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审视的目光径直落在元清梦身上,她脸颊如同火烧一般,此刻才明白傅少轩对她,更像是在观赏亲手装点的瓷器。倘若这瓷器恢复了白釉瓶的寡淡模样,傅少轩就提不起兴趣了。
单凭元清梦从傅少轩手里拿到的珠宝,即使她此刻不再做歌星,将到手的首饰统统卖掉,余生也能过得富足。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元清梦习惯了灯火酒绿、被觥筹交错包围着的生活,猛然让她回到整日粗茶淡饭的日子,她心中生出惶恐。
元清梦连忙换了衣服,即使她重新换好的蓝紫色旗袍和募捐活动格格不入,但元清梦看到傅少轩的脸色变得温和,悬着的心才落到原地。
傅少轩临走前不忘记叮嘱元清梦:“灰扑扑的普通人大街上随处都是,而元小姐和她们不同的就是,你靓丽的像一颗宝石。千万不要让自己泯灭在众人之间,我会觉得可惜的。”
回到傅公馆,汽车还未进门,就看到一群女学生站在铁门前面,怀里抱着募捐箱。傅少轩眉眼中浮现出不耐烦,女学生见有人来了,走到汽车侧面脆声说道:“先生,我们是清心女中的学生,现在为失学儿童筹集善款,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同样的话,刘文慧今天已经说了第十七遍,但她不觉得厌烦,眼睛仍旧亮晶晶的。年轻人总是热情洋溢的,尤其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
车窗落下,傅少轩摸出两张钞票,拍到募捐箱上。刘文慧还没伸手接过,钞票被风一吹,就飘到了汽车轮胎底。刘文慧只得弯下腰,低声说着:“先生,钱掉了,我要捡起来,麻烦你先别开车。”
傅少轩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烦躁,嘴里说着“麻烦”。刘文慧愣在原地,脸颊砰地一下变得涨红,她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唯恐傅少轩是个恶趣味的,趁着她弯腰伸手的时候开动汽车。看到刘文慧没有动作,傅少轩越发感觉心浮气躁,他看着刘文慧的穿着打扮,比清水还要寡淡,顿时神情厌厌的。
“文慧,出什么事了?”
元滢滢见刘文慧迟迟没有回来,就走了过来。傅少轩单只胳膊依偎在车窗旁,目光悠悠地看着元滢滢,他不得不承认,元家的两位小姐都生得格外美貌,尤其是元滢滢。纵然她现在身穿棉布长裙,简单的灰色蓝色搭配,但傅少轩可以想象到,经过他的手装扮,元滢滢该是何等的熠熠生辉。他笃定,比起元清梦,元滢滢更适合站在人群中间。
但元清梦比元滢滢好的一点就是,她内心是对珍珠宝石有渴望的,且被心中的欲望驱使着,愿意听从傅少轩的建议,但元滢滢不同。傅少轩看不懂她心中的渴求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她这个人性子格外任性,听不得别人的指手画脚。
傅少轩如此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他直言元滢滢比不上元清梦,一个是光彩夺目的大明星,另外一个只能穿着灰扑扑的学生制服,走街串巷地进行募捐,真是天差地别。
刘文慧心中不平,正要反驳傅少轩,却被元滢滢拉住。她乌黑的眼珠转动,轻轻地扫过傅少轩,学着他轻视的语气开口:“傅小少爷喜欢评价别人,殊不知你自己也是草包一个,毫无闪光点。”
傅少轩坐直身子,质问道:“我?草包?呵呵,元小姐当真会说笑。”
他相貌英俊,家中的钱财几辈子都花用不完,怎么落在元滢滢嘴里就变成了毫无优点。
元滢滢轻嗤一声,她犹清楚地记得,在梦境中傅少轩是怎么肆意嘲笑她,拿她平庸的人生和元清梦做比较的。元滢滢此刻便原样还了回去:“你固然有钱有势,可脑袋空空。杨督军权势之盛,还想着邀请尽秋见面,平日里多学点文化,比你这个只知道整天买珠宝的公子哥,不知道要好多少。单看傅小少爷,是挺不错,只是和杨督军放在一起,才知道谁是天上的月,谁是脚底的泥。”
“你——”
傅少轩平日里被人捧着惯着,说句话都有几个人开口附和,何尝被人如此奚落过。元滢滢拿他和杨湛生比较,将他比到了尘埃里,偏偏傅少轩不能大发雷霆,不然传到杨湛生耳朵里,就是对督军不满。
两人互相瞪着眼睛,谁都不肯退让。
元滢滢脆声道:“你要募捐,就老老实实地把钞票放在箱子里,别丢在地上。”
傅少轩脸色铁青,他发话要司机开动汽车,司机脸色为难,说几位女学生挡在旁边,他不敢贸然开车,恐怕会伤着了人。傅少轩同元滢滢对视,两人僵持许久,傅少轩才退后一步,让司机下车。
司机捡起轮胎旁的钞票,这次格外郑重地放进了募捐箱里。女学生们这才散开,让傅少轩进了公馆。
下了汽车,傅少轩还能听到门外传来的欢呼声。他不明白,一群灰头土脸的女学生究竟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傅少轩转身望去,只见元滢滢被同学们围在中间,连声夸赞着。
“滢滢,你刚才可真勇敢。”
“让我刮目相看,那样讨人厌的公子哥,是该被好好说上一顿。”
刘文慧握紧元滢滢的手腕,脸上满是感动:“滢滢,你最好了。”
说着,刘文慧就要依偎在元滢滢的肩膀上。可元滢滢还不习惯如此的亲近,便侧身躲开。刘文慧明白她的性子,并不在意,只说晚上要领着元滢滢往她家里去,她亲自下厨,好好招待。
元滢滢心想,她不只是为刘文慧出头,还是为了自己出气,刘文慧不必如此感动。只是看着刘文慧殷切的目光,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元滢滢在傅公馆所说的话传到了杨湛生的耳朵里,他面上没多少表情,只是唇角往上扬起细微的弧度。在元滢滢来登门授课的时候,杨湛生故意提起这件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是随口一问:“咳,我当真有那么好?”
“那要看和谁比较,如果是和傅少轩,自然是你要好。”
杨湛生拧眉,听到这番话心想难道在元滢滢心中,还有其他的男子比他好。杨湛生下意识地想到了元滢滢的先生,程秀成有文化,见多识广,和他在一起,元滢滢肯定不会嫌弃他粗鲁。
杨湛生沉声问着:“和谁比较,是我更不好?”
“当然是我了。你如果和我比,自然是我更好。你想想,你虽然会写字,囫囵地读过几本书,只是连诗都不会写,如今顶时髦的东西,还是我告诉你,你才知道的。”
元滢滢一一列举着,试图在证明自己要比杨湛生“强上一等”。
自信自满如杨湛生,听了元滢滢的话也心服口服。让杨湛生听到,他不如任何人,杨湛生都会不服气,要同对方比较一番,分出胜负才肯罢休。因为在杨湛生心中,他以为自己能敌得过所有人。不过如今,这句话后面要加上一句后缀——元滢滢除外。
如果比较的对手是元滢滢,那杨湛生甘拜下风。
“是是,不然滢滢小姐怎么能做我的老师。”
元滢滢心中正得意着,腰肢突然放上一只大手,身子猛然朝着杨湛生倒去。等元滢滢反应过来,她整个人都挂在了杨湛生身上,屁股触碰着杨湛生紧绷的大腿。
元滢滢胡乱动着,被杨湛生用手固定,惹得元滢滢抱怨:“在上课呢,你又胡来!”
杨湛生搂紧怀里的绵软身子,脸颊压在元滢滢的手臂,无赖地说道:“我觉得这种教学方法,才能让我学得进去,滢滢小姐就迁就我这个粗人吧。”
他难得的卑微,让元滢滢软化了态度。只是,元滢滢做出一副威胁姿态:“那……勉强行吧,不过你可要好好学,这可是我喜欢的一首诗。”
杨湛生似笑非笑:“你最喜欢的是自己写的诗,真不愧是滢滢小姐。”
元滢滢脸颊微红,这首是尽秋的诗作,不是她写的。只是在杨湛生眼中,尽秋就是她,元滢滢一时解释不清,只扬起脖颈:“是又怎么样。”
两人便开始了教学,元滢滢没有过其他学生,但她想着,即使以后会有,杨湛生也会是其中最笨最折磨人的一个。
“哎呀,不是这样。”
“你弄错了!”
“真笨,哼。”
……
元滢滢教导了小半个月,杨湛生终于学会鉴赏诗歌了。元滢滢便让他试着写一首诗,拿给自己看。
课堂上,元滢滢拆开杨湛生写的诗歌。看到“天黑的看不见”之类的粗糙话,元滢滢不禁笑出了声。刘文慧压低声音喊她,才让元滢滢回过神。元滢滢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站着的是程秀成,这才微微放心。
——如果是程先生的课,那就没关系了。
果真,程秀成只是轻皱着眉峰,什么责备的话都没说。铃声响起后,程秀成说出毕业典礼的计划,学生们被安排唱毕业歌,现在需要推出一名领唱。
程秀成询问,同学们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刘文慧当即举手:“我推荐元同学,她相貌端正,唱歌好听,最适合做领唱。”
因为傅公馆一事,元滢滢糟糕的名声被扭转了大半,在同学们眼里,元滢滢从美貌无用变成了直言不讳。刘文慧的提议被众人连声附和,程秀成粗略点了赞同的人数,便定下了元滢滢。
毕业歌是一首送别曲,开头是清唱。
元滢滢的嗓音清灵,虽然没有十分韵味,但胜在干净。她唱歌的时候,程秀成就站在门外面看着,目光专注。
送元滢滢回家的时候,程秀成诚心夸赞她:“唱的很好听。”
元滢滢顿时眉眼弯弯。
程秀成皱着眉,把心中犹豫纠结许久的话问了出来,他问元滢滢是不是时常往督军府去。元滢滢点头承认,抱怨着是因为杨湛生太笨了,什么都不懂,要她一字一句地教。程秀成看着元滢滢干净的侧脸,冲动地想要挑破杨湛生的真实心思——他一个督军,想要聘请什么老师没有,偏偏找女学生来,其中心思呼之欲出。
但程秀成说不出口,只因为他和杨湛生一样,对元滢滢怀揣着同样的心思,他并没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义正言辞地指责杨湛生想法卑劣。
“程先生,你想说什么?”
程秀成笑道:“有些话,我想在你唱完毕业歌后说。”
到那时,元滢滢已经从清心女中毕业,两人之间的先生学生的关系彻底消失,程秀成再也不必顾虑。
元滢滢答应的爽快:“好啊,我给程先生留出时间。”
第252章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悠悠歌声回荡在清心女中的礼堂,元滢滢站在半圆形高台上,头发绑成松垮的麻花辫,尾部向上挽起,淡蓝色的蝴蝶丝带轻抚着她的脸颊。
程秀成和一众先生们坐在一起,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里满是欣赏,他因为元滢滢的美丽、动听的歌声,心中生出强烈的骄傲。
毕业歌唱完,元滢滢经过程秀成身旁时,偷偷朝着他眨动眼睛。程秀成的心跳动的极厉害,却不是担心有人会看到,而是想要站起身,将内心的情绪同元滢滢分享。他想在毕业的这一刻,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侧。
但典礼结束后,程秀成很快就被一群学生围住。她们拉着程秀成签名,合影留念。
“程先生,你笑一笑。”
程秀成僵硬地勾起唇角,学生看了拍好的成品,觉得程先生还是不笑为好。
刘文慧拉着元滢滢和他合影,两人站在程秀成的一左一右。这次,不必照相师出声提醒,程秀成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笑意。有人举起挎包,问是谁落在了礼堂,刘文慧嘴里喊着是她的,忙跑过去拿,原地只剩下程秀成和元滢滢。
毕业合照都是三五个人聚在一起,从没有两个人在一块拍的。元滢滢本想要跟着刘文慧离开,程秀成却突然拉住她的胳膊,说道:“滢滢,我们拍张合影吧。”
——是极其普通的姿势,程秀成和元滢滢并肩站着,两人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身后是成片的白桦林,郁郁葱葱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照相师说拍好了,程秀成侧着身子,目光下移,看着元滢滢的眼神里仿佛盛着一泓清水,缓慢轻柔。
照相机的黑壳子啪嗒一声,散发出白色的烟雾,照相师从幕布后面探出脑袋,说着:“拍到了。”
程秀成给照相师留下地址,要他把照片洗出来后务必寄给他。
因为提前答应了程秀成,元滢滢婉拒了刘文慧的邀约,同程秀成在路上慢慢走着。程秀成的掌心出了汗水,他觉得词穷,面对元滢滢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对程秀成而言可是件稀罕事,毕竟他依靠文字吃饭,下笔从来没有过犹豫,此刻却脑袋空白,连半个合适的话题都想不出。
程秀成停下脚步,收紧掌心,他犹豫着开口:“近来申城不太平,有几夜听到了木仓响,恰好有外国学校邀请我去教书。”
元滢滢颤着睫毛,说了一句恭喜。
程秀成拧着眉,终于把那句心里话问出了口:“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吗,作为我的……”
话还没说完,附近便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浓烈的白烟味道传来,人群尖叫着跑开。程秀成双手抚着元滢滢的手臂,护着她往前走。还未走两步,程秀成心有所感,带着元滢滢扑在地面,展开双臂把她护的严严实实。
身旁充斥着程秀成的味道,即使有宽阔的身子阻挡,元滢滢仍旧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响声。过了许久,程秀成抬起头,环顾四周确认安全以后,他才站起身把元滢滢拉了起来。
程秀成的头发、脸上都沾染了灰尘,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狼狈。但只要想起程秀成搞成这副样子是为了自己,元滢滢就不想笑他了。她翻找着手绢,却半天没有找到。一方手绢递到元滢滢面前,迎上元滢滢奇怪的神色,程秀成稍感尴尬地解释道:“你上次的手绢洗了忘记带走,我就收了起来。”
这番话本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程秀成能够见到元滢滢的机会很多,却从没有听他提及过手绢的事。但元滢滢没有想太多,她只是觉得正好可以拿这方手绢替程秀成擦脸。
程秀成注意到身后的废墟,心中生出惶恐,在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能平安度过的每一日都格外可贵。他不再犹豫,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程秀成握住元滢滢的手腕:“滢滢,我请求你同我一起出国去,不是作为学生或者助理,而是作为我的爱人,你愿意答应我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元滢滢的神情,见元滢滢蹙着眉,心头微凉,便松开了紧握的手:“我吓着你了吧。”
元滢滢摇头,对于程秀成的爱意她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惊讶。只是离开申城出国去,元滢滢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心。她曾经在梦境中经历过远走他乡,那滋味并不好受,元滢滢不想再感受一次。
她垂下眼睑,只说要想想。
程秀成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元滢滢彻底拒绝,如今峰回路转,脸上绽放出极大的笑容。他眼睛微亮:“好,你慢慢想,我不着急的。”
只要元滢滢愿意跟着他走,即使要程秀成等上三五年他都情愿。同元滢滢分别后,程秀成就开始准备着离开的事宜——他虽然被聘请到外国任教,吃穿都有学校负责,但行李还是要好好收拾的。程秀成把工资、稿酬都换成了金条,如今钱不值钱,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变成废纸,只有金子是硬通货,即使到了外国也能用。而程秀成收藏的书籍,也被他通通装进了箱子里一并带走。程秀成的公寓本就空荡荡的,经过收拾更显空旷。但程秀成看着,心中却萦绕着满足,只要想到他能和元滢滢一起离开,以后要结婚住在一起,他对未来的日子充满着期待。
时局不安稳,元滢滢的同学接二连三地离开了申城。刘文慧也要走,她要往南方小岛去,临走前同元滢滢告别。刘文慧依依不舍道:“滢滢,你和我一起走吧,听说要打仗了,动不动就要死人的,等到太平了,我们再回申城来。”
元滢滢没有答应,刘文慧见状接连说了许多话,离开时眼眶红肿的像桃核。
杨湛生忙的脚不沾地,这几日神经紧绷,唯独见到元滢滢他才能放松片刻。杨湛生拍着沙发,示意元滢滢坐到他的旁边。元滢滢坐好,摊平课本,讲课时却心不在焉。她觑着杨湛生眼底的乌黑,突然伸出手抚摸着:“你没睡好。”
杨湛生目光一愣,笑着把元滢滢搂在怀里:“你心疼我啊。”
见元滢滢绷着一张柔白脸蛋,不理他的打趣,杨湛生这才正色:“没有的事,我睡的很好,就是晚上太吵,偶尔会醒来。”
夜晚时常响起的尖锐蜂鸣声,从空中投落的炮弹,无不在显示申城已经不安稳了。
杨湛生凝视着元滢滢的眉眼,忽然问道:“你想走吗,我能帮你安排。”
许多申城人都离开了,他们抛弃申城是无奈之举,为得是保全性命。杨湛生心想如果元滢滢要走,他虽然舍不得但总会帮她布置好一切。元滢滢却摇头,她的心中不再茫然,而是变为坚定。无论是为了避免梦境中发生的景象,还是对于申城有特殊的感情,元滢滢都不想离开。杨湛生瞧了她很久,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一时任性随口说的,便捉起元滢滢的手,沿着她的指尖啄着。
“那好,不走,就在督军府陪着我。”
元滢滢拒绝了跟随程秀成离开,得知元滢滢想要留在申城,程秀成下意识地也想要留下。出国任教对他而言是可以轻易放弃的事情,但程秀成还没开口,元滢滢就阻止了他。
她可以仰仗程秀成的爱意,从他的身上得到许多偏爱。只是,事关性命安危,程秀成如果心甘情愿地留下,元滢滢不会阻拦,但他是为了自己改变心意,元滢滢就拧着眉说道:“程先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是因为我才做出留下的选择。人人都说要打仗,留在申城,可能今天还好声好气地说着话,明天就一命呜呼了。尽秋的命太贵重,我肩负不起呢。”
程秀成心中酸涩交加,他重重地点头,答应会好好考虑。即使最后他做出留在申城的决定,也会是深思熟虑,不是因为想要和元滢滢待在一起冲动为之。
杨湛生学诗的时间越发少了,他空闲下来,夺走元滢滢手中的课本,说着:“这些诗歌我已经懂了大半。今天我们换换教学内容,不讲诗歌。”
元滢滢问他:“那学什么?”
