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朱颜蜕化为本形后,性子也回归为妖兽本能。他时常跳到高处,环顾四周,身后的蓬松长尾轻轻摆动,似乎在打什么坏主意。灵幽平时并无玩伴,见到了熊狸便浮动到他身旁。只是朱颜并不喜欢这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软乎乎灵宠。他视灵幽为无物,被灵幽扰的烦了就扬起爪子驱赶它。
灵幽身形迅速,从未被打到过,但它虽然灵智未启,被朱颜嫌弃久了也知道面前的熊狸并不喜欢它。灵幽将桌面摆放的果子吃得只剩下一个,它身形小,却能容纳许多东西。那些果子进了灵幽体内,先是将它的身子撑得圆鼓鼓的,但很快便被灵幽消化。
灵幽的软足点在最后一个果子上,它张开口留下啃咬的痕迹,便提着果子扔到了朱颜身旁。对于它的这些小动作,朱颜不以为意。
元滢滢看到瓷碟中的果子不见踪影,顿时美眸睁圆,她很快就找到了偷吃的人。元滢滢捡起放在地面没有吃完的果子,胸脯微微起伏,她轻揉着朱颜的耳朵,无奈说道:“你怎么吃光了,就剩了半个。”
这果子是游临川打下来的,果树生长在悬崖峭壁上,一株树只结了十几个果子。妖兽本性作祟,会贪吃胡闹元滢滢是理解的。只是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瓷碟,心中浮现出郁闷。
元滢滢抱着朱颜,把它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做出一副无情模样:“你好好待在这里反省,这几日再不许你吃东西了。”
灵幽在空中漂浮着,双足轻轻摆动。它像是看出了元滢滢在生气,便停在元滢滢肩头,足尖轻点,似在安慰。
朱颜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朝着灵幽龇牙咧嘴,唇齿间发出呼呼的气声。元滢滢把灵幽拢在手中,手指轻点着朱颜的额头:“你还吓唬灵幽!”
元滢滢怜爱地抚摸着灵幽,它这般小,朱颜生的庞大,刚才朱颜的举动定然吓着它了。
墨旬来时,看到的便是元滢滢轻哄灵幽,而一旁是垂头丧气的熊狸。墨旬走过去,抬起手掌,还未落在朱颜身上,便被长尾蛮横地扫开。
朱颜眼眸幽深,墨旬仿佛能从它的眼睛中看出它要说的话——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他的。
墨旬淡淡收回手,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面露笑容:“真是巧了,我来了便是给你送果子的。”
说着,墨旬便摸出两枚红果放在元滢滢手中,只见个个鲜艳红润,饱满多汁。墨旬解释道,这是仙人果,经年不腐不坏,滋味清甜爽口。
元滢滢启唇,轻轻咬下,甘甜的汁水便流进她的腹中,果真美味。她边咬着果子,边询问墨旬是从哪里摘来的仙人果,她在宗门许久,怎么从未见过这种果子。
墨旬但笑不语,他被封印之时,身旁几尺之内除了这一颗仙人果树,再无其他。他挣脱封印逃脱时,便顺手带走了几枚。
待元滢滢去取茶水时,墨旬和朱颜面面相觑,他俯视着朱颜浑身竖起的毛,喃喃说道:“熊狸一族何时沦落至此,竟然心甘情愿地做旁人的灵宠。”
饮罢茶水,同元滢滢闲话许久,墨旬起身离开,正和大能碰个照面。墨旬神色如常,从大能身旁走过,大能却停下脚步,看着墨旬的身影出神。
游临川一袭湖水蓝劲装,双袖被紧紧束起。他双眸覆着素色绢布,手持本命剑带起凛冽风势。游临川收剑入鞘,微微侧首,他并未开口发问来者是谁,只是耳尖一动,便拧眉道:“不必白费唇舌,我不会同意做你的徒弟。”
大能轻叹一声,暗道游临川固执。可偏偏自己就瞧上了游临川的根骨,情愿再三劝他。大能未曾领悟过情爱,因此他对游临川的选择格外不理解。
——女人怎么比得上修仙大道!
既然游临川舍不下元滢滢,大能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元滢滢能够主动抛弃游临川,那也是好的。这种心思大能只在心中胡乱猜想,他见过元滢滢,那样花一般娇弱的美人,怎么可能会离开游临川的庇护。
大能依在树旁,想起刚刚碰到的墨旬,便说出心中疑惑,墨旬不过二十上下年纪,为何他却看不出墨旬的修为深浅。
游临川随口道:“或许他用了障眼法。”
大能气极,他并未平庸之辈,区区障眼法怎么可能瞒得住他。游临川此言无疑是看他不起。大能便轻笑道:“你整日潜心修炼,恐怕哪一天后院起火都恍然不知。”
游临川眉峰紧皱。见状,大能深知戳中了游临川的心思,便继续说道:“那男子模样英俊,身形挺拔,若是再能言善道,必定比你讨美人喜欢。”本命剑直冲大能脖颈而去,他手指拈动剑刃,眉眼轻笑:“一提到那女子,你就道心不稳了。”
游临川眼眸微冷:“莫要提及滢滢的名讳。”
他不喜欢大能将元滢滢和其他男子牵扯在一起,即使是猜测也不可以。
游临川沉稳心神,暗道自己多思多虑,他和元滢滢有多年情意在,她怎么会被一个墨旬的三两句好话便哄骗了芳心。游临川既已想通,就继续修炼,封住六识,不再听大能的胡乱猜测。
游临川回到洞府时,天已经黑透,他放轻脚步,免得惊扰元滢滢醒来。但里屋传来响动,灯火随即摇曳,元滢滢举着烛台走出。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脸颊,光滑细腻,比脖颈佩戴的琥珀还要动人心魄。
“公子,你回来了。”
元滢滢轻轻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她起来得匆忙,连肩头披着的衣裳都是随手拿的,是娇俏的嫩绿。游临川抬手,替元滢滢拢好快要滑落的衣裳,说道:“吵醒你了?”
元滢滢柔柔摇首:“我刚睡下,睡的浅便醒来了,正好听到公子的声音。”
游临川顺势接过烛台,揽着元滢滢的腰肢往里屋走去。
元滢滢欲点燃其他烛台,游临川却是不让。他轻轻摇晃手中的烛光,说着这一点光亮便足够了。元滢滢便依着他,只是灯火时明时暗,元滢滢为游临川解开腰带时,只能睁圆双眸,凝神细瞧。昏暗的光线,让元滢滢为游临川褪去外袍就耗费了许多时辰。
两人同坐在软榻上,元滢滢素手微动,解开束缚马尾的绑带,发丝散落在游临川的脸颊两侧。应是灯火昏黄,削减了游临川身上冷硬的气息,使他的面容温和许多。元滢滢半直起身子,手指按动额头的穴位,柔唇中说着如此这般能够解乏。只是她学艺不精,按到的穴位不是没有对准地方,便是力道不足。但游临川安静地感受着绵软手掌在他脸颊的触碰,没有出声指出元滢滢的手艺不对。
在游临川看来,手艺老道之人比比皆是,但能够使他放松心绪的,只有面前这双笨拙柔嫩的手。
不过按了一会儿,元滢滢便觉得手掌酸痛。游临川便拉着她,坐在自己的怀里,要为她按上一按。
元滢滢面露怀疑:“公子会吗……我怕公子将我按疼了。”
游临川笃定道:“应该是会了。”
他所谓的会,便是学着元滢滢的模样,松开她乌黑的发髻,手掌摩挲着元滢滢的穴位。刚开始时,游临川的动作轻缓,但他学的快,哪怕夫子是不甚精通的元滢滢,他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轻柔的按压让元滢滢合拢双眸,她不禁发出舒服的喟叹声音,好奇发问:“公子刚才,也是这般舒服吗?”
游临川面不改色地点头承认。
墨旬拿来的仙人果,元滢滢给游临川留了一个。她捧着鲜艳的果子,递到游临川鼻尖。清甜的气息顿时让人精神一震,游临川伸手接过,刚要品尝,便听说这果子是墨旬送来的。
“宗门中未曾见过仙人果,不知墨旬是哪里找来的。”
游临川放下果子,淡淡开口:“你喜欢?”
元滢滢柔声应是,游临川便道他会找出仙人果所在之地,到时移栽到洞府里,元滢滢便能时时刻刻吃到。
游临川说的轻巧自然,好似仙人果是凡间寻常可见的瓜果,想移栽便移栽。只看墨旬送来的只有两个,便知道仙人果来之不易。但元滢滢丝毫不怀疑游临川的话,更不觉得他是狂妄自大。因为游临川是她的公子,他所承诺的种种,都会如约实现的。
灵幽趴在元滢滢的肩头,姿态慵懒。
游临川鼻尖微动,忽然开口道:“灵幽今日吃了多少果子,竟是一身清甜味道?”
元滢滢下意识蹙眉,否认道:“果子是被吃掉了,却不是灵幽,而是朱颜。那果子比灵幽的身子都要大,它怎么能吃下……”
话未说完,元滢滢美眸颤动,她把灵幽捧在掌心,仔细注视着它。那软乎乎的身子上,竟露出了心虚的神态。元滢滢顿时了然,肆意揉捏着灵幽的身子,同游临川抱怨道:“它竟然偷吃,还栽赃陷害给朱颜!”
