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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楚扶晏思忖片刻,接过酒盏,与她肃然相告:“你已嫁出了温府,想做的事已不归他们管,之后可随心而为,有夫君作依靠。”

    轻笑着一绽桃靥,她举盏朝大人作敬,想了半刻却想不出敬词,终在无言中饮了下。

    眸前娇柔自在合意,他似也舒坦万般,盏中酒水微漾,一想洞房之夜将她冷落,于此时不由升起一股悔意。

    既已成过往,现下弥补还为时不晚。

    薄唇轻然勾起,他对酌而饮,又将玉盏斟满,漫不经心道:“曾错过了合卺交杯,今日倒可补上。”

    “虚文浮礼罢了,妾身从未在意,又何需弥补。”

    温玉仪闻言低笑作罢,继续饮着醇酒,对此提议未作任何回应。

    是了,她对这婚事本就无所用心。

    那虚浮礼数她从来不在乎,他何必又提起旧事,不让往事如烟去……

    放落悬于空中的杯盏,楚扶晏忽感心上泛凉,原先平息了好些时日的愁绪再度纷扰。

    “本王安歇一阵,夫人早点休息。”

    话语言尽后,他当真脱了锦袍,入于帐中无词而眠,仿佛确有愁闷未解,却不知症结生在何处。

    好似原本确信不已的几缕情思,在朝朝暮暮之下轻缓偏移。

    想为大人一解衣袍,不想他竟是自行解下,未唤她服侍,也未怪罪,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入眠了。

    温玉仪微感茫然,觉大人是真的累了,就独自饮酌。

    直到深夜灯火昏暗,当空明月照落如练月华,她褪下素裳躺于榻上,良久启了唇。

    “大人睡了吗?”

    嗓音清若银铃,荡至罗帐内,柔和得似一缕晨时微风。

    深眸微睁,如同思索了许久,他低沉一笑,轻盈地将她揽入怀中:“方才已入睡,此刻是醒了。”

    “妾身曾几次三番地讨好,大人有何不满的……”浅思几时辰,心觉此人兴许还在为那丢弃枣泥糕一事而气恼,她眼

    望窗台,身后灼息于颈处流窜。

    “何故要将怒气撒在他身上……”

    话中的“他”自是指那皇城司楼栩。

    “未有不满之处,夫人多虑……”楚扶晏冷哼一声,念及话中之人,尤为不屑着,“本王不过是瞧不惯楼栩,与夫人无关。”

    果真是因楼栩而怒恼……

    枕边清影似一直无端愤懑着,自她来了这座府邸,他似乎一直对楼栩隐隐记恨。

    虽说是互为心上人的替品,可他仍是对那两袖清风的男子心怀芥蒂。

    这几日所受的不安漫向全身,委屈一涌而来,温玉仪忽觉无辜,想到当初他扔弃那糕点也是为试探,清泪莫名浮于眼眶。

    “夫君只会欺我,只会将我试探……”

    分明道得明白,是各有倾慕的意中人,他怎能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酒意不住地撩拨着思绪,她霎那间未忍住,玉容泪水潸然,半晌啜泣了起。

    这下便使楚扶晏猛然怔了住。

    身前娇色清泪阑干,声声抽泣震颤在心,轻融着浊浪排空般的意绪。

    他默然一顿,平日阴寒化为虚无,极为温和地问着:“往后不试探了,好不好?”

    “夫君……今夜不想要我?”她攥着衾被擦拭起泪痕,随之埋入被褥间,小声呜咽道,“不想我便真睡了……”

    字字若鸿羽掠过心间,玉腰上的长指微泛薄寒。

    缓缓松下,他轻阖双眸,再未将她惊扰。

    “玉仪,本王有时真不知该如何待你……”片晌在夜色下沉声低语,楚扶晏背身而寝,转瞬又言。

    “不闹你了,睡吧。”

    窗外月落星沉,帐内抽噎声渐渐止了。

    被中的娇婉桃面仍未钻出,宛若已随着檐下铜铃清响而入了眠。

    她不知今晚因何而泣,许是长久堆积起的怨愤于顷刻间倾倒而出,昔时的惶恐与如履薄冰之感崩塌下落。

    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称心安逸。

    暮色若轻纱笼罩,子夜之时,细微夜雨敲窗,草木间的虫鸣徐缓停歇,庭院寂静幽冷。

    冷风萧瑟,寒星孤月隐于层云,忽有黑影一闪而过,隐入黑夜里。

    “快来人!有刺客!”

    几声高喊忽地穿透雨夜,如道道惊雷击打,将睡梦劈裂开来。

    一道玄影破窗而入,带过凛凛寒风,温玉仪倏然睁眼,心惊万分,本能地缩至榻角,顿时丢魂失魄。

    寒光乍现于夜幕下,剑气凌厉,剑刃直直逼近。

    她未来得及唤出声,便被一身影遮挡,下一瞬听得长剑砸落在地。

    房门被闻听见此动静的府侍撞了开。

    “大人……”

    她呆愣一霎,天色虽暗,也能望大片殷红从他的袖上滴落。

    惊觉方才是被大人挡下了一剑。

    若是那一剑无人作挡,她应已命丧九泉。

    闯入的刺客已被银剑贯穿了胸脯,徒睁着双眼,嘴角溢着鲜血,气息已断。

    榻旁肃影掌心血流如注,想必是徒手接了那剑刃,趁其不备,电光石火间将之绝了命。

    她心有余悸,裹着被褥,多时说不出话。

    楚扶晏冷望倒地之影,漠然拔出长剑,朝侍从吩咐道:“刺客已身亡,将尸身拖下去。”

    屋外细雨如丝,尽染庭园,待地上血迹擦拭干净,府侍纷纷退去,长廊传来急切步履声。

    杨宛潼匆忙行来,惊慌地打量着屋内之势,张口便问:“听闻方才有刺客入房行刺,玉仪可有大碍?”

    目光仍落至滴血不止的臂膀上,血红染透了寝衣,太是触目惊心,她镇静些许,恭然起身回道:“娘亲放心,我安好无恙,只是楚大人……”

    “小伤,不碍事。”

    他却似不以为意,轻摆着带血的衣袖,回眸望向受了惊吓的姝色。

    正于此时,有女婢端来了膏药与纱布,温玉仪见此伤势颇重,恭敬回答:“娘亲回房去歇着,我为大人上药包扎。”

    深知今夜遇袭之事非同小可,杨宛潼赶忙跪拜,正声道着:“楚大人在房中遇刺,是温府看守不当,我定会查明此事,给大人一个交代。”

    “不必查了,本王知晓是何人所为。”

    楚扶晏泰然自若地回坐于软榻,轻伸着臂手,似是依从地由她包扎。

    此情此景极是缱绻,再多待着便真是耽误了大人上药,杨宛潼示意奴才莫再打扰,稳当地阖紧房门,缓步而退:“那我就不打搅楚大人安寝了。”

    闺房寂然,唯剩夜雨飘洒入窗。

    沉着地点了灯火,温玉仪端坐一旁,迷糊于大梦间的思绪已被扰醒,便有条不紊地为大人止血上药。

    而他缄默不语,只庆幸着那行刺者未将眼前这姝色伤去。

    她取来纱布,轻柔地缠上伤口,凝望布带次次被染上殷红,又极有耐性地取下,为他重新包扎。

    温玉仪边缠着纱布,边轻言道:“大人伤势严重,都怪妾身怯弱,躲不及那刺客……”

    “行刺之人身手不凡,你即便是习了武,照样躲不及。”眼睫轻垂,他缓缓开口,眸光里满是麻木不仁般的冷。

    那刺客来势迅猛,的确如他所言,突如其来之势令人猝不及防,可她惊诧的是,大人竟能化险为夷,急中生智地将闯入者反手而制。

    眼下绝非是深想这一事之时,娘亲所顾虑之处使她在意了起来。

    楚大人在温宅负伤,父亲几乎逃不了干系。

    然转念而思,派遣刺客之人偏选于今夜行刺,便是有意嫁祸,她偷望大人神色,恐他真觉是父亲蓄意谋害。

    “大人知晓幕后主使?”她轻问出声,柔然为父亲道上几语,“妾身有言在前,行刺大人绝非家父敢做之事,今夜太过蹊跷,大人莫要妄下定论。”

    见他眸色昏暗,如窗台处的夜色不可捉摸,她柔缓跪地,正容而道。

    “在府上谋害大人,再是痴傻的人也不会如此惹火烧身。”

    瞧望眸中婉色攥紧了双手,楚扶晏面色微冷,不为所动地说着心上所想:“那结案卷宗还未昭告天下,烽州敛财一案未得回应。”

    “温煊垂死挣扎,决意铤而走险,闻知本王今夕暂住温府,便在深夜动手。”

    烽州案的确还未告终,她也未将名册除名之事相告父亲,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父亲便想着玉石皆碎……

    来因去果皆说得通。

    可……可事关温氏存亡,为养育之恩,她不得不偏袒一把。

    这世上哪有什么大公无私,说来说去的,都是为了立命,为守独属自己的一缕安定罢了。

    “条理分明,无可厚非,但家父万不敢行此举……”她肃穆直身而跪,玉指似攥得更紧,口中无力轻语,“若真是家父所为,妾身愿代为担罪。”

    闻言轻嘲般凝了凝眸,他直望面前跪拜的娇身,肃穆回道。

    “此罪株连九族,你担不得。”

    此言一落,她便再无话可道。

    攥着的纤指缓慢一松,全身不自觉发了颤,她顿感力不从心,别无良策。

    适才几瞬的捉弄似真将她吓了着,未料一语玩笑话竟让她这般畏惧,楚扶晏若有所思,目色温缓,褪去了大半凉意。

    “未想夫人也会这般惧怕,方才所言都是儿戏,不必当真。”

    她怔然抬首,听大人另有旁意,眸底慌乱微微散去:“妾身不明。”

    第42章

    行来的刺客幕后之势着实繁杂,他一时无法言说,不愿卷她入纷争里,只轻描淡写地回着话:“争权攘利无从说起,来日再与你细说。”

    “刺客闯入时,可曾被吓着?”

    眸前娇丽此时虽已镇定,然方才惊慌无措的神情仍映于眼底,他再度无言,随后缓声问道。

    温玉仪松懈而下,知大人未将此罪安于父亲头上,悬着的心轻盈地沉落湖底。

    “未被刺客吓

    着,只是适才被大人吓了去。”

    听罢,他淡笑着熄了房中灯火,又躺回榻上,像是对遭遇行刺一事佯装不知,疏冷之息渐渐弥漫。

    却也没有太过疏离,他阖目一拍旁侧床褥,示意她躺着歇息。

    “何必跪着,过来躺下。”

    她听命般躺于软榻,眼望夜雨之景,耳闻雨声潺潺,不由地思忖着。

    “本王不碰你,你还畏怯?”楚扶晏微蹙眉眼,忽而侧身转眸,一望身旁柔色。

    轻微摇头浅笑,她凝思片晌,轻声答道:“不畏怯。妾身是在想,被大人救了一命,又当如何回报。”

    “想出什么了?”听此话饶有兴致起来,他微抬下颌,扬眉而问。

    说到回报一词,他原本是不屑听的。可偏是这女子说出的话,他蓦地涌起兴味,欲听她下文。

    “报答救命之恩,戏文中写的多半是以身相许。”温玉仪思来想去,的确是想不出可回报之物,不觉为难地轻叹下气。

    “可大人早已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无以为报。”

    他所拥的权势可覆天下,欲求何物会得不来,如此不顾后果地相救,不明他目的何在……

    她若丧命在此,正妻死于非命,惨遭歹人毒手遇害而亡,他应窃喜才是。

    多少是解了这婚事之愁,大人从此无忧无虑,可再和公主续一段情。

    既然二人都不喜的亲事,就该早点有个了结。

    正暗暗细思着,她忽听身侧轻缓地飘来一声问语。

    清冽若屋外雨水,薄冷地凝结于幔帐里。

    “玉仪,若我说……”他沉声相言,话语隐约被雨声覆盖,容色也令人瞧不真切。

    “我想要……你的爱慕之意作为回报,你可会应下?”