杨湛生把通体黑亮的木仓塞进元滢滢的手中,是女士专用的小巧款式,并不笨重。杨湛生站在元滢滢的身后,他的双臂绕过瘦弱的肩头,握住元滢滢的双手。杨湛生从没有当过先生,他的身份是督军、长官,素来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严肃令人惧怕。可面对元滢滢,这个他生平的第一个学生,杨湛生软了语气,他贴在元滢滢的耳边,教她如何握紧、瞄准,和射击。
砰的一声,冲击力让元滢滢的手发麻,身子向后仰去。杨湛生扶稳她,松开教导她的手:“自己试一遍。”
他不过教过一次,就让元滢滢自己射击,未免对元滢滢太过放心。但杨湛生就是满怀自信,正是因为他对自己信心满满,才从穷小子成为了如今的督军。而杨湛生不仅对自己有信心,凡是属于他的东西都是世上最好的。杨湛生已经把元滢滢看做了他的人,自然相信元滢滢学过一次,就能轻松射击。
即使退一步来说,元滢滢射击的差劲,可那又如何,总有杨湛生给她兜底。
元滢滢犹豫道:“我?”
她看到杨湛生笃定的神情,心中忽然生出了勇气,扬起手中的木仓,朝着他指向的靶子射去。扣动扳机的瞬间,元滢滢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不敢去看是不是射空了,在杨湛生面前丢了脸。
耳旁响起清脆的鼓掌声音,元滢滢睁开眼睛,看到杨湛生轻轻拍动掌心,站到她身旁。杨湛生毫不吝啬地称赞道:“射中了,真厉害,不愧是我的女人。”
李副将把靶子取下来,拿给元滢滢看。只见圆形靶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孔,不是落在正中心,而是落在边缘处。元滢滢再瞄偏一点,就要脱离靶了。但元滢滢兴奋的脸颊绯红,这是她第二次射击,就得了这么好的成绩,足以可见她不止在作诗上有天赋,连这类暴力的玩意儿,她也是游刃有余。
兴奋过后,元滢滢后知后觉地瞪着杨湛生:“呸,谁是你的女人,又在乱讲话。”
杨湛生把她按在怀里,宽阔的手掌在她身上乱摸乱碰。元滢滢轻声叫着,让杨湛生停下,可杨湛生哪里是乖乖听话的人,他反而越发放肆,倾身而下抵着元滢滢的鼻尖。
“我刚才说错了,你不是我的女人。你是——令我爱不释手的滢滢小姐。”
第253章
电影院大门紧闭,张贴的海报翘起一角,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显露出几分冷清。七八岁的小报童手里捏着报纸,扬起声音售卖着。元滢滢买了一份,旁边卖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小声问着要买花吗。
等元滢滢看过来时,小姑娘忙把篮子里的花儿递给她看。只是鲜花都变得蔫巴巴,没几只新鲜的。这样品质的花是卖不出去的,因此小姑娘下意识地想要把花篮收回。元滢滢从口袋里拿出大洋,放在小姑娘的掌心。她连鲜花带篮子一并买下来,只要小姑娘赶紧回家去。
“可是……花都蔫了,不好看了。”
小姑娘纠结着说出口,她以为元滢滢是没有注意到鲜花萎靡的姿态,在大洋和良心中间徘徊许久,最终选择说了出来。
元滢滢抬起手,摸着她微乱的柔软发丝,温声说道:“我知道,买回去晾干泡茶水喝,正合适。天色不早,赚了钱快和哥哥回家去吧。”
闻言,小姑娘这才放心,她兴高采烈地奔向报童,和他拉着手回家去了。
元滢滢看着手中的篮子,她以为自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只是看到荒凉的街道两个灰头土脸的孩子,心里难免有些难过。元滢滢加快了脚步,匆匆往家里走去。申城的街道空荡荡的,十家店铺开门的只有两三家,元滢滢听到尖锐声音响起,她停留在原地,没有继续走。
心砰砰地跳动着,元滢滢努力平复心绪,回想起杨湛生的叮嘱——他要她遇到动乱时,不要急着往家跑,先找个隐蔽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到恢复安稳,她再回家,免得被波及。
杨湛生沉稳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侧,元滢滢逐渐没那么害怕了,她看着四周,躲进了距离她最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但很快,又有一个人闪身跑了进来,元滢滢的心顿时悬的高高的,直到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才微舒了一口气。
傅少轩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他父亲做商事会长,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趁着动乱那些人便对傅家肆意报复,傅少轩也遭遇了几次暗杀,这次的势头最为猛烈。
傅少轩大口喘着粗气,扶着墙壁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等到他转过身时,正对上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傅少轩下意识地垂眸,看着身上的打扮——他的领口敞开,纽扣掉了几颗,七零八落地系着,驼色羊毛西装上沾染了大片灰尘,左一块右一块,像台上唱戏的戏子涂抹的油彩。
过去,傅少轩曾经嘲笑过元滢滢穿的灰头土脸,如今两人面对面站着,元滢滢仍旧是一身简单的学生制服,但却干干净净,手中提着一篮子花,是这灰扑扑的街道难得的亮丽颜色。傅少轩心中悻悻然,他靠着墙壁身子滑落,长腿支起,一副很是疲惫的模样。
元滢滢站的离他很远,将头转到旁边,没有开口询问傅少轩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傅少轩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扯起唇角笑了,他冲着元滢滢说道:“喂,我们还算有缘分,今天说不定要死在一起了。”
傅少轩当然是不想死的,只是这一波暗杀的人来势汹汹,而且他刚才受了伤,再不能跑动,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傅少轩颇为乐观地想着,能够有元滢滢陪着他,临死之前并不算孤单。
闻言,元滢滢轻唾他一口,脸上丝毫不掩饰嫌弃:“要死你自己死,我可要好好地活着。”
傅少轩正要说话,木仓声响起,比刚才距离两人越发近了。傅少轩以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生死关头,他总要护着女人的,尤其是危险还是因他而起。傅少轩跛着脚,走到元滢滢面前,作势要护着她。
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经出现在两人面前,他嘴里大肆骂着傅会长的“恶行”,做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士模样。傅少轩揉着耳朵,无奈道:“因为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你就要来我杀我。如果你当真正义,不如去从军打仗,还能算得上为国效力。”
男人拧着眉,举起黑漆漆的洞口对着傅少轩:“以后的事情,不必你操心,你只需要知道你的性命会在我手中终结。”
眼看着他扣动扳机,傅少轩狂跳不止的心突然变得平缓,他拨弄着纷乱的头发,心中觉得可惜:死都死了,还不让他打扮的光鲜亮丽。倘若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登上报纸,到时他狼狈的模样就要被全申城人看到了。
傅少轩背过身看了元滢滢一眼,见她低垂着脑袋,掌心盖在篮子上,应该是怕极了,连话都没有说出一句。傅少轩试图和男人打商量:“你别滥杀无辜好吧,这女人可是无辜的,你杀了我就好,把她放走。”男人却不同意,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猜测道:“这女人肯定是你的姘头,我放过了她,改日她记住我的相貌,去巡捕房报案怎么办。”
说罢,耳旁响起尖锐的响声,傅少轩捂住左边胸口,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傅少轩睁开眼睛,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低头一看,男人正躺在地面,一双眼睛瞪的发圆,像是死不瞑目。
原来刚才开木仓的不是男人。
傅少轩正奇怪响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转身一看,就见到元滢滢双手绷直,手中握着的木仓还在冒着白烟。元滢滢的掌心在颤抖,因为她虽然跟着杨湛生学过几次射击,用的都是木头靶子,这是第一次瞄准活人。但想到旁边还有傅少轩在,元滢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着不能在射击以后露怯,平白让傅少轩笑话。
元滢滢喉咙微滚,指使着傅少轩:“你去看看,他断了气没有?”
尽管元滢滢强做镇定,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傅少轩朝着男人走过去,确定他死透了,才对着元滢滢点头。元滢滢浑身卸掉了力气,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傅少轩连忙上前扶住她,他看着元滢滢的眼神格外专注,让她很不自在。
在傅少轩眼中,元滢滢仍旧是一身简单到穷酸的学生装扮,可她却比傅少轩收藏的最为名贵的宝石还要闪闪发光。
傅少轩心中有遗憾,没有看到元滢滢射击的模样,不过他想着,那姿态肯定是极其美丽的。
等到外面恢复平静,傅少轩才搀扶着元滢滢往外走。元滢滢此刻注意到,傅少轩的腿一瘸一拐,她本不想让他搀扶,只是开过木仓以后,元滢滢的双腿绵软,没有人扶着根本走不动路。
傅少轩暂时留在了元家,元湘梦用莫名的神色打量着他,她以为傅少轩是元清梦的追随者,只是自从傅少轩来了之后,元清梦没有面对追求者的高高在上,而是眼神躲闪,看着很惧怕傅少轩。反而是元滢滢,并没有把傅少轩当一回事。傅少轩待在元家时,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滢滢在哪里”。
他不再叫元小姐,因为家里有三个元小姐,贸然喊出来总不确定是叫谁的,但滢滢只有一个。
傅少轩高高在上的模样,元滢滢讨厌。如今他缠的紧,元滢滢也讨厌。
元滢滢把木仓还给了傅少轩,木仓是她看到从傅少轩身上掉下来的,才捡了起来。如果不是男人不肯放过她,元滢滢也下不了决心扣动扳机。傅少轩摸着勃朗宁,别在腰间小心收好。
对于傅少轩,即使明知道他是商事会长的儿子,元妈妈也生不出喜欢。她记得是因为傅少轩和元清梦纠缠不清,蔡炳春才断然分手。蔡家已经举家离开,元清梦因此伤感了几日,现在神情还懒懒的。但傅少轩在元家,不多理会元清梦,反而缠上了元滢滢。看着傅少轩周旋在自己的两个女儿之间,元妈妈没有立刻把他轰走,已经维持了足够的体面。
直到这一日,元妈妈对着傅少轩下了逐客令,说他们要离开申城,去外省找元爸爸。傅少轩询问着他有没有能够帮忙的地方,例如买车票。元妈妈淡淡回应,这些琐事杨督军都安排好了,他们全家只需要收拾好行李,立刻就能离开。傅少轩听懂了元妈妈的意思,起身告辞,他喊了元滢滢几句,元滢滢待在房间里没有理会他。傅少轩从口袋里摸出一沓子钞票,当作这几日住在元家的酬劳。元妈妈并不接下,她皮笑肉不笑道:“你对清梦多有照顾,我怎么能收你的钱。”
想到当初把元清梦引进富贵场中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因为装饰花瓶的游戏,傅少轩就一阵心虚。这样的游戏他常玩,他捧出来的有申城知名的交际花、电影明星,如今还多了元清梦这一个歌星。只是,傅少轩觉得这种游戏不再有趣,纵然再繁花似锦,最终也要归于平淡,熠熠生辉的宝石再美丽,在紧急关头也只能当作摆设,不能救傅少轩一命。
傅少轩不知道该如何同元妈妈解释,依照他高傲的性格做不出道歉的事,何况傅少轩觉得他没有什么错。他虽然爱玩,但从没有过威逼利诱,都是对方被纸醉金迷晃晕了眼睛,主动找上他。傅少轩热衷于打扮她们,却没有利用她们的虚荣索取爱情或者身体。这是一桩你情我愿的生意,因此即使傅少轩觉得他在元家处境尴尬,也没有低头道歉的念头。
车票、船票是由李副将交到元妈妈手中的。现如今火车站,码头都查的紧,杨湛生安排李副将亲自送人,如此就能省去许多查验的麻烦。
元清梦坚持要穿华丽的洋装,被元奶奶劝了很久仍旧没改变想法。元妈妈见状,打了元清梦一巴掌。元清梦愣在原地,身为家中的大女儿,元妈妈对她向来是疼爱的,没有动过手。元清梦眼中浮现泪花,怔怔地看着元妈妈。
元妈妈为一时失手而后悔,但看着元清梦浓妆艳抹,沉醉在往日的光芒万丈中,又觉得刚才做的对。她扬声斥责道:“你不是去出席什么慈善活动,给人做大使,这是逃难,要投奔你爸爸去!你打扮的光鲜亮丽,是要叫别人盯上,觉得我们元家财大气粗,有油水可捞吗。清梦,醒醒吧,蔡家离开了,傅小少爷对你也彻底断绝了心思。你认识的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物,到了危难关头,哪个不是自己跑掉,问都没问过你一句,偏偏你还把他们当作人脉资源。倘若没有你妹妹,杨督军怎么会帮忙,我们连车票都买不到,只能留在这弄堂里,等待炮火砸到身上。清梦,别想着过去了!”