游临川心感无奈,暗道元滢滢太过单纯,连一只未启灵智的灵宠,都能使出手段,骗得她团团转。
灵幽知道诡计被发现,被元滢滢又揉又捏也不反抗,只乖巧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它这幅软糯模样,让元滢滢狠不下心责备它了。
元滢滢好奇,她和灵幽整日相伴,都没有闻到灵幽身上的味道,怎么游临川轻轻一嗅,便闻到了。
游临川教她:“自然不能用凡人的六识,你要运转灵力,去感觉周围的气味……”
他握着元滢滢的手,教她汇聚灵力于六识。
游临川的身子前倾,俯在元滢滢身前轻嗅:“就像这样。滢滢今日用过桂花味的香膏,虽然洗掉了,但还是有淡淡香气。”
闻言,元滢滢水眸中满是惊讶。她按照游临川所说,俯身轻嗅,闻到沉郁的松木香。
“公子,你真好闻。”
游临川面色微僵,他看不到此刻元滢滢脸上的神情,但却能猜测出,她定然是极其娇俏动人、满脸无辜地说出这些羞人的话语。
耳根传来炙热的烫意,游临川能感受到,元滢滢缓缓坐直身子,那张柔白的脸蛋慢慢靠近,几乎要贴在他泛红的肌肤上。
游临川没有躲开,他不想躲开,甚至紧张中夹杂着期待,等候着绵软的吻落在他身子的任何一处。
桂花香气萦绕在游临川的鼻尖,在距离毫厘远的位置堪堪停下,元滢滢柔声说道:“公子,你的耳朵好红。”
素来镇定自如的游临川露出了慌乱神情:“天太闷热。”
他话刚说出口,便有轻吻落在他的眼睛,轻飘飘软绵绵的。
元滢滢的声音促狭:“骗人的公子,你的谎话一点都不高明呢。”
第222章
墨旬来去元滢滢所在的洞府已很是熟稔,他每次来时,都发觉朱颜的身形比上次大一些。听元滢滢所说,朱颜快要能幻化出人形。
墨旬的脸颊露出轻松的笑意,很是为元滢滢欢喜,他清楚朱颜是消融不了藤妖的内丹,才丧失记忆,身形被藤妖同化。墨旬随口说道:“幸亏有游师兄在,否则要朱颜慢慢消化内丹,便要耗费上百年。这期间藤妖的内丹作祟,他就会被影响性情,变得暴戾也是可能的。”
闻言,元滢滢的脑袋里下意识地浮现出朱颜变成随意伤人性命的妖兽,顿时身子一颤。她暗自庆幸,还好有游临川出手,如果只有她自己,恐怕照顾不好朱颜。
游临川潜心修炼,修为突飞猛进令人侧目。他平日里的生活简单,除了修行便是陪伴元滢滢。众人都歆羡游临川待元滢滢的好,看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便私以为他们结成道侣。因此,旁人在得知元滢滢的身份,仍旧是游临川的侍女时,面上便露出不解的神情。
墨旬全然不在意为何游临川迟迟没有和元滢滢结为道侣,他已经准备好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墨旬盯着元滢滢圆润的水眸,心道只等元滢滢开口同意,他们立即便能动身离开归一宗。
只要把元滢滢带离宗门,和游临川彻底分开,墨旬笃定凭借日后长久的朝夕相处,他定然能让元滢滢变了心思。从此,在元滢滢心中再没有什么公子,只有他墨旬。
提到游临川时,元滢滢眉眼中尽是复杂的神情,她自然诚心为游临川的境界大涨而欢喜,只是这些时日,元滢滢做噩梦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每次醒来时,她都冷汗涔涔,衣裳微湿。分明游临川的境界,在宗门中已是无人能够敌过,他再没有被废去灵根的可能,元滢滢自然不用去殉剑。
但频繁的梦境让元滢滢心中不安稳,她悄悄跟在游临川身后,听到大能朝着游临川说道,他修仙途中只剩一劫。待游临川询问时,大能却是不肯说出口,他只道游临川定然能越过这道劫难。元滢滢正凝神细想会是什么劫难时,大能已来到她的身后。
大能上下打量着元滢滢,目露惋惜,口中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天道真是狠心,竟然让如此娇弱的美人来做劫难,以验证他的道心。”
元滢滢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竟是游临川修仙大道上的劫难。
既是劫难,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逾越迈过。元滢滢不知道如何才算得上渡劫,但若是要她像梦境中一般,丢掉一条性命才能算越过劫难,元滢滢是不肯的。
她对游临川的情意深切,但元滢滢最为看重的是自己。元滢滢做不出为了成就游临川的修仙大道,而抛掉性命的选择。
因此这些时日,元滢滢始终心神不宁。她心中百般纠结犹豫着是否要听信大能的一面之词。或许,大能是欺骗她的,根本没有什么劫难。但若是大能所言有一两分真切,在修仙和自己之间,元滢滢不愿细想游临川会选择哪个。
她明白游临川的脾性,定然不会为了飞升成仙,而平白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只是游临川的性子冷淡,在游家时对许多事情都无甚热情,唯独在修仙一事上,他全力以赴,倾注了所有的心神。但想要成仙,便必定要越过元滢滢这个“劫”。
元滢滢心乱如麻,猜测不出游临川的心思,更不能主动开口问他。墨旬瞧出元滢滢的心绪不定,便轻声说道:“滢滢这几日精神不济,可是没有睡好?”
元滢滢轻抚着眼下问道:“是吗。”
墨旬点头,随即说道他在凡间是学过一点岐黄之术,愿意为元滢滢看上一看。元滢滢便摊平手腕,让墨旬察看。但元滢滢心中清楚,她神色懒懒是因为忧心劫难之事,寻常的医术怎么能治好她。
墨旬眉峰微拧,让元滢滢放松心神,莫要想其他。
元滢滢按照他的话做了,墨旬便趁着她松神之时,和她的识海交融。元滢滢的识海一片柔和宁静,令墨旬很是安逸。他静静地沉浸在元滢滢的识海中,忽然睁开眼睛,眼眸微凛。
看他这幅模样,元滢滢顿时紧张起来,询问着可是她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墨旬摇首,将贴身带来的仙人果放在元滢滢面前。他手掌轻抬,落在仙人果上,过了片刻才缓缓移开。
“我在仙人果中倾注了灵力,你吃罢后便能舒缓精神,恢复如常了。”
元滢滢目露欣喜,捧着颜色鲜艳的仙人果同墨旬柔声道谢。她张开唇,小口小口地咬着。
而墨旬的身子中,两个魂魄却在争执不休。
墨旬始终不愿意强行带走元滢滢,妖兽知道墨旬心中所想,便嗤笑他难道以为做妖兽的,都只会蛮横无礼的手段吗。他势必要带走元滢滢,但绝不是强行逼迫,而是她心甘情愿地同自己离开。
妖兽淡声开口:“刚才识海中,你可看清楚了?”
墨旬微微沉默,而后颔首。他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未曾想到元滢滢竟会为殉剑而亡。在识海中,墨旬看到了元滢滢这些时日的烦恼,和她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境。
众人皆有机遇,对于元滢滢能够提前预知自己的命运,墨旬虽略感惊讶,但很快便接受了。
妖兽看着沉默的墨旬,忽然说道:“留在游临川身旁,不知哪一日,她便要因为所谓的历劫、天道而丧命。即使游临川有良心不肯动她,但其他人呢。宗门中若是知道,他们本可以拥有一个足以飞升上界的弟子,但却因为深陷男女情意而滞留下界,他们会如何想?只要除掉一个美人,便可以让游临川飞升,宗门受到庇护,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女罢了。这样划算的交易,想来有很多人乐意去做。你难道情愿眼睁睁地看着,滢滢落入绝境而袖手旁观?”
墨旬立即反驳:“当然不会。”
他才不在乎游临川的修仙大道,在旁人眼中,小侍女的死能够换来游临川成仙,自然是极划算的。但在墨旬眼中,一百个一千个仙人都抵不过元滢滢。
墨旬眉峰紧拢,终于松口同意了妖兽的提议。
真正的墨旬短暂地控制了身子,他望着元滢滢,眼睛微酸。明明墨旬每日都能见到她,只是在这一刻,他才能真切感受到元滢滢的气息。
“滢滢……”
似是许久未见的好友再见面时发出的沉声呼唤。
元滢滢仰起脸,微微侧首:“墨旬,你怎么了?”
为何突然这般唤她。
墨旬匆匆垂下头去,再抬起脸时已经恢复如常,他轻轻摇首。墨旬装出一副随意神情,但心脏高悬地问着:“滢滢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
“自然记得。”
墨旬本以为,元滢滢所说的第一次是秘境历练的潭水中。但元滢滢却柔声笑道:“拍卖所中,你豪掷千金买下仙衣,却在私下里偷梁换柱,惹得拍买所主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我怎么会忘记呢。”
墨旬一怔,脸上露出舒展的笑意:“我也记得滢滢。”
当时拍卖所坐着的人,个个身穿华服,引人注目。但墨旬轻轻一瞥,却落在了元滢滢身上。她衣裙简单,脸颊却格外嫩白,眼眸水淋淋的。墨旬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再不细看,他深知这样的美人,永远不会同自己有交集。但不曾想,秘境中他们会再碰面,墨旬才发觉元滢滢不仅人生得美丽,性子更是纯粹。
墨旬直视着元滢滢乌黑的眼眸,心中所想的话脱口而出道:“滢滢,你能轻吻我吗……”
话刚出口,墨旬便觉得不妥,他这般言语宛若登徒子一般。墨旬的心高高悬起,他和妖兽共用一个身子,无异于与虎谋皮,日后如何尚且不知。即使妖兽成功说服了元滢滢,让她同自己离开,以后和元滢滢日夜相伴的,恐怕也是妖兽的魂魄,不是他墨旬的。
元滢滢美眸微怔,脖颈处的琥珀垂在胸口,紧贴在她的肌肤上,传来轻微的凉意。墨旬说话时,未曾露出轻视调笑的神情,因此元滢滢并不觉得冒犯。她眼波流转,注意到墨旬眼睛中的亮光逐渐散去。
“好啊。”
元滢滢答应着,她走到墨旬面前,双手轻抚着墨旬的肩膀。墨旬顺从地弯下身子,任凭绵软的轻吻落在他的唇角、脸颊。
蜻蜓点水的触碰,却足够让墨旬心满意足,胸腔中充斥的欢喜快要溢出来。
墨旬的眼睛亮晶晶的,此刻心中的喜悦令人一目了然。他抚摸着被元滢滢触碰过的地方,想着今日的轻吻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的。
这是给原本的墨旬,不是装着妖兽魂魄的墨旬。
妖兽魂魄冷眼旁观,不等墨旬开口解释刚才那番话的缘由,就径直夺去了身子。
眼神的变幻只在一瞬间,元滢滢辨认不出两者之间细小的差别,她只觉得,墨旬身上的气息微冷,瞧着没有刚才欢喜了。
墨旬瞥过被元滢滢吃过一半的仙人果,缓声开口,他刚才无意间和元滢滢识海交融,看到了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元滢滢讶然,未曾想到她极力隐瞒、没让任何人知晓的梦境,竟然会被墨旬窥探到。但墨旬是无意之举,元滢滢怎么好责怪他。
而且,得知有另外一个人清楚自己本来的命运,元滢滢除了刚开始的惶恐,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往日,元滢滢所有的担忧都只能藏在心中,此刻她却能尽数说给墨旬听了。元滢滢软声说着,她当然期望游临川修为增进,但仍旧会为自身安危担忧。
大能的话让墨旬微微掀起眼睑,他私心揣测,大能所言半真半假。若是全然为真,依照亲疏远近,大能定然会先告诉游临川。只是如今游临川无甚反应,显然是不知道劫难之事。墨旬暗道,大能的打算或许同自己不谋而合,也是让元滢滢离开。
因此,墨旬没有戳破大能言语中的漏洞,他径直开口,要元滢滢随他离去。
“走?”
