多少有些本事沾身,即便自己再小心,总有个伤病意外,万一有个人会医随便一摸自己就死了。
背上几处易脉的金针留滞体内九年不敢取,早烂在身上,日常一举一动实际都疼,但能忍、也习惯了。
自己因此隔三岔五频频起热,是数年来的老毛病,半年一年的又受些刑罚,外强中干也是实心实意的话。
她真的没命再弄死一回李卜山了。
祁聿此刻狼狈,眉眼赤红可怜,面色惨白,眼底灼灼仇恨。
明明畏惧得要命,却还要强撑着在他面前站着。这九年里,他从不与自己在两人之境独处,今日改换这番模样已然叫祁聿行的很艰。
刘栩别开目,心里水波潋滟,却是一层层逆纹。
“你”
心口怅然堵塞,一面舍不下去李卜山,一面又是祁聿。
祁聿颤着声极尽软腔:“求你了,你别救他。”
“他死了我陪你,他行的那些事我给你做。我知道翁父的喜好,我给你挑人,我伺候你。”
作孽的事这么多年她没少做过,再多一遭畜牲行径也没什么。
刘栩嗓子一阵愕然,厉声惊诧:“你住嘴。”
祁聿走到他身前,拂衣跪下,狠狠叩头。
“我活成这样他难辞其咎,李卜山与我是道死坎,不杀他我难活。”
刘栩也是,刘栩不死,她都死不瞑目。
祁聿又‘哐哐’磕起头,反反复复就一句‘别救他’。
素衣勾勒的优然窄腰秀背,伏地的实在玲珑漂亮,披发扫背随着磕头起落也拨人心弦。
地面磕得微震,他脚下都能感觉到,祁聿掺着哭腔却不哭,阵阵悲鸣荡他胸腔里。
晓得祁聿今日会上门,知道他行了多难的思绪纠葛。祁聿如今什么都不要,只求个公道,这份公道他却十年都没给过人。
刘栩正眼真看不得祁聿这样,想扶人,却又怕自己吓着他。
他看了祁聿十年,偏护了李卜山一次次,终是到了如今这地步。
艰辛挣扎番,刘栩嗓子咕哝声忍难:“你开门出去,院中与我对坐,我不救他,别跪了。”
袖中那份祁聿的状纸还怵着他的心,杀头大罪也好,遭人亵玩侮慢过程分发全朝,祁聿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他拼了自己能用的一切,今日再救,祁聿该怎么办
祁聿猛地直起身,不可置信看着刘栩。
明过意她又磕几个响头,言谢时候酸涩塞了满满一嗓子,叫她话出不了喉,就伏地肩胛狠狠抖了又抖。
颤着撑地起身,将刘栩八扇门尽数推开,院中搬把椅与刘栩远远对坐。
从夜幕坐到天明,再仰头看着时辰,慢慢逼近午时。
时辰越临近,她盯刘栩就越注目,就怕就怕生出什么意外,一丝也不敢松懈。
陈诉高坐刑场,看着李卜山被人拖上刑台,因每日折骨接骨,他现在浑身瘫软动弹不得,任人摆弄,气若游丝的半死不活。
他虽是位随堂,却在老祖宗身边耀武扬威了几十年,今日这下场本就应得。
只是弄他这么位丧尽天良之人却如此费事,苍天真可笑。
刑台前满是老百姓叫骂他佞宦阉奴,骂他蛀国害天,该不得好死。
念李卜山罪的条陈文书陈诉都不屑于听,掌心紧紧捏着刑签,只等时辰将到他便速速行刑,不给任何人留半道救他的机会。
这边罪条还未念完,那边刽子手托着斩刀上台,本想一眼潦草过去,结果愣在那张脸上
陆斜来这里凑什么热闹,他来行刑?
刑场上一刀劈不死这是天不收,按律是不能第二刀的,要将人提回牢里叫陛下重新判。
改判十有八九是判不了死,只能流放,陆斜是老祖宗派来救李卜山的?