听到元妈妈的叹息声,元清梦松开了牢牢攥紧的洋装。见状,元奶奶和元湘梦连忙给她套上灰蓝色的长袖长裤,再用灰色围巾遮挡住脸。装扮之后,任凭是谁都辨认不出,眼前的女人是赫赫有名的歌星元清梦。
元妈妈连拉带拽地把元清梦带上汽车,柜子里元清梦漂亮的旗袍、洋装,都被元妈妈吩咐不许带上。她担心元清梦看到那些东西触景生情,在路上又开始发了疯症,连累一家人。
元滢滢在火车站为元家人送别,元妈妈避开李副将,劝着元滢滢一起走。元滢滢摇头,只说自己要留下来。留在申城成为了元滢滢的执念,轻易不能动摇。
元妈妈无奈,只能嘱咐她注意安全,等到太平了一家人肯定会团。
元湘梦欲言又止,最终把猜测的话说了出来。她问道:“是不是杨督军要求你留下,才肯送我们走?”
元湘梦想着,假如真是这样,她……她是没有骨气的,当然想要去投奔元爸爸。只是,她不能当作完全不知情,享用元滢滢用安危换来的车票,去过自己的好日子。元湘梦不喜欢元滢滢,但她读过书,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即使元滢滢是元湘梦讨厌的二姐,但她是为了元家人做出的牺牲,元湘梦就必须记得,等到有机会报答回来。
元滢滢摇头:“不是,我是自愿的。”
元湘梦看她神色不像是说谎,腹诽元滢滢是个怪人,她总是看不懂她。
元湘梦承诺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帮了我的,我会记得。”
元滢滢笑了,脖颈戴着的米色围巾衬得她格外温柔:“那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元湘梦气恼,哪有人张口闭口就要马上报答的,但看在快要分别的份上,她没有和元滢滢争吵:“等到再见面,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我就告诉你。”
第254章
申城的天逐渐变得寒冷,今天尤甚。元滢滢缩在沙发里,用大红羊绒毛毯把整个身子裹住,只露出白嫩的一张脸。
督军府安装的有壁炉,如今也打开了,橘黄带着淡红色的火光,映照在元滢滢的脸颊上。她从厨房弄来地瓜芋头土豆,扔进火光中就放任不管,只等着烤熟了再拿出来。
杨湛生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元滢滢慵懒的姿态。毛毯把她整个人都完全遮盖,杨湛生通过毛毯拱起的弧度隐约猜测出元滢滢此刻的躺姿——她应该是侧身躺着,双腿并拢,身子像一只龙虾般微微蜷缩着。杨湛生走近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被火光一熏,顿时烟消云散。他脱下外套,搭在衣架上。
杨湛生刚坐下,就被元滢滢柔声指使着:“喏,你去看看烤熟了没有。”
杨湛生就坐在了壁炉前面的凳子上,拿起漆黑的铁钳拨弄着火中的芋头。凳子很矮,杨湛生两只长腿无处安放,只能微微敞开坐着。火光的热气蒸腾在杨湛生脸上,让他生出熟悉的感觉。在没做督军前,杨湛生过了许多年的苦日子,冬天冷的受不了的时候,他偷过别人家的地瓜点了火烤着吃。地瓜是不顶饱的,杨湛生往往不剥皮,狼吞虎咽地吞进肚子里,三两口就吃光了。杨湛生没觉出地瓜的味道,只觉得嘴里甜滋滋,但肚子仍旧是瘪的。
杨湛生已经许久没吃过烤地瓜,他愣了愣神,听到元滢滢的催促声音,才忙把烤的外皮焦黑的地瓜芋头土豆翻出来。
元滢滢只伸出一只手指戳着,刚烤熟的地瓜外皮带着灼热的烫感,她轻呼一声,捂着手指吹气。杨湛生是不怕烫的,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皮糙肉厚的缘故,没几下就扒掉了皮,露出红灿灿的地瓜肉,递到元滢滢嘴边。
地瓜还散发着热气,元滢滢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点点头:“还挺甜的。”
喂元滢滢吃了几口,她就没兴趣了。杨湛生毫不介意地把剩下的地瓜全部吃光,只剩下一张薄薄的地瓜皮。元滢滢看着,秀气的眉毛拢起,说着“粗俗”。杨湛生没解释,他有意在元滢滢面前收敛,倘若没有元滢滢盯着,他连皮带肉都能吃干净,到了那时,元滢滢恐怕要说他是未经开化的野人了。
杨湛生想起地瓜的功效,突然俯身贴在元滢滢耳边,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不该吃的,淑女们都不应该吃地瓜。”
元滢滢好奇问他为什么。
杨湛生眉峰绷紧,嘴里说出三个字:“会泄气。”
元滢滢拧眉想着这句话的意思,待反应过来,顿时脸颊绯红,伸出脚轻踢着杨湛生的胸口,说着他真是粗俗不堪。杨湛生见她果真动了怒火,这才连声保证,再不会拿这种事情取笑。元滢滢抿着唇不理会他,杨湛生在旁边温声道歉。元滢滢觉得他奇怪,杨湛生似乎很热衷于惹她生气,再想尽办法让她消气。元滢滢不理解,既然知道哄她很难,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惹怒她嘛。
窗上覆着淡淡的白,杨湛生起身走了过去,他凝神看了很久,扭头说道:“下雪了。”
元滢滢连鞋子都忘记穿,噔噔噔地跑了过去,只见晶莹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元滢滢转身,翻找出一本书,她指着上面的内容让杨湛生看:“你瞧,这首就是写雪景的,快要把人融化的壁炉,洁白无瑕的雪花……是不是和现在的景色一样?”
杨湛生看着她只穿了米色短袜的脚,俯身把元滢滢拦腰抱起。他把元滢滢放在膝上,像哄小孩子一样给她穿鞋。
杨湛生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抱她,碰她,经过元滢滢提醒许多次都不改,元滢滢只能任凭他去了。她手中捧着书,柔声念着有关雪景的诗歌,而杨湛生弯着身子给她穿鞋。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极其郑重:“真的要打仗了。”
元滢滢皱着眉,问他会赢吗。话刚问出口,元滢滢就回忆起梦境中申城也经历过动乱,他们肯定是赢了的。只是怎么赢的,有关这段记忆却是模糊不清,任凭元滢滢怎么想都回忆不起来。
杨湛生挑眉:“当然,肯定会赢。”
元滢滢微舒一口气,即使梦境中有预示,但得了杨湛生的准话,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杨湛生褪掉靴子,和元滢滢一起挤在沙发上。沙发足够宽阔,坐元滢滢一个人绰绰有余,只是加上杨湛生就显得拥挤。杨湛生展开毛毯,披在两人身上,他问元滢滢,怕死吗。
元滢滢用胳膊肘推着他,没推动:“当然怕。”
她胆子不大,怕流血,怕死亡。
爱好文学的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元滢滢也不例外。她偶尔发呆的时候,会幻想着人死亡以后将要面临什么,是像圣经所说的,好人上天堂,坏人去地狱,还是民间传说的喝孟婆汤,开始下一世的轮回。元滢滢想不透,只要想到死亡,她的脑袋里就一片空白,心中产生本能的畏惧,因为她担心自己死后,哪里都不会去,她会彻底被遗忘,和秋天的落叶一样,化作尘土,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元滢滢畏惧思考关于死亡的话题,因此她选择了逃避。但元滢滢清楚,在如今的世道稍有不慎,她就会一命呜呼。即使元滢滢再不想死,但如果炮弹落下,她连哀求的机会都没有,可能是短暂的一秒钟、两秒钟,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她就会失去意识,成为一具尸体。
但元滢滢扬起脖颈,盯着杨湛生瞧,她心想杨湛生和自己肯定不同,他爬到督军这个位置上,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怎么会害怕死亡。
元滢滢便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怕,因为你胆子大,不比我……”
元滢滢说这话时,酸里酸气,她似乎是想明白了,杨湛生故意拿死亡的事揶揄她,又要惹她生气。但杨湛生却摇头,语气低沉:“我怕的。”
元滢滢抚着他的下巴,问道:“你真的害怕?”
杨湛生回答的认真:“当然,死多疼啊,我又不是钢筋铁骨,怎么不怕死。之前就怕,可我只能去争去冲到最前面,战死总比饿死,穷死要好多了。当了督军以后,也怕,只是我不能做懦夫,让别人替我挡子弹,自己像个窝囊废一样躲在他们后面,即使活下来也没面子。现在看着你,我更怕了,因为你这么美貌,我如果死了,你有良心替我守两年,但架不住其他男人的热情追求,最后总要嫁人的,因此我更怕死了。只有我活着,才没有人能够把你抢走。”
他说话的时候,元滢滢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清楚地看到,杨湛生口口声声说着怕死,目光却很是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元滢滢听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杨湛生怕死,但他不会因为害怕就做逃兵,该去的战场他仍然要去。
元滢滢抬起身子,亲了杨湛生的下巴一口。她抽身离开的时候,杨湛生却按住她的肩膀,深深吻了下来。元滢滢感受着热烈急切的吻,有灼热的手游走在她的后背,即使有旗袍阻隔,但杨湛生的掌心炙热,仿佛只要他想,下一刻就能撕破衣服,毫无阻隔地贴在雪白绵软的肌肤上面。
“滢滢,滢滢……”
杨湛生不停地唤着元滢滢的名字,每一句都是不同的语气,叫的元滢滢耳根酥麻。
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伸出手想要推开杨湛生。但杨湛生却捉住她纤细的手腕,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脏的跳动节奏通过掌心传递着,杨湛生松开元滢滢,唇边沾染了银色丝线,他怜爱似地吻着元滢滢的耳垂,问她听到了吗。
“是因为你,才跳动的这么厉害。”
头脑昏昏涨涨的,元滢滢来不及思考杨湛生说的话,只是拼命地喘气。分明卖力气的是杨湛生,但出汗的却是元滢滢。
杨湛生吻她的脖颈,她被迫扬起,身子后仰,露出精致流畅的线条。柔软的发丝微乱,被汗水打湿,黏在雪白的脖颈。杨湛生吻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在绵软的肌肤落下深切的红痕。
杨湛生仰面倒在沙发上,他双手一提,元滢滢就顺势坐在他的大腿处。杨湛生拉着元滢滢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从耸起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再到微张开的唇。纤细的手指滑到杨湛生的唇边时,他张开嘴巴,轻咬着嫩白的指尖。牙齿缓缓向下,杨湛生在手指的中部指节留下一圈淡淡的痕迹。他举起元滢滢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看,突然说道:“你看,这像什么?”
元滢滢盯着牙齿咬出的痕迹,围在手指周围的一个圆圈,脱口而出道:“像……戒指。”
杨湛生不知道从哪里取来的戒指,在元滢滢话音落下的瞬间,把闪烁着亮光的戒指套在她的手上。戒指中间镶嵌着圆润的红宝石,周围镀上一层碎钻,款式看着很是时髦。杨湛生是不喜欢西洋人的礼节,结婚送钻戒在他看来无用,杨湛生心想,钻戒哪有金戒指好看。如果要杨湛生来选择,他更想要送元滢滢满满一屋子金条,肯定比钻戒更闪。只是杨湛生是求婚的人,他的偏好没有意义。
但杨湛生选择了折中的办法,西洋人送钻戒的礼节他会做,只是金条他也要送。
虽然杨湛生对钻戒有些嫌弃,但看着元滢滢闪闪发亮的眼睛,他心想,西洋人的规矩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想到这,杨湛生按照演练好的动作,他单膝跪地,执着元滢滢的手:“我最怕的是死,因此性命是我最珍贵的东西,除了你,谁都不可以拿走。因此我肯定会完好无损地回来,不叫你做寡妇。”
元滢滢嗔他:“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杨湛生吻着她的指尖,神态虔诚:“你不止有我的命,还有我的一切。”
他没有问元滢滢是否同意了他的求婚,他笃定元滢滢不会拒绝。毕竟杨湛生自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好,即使元滢滢看中了别人,也没有人能够抢得过他。
杨湛生开始畅想着太平以后的日子,他知道元滢滢喜欢写诗,却从来没有在报纸上刊登过。杨湛生让元滢滢安心地留在督军府,好好写诗,等到申城恢复原状,他要让每一家报社都刊登元滢滢的诗作。
元滢滢不信,问他:“报社不同意怎么办?”