元滢滢从未想过离开游临川身侧,一时间陷入茫然。
墨旬语气平缓:“你既是游临川的劫难,就势必有不为众人所容的一日。与其留在他身边整日战战兢兢,不如你我同行,去宗门之外寻找破解之法。即使最终遍寻不得,但游临川看不到劫难在面前,所受到的影响也就小了,想来修行会越发迅速。”
如此这般,元滢滢的性命得保,也算游临川摆脱了“劫难”,不失为两全之策。
元滢滢动了心。
第223章
见元滢滢动了心思,墨旬并不给她仔细思索的机会,继续循循善诱,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元滢滢想要离开,不如当下便动身。
元滢滢惊讶于如此匆忙,她还未收拾包袱,也没同游临川告别过。
墨旬沉声道:“你若是开了口,便走不成了。”
元滢滢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思绪却被墨旬的话牵动,眼眸微怔,深以为然地颔首同意。墨旬余光扫过没有吃尽的仙人果,随手一挥不留下半分痕迹。墨旬只道,无论是衣裙首饰,还是鲜花摆设,都可以待离开后重新准备。听他这般说,元滢滢便没有什么必须要带走的,只有灵幽被她收拢在香囊中。
看着卧在不远处的朱颜,元滢滢欲抬脚朝他走去,墨旬伸手阻拦。朱颜身上的情况,游临川最为清楚,他留在游临川身旁才能尽快恢复人形。此话颇有道理,元滢滢就放弃了带走朱颜的打算。
她轻抚着朱颜的额头,柔声细语:“虽然你本形的熊狸模样更为可爱,但我知道你更喜欢化作人形。日后你或留在公子身旁,或独自修炼都好,只是不要再往冰寒之地去了。我每次想到你身后伸出的藤蔓,心中仍在害怕。”
说罢,元滢滢柔柔起身。朱颜却伸出爪子,轻勾着她的裙裾。墨旬冷眼看着,越发觉得这熊狸碍眼。不等元滢滢语气温柔地劝说朱颜松开,墨旬便阔步走去,强行挪开了朱颜的爪子。
“滢滢,我们该走了。”
元滢滢柔声应了,回首望着洞府中的草木,水眸微动。
只是她不想被当做劫难,便只能离开。
游临川回来时,仍旧是深夜。他没有听到里屋的响动,心口微松,想着今夜未曾惊醒元滢滢。游临川和衣睡下,他察觉到元滢滢这几日的古怪,只是他开口询问,元滢滢却含糊其辞。待游临川追问的多了,元滢滢竟想要随口编谎话。游临川是宁愿元滢滢瞒着他,也不愿从她的口中听到捏造的谎言。游临川不再追问,再过几日,他便有了空闲,想要带着元滢滢往凡间去游山玩水。待心情舒展了,元滢滢便会把心中所想尽数告诉他了。
游临川的吐息平稳,沉沉睡去。天空刚露出亮光,他已醒来,扬起手臂取身旁的茶水,却不慎把茶盏打翻。游临川轻声叹息,他固然能够用灵力感应四周,但双目不能视物着实不方便。
游临川站起身,欲收拾地面的狼藉,重新倒一杯茶水。忽然,游临川觉出奇怪,他站在原地凝神细想,若是在平常刚才的动静已经把元滢滢惊醒,可如今洞府里一片安静,连句询问都没有。
心中浮现出焦躁不安,游临川脚步匆忙走到里屋门旁。他先是叩门,唤了几声“滢滢”,但无人应答。游临川不再守礼,他径直推开门,察觉到里屋元滢滢的气息变得极淡。
桌上有一块留音石,游临川握在手中,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
“公子……”
元滢滢唤了一声,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她应该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公子,我走了,不必寻我。你该是天之骄子,不被我所连累。你我各得其所,才是顺应天道之举。”
手背青筋泛起,游临川的指骨发白。他听到元滢滢的柔声轻叹,随后便归于平静。
洞府里静悄悄的,许久才响起游临川满是压抑的声音:“天道,天道……人人都说天道偏爱我,我却觉得,它恨透了我。不然,它怎么会日日想着,如何令我沦落为孤家寡人呢。”
留音石中已不会再响起元滢滢的声音,游临川微微用力,留音石便化作粉末。他手掌重拍桌子,发出的剧烈响动令朱颜猛然惊醒。
游临川起身,周身仿佛凝结着寒冰。
“我偏偏就不信天道,它能奈我何。”
得知元滢滢离开,游临川没有立刻去寻,大能本以为游临川是断了心思,毕竟美人再好,比不得修仙大道的吸引。但大能看着游临川的修行令人心惊,他接连突破,劈砍下来的天雷接连响了七天七夜,才堪堪停下。但游临川进阶之后不曾休息,他似乎是想要在短短数日内,达到飞升境界。
大能看得心惊胆战,他们虽然已经迈进修仙界中,但并非不死不灭的仙人,平日里需要休养生息。即使是大能见过的最天才的修士,也没有这般激进地修行过。游临川俨然将自己视作修行的容器,唯一所求便是提升境界。
大能想要规劝,但被本命剑阻拦住了。此刻,大能发觉他不能抵挡住本命剑的攻击,若非游临川留情,他的脖颈已经被重伤。大能试图窥探游临川的境界,但看到的是一片迷雾。大能深知,过去他情愿收徒,游临川不愿意做他的徒弟。现如今即使游临川愿意松口,大能也做不得他的师父了。
游临川薄唇轻启:“依照你所言,是天道欲让我潜心修行,我照做了,你又要现身阻拦,好没道理。”
大能有口难言,游临川顺应天道,不被儿女情长所扰,确实是他心中所愿。但游临川如此这般修行下去,表面为顺从天道,实则暗含挑衅。大能隐隐后悔,不该对元滢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有元滢滢在时,游临川稍有收敛,而元滢滢离开后,游临川便锋芒毕露,无人能劝得了。
见大能沉默不语,游临川召回本命剑。他出神地想着,元滢滢能够顺利离开宗门,身上不带一点金银,只是带走了灵幽,定然有旁人帮忙。游临川搜寻了弟子之中这些时日不见踪影的人,已经笃定带走元滢滢的人就是墨旬。
有墨旬在,元滢滢的安危自然不必担忧,因此游临川没有立即去寻。他心中清楚,即使把元滢滢找回,只要元滢滢心中的忧虑不除去,他们的日子不会安稳。游临川明白他的敌人,从来不是墨旬、朱颜云云。
他仰面,日光倾泻在他的脸庞。游临川沉声道:“天道,是天道。”
墨旬带着元滢滢离开宗门,去往他事先找好的洞府,此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进出山中,都需要通过一座吊桥,所谓的桥梁是用几股麻绳揉搓成一股,彼此首尾相接,架在万丈悬崖之上。元滢滢刚进山中时,双足踏上吊桥,便双腿轻颤。她无意间瞥去,便看到幽暗的深渊,稍有不慎,就会从此处坠落。元滢滢扶着纤细的绳索,再不敢向前一步,最后是墨旬将她拦腰抱起,跨过吊桥。
元滢滢回首望着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吊桥,心有余悸地问道,墨旬为何会找了这样一处地方。墨旬眸底轻闪,说道正是因为这里极其凶险,进出只有一条道路,才不会被人寻到。而且除了吊桥简陋,他为两人寻到的洞府可是一点都不简陋。
元滢滢看到洞府后,才明白墨旬言语中的深意。洞府周围铺满了重重叠叠的花枝,视线所及,皆是嫩绿艳红。洞府里置了一张宽阔的软榻,被褥软枕一应俱全。插花的瓷瓶、遮挡的屏风皆准备的周全。元滢滢恍然明白,为何当初自己离开宗门时,墨旬不叫她带走许多东西,只因他早已经准备好。
素白手掌抚着锦被,元滢滢开口问道,倘若当初自己不肯和墨旬离开,那他准备的这一切不就白费功夫了吗。
墨旬淡淡笑道:“没有假如,你如今不就来了吗。”
而且墨旬既然做好了周全的打算,即使元滢滢第一次拒绝他,他也会想出第二个第三个办法,总能叫元滢滢点头同意,万不能让他的辛苦布置白费,无人享用。
离开了游临川身侧,元滢滢心感惆怅。她同游临川数十年的情分,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忘却。只是墨旬总会寻来新奇玩意儿,让她来不及细想游临川发现她离开后,会是何种反应。
连元滢滢随手带着的灵幽,墨旬都准备好了小窝,是用棉布缝制成向下凹陷的软垫,再绣上各种花样,煞是精致漂亮。有了单独的住所,灵幽倍感新奇,不像过去一般总伏在元滢滢的肩头。
香风浮动,是从花墙传来的香气。发丝被吹起,轻抚着元滢滢的脸颊,她用手指戳弄着灵幽,生出了困意。
这里俨然世外桃源,地处偏僻,难以寻找。元滢滢所能见到的只有墨旬一人,长此以往,她对墨旬生情好似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墨旬把握着分寸,没有贸然接近元滢滢,惹得她惶恐不安。即使洞府里只有他和元滢滢,哪怕墨旬生出旁的心思,元滢滢在惊讶过后,也只能依赖墨旬。
毕竟,墨旬对这里格外熟悉,元滢滢除了他,再无可以依靠信任之人。
但墨旬沉得住性子,他已经做了上万年的大妖,被封印了许久,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墨旬感受到身子里另外一个躁动不安的魂魄,他清楚,原本的墨旬想要占据身子,触碰元滢滢。但修为的差距,让墨旬稍费了一些功夫,便压制住他。
墨旬可不是原身一般的楞头青,被元滢滢简单地碰了嘴唇,便念念不忘,频繁回想,惹得他对轻吻的滋味也记忆深刻。
看着轻依在秋千睡着的元滢滢,墨旬俯下身子,将她抱在怀里。
元滢滢的身子很轻,极软,让墨旬不禁疑惑地想着,这世间怎么有如此娇弱的身躯。
顺着墨旬的动作,元滢滢的脖颈微微朝后扬起,线条修长流畅,像是湖水中最美丽的天鹅。墨旬原本沉稳的脚步微顿,他拧着眉峰,仔细地打量着元滢滢。
——她确实是不可多见的美人,但只是模样动人,便能让自己凭空生出如此奇怪的反应吗。
墨旬把元滢滢放在软榻上。相比于宽阔的床榻,元滢滢的身子显得分外娇小。墨旬凝神看着睡颜恬静的元滢滢,俯下身去,褪掉她足底的绣花鞋。
她的足也是软绵绵的,同她的人一般柔软。
墨旬随手扯过猩红被褥盖在元滢滢身上,艳丽颜色倒映在她宛如瓷器般细腻白皙的脸颊。墨旬本应该转身离开,他打算的很好,即使他对元滢滢生出的心思,多半是因为受到原身情绪的影响,但墨旬既对元滢滢心存在意,就不会把她拱手让人,而是完全地占有。
但墨旬站在床榻旁,他注视元滢滢越久,心中想好的谋划便摇摇欲坠。墨旬心想,她的唇定然是绵软中带着淡淡香气,才会轻轻一吻便把原本的墨旬扰的心神不宁。
而这样柔软的唇瓣,游临川曾经吻过多少次呢。
绷紧在墨旬脑袋里的弦猛然扯断,他心底浮现出奇怪的情绪,有愤怒,有不满。但仔细回想他心中郁郁的根源,竟然是因为平白猜测着,游临川整日守着元滢滢,他定然不如自己一般忍耐,想拥着绵软的身子就揽元滢滢入怀,想轻吻元滢滢,便把她抵在洞府中的任何一处,用唇齿肆意碾磨,看着美人因为他的举动而浮现羞怯的神态。