陈诉抬手招人,一想不能耽搁时辰,他捏着刑签匆匆下台,一边冲身旁人厉声:“再叫个刽子手来,要快!”
几步下台,两人一个照面,陆斜还给他笑了个
台上不好说话,陈诉闷着嗓不动唇:“你要来救他?你知不知道祁聿就是他”
陆斜不想听到这话,手中大刀一抖,刀背九个铁环震响断了陈诉嗓子里的话。
“祁聿叫我来的,不是老祖宗。”
他不说祁聿名字陈诉不会信,这等大事他要替祁聿亲手了了,不能让陈诉将他拦着。
陈诉黑脸,枭首也要本事的,一刀力道没下准,刀卡脊柱上这是要吃孽的。
刽子手练的就是怎么一刀取人首级功夫,这哪里是陆斜随意做的好的。
陈诉看着台下来了位新刽子手,示意陆斜赶紧下去别闹。
陆斜瞥眼天,在述罪官声音落下那瞬,提腿踢了陈诉手上刑签,人朝案犯身后迈两步。
刑签落地,陆斜举刀朝下一劈。
陈诉还没反应过来,台下聚众倒喝气声才将他神智拉回。当他顿神望着刑台正中,李卜山已然尸首分离,脑袋滚到台下去,满场子鲜血淋漓
陈诉望着提刀欣然下台的身影,掐了下眸。
这时才听到午时的报时。
紧绷到午时,祁聿不禁内喘起来,紧紧拿着椅子扶手。
刘栩在屋内那张桌前也生生坐了一夜不动,只是偶尔会很复杂地看她。
直到报时官喊了午时,刘栩人才猛地撑住桌子,佝偻在桌面上。
她肩胛适时松了半分,但无人来报她还是不全放松。
耳畔脚步声急促,死动静这回她不必回头也知是谁。
一道影子斜腿上,她都没空理人,只觉得烦。
陆斜絮声落下:“李卜山死了,我斩的。”
祁聿本就心神不定,此刻耳畔重落一道惊雷,叫她地倏地仰头。
盯死陆斜,难以置信一手抓住他衣袖:“你说什么。”
陆斜见他震惊不已模样,抿唇弯眸,笑着给人报喜:“李卜山死了。”
祁聿手将他衣袖狠狠扯住,嗓子灌了沉重:“后半句,谁,谁斩的?”
她瞪眼惊看陆斜,心里一到重往下坠,飞速又叫人害怕。
陆斜启唇是个‘我’字,祁聿先一把扯停他话,将人甩椅子后面。
几步急上前跪刘栩门前,朝他狠狠磕头:“多谢翁父成全,儿子日后定贴身回敬这道大恩。”
本该再宽慰刘栩几句的,可陆斜那话叫她跼蹐不安。
她起身将陆斜推进一旁刘栩视野死角,颤着唇惊着心:“你再说一遍谁斩的。”
祁聿惊惶不安压腔样子的真别扭
他未张口,领口被祁聿一把揪紧起,将他猛地扯下两分。
“你斩的?你要死!你知不知道那是李卜山!”
刘栩正无法消气,陆斜这时正好送刘栩手上去死。
陆斜真是没谁了。
她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李卜山与你又没仇,你做什么插。进。来。陈诉今日监斩一会儿都得来请罪,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斩杀他!”
“你知不知道这样我救不下来你。”
陆斜望着祁聿为自己着急,今日真算得上双喜临门。祁聿半披
着发狼狈里嵌着焦灼,一派盛气俏丽灼目,轻轻抬手蹭蹭祁聿额头。
“你头磕青了,回去上药。”
“我无事。”
祁聿晃开他手上动作,一派疏落责怪。
陆斜启唇:“四年前李卜山将我从东府掳走行刑,我记恨至今,今日得了机会特求殿下亲手手刃仇人,行的不对?”
放屁!