    枕边之人如是而言,她猛烈一滞,心头不解填得满当,思绪霎那恍惚。

    “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大人何时动了这荒唐的念头……

    深知她心怀他人,根深不可拔除,纵使平日听任顺从,也绝非能将丝许情念分与旁人,大人怎能命她做着办不到之事……

    温玉仪疑惑侧目,察觉大人正将她注视,眸内清潭倒映着她一人。

    她回忆起此前和大人的商议,半晌平静道出口:“夫君这话甚是令人费解,先前都说好的,在情爱一事上,互不牵扯,互不干涉。”

    双眸似更暗沉了些,他蓦然伸手,将她的纤细玉指握于掌中,握得她顿觉生疼。

    “把对他的心思分我一点,有何不可?”

    “妾身能给的,都顺从地给了,不能给的,绝不瞒骗大人,”温玉仪于黑夜下轻浅回道,随着雨势渐小,话音愈发清晰,“大人非要强求,妾身无计可施,当真给不了。”

    她未依顺地回答,甚至还将他拒了。

    “强求……”

    自语般轻道着听入耳的一词,楚扶晏冷冷一笑,徐徐松开了手:“看来是本王会错意了……”

    她从未滋生过任何关乎情念之绪,唯有楼栩能让她冷寂已久的心颤动而起。

    尽管朝夕为伴,他却只是她的夫君,仅此而已。

    旦夕之间,更是心烦意乱,楚扶晏默然少许,任由烦绪不断萦绕,忽问:“眼下负伤的换作是楼栩,你会如何?”

    “大人何出此言,妾身怎会与他走到这一步,”从大人的话中再听这一名姓,她不禁轻笑,旧时父亲厉声高喝的一幕回荡于眼前,“他连这府邸的大门都进不了……”

    “你有多心悦他?”他似有不甘,凛然再问。

    温玉仪悠缓摆头,想那昔时隐忍又炽烈之念已悄然远去,便淡然回应着:“早些时候就已经断了,妾身不爱这世上任何一人,唯愿尽心服侍大人一生。”

    “你只需同我慢慢细说,他能给的,我也可以……”

    然共枕之人忽又说道,所闻的话使她更是惊叹。

    大人竟拿自己和楼栩较劲,当真是昏了脑袋……

    她只当此人是因负了伤,失血过多而胡言,所说算不得真,便与他继续话闲,以报挡剑之恩。

    眉间笑意更深几许,她沉静一听,淅沥雨声似乎止了:“这话若被公主听见,妾身会被妒恨死……”

    “你在乎常芸?”

    清眉随之蹙紧,楚扶晏肃然凝思,意味深长般回道:“她已有驸马作伴,不会再来打搅。”

    “玉仪,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几近蛊诱般低低相语,言落耳畔,带着阵阵温灼气息,令她酥痒难耐。

    “大人……”未回过心神,腰肢已被紧揽入怀,温玉仪无意低唤,却觉身骨被轻易地禁锢而下。

    “替身之事是我应得仓促,思虑不周……”一面回着,一面以薄唇轻褪素裳,他眸光凝得紧,似有暗潮浮动于深邃眼中,“此刻悔过,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她被此举惊吓了住。

    觉大人今夜言行怪异,她柔声言劝着,垂眸看时,揽紧腰身的手竟渗出了血渍。

    “大人那痴情妄念,莫付错了人。”

    可大人根本不顾劝,将裙裳扯了尽,细吻急不可耐地落至颈窝里:“你本就是我的,何来付错之谈……”

    “大人说了不碰妾身的,大人……”

    纱布上的殷红大片浸染,她不敢轻举妄动,情不自禁轻颤出声。

    而他仅是低沉作笑,举止未歇,反倒桎梏得更紧:“男子的榻上之言最不可信,没有人告诉过你?”

    她真就想了一霎,心想还真就无人和她说过。

    世间男子为美色倾倒着实是寻常之事,可像这般蛮不讲理,出尔反尔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你这闺房太过洁净,将它染污秽了才好……”唇角越发上扬,目光悠然掠过雅房各处,楚扶晏再垂双目,半阖冷眸而问。

    “夫人觉着呢?”

    “大人当心伤势……”她想回眸相望,却在转身之际,唇上覆了一抹浓重的薄凉,令她一字也未再道出,“唔……”

    娇躯在他的攻势下逐渐不受控,明知自己羞赧惭愧,越被侵占,她却越觉欲念横生。

    一念而起,一念又灭,此刻共陷风月的是她夫君,她又何故多虑。

    于是,温玉仪缓然应着,明推暗就,偷偷解落大人松散寝衣,最终沉沦入底,随他一同坠落深渊中。

    怀中娇媚太是惹人怜爱,他分寸尽失,想着夫人的所到之处,本该染尽他的气息。

    她居住过的屋舍,都该被他浊染,都该让他闯入……

    作为夫君,他便要让她完完全全地归附,得不到此心,至少这具玉躯是归他所有。

    楚扶晏越吻越深,气息灼热得连自己也不识。

    负伤处传出的疼痛随欲念蔓延,让他再添一份疯狂。

    轻吟声萦耳,于细雨过后的月色下更惑人心。

    他加重声息,眸底微光颤得厉害,深眸轻阖,溺于美色脱身不得。

    窗前花树枝条随风晃动,温玉仪面染潮红,耳根若火烧般发烫。

    被褥已凌乱得寻不见样,她似被一股不容违抗之力狠狠囚困。

    知晓大人较昔时已怜惜太多,自己应能摆脱的,她却未曾尝试挣脱,涌入的思绪不可名状。

    直至房外传来几声叩门之音,温玉仪才乍然一惊,慌乱地攥那榻上棉被遮掩,又被身前肃影止下。

    温煊伫立于房门外,听屋内有细微动静回荡,料想方才楚大人受了伤,此时应刚上榻没多久。

    “楚大人被刺客所伤,温某惭愧,也是才知此事。温某寻了上好的膏药给楚大人送来,希望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你回吧……”

    帐中幽暗,弥散着浅浅旖旎,楚扶晏低笑一声,在她耳旁极轻而道。

    她只感耳廓灼热,桃颜依旧泛红,口中低低呢喃:“妾身该回什么……”

    “随夫人的。”

    微止的举动连绵又起,他像是不愿应付这门外之人,一心陷入花夜云雨里。

    半晌得以艰难回话,温玉仪轻咬唇瓣,再稳声答着:“楚大人已歇下了,父亲也去歇着吧。那……那膏药,待明早派人送来便可。”

    轩门外父亲轻应着,叩门声一顿,等四下回于寂

    静,她继续哼着适才的低吟,羞愧得一字也不敢道。

    “夫人顺从,我尤为欢喜……”他极是满足而笑,埋于她的颈处,落至玉肌上的碎吻更为深重。

    力道之重令她娇声低呼,心知颈上是留下了桃红色的印痕,羞意更甚。

    明日一早,她该要窘迫地见不了人……

    温玉仪暗想了几瞬,思虑起明早该怎么掩盖,可仅仅想了半刻,便被拖入了花月欲妄中。

    意绪纷乱,她再是无解而思。

    那被刺客闯破的长窗刮进几缕凉风,吹得帐中相缠的人影缓缓摇曳,若枝上片片新叶轻摆,沉浸至一夜的风花雪月里。

    次日坐于铜镜前,她就悔了昨夜恣肆缠欢。

    眼望镜中十分清晰的几道红痕,温玉仪不由地深深悔过。

    可她转念又想,尽管昨日纵情失了度,种种羞怯之举浮于眼前,她也能微察出,大人似是另有用意。

    第43章

    剪雪瞥望案上妆奁,面露苦恼,被裳领遮上的玉肤又露了出:“主子,这脖颈上的痕迹太深,奴婢想了许多法子也遮不住。”

    “主子本就娇弱无骨,大人怎么还是不知怜惜……”

    不禁重重地叹下一息,想着立马便要见着大夫人来相送,丫头忽觉没了辙。

    自行戴上一支发簪,未掩脖上浅印,温玉仪莲步微挪,起身朝屋外走去:“无妨,这本是他想看到的,我由着他。”

    如若大人真是刻意而为,便是意在让整个温府都知她得了宠幸,将来再不会受人冷眼,连那旧时对她严厉苛责的父亲也要奉承几般。

    如此也好,为了娘亲能立稳身位,她就顺了大人之意,仗他威势而行。

    庭院上淡云来往,园中花草相依,府门处的马车已就绪,待着行来的二人入了车舆,就可悠缓地返道而归。

    一夕未见,清艳柔婉之影被染了丝缕红润之气,似比朝霞还光艳动人。

    颈间一处梅花般的迹痕颇为醒目,至于从何而来,在场之人皆明彻在心。

    温煊与大夫人杨宛潼缓步恭送,明了她当真占尽了楚大人的偏宠,态势较她入宅时更是恭维。

    于此未敢造次,经先前一遭,邵雨兰是再不敢得罪一二,撑着怀有胎儿的身子,走近掩了唇,低声关切道:“未想楚大人受了伤,还能行同房之乐……”

    哪知这位大人仍旧不依不饶,疏淡的眸子轻望向旁侧言语的女子。

    楚扶晏冷声反问,眉目间现出极大的不悦来:“本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同房还需问旁人?”

    “楚大人言说得是,”温煊闻声一震,吓得冷汗直冒,赶忙命二夫人磕头受罚,“雨兰,还不快向大人领罪。”

    现下怀有身孕,是围观者皆知的事,如何还能看她跪着认罚,邵雨兰焦虑不已,无处可得宽恕,终将目光投向颈落红梅的柔色身上:“民女失言,望王妃娘娘……”

    见她不欲搭理,这妾室忙转了身:“望楚大人……”

    “本王从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楚扶晏冷然打断,未听其再言,展袖揽过身侧娇柔,疏冷又道,“无视尊卑,尤其是对王妃不敬者,本王绝不原谅。”

    “敢有犯上的心思,就需担下后果。”一字一顿道得极缓,他随之作罢,与她一同行上车辇,冷语仍荡至上空。

    “本王管不了家事,怎么罚,便看温大人的意思了。”

    待他们离去后,温煊定会对此事不了了之,最多也只会让这侍妾闭门思过。

    她心下明彻得很,只是这一番威吓,有着楚大人撑腰,温府上下是再不会冷落娘亲分毫。

    马车内安静无声,却比来时更是惬心称意。

    帘幔被轻盈掀开,温玉仪已望不见温氏府宅,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端庄而坐,低眉莞尔,似惊叹般感慨着。

    “大人方才好是霸气。”

    岂知身旁威凛之色蹙紧了双眉,寻思良晌后启了唇:“你厌恶的那一人,我会尽早除去。”

    早有耳闻摄政王草菅人命,心狠手辣得欲将违逆者赶尽杀绝,她原以为这些皆是不实之言。

    可眼下望他冷颜泛起似有若无的杀意,她才感一阵胆寒。

    “除去有何用,是父亲对娘亲失了宠……”镇静地落下一语,她暗忖此局面并非是那侍妾之过,归根究底,是父亲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罢了,“除去一人,父亲还会纳妾。”

    “大人已仁至义尽,妾身不胜感激。那二夫人自有命数,大人不必费心了。”

    怕他不明话外之意,她轻缓相言,念在那侍妾已尝到了难堪,便无需将人往死路上逼。

    舆内清影似听进了,又似不愿细听,仅是单手撑着侧额,一动不动地睡了着。

    她细细一想,此人近日确为古怪了些。

    对她所求,几乎有求必应,照这么来看,此番大人应是允了。

    良宵缠绵时,所闻之言又窜入思绪里,他说,让她试着喜欢……

    大人如何能把对公主的心思偏至她身上,任谁听了都觉可笑。况且大人也知晓,她无心再分出爱慕之意,何故强取苛求……

    温玉仪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万千心绪裁剪不断,索性便不去作想。

    面拂清风,她静听銮铃清响,马车朝王府缓缓归行。

    皇城巍峨,宫阙重重,玉阶高敞,繁华如梦。皇宫寝殿可见金龙玉柱,烛火熠熠辉生着瑞气,沉香木阔床上璧影微晃,风起绡动,带起浓浓春意。

    帐内美人醉卧在怀,轻举着酒盏微然倾泻。

    酒水就顺着男子的脖颈滴落,媚眼如丝,妩媚异常。

    李杸被躺入怀中的月娘撩拨得神魂颠倒,柳娇花媚,尽收眼中,倾身欲与美人陷一场春宵。

    然而身躯未曾倾下,他便见着一道高傲俏艳的身影大步闯入殿内,不管不顾地坐于案边,怨气布满俏容。

    月娘瞧此景,慵懒地着好华裳宫服,像是失了雅兴般不情不愿地离了去。

    朱唇轻撇,常芸肆意坐至龙榻上,言出的话语尽是埋怨:“父皇成日软香温玉抱满怀,都有许久未关切儿臣了。”

    懒散地一理龙袍,随后闲坐于一侧,李杸眯眼轻笑,以着极为柔和的语调慈面相问:“朕只有你这一位公主,不挂念你,还能挂念着谁?”