杨湛生满脸严肃:“那就崩了他们,崩到同意为止。”
他最是了解那些报社的人,看着嘴硬实际怕死的很,一吓就会立马同意。
元滢滢捶着他的肩:“你真是野蛮,是个无赖。”
杨湛生任凭她打,嘴角勾起:“我是无赖,只要你情愿做无赖的夫人。”
第255章
杨湛生要离开了,临走前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元滢滢。外面实在乱的很,即使督军府有守卫,杨湛生担心有一天这些守卫也靠不住,会有恶人强行闯进来。因此,杨湛生带着元滢滢来到他的房间。
他推开床,手掌在木制地板上摩挲着,动作格外仔细。在触碰到细微的凸起时,杨湛生突然停下,他手掌一拉,原来这块地砖竟然是活动的。元滢滢站在他身旁,探着脑袋往下面看去,只见底下藏着一方地窖。
杨湛生点燃蜡烛,用手举着往下走,他拉着元滢滢的手缓缓走下台阶。杨湛生接连点燃了三根蜡烛,直将地窖照耀的亮如白昼。元滢滢这才看清楚了周围,这里没有像寻常的地窖一样储藏着蔬菜、酒坛,而是各色整齐的家具,装饰布置俨然和地面上的督军府无甚差别。
杨湛生担心元滢滢,他虽然教会她用木仓,但总不能时刻守护在她的身边避免一切危险。杨湛生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个主意——他在督军府的地窖里为元滢滢铸造了一个世外桃源,这里应有尽有,有晾干的蔬菜瓜果干,和向地底深处挖通的井。如果不是时间有限,杨湛生会在地窖里通上电,安装电灯电话。不过现在也好,他准备了足够多的火柴蜡烛供她照明。
身为督军,杨湛生必须要参加到战争中去。但他觉得,有自己一个人冲在前方就已经足够,元滢滢无需暴露在危险中。只有元滢滢的安全被保证,杨湛生才能毫无挂念地去打仗。
杨湛生嘱咐她:“等外面乱的不成样子,你就躲进地窖,从里面上锁,这样谁都不知道你藏在这里。直到时局安稳了,你再打开门走出来。这里储备了足够多的粮食,又有水,你最爱看的诗集我也买来了,满满一柜子,足够你看上半年之久。”
他不厌其烦地说着,唯恐说漏了。元滢滢突然打断他的话:“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湛生揉着元滢滢柔白的脸,笑着说道:“当然是打赢了以后。”
他把元滢滢抱在怀里,紧闭双眼以更加清晰地感受面前的温暖。元滢滢难得模样温顺地任凭他抱着。
“你可别忘记了学诗,等你回来,我可要检查的。”
自从动乱以后,杨湛生学诗的进度就耽搁下来。他本就不是文化人,学诗不过是追求元滢滢的时候打的幌子,如今人已经是他的了,杨湛生不必继续折磨自己学诗。只是杨湛生没有明说,元滢滢只凭借眼睛是看不出来他内心的不情愿,她谨记着当先生的职责,想着既然当初杨湛生说,他已经完全学会了,那便等他回来,让他亲自做一首诗歌来看看。
杨湛生看她小脸绷紧的模样,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但还是笑着答应了。
“滢滢,你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相比于打仗,我更烦恼的事情出现了。”
元滢滢轻拍他两下,让他不要胡说,怎么落在杨湛生口中,写诗比上战场还要可怕。
杨湛生要走这日,抱了元滢滢很久。就在元滢滢以为他不会松开自己时,杨湛生理智地分开了两人,他扯唇笑着,在元滢滢柔软的唇上轻啄两口:“等我回来,我们要举行申城最声势浩大的婚礼。”
元滢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他脚步坚定,身形高大,从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元滢滢突然感到难过,她抬起头,看着天空阴沉沉的,几乎被黑压压的乌云全部覆盖。元滢滢揉着发酸的眼眶,小声抱怨着:“我才不做寡妇,你要是不及时回来,我就……”
就怎么样,元滢滢却是说不出来了。
杨湛生离开不过一十天的日子,申城越发乱了,有人趁着黑夜闯进督军府,还好最后被守卫抓住。白天元滢滢心不在焉,到了晚上她走到卧室,学着杨湛生的模样移开床,走进地窖。
她点燃蜡烛把地窖照明之后,才在地窖口落锁。听到锁发出的轻轻咬合声音,元滢滢悬着的心缓缓落下。她给督军府的守卫留了信,只说自己思念杨湛生,便离开去找他,因此守卫们不会因为元滢滢消失不见而慌张。
元滢滢把芋头干之类的东西,用炉火又烘烤一遍,烤的酥脆发软,送进嘴里,味道算不上美味,但足够果腹。元滢滢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她只是偶尔从地窖口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像是在找什么人。元滢滢将耳朵贴近,凝神听着,只听到外面叽里呱啦地说着外国话。元滢滢听不真切,她突然想起程秀成,倘若程先生此刻在这里,定然能把外面人说的洋话都翻译出来,毕竟程秀成虽然是国文老师,但外语也极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元滢滢打开收音机,听到里面滋滋响的电流声,最终连接上信号。
字正腔圆的女声播报着:“……下面是尽秋小姐的新作,为得是祈祷战争早日胜利,重新恢复和平——”
元滢滢的心头发颤,她听完了尽秋的新作,是和之前浪漫唯美的作品完全不同的风格,像春天的太阳,只是单纯地想到就觉得浑身暖融融的。这首诗丝毫浪漫都无,元滢滢却很是喜欢。她摸着收音机,轻声说道:“程先生写的真好。”
元滢滢在地窖里待了很久,久到她已经厌烦去记忆时间。她听到地窖口传来的声音,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只是谁都没有找到元滢滢的藏身之处。
直到这日,元滢滢从收音机里听到欢呼声,知道申城已经恢复太平,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锁。
督军府一片混乱,到处是破碎不堪的桌子椅子。元滢滢走了出去,明亮的日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元滢滢抬起手,遮挡着眼睑,好半天才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她缓步走下台阶,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
元滢滢来到街上,同样是荒凉的景象,店铺都紧关着门,只是路上却架起了小摊,卖着针头线脑,小吃点心,渐渐地有了几分人气。元滢滢拉住经过的人,询问他要找打仗的人,该往哪里去。
那人给元滢滢指了路,叹息道:“你要找的人,不知道还活着没有,这年头死个人常见……”
元滢滢站在原地,陷入茫然中。她手指微动,元滢滢抬起手,看着手指上佩戴的戒指,她偏着头说道:“还活着吗?”
倘若杨湛生死了,元滢滢心想,她肯定不会为对方哭泣,毕竟杨湛生承诺过她要安全回来,最终却欺骗了她。
元滢滢感觉脸颊湿湿的,抬起手却摸到了泪水。她轻吸着鼻子,埋怨着杨湛生:“混蛋,无赖。”
分明离开前,杨湛生缠的她那样紧密,让元滢滢也逐渐习惯了杨湛生的靠近。如今他突然走了,生死不知,元滢滢竟然生出极大的恐惧。她的家人、好友都不在申城,如果找不到杨湛生,元滢滢就彻底成为了孤家寡人,要一个人在申城艰难地活下去。她自然可以继续住在督军府,可要是有人来轰走她,元滢滢也说不了一个不字,因为她从未和杨湛生办过婚礼,没有人会承认两人的关系。
一想到自己要颠沛流离,虽然身在故乡,却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凄凉处境,元滢滢不禁悲从中起,再也忍耐不住泪意,扑簌簌地掉落泪珠。
身后响起轻声的叹息:“哭什么?”
元滢滢诧异地转身看去,只见她刚才还以为“死了”的杨湛生,正站在她的面前,脸颊带着无奈的笑容。他身上的军装不知道穿了多少次,已经发白褪色。杨湛生额头裹着纱布,瞧着是受了伤,只是元滢滢看着他浑身上下,没有缺胳膊少腿,顿时感到庆幸。
杨湛生冲着她张开手臂:“滢滢,来抱抱我。”
元滢滢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杨湛生闻着她发丝的气息,将吻落在她的额头,多月的思念喷薄而出,让杨湛生牢牢地攥紧元滢滢的手腕,一刻都不愿意松开。元滢滢一句话都没有问,杨湛生却始终在说着。他说,战打赢了,他再不必离开元滢滢身旁,而申城马上就会重建,不出半年就会恢复到往日的繁华景象。
他吻着元滢滢柔软的耳朵,轻声问她:“有没有想我?”
元滢滢摇头,但见状,杨湛生反而笑了,他才不相信元滢滢一点都没有想他。
元滢滢摸着杨湛生额头的纱布,问他疼不疼。
杨湛生本想着卖惨惹元滢滢心疼自己,只是他看到元滢滢担忧的神色,便转了话风:“早就不疼了。”
杨湛生心想,元滢滢留在地窖里几个月,猛然走出来宛如惊弓之鸟,万一被他吓着了可不好,自己还是如实说,至于讨元滢滢心疼的机会,以后有的是,不必急于一时。
纤细的腰肢被收拢,杨湛生揽着她的腰往督军府的方向走去。路边的报童格外敬业,日子一太平立马在街上兜售报纸。
他扬起声音喊到:“尽秋为战争得胜新做赞歌——”
闻言,元滢滢要了一份报纸,等到读完了尽秋的诗,她才后知后觉的觉出不对劲。元滢滢偷偷觑着杨湛生的脸色,只见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元滢滢心中充满了“完了”两个字,她在杨湛生面前冒充过尽秋,之后两人独处也没有说出过实情。但如今已经是隐瞒不了,毕竟尽秋在战争期间仍旧在不停写诗,这明显是守在地窖中的元滢滢所做不到的。
元滢滢吞吞吐吐地说着真相:“其实,我不是尽秋,程先生才是的……”
腰肢被收的更紧了,元滢滢的脸贴在杨湛生的胸膛,能够听到他闷声的笑。
“哦,这个我早就知道。”
元滢滢顿时睁大眼睛,质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明明我伪装的很好,一点破绽都没有。”
杨湛生避开她的视线:“字迹,写作风格都不一样,很轻易就能看出来。”
而且,虽然杨湛生不懂诗,但他能看出诗作的高低优劣。元滢滢的诗歌明显和尽秋的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当然,对杨湛生而言,尽秋的诗再好,他也不会主动买上一份报纸来看。而元滢滢的诗歌再平庸,杨湛生也会仔细收好,一字一句地细读。
元滢滢本来因为自己欺骗了杨湛生感到心虚,听说杨湛生早就识破真相,其中原因还是因为她和尽秋作品之间的差距,心虚顿时转化为了怒火。她眼睛滚圆,瞪着杨湛生,质问着这些时间他可曾写了诗,毕竟元滢滢在他临走前就提醒过,等到杨湛生平安回来,她要检查的。
元滢滢信心满满,因为她清楚杨湛生不喜欢写诗,打仗又很忙碌,他肯定没有时间写。如果真是如此,元滢滢就有充足的理由狠狠批评他一顿。
但杨湛生却点头:“我写了啊。”
柔白的脸颊浮现出狐疑,元滢滢显然并不相信。为了避免回到督军府后,杨湛生让其他人帮忙写诗充当他自己写的,元滢滢当场就要听。
杨湛生轻咳两声,压低声音道:“现在,就在这里?”
“当然,你快点念出来。”
杨湛生拗不过她,只得小声念了起来:“天黑了,天亮了,每天都是重复……”
元滢滢毫不留情地嗔他:“都是一些大白话,丝毫浪漫都没有。”
杨湛生捧着她的脸,继续念道:“听我念完再批评,滢滢老师。”
见元滢滢不情不愿地掉头,杨湛生继续道。
“……黑了又白,白了又变黑。
耳边响着的枪声令人火大,
我却不觉得烦躁。
因为我即将要见到美丽的姑娘。”
柔白的脸颊,在杨湛生的注视下一寸寸变得绯红。她垂下眼睑,杨湛生写的诗,她能挑出几十种毛病,例如丝毫韵味都没,全都是大白话,没有意境美,可元滢滢听完之后却张不开口。她脑袋里在想着,杨湛生一个粗人,是怎么在经历过生死以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个字,才终于写好了一首完整的诗。
念及杨湛生的辛苦,元滢滢嘴下留情,微微点头夸他:“勉强还行。”
杨湛生也跟着点头:“我觉得其他几句都平淡的很,只有那句,美丽的姑娘算实事求是。”
元滢滢抿着唇,轻轻瞪他。
申城恢复太平后,许多曾经离开的人都重新回来。元家人一到家,就收到了元滢滢即将在礼堂结婚的消息。元爸爸从没有见过杨湛生,只是听说他是督军,就担心杨湛生对元滢滢是强取豪夺,忙问着:“这位杨督军,家里有几房姨太太,太太可好相处?”
元湘梦告诉他:“杨督军没结婚呢,一姐嫁过去他才有了太太。”
元爸爸感到惊讶极了,他深知元家没有拒绝的权力,有杨湛生的权势摆在那里,他们一家人只有乖乖出席的份儿,只是他没想到杨湛生竟然愿意迎娶元滢滢做太太。
元湘梦急着去裁缝店做新衣裳,她心想元滢滢本就长得美貌,结婚那天肯定装扮的光彩夺目,自己身为她的妹妹,穿的灰扑扑的只会被人嗤笑,她可要好好挑选布料,做一身精致的衣服。
结婚那天,元滢滢的家人好友都到齐了。刘文慧看着元滢滢身穿缎面婚纱的美丽模样,心中想的都是,元滢滢有了杨湛生,她还是不是元滢滢的灵魂伴侣了。刘文慧很快安抚好自己,她想她一定是的,杨湛生即使能得到元滢滢的身体,但灵魂方面,还是她和元滢滢更加契合。
元湘梦看着站在神父面前的元滢滢,洁白的婚纱沿着她纤细的腰肢盛开,垂落在大红地毯上。白色蕾丝头纱使得元滢滢的眉眼模糊不清,但元湘梦远远望过去,仍旧能够看到头纱下面遮盖着一张美丽精致的脸蛋。元湘梦心想,元滢滢在女中名气盛大,本以为她离开了学校就会变得平庸,但环顾周围一群手拿照相机的记者们,想必元滢滢的名气只会比在女中时更盛。
元湘梦余光看到目光愣怔的元清梦,不由得轻轻摇头。在她们去投奔元爸爸的路上,元清梦受到不少惊吓,像是被魇着了,记忆变得混乱,时常念叨着要去唱歌,说蔡炳春还在等她下班以后约会呢。为着元清梦的病,家里请了医生来看,只说她是受到打击,又遭遇惊吓才会害病。如果想要元清梦痊愈,不如让她和口中的蔡炳春见面,双方好好聊天,或许元清梦就会转好。元妈妈叫元湘梦打听过蔡家的去向,可是申城恢复宁静,蔡家人住的房屋仍旧是空荡荡的。元湘梦知道元妈妈的打算,为了元清梦能够变回正常,她即使要舍弃脸面,也要见上蔡炳春一面,求对方陪伴元清梦几日。元湘梦如实告诉元妈妈,只是她没敢说出口的揣测是,蔡炳春想来是不会回申城,他家中的店铺都已经转让,房屋也挂上了售卖的牌子,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申城的那一天。
至于元清梦有没有后悔过,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毕竟平庸地度过一生,和享受过歌星的奢侈生活中间做选择的确是一件难事。只是如今战争平息,元清梦想要东山再起却没有人引荐。往日元清梦结交的人物,只在她繁花似锦的时候迎上门,如今看她这副样子,都把她当作陌路人,更不会出手帮忙。而唯一可能帮助元清梦的傅少轩,听闻在和傅会长离开申城的路上,被人劫走全部钱财,高高在上的傅小少爷沦落成为只能靠双手挣钱吃饭的穷苦人。傅少轩哪里吃过苦头,他会花钱,豪掷千金都不心疼,却没有干过扛沙包,拉人力车的苦力活,如今为了讨生活,他通通都要干了,再没了瞧不起下等人的底气。
清心女中教过元滢滢的先生大都来了,只有两个座位是空缺的。一个是陈先生,他还在外国没有回来,另外一个是程秀成。
程秀成人虽然没到,却送来了等人高的花篮,满篮子里面装的都是玫瑰花,瞧着火红一片。
申城人逐渐摸懂了西洋人的规矩,凡是重大的日子都要送花。督军结婚,各界人物送花的不少,都是几种花掺杂在一起,而甚少有程秀成这样只送红玫瑰的。李副将查了书,告诉杨湛生,红玫瑰的花语是热烈真诚的爱情。杨湛生再三告诫自己,即使再讨厌程秀成,对方也是元滢滢的先生,且他身后还有尽秋的名号,他对元滢滢的意义很是特别,出于种种考虑,杨湛生才没有把碍眼的红玫瑰都丢掉。
神父询问过后,杨湛生看着元滢滢娇艳如花的脸蛋,他一把握住纤细的腰肢,掀开遮脸的面纱吻了上去。
他这番举动大胆至极,惹得众人连声惊呼,有害羞的女士捂住脸,不敢细看。
元滢滢接受良好,她早就习惯了杨湛生的触碰亲近,本能地把身子依偎在他的胸口,这个姿势她会节省许多力气。
“红玫瑰好看吗?”