当年就是底下有人想给李卜山献媚,将他从太子手底下摸出来干得这遭事,那波人她早杖死了一个不剩。
李卜山与他有鬼的直接关系,陆斜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看祁聿气成这样,陆斜心底煨暖,牵唇。
“学你的,他再多一道罪也无妨。干爹放心回去休息吧,我亲手杀的,他活不过来了。”
第70章 拉扯你是我的‘不得不行’。……
陈诉来老祖宗这边请罪,瞧见两人间‘拉扯’。深意不明挑眸,目不斜视阔步与他们错身。
他这遭吃罪,若想重新再回‘司礼监’,需要向老祖宗讨些恩宠,祁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由着他与陆斜乱来,稍后垫自己一程。
祁聿松开手,肩胛颓然。
陈诉都来请罪,陆斜跑不掉的。陈诉身负大才,兼那笔字廷内无可替代,刘栩即便真惩治也要在这手字下折一折。
可陆斜正好能泄恨,他实在是撞上机缘了。
祁聿掀眸,浅浅将他笼眼底,陆斜不晓事重的蠢样叫人心头泛麻。
即便看在太子面上陆斜这遭没事,他日后在司礼监也要是刘栩此遭不痛快,陆斜还能连累太子。
然后十有八九还是她亲手做局坑害陆斜。
“走,去请罪。是我叫你斩的,你别说漏了嘴。”
手一拽就扯紧陆斜袖口往院中拖。
陆斜明白意思的。
陆斜垂目瞧祁聿动作,翻腕反握住他手腕,顺势切把他的脉。
祁聿脉弦而涩,沉取若有若无,气机郁滞、气血不旸,还有些血虚。
一夜紧张忧心后,他身上又有些起热,这个疮疡症状竟然还在,到底是伤着哪里了祁聿怎么这么敢硬扛。
“干爹又想帮我挡灾?”
祁聿脑袋昨夜磕得青紫,现下又在出热,今日还想如何扛着。
他不想祁聿因自己受不该受的刑,他敢去斩李卜山自然是替自己圆全过。这份心他受了,但实没必要
陆斜瞧着他微散的披发是自己亲手所挽。
提唇:“干爹回去休息,我自己去请罪就好。殿下一会儿就来,我当真无事。”
自以为是!
祁聿将将掐眉,额心便被温热手背轻抚。她神迷魂失阔退一步,却没退尽陆斜动作范围。
陆斜声音里听不清期盼:“你如此护着我,真当恩人之子对待么。我怎么觉得你不尽是?”
这话意思是要说什么,将她也强摁‘动情’上不可?
陆斜是真混账,他晓不晓得他们盟过帖,此等大逆不道真是是她没教好,硬把陆斜带偏了。
祁聿抬头,陆斜眉眼舒展晶亮,等着她什么回答般。
陆斜于她而言是很复杂的存在,但陆斜那种情愫祁聿自觉没有。
她坦荡瞥眉,扫开陆斜的手:“我就是太子的人,我要替他在廷内护着你,你别想太多。”
陆斜于太子、于日后天下是一道有重量的存在。
他为人持正怀着诚挚,如果日后真做了廷内掌权人,海晏河清她参与不上也想期盼下。她自民间走上来,也想为明朝的百姓期想一二。
陆斜一震。
祁聿在司礼监这么多年,竟然私谒储君还有,殿下为什么没同他讲过祁聿的事。
祁聿略牵颈,视线掀落陆斜愕然中。
“你找殿下,最终还是我救你,因为他能伸进来的手只有我。所以无论你从哪道犯浑作死,与你父亲的私恩、与忠主的奴婢,我皆不得不救你。”
“早说你害我,你是真不知情境,尽给我惹麻烦。”
话是在‘嫌弃’他,可祁聿声音中一丝怪罪也没有,反倒叫他听出无奈跟心甘情愿。
传递的情愫挺复杂,陆斜反复嚼弄也没明白祁聿于他算什么。
反正不是‘父子’,哪有相差三岁的父子。
祁聿再次转腕将陆斜提掌下,“不要觉得我救你是什么旁的情愫,你是我的‘不得不行’。”
“走吧,容你再害我一遭。我是真欠你的。”
宫里诸般下场祁聿都无碍,她都能理解、也接受,甚至觉着稀松平常。毕竟这些年她就是这么一路行过来的,有无陆斜,她一直经历的都是类似。
陆斜才是什么都没受过。
她最喜欢四年前的陆斜,一张新纸,漂亮、愚蠢、听话、乖巧。
现在没那时叫她喜欢,因为开始长脑子了。
才扯着陆斜转身,身后气息哽动吐落。
“你能不能回头看我一次?”