墨旬凝神思索,似懂非懂地觉得,他此时的心绪是嫉妒。
他弯下劲腰,指腹按在殷红的唇瓣,轻轻滑动。圆润的唇珠由于墨旬的触碰,颜色越发艳丽。
墨旬怀揣着莫名生出的对于游临川的嫉妒,俯身吻上了元滢滢的唇。
这滋味不像他想象的美好,不过是简单的肌肤相触罢了,墨旬不明白原身为何惦记许久。但很快,墨旬顺着男子本能加深了轻吻,在唇齿纠缠中,终于觉出了其中妙处。
第224章
元滢滢醒来时,只觉得周身酸软,唇瓣传来轻微的痛意。她拿起菱花镜,镜中的柔唇颜色鲜艳,微微隆起。
元滢滢将身子的古怪告诉墨旬,他只道无事,劝慰元滢滢莫要多思多想,无非是因为水土不服,她才会身子有恙。墨旬往仙人果中倾注了更多的灵力,交到元滢滢手中,说道:“把这个吃掉,你身子的不适就会尽快好起来。”
仙人果被吃下,元滢滢果真觉得爽利许多。只是,她越发贪恋仙人果的滋味,每日连灵米饭都不必用,只吃上一枚仙人果,就觉得腹中充盈。
软帕轻拭着唇角,元滢滢眼睫轻眨,眸中浮现出困倦。她身子一斜,险些跌倒,被墨旬半拢在怀中。对于墨旬这些时日潜移默化的靠近,元滢滢已经习惯,因此并不抗拒。她柔柔地依偎在墨旬怀里,说话的姿态也分外慵懒。
“墨旬,我怎么变得如此嗜睡,一日要睡上好几个时辰。”
墨旬拨开散乱在元滢滢额头的青丝,眼底尽是晦暗幽深,声音中带着宽慰:“怕什么。即使你睡上一整天,我也会在旁边守着你,不让你遭受半分危险。”
元滢滢轻轻摇首:“我并非这个意思……”
话未说完,困倦便席卷了元滢滢的全身。她眼睑合拢,依靠在墨旬怀里沉沉睡去。听着她轻柔的吐息声音,墨旬不再掩饰眼底的深沉,他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元滢滢,伸出手抚着她的脸颊。
“唯有你睡着了,才能完全地属于我。”
墨旬守着睡颜恬静的元滢滢,神色幽幽,他的耐性越发差了。但墨旬深知,倘若自己在元滢滢清醒时显露本来面目,露出满是占有欲的眼神,定然会吓着她。但自从那日起,墨旬和元滢滢有了几分亲近,便不能继续容忍两人之间保持着守礼的距离。墨旬想着,只有等元滢滢陷入沉睡,他才能肆意亲近。
墨旬揽着元滢滢倒在床榻,他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拥着绵软的腰肢,嗅着元滢滢身子的馨香。
明明墨旬没有吃仙人果,但只是看着元滢滢睡得香甜,他很快便觉得困倦,顺势拢着元滢滢睡着了。翌日,在元滢滢醒来之前,墨旬便抽身离开。他看着美人无知无觉的模样,心中竟浮现出不甘来。墨旬薄唇微动,想要径直挑破两人的关系,但他尚且有理智在,明白戳破之后,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元滢滢怨透了他,当即便要离开此处。而结果是哪个,墨旬一时之间无法确定,但他绝不允许元滢滢可能浮现出逃离他身旁的打算。
墨旬便越发沉迷于给元滢滢喂仙人果。
仙人果本是滋补身子的好东西,但墨旬倾注灵力时,有意地令它有了迷惑心神、懈怠精神的功效,如此一来,元滢滢便会时常困倦,心绪也会被墨旬的话所影响。长此以往,元滢滢所有的言语举止都会顺从墨旬的心意,且她完全不会生出疑惑。
攀附在洞府四周的花枝,被墨旬换作了鲜艳的朱红,今日是他同元滢滢大婚之日,墨旬身穿喜服,将手中红绫的一端交到元滢滢手中。
墨旬从原身的记忆中翻找出凡人成亲的习俗,他知道礼成之后,元滢滢才完完全全归他所有。到时,他不必再简单停留在清浅的轻吻,而是能够和美人双修。
凡人成亲是一桩大事,墨旬为此耗费许多精神,他不擅描眉敷粉,又清楚新嫁娘都要盛装打扮,丝毫马虎不得。墨旬便捉来小妖替元滢滢上妆,他看着光彩夺目的元滢滢,心道小妖还算尽力。
“滢滢,你今日格外美丽。”
墨旬诚心夸赞着。
元滢滢的眼眸仍旧澄澈明亮,只是少了灵动,略显木讷地颔首。她这幅模样让墨旬拧眉,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若是平常的元滢滢听到这话,定然会柔声笑着,脸颊露出羞怯的神情,而不是像现在宛如木头一般,神色毫无波澜。
但就是墨旬把元滢滢变成这幅傀儡似的木头模样,因此他怪不得旁人。
两人拉着红绫,朝着布满鲜果点心的堂前走去,桌上没有供奉着任何神仙或牌位。墨旬不愿叩拜父母天道,今日一遭不过是效仿凡人成亲的礼节罢了。他凝视着元滢滢柔白的脸蛋,期待从那张脸上看出波动,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只是,元滢滢神情淡淡。
墨旬心中浮现的欢喜顿时散去了大半,他扯动红绫,元滢滢便顺着他的力道栽进他的怀里。
手掌轻抚,触手可及的是元滢滢宛如玉石一般细腻的肌肤。墨旬喜欢这般同元滢滢亲近,但看着元滢滢玉雕一般的神情,他突然生出了后悔。他太急切了,等不到和元滢滢生出情意来,便用仙人果操纵了她的心绪。在这深山洞府中,只要墨旬耐住性子,元滢滢迟早会移情于他。到时,墨旬迎娶的便是一个分外灵动,会展眉浅笑的元滢滢。
分明手中感受到的肌肤是温的,墨旬的心底却是冰冷一片。他眉峰紧皱,本要准备敲敲打打、好生庆贺一番的小妖们见状便停下动作。
墨旬当真后悔了,他心中想要的是有真实情绪、会哭会笑的元滢滢,而不是被他完全地控制像木头一般的人。他驱散小妖,丢开红绫,拉起元滢滢的柔荑,放轻声音说道:“滢滢,你我重新来过,可好?”
这一次,他再不会急功近利,而是要元滢滢真正地倾情于他。
但回应他的,不是元滢滢柔声的应好,而是一道凛冽声音:“不好!”
墨旬扬眉看去,见到来者是游临川时,心中竟不觉得奇怪。他隐约有预感,游临川不会轻易放弃元滢滢,他迟早会找到这里来的。出入山中的吊桥虽然凶险,但只能吓得了性情胆小的元滢滢,怎么能够拦得住游临川呢。
墨旬匆匆一瞥,淡声道:“你此行前来,可是要喝我与滢滢的喜酒?”
游临川的身后,跟着同来的包思怡和朱颜,闻言不禁拧眉。包思怡唤着元滢滢的名讳,看到她无甚反应,便觉出古怪来,她扬声说道:“你对滢滢做了什么,她如何会一副木头模样?”
墨旬虽然已经决定散去仙人果对元滢滢心绪的影响,但这是他和元滢滢之间的事情,并不会告诉眼前三人。墨旬唤着“滢滢”,元滢滢才有所反应,仰面看着墨旬。
“滢滢,我可对你做过什么?”
元滢滢摇头:“不曾。”
包思怡哪里愿意相信,元滢滢待她从未如此冷淡过,定然是墨旬做出卑劣之事,才让元滢滢变得如此。她运转灵力,缠绕在洞府的花枝便为她所用,意欲朝着墨旬攻去。朱颜伸手阻拦,面色凝重:“他的身上,有妖兽的气息。”
同为妖兽,朱颜能够辨认出凡人和妖兽的不同。他心中疑惑,墨旬明明是凡人,身上怎么会有大妖的气息。
游临川驱使本命剑,气势凛冽朝着墨旬而去。墨旬下意识推开元滢滢,免得她被剑风所伤。他同游临川缠斗起来,包思怡和朱颜本要帮忙,却被游临川冷声拒绝:“去找滢滢。”
两人忙走到元滢滢身旁,将她扶起。
包思怡看着元滢滢呆滞的双眸,眼眶泛酸:“怎么会连我都辨认不出。”
朱颜环顾四周,从小窝中捉来灵幽。他眸中带着寒意,见灵幽身子一颤,绵软的身子左右摆动着。朱颜化作熊狸本形时,和灵幽相处过一段时日,依稀能辨认出灵幽动作所表示的意思。
桌上摆放着色泽艳丽的仙人果,朱颜拿起一枚,送到鼻尖轻嗅,果真闻到了浓郁的灵力的味道。想到墨旬为了和元滢滢成亲,竟使出这般不入流的手段,把元滢滢变成如此模样。朱颜胸中浮现出怒意,仙人果被他捏的嘎吱作响。
缠斗之中,墨旬暗自心惊,距离冰寒之地两人交手不过数日,游临川竟然接连突破了几个境界。墨旬惊疑不定之时,游临川已经凝聚全力,只等给墨旬最后一击,他便要魂飞魄散。只是,墨旬的眼神突然转变,声音艰涩,在一瞬间收起了攻势:“不再用仙人果,滢滢便能恢复。”
游临川收了气势,饶是如此,墨旬胸口微堵,唇角沁出血痕。
游临川给墨旬设下禁制,将他困在方寸之地,无法离开禁制中。他阔步朝着元滢滢走去,不顾还有旁人在场,把元滢滢抱在怀中。
熟悉的绵软身子,让游临川手掌颤动,胸腔中涌起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他低声唤着元滢滢的名讳,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而元滢滢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回应着游临川。她好似一尊完美无瑕的玉石雕成的美人像,静静伫立在原地。
游临川和她十指交握,并不担心。无论是什么模样的元滢滢,只要能够回到他的身边就好。至于墨旬施加在元滢滢身上的影响,他会想出办法解除。
朱颜把仙人果递到游临川面前,他冷声说道:“这般害人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说罢,游临川便扬起手掌,仙人果顿时化作虚无。
游临川扶着元滢滢走到墨旬身旁时,脚步微顿,他淡声说道:“凭借你刚才所言,迷惑滢滢心神的便不是你。你和妖兽一体双魂,轻易剥离不开,他若是死了,你也要殒命。滢滢同你有几分交情,定然不忍看你身死。因此,我不会杀你。”
墨旬仿佛丢了周身力气,神情颓丧。他清楚地感受到,妖兽的魂魄受了重击,暂时不能控制这幅身子。但倘若妖兽恢复,就会重新和他争夺身子。
为了不让妖兽继续顶着他的身体,做出哄骗元滢滢的事情来,墨旬能够做的,就是提升修为。只有彻底地压制妖兽,墨旬才能不被他控制。而做到这一切,墨旬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他眼中逐渐浮现出细碎的光芒。
墨旬决定不离开深山,他要在此处潜心修炼,待能够完全压制妖兽的那一日,再去寻元滢滢,说出今日的实情。
吊桥前,忽然生起一阵风,将吊桥吹得四处摇晃,几乎快要倾翻。游临川并没有想要踏足吊桥,他揽着元滢滢纤细的腰肢,要带着她凌空而起,越过吊桥。但很快,游临川就发觉他无法调转周身的灵力。不止是他,包思怡、朱颜也无法运转灵力。他们能够感受到灵力在体内转动,并非是完全丢失,但好似有一股迷蒙的雾气,将体内的灵力包裹,让他们无法正常操纵。
天蓦然变得阴沉,原本明亮的日光尽数被阴云遮盖,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氛围。
看着电光闪烁,包思怡惊呼道:“为何会在此处历劫?”