杨湛生吻完以后,对红玫瑰仍旧耿耿于怀。
“当然好看,唔……你又来了,一次就够了。”
杨湛生贴在她的耳旁:“我送你的礼物,比红玫瑰好上一百倍一万倍。”
元滢滢好奇问他是什么,杨湛生却说明天就会见分晓。
翌日,申城所有报纸,无论是大报小报都报道着杨湛生和元滢滢结婚的消息,而两人结婚照片的旁边则是刊登着元滢滢的诗作。
元滢滢既惊又喜,她翻来覆去地看,好似把头版新闻当作了宝贝。杨湛生问她喜欢吗,元滢滢重重点头,她脆声说着:“我要把这些都裁剪下来,制成一本册子,这样我也有诗集了,就像尽秋一样……”
她话没有说完,就被杨湛生双手握着腰,按在床上:“尽秋尽秋,这诗作又不是他帮你刊登的,滢滢,你不要太偏心了。”
元滢滢瞅他眉峰低垂,想来心中是真的失落,不是假装。看在作品被刊登的份上,元滢滢难得哄他几句:“那我弥补你好了,你今天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这样行了吧。”
杨湛生眼睛发亮,眸子黑沉沉的让元滢滢下意识想要反悔。
但热烈的吻已经落了下来,再反悔也来不及。
火红的玫瑰花还没凋谢,就被杨湛生弄得皱巴巴。带刺的花枝轻颤,洒了满满一床花瓣,凌乱的火红颜色和吻痕交错着,散落在元滢滢身上。杨湛生只能用嘴唇去感受,红色究竟是花瓣,还是他留下的吻痕。
第256章 矫揉造作的民国女学生(番外)
和元家人一起动身前往外省投奔元爸爸的这天,元滢滢和全家人意外走散。火车票都放在元妈妈身上,因此她上不了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开走。
元滢滢的身上还剩点钱,如果是在平常,足够买上一张新火车票,等到了外省她可以慢慢地寻找元家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申城陷入动乱,连火车票的价钱都翻上几番,还要有关系打点才能买到近期的车票。元滢滢不死心,挤到售票处要买一张新车票,那人头也不抬,只冷冷地说着,最快的车票行程是下下个月。
元滢滢捏着仅剩的几张钞票走出车站,申城处处都是危险,她绝不能再等上两个月才离开。元滢滢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街道,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脑海中蓦然想起一个人,加快脚步朝着家中的弄堂走去。
家门被打开,元家人只收拾了值钱的东西,剩下的丁点没动,元滢滢跑到自己的房间,从架子上翻开一本诗集,里面赫然夹着张纸条。
这纸条有被揉搓过的痕迹,显然曾经被团成一团,想要丢掉。但不知为什么,最终纸条被保留下来,展平放进了诗集里。
元滢滢指腹微动,摩挲着蓝墨水写出来的工整字迹,这是陈先生出国临走前,托人转交给元滢滢的。陈先生深知元滢滢的脾气,她因为陈先生隐瞒未婚妻的事情同他置气,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的,不会选择和自己一同出国。但陈先生心中仍旧存着希望,他把在外国的地址告诉元滢滢,只希望她有一天能改变主意去找他。
收到纸条时,元滢滢正在气头上,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想要丢进垃圾桶里。只是元滢滢抬起手时却犹豫了,或许是对陈先生还有留恋,又或许仅仅是贪图陈先生曾经给她的偏爱,元滢滢收好了纸条,但决定再不翻开。
但此刻,家人去向不明,申城不能久待,这张纸条成为了元滢滢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看着那一行简单的地址,只纠结了一会儿,便重新收拾好了行李,来到售票处。
这次,她不再买火车票,而是要上一张船票,去往陈先生所在的国家。
也算元滢滢运气好,正好晚上有一辆开往外国的轮船,但有空余的不是正经的座位,而是船舱底部的狭小空间。元滢滢上了船,才知道她用全部身家换来的一张船票,究竟买到了什么位置——几十个人挤在甲板底部,人挨着人坐着,因为空气不流通,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元滢滢皱着眉,挪动脚步走到角落里,才能大口呼吸。她抚摸着透明玻璃窗户,看到外面各种鱼儿游动,轮船划开两道水痕,暗蓝色的水轻轻摇荡,是难得一见的海底美景,元滢滢却没有闲心欣赏,她在心中祈祷着,陈先生一定不要改变。
他一定要还爱着她。
飘洋过海来到外国,刚一下轮船,元滢滢蹲在岸边平复了许久,胸中的压抑感才散去。她黑发红唇,在一群金发碧眼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元滢滢躲开众人的视线,手中牢牢地捏紧纸条。元滢滢的课业中,国文尚好,外语就一塌糊涂了。她只能用着蹩脚的外语,向洋人询问纸条上的地址在哪里。好在陈先生很贴心,在中文地址底下还缀了一行外语。
来到金碧辉煌的饭店,元滢滢眼中闪过惊讶,同时心中隐约松了一口气,陈先生住在这样的地方,日子过得肯定不错,应该会乐意收留她的。
元滢滢连比划带说:“我要找陈先生,陈……”
她急得额头冒汗,满头金发的男人才终于听懂了几个字,他询问着元滢滢和陈先生是什么关系,元滢滢瞪着眼睛,红唇吐出一句话:“他是我的老师,对,老师。”
男人领着元滢滢敲开了门,高大的阴影投落下来,元滢滢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她来不及看清陈先生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当即抱了上去:“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我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
回应她的,却不是陈先生欣喜若狂的声音,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抱歉,你认错人了。”
元滢滢抬头,看见一张英俊而陌生的脸蛋。她愣在原地,意识到对方不是陈先生,便向领她过来的男人询问是怎么回事。
“我要找陈先生,他在哪里?”
男人拧眉,他学过中文,但对某些相似的字音却分不清楚,固执地指着程秀成说道:“这位就是程先生。”
程先生在旁边看着,这场闹剧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大可以把房门关上,任凭元滢滢用拙劣的外语和男人鸡同鸭讲一通。但元滢滢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梳好的辫子起了毛燥,瞧着怪可怜的,程秀成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对着男人流畅交流了一通,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程秀成对元滢滢解释:“你要找的是陈先生,而我姓程。他国文不好搞错了,你把地址拿来,我看看你要找的陈先生在哪里。”
元滢滢连忙摸着口袋,却怎么都找不到一直紧握的纸条。她满脑子都是“完蛋了”,没了陈先生的地址,她怎么在国外活下去。浸在元滢滢眼睛中的蒙蒙雾气终于凝结成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只流泪,却没有发出呜咽声,安静哭泣的模样让人看了揪心。带错路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搞砸了,忙出声弥补:“你可以住在我的家里。”
说着,男人就伸出手拉元滢滢。但元滢滢听不懂他的话,只以为他要对自己图谋不轨,一时间泪流淌的更凶了。
明明元滢滢没有发出声响,程秀成却觉得很是烦躁,他提出看在元滢滢同是国人的份上,能帮她找一份工作,让她安定下来。
元滢滢就在酒店定居,她换上了外国女人的洋裙,在酒店做清洁的工作。她长相精致,一头柔顺乌黑的头发,时常有人喊她瓷娃娃。元滢滢听不懂,每次都纠正他们,她的名字叫元滢滢。
程秀成经过时,正好被元滢滢拉住,要他对众人解释自己的名字。程秀成只好对这群外国人说,元滢滢不喜欢瓷娃娃的称呼。于是,大家就不再叫她瓷娃娃,而是喊她密斯元。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偏不跟着众人叫密斯元,整天追在元滢滢身后,喊她安吉尔。他是个酒鬼,也是个浪子,大家都叫他约翰,人长得很英俊,因此即使身上有浓重的酒气,仍然有漂亮姑娘喜欢他。但元滢滢却对他不假辞色,醉醺醺的浪子和浪漫唯美总是扯不上关系的,因此即使对方时常给元滢滢送花,元滢滢也从不接受。
程秀成在大学任教,有时候回来的很晚。他踏着月色回到酒店时,正看到约翰像只烦人的蜜蜂一样,围在元滢滢身旁说着话。程秀成心想,约翰又在自讨苦吃,毕竟元滢滢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但这一次,程秀成却猜错了,元滢滢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不抵触约翰的靠近,两人的脑袋快要碰到一块,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但当程秀成走近时,约翰一侧身,他宽阔的肩膀把元滢滢遮挡的严实,朝着程秀成露出痞气的笑容:“晚上好,程先生。”
程秀成嗯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胸口却闷闷的。
对程秀成而言,元滢滢是从天而降的麻烦,她突然出现,本来是要找陈先生,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他这位程先生。元滢滢随身携带的地址丢了,又身无分文,程秀成莫名其妙地背负起照顾元滢滢的责任。程秀成逐渐了解元滢滢——她同样是申城人,读过清心女中,只是成绩不大好。程秀成初次听说时,心中感到惊讶,因为他在清心女中教过书,不过教的是低年级,仅仅半年就离开,没和元滢滢碰过面倒也算正常。
因为元滢滢长得美貌,即使她在异国他乡,总有人对她宽容。比如,元滢滢不擅长做打扫的活,做的十次清洁八次需要返工,酒店里其他人喜欢她,愿意帮她的忙。但程秀成对这些外国人却有天然的防备心,他心想,元滢滢是清心女中的学生,而自己在女中教过书,他勉强算是她的先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元滢滢欠他们的人情。要知道,人情日积月累,迟早有一天元滢滢会还不起的。程秀成便拿出教书赚的钱,给那些帮过元滢滢的人,当作他们工作的辛苦费,如此一来,他们帮元滢滢做清洁,就是单纯的交易,谈不上欠人情。
当然,这一切程秀成都是瞒着元滢滢的。他知道元滢滢性子清高,倘若发现自己连清洁都做不好,需要别人帮忙扫尾,肯定要涨红了脸,表面嘴硬说着她会改,以后好好做清洁,实际背地里躲起来偷哭,觉得自尊被践踏。
要一个人在外国讨生活,元滢滢这样别扭的性子实在不合适。程秀成清楚,元滢滢最好改变性格,才能更讨人喜欢,更容易生存下去。只是程秀成从没有开口和元滢滢提过,他隐约觉得,即使自己提了,元滢滢也不会改变。每次替元滢滢平息麻烦事,程秀成都会叹息,感慨他来到外国是为了清净,更好地搞文学,怎么反而越来越像元滢滢的佣人了。
目睹了元滢滢和约翰相处的一幕,程秀成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五六点钟才睡着。他醒来时,房门被打开,正和进门打扫的元滢滢对上视线。元滢滢张大嘴巴,问道:“程先生,你怎么还在房间里,平常你不是七点钟就出门跑步吗?”
程秀成没有办法开口解释,他昨晚上失眠,只睡了一两个小时。程秀成只说是太累,今天不想跑步。元滢滢点点头,开始打扫起房间来。程秀成在酒店是长住客人,一租就是一整年,但他的房间很少有私人的东西,每次打扫的时候,元滢滢都觉得干净整洁的没有清洁的必要。元滢滢拿起抹布,装模作样地擦了两下,就要离开。她这才注意到,程秀成始终注视着她。
元滢滢心里发虚,毕竟程秀成如果把她偷懒的事情告诉老板,她肯定要被狠狠批评。
元滢滢眼珠转动,忽然想到该怎么样堵住程秀成的嘴巴。她匆匆跑开,被撑起的裙摆像盛开的花瓣,一颤一抖。元滢滢拿着玻璃花瓶回来,里面放着两枝红玫瑰,娇艳欲滴,散发着馥郁甜腻的香气。
红玫瑰新鲜极了,枝蔓绿莹莹的,花瓣上挂着水珠。程秀成看着就展开了眉头,元滢滢见他心情好也跟着笑道:“是约翰送我的,我借花献佛,转送给程先生。”
程秀成的脸蓦然变得黑沉,变化之快让元滢滢反应不过来是哪句话惹怒了他。程秀成语气生硬:“约翰花心轻浮,你不适合和他亲近。”
话说出口,程秀成感觉自己好像在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他从来没有这样搬弄是非过,一时间觉得很不自在。
元滢滢轻声道:“我觉得他还挺有品味的……”
程秀成当即顾不上纠结自己为什么会说人坏话,声音发冷:“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要只看他长得英俊嘴巴甜,就相信他是个好人。”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比元滢滢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生硬。元滢滢端起玻璃瓶,心里也带了火气:“总比程先生嘴巴坏更像好人。”
说完,元滢滢就转身离开,程秀成接连喊了她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元滢滢和程秀成陷入了冷战,酒店的人都能感受到。例如元滢滢正笑着,看到了程秀成就抿紧唇,转身走了。程秀成的脸色同样不好,只是他没有停止为元滢滢“善后”,倒是让酒店的人搞不清楚,两人究竟彻底决裂没有。
约翰刚一靠近,程秀成就皱着眉想要离开,他闻不惯约翰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约翰伸出手臂挡在程秀成面前:“你怎么惹到安吉尔,她不仅不理你,连我都不理了。”
程秀成肃着脸,要约翰离元滢滢远点。在他看来,约翰是个当之无愧的花花公子,可元滢滢思想传统,受不了约翰的有意玩弄,再残忍抛弃。
得到程秀成的警告,约翰直呼冤枉,他举起双手,承认对元滢滢动过心思,只是元滢滢拒绝过他太多次,约翰备受打击,再不敢同元滢滢谈情说爱。不过,约翰实在喜欢元滢滢,将她当作心中的安吉尔,虽然追求不成,但能够亲近一番,得几个笑脸也是好的。
“我知道安吉尔爱写诗,苦看了几夜诗集,放弃了出门约会的机会,才在安吉尔面前说上话,得了她的笑脸。可程先生,你几句话就让安吉尔冷落了我,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程秀成无心理会约翰的满腹牢骚,他心中想的是自己冤枉了元滢滢,她不是因为约翰的花言巧语被骗,而是因为有人欣赏她的诗而雀跃。
程秀成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便买了一束红玫瑰去向元滢滢赔罪。元滢滢转身要走,程秀成语气诚恳地道歉:“是我的错,不该武断地做出判断,以为你是看约翰的相貌就……你说的对,和约翰相比,我这个嘴巴坏的人,明显更像坏人。”
元滢滢冷了他一会儿,见他是真心认错,才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
这之后,程秀成常常辅导元滢滢写诗,他的措辞严厉,常引得元滢滢生气,同他冷战。程秀成便去请教约翰,从他那里学来了夸奖人的本领。在下一次和元滢滢相处时,程秀成就生疏地用上了约翰教的技巧,果然元滢滢的脸色好了许多。
程秀成引导元滢滢把写的诗作投稿至各类杂志,中式诗歌蕴藏的委婉含蓄和西方诗歌的热情直白截然不同,元滢滢的诗作被一家杂志选中刊登。元滢滢收到来信,精致的眉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她指着方块大小的诗作,和程秀成炫耀着:“瞧,这是我写的。”
程秀成早已经读过,但此时又认真读了一遍,这才夸她:“写的很好很好。”
这样大的喜事,程秀成要为元滢滢庆祝,用的是西洋人祝贺的方式——订一个三层高的蛋糕,备上一桌精细的饭菜,和两瓶红酒。
元滢滢喝的面色酡红,程秀成比她稍微好点,但衬衫的纽扣紧的他喘不过气,他想要松松,手却不听使唤,怎么都解不开。元滢滢站在他身旁,三两下就解开了扣子。她吃吃笑着,说程秀成醉酒之后,就从聪明先生变成笨先生了。
被元滢滢取笑,程秀成丝毫不生气,他看着倒映在元滢滢眼睛里的烛光,拉着她纤细的手臂靠近,将唇印上。
元滢滢记得约翰教她的,接吻的时候要闭上眼睛,因此元滢滢垂下眼睑,感受着程秀成身上的气息。他身上没有别的气味,只有淡淡的墨水香气,比酒店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好闻。而且他的吻技,刚开始生涩,后来逐渐变得游刃有余,让元滢滢感慨,聪明人果然学什么都很快。吻了许久,程秀成刚松开手掌,就听到元滢滢小声的抱怨声:“明天酒一醒,你就都不记得了。”
她声音里夹杂着极其强烈的抱怨,让程秀成不禁莞尔。程秀成开口,声音清明,吐字清晰,哪里有半分醉意:“你和我的第一次接吻,我怎么会忘掉。”
元滢滢这才知道,看似正人君子的程秀成实际坏透了,竟然让人误以为他喝醉。元滢滢想到程秀成还让自己提防约翰,实际最应该提防的坏人是他才对吧。
……
得知程秀成要和元滢滢结婚,约翰连喝了三瓶烈酒,抱着酒店的经理长吁短叹:“怪不得程先生总在安吉尔面前说我不好,原来他想要独占安吉尔。”
婚礼这天,程秀成招待宾客,却看到有一个穿着儒雅的绅士站在大堂,并不落座。程秀成走到他面前,对方没有开口,他却心有感应地问好:“你是……陈先生?”