    “可父皇已有整整三月都没来公主府看望儿臣,连儿臣被奸人算计,父皇都全然不知……”常芸愠怒地狠甩云袖,想着那从天而降的婚旨,怒意经久不散,“更别提那道婚旨了!”

    楚大人似真生了怒气,呵斥过后再没来找寻过她,而那婚旨当真如期降下。

    未留心驸马是何人,常芸不愿去知,只耿耿于怀着这一切皆是拜那温家嫡女所赐。

    切齿了好一阵,一双凤眸拧皱了起来,常芸怨念未减,高声喊道:“既是选儿臣的驸马,父皇怎不和儿臣商量一番,问问儿臣是否甘愿!”

    “你也知这绝非朕的旨意,是那楚扶晏……”李杸一听她是为婚旨而来,立马道出是他人授意,可授意之人偏是撼动不得,便长长叹出一气,只得怪自己愚不可及。

    “罢了,是朕碌碌无能,你怪朕理所当然。”

    “儿臣才没有怪父皇!”常芸闻言慌忙摆头,揽上其胳膊就诉尽了苦楚,泪水潸然而落,眼底溢满憎恨。

    “楚大人向来待儿臣极好,此次是遭奸人挑唆,才有此决意!”

    这道孤傲俏色未将他责怪,反倒是前来告他人之状,李杸眉心一拧,正色凝肃道:“常芸可告知朕,这奸人是谁?”

    何人为之……

    一念起那整日随行楚大人在侧的娇女,不仅夺了楚大人,还让她沦落至这般境地,常芸深恶痛绝,沉思了几日,势必要将那娇影除去。

    “前些时日和楚大人拜堂成婚的温宰相之女,温玉仪。”

    她前思后想,那女子如今有楚大人护着,实在不易除之。

    若借上父皇之手,倒可一试。

    李杸凝神回忆起

    话中的女子,前阵子楚扶晏带其来宫中拜谒,还使他丢尽了龙威。

    “此女朕见过一面,可区区一女子如何能唆使楚爱卿?”

    眼眶中的清泪若泉涌,常芸攥上龙袖放肆地拭起泪水,随即哭成了泪人:“她以色惑人,巧舌如簧,楚大人是听信了她的谗言佞语,才让儿臣落得这般境地。”

    “父皇,儿臣憎恨极了此人,若不将她除去,难解儿臣心头之恨!”常芸蓦然凝滞,似想到李杸的痛处何在,别有深意地又添了一语。

    “将来她若得势,父皇可是会更加举步维艰。”

    李杸闻语浑身一怔。

    在这皇位已遭楚扶晏受制多年,早已对那祸乱朝纲的佞臣恨透在心,如若温氏嫡女真像常芸所言,惑其左右,控其思绪,后果不堪设想。

    他绝不可再留这王妃一命。

    单单一个楚扶晏已令他极难对付,再加王妃在旁唆使,这偌大的皇宫,怕是要没了他这当今圣上的容身之处。

    “常芸倒提醒了朕……”李杸凛眉而思,眸光一沉,了然颔首,“也罢,那朕就召见她一回。”

    欲杀楚扶晏难乎其难,可从一女子身上下手却轻易不少。

    见父皇恨意渐升,含糊着应下了这一事,常芸拭干眼角泪痕,起身明媚一笑。

    “父皇英明,所谓的奸佞之徒,就该将她除去。”

    殿中香炉冒着袅袅白烟,方才涌起的兴致了无痕迹。

    待月娘回至寝殿时,李杸正饮完了盏中热茶,望眸前妩媚之影上前斟茶,摆手让美人退下。

    握紧拳的十指欲嵌入掌心里,愤恨之感满溢而开,道起那人之名,多少午夜梦回惊坐而起,他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而今王妃与那佞臣一丘之貉,还欺负到常芸的头上,他便定要从中插手,管上一管。

    金风细细,梧桐叶落,转眼已至初秋,城中摄政王府一片祥和,霜露尤重。

    院中几名侍婢打扫着纷飞下的枯叶,来来往往,与过往没有不同,只是少了些闲言作议。

    那昔日里不得提及的竹间屋舍,已在楚大人的命令下被毁了尽。

    府中的女婢安分地做着手中活,皆知王妃如今有着何等尊位,不敢再将她招惹。

    第44章

    自从随王妃回了趟温府,楚大人就像变了脾性一般,不仅下令从今以后再不得妄议王妃,还命她们将糕点清茶先送入王妃房中。

    所谓男子难逃美色,楚大人这是遭遇祸水红颜,被迷了心魂。

    温玉仪也觉困惑。

    从温宅回府已过了半月,大人一如往常地整治着朝堂政务。可异乎寻常的是,从寝殿早出晚归时,大人会极有耐性地问着绯烟关乎她的起居生活,连同她困扰在心的大小之事都要问个明白。

    此事还是她偶然望见才得知。

    那日清晨梦醒尚早,透过轩窗便瞥见大人正如琼树立于不远处,蹙眉与绯烟低语着什么,她望了几眼,就挑了恰当时机去问了绯烟。

    随后在她的巧问下,绯烟才支支吾吾地作答。

    心觉大人这荒谬的情愫是该适可而止,她微许心乱,又觉得自己不好劝说。

    反正恰好是父亲和温家都想看到的局面,她便任由大人一厢情愿去了。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温玉仪决意顺其自然,不多加干涉,皆由上天做安排。

    这半月以来,大人曳履朝堂傍晚归,已有许久未召她前往殿内服侍。

    闲着无趣,她就在房中绣起了刺绣,打发着闲暇时日。

    一日午后,剪雪冒冒失失地沿房外长廊奔来,之后大惑不解地垂目思索,回神之际,惊觉主子已瞧观了良久。

    “主子,大夫人派人传来了消息。”剪雪不安地回禀着,似恐那门外的侍从听见,悄声附耳道。

    “说昨夜二夫人暴病于房中,连同那腹中的胎儿一道殒了命。”

    想起回温府时深夜遇刺一事,剪雪忧心忡忡,随大夫人之言提心吊胆了起来:“大夫人觉得近来怪事频频发生,想知晓主子是否安然。”

    父亲新纳的侍妾怎会无端暴病……

    先前在家宴上威吓之幕恍如昨日,当初也是为了让娘亲立下正房之威,没想将那妾室斩尽杀绝,温玉仪忽而一滞。

    马车上所闻的话语顿时闪过耳旁,她的心紧随着一颤。

    她怅然晃神,低低轻语道:“我无碍,那二夫人几日前瞧着还很是康健,怎会……”

    这疑惑似也缠于心上多时,剪雪心生疑虑,本是舒展的眉眼拧成一团,轻声嘀咕着:“奴婢也觉着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也未到临盆之际,如何会香消玉殒。”

    “据说温大人悲痛欲绝,避于府中不见客了……”

    丫头的细声软语悠然飘入耳,她心下猜疑更重,揣度之意渐渐化为一股笃定,断然指向着那一人。

    是他。

    遣退下剪雪,她遥见二三名奴才守于寝殿外,想来今日正遇着大人在殿中小憩。

    温玉仪迟疑行至殿门前,想起从前的冒失,今时还是该收敛些,便默然等候在外。

    她不明自己已有了猜测,何故非要来讨大人不悦……

    或许觉着,他口口声声地说着不管家事,却反手夺人性命于无声里,这一举动令她感到寒意森森。身为伴于枕边的王妃,她多少是该知一些情。

    又许是,她原本就想知晓大人些许。

    石阶上伫立的女婢见她垂首候着,好心劝道:“大人正于殿内午憩,娘娘可在大人醒后再来。”

    “无妨,让她进。”

    那话语刚落,门内就传出冷冽语声。

    休憩之人像是等了这一刻很久,等着她沉不住心地来寻见。

    殿中阴暗,几处长窗皆被帘子遮住,温玉仪凝望榻边坐着的薄凉身影,清冷轮廓下散着无尽阴狠,却在对望时敛退了几许凉意。

    他轻巧一带,便熟稔地将她拥入清怀,长指穿过缕缕青丝,在她耳畔轻问:“又为了何事而来?”

    涌于唇边的话终能问出,她随然地待至怀中,只觉大人穿在身的寝衣都尤感寒凉:“温宅二夫人忽然暴病身亡,可是大人所为?”

    “王妃嫌恶的人,本王代为除之。”

    楚扶晏如实答着,对她所问也未怒恼,反倒待她更是温和,似乎想明了什么。

    果真是大人下的毒手……

    家宴之上,邵雨兰浑身发颤的景象仍悬于思绪间,她仅是不愿看娘亲遭受冷遇,想给父亲一番威震罢了。

    岂料他真下令灭口,不留一条活路。

    “可她罪不至此,至少她那腹中的胎儿……”话至一半,温玉仪忽觉是多此一举,垂眸缓声道着,“罢了,大人向来不听他人之言。”

    “本王何需顾他人之意,”展袖将怀内美色揽得更紧,他微凛着深眸,薄冷相道,“将那人除个干净,夫人可顺心畅意。”

    既成事实,已不可再挽回。这刚入府的侍妾和她非亲非故,听闻其殒命的消息她也未有太多伤切,只惋惜那女子命不该如此。

    那侍妾偏是遇上她与大人,才丢了命……

    温玉仪心头一紧,想的却是他日惹了此人憎恨,温家的人是否会接二连三地暴病而终。

    她思量片晌,心底泛凉,不由地问道:“将来大人……可会对母亲下手?”

    指骨掠过颈间玉肌,随之停于微红的耳根处,身旁之人微蹙眉心,冷声反问着:“惹你憎恨,本王有何意图?”

    “妾身怎知大人心思……”瞧大人现下应没有那可怕的心思,她不禁回忆起遇刺当夜,从他口中听到的匪夷所思之语,悠缓地回道。

    “原以为懂了些,近日来又觉得全然不知了。”

    饶有兴致地轻扬薄唇,楚扶晏似笑非笑地转目而望,忽地开口:“今晚来书室磨墨。”

    又是磨墨。

    平若静水的心境漾起一道涟漪,又唤她在旁磨墨,大人究竟有何非分妄图……

    不论是何意,她都是要

    从命的,然她不解的是,那心间滋生的畏惧是为哪般……

    畏惧?她为何会畏惧?

    也是,楚大人生性残暴,随口一语便能夺人性命,她本该畏惧。

    迟迟未答,温玉仪将双眸垂得更低,终是柔声回着:“妾身困顿,恐是无法服侍大人。”

    “身子不适?”

    他闻言微愣,只手握上她的肩骨,眉间染上不满之绪:“那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

    “寻一时日,本王去将不听命的奴才通通赐死,夫人莫忧虑了。”

    眼前男子是为她而怒,是为了她想去训斥那些服侍不周的奴才,她静默地听着,刚嫁入王府时所受的冷意早已淡尽。

    大人的确是改了许多脾性。

    纤指轻缓地抚上腰肢,她将语调转轻,面上羞涩不堪,晕染着两簇红霞:“是妾身体弱,前阵子被大人折腾的还未恢复……”

    曾经和她缠欢太过无拘,他未克制住力道,当下一想,实在惭愧至极……

    霎时听出了言外之意,楚扶晏揽她在怀,又生怕将此娇躯触疼,暗叹一口气,似执拗不过般温声道。

    “那你好好休养,今晚便不必来了。”

    “妾身从命。”任由大人轻拥了一会儿,她婉笑而退,柔和嗓音飘入了风里。

    她偶尔会想,若此生真有一人偏护,知她心,懂她意,还与她共结着连理,当真是美事一桩。

    只可惜,她心归旁处,纵使是楼栩定了亲,她也收回不了这情思。

    彼时选了鸳鸯而绣,正是想借此怀念旧时的她与楼栩,经过这几日,所绣的鸳鸯图已快大功告成。

    温玉仪轻步行回寝房,欲绣完这对鸳鸯,觉此绣品自己留着也好,也算是……留了一念想。

    可踏回房中时,她忽作一僵,映入眸中的,竟是一副被剪坏的绣品。

    原先摆置于椅凳上的鸳鸯刺绣被硬生生地划了一道口,那口子恰巧横于鸳鸯间,还未完工的绣品是再也没了后续。

    温玉仪在原地愣了良晌,深知是有人刻意而为,在怒意生起前,心上装的满是怅惘……

    跟于她身后走入雅房,剪雪顺着目光望那已被毁坏的彩绣,惊诧得捂上唇,半晌愤然道:“眼看这鸳鸯戏水图都快绣完了,何人敢剪毁主子的针绣……真是不要命了!”