朱颜神色一凛,这劫难……俨然是飞升的雷劫。他浓眉深锁,眼眸凝视着元滢滢,这雷劫一至,游临川经受过后便要飞升上界。此后这世间种种,就和他再无关系。
元滢滢的心智未曾恢复,只是经受雷劫迫在眉睫,游临川怎么会放弃飞升的机会,情愿留在下界照顾元滢滢呢。朱颜心中做好了打算,待游临川选择了历劫,他便将元滢滢带到自己身旁,定然不让她受到雷劫的半点波及。
即使双目覆着布帛,游临川仍旧能感受到电光闪烁带来的耀眼白光。这飞升的预兆,在旁人看来是上天的恩赐,但游临川却反应平平。他仰面望着上空,心念微动。
游临川喃喃道:“你还是要我做出抉择,是吗?”
良久的寂静后,上空传出沉郁的声音。
“这是你的命数。”
察觉到怀里的美人身子颤抖,游临川伸手轻抚着她的背,以做安抚。
“你瞧,她这么弱小,连天雷都吓得她花容失色,怎么能够和你比肩而立。”
本命剑被游临川握紧,剑尖直指苍穹,他沉声说道:“即使没有你所谓的帮助偏爱,我仍旧可以修仙飞升。但若是没有滢滢,一切都会不同。”
他的言语落地有声,其中意思格外清晰,在飞升和元滢滢之间,游临川断然选择了元滢滢。
游临川感受着天空轰隆作响,他清楚这是天道特意给他出的难题,要他抛弃美人,断情绝爱,才许他飞升。只是游临川修的并非无情道,他凭借着一柄剑,照样可以飞升上界。而且,游临川心中早有打算,他要带着元滢滢一道飞升,但元滢滢修为尚浅,他定然要耗费心力想出周全的办法。可游临川不怕麻烦,修士的寿命很长,他可以有百年千年的时间来想。即使是在上界,他仍旧要和元滢滢在一处。
天道显然不满游临川的抉择,他是自己精心挑选的大气运者,应该按照他所计划的修仙路一步步走下去。世间哪有这般的好事,游临川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更有美人在身侧红袖添香与之温存。他应该遭逢大变,家人皆亡,所爱女子以身殉道,以此磨炼出他的心性。当然,在大道得成之后,天道不再理会游临川会有多少个莺莺燕燕,因为他心性已成,即使是祸国妖姬也动不了他的心神。
但游临川不愿意做棋子,他以一人一剑同天道相抗衡。
“不自量力。”
天道轻笑着,施下威压迫使游临川改变心意。
游临川膝盖微折,半跪在地面。他唤来包思怡,把元滢滢交到她的手中。
“照顾好滢滢。”
包思怡刚轻声应好,便见游临川强行突破天道的束缚,灵气冲破迷雾,化作水雾环绕在元滢滢周围。他们三人身子腾空,转瞬间便被送到吊桥的对面。
游临川的身形逐渐变得渺小,最终虚化成一个乌黑的墨点。他喉咙涌现出腥甜,却不以为意地站直身子。
游临川身上的灵力用了大半,他只能徒步走过吊桥。他每走一步,威压便重上一分,仿佛有千钧重的巨石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的双腿连动上一动都显得格外艰难。
注视着那道越走越近的身影,元滢滢美眸轻颤,眼睫眨动之间,水眸恢复了平日里的灵动。
她柔声唤着:“公子,不要继续走下去了……”
只要游临川低头,天道就不会再为难他。听到元滢滢的声音,游临川的唇角轻扯,露出笑意。他在为元滢滢恢复神智而欢喜,至于元滢滢所说的要他放弃之类的话,则被游临川尽数忽视。
他所选的路,为天道所不容,但他偏偏要走下去。
元滢滢挣脱包思怡的搀扶,走到吊桥旁,她看着深不见底的沟壑,抬脚踏上吊桥,朝着游临川而去。
她脚步匆匆,不敢分出心神看脚底的路,唯恐被深渊吓破了胆子。元滢滢脚步一绊,朝着前方倒去,游临川神色微凛,强撑着威压快步上前,把她揽在怀里。
两人齐齐地倒在吊桥上,游临川的身上无一处不痛,却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天雷朝着吊桥落下,即将砸到元滢滢纤弱的背。游临川搂着元滢滢的腰肢,颠倒身形,便把元滢滢护在身下。而天雷便接连不断地落到游临川身上,他后背绷直,咬紧唇齿,不肯将口中的鲜血滴落在元滢滢的脸颊。
乌黑的瞳孔萦满水意,元滢滢想要向天道求饶,要他放过游临川。但元滢滢还未开口,便见到游临川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元滢滢下意识地信服游临川,不再言语。
即使是天道,也需要遵循历劫的规则,天雷如数落下,游临川尽数经受住了,他已经能够飞升成仙,连天道都阻挡不得。
眼看着游临川的身上浮现出金色光辉,他刚才所遭受的伤痕被一一抚平,无所不能的天道头一次觉出无力感。
他想不出旁的法子改变游临川的心意,便要暂时放过他。
天道即将离开的瞬间,原本虚化的形态突然凝结成实状,游临川的本命剑不知道何时离开主人身旁,直冲天道而去。它气势既猛且急切,不敢有分毫懈怠,因为对方是天道,若是失败了,它和游临川都会变成灰烬的。
许久以后,天边传来一声惊呼,从空中坠落下来一个男子。元滢滢抬眸望去,只见天道幻化成的人形年纪不大,和游临川相似年岁,脸颊嫩生生的。
天道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人形,不明白他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
游临川走到天道面前,直言:“世间万物运行,皆有法则。看来它更偏爱我这个大气运者,而不是你。”
天道怒目而视着游临川,心中思索着如何重回天上。但游临川不给天道机会,他已经成为仙人,灵力可以随意运转,便随手一挥,将化作人形的天道抹掉记忆法术,赶至凡间。
他要让天道亲自体会一番,修仙大道是否如他所说的,仅仅凭借“偏爱”一字便可以高枕无忧了。若是天道所说为真,游临川都可以顺利飞升,曾经身为天道的他自然不会耗费许多功夫罢。
淡金色光辉洒在游临川的身上,绑在他眼前的素色绢布轻飘飘地掉落。
游临川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满是欢喜的脸。
他抚着元滢滢的脸颊,语气郑重:“滢滢,我说过的,第一眼要看到的人,会是你。”
也只能是你。
元滢滢揽紧游临川的劲腰,她难以诉说心中的欢喜,只觉得身子都暖融融的。天道被驱赶到凡间,游临川得以成仙,那自然她的命运也改变了。
元滢滢再不用整日做噩梦,担心有哪一日,自己会被命数驱使,为了游临川的修仙大道而殉剑。她的公子已经成了世间最厉害的人物,再无人能够轻视他、伤害他。
游临川执起绵软的手掌,放在唇边轻啄。他的眼睛不似往常一般平静,而是蓄满了情意。
“我会带你走的,一同去上界。”
元滢滢从未怀疑过游临川的承诺,便颔首答应。两人相互依偎着,走到包思怡和朱颜面前。
包思怡轻抚胸口,暗道元滢滢突然跑到吊桥上,可把她吓坏了,还好两人最终都无事。
朱颜注视着元滢滢,心中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没事太好了。”
他眼眸转动,看着游临川,神色复杂,游临川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敢与天道相争,这需要何等的魄力。
游临川如今飞升,又拥有元滢滢独一无一的偏爱,真是羡煞旁人,也包括朱颜。他不再细看,掩藏着内心的酸涩。
包思怡和朱颜先回宗门,游临川并不着急,他和元滢滢慢慢地在山林中走着。
此刻,元滢滢才恍惚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成亲时的喜服。但这衣裙是何时穿上的,为什么穿,元滢滢却是记不清了。
她轻敲着额头,询问游临川可否知道。
游临川自然不会说出实情,他情愿元滢滢永远不会想起她差点嫁给墨旬的事情。
但元滢滢了解游临川,只是看他神色,便知道他定然清楚内情。
“公子,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元滢滢软声求着,让人无法拒绝。游临川只好答道:“你穿着喜服,是因为、因为——”
他耳根通红地说道:“要同我结成道侣。”
因为是头次扯谎,游临川面红耳赤。他是故意隐瞒墨旬之事的,但和元滢滢结成道侣的心思却是情真意切。
元滢滢垂下脑袋,小声地应了好。
那声音细弱,游临川却听得分明,简单的一个好字仿佛砸在他的心口,让他全身都快要融化。
他抱着元滢滢倒在茵茵草地上,手掌轻托着软腰,眸中闪烁熠熠光辉:“我好生欢喜。”
元滢滢捧着他的脸,声音绵软:“公子,我也是啊。”
能与自己依赖的公子终生相伴,她如何不欣喜呢。
心中的情意尽数迸发,游临川等不到正式结为道侣的时候,他将绵绵情思化作深浅不一的吻,落在元滢滢的每一寸肌肤。
游临川平日里太过冷静自持,如今稍微放纵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手指修长,姿态嶙峋宛如青竹,素来带着轻微的冷意。但指尖掠过欺霜赛雪的肌肤时,却带起阵阵滚烫。纤细的手臂环绕在游临川的脖颈,她仰头吻他。游临川逐渐俯身,轻吻的越发深切。两人的青丝尽数散开,被风吹拢在一处,发梢纠缠。那双得见天日的眼睛始终将视线凝聚在元滢滢身上,似是把这些时日未曾见过的面,都尽数弥补回来。
夕阳西下,暖橘色光辉倾泻在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子上。
他们好似一块完整的暖玉,即使刚开始被划成两块,分散各处,但重新聚合在一起后,很快便能密不可分。
——因为他们本就属于彼此。
第225章 修仙文男主身旁的侍女(番外)
“滢滢,你快些回家去吧,你爹娘正在到处寻你呢!”