陈先生皱眉:“你认识我?”
程秀成摇头:“听滢滢提过你。”
他打量着陈先生,两人面对面站着,像照镜子一样,同样的相貌儒雅,谈吐温和。不同的是,程秀成满是意气风发,因为他要抱得美人归,而陈先生眉眼低垂,显然好不容易打听到元滢滢的消息,但却得知她就要结婚了,让他情绪很低落。程秀成心想当初如果不是元滢滢找错了人,把陈先生误认为他这位程先生,他也不能就此找到人生伴侣。
元滢滢穿着婚纱跑了出来,她娇声说着,头纱怎么都弄不好,要程秀成帮她。程秀成目光温和,抬手帮元滢滢整理头纱。元滢滢这才注意到了陈先生,他乡遇故知让元滢滢露出笑容:“陈先生,好久不见。”
陈先生笑容苦涩:“好久不见。”
他看到程秀成对元滢滢极尽温柔,心却缓缓沉了下去。陈先生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既然你来了,怎么不来找我?”
元滢滢随口说道:“我是来找你的,只不过找错了人。”
陈先生拧眉,刚想要再追问细节,程秀成打断两人的对话,轻推着元滢滢走:“口红有点淡了。”
元滢滢顿时慌着去补口红,再顾不上陈先生。
程秀成朝着陈先生微笑,笑容冷淡疏远:“于滢滢来说是找错人,对我是上天恩赐的机会。陈先生,我很庆幸,也很感谢,我们有相似的姓氏。”
第257章
成磊是在喝下那碗鸡汤后才发觉不对劲的。
腹部好像有一团火焰在胡乱窜动,急待发泄。成磊没有过对象,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很快就意识到鸡汤里下了药,他被面前的父女两个算计了。
张小月的心脏始终悬着,平时她见了成磊总有说不完的话,而成磊面对她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像是跟她多讲上半句话都觉得浪费功夫。张小月难得闭上嘴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的村长老爹半劝半逼迫地让成磊喝下加了料的鸡汤。成磊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红。他的皮肤本来就白,人长得又精致好看,这会儿遍布红晕,让张小月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早就在成磊进村子的第一天,张小月就相中了他。张小月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精致好看的男人——个头高,不胖不瘦,从眼睛到嘴巴长得没有一处不精致。如果不是知青下乡,张小月这辈子都碰不到成磊这样好模样的人。她打听过成磊的家庭背景,他是从京市来的,只看身上穿的衣服就能猜测出家境很好。成磊家里应该很宠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把他送下乡,他脾气臭,一个大男人却娇气的很,粗活重活都不能干。因此,刚开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被成磊的那张脸迷的七荤八素,但很快,大家就知道了成磊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年头,连下田割麦子都能伤着手的男人,要他做什么。
农活做不好,成磊就没有工分,分到手里的粮食自然就少了。一同下乡的知青虽然隐约猜测成磊家庭不一般,只是成磊性子傲慢,从他嘴里打听不出来有用的东西。知青们见成磊只分到一点点粮食,连女知青拿到的粮食都比他多,不禁开始担心成磊会占他们的口粮,因此对他不再亲近,开始疏远他。
成磊并不在意,守着半口袋都不满的粮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竟没有给饿晕。农活做的差劲、被其他知青排斥,成磊都没有放在心上。唯一让他心烦的是,村长的女儿张小月阴魂不散地跟在他身后,自作主张给他送来红薯干。成磊沉着脸,没有因为张小月是女同志,和村长有关系就特别优待她。成磊端起红薯干,蛮横地塞到张小月怀里,咣当一声重重关上门。
被成磊毫不留情地拒绝,脸皮薄点的姑娘早就羞红了脸,甚至会怨恨起成磊。但张小月不,她才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成磊,是决心一定要嫁给他的。张小月在家闹腾了几天,终于让她爹松了口,想出了让成磊不得不娶张小月的法子。
村长抽着烟袋,语气沉沉:“生米煮成熟饭,把他抓个正着,不怕他不认。”
张小月想起成磊多次拒绝她的决绝,突然问道:“他就是不认呢?”
“不认也得认,他好歹是在咱们村子里,碰了黄花大闺女的身子,要想安稳地待下去,他就只能娶。”
得了村长的保证,张小月这才放下心,提前开始准备着嫁给成磊。
这天晚上,村长把知青们都请了过来,挨个敬酒。成磊喝不惯乡下的粗酒,座位上只有他的酒杯是半满不空的。村长看了不生气,反而呵呵地笑着。晚上的饭菜准备的丰盛,拳头大小的杂粮馒头,足足有三个荤菜,猪肉炖粉条,芹菜炒腊肉,还有一道炖老母鸡汤。
知青们已经很久没见荤腥,埋头苦吃,都来不及在村长面前做出一副斯文模样。只有成磊拧着眉,慢条斯理地吃着。村长实在看不上成磊,除了一副好皮囊,他连能干的庄稼汉都比不上,活干不好,还爱享受,人情世故也不懂。可女儿偏偏看中了成磊的脸,村长也没办法。
村长亲自舀了鸡汤,让张小月端给成磊。
成磊本来不想喝,他口粮虽然分得少,但每天都在国营饭店吃饱了才回来。饭店厨师的手艺不行,但总比张家人要好的多,起码菜肉看着都新鲜,摆盘还算整齐,不像眼前这种油腻腻的,看着就没胃口。但村长会说话,他神态诚恳说张小月年纪小不懂事,跟在成磊身后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叫成磊多宽待,喝完了这碗鸡汤,就当成磊原谅了张小月,彻底断绝了她的心思,再不去缠着成磊。
成磊想要清净,因此他接过了鸡汤接连喝了好几口。
……
村长已经走了出去,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成磊和张小月。这时候,成磊再不知道自己被算计就太过愚蠢。或许,知青们也知道内情,但为了不得罪村长,能吃上一顿丰盛的饭菜,他们放任成磊喝下鸡汤,却不开口提醒。
张小月凑到成磊身边,脸上露出两坨红,瞧着很羞涩,她大胆地表达心意:“成磊,我喜欢你,你和我结婚以后,我肯定会好好对你……”
张小月长得不错,模样清秀,人也勤快,只是成磊听了她说的话没有半点意动,只觉得恶心。
成磊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张小月,跌跌撞撞地朝着外面跑去。张小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没拦得住他。看到成磊走远了,张小月心慌地叫着爹,村长骂她没用,连个吃了药的男人都按不住。村长叫着张家人去找成磊,他今天已经破釜沉舟,把成磊得罪了个彻底,成磊必须成为他的女婿,否则难免会在哪一天拿这件事告状。村长安排张家人,只要找到成磊,就立刻把他抓回来,到时候和张小月关在同一个房间里,再大声嚷嚷,说成磊酒后乱来欺负了他闺女。成磊如果不想进监狱挨木仓子,就只能娶他闺女。
成磊胸中萦绕着一团火,不止是因为药性,还出于愤怒。只要想到张家人的无耻算计,他恨不得立刻找对方算账。成磊的脚步变得很沉,再走不快了,他心想,即使张家人逼迫他娶张小月,他宁愿蹲监狱都不会同意。
成磊没了力气,顺势坐在门口台阶上,他刚将身子依在门上,大门猛然被推开,成磊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变得上下颠倒,成磊只看到散发着柔和光辉的皮肤,比他都要白。再往下,是一张发颤的嘴唇,紧紧抿着,水润殷红。
“臭流氓,看什么看!”
乡下洗澡的大盆本就矮,平放在地面还没有人的小腿高。元滢滢待在里面洗澡,只能屈着腿才不会春光乍泄。如今她抱着双腿,遮挡身上隐秘的地方,指使着成磊:“你去里屋给我拿一件衣服出来。”
成磊皱眉,从来没有人对他颐指气使过。
元滢滢看成磊没有动弹,舀起洗澡盆里的水朝着他泼去。
“你傻了吗,快点!”
今晚天气舒爽,不热不冷,正是洗澡的好时候,趁着家里人都不在,元滢滢就反锁了门,用大盆接了热水,在院子里洗澡。但不知道怎么,锁被打开,元滢滢原本放在旁边的衣服也不见了。她被困在洗澡盆里不敢动弹,担心一站起来,恰好从外面来个人把她看精光。
成磊刚闯进来的时候,元滢滢以为他就是偷走自己衣服的人。可成磊推开门就倒在地上,只愣愣地看着她,什么都没做,元滢滢就打消了疑虑。她依稀认出了成磊——模样长得最好的知青,却是个绣花枕头,比女同志还要娇气。不过成磊出现的刚好,元滢滢待在大盆里久了,双腿发麻,正好让成磊帮她去拿衣服过来。
脸上被泼了水,成磊稍微恢复清醒,他在元滢滢的连声指使下,到房间里随便拿了一身衣服。
大门已经被成磊重新反锁,元滢滢走不了路,就让成磊背过身子,不许回头,她要换衣服。
元滢滢扬声警告,声音恶狠狠的:“不许偷看,否则挖掉你的眼睛。”
成磊拧眉,想要提醒元滢滢,即使他真的偷看,元滢滢无非告他一个流氓罪,是挖不了眼睛的。但成磊没有心情给元滢滢普及法律常识,他还饱受着药效折磨,尤其是身后元滢滢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在成磊的耳朵里仿佛被放大了十倍。他不受控制地想着,元滢滢扬起手臂,套上白色褂子的画面。成磊猛地摇头,他捏紧拳头,为自己在幻想一个乡下姑娘而觉得羞耻。
城里姑娘那么多,成磊都没有看上眼,他怎么会对一个粗俗的乡下人动了不好的心思。
因为有外人在,元滢滢穿的匆忙,头发没有擦干,水渍就滴落在褂子上,胸前大片褐色痕迹,褂子本就是用次等棉布做的,稍微被水一浸,就看得清清楚楚,让元滢滢不禁抱着胸。
元滢滢动了动腿,发现双脚已经麻的没有知觉。可她不死心,尝试着想要走两步,脚却不受控制,猛然朝着前面倒去。
“你快点接住我!”
听到元滢滢的声音,成磊这才转身回头,看到绵软的身子朝着他倒过来,成磊连忙伸出手搀扶。
上了锁的大门被突然推开,张家人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看到的就是成磊抱着元滢滢不松手的画面。张小月惊叫一声,嚷着让成磊赶快放开。元滢滢却牢牢抓紧成磊的手臂,压低声音:“别,我衣服湿了,不能让他们看见,你抱我回房间去。”
成磊的视线在张家人中间转动,他有脑子,知道现在的场面只能在张家人和元滢滢之中选择一个。成磊心中是瞧不上乡下人的,因此即使来当知青,他也没想着在这里成家立业,只是形势所逼,他必须要选择一个。
成磊当然毫不犹豫地选了元滢滢,因为他厌恶张小月至极,更不甘心被张家人算计结婚。
成磊拍着元滢滢的肩膀:“我可以帮你。只是现在的局面你应该知道,假如我抱着你回去,他们肯定会乱传我们两个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我就只能娶你了。你可想好,是要我抱你回去,还是你自己走。”
元滢滢睁圆眼睛,她当然不想嫁给眼前这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知青。只是,元滢滢想到沾了水的褂子,她走不动路,假如成磊松开她,她就彻底在张家人面前丢脸。元滢滢很快做出选择,她闭上眼睛,想着嫁就嫁了,总比被人看见了她衣服狼狈在村里乱传要好。
“你快抱我回去。”
元滢滢的回答已经表明了一切,她同意而且接受成磊的提议。
成磊当即把她揽腰抱起,让她的身子对着自己的胸膛,保证所有人都看不清她。
村长觉得事情逐渐失去了控制,正要发话让人把两个人分开,却见元家人浩浩荡荡回了家,看元滢滢被成磊抱在怀里,忙问着怎么回事。
村长明白,已经彻底没了扭转局面的机会。
第258章
成磊抱着元滢滢进了房间,把她放在床上就转身出去,他还要和元家人商量同元滢滢结婚的事情。
元滢滢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个玻璃罐子,挑出两个彩色包装的糖果送进嘴里。她余光看见门外探头探脑的人影,当即喊道:“是谁,赶紧进来。”
元滢滢嗓门清亮,此时故意抬高了声音让门外人吓了一跳,瞬间忘记了躲藏,从门后走了出来。元倩站在元滢滢面前略显局促,实在是元滢滢冷着脸的模样太吓人。但元倩很快就反应过来,依照她所看的小说内容,自己才是女主角,而元滢滢不过是背景板角色,她没有必要惧怕元滢滢。
元倩抬起头,正和元滢滢对着视线。元滢滢生了一双很美的眼睛,微狭长,眼尾上挑,看着格外有气势。元滢滢的性格也像极了她的眼睛,没理也要争三分,如果她有理更是不饶人了。村里人私下叫她小辣椒,脾气呛人的很,也是因为元滢滢的脾气,她长得虽然漂亮,但却没人敢娶。偶尔有胆大贪图美色的想上门说亲,被家里的娘知道了,连哭带闹,直言娶了元滢滢就是逼着她去死。这年头为了老婆逼死老娘,可要被人指着脊梁骂,因此胆大的几个人也歇了心思。
元倩刚穿过来三天,大脑处于发懵的状态,总有不真实的感觉。她站在元滢滢面前,才真实地感受到小说里寥寥数语“长得好看,脾气火爆”的元滢滢被具象化了以后竟然如此鲜活。元倩想起元滢滢的命运,不禁轻声叹气。
村里脾气差的女人并非元滢滢一个,但其他女人都是事出有因,她们或是家中老大,或者死了丈夫只能自强,用一副泼辣的脾气抵住别人的觊觎。村民们背地里会说这些女人的坏话,说她们不像个女人,但绝不会否认她们的勤劳能干。但元滢滢不同,她只是单纯的脾气不好,家里家外绝对称不上一把好手,烧饭能煮熟,但味道算不上好。下田种地和城里来的知青一样没用,干半个小时歇一个小时。娶这样一个女人回家,就是娶了一个活祖宗,只能敬着供着她,不能奢求被她伺候。
元滢滢拧眉,要这个堂妹过来扶着她,她要去偷听。元倩在心底告诫:我可是从新世纪来的大学毕业生,怎么能听一个书里捏造出来的,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女配角的话。但元倩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看到元滢滢挑起的眼尾,下意识地说了句好。
在成磊嘴里,他和元滢滢是两情相悦,今天被元家人撞破,正好上门说亲,请村长做个见证。元妈挑剔地看着成磊,心中并不满意,两个人外表般配,但脾气谁都不让谁,以后家里不得鸡飞狗跳。元妈只有元滢滢这一个闺女,外面怎么传元滢滢的坏话,她完全没有听说过,只觉得元滢滢继承了她和元爸的优良基因,长得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就该高嫁,最好嫁一个脾气软乎好拿捏的,这样元滢滢东风压倒西风,日子自然和睦。但成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符合脾气好的要求,元妈瘪嘴正要挑刺,被元爸拉着手拦住了。
元爸清楚闺女的德性,没人说亲不是元妈想的觉得配不上元滢滢,而是没人瞧得上她。再说众目睽睽之下,元滢滢和成磊搂搂抱抱的,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元爸做出矜持姿态,他决定嫁女儿,但该有的体面一点都不能少。元爸说着结婚需要准备的东西,棉布水瓶,被单枕套,还有四大件,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说完之后喉咙都干了。元妈听得瞪大眼睛,这么多东西谁能出的起。但成磊眼睛都没眨一下,说着:“可以。”
只要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在成磊眼睛里就不算麻烦。他对元滢滢不满意,只是如今想开了,知青和村民都排斥他,今天躲开了张小月的算计,明天不知道还会碰上谁,倒不如娶了元滢滢,落个清净。
元滢滢见成磊答应的干脆利落,逐渐看他有几分顺眼,她转身一看,元倩眉头夹紧,好像并不为她开心,元滢滢沉下脸:“元倩,你什么意思?”