    王府内早有人瞧她不顺眼,她心中有数,只是这光天化日毁坏她物件的,还是头一回见。

    温玉仪抬声问向门口的绯烟,眸底的柔光一时被愠怒侵占:“本宫未在房中时,有谁进过这寝房?”

    绯烟颦眉凝思了一瞬,恭肃回禀:“适才唯有夏蝉进过,入秋夜凉,说是来给娘娘送炭火的。”

    夏蝉……

    “将夏蝉唤来,本宫有话问她。”

    冷然坐至红木椅凳上,她吩咐而下,眸光的柔意渐渐消散。

    曾在修竹深处的隐蔽屋舍前便觉这女婢怀有旁心,她那时为求自保,又见那丫头是大人的贴身侍女,就未和那名为夏蝉的侍婢计较。

    如今一看,这女婢是当真将她恨着,不仅憎恨,还与公主一样怨她入骨髓。

    夏蝉匆匆赶来时,猛地跪倒在地,双手哆嗦的模样倒像是无意犯了错。

    她只静然而望,想见这丫头还藏有何等把戏,以蒙混这一关。

    “奴婢不是故意的……”似犯了大过般慌作一团,夏蝉揪紧了裙摆,断断续续地道着几刻前的所见之景。

    “奴婢路过书案时,剪子……剪子就从桌上掉落,恰好落在了绣布上……”

    想起半月前还为王妃传达过话语,应该不会太过苛责,夏蝉缓慢地伏下身板,爬至她的跟前,恳求般扯了扯裳角:“是奴婢之过……”

    “望娘娘看在奴婢尽心服侍大人,还替娘娘传话的份上,饶了奴婢……”

    第45章

    “碰巧被剪子划破……”

    她听罢不禁轻笑,还以为会有多自圆其说的言辞,到头来竟憋出一句皆因凑巧:“在你这婢女的身上,巧合未免太多了些。”

    “奴婢不懂娘娘是何意……”夏蝉淡然移开视线,紧抿着唇瓣仍作一副无辜样。

    杏眸透过旁侧轩窗,轻望向庭院一角,那囚禁女子的屋舍虽被毁尽,在花木间仍有遗迹尚存,温玉仪静饮着清茶,眸色无澜。

    “大人最忌旁人闯入那竹径深处的屋舍,便在四周挂了铜铃。屋锁一落,铃音四起,大人会含怒闻声赶来。”

    “大人旧时的怪癖本宫暂且不议,你欲加害本宫为实,究竟是为哪般?”她道得低缓,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落落大方地与夏蝉敞开了说。

    轻攥她裙角的双手缓然一松,低眉沉寂了几霎,夏蝉再度仰首,秀眸终于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恨意,瞪红的双目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平素佯装的恭谦已褪,夏蝉愤恨而道,眼底燃着的怨火无法扑灭:“奴婢当年受公主器重才有了今日,若非公主在大人面前多次举荐奴婢,奴婢走不到这一步。”

    “知遇之恩,奴婢回报不了……”

    女婢冷笑一声,无惧地瞧着面前的温婉之影:“恩重难还,奴婢只想让公主好受一些……”

    随即笑得更是放肆张狂,夏蝉狠然相语,不由地嗔目扼腕起来:“楚大人心系的分明是公主,娘娘横刀夺爱,会遭报应的。”

    “报应”一词被道得极重,眼前跪拜的女婢咬牙切齿,似有终天之恨埋于心底,日夜腐心,千仇万恨不可消除。

    温玉仪怔愣霎那,听明白了夏蝉的言外之意。

    公主暗中作为其恩主多年,此侍婢忠诚至心,觉她夺了公主心心念念的楚大人,宁可玉石同烬,也见不得公主神伤之样。

    可她何尝不是思绪难理……

    而变成此局面都怪大人莫名乱了初心,害她要收拾这残局,还要被人说是横刀夺爱……

    大人在温府闺房问的话再度萦绕于耳旁,她沉默地想,越想越不是滋味,到头来仍觉得自己最是无辜。

    既要念着温家,又要摸索着那人的脾性,还不可得罪公主,她百般凌乱,心绪被扯成了千万根。

    “我也是局中之人,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进退皆不由我,我又为何要去夺公主的心头好?”

    “我只是遵照大人旨意行事,只是听从温家安排,”她缓缓说着,愠怒翻涌而上,凛声问道,“公主非要视我作眼中钉,我如何才能脱险?”

    “娘娘敢说,从未对大人有过半分歪心邪意?”

    对她所说未泛丝毫恻隐,夏蝉猛然凝眸,肃声问向眸前婉色。

    她本想理直气壮地回话,可忽有丝弦在心底断裂了。

    她是有想过,但绝非是因情爱,只是心觉有楚大人护着,烦心事会少上许多。

    正如此趟回温宅,她便是心安理得地仰仗了大人之威,才使母亲得以立足。

    纷乱思绪被逼至一方悬崖峭壁边,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她一时答不上,回语卡在了唇边。

    “娘娘被逼无奈,大可断了与温府的血亲之系,独自一走了之……”夏蝉冷望案旁姝影,目光随后落于案角的剪子上,目色暗沉而下,“还是说,娘娘舍不得这王妃之位上可享的尊荣?”

    “若想不明白,奴婢可替娘娘想明!”

    还陷于猛烈的心颤中,温玉仪恍惚失神,顷刻间寒光乍现,眼见着剪子地锋利刺来。

    她不自觉地阖了眼。

    疼痛未若预料般传来,玉剪落地声响于房中。

    她陡然睁眼,那剪子已被一少年紧握在手,恰好避了尖刃,未见鲜血溅染。

    一旁的夏蝉见景吓破了胆。

    项太尉之子项辙?此人是何时来的,她竟未察觉……

    这少年生性洒脱,时常带着桀骜之气,于王府中来去自如,好似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项辙凝肃地将鸾剪放回桌案,示意随行来的侍从押下这府婢:“虽是扶晏哥身边的侍婢,可对王妃如此出言不逊,我便瞧不下去了!”

    好在这位项小公子赶得及时,如若不然,后果她不堪设想……

    温玉仪紧盯着案上的那把鸾剪,想着此物还毁了那对绣布上的鸳鸯,觉着晦气得很。

    “这剪子放于此地易伤到人,拿去他处吧。”她故作镇然地命剪雪将其取走,心下尤感不宁。

    “身为一女婢,竟敢这么和王妃说话,扶晏哥是给了你多大的胆……”

    单是在门旁偷听了几句,项辙便已愤意难遏,此道皎姿竟还能稳然坐着,他佩服不已,回眸又怒瞪向这肆意妄行的女婢。

    “扶晏哥召你前去问话,还不快些去?”

    尘埃落定,生死已成定局,夏蝉丢魂丧魄地随着府卫去领上一道罪罚。

    这一去恐是再难回来。

    “此举不必言谢,我也是为报答马厩择马的深恩!”项辙一拍胸脯,庆幸自己颇为机智,早在门前游廊处闻听半语时,就觉不对劲,便遣人向楚大人传报去。

    “之前就说了,你若能唤动扶晏哥,我便任你差遣。可过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唤我,我今日得空,就想来王府看看。”

    温玉仪心神犹未定,眸光又望回刺绣半刻。

    绣布上的鸳鸯各处于划口的两侧,似是暗喻着有缘无果的相思意。

    从容自若地转眸,她看向房内意气风发的少年,婉然淡笑:“项小公子是为我而来?项公子认着当初的承诺还作数,我就心满意足了。”

    “若说使唤……”

    这世上竟还有亲自上门求差遣的,难以想象这少年平日是有多无趣……

    她凝眉浅思,忖量着这些时日觉察到的不便之处,还真有一事可让项辙去着手。

    “那就劳烦项小公子帮我备一辆马车。”

    眉若新月而弯,她莞尔作笑。

    “马车?”少年很是不解,脱口便问道,“你要马车做什么?”

    王府的马车着实有些显眼,城中之人皆知那车辇归属摄政王府,瞧见了都要绕道。往日上街拘束得紧,若有简素些的马车,她可更加自在。

    温玉仪柔声回语,想这等小事便不劳烦成日忙于政务的楚大人了:“王府的马车太过惹眼,平日出行有些不便,有辆自己的马车,也好上街游逛。”

    “此事记下了,包在我身上!”

    话音一落,项辙倏然似受了惊吓般一退,瞧着不远处走近的人影面容阴沉,行过之处带起阵阵阴寒,慌忙朝她拜别。

    “扶晏哥来了,看他这模样像是刚生完怒气……不论是为何生怒,我都先溜了,改日再来和温姑娘谈天论地。”

    无论因何人而怒,大人总之是被打扰了……

    照以往的情形,走为上计乃是最佳之策,少年疾步而退,沿长廊奔向府外,几瞬后就没了影。

    这朝夕共处的肃然身影再现于眼前时,温玉仪僵直了身躯,方才闪过的几念再次浮于心头。

    现下又觉得是她多虑了。

    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她身为其发妻,利用夫君之威本就天经地义,何必觉着自己是做了亏心事。

    “听人来报,夏蝉剪坏了刺绣,本王已赐了仗刑。”楚扶晏面目凝重而望,不经意便瞥到了椅凳上的绣图,眸中微光一颤。

    “你绣的是鸳鸯……”

    “针绣既已毁,妾身想着再重新绣上一幅,”轻然将绣品收至榻衣柜中,她起身作拜,行得极有礼数,“如此小事扰了大人,妾身有过。”

    眸里映着被剪坏的鸳鸯图,其中的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竟就这样被歹人毁坏……

    他凝视那被阖紧的抽屉,一身清冷染了层层阴鸷。

    “看来是本王罚轻了……”淡漠回首,楚扶晏朝一侧的府卫冷语。

    “仗刑二十,改为杖毙吧。”

    他道得淡若云烟,就好似随口处死了一只养了几年的花猫,她刚平复下心绪,闻言又颤了些许:“将夏蝉逐出王府便可,大人无需赐这重罚……”

    然话语正说出口,一股冷雪般的气息扑面而至,将她紧紧裹挟。

    凉意渗透入心,周围顿时寂静。

    想拥这娇色更紧一些,却觉她玉躯轻颤,楚扶晏微作倾身,冷眸淌出一丝柔色:“本王在你这儿留半个时辰,你可会拒绝?”

    她浅笑地回拥,想这半月忙碌太久,大人应是累着了:“瞧大人说的,这整座王府都听大人的,妾身哪有胆子敢拒绝。”

    曾因愁绪难解,不顾府规地闯入书室,她还记得,那时怅然道着,大人若觉累了,可召她解乏。

    而今一瞧,大人还真的记住了那一语,来寻她是为宣泄烦乱之绪。

    “本王所说,并非指身子抵拒,本王是指夫人的心。”胸口似有玉指轻划而过,温玉仪蓦地一愣,闻清冽嗓音低沉而语,见不得他的神色。

    “夫人是想与本王鸳鸯坠枕,成双成对……”

    语调尤为轻缓,落于耳畔荡出缕缕酥痒之感。

    大人好像误会了。

    身前清肃在意着那幅绣品,更确切地说,是在意着绣样,她心知大人歪解了其意,良久轻声而叹。

    “妾身绣这鸳鸯,本意是为楼大人绣的。”温玉仪迟疑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注视起大人的神情。

    “大人像是会错了意……早知是这样,妾身便绣个别的图样,不绣这对鸳鸯了。”

    温声柔语字字入心,他清楚明朗,怀中美色的心从不在他这里。

    她只是他的王妃,没有更多的牵扯。

    第46章

    “玉仪,温府闺房之夜说的话无需当真,也无需记着。”先前所语已让她困扰许久,楚扶晏欲语还休,抚过她后颈墨发,对自己言劝般低喃道。

    “本王承认心急了些,应该慢慢来的……”

    剪雪还想着夏蝉疯了似的刺向主子之景,后怕地哽咽了几霎,终是忍不住开口:“大人有所不知,主子适才差点丢了性命!”