这话刹住祁聿身形,闻声回头,看什么。
陆斜另只手轻轻摁她头顶,随后齐齐比到他肩上,扬着音:“看到了么,我长大了,并不需要你护着。我不是当年只有十六、身无职务毫无抵抗的‘傻子’。”
“我长大了,祁聿。”
请你正眼看看我。
她看着陆斜比到肩头的动作,跟严肃非常端正想证明自己的模样,眼底殷切火热。
祁聿:
陆斜叫她什么?
祁聿‘嗤’声:“以下犯上。跟我去,用不着你自证这些。”
陆斜还想驳他。
祁聿曳眉先一步断他话:“还记得我说你精贵么,请你在我这里秉持‘精贵’二字。我也说过,你能站起来我会护着你,至我死都护着你。”
这种说话同‘长大’的陆斜劝不动,余下的难言之隐她也张不了口。
她换种形容:“给个机会叫我还下你家的恩?”
她与陆家有许多还不尽的恩情与歉疚,死人债好偿,活人债难清。
所以当初知道陆斜是陆詹事儿子,她是想杀的,索性日后一命偿一命便罢,陆斜没死成才叫她作难。
陆斜看着此刻情切意真的祁聿一时失措、为难。
敛眸扬开祁聿动作:“欠着吧,你最好欠我一辈子。”
祁聿提眸愠怒地瞪他,一派飞扬明媚之姿,正想斥他不听话。
陆斜笑笑,松半分肩佝颈:“你看我处理一次事试试,我受不住了供出你行不行。”
“你该教我护住自己,而不是藏在身后。教教我如何处理事情吧。”
他乖觉声音有几分撒娇慢哄的意味。
倒没见过还要哄着旁人让自己送死的,陆斜挺会给自己找教材。
见祁聿目光难得松半分,陆斜恰时张口:“祁聿,你做我的退路吧。”
他也舍不得祁聿站他身前受那些本可不受的苦。
陆斜陡然怜惜的声音惊得她胸腔泛麻,慌得有些抗拒这样逼近的陆斜。
退路就大可不必,但陆斜确实要学些东西。她喉咙囫囵出个腔勉强算应了,瞥眼陈诉还未跪到院中。
祁聿心底掀动,问:“李卜山,真是你斩的?你为什么突然抢了刽子手的活儿。”
陆斜真跟李卜山无冤无仇,能链接上的只有自己。
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了,怕陆斜张口说些混账。
她恓惶地抬手推顶额角:“我头疼先回去睡会儿,屋中等你坚持不下去了叫我。”
想到老祖宗,她依然惊悸漫身。
看着祁聿翩然转身浮飞的衣袂,紧绷的脊梁几许张皇狼狈,有些逗人。
掐睨着他背影,祁聿怎么敢问不敢听。
陆斜扬颈闷声笑,一向正经周全的人也有如此一面,饶有风趣。
这事过后他要抽空去问祁聿身上到底伤在哪里,为什么近三个月里他摸到数次热症。身上有病他没感觉难受吗,还是熬的习以为常了。
瞧着祁聿进门,凝重神色消失在门后
陆斜眼底翻上的戾深重又死沉,将温着祁聿的神色浑换了个彻底。
松肩,扭动右手手腕,他都没来得及告诉祁聿李卜山脑袋多好砍,轻轻一刀就断了。
不是案子瞩目,陛下要速速结案定民心,才不能叫李卜山死的如此松快,真是便宜他恶贯满盈竟如此舒适收尾,老天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