元倩觉得,相比于小说女主角,她可能更有做太监的天赋,比如和元滢滢相处不过三天,见了十面都没有,她就能迅速判断出元滢滢因为什么生气。元倩努力想在元滢滢面前维持女主角的尊严,只是她太怕了,元滢滢那张美丽的脸蛋一转过来,元倩就担心她冲自己发火。元倩忙摇头:“堂姐,我只是觉得花言巧语是男人的天赋,你不要被他三两句话哄住,要看他实际怎么做。”
元滢滢点头,承认元倩说的有道理。
婚事说定,只要成磊准备好元爸要的所有东西,他们就开始定日子领证。元爸请村长做见证人,村长不顾张小月难堪的脸色,笑容满面地应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向成磊逼婚的事情。
离开了元家,张小月再也忍不住委屈,大哭起来:“爹,你怎么帮着他们。明明成磊要娶的人是我,偏偏让元滢滢截胡了,这不公平!”
村长呵斥让她住嘴,见张小月不收敛,他就给了她一巴掌,张小月捂着脸更加委屈。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不是我们家的,而是元家的。你再嚷嚷,让全村人都知道,咱家算计知青,到时候都得被抓起来。”
张小月听他说的严重,这才收声,只是仍然不甘心,她都准备好嫁给成磊了,偏偏筹划的一切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色已晚,成磊不该继续待在元家,只是刚才他尽力忍耐,才忽略了药性的影响。这会儿成磊对元爸说着:“叔叔,麻烦你送我去卫生院,我身体不太舒服。”
元爸连忙借了车,拉着成磊往卫生院去。
元妈问元滢滢是什么时候和成磊搞对象的,元滢滢自然回答不上来,她转移话题:“先别管这个,妈,洗澡前我明明上好了锁,怎么一推门就开。还有我的衣服就放在旁边,转身就不见,难不成是闹鬼了。”
元倩在旁边腹诽,心想当然不是闹鬼,是元欣故意拿走的衣服,弄坏了门锁,为的是引村里的二流子进门看元滢滢洗澡,到时候元滢滢只能嫁给二流子了。没想到碰到了成磊,元欣的计划没成功,此时心中正后悔着呢。
元家有三个儿子,元欣,元倩,元滢滢分别是老大老二老三家的闺女。元倩记得这本年代文小说里,元倩的角色是主角,会嫁给海军,甜蜜平稳度过一生,而小说中处处充满着和女主角幸福生活的对比,例如元倩的两个堂姐,婚姻生活没有一个幸福的。元欣要嫁的男人,是村里能干的后生,家里只有一个寡母,但他将日子经营的红红火火,不比父母都在的差。元欣对男人很满意,只是她得知对象曾经想和元滢滢提亲,只是被寡母以死相逼,才最终放弃,从此之后元欣就怎么看元滢滢都不顺眼。元欣心思狠,担心对象惦记元滢滢,想着把元滢滢推给二流子,这样元滢滢就从天上坠落到淤泥里,被狠狠磋磨之后,她哪里还保得住美貌,到时候没有男人会对元滢滢继续有心思。可元欣没想到,她计划没有成功,反而让元滢滢嫁给了成磊。成磊即使再没用,好歹是个城里人,嫁给他哪里能算得上掉进淤泥中。
元倩感慨着元欣的心狠手辣,想着她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在现代还是念大学的年纪,现在都能算计人了。元倩藏不住事,她清楚罪魁祸首是元欣,眼睛就下意识地看向元欣。
元滢滢本来在板凳上坐着,突然站起身,怀疑地问道:“你看元欣干嘛,是不是你看到是她做的?”
元倩还没摇头否认,元欣已经像被人踩着尾巴,惊声尖叫着:“不是我,元倩你别乱冤枉人!”
她声音尖锐,元倩捂住耳朵才能隔绝一些噪音。元倩心想,同样是发火拔高声音,怎么元滢滢的声音清灵,而元欣的就刺耳朵。
元滢滢站在元倩面前,又问她一遍:“是她吗?”
元倩想要明哲保身,毕竟剧情里女主角就是这样做的,面对两位堂姐的矛盾她从不参与,只做隐形人。但元倩看着元滢滢漂亮的眼睛,忽然说不出否认的话,她低着头咬牙道:“是她,不过堂姐——我可没证据。”
元倩颓丧地低着脑袋,心想完了,她彻底维持不了女主角人淡如菊的性格。在元滢滢和元欣的争执中,她明显站队了元滢滢。
元欣听到元倩指认她,顿时心悬了起来,不过当她听说元倩没有证据,脸色恢复正常:“没证据你胡说什么,我还说是你偷拿的衣服……”
“啪”的一巴掌落在了元欣的脸上,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元滢滢:“你凭什么打我!”
元滢滢理直气壮:“你偷我衣服,弄坏门锁,我为什么不能打你。”
“元倩她没证据啊!”
元滢滢觑她一眼:“元倩跟个鹌鹑似的,不可能说谎,她说是你,就是你。”
被元滢滢如此信任,元倩的心颤了颤。但很快,元倩就变得清醒,她很想走到元滢滢身旁摇晃她的手,要她不要继续再说了,没看到元欣快要吞了她的目光吗。
元欣气极,她早就知道元滢滢不讲理,却没想到这么不讲理。元欣转身和亲爹告状,元老大起身,语气中带着不赞同:“你怎么能打你堂姐?”
“她该打。如果今天我被人看到,我就把她衣服扒掉,扔到街上也让人看。”
元老大气的脸涨红,想拿长辈的一套拿捏元滢滢,但元滢滢根本不理他。元欣期待地看着她爹,希望元老大能给她出气,没想到元老大转过身,拍着元欣的肩膀:“去,道歉!”
“爹!”
元滢滢不怕元老大,元欣却害怕他,在亲爹的威压和在任何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只凭借元倩的一句话,元欣就只能向元滢滢道歉。
虽然事情的确是元欣做的,但她心里总觉得莫名憋屈,离开时狠狠剜了元倩一眼。
元滢滢又借机从元老大手里要了很多补偿,才勉强接受了元欣的道歉。她抓了一把糖果,塞给元欣,要她不要哭丧个脸。
元倩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元爸是后半夜回来的,躺在床上和元妈说小话。
“你说,成磊答应的这么爽快,他会不会其实有问题?”
元妈迷迷糊糊问:“什么问题?”
“就下面……”
元妈顿时清醒了。
第259章
元爸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他将成磊送到卫生院后没有立刻离开,守在病房外面,隐约听到医生嘴里说出“吃药”、“伤身体”几个字。等到成磊拿了药离开,元爸立刻问医生,成磊是得了什么病。
得知成磊身体不舒服是用了那种药,元爸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如果成磊那方面不行,即使他能够出的起昂贵的聘礼,元爸也不会把元滢滢嫁给他,毕竟事关一辈子的幸福。
元妈听后也担心了很久。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元妈剥好了鸡蛋放进元滢滢的碗里,让她去试探成磊的身体是不是真有问题。元妈心想,两个人的婚事板上钉钉,婚前亲近一些不打紧,如果元滢滢试探之后,成磊毫无反应说明他果真不是个男人,应该立刻退婚。
见元滢滢不说话,元妈劝她:“你可别脸皮薄,不敢试。你爸你妈也是没办法了,才想出来这么个主意。男人自尊心都强,你如果直接挑明带他去卫生所检查,他肯定会生气,不如直接试试来的直接。”
元滢滢点了头,吃完早饭就去知青点约成磊。她站在知青点门口,托人喊成磊出来。
知青点过去是打粮食的地方,后来腾出房间给知青们住。相比于其他村狭窄偏僻的房子,橡木村的知青点格外宽敞。
元滢滢认不全知青,知青们却个个都认识她,毕竟他们刚来橡木村的第一天就看到元滢滢掐着腰骂人——俊俏的一张脸,脾气却凶的狠,直叫几个说闲话的老太太臊红了脸,难得给元滢滢认了错,说她们再不会说元滢滢是嫁不出去的凶姑娘。
知青喊了成磊,好奇问他:“你和元滢滢是什么关系?”
和元滢滢结婚的事情,成磊没打算隐瞒,这件事瞒不住,元家人提出的要求里有办酒这一件,还要办的热闹盛大,到时候知青们不可能不知道。
“没什么关系,我马上要和她结婚了而已。”
“哦。”
知青淡淡点头,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满脸震惊,没想到成磊竟然要和元滢滢结婚,他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两人怎么认识的,结婚的事情成磊家里人知情吗,他们能同意吗。只是成磊没有解答他疑惑的打算,阔步走了出去。
昨晚上着急订婚,元滢滢没来得及仔细瞧成磊的长相。这会趁着光线正好,元滢滢眼珠转动打量着成磊的脸——双眼皮大眼睛,鼻梁高嘴唇红,是元滢滢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元滢滢心里满意,对成磊说话的语气柔和很多:“我想让你领我去县里转转,买些东西。”
成磊稍微犹豫,点头同意了。
到了县里的商场,元滢滢丝毫没有给未来丈夫留下勤俭持家好印象的准备,她做事只凭自己开心,买衣服也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元滢滢应该买点衬衣毛衣穿,可她看到裙子就走不动路,接连挑了好几件,末了才想起秋装没买,又挑了一件驼绒大衣,里层夹着薄薄一层驼绒,穿起来却格外暖和。元滢滢每件衣服都试了一个遍,拿成磊的眼睛当镜子问他好不好看。
成磊敷衍似地点头,他倒没说谎,元滢滢长得漂亮穿什么衣服都不会难看。
结账时听到数字,元滢滢偷瞧着成磊的脸色,见他眼睛都不眨,从口袋里拿出钱和票交给售货员。元滢滢没有花过这样多的钱,她罕见地觉得心虚,低声说着:“会不会买的太多了?”
成磊觉得腻味,他不心疼钱,只是嫌弃元滢滢是农村人,想买贵的又心疼的纠结劲儿让人心烦。
“不多。”
成磊领着元滢滢吃饭,要了两盘饺子,西葫芦羊肉馅的,蘸了辣椒调醋很有味道。两人坐车快回到橡木村的时候,元滢滢才猛然想起自己来的任务,是要看成磊行不行。元滢滢本来是坐在成磊对面,她挪动座位,坐在了成磊旁边。眼看着元滢滢快要挤到他怀里,成磊额头抽动,想要站起身调换座位。元滢滢连忙拉住他,手一着急,就按住了他的双腿。
成磊脸色爆红,推开元滢滢站起身,他不再坐下,剩下的路程都笔直地站着。
元滢滢回到家,元妈立刻拉她到房间问话:“怎么样,成磊行不行?”
元滢滢把手展开,虚握着,低声在元妈耳朵旁说了两句话,元妈脸上的担心散去,笑容满面:“那敢情好。傻闺女,你怕他干什么,以后有你享福的时候,结了婚你就懂了。”
知青点,成磊双手搁在脑后,两只眼睛睁大,怎么都睡不着。他知道乡下姑娘粗俗,却没想到元滢滢会大胆到碰他……
成磊清楚地记得,元滢滢睁圆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心情更烦躁了——怎么,她是不满意?
成磊翻过身,想着:一个乡下村姑,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他很行的。这样想着,成磊本能地目光朝下瞟,意识到自己因为元滢滢而患得患失,在做荒唐的举动时,成磊脸色难看,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不去揣测元滢滢今天行为的目的是什么。
办酒的日子定下,成磊身为外地人,结了婚之后不必再住在知青点,而是搬到元家住。男知青们心里泛酸,嘴里嘲讽成磊做了倒插门,成磊翻着白眼,不屑和他们解释。办酒这天,知青们凑了一些钱和票,用来当作礼金。他们嘴上排挤成磊,但成磊结婚的喜酒是一定要来喝的。这并不是知青们会做人,而是因为待在橡木村,他们常吃粗粮,逢年过节才能沾荤腥打牙祭。可成磊有钱,他的喜酒是橡木村独一份,荤菜多素菜少,又有汤和点心,看着就馋人。
元爸在门口招待客人,现在成磊做了他女婿,他自然是向着成磊。元爸记仇,平常知青说过成磊不勤快,觉悟低,他没有管过闲事。只是现在,元爸就要和他们算旧账了。
收到礼金,元爸本应该记个数,然后把礼金收起来。但对于知青们送的礼,元爸当场清点,他笑眯眯地说道:“没想到城里人的日子比我们乡下还不好过,你们来了十一个人,礼金只有二……”
村里人都竖起耳朵,想要知道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知青们随了多少礼。知青们整天报团,唯恐他们这些乡下人欺负了他们,话里话外更是看不上村民,可如果他们的礼金还比不上橡木村的人,可就闹了大笑话。
为首的知青立刻慌了,他按住元爸的手,挤出来一抹笑容:“叔叔,我们给错了。”
说着,他转过身,向其他知青重新收了钱,摞在手中沉甸甸的。知青不舍得,但为了面子只能咬着牙交给元爸。他们不能因为不舍得钱,被橡木村村民看笑话。
元爸让知青们出了血,自以为替女儿女婿出了气,神情变得很得意。
趁着成磊在外面,元妈拉着元滢滢的手,问她东西放好了没有。元滢滢掀开枕头,露出一双雪白的袜子,元妈点头:“把男人踩在脚下,他才能听你的话。”
元滢滢半信半疑:“这能有用吗?”