    “夏蝉拿着剪子想伤主子,是项小公子正巧来拜访,才夺下了那玉剪。”

    眸前姝色就这么安静听着,容色静若安澜,仿佛听到的是旁人所遇之事,他忽地再次拥紧,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眸底有暗流翻涌,他无言阖眸,沉声问着:“夫人定吓着了吧?”

    颤意真真切切地传于百骸间,极少见他如是担惊受恐,温玉仪轻拍大人的脊背抚慰着,心似紧跟着颤了颤。

    “此刻这模样,倒像是大人吓着了。”

    “往后与常芸有过往来之人,本王都不用了……”他随之冷声相道,埋头在她颈窝深处一遍遍地念着,“不用了……”

    他似将仅有的脆弱与不安显露,无声地告知着她这个枕边人,在这王府中唯她最是亲近。

    楚扶晏再未言语,只感失了太多,绝不可再失去怀中的这道娇柔玉骨。

    “妾身不是好好的在大人面前?妾身在这,大人何必害怕。”

    见大人似比她还要惧怕,像丢失了件珍贵之物,患得患失般拥得紧,她悄声宽慰,感浑身被拥得疼了,千缕思绪随他一同而颤。

    “磨墨可有人顶替?”一想方才婉拒了磨墨一事,她心有不忍,觉楚大人今夜应是需要有人伴于身侧,便柔婉一笑,缓慢言道。

    “若没有,妾身晚间为大人研墨。”

    楚扶晏闻语低笑一声,似真被她安抚了住,顺着话语一展眉心:“夫人都这般开口了,纵然有人敢来伺候,本王也不会让那人踏进书室一步。”

    之后,在寝房小憩片晌,她便目送大人端身行向大殿,背影清癯凛然,仍透着不怒自威的冷冽之息。

    那背影逐渐模糊,犹如水月镜花,不可触得太深,接触得多了,到头来还是飘渺虚空。

    华灯初上,月色如银,待用过晚膳,她便缓步跟其身影入了书室。

    原以为大人是想那风月之欢,欲行那颠鸾之乐,才召她来此,温玉仪顺从地坐于书案边,从他的命令研磨起了墨汁。

    然而大人却未碰她,他遂了她的意愿,仅命她在旁相伴着。

    案上灯火映照至轩窗,投落着孤冷的人影。

    也不知大人像此般过了多少个日夜,她只静默地伴了几多时辰,便觉困意袭来。

    手中的墨锭被悠缓地夺了去,她转目一望,见身旁清寂之影微扬清眉,示意她回去歇息。

    冷夜为伴,心照不宣,和夫君相敬如宾,恰是她梦寐以求之日。

    与楚大人能这样相处,是再好不过。

    转瞬入了深秋,梧叶送寒声,木叶萧萧,层林尽染,四处纷飞的枯叶也覆了层冷霜。

    多日后的朝晨霜降正浓,窗旁一抹柔云般的娇婉身姿仪态万方,风姿静柔若芙蓉。

    女子微弯着脖颈,似凝神细思着什么。

    剪雪步入时,瞧主子正朝还未落针的绣布发着愣,拿着针线的手悬于空中,迟迟未落下。

    灿笑着将府奴送来的糕点放置上桌,丫头一扬唇角,故作谨慎地问着:“主子是打算将那幅鸳鸯戏水图绣回来?”

    “那对鸳鸯无缘,已被天意分开,我便不去绣它了。若又引来不测之祸,我哪怕有几条命也不够偿的。”

    温玉仪抬眸望向端来的吃食,竟是她最喜的枣泥糕,心上一喜。

    她便当大人是为弥补昔日扔弃糕点之过,欣然品尝了起来。

    倘若再有夏蝉那般欲将她谋害的女婢,她许是不会像几日前那样走运。

    如夏蝉所言,她时不时疑惑着自己是否夺取了公主所好……

    公主倾慕楚大人多时,定在这府邸安插了不少耳目,这便意味着憎她之人暗藏于王府各处。

    自她成婚入府,就已危机四伏,她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无意进了狼窝。

    瞧出了主子的心头顾虑,剪雪回想起今早闻听之言,凑近小声道:“大人已将府上的侍婢都探查了一遍。但凡被公主唤去有过走动的,皆被赐了鸩酒……”

    “奴婢觉着,大人是被夏蝉吓怕了,”丫头顿了顿,思索着此番举止,大人是想让府上的奴才都知晓得透彻,主子所得的偏宠早已盖过了公主,便道得更加小心,“主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大人怕是要赐死整座王府的人。”

    刚落的绣针骤然一抖,指尖顺势被扎出了血。

    她定神望去,不慌不忙地一抿伤口。

    “共处死了几人?”

    温玉仪沉静而问,轻盈放落绣布,明眸瞥向庭院一角,的确觉得今日来往的奴才较平素少了些。

    语声轻得不可再轻,剪雪四顾了几瞬,附耳告知:“据说有三十二人。”

    “若非大人出了府,奴婢都不敢妄议的……”

    她早就耳闻此人杀伐果断,干净利落,一旦心起杀意便无人能阻,这几日与大人相处得顺心,都快觉着是世人危言耸听了。

    至此,她终究升起一阵惧怕。

    心乱为真,畏怯也为真,如若哪日她失了这份恩宠,是否就如那些侍婢般,无声无息地逝于王府中……

    究竟该如何取舍,才能在乱世下得以安身……若拒了这等眷爱,她能一避公主的刁难之意,可若接纳下,她又能得一时的偏护。

    这其中的得失取舍,她还需再想上一想。

    公主在亭台中,想将她除之后快的面容晃于意绪里,她只感五味杂陈,一时难以言表烦闷之绪。

    温玉仪出了寝房,闲坐于花间小径旁的石凳上,出神地思索了良晌。

    她将埋于深处的心念缓缓挖出,所见的是一缕玲珑至诚的心绪,那个在印象里成日将她刁难的楚大人,似乎未像初见时那样让她生厌了。

    心下正轻微漾起一层怡悦之情,忽闻有侍从疾步行来,她循声抬目,见一名府侍恭然抱拳站定,禀报之语令她不禁滞住了身。

    “陛下有令,召娘娘即刻入宫。”

    府卫面色肃然,似乎方才前来传报的,是御前侍卫里举足轻重之人。

    陛下无故召她进宫,想不明是因何事而召,曾经仅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入宫过一回,她若独自前去,未免如临深渊了些。

    温玉仪轻望这王府,未见那人之影,听剪雪告知,大人应是出府了。

    迟疑片刻,她再望离着几步之远的随侍,缓声问着:“楚大人还在外议政,可否再等等?”

    那侍从更作肃穆,正容再道:“陛下只召见王妃一人。”

    普天之下敢违抗圣意的,也唯有楚大人这位重臣,她只是个随时会被舍弃的王妃,在陛下面前,又怎可肆意抗旨。

    “备马车吧,进宫面圣去。”

    温玉仪微理清浅素裳,想了又想,仍回房内换上前一趟入宫时身着的绮罗华裙,瞧着极为华贵端雅。

    彤云密布,隐天蔽日,皇城似要下一场蒙蒙阴雨。

    车轮平稳碾过青石板,马车缓然驶入皇宫,停于宽阔宫道旁,随秋风轻晃,接落几片飘飞下的梧叶。

    本是威严端肃的宫城竟也显着些萧瑟,独自矜重地行下车辇,她沉静环顾,随后朝着最是威不可犯的承岚殿行步而前。

    想来陛下召她一人入殿,是为避开楚大人,又或是,刻意将他支走……此举是何用意,她尚且不知,只感前路不祥,恐有大难。

    疑虑重重,如上空黑云倾压,忽觉刮来的凉风凛冽刺骨,她抬手轻裹了披于肩处的氅衣。

    西风过耳,周遭清寂气肃。

    宫道一侧走来一位形貌端正的男子,剑眉入鬓,萧疏淡远,和她迎面而视,不作躲闪地将她直望。

    她本想行礼作拜,可朝廷达官她皆不识,最终只得微而俯身,从然让道,随即与之擦肩。

    男子渐渐行远,目光追随而去后又回于前方,温玉仪低头问向随行的宫人:“方才走过的是何人?”

    宫人正声回禀,说出的名姓令她微愣。

    “礼部侍郎孙筠,常芸公主的准驸马。”

    此人便是楚大人为公主择选的驸马,想必已接了婚旨,需择日完婚……

    她回眸再望身后宫道,已瞧不见那人影,唯剩落叶翻飞于寒风里。

    “怎么没和公主一道进宫?”她端步继续前行,思忖少时,又问向宫人。

    回首遥望寂寥的长道,那宫人慎之又慎,压低着语调回道:“传言这孙大人不喜此桩婚事,与公主见了面就争吵不和,故而这两人也未见过几面。”

    不喜婚事……

    她叹笑一声,感慨世上竟还有与她一样的可怜人,估摸着公主也恨透了此道婚旨,二人无奈却不得不从。

    想了一会儿,又觉他人的命数与她有何干,眼望眸前大殿,她顺着石阶拾级而上,不宁的心绪忽在此刻安定下来。

    承岚殿内琴音涔涔而响,翡翠玉盘随处得见,怀内美人逞娇斗媚,掌中玉醴沁人心脾。

    李杸半眯双眸,赏着跟前曼妙舞姿,轻一揽其腰,就将秀丽舞女揽于身旁。

    一名奴才从龙凤样纹的屏风处绕行而来,向陛下凑近低语了几言。

    李杸一抬龙袖,命殿中的美人都退下。

    第47章

    琴声一止,佳人纷纷退去,清丽淡姝之影便庄敬走入,在龙椅前郑重一拜。

    “拜见陛下。”温玉仪从容敛着杏眸,随其抬袖便缓慢起了身,欲听倚坐龙椅之人发话。

    眸光时不时地落向殿门处,似确认着某一身影未曾跟来,李杸扬唇作笑,而后将视线转至女子身上。

    “楚爱卿没跟你一道来?”

    她婉然回着,未想楚大人竟让陛下忌惮至此:“陛下只召见的臣妾,自是仅有臣妾前来。”

    楚扶晏当真未同行而来,最是顾虑之事已被打消

    ,李杸松懈下心,眉目轻展,立马招呼她坐到案几另一旁去。

    懈怠地一指案上遗留的棋局,李杸浓眉微挑,意味深长地望向端然伫立的娇影。

    “这棋盘上的残局无人与朕对弈,你来和朕接着下。”

    召她来此仅是为了下棋?

    常年只顾享乐,不理朝政的皇帝唤了摄政王妃前来弈棋,这换作何人都会匪夷所思,陛下定是另有蕴意藏在这一举动里……

    温玉仪静望那黑白两相对的棋局,凝神半刻,欲揣度此帝王心。

    皇权多年被凌驾,陛下怀恨在心,想伺机报复,可又对执掌朝权的楚大人无可奈何,此番是想将怨气尽数宣泄在她身上。

    温玉仪心下一紧。

    当今圣上忽而召她入宫,怕是要叫她有来无回。

    “可臣妾不会下棋,”她恭谦俯首,脚下的步子未迈出一步,眸底柔光敛尽,取而代之的是万分留意之绪,“陛下若当真想找人弈棋,召楚大人前来恐是更为妥当。”

    威仪身姿闻言霎时不悦,浮于龙颜的笑意消散无踪,李杸话语一冷,殿内便如同结了冷霜。

    “朕命你来下,你是要抗旨?”

    “臣妾不敢。”既是陛下执意如此,她的确不可违抗。

    恭敬一行君臣之仪,她慎步行至棋盘前,静观眼前棋局,理衣平静而坐:“那臣妾便凭直觉下了,如若落子引人发笑,还恳请陛下宽恕。”

    从棋盅中执起一棋,她未作犹疑,当机立断地落了子。

    棋子所下,正是上回楚扶晏落棋之处。

    此棋局胜负已是次要,因她本就不谙棋艺。

    重中之重在于,她要提点陛下,身为摄政王妃,她倚仗的背后之势究竟是谁。

    李杸凝眸一望,觉这一步棋尤为熟悉,冷笑道:“为何落棋于此处?”