身形娇小的女娃听到扬声呼唤,原本提水的动作一怔,吊桶便连带着牵引的绳子一同坠落在井里。
元滢滢面色发白,忙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只是她不过八岁年纪,身形矮小,如何能够取回漂浮在井水中的水桶。
包思怡惊呼一声,忙抱住元滢滢的身子,免得她和水桶一样掉进井中。
“别管水桶了,你家中应是有急事。”
元滢滢闻言,忙匆匆跑回了家里。元家父母见她回来,微微松气。元父看着元滢滢身上灰中发白的衣裳,忙指挥元母道:“赶紧给她换身衣裳,把脸擦干净,不然待会儿怎么见人。”
元母应了声是,把元滢滢扯到旁边,用巾布擦掉她脸颊的污痕,又翻箱倒柜地寻出一件干净衣裳给她换上。元滢滢伸开双臂,浑身僵硬,只听到元母说,家中会来贵客,要元滢滢嘴巴甜点,讨得贵人欢心。
家中其他兄弟姐妹扒着门框看着元滢滢,嘴中说道:“娘是不是给她擦了粉,不然她的脸怎么会这般白?”
但这话很快被反驳回去:“家中哪有脂粉可以拿来给她用,只不过她平日里的脸蛋是脏的,如今干净了,才显露出原本的颜色来。”
元滢滢眼神懵懂,她不明白为何来了贵客,却给她一人打扮,其他兄弟姐妹仍旧穿着平日里的衣裳。
很快,元母口中的“贵客”便到了,他衣着华贵,神态倨傲,对元家父母的奉承话半搭不理。贵客走到元滢滢面前,手掌板着她的下颌,让她张开嘴巴,凝神看了许久。
“你们竟然能生出这般清秀的丫头。”
元父赔笑。
贵客看来很是满意,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交到元父手中:“就她了。你家其他孩子都长得土里土气,只这个稍微出挑,好生教导一番,能卖给富贵人家做丫鬟。只是这丫头太瘦弱了点,分明已经八岁,身形也太……你瞧瞧,手腕上的骨头硌的发痛。我先给你二两定金,你可别舍不得花用,把小丫头养的好点,待三个月后我来看,若是满意了,除了补余下的银子,我再添一些银钱。”
元父捧着银子,忙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贵客。
当晚,元家桌上便不再是平日里吃的粗饼杂菜,而是摆的满满当当,还有一只色泽金黄的烧鸡。
元家人皆盯着烧鸡瞧,元母扯下两个鸡腿,分别放在元父和大儿子碗中。鸡翅也有了归属,要分给二丫头和三丫头,只是元父轻咳一声,元母动作微顿,把鸡翅放进了元滢滢的碗里。
元母笑得温和:“六丫头,你吃。”
眼见到手的鸡翅插翅飞了,三姐瞪着元滢滢,沉声问道:“你今天不是去打水,但水缸还是空的,水桶也不见了。”
元滢滢小声说道:“……掉井里了。”
元母当即拔高声音,指着她道:“你怎么笨得连水桶都拿不稳,真是太没用……”
元父沉声制止:“够了。一个水桶而已,六丫,吃饭罢。”
元滢滢闷声应了,但她没动碗里的鸡翅,她不喜欢吃鸡翅,单薄的一层肉挂在上面,吃了不解馋,倒不如不吃。但在三姐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元滢滢把鸡翅塞进嘴里,胡乱咀嚼着,竟然觉出几分美味。
之后几日,元滢滢在元家便是独一份的待遇。元母给她盛的饭菜,都比平日里多上半碗,吃完后还会问她要不要添。
元滢滢受宠若惊,但心中品尝出一分甜蜜。家里孩子多,她排行第六,几乎是被忽视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元母这般重视她。但其他孩子就生出了不满,三姐忿忿不平道:“凭什么她能添饭,我却不行?”
大哥已经知事,便劝慰道:“左右她在家里也留不了几天,就要被送去给人家当侍女了。而且家中要继续过活,还得靠六丫卖身的银子。男娃读书、女娃的头绳和新衣服,都得靠这笔银子,你就不要再同她计较了。”
三姐这才散了怒气,她清楚做侍女就是伺候人的,主人家想要打骂就能打骂,而且元父是给元滢滢签的死契,即使有哪一天元滢滢遭遇意外,也无人为她收敛尸骨。
待众人离开,元滢滢才从被褥中钻出来。他们都以为她不在家中,才肆无忌惮地议论此事。元滢滢再看到元母带着笑意的脸时,不觉得温暖,反而有些木讷。她在想:原来娘亲对我好,是因为她已经把我卖掉了。
元滢滢听到元母小声抱怨,给元滢滢吃了许多饭菜,但她还是瘦小。元母猜测着,元滢滢应该是饿坏了身子,只补三个月是补不回来的,他们是不能让贵客再添钱了,不如停下给元滢滢补身子,省下这些银钱,才更加实用。元父沉默许久,同意了元母的提议。
于是饭桌前,元滢滢的待遇恢复如常。凡是有点荤腥,都给了她前面的哥哥姐姐,她也没有了添饭的待遇。
元滢滢吃不饱饭,便往深山里走去,想着运气好一点能够捡到掉落的野果子。只是,她拨开草丛,没有发现野果,却看到了一只狸猫。
元滢滢抓起树枝,戳动着狸猫的身子,见它没有反应,便觉得它肯定是死掉了。
若是换了其他人,定然会想着如何剥掉狸猫的皮卖个好价钱。但元滢滢想不到太多,她看着安静的狸猫,心中觉得它和自己一样可怜。甚至,狸猫比她还要可怜。元滢滢尚且还活着,这只狸猫却是没了气息。
元滢滢扒出一个土洞,捧着狸猫的身子把它放了进去。
她学着元母拜祖先的模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叨:“祖先保佑,让它安息罢。”
念完阿弥陀佛,元滢滢就开始往狸猫身上泼土。
朱颜睁开眼睛时,只觉得面前一片土黄颜色。他冷声呵斥道:“停手!”
元滢滢被他吓得摔倒在地,环顾四周也没发现其他人的身影。朱颜站起身子,抖动着身上的黄土,再次开口道:“是我。”
元滢滢只知道人可以讲话,而家中养的鸡鸭狗都不会说话,但面前的狸猫,却像人一般。元滢滢犹豫地说道:“你是仙人吗?”
“当然不——”
朱颜本想要否认,可腿部传来的痛意让他转换了话风:“我当然是仙人。”
元滢滢便问他是哪路神仙。
“我身为熊狸族人,自然是熊狸仙人。咳咳,我本是和其他仙人同行,不曾想遭遇意外,身上也受了伤。你若是能够帮我,我便赐福给你。”
听到“赐福”二字,元滢滢眼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她连连点头,说自己会尽力帮助熊狸仙人的。
朱颜轻轻颔首,姿态高傲,心中却在想,元滢滢模样看着聪慧灵动,却是蠢笨的,连这般简单的谎话都能骗到她。
朱颜便要元滢滢去寻伤药和食物过来,元滢滢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她会拿来的,只不过朱颜需要等她一会儿。朱颜随口应下,不曾想这一等便从天亮等候到天黑,他头脑发晕,站都站不起来,无法自己去寻找食物。
元滢滢匆匆现身,把晚膳的玉米饼和半碗清粥放在朱颜面前。她还偷拿了元父的几瓶跌打药酒,一同放在地面。
朱颜看着简陋的吃食,毛绒绒的脸颊浮现出不满。他何曾见过这样的食物,疑心是元滢滢故意拿来糊弄他。
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山林中尤为清晰,元滢滢盯着面前的玉米饼小声说道:“我担心你不够吃,晚膳便一点都没敢用,都给你拿了来。”
朱颜嫌弃的目光微微一滞,得知眼前的凡人处境如此艰难,他竟有些面色涨红。在修行上,朱颜已经小有所成,如今却让一个不能果腹的女娃舍出口粮给他,当真让他好不害臊。
朱颜把玉米饼放在元滢滢手中,说他不吃。
元滢滢重重摇头,只道朱颜吃饱喝足,养好身子才能赐福气给她。
看着元滢滢满脸郑重的模样,朱颜欲言又止。他不懂赐福,但若是如实说出,定然会被元滢滢当做骗子罢。朱颜把玉米饼分成两半,想着待他修为恢复后,元滢滢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便当做为她赐福了。
看着焦黄的玉米饼,元滢滢犹豫许久,才在朱颜“你若不吃,我就不赐福”的警告声中接过。
跌打药酒的功效不强,元滢滢撕下破旧的衣裳,给朱颜受伤的腿小心包扎。她缓缓数着,发现朱颜竟然生有五足,便疑惑问道:“狸猫不是四条腿吗?”
闻言,朱颜浑身的毛竖了起来,冷声纠正元滢滢:“我是熊狸一族,才不是普通的狸猫。”
说罢,朱颜便恨恨地用长尾扫过元滢滢的脸颊,惹得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在元滢滢手法拙劣的上药、包扎之下,朱颜的伤势逐渐好转。修为恢复的第一日,他就捉来了两只肥美的野鸡,架起篝火熏烤的留油。
“这是一点小小的回报,本仙人向来是知恩图报的。”
元滢滢的眼眸中满是崇拜,她扭下鸡腿,不顾还带着烫意就送进口中。肥美紧实的味道令元滢滢眉眼弯弯,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熊狸仙人,这是我第二次吃鸡腿,果真和我记忆里的一样好吃。”
朱颜好奇问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元滢滢随口道:“二姐生辰时,有一只鸡腿烧糊了,娘亲就给了我。这只比那只好吃多了,没有苦味。”
朱颜看着一脸满足的元滢滢,竟扯不出笑容,他说道:“你爹娘对你太差劲,你不要跟着他们了,以后我来养你,让你日日有鸡腿吃。”
朱颜心中想着,修士都会养灵宠,但从未听说过妖兽饲养凡人。不过他把元滢滢当做自己的灵宠养,也是可以的罢。而且这些时日的相处,朱颜深知元滢滢性子软糯又好哄,他来养元滢滢,定然能比她那一对父母做的好。
他已经开始幻想喂养元滢滢的细节,例如要准备舒适的屋子,崭新的衣裳,还有每日都要吃的鸡腿。
但元滢滢却轻轻摇头:“不行的,我不能让你养。”
她已经被卖给了其他人,听三姐说,她虽然身在元家,但已经是人伢子的人了,不能随便跟着旁人走,即使是熊狸仙人也不可以。
朱颜未曾料想到被拒绝,他以为元滢滢是舍不得父母,顿时冷冷地背过身去。
——连鸡腿都不舍得给她吃的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虽然元滢滢喜欢吃鸡腿,但她仍旧给朱颜留了两个,用树叶盛了放在他的面前。元滢滢唤了几声,朱颜都不曾回应。眼看着天色黑沉,再不回去恐怕会被家里人发现,元滢滢便站起身。离开的途中,元滢滢几次回头,都没有等到朱颜转身看她。
直到元滢滢走了,朱颜才冷冷回身。他扒拉着鸡腿,本想要把它们丢掉,但想到元滢滢舍不得吃才留给他的,朱颜便冷着脸色,一口一口地吃光了。
朱颜心想,念着元滢滢还惦记着他,明日元滢滢再来时,他便原谅了她。
一回到家里,元滢滢看到的就是三姐幸灾乐祸的脸。元母满脸冷色,质问着元滢滢可是偷了家中的银钱。元滢滢摇头否认,她从不知道元母把钱藏在哪里,如何能偷。
三姐嚷道:“一定是六丫拿的,她偷钱去买鸡腿吃了,身上的味道还没散掉!”