元妈笃定:“当然,这可是你姥姥教给我的,咱们家的老传统了,男人枕头下放老婆的袜子,日后肯定成个妻管严。”
听着外面热闹的鞭炮声响,元妈皱眉:“成磊结婚,他们家人怎么都不来,也太不像话了。”
元妈清楚,成磊的家在京市,距离橡木村有上千里地,一来一回不方便。只是她更心疼女儿,就刻意忽略了路程的遥远,担心成磊是不是没把结婚的事情告诉家人。元妈催着元滢滢拿出结婚证,她要再看看。
结婚证上,两张俊俏的脸紧挨着,看的元妈心情好的很。橡木村的规矩是只要办酒就算结婚,对领证这事不太热衷,元妈却坚持要两人先领证再办酒,她可打听过,只要两个人领了证,国家就承认了他们的关系,如果成磊抛弃妻子,那可是要蹲监狱的。
元妈摸着照片:“瞧瞧,我女儿女婿长得多俊,看着就能让人多吃几碗饭。”
元滢滢推着元妈,说她饿了。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化妆弄头发穿衣服,一口饭都没吃,元滢滢早就饿了。元妈从厨房给元滢滢捡了饭菜,米饭只有半碗,剩下的都是菜,色泽金黄的鸡腿,最嫩的鱼肚子肉,还拿了两块绿豆糕,方方正正一块瞧着用料很扎实。
元滢滢先拿绿豆糕垫肚子,差点被噎到,喝了几口水才缓过劲。
她正吃着米饭,就听见外面突然安静,随即响起女人的声音。元滢滢扒着窗户往外面看,见是村长的闺女张小月。明明是元滢滢结婚,张小月却眼眶发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村长有事去了县里,这会儿不在,张家人没能拦住张小月,只能祈祷在成磊结婚的大喜日子,张小月不要说出什么荒唐话。
可酒壮怂人胆,张小月喝了两杯酒,心里的委屈就忍不住了。她想着自己对成磊的痴情,可他呢,宁愿娶元滢滢都不愿意接受她。
“……你娶她不娶我,难道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可她也只有一张脸了,你回城的事情她根本帮不上忙。”
元滢滢气得想要冲出去,她的性格冲动,肯定指着张小月骂得狗血喷头,让她后悔来元家。只是元滢滢忍住了,她想先看看成磊的反应,如果成磊听了张小月的话,流露出后悔的表情,那元滢滢再冲出去也不迟,她要两个人一起骂。
张小月话音刚落,成磊就出声反驳:“你发什么神经,我娶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在这装什么深情,我们很熟吗,拜托你离我远点。你刚才说的好笑,我不娶漂亮的,难道娶你一个丑八怪,多照照镜子吧,别整天觉得谁都对不起你。”
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没想到成磊的嘴巴这么毒。他们只见识过骂人骂的凶的泼妇,但男人向来是和口舌之争扯不上关系的,男人的老婆、亲妈、姐姐妹妹可以骂人,男人却不能直接指着别人鼻子骂。但成磊哪里是宽宏大量的人,他早就烦透了张小月,人丑想的还美,难道因为她喜欢,自己就要感恩戴德地送上门。就张小月算计给他下药这一件事,成磊如果在京市,早就报警了。可现在人在屋檐下,成磊只能暂时忍耐她,没想到张小月还不依不饶,在他结婚的日子折腾一出闹剧。
成磊忍无可忍,当场把张小月说的脸色发白,呜呜呜的哭了出来。
他骂人从不说脏话,却好像刀割一样直往人心口挖。
张小月再坐不下去,转身跑了。元爸满脸喜气洋洋,他没觉得成磊发火丢了面儿,庆幸成磊在男女关系上很果断,以后女儿就能少操心。
第260章
张家人知道张小月惹了祸,村长回来还要找她算账,怎么会为她出头,一个个缩的像鹌鹑模样,只埋头吃着饭菜。
经过成磊一骂,他和元滢滢夫妻两个可算是在橡木村出了名,同样是嘴巴不饶人的脾气,以后还不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送走客人,天已经黑透,成磊回到房间就注意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元滢滢努着嘴,把盛着绿豆糕的盘子往成磊面前递:“喏,给你留的。”
成磊说了句谢谢,拿起绿豆糕就吃。他比元滢滢起来的时间还早,忙的像陀螺,根本没有闲工夫吃饭。可即使饿着,成磊也吃的慢条斯理,一点没噎住。元滢滢支着下巴看他吃点心,想着这就是书里说的教养很好吧。
元滢滢本想让成磊吃两块垫垫肚子,再用正餐。今天是他们结婚的好日子,桌上准备的每道饭菜,元妈都留了一份,没道理这样好的饭菜客人吃上了,成磊却尝不到。但不过眨眼的功夫,一盘子九个绿豆糕都进了成磊的肚子里。元滢滢眨眼,心想这人吃的有风度,速度却不慢。
成磊喝了口水,准备和元滢滢摊牌。他和元滢滢结婚双方都是被逼无奈,但领证可以,成磊逼不了自己去碰一个不喜欢的乡下女人。他铁定是要回城去,到时候两人势必要离婚。成磊准备和元滢滢商量好,虽然两个人名义上是夫妻,但他不会碰元滢滢,这样方便元滢滢离婚后再嫁人。在新婚当天就提离婚,未免太过凉薄,可成磊这人,在京市的时候就是我行我素,从小到大没有委屈过自己,现在也是一样,就只能委屈元滢滢了。
成磊想,无论元滢滢想要什么补偿,钱,票子,或者一份工作,他都能给。
成磊刚张口,看见元滢滢身后的两只枕头,分别印着龙凤的团案,龙的那只肯定是成磊用。枕头向上滑动,露出一角雪白颜色,成磊隐约看着像是袜子,他拧眉觉得奇怪,谁会把袜子放在枕头底下。
成磊俯身,要掀开枕头揪出来两只袜子。
见状,元滢滢的心跳的砰砰快,她想起元妈叮嘱过的,一定要在新婚之夜,让成磊枕着她的袜子睡一整夜,这样成磊才能事事都听她的。
元滢滢惊叫:“你别碰!”成磊就知道这袜子是元滢滢放的,他转过身刚想要质问,便见元滢滢跳进了他的怀里,跟泥鳅一样紧紧缠在他的身上。成磊托着元滢滢的屁股,温热绵软的触感让他耳尖发红,他压着声音:“你干什么?枕头下面放袜子是什么意思……”
元滢滢不想成磊继续问下去,天底下哪个男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做妻管严,成磊又是从城里来的,知道了肯定要生气。
胳膊缠着成磊的脖子,元滢滢稍微用力,迫使成磊低头,用力吻了上去。元滢滢想法简单,只要能把成磊糊弄过去不再纠结袜子的事情,就皆大欢喜。至于主动亲成磊,他们两个可是夫妻,还要躺在一起睡觉,亲两下当然不要紧。
低垂的长睫毛颤动,成磊的眼睛本来就长得大,如今瞪圆了更加显大。他人生的第一次亲吻,就这么轻易地给出去了,对方还是个无知的乡下姑娘。
元滢滢没亲过人,但她瞧见过村里面有人钻苞米地。元滢滢当时没察觉,举起手电筒就照在两个难舍难分的人身上。元滢滢没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像是在啃萝卜一样乱啃。元滢滢有样学样,咬着成磊的嘴唇胡乱亲着,她的舌尖不小心碰到成磊的,两人身子都变得僵硬,但很快,元滢滢就像发现了新天地,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扫过成磊的上颚。
元滢滢亲够了,自以为把成磊亲的晕头转向才松开。她的嘴唇红红,眼睛里闪着亮光。
成磊却没有元滢滢想象的一样,被美色迷惑,他固执地追问着袜子的事。元滢滢急了,身子往下压,成磊的脚步连连后退,碰到床边身体顺势向后倒去。成磊仰头,看到灰白色的房梁和元滢滢一张白净的脸。她平常只用肥皂洗脸,再挖雪花膏抹上,整个人已经格外清透灵动,今天特意化了妆,脸白眉黑,嘴唇红红,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神恍惚。
元滢滢心想,他怎么一直在计较袜子的事情,亲他都堵不住他的嘴。但念在成磊骂了张小月,元滢滢心情很好,没有冷言冷语,而是发泄似地咬住成磊的喉结。
最脆弱的喉结被人用嘴唇咬住,柔软带着湿意的嘴唇围绕着凸起轻轻地蹭。成磊双手抓紧大红牡丹图案的床单,声音低沉而压抑。
元滢滢攀着他的脖子,嘴唇在成磊喉结处轻点。成磊不是只靠下半身思考问题的男人,要不然张小月的主动劲儿,他早就顺水推舟了。只是,成磊的自制力再强,也抵不过元滢滢生涩的触碰抚摸。脑袋里最后一根弦彻底绷断,成磊握着元滢滢的腰,颠倒两人的位置。
这一次,是成磊主动。
蜡烛被风吹灭,但没有人起身去重新点燃。
睡意沉沉中,元滢滢做了很长的梦。梦境中,元滢滢出现的次数不多,大多数是她的堂妹元倩的人生轨迹。老元家三个孙女中,元滢滢有美貌,元欣会讨长辈喜欢,只有元倩性格沉闷,在家里毫无存在感。可三人之中,也只有元倩的日子越过越好。家里人给元倩找的相亲对象是海军,常年不在家,他又是大哥,家里一堆弟弟妹妹需要照顾。男人本来没相中元倩,因为她相貌平平,尤其是和另外两个堂姐站在一起灰扑扑的。男人起身要离开,准备回家就婉拒了这桩婚事,只是临走时他看到元倩在厨房忙碌,一个人切菜炒菜,被亲妈嫌弃油放多了,也只是站在那里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男人就改变了心意,同意和元倩结婚。
男人不常在家,元倩和他的家里人相处更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男人家里人多麻烦事也多,元倩不争不抢,性格温和,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她熬了三年,等来了随军的机会,从此人生就开始往上坡路走。元倩跟着男人去了海岛,这里有宽阔美丽的大海,纯朴的村民,想吃多少海鲜都有,住的是宽敞的院子,她和男人的感情逐渐变深,从刚开始的搭伙过日子到后来的相濡以沫,两个人有了孩子。家里,婆婆丈夫弟妹都尊敬元倩,她日子过得悠闲,人也活到了八十岁。
元倩幸福安稳的一生和元滢滢没有多少关系,她只在元倩嫁给男人的头三年出现过。元滢滢嫁给了城里来的知青成磊,两人阴差阳错领证结婚。但回城的政策下来后,成磊很快就搞到证明,村民们都嫉妒红了眼睛,直说元滢滢运气好,长得美嫁的好,本以为她的脾气是嫁不出去了,没想到不仅嫁了人,还即将要当城里人。
元滢滢当然也得意,只是成磊回去后,就要和元滢滢办理离婚手续。他坦言当初娶元滢滢是出于无奈,他从来没有碰过元滢滢,愿意补偿一笔钱和一个县里的工作。知青抛妻弃子的常有,结婚的时候都是对妻子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结果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怀,像成磊这样的已经算有良心。
村民羡慕成磊给出的补偿,但面上嘲讽元滢滢痴心妄想,竟然以为可以跟着成磊回城里。元滢滢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她不肯离婚,一个人买了火车票跑到京市找成磊。
成磊穿着崭新的衬衫长裤,耀眼的元滢滢几乎要认不出。他身旁的伙伴指着元滢滢笑:“喂,这就是你那个乡下老婆,可真土气。”
元滢滢低头看着自己,衣服是去年做的,不是什么好料子,跟成磊站在一起明显不相配。
成磊对元滢滢没有感情,他嫌弃对方的行为粗俗,脾气差劲,结婚之前就想着离婚。这事儿他想和元滢滢提,但每次都因为意外没有说出口。成磊能做到的只有弥补,他是不会委屈自己和一个乡下女人过上一辈子的。但元滢滢始终不松口,让成磊很烦躁,他最讨厌别人纠缠不清,对着元滢滢就没有好脸色:“补偿我可以再加,只要你同意离婚。”
伙伴戏谑道:“你老婆舍不得你,怎么会离婚。”
成磊拍着他脑袋,让他别胡说。
元滢滢来找成磊之前,胸腔中满是火气,她向来是暴躁的脾气,没人敢惹,在村里和谁都能吵。元滢滢气势汹汹地来了,她心想无论成磊怎么凶她,她都要吵赢这场架。只是成磊什么重话都没说,他不过站在原地,两人中间就仿佛分出一条楚河汉界。元滢滢还没开始吵,就已经没了力气。
她清楚自己和成磊之间的差距,他家在京城很有名气,那样的家庭娶的老婆都是门当户对,怎么会接受一个乡下姑娘。
元滢滢接受离婚,当天和成磊领了离婚证。元滢滢没有提出新要求,成磊主动加了补偿。他永远不会回橡木村,元滢滢不会再来京市,两个人没有再碰面的机会。这场因为错误而起的婚姻,终于结束。
重回橡木村,元滢滢将两份工作卖掉一个,用换来的钱给元爸元妈盖了新房子。村里风言风语很多,说元滢滢是悍妇才会被抛弃,假如元滢滢温柔一点,贤惠一点,对成磊千依百顺好好伺候他,最好留下个孩子,成磊也不会干脆利落地回城离婚。元滢滢已经许久没有发过脾气,听见这话后,她站在那人家门口高声骂了两个小时,嗓子都快哑了。那人刚开始回了几句,眼看着元滢滢不好惹,就关上门闭门不出。元滢滢出了恶气,心里却不痛快,她知道,从此之后没有人会敢传她的闲话,她又一次地赢了。只是元滢滢不觉得开心,她眼眶发红,坐在院子里有想哭的冲动。元滢滢抬起手,狠狠擦着,最终也没让眼泪落下来。
元倩刚嫁过去的日子不好过,可每次想到堂姐元滢滢,她就能忍耐下来。元滢滢就仿佛是元倩的对照组,最初起点高,和成磊结婚令人羡慕,只是结局却凄惨,离婚之后迟迟没有再嫁。而元倩则是先苦后甜,她勤劳能干,丈夫高升之后选择立刻把她接过去。相比于成磊的薄情,元倩丈夫对她可谓是情深义重,是真正值得人羡慕的婚姻。
元滢滢猛然睁开眼睛,从窗户透过几缕光线,显然天还没大亮。
对于自己成为元倩对照组的这件事,元滢滢的反应是唾了一声:“呸,什么对照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