    “望着上回楚大人是这样下的,臣妾便记住了,”她慎重地回语,眼眉未抬分毫,斟字酌句般清婉相道,“臣妾想着,跟随在楚大人身后,应能仰仗一些威势。”

    言外之意清晰易晓,随伴楚扶晏左右的女子着实不同寻常……

    李杸冷然打量,抬手又落一子,围堵得大片棋子亡败而下:“王妃聪颖,可每一局都不尽相同。”

    “对于这棋局,走此一步,必死无疑。”

    最后几字如落石砸于心湖之上,就算湖面再是宁静,亦会激起一方水波。

    她僵着身子正襟危坐,柔荑玉指再未执棋。

    “臣妾本不会弈棋,输棋是意料之中的事。”故作认命般泰然接受,温玉仪浅笑回应,若芙蓉花般婉约而答。

    倘若陛下有意赐她死罪,今时便可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她无可辩驳,已临绝地,只可束手待毙。

    而他,始终不知今日她所遇,闻知之时许是只听她死于非命,旁的便一概不知晓了。

    李杸见面前姝色目光微颤,笑得更是狂妄,想那楚扶晏的枕边人于眼下惊颤不止,愈发来了劲,玩弄之念涌上眉梢。

    “不跟他这步棋,落子在别处,你本还有赢棋的机会。”

    仍紧盯着身前棋盘,她静听讥讽笑声萦绕在耳,沉寂一思,良久又问。

    “以陛下来看,臣妾该如何才能绝路逢生?”

    问的是案上棋局,可此棋是胜是负本无关痛痒,她深知,所道的每一字关乎安危,就如履薄冰般试探起君王的心思。

    “既然受困于棋局,那便挣脱出此棋盘,”唇边嗤笑更深几许,李杸瞧好戏般玩味轻笑,意有所指道,“离了这局棋……你兴许能转危为安。”

    “不为自身着想,也要想想那在风雨中飘摇许久的温家……”

    “尤其是你那已上了年纪的母亲。”

    沉思几瞬,李杸不忘又道一语:“楚爱卿疑心极重,且不可让他瞧出端倪来。十日内离此京城,朕放你这一回。”

    离开京城……

    这棋盘就犹如身处的皇城,陛下想让她自行逃离,出了京城,追杀便止,生死由她定夺。

    温玉仪立刻明了其意,若她一日不离,遭受的行刺之举必会不绝而来。

    陛下将她在意之人瞧得透彻,如此,逼迫她尽快离于此地。

    “罪己文书朕已替你想好,瞒夫窃香,不守妇道……你说这污名朕想得如何?”面上溢满着戏弄般的讥嘲,李杸长笑几声,狰狞之色微漾于眉宇间。

    陛下所说的罪状,她已漠不关心,唯想的是母亲的安危,以及自身能活到哪一日。

    “臣妾谢陛下提点。”她直身跪拜,随之叩首谢恩,似觉心绪异样万般。

    曾以为若有一日被迫离那王府,定是因大人厌恶到了极点,到头来,竟不想是陛下要将她除去。

    王府不容,宫城不容,这天下似再没了她的栖身之地……

    昔日竭力求来的尊荣与安宁被轻易地毁之一旦,父亲的算盘落了空,而她这枚被送入王府的棋子无足轻重,似要在纷争中被葬送了。

    懒散地一打哈欠,李杸斜坐于椅座,把玩起盅边玉盏,朝宫女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旁侧宫女柔声相告:“回陛下,申时一刻。”

    “朕要去瞧月娘了,再不去,美人恐要闷闷不乐。”李杸像是念起了何事,一瞧那散落于棋盘上的黑白子,又将摩挲于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笥里。

    “这盘棋……朕改日另寻高人再下吧。”

    想告诫的话似已言毕,陛下已然丢了雅兴,于此,她终是可以离宫回府了。

    作势恭然退步,待这天表之姿慵懒地离殿,温玉仪才敢淡然起身:“陛下有事缠身,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殿外草木摇落寒霜,凉意袭人,偏透着凄清之冷,深深宫邸迎秋雨,犹为离人散起落花。

    此乃陛下的思量,亦或是公主授意之托,她已不愿深思,如今若想活命,唯有逃出上京。

    温玉仪未感悲切,也未感惊骇,思绪出乎意料地平静。

    好似昔日里的千思万绪在顷刻间解出,她再不必顾及温家,再不必受公主留难,再不必纠缠于如麻的心念里。

    再不必……见他生怒。

    夏蝉愤恨的问语缠于心间未散,她不觉自嘲,当初为何不想方设法地逃去别地……只要得大人应允,她便可无牵无挂地离走。

    顺陛下之意走了,她能护下母亲,也能保自己的小命。若一五一十地告知楚大人,她不确定,她无法笃定大人会拼死相护……

    楚大人心思难测,她向来看不透,一走了事,好过自陷泥沼。

    片片枯叶飘落至殿檐壁角,入目的尽是红墙金瓦,她再行宫道时,闻听有步履临近,心上无澜远眺,撞见的仍是那礼部侍郎。

    “拜见孙大人。”

    温玉仪见景轻俯身子,再不拜礼,怕会让人觉她太不懂礼数。

    “同病相怜,何需行拜,”行来之人隐约轻哼,擦肩时步子一止,立在她跟前怅然而望,半晌低声回道,“若真要行礼数,应是下官拜王妃娘娘的。”

    此人垂首立定,真向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长揖,似有话与她说,当下未有要离去之意。

    将话中的一词轻念,她嫣然一笑,柔和问着:“孙大人说同病相怜,又是何出此言?”

    孙筠言近旨远,眸色掠过一丝不甘,无奈开了口。

    “皆被婚旨所困,一世不得安宁。”

    方听宫人言说,这位礼部侍郎与公主性子不相合,定有怨恨藏于心里的,温玉仪仰目浅望,觉察自己正立至一棵遮天槐树下,日晖被悄然遮挡。

    她平心定气,眼睫徐缓翕动:“看来孙大人十分不满与公主的亲事。”

    “莫非娘娘满意?”心有惆怅隐忍了多时,孙筠忽地望她,双目微泛了红。

    她自是对婚旨有所埋怨,只是随着朝来暮往,那怨念已断,如今和大人共处甚欢,她知趣而安。

    几多深夜与大人缠欢于被褥间,时而觉着在床笫寻欢时,他应是真切愿护她在怀,真切地愿和她说几句话……

    蓦然低笑,她轻声回答,嗓音若琴弦轻拨:“能和楚大人相敬如宾,得无上荣华,本宫已知足。”

    孙筠轻嘲般一扯唇角,负手而立,眉宇渗出了一些愁绪:“娘娘看得开也罢,楚大人当初与下官说,此道婚旨只是为堵朝堂非议。下官若敢欺上公主分毫,这礼部侍郎之位便要让与他人。”

    “下官迫不得已,只能接下圣旨……”

    言至最后,男子不易察觉地切了齿,负于身后的双手紧握,指尖欲将掌心攥出鲜血来。

    大人挑选的这一驸马似乎对婚旨恨意颇深,二者将来应不好收场……

    温玉仪明眸轻缓回落,回望来时路,心下已释然:“夫妻二人了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落得清静,也未尝不可。”

    “娘娘倒是想得惬意……”

    孙筠闻语大笑几声,小声凄悲,似觉她已无可救药:“难怪楚大人还让下官识趣些,让下官像娘娘一般乖顺听话,莫想些遥不可及的黄粱美梦。”

    第48章

    她无意猛然一滞,浑身不由地僵愣。

    近日滋生而起的念想被霎那浇灭,连同滋长的一切妄念消逝无痕,心坠到了谷底。

    于他眼里,她只是个服顺听命的王妃,令他省心少事,有这温顺的性子便是他最欢喜之处。

    如此和准驸马说,大人是思量着与公主继续保持那不伦不类的干系,告诫着驸马,将来之日佯装未闻未见。

    而她终究是任他差遣的一名女眷,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发泄着无止境的欲念。

    “应从楚大人之命,是本宫的分内事。”

    良晌回言,温玉仪敛眸一动未动,容色静若平湖。

    若非仔细端量,无人能洞察出,她暗自扯住的衣袖已被揉皱。

    孙筠见王妃这般无所求的模样,愤慨尤甚,怒笑一声,决意不再言谈:“关乎娘娘,楚大人只道了这一句,其余的所思所量,皆是半句不离公主。”

    “娘娘不觉受了耻辱,下官觉得此乃奇耻大辱……道不相谋,下官已无话可说。”

    许是语声大了些,来往而过的宫人频频瞧望,面色添了层疑惑,掩唇窃语,所议的像是她与这礼部侍郎争吵之景。

    她惊觉已在宫道旁待了许久,陛下的威胁未解,此时该想法子要出这京城。

    “皇宫流言蜚语较多,非我等能久留之地……”现下只为明哲保身,宫内若起了谣言,此名节怕是不保,孙筠赶忙一拜,走回宫道上,故作镇定地理袖离去,“下官先行退了。”

    这世上,她似乎不再对谁抱有期待。

    险些便要以为大人是真心转了情念,要护她在怀,决意与她和平共处完一生,她差点信以为真。

    此刻及时止损,为时还不算晚……

    温玉仪款款回坐于马车内,顺着微冷的秋风归府,遗落下一阵心凉。

    既是如此,她便再不去想“夫妻”二字,连同那应尽的本分她也要亲手斩断。

    那王府本就不是她该待之地,弃下所有杂念,她忽感自在,好似再是无牵无挂了。

    马车碾上巷道中的几粒石子,随之颠簸了几番,温玉仪扶稳轻撩车幔,对一路驶过的景致已有些许熟悉。

    虽是白日,檐下未明的灯笼仍光华映照,火红色泽熠熠生辉,衬得巷旁长窗更是清幽雅致。

    赏了几霎,抬起的玉指正欲放下帘幔,她忽听有人从后快步追来。

    唤声逐渐覆过车轮滚动之音,语调耳熟得很。

    “美人儿且留步!”

    那人影疾步奔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与马车并行时朝她招了招手。

    她慌忙向马夫唤停,瞧清奔来之人竟是赫连岐,不免困惑横生。

    赫连岐?

    据她所知,这名晟陵使臣应早已出了城门,如何还会于街巷再遇……

    终是平复下喘急之气,赫连岐不羁作笑,一转目光,又落至她的颈处玉肌上:“总算给小爷我追上了……”

    公子松了松气,好在未见她被欺打后的伤痕。

    “赫连公子?”她柔声轻唤,不明此人何故折返回京。

    自从在茶馆中见了面前女子的可怜样,赫连岐着实放心不下,深思熟虑过后,心上有了些主意:“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问问,那日美人回府后可有再被楚扶晏欺负?”

    黛眉更作拧紧,半晌听不出话外意,温玉仪细细回思,不解道:“公子说的是哪一日,本宫不明白。”

    “便是美人在茶馆饮醉酒的那日,”公子边道着,边想她定忆不起当日之景,就玩世不恭般闲散相告,“我恰巧撞见了美人正受着欺打,就英雄救美,带美人去青楼快活了!”

    “青楼?”

    “你带本宫去了青楼?”

    犹如听了天书般难以置信,她想起那时饮多了烈酒,便在茶馆中熟睡了着。

    醒来时她已躺在了寝殿内,望见的是那道清肃身影正于榻边阅着奏折。

    期间的事,彼时她全然记不起。

    “那楚大人……”温玉仪良久启唇,对那醉酒的后续之事尤感好奇。

    “他自然是跟着去的。”随性地一展折扇,赫连岐将扇子悠缓轻摇,故作肃然地一咳嗓,洋洋得意道。

    “放心,我可是为美人出了口恶气,让那楚扶晏在楼廊上等了两个时辰,最终还用的是他的银两!”

    温玉仪讶然好半刻,怎么也想不出赫连公子口中说的是何等景象。

    未想那位极人臣的楚大人竟会如此受他人愚弄,他究竟是如何思量的……

    实在未忍住心底涌出的笑意,她轻然弯腰,避于轩窗下掩面轻笑,随后再直起娇身正经相望。

    见此一幕摸不着头脑,赫连岐只见姝影沉默片晌,想她许是念起了伤心旧事,担忧地问着:“怎么,美人真受罚了?”

    “美人儿,跟我回晟陵!”

    他不忍心眼睁睁地瞧着姑娘陷于火坑里,此番有幸再见,便决心要带她一同而归:“小爷我护你敬你,绝不让你再受丝毫委屈!”