元母把元滢滢拉到身前,果真闻到了鸡腿的香气。元滢滢摇头,直言鸡腿不是偷的,是别人给她吃的。元母摇头,穷乡僻壤的,哪里会有人大方到白白送鸡腿给元滢滢吃。
元母说元滢滢不仅偷家里的银钱,还扯谎话,真是该罚。说着,她便拿起细长的藤条,要好生教训元滢滢。身上的疼痛让元滢滢眼眶泛酸,她泪眼汪汪:“我没扯谎话,是仙人送我的,熊狸仙人……”
但元母却完全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熊狸仙人,打的越发重了。
看着眼神躲闪的哥哥姐姐,和捂嘴偷笑的三姐,元滢滢素来不聪慧的脑袋突然明白了,银钱是他们拿的,她未曾从中得到过丁点好处,却要她来承担元母的怒火。
元滢滢突然说道:“你不能打我,打坏了贵客要生气的。”
元母挥舞的藤条蓦然停在原地,元父看着元滢滢后背几道红痕,语气中满是责备:“打成这幅模样,怎么交代?若是贵客不肯要六丫了,我饶不了你。”
元母这才害怕,忙去买上好的草药。但元滢滢不肯喝,她咬紧牙关,说道除非元母日日买来烧鸡,她才愿意喝下去。眼看着元母要发火,元滢滢轻声说道:“不然就让贵客看这幅样子好了。”
元母软硬兼施,都不能让元滢滢松口,只能按照她要求的买来烧鸡。元滢滢只吃鸡腿,剩下的鸡肉她并不留给其他人,而是唤来院子里的大黄,尽数丢给了它。
三姐气极,怒斥元滢滢浪费粮食。元滢滢睁着清凌凌的眼眸看她:“我喜欢大黄,就分给它吃。三姐若是想吃,可以去和大黄要。”
三姐气得脸色涨红,却因为元父叮嘱不能伤元滢滢一根手指头,而对她无计可施。至于其他兄姐,元滢滢同样不理会他们。她看着大黄把鸡肉吃光,才放下心来。
元滢滢受伤后,再没能去山上看望朱颜。直到她走的这一日,不去看元家人,而是目光悠悠地注视着山林的方向。她想着,自己半途而废,没有继续照顾熊狸仙人,不知道朱颜会不会按照承诺,赐福于她。
元滢滢心想,朱颜嘴硬心软,定然会兑现承诺的。她便合拢手掌,诚心祈祷道:熊狸仙人赐福,庇佑我余生安稳,经常有鸡腿吃。
元母看着其他女娃离开时,都是对家中百般不舍,而元滢滢却毫不留恋的模样,便觉得心中一梗。元父让她莫要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赶紧把银钱收好。元母点头应是,往箱笼里藏银子的时候才发现装钱的匣子里空空如也,全家上下只剩下她手中的二两银子。
元母拿起藤条,质问着是谁偷拿了银钱。孩子们面面相觑,这次他们都没有拿,银钱怎么会不翼而飞了。三姐叫嚷道,定然是元滢滢偷偷拿走的。她话音刚落,藤条便抽下,元母斥道:“六丫都走了,怎么能拿走银钱!”
找不出谁是贼,元母就统统教训一遍,惹得孩子们四处逃窜。元母看着手里孤零零的一块碎银,心中浮现出茫然。
——这叫他们一大家子,怎么活得下去。
包思怡也被买走,她同元滢滢坐在一处,忽然嘟哝着,元滢滢身上带着的香囊怎么硬邦邦的。元滢滢解开香囊,掀开一角,露出雪白的银子,低声说道:“因为装的是银子嘛。”
包思怡惊讶于元滢滢竟然随身带了这么多银钱,据她所知,元家人待元滢滢并不大方,怎么会突然给了一大包银子。
元滢滢眼眸微转,轻轻嘘了一声:“这是秘密。”
熊狸仙人教导过元滢滢,旁人若是冤枉了你,你便要狠狠还给他。比如他冤枉你打了他一巴掌,你便要还给他两巴掌,才算对得起他冤枉你的谎话。
元滢滢深以为然。
此后数年,元滢滢对熊狸仙人深信不疑,因为她在离开元家后,日子果真好过许多。主家心疼怜惜她,从不让她做重活,只安排她做一些轻省的活计。每日的饭菜荤素皆有,顿顿能够吃饱,逢年过节还有新衣裳穿。
熊狸仙人定然给她赐了深厚的福气,元滢滢如此想着,就给朱颜立了一尊玉像,模样玲珑小巧,平日里可以随身佩戴,若是元滢滢得了闲,就放在香火前面供奉。
这日,元滢滢刚给熊狸仙人上过香,把玉像挂在脖颈中,包思怡匆匆跑来,要拉着她去看美人。
听包思怡所说,美人颜色之盛引得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官府都出面疏散了。元滢滢觉得好奇,究竟是何等美人,才会惹得众人围观。
包思怡看着元滢滢绝色的脸蛋,笑道:“定然是和你截然不同的美人,不然府上的人日日都看到你,怎么还会被美人吸引呢。”
元滢滢站在江边,隐隐绰绰看到美人身影,他身上肌肤宛若黑珍珠,眉眼昳丽,令人移不开眼睛。
元滢滢看得出神,身后的人群朝前挤动,直叫元滢滢双足都站立不稳。红绳扯断,玉像落进水中,元滢滢忙伸出手去捞。
包思怡被挤到另外一边,见状惊呼道:“滢滢当心!”
手掌刚触碰到水面,元滢滢就被人揽住腰肢,抱到游船上。她下意识地说道:“我还没找到玉像呢。”
那人摆弄红绳,声音低沉:“你在找这个?”
元滢滢伸手去拿,却被那人夺去,凝神细看了许久,说道元滢滢品味俗气,雕刻的玉像格外丑陋。
元滢滢看着面前的黑美人,即使他香肩半露,也无心欣赏,语气微冷道:“那是熊狸仙人,你快点还给我。”
腰肢被收拢,美人面孔贴近元滢滢,朱颜一字一句说道:“你还记得我啊,小骗子。我以为你把本仙人忘得干干净净呢。”
不然怎么会一去不回,害得他像个傻瓜一般苦等三日,最终只能接受被抛弃的事实,跟随族人离开。
元滢滢美眸睁圆,嗫喏道:“你是……熊狸仙人?”
朱颜应是。
元滢滢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美人会是当初狼狈的熊狸。听到朱颜的指责,元滢滢柔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元滢滢被打,朱颜眉峰紧皱,但得知她已经报复回去,朱颜才心口微松。
“你总能叫我怪不了你。只是,为了赐你福气,我可吃了不少苦头……罢了,不提那些。你只说说,如今应该怎么补偿我。”
元滢滢不知道,她不过是区区凡人,有什么能给得了仙人。
朱颜不需要元滢滢费心去想,因为他早有打算,只需要元滢滢点头同意。
“时隔多年,我对一事耿耿于怀,便是你不愿意让我养你。不过,你已经离开家中,该同意让我养你了罢。”
元滢滢为难道:“可是,我的身契在府上。”
朱颜毫不在意:“随后便能取来。”
元滢滢这才答应,她好奇问道:“但你要养我,应该以何种身份。我是唤你公子,还是少爷?”
朱颜眸中涌现出笑意:“都不行。”
“我要你唤我——夫君。”
第226章
擦的锃亮的黑色小皮鞋在人群中穿梭,女学生嘴里说着让一让,眼睛滴溜溜地环顾着四周,直到发现了她想要找的人,顿时脚步越发快了。
“滢滢,等等我。”
被她喊到的女生脚步停顿,疑惑地转过头。
统一定做的女学生服装,蓝色上衣,袖口绣了蕾丝滚边,款式简单的黑色长裙,可套在元滢滢身上就是和别人不同。元滢滢脸皮白,身子细,她没有剪成时兴的齐耳短发,而是扎成麻花辫,用粉丝带打上蝴蝶结,整个人显得恬静而温柔。
“刘文慧,你喊我做什么。”
刘文慧走到元滢滢身旁,甜甜笑道:“没什么,想和你一起去教室。”
元滢滢撇着嘴巴,喉咙里发出轻哼。她这幅显而易见的不开心模样,若是换了别人来做,刘文慧肯定要和对方争执个面红耳赤。但因为元滢滢是刘文慧私心最想交好的朋友,因此她没有生气,反而和元滢滢说起了新来的国文老师。
“……来代课的国文老师,听说是外国大学毕业的,肯定很时髦。”
元滢滢抱紧怀里的书本,没有说话。直到她坐在座位上,听着附近的同学叽叽喳喳讨论着新代课国文老师时,也没什么反应。元滢滢掀开书,露出一片火红枫叶。这枫叶已经被制成标本,微微发硬,拿在手里也不会轻易碎掉。
元滢滢托着腮,嘴里念着枫叶上的诗,上面大胆而热烈地把元滢滢比作掉落深海中的星星,在寂静幽深的大海中带去了月亮的柔光。元滢滢越读,脸上的笑容越深。这诗是原先的国文老师写的,那人每次来上课都穿一件崭新的西装,他教的是国文,却很少正经上课,多是在讲外国的罗曼蒂克。清心女中的学生,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的女孩子,心里对浪漫满是憧憬。国文老师年纪不大,人长得英俊,做派很是绅士,自然很招女学生的喜欢。
因此得知他离开,不少女学生都露出失落的神情,有人问元滢滢:“陈先生出国去了,你知道他去的哪个国家吗?”
元滢滢把枫叶夹回书本,摇头说不知道。
她这幅冷淡的模样,让女同学打消了继续询问的心思。元滢滢起身走了出去,见她离开,女学生开始议论起来。“陈先生最喜欢她了,怎么人走了她一点都不难过?”