    青楼追欢后,本想去王府找她,可楚扶晏偏是不让靠近府邸,命府卫将他拒之门外,赫连岐凝望帷幔旁的这抹姝色,此刻果断想带她离京。

    温玉仪闻言忽愣,迟疑问着:“去晟陵?”

    “远离这地方,许能让你欢愉些,”不知她意愿何为,这浪荡公子蹙眉又思,随即好言相劝道,“你若哪时愿意离开了,便命人告知我一声,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不论何时?”她再三发问,打趣之绪倏然凝重,桃颜变得正色起来。

    见美人道得认真,赫连岐连声应下,拍着胸脯正气而言:“正是!我这人最见不得美人受欺,遇上了定是要鼎力相助的!”

    “不过我也无法一直留于万晋……”

    他惋惜作叹,一想家中还有琐事需料理,心觉不可再这般久待:“最多半月,半月后未得美人消息,我便真回晟陵了。”

    若有晟陵使臣同行,出此皇城便会轻易许多,加之去了晟陵还有歇脚之处,的确是一举两得。

    温玉仪淡笑着颔首,平静道谢:“本宫知晓了,多谢赫连公子的好意。”

    赫连岐拜别前递了张叠好的宣纸,她默然展开,上边写的是个客栈名,应是赫连公子在城中的暂居之地。

    此前一时情急说了谎,激起了此人的怜悯之心,将欺辱妻室的罪过都扣在了摄政王身上,她未料这位使臣竟耿耿于怀至今……

    她原想为楚大人解释上几语。

    可陛下的恫吓依旧徘徊未休,温玉仪凝神稍滞,借此让赫连岐带着离京,往后再与赫连公子坦诚也非全然不可。

    思索之际,忽有一道凌厉伴随寒光迫近而来。

    伴随着冷风,她感到一霎森寒,车帷被风吹起,缝隙间急掠过刀刃锋芒。

    温玉仪怔然侧目,见一把匕首已直直地刺在了脖颈旁!

    匕刃钉于舆壁之上,几缕青丝断裂而落,飘至裙裳一角,引得她猛地心颤,凉意直冒心头。

    那匕首若再偏离几寸,她当下已是死状可怖的尸首一具。

    “主子可有大碍?”

    马车外剪雪颤抖而问,

    惊恐地一撩帘幔,顿时长舒下气来。

    “发生了何事?”温玉仪使力拔出颈边匕首,惶惶反问道。

    “主子无恙真是谢天谢地……”后怕地喘不上气,丫头额冒冷汗,断断续续地禀告,“方才从房檐上跳下一面目狰狞的刺客,像是冲着主子来的。”

    “多亏……多亏了楼大人出手,打偏了飞来的匕首,才……”

    她闻声向窗外瞧去,此刻已不见刺客影踪,唯剩那浩然身姿直立不远处,剑眉紧蹙,眸中溢满担忧。

    望这道澄澈之影收长剑入鞘,她恍若隔世,忽觉听说他提亲的消息后,已长久未见:“本宫已不记住被楼大人救了几回,今时都不知该如何言谢了。”

    楼栩瞥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面容凝肃万般,似庆幸着自己及时赶到,迟来一步,许是要悔恨终生。

    “方才那人身手了得,下官与他过了几招,仍被他脱身而逃。”

    “欲夺娘娘性命的,究竟是……”

    回眸之刻,他话语一顿。

    楼栩惊诧地看着舆内娇姝泛着清泪,眸底思绪似破碎了般,剪水秋眸透出的满是不安。

    她微然发颤,恐惧像是抑制不住地蔓延,双眸低垂,如同知晓着幕后之人是谁。

    而她轻抿唇瓣,偏偏对此不答。

    自相识之初,从未瞧她这般畏怯,所见的向来都是静若止水的姿态,楼栩愕然,忙安抚似的低语:“不问了,下官不问,娘娘不必慌张……”

    他凛眉微思,慎重又道:“近日有人想要暗害娘娘,下官派遣些人手,护娘娘左右。”

    这举动是他的作派,不论是何人受难,她深知若被这刚直的皇城使撞见,便能受他相护。

    可背后执棋者是当朝皇帝……

    他若插足这一事,整个皇城司恐要受到牵连。

    “楼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可本宫无需皇城司插足。”惧意渐渐平息,温玉仪极是庄敬地一行礼数,心想纷争已愈发缭乱,不能将他再卷入其中。

    “本宫心中自有定夺,楼大人多此一举了……”

    匕刃上仍泛着冷光,她又望了几瞬,轻然将匕首藏于袖里。

    楼栩迷惑未解,心间疑虑重重,凝眉肃声再道:“玉仪,你可知适才你险些……”

    “本宫说了无碍。”

    镇然抬声打断其语,她迎视向庄肃的目光,良晌沉声道:“其中的因果复杂,楼大人定要千万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第49章

    窗旁女子柔缓摇头,示意着切忌多问,他骤然凝滞,紧握着手中剑鞘。

    忽而有一念头涌现。

    她避之不言,兴许那人她无力抗衡…,楼栩犹疑在心,脑海里闪过那凛然身影。

    “是楚大人蓄意为之?他想杀妻?”

    温玉仪沉稳一想,缓缓发出轻叹,仿佛一切恶劣之举都被她那所谓的夫君揽了尽,恐后果难料,忙肃穆回道:“他待本宫很好,楼大人莫妄加揣测。适才遇刺一事,楼大人就当从未撞见。”

    可眸前男子似不愿善罢甘休,仰眸一望上方屋檐,正是适才刺客的藏身之所,正声回着:“那匕首险些夺了娘娘的性命,下官岂能熟视无睹……”

    “本宫说无碍便是无碍,楼大人怎么听不明白?”

    话道出口,她才觉冒犯了些,面前之人如何能知晓她的处境,这一声反问是她过于唐突了。

    帷幔被轻盈放落,随马夫一挥缰绳,马车便朝着王府稳然而行,銮铃响于巷道中。

    温玉仪未再多言,恐说多了引火烧身,况且楼栩已向别家姑娘提了亲,就不再去作扰。

    车辇平稳穿过几条街巷,周围时而人群熙攘,时而寥寥可数,此段街巷之路分明不远,她却甚感漫长。

    剪雪频频回望,见着紧跟一路的楼大人,不免犯了愁。

    楼大人与主子之间的情意可都被望于眼里,丫头小声嘀咕着,虽隔着帘幔,瞧不见主子的面色,也知她万分困扰:“楼大人一直跟着,这该如何是好?”

    “他想跟,就让他跟着,”温玉仪轻声答道,犹如自语般压低了语声,“我只需装不知便可……”

    跟随于马车后的挺拔身姿似怕予她难堪,仅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身距默默护送,再无旁意。

    府邸已近在眼前,楼栩心起的顾忌与忧虑既难以打消,让其他跟至王府也无妨,她安适地坐着,放任此景不顾。

    可转眸望向府门时,门前伫立的人影令她顿然心惊。

    那道清癯身姿若琼树般直立,深邃眸光落于行驶的马车之上,准确无误而言,应是落在她身上。

    也不知是因为何事,此人竟是破天荒地在府宅前等她……

    跟于车后的楼栩仍未走远,被那位大人瞧见,恐又会惹起怒意来,她沉默细思,随即将先前叠好的宣纸塞于剪雪手心里。

    杏眸再望那仅隔了几步之遥的男子,再走近些,可真会被喜怒无定的楚大人瞧于眼中,温玉仪招了女婢过来,探出头低语着。

    “替我向楼大人带一句话。”

    “主子吩咐便可。”剪雪凝神细听,不紧不慢地将纸张放入袖中。

    “问他能否帮忙,去寻晟陵使臣赫连岐,”眸色娇婉盈盈,却带了半分微不可察的决然,她字字轻顿,依旧柔声细语,“再与赫连岐说上一声……本宫愿意走。”

    “奴婢领命。”稳步一止,丫头转身便向已跟了许久的楼栩行去。

    依陛下所言,远离这座宫城才能保此一命,她索性就这样远走高飞,今晚与大人做一道别。

    既然大人对公主情意至深,心下满满当当地装着旁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逢场作趣,只当她是玩物养于府中……

    既然巧言令色皆当不得真,她何必再留于都城。

    陛下发难,楚大人若不护上几般,她就真如陛下说的那样,穷途末路,必死无疑。

    马车终是在王府前停了下,那无言跟随在后的身影已了然地取上纸张走远。

    她俯身端然地来到大人跟前,柔婉行礼,与寻常无二致。

    她转念再想,今日接到圣意走得匆忙,未赶得及告知,大人或许是回了府寻不见她踪影,才这般相候……多少是该向他言明的。

    想至此处,温玉仪微垂眸子,莞尔轻问:“妾身无趣,便去城中街市走了一遭。大人今日怎在府门前候着?”

    “一人用膳食之乏味,想着等夫人回府一同用膳。”身前肃影闲适地回道,若有所思地念起此举的目的何在,却依旧想不出用意,只觉得心上莫名欢悦,轻步走向膳堂。

    “如今有人相伴,本王更是习惯些。”

    缓步穿过庭院游廊,楚扶晏思来想去,清容悦色不减,又决意和她说道:“本王命人备了一桌佳肴,那菜肴都是夫人喜爱的。”

    她擅自离府,不告而别,大人竟未生怒……

    以楚大人所掌的权势,随意一探听,便可知她是被召入了宫里,她所说的皆是敷衍之谎。

    然大人心绪极佳,似乎对此说辞深信不疑。

    温玉仪疑惑渐起,想他这一个月以来着实有许些变化,随之莞尔轻笑:“妾身自己都说不上,大人怎知妾身的喜好?”

    “去了趟温府,自是会知晓一些,”从容答着她的疑问,他意味深长地回着,清冷目色竟多了丝许得意,“温府为阿谀取容,又不知本王喜好,招待的佳馔定当是夫人的昔日之好。”

    她不知无妨,温府的人定是知晓得透彻,那家宴上摆的,多半是她从小最喜的膳肴。

    温玉仪极为讶然,未料大人竟会专注起这等微小之事。

    今日如此讨好又是为哪般,大人莫不是有事相求,她一时如坠云雾,顺着步子继续行走。

    待行至堂内,真大人所说,膳桌上摆满了菜品,与此前温宅中见的大抵相近,她微感讶异,立于桌前未挪步。

    “那菜品,大人当真记住了……”

    “夫人不喜?”楚扶晏见景微作迟疑,举止稍缓,眉间似有几多不解。

    唇

    角忽有上扬之意,明眸弯如新月,笑靥若昙花般绽开一霎,她顺势敛住一淌而过的喜色,温声轻语:“是大喜过望,能与大人缔此良缘,妾身不胜荣幸。”

    “那就快用膳吧!”楚扶晏正一起筷,眉宇一凝,又命人从旁侧柜橱处端上糕点。

    “本王险些忘了,还有从城南买回的枣泥糕……”

    枣泥糕……

    曾经被大人扔弃的枣泥糕顿时涌入思绪,当下物是人非,只是赠予之人已然不同,她愣了一瞬,觉他是想对过往做些补偿。

    大人何故这样……

    温玉仪见景一僵,黛眉一展,忽地就明朗了。

    是了,她被召入宫,大人定是知得一清二楚,此番仍是试探。

    试探她现下对楼栩还留有几许情念,试探她会如何应对陛下,而他只会袖手旁观,饶有兴趣地将她愚弄于掌中。

    亦或是,大人在等她苦苦相求。

    堂中不觉沉寂了半刻,手中碗筷被轻盈放落,温玉仪容色温柔,带着些决意,释然般长叹。

    “大人曾说,一直想让妾身恳求一回,如今终是等到了。”

    他闻语轻扬双眉,听身旁娇色欲哀然恳求,暗自欣然,跟着一放碗筷,正色问道:“想求本王何事?”

    随后,楚扶晏便见着身侧的娇柔玉姿缓缓而下,容颜一如往日清丽净明。

    她眸光柔静,唇边落下的,却是令他震颤不已的一词。

    “妾身斗胆,恳请大人……休妻。”

    竹箸未被放稳而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几响。

    落声极轻,但似狂涛骇浪般袭来,震动着这一隅宁静。

    “休妻?”

    楚扶晏半晌才念出这二字,眼底的怡情雅趣褪个干净,冷颜溢满了困惑。

    恭顺跪于其身边,她静默再拜,面容堪称平静,字字笃然:“是,恳请大人休了妾身,放妾身自由。”

    他蓦然起身,难以置信地蹙紧了眉眼,薄唇微动,难以置信此言是她道出,片晌后再问。

    “你让本王休了你?”

    “是,妾身正是此意。”笃定地回言,温玉仪俯首垂望,见映照在地的影子被一方阴影遮挡。

    她仰首瞧望,眼前之人身姿清凛,如不可攀的玉树高高在上,不由分说地将她遮得严。

    王爷休妻,本是当今圣上的一道圣旨决断,然而此婚依照的先帝遗诏,断了这婚事难上加难。

    可若……可若是她个人败德辱行在先,再与温家脱了干系,让大人行休妻一举,顺从陛下所愿。

    她可重获自由,离开都城另寻栖身之地,再不寄人篱下,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至于母亲,知其安好,她便无虑了。

    俯视着这抹婉若芙蓉的姝影,楚扶晏冷笑一声,忽感荒谬得紧:“你想让本王休妻,原由何在……”

    “大人与妾身皆无情无意,只因一道婚旨结缘,”她跪直着娇躯,恭敬又淡漠而回,“妾身想出一法,若妾身写下罪己文,自行言明所犯的罪行,就可解了这婚事。”

    那刚下的婚旨还可以作悔,温玉仪尤感释怀,一切都像是回了本该有的轨迹:“此举不会辱了大人名声,一切罪过由妾身担着。”

    “公主现下仍未与准驸马成亲,大人还来得及。”

    他本该与公主相知百年,而她,本该去寻一处安定。

    眸中女子道的话语轻若云烟,未落多久便随穿堂清风飘散了,唯留一股淡漠徘徊不休。

    他单是伫立着,听她用着绵柔温语说着最狠的话。

    “你不怕令温家蒙羞?”

    楚扶晏不求甚解,不明她是如何想出的拙劣之计,前思后想,忽然问起她最是在意的温府兴衰。

    似已想得透彻,她浅笑着一低眼眸,仍旧淡然答道:“只要断绝干系,温家便不会受牵连。”

    这道清艳皎姿分明是想斩断受了多时的束缚,纵然丢了名节也要远离一切是非。

    也包括远离他。

    “那你呢?”负于衣袍后的长指轻微攥紧,眸光似冷到了极致,他顺势凝眸,阴沉而问,“你又当如何自处于世?”

    温玉仪轻缓摇头,语调再度轻柔:“妾身自有打算,大人何故要问得详尽。”

    第50章

    她当真薄情无心,同住一个府邸已有了许些时日,却和入府时一般无二。

    她的心好似当真容不下旁人,从头至尾,连一寸毫也没给他空出。

    如今唯有这夫妻之名能与她有上牵缠,名分断了,便再没了干系。

    “好……好得很……”

    楚扶晏轻笑几声,笑意里透着讥讽与冷寂,浑身散的尽是森森凉意:“真是个绝妙之法,本王深谋远虑到今日,还从未想过这般精妙绝伦之策……”

    玉指悠缓地触上案桌一角的杯盏,他望着满桌肴膳,顿感讽刺至极,转眸怒喝道。

    “你听好了,这一世,本王对你纵使无情意,也绝无可能休妻!”

    天涯陌路,一别两宽,大人应欢喜才是,何故揪着她不放……

    未料大人会这般愤然不允,温玉仪抬目相视,只当他是难找像她这样的帐中顺意之人,忽感惋惜罢了。

    “与大人相处之日,妾身受宠若惊。可这王府并非是妾身该待之地,妾身不愿再被困着了。”

    “困着?本王从未困你,你大可随性出入府邸!”他闻言再扯唇一笑,猛地抬袖一指府门,冷然问着。

    “本王已退让到了这一步,你还有何不满?”

    话音刚落,他大怒般挥下云袖,将膳桌上的盘盏尽数砸落。

    一串支离破碎之声似划破长空。

    温玉仪眼望身前狼藉一片,语声再度低柔,不慌不忙地回应:“妾身心满意足,是大人多虑了。仅是忽然想到这一计策,妾身觉得是个良计,便说与大人听。”

    和他平心静气地道尽时,她倏然瞧见这清绝之影无策般立着,眼梢竟有丝许泛红。

    眸底所掠,是她不曾见过的茫然。

    讽意几乎散尽,遗留下落寞回荡于心头,他凛紧了眉眼,自我解嘲般低声道:“以身败名裂换取自由无拘,这王府便让你如此厌恶?只有离开,你才能诚心如意?”

    “来人!王妃神志不清,鬼话连篇,今日起禁足于王府!”

    顿了几霎,楚扶晏怫然作色,随之扬声高喝,朝府侍淡冷一下命令:“未得本王旨意,王妃不得踏出寝房!”

    怒语声声入耳,使得府邸陷入了死寂里,她平稳地起身,在寂静中随府卫入了一间雅房。

    房门阖上前,她瞥望堂中的背影,见大人失落地驻足,比那清夜中的冷月还要孤寂。

    他为何非要将她留着……

    心知自己现下是被囚禁在府,温玉仪端坐于软榻上,不喧不闹,只从容地刺着针绣。

    她眉目微微低垂,如同在等着何人般安然自在,此番是势必要离京的。

    其实也并非无愁绪,方才之景频频浮于眸前,一些事她着实想不明白,心上烦闷得要命,只能借着刺绣慢慢理顺着思绪。

    不就是与大人缠欢了几夜,不就是顺着他的脾性服从了几回,他何苦要这样为难……

    在她看来,楚大人只不过是恋那云雨花朝,恋那尤云殢雨,魂牵梦萦,鱼水缠绵,换作别家女色,也可找到一位顺心之人。

    再者,大人就算再寂寞,还有公主为伴,如何也无需她去挂念。

    深思过后,似解开了不少,温玉仪垂目轻望,手中的彩绣竟被绣乱了几针,又默然拆起丝线来,欲重新再绣一遍。

    方才膳堂的动静实在太大,府中下人被吓得心惊胆慑,剪雪也不例外。

    时不时瞥向寝房内,丫头忧心如焚,不知主子是说了什么话惹怒了楚大人。

    照此情形,没有个十日半月,大人这怒意怕是消不了了……

    而今主子被禁足于房中,楚大人又愤意未消,进了书室再是没出来……眼瞧着天色暗下,剪雪端茶入屋,转身阖上房门,在主子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主子是遭遇了何事?”谨言慎行地附耳轻声问,丫头想解此困惑,“自打从皇宫出来,主子便魂不守舍的,可是因陛下说了什么?”

    哪知主子从容地放落针线,远望窗外西山日薄,杏眸清明,缓慢开口。

    “离京乃绝佳计策……大人和温家都可相安无事,而我也可借机了却这

    婚事,落得轻松自在。”

    “奴婢怎么听不懂……”剪雪顺话寻思良久,仍未揣测出主子的用意。

    目光回于窗前枝条,枯叶落尽,寒冬似要来了,温玉仪柔笑作罢,觉得来王府的这些天日,像做了大梦一场。

    “这两日,赫连岐会带我出府。此后去了晟陵,我就可以安稳清闲地度日,再不必求人高抬贵手,逆来顺受地活着。”

    去意已决,此地的旧人旧事便不再留恋了。

    她骤然一想,回忆起赫连岐坚定而道的话,还有极力想带她走的模样,决意信那人一回。

    毕竟在怜惜女子上,赫连岐的确是诚心真意。

    楼栩如若应她所言,将话语带到,不出三日,她便能离此府宅。

    剪雪似懂非懂地听着,颔首几瞬,只猜测主子的郁气许是压抑了太久:“主子是想弃下摄政王妃和温府长女的身份,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人。”

    “时局所迫,亦是我心向往之。”

    她不置可否,喃喃低语着,转目看向这忠心不二的丫头。往后去了晟陵,不比在京城,这丫头许要同她受上些苦。

    丫头已过及笄之年,若遇上个良人公子,她便让剪雪风光出嫁,无需跟她受苦受累着。

    温玉仪静想片刻,便自行收拾起细软来。

    一知半解地应声而回,剪雪阖紧门窗,赶忙蹑手蹑脚着理起物件:“奴婢有些明了了,这就偷偷去收拾行囊。”

    对于楚大人喜怒无常的心性,她向来捉摸得不透彻,好在回府途中留了一心,为这囚禁铺了条后路。

    曾带入王府的随嫁之物被一一收起,如同这一段往昔之忆被尘封而下,温玉仪轻叹一瞬,清点起了妆奁内的金钗玉饰。

    月色皎皎,净澈似霜雪,明月照至远处高楼,流光浮动于层云若明若暗,倏忽间又消逝不见。

    然皇宫一处的承岚殿却灯火通明,一时半霎未有要熄的迹象。

    卧榻上轻然退了两道妩媚艳姿,李杸半敞着亵衣,抬手散漫一拢,瞧清深夜前来打搅的跋扈之色,无奈揉了揉眉心。

    本觉得父皇欲助她除了那碍眼的女子,常芸欣喜若狂,可眼下一望,似乎与她想的却是有别。

    “父皇分明答应了,答应儿臣将王妃灭口。可父皇不但未将人除去,怎还与她玩起儿戏来?”

    “她若离了京城,对常芸你而言却是一件幸事,”李杸闻语冷哼,龙颜稍有和缓,拿她没计策,“你怎瞧不出朕的苦心何在?”

    不明所以地一凝凤眸,常芸欲听其下文,恨不得将那温家长女挫骨扬灰:“儿臣愚笨,望父皇指教。”

    李杸双目含笑,眸色明暗难分,偏让人感到锋芒阵阵:“她真死在了京城,楚爱卿定会彻查此事,到时查到你我这儿,不就暴露了行径?”

    若那女子真殒命在了上京,楚大人的确能轻易地查明其中原由,真到那时,她便是有口难辩,令那肃冷身影生恶万般,再扭转不回……

    忽地明白父皇当真是用上了一份心,常芸沉心思索,难堪至极,觉这趟走来而来的确是错怪了父皇。

    “让她独自离去,儿臣与楚大人之间便没了妨碍之人,将来可凤协鸾和,得百岁之好……”

    待碍事之人远离此地,再可神鬼不知地将她除去,欲速不达,心急易乱了阵脚。

    常芸唇角稍弯,想得极是美满。

    “常芸也不必一直中意着楚爱卿……”李杸听罢一咳,对其所念百般不解,忙言上一声劝。

    “天下男子繁多,你身为万晋唯一的公主,要怎样的翩翩公子不会有?”

    楚扶晏凌驾皇权多年,公主如何会不知,只因一时被爱慕之意蒙昏了头脑,

    李杸苦口相劝,实乃为她着想。

    “儿臣不管,儿臣非楚大人不嫁!”

    可她想得到的男子怎会撒手而让,常芸轻撇朱唇,执拗道:“先前都是因温家长女坏儿臣相悦之意,待她消失,楚大人就会对儿臣爱慕如初。”

    李杸再作一咳,酝酿了许久,也不晓该从何处将她点醒,思来想去,正声问道:“朕还是要提点常芸,楚爱卿绝非善类。”

    “如有一日,朕和楚爱卿只得选其一,常芸又会如何选?”

    这一问,似是问倒了这位气焰嚣张的公主。

    从未想过有这一幕会发生,常芸凝目再次思忖,忽觉面前男子的面色逐渐暗沉,立马回语。

    “儿臣自当选父皇!”

    她娇然嬉笑,坐于其身旁,若儿时般钻入怀中:“这天底下唯有父皇待儿臣好,儿臣都是望在眼里的。”

    可她迟疑半刻的神色已被望于眼底,李杸轻抚着少女发丝,眸光掠过一缕冷寒。

    “不愧是朕的公主,朕的好女儿……”

    初冬已至,草白凝起繁霜,即便是晨初之时,长空仍被昏暗相笼,刮来的冷风越发凉寒。

    原以为收得消息后,赫连岐会与她一般收拾上一二日,但她忘却那豪放不羁的公子爷本就无繁杂乱之物带在身,收拾起来自会快上许多。

    翌日薄暮冥冥,还未入夜之际,她便眼见这位晟陵使臣潜进了房中。

    府院内寂静无声,此番无人察觉。

    这回所见的赫连岐和昔日相比稍有不同,街巷得见赫连公子的邋遢样已变作一身整洁。一袭淡紫长袍着在身,他硬生生地显出一分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