陈先生很看重元滢滢,清心女中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爱叫元滢滢站起来回答问题,元滢滢不是每次都能答上来,有时她站在那里,说她不会,样子端的理直气壮。可偏偏陈先生不生气,他眉眼温柔地说出正确答案,要元滢滢重复一遍。元滢滢照做了,陈先生便说:“元同学这不回答的很好嘛,很聪明。”
可这叫什么聪明,不过是鹦鹉学舌重复了一遍答案而已。
明眼人都看出陈先生对元滢滢的偏爱,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总是盛满温柔,看谁都是如此,但只有在看到元滢滢的时候,还掺杂了别的东西。
可陈先生走了,去外国了,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来,她们这些人都忧心忡忡,而元滢滢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了真让人生气,不免为陈先生鸣不平。
“谁让人家生得好,浑身上下没一点土气。”
即使清心女中不是以貌取人的地方,这里更看重人的勤奋和智慧,但元滢滢的美貌早就在她刚入学的时候,就被议论了一个遍。她像装在细颈暖白釉花瓶里的水仙,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晶莹水珠,是带着娇气的美丽。她偏爱读诗,声音又圆润,经她的口读出来的诗都满是韵味。送别毕业生的庆典上,元滢滢被选去表演节目,她不唱歌不弹琴,只念了一首雨巷。她仍旧穿着统一的学生服装,脸颊白中带粉,细声念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只有在念诗的时候,元滢滢的眼睛里才会闪烁亮光,让她看起来像个脑袋聪明的女学生。
典礼结束,众人记不得学生代表致辞,校长讲话说过什么,只记得丁香花一般的姑娘。
教室里的议论,元滢滢全然不知道,她洗了手帕,站在水池前面愣神。她刚才撒谎了,她是知道陈先生要去哪里的。
陈先生要走,第一个要告诉的人就是元滢滢。他已经一十多岁的年纪,又在女中教书,见过美貌时髦的女郎不在少数。元滢滢不是其中最聪明的,也不是顶时髦的,但陈先生看着她安静念书的模样,眼睛却是无论如何都移不开。陈先生即将去留学,目的地是以浪漫著称的国家,他思来想去,还是想带着元滢滢一起走。
元滢滢问他是以什么身份。陈先生便说,他们是伙伴。他知道元滢滢爱念诗,等出了国,他就整天念外文诗给元滢滢听。
元滢滢心动了,但她绝不可能当着陈先生的面,说她愿意跟他走。随便地答应男人请求的女孩子太不矜持,也不会受到男人珍惜,这是元滢滢从家里人身上学到的。她只说要想想,就起身走了出去。走到半道,元滢滢才发现手帕落下了,她转身回去找,正好遇到刚才还要和她一起出国留学的陈先生,此刻用手护着洋车顶端,免得女孩子被碰到。
元滢滢站在原地,看着那女孩子进了洋车。她没看清楚对方长得什么模样,但看没看到也没什么打紧。陈先生发现了元滢滢,英俊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他暂时抛下汽车里的女孩子,朝着元滢滢跑来。
“滢滢——”
元滢滢打断他的话,只问他女孩子的身份。
陈先生的眼睛变得黯淡,半天才说道:“她是我……未婚妻。”
说完,陈先生像是担心元滢滢误会,忙焦急解释着:“我们是小时候定的亲,不作数的。”
元滢滢打了他一巴掌,打完后两人都愣在原地。元滢滢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么不淑女的行为。而陈先生白皙的脸上一片通红,他看着元滢滢转身就走,连忙想要追过去,却被未婚妻拦住。
“大家都在看呢,你还想更丢人吗。”
为了男人的脸面,陈先生坐上了汽车。
未婚妻笑他:“我以为你看中了什么人呢。”
听到未婚妻话里的讽刺,陈先生弱弱分辩:“她平时不是这样。”
“平时怎么样?”
陈先生却是不说话了,只是想着元滢滢平日的样子,安静,孤独,有让人想要保护的冲动。
自从打了陈先生一巴掌以后,元滢滢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她是喜欢陈先生的,他惯会用沉缓的腔调,念出一首报纸上刚刊登的诗歌。只是想到陈先生欺骗她,还可能打着让她做小的主意,元滢滢对他的喜欢瞬间就被愤怒覆盖。
元滢滢骨子里是极傲气的人,哪里肯给别人做小。而且,诗歌里称赞的爱情,都是一夫一妻,没有哪首诗是称颂给别人做小的。
看着被水打湿的手帕,元滢滢生出难过的情绪。她想起和陈先生相处的种种,心中翻滚着后悔。元滢滢心想,她不应该心软赴了陈先生的第一次邀约,才被他诓骗到现在。要是早知今日,在陈先生弯下腰问要不要送她回去时,元滢滢就会冷哼一声,抬脚离开,不分给他半个眼神。
元滢滢此时庆幸的,就是陈先生已经出国,再没有人知道她险些给别人做小的事。清脆的铃声响起,元滢滢脚步匆忙,朝着教室跑去。
她暗自祈祷着,教室里没有老师。今日毕竟是新国文老师来的第一天,新老师迟到是清心女中的传统,因此元滢滢才敢心存侥幸。
只是她站在教室外,听着里面静悄悄的,心蓦然提了起来。元滢滢推开门,正和一双漆黑的眼睛对上视线。
台上站着的应该就是新来的国文老师,他一身蓝灰色长袍,利落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却挡不住眼神的锐利。
他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温柔。
“为什么迟到?”
元滢滢下意识地想要狡辩,只是陈先生在时已经把她宠坏了,她何曾因为迟到而为难,更没有说过谎话为自己开解,就愣在原地,好半晌没有说话。
看美貌的女郎露出窘态,对同学们来说也是一种乐趣。
程秀成冷眼扫了过去,原本低声议论的同学顿时噤声。程秀成微微皱眉,显然已经动怒,他过去教过两年男子中学,来了清心女中自然把过去的一套也带了过来,说话丝毫不顾及女学生能否接受。
元滢滢被问的急了,就吐出来一句:“我去洗帕子了。”
说完,元滢滢便脸色涨红。程秀成要她再不许这样,要把上课放在第一位。他话说完,却没见元滢滢有半点动静。
程秀成见元滢滢低着头,心想她难道不服管教,正要冷声再说上几句,便见元滢滢抬起头,鼻尖红彤彤的,眼眶中萦满了水光。
“先生,我知道了。”
程秀成感到诧异,他不过是讲了两句,并没有说什么重话,怎么就把学生惹哭了。程秀成摆手,让元滢滢走了进去。
坐到座位上,元滢滢掀开书本,正翻到夹着枫叶的一页。那火红的枫叶倒映在她的眼里,让她的眼眶越发酸涩。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元滢滢用帕子擦干,但眼角仍旧残留着哭过的红痕。她心中郁闷,骂着陈先生骗她,也骂新来的国文老师故意为难,害她在同学面前丢人。
虽然他们一个个都长得英俊,但在元滢滢眼睛里,都是如出一辙的不是好东西。
第227章
元滢滢刚进弄堂,就看到小小的身影依在她家门前,微弯着腰,嘴巴鼓动着。
虽然离得远,但元滢滢一眼就看出对方是她的弟弟元阿铭。她没有开口喊人,而是等到站在元阿铭面前,才慢悠悠说道:“阿铭,你在偷吃什么?”
元阿铭顿时一噎,将剩下的点心通通咽了下去。他嘴角还残留着点心碎屑,却对着元滢滢摇头:“二姐,我什么都没吃。”
元滢滢轻声哼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扫过元阿铭。她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家门。元妈妈正在厨房收拾煤炉子,家里的碳火又点不着了。她看到元滢滢放学回来,就喊她来厨房帮忙。元滢滢没有答应,转身进了房间。
元妈妈嘴里嘟囔着:“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继续鼓捣着煤炉子,终于生出火来,连忙架上锅开始做饭。
元阿铭挤到元妈妈身边,小声说着:“二姐看见我吃点心了。”
元妈妈做饭的手一愣,拧着眉说道:“让你走远点去吃,偏偏站在门口,被瞧见了吧。”
元阿铭小脸紧绷,心中有些害怕元滢滢因为偷吃点心的事情同他生气,又不肯表现在脸上,故作镇静道:“我不怕她。点心是奶奶给的,已经吃光了,二姐跟我要也是没有了。”
家里的房间像一块被挤压的饼干,彼此拥挤在一起。隔着门,元滢滢能够听到外面模糊的说话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但元滢滢隐约能够猜测出两人在说些什么。元滢滢扯过带着蕾丝花边的枕头,盖在头上,白皙的脸绷的发紧。
她惯是知道元奶奶偏疼元阿铭的,平日里得了洋糖、点心,私下里都喂给元阿铭了。家里四个孩子,只有元阿铭一个男丁,他自然被元奶奶和元妈妈看做掌中宝贝。元滢滢拉着枕头的手慢慢松开,她想到在这个家里,元奶奶、元妈妈和元阿铭是一派,大姐三妹是一派,两个好的跟什么似的,剩下一个她自成一派。
吃晚饭的时候,元滢滢解开发松的麻花辫,任凭头发垂在肩膀。她头发生得好,颜色乌黑,摸着柔软。不开口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元妈妈问她,怎么没和妹妹一起回来。元滢滢连眼睛都未抬起来,用筷子轻轻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声音脆生生的:“她不愿意同我走在一处,妈妈是知道的呀。”
元滢滢爱讽刺人,每次话里带着讥诮嘲讽的时候,说话的尾音都带着轻声的“呀”,听着像在撒娇。因此,即使听到的人明白元滢滢话里的刺意,因着她声音的绵软,也难同她计较。
正说着,房门被推开,元湘梦把书包挂在衣架上,朝着饭桌看去:“妈妈做的什么饭?”
元湘梦齐耳短发,鼻梁上挂着一副黑框圆形眼镜,她生的文雅秀气。和元滢滢只爱读诗、成绩平平不同,元湘梦在清心女中的成绩极好,很受先生们喜欢。元滢滢想着,大姐元清梦不喜欢她,更喜欢元湘梦,恐怕也有她会读书,成绩好的缘故。
元湘梦落座,正听到元妈妈指责她,怎么和元滢滢一前一后地回来,姊妹两个合该同路,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元湘梦丝毫不留情面:“我要问先生问题,二姐会等不及。而且——我不想和二姐一起回来。”
元滢滢在女中的风评实在不好,被人最常提起的就是她的美貌,以及她空空如也的脑袋。但女中学生都是讲体面的,即使人人都知道元滢滢空有其表,但没有人会走到元滢滢面前,直接戳破这件事。元湘梦平时交好的同学,都是各方面有所长的,她心里瞧不上整日吟风弄月,课业做得一塌糊涂的元滢滢,更不愿意和元滢滢走在一起,引起别人议论。
元滢滢微抬起下巴,神情倨傲。她心底看不上元湘梦,即使元湘梦求她,她也是不愿意和元湘梦一起走的。只是现在是元湘梦先出声拒绝,元滢滢顿时理直气壮地冲元妈妈告状:“妈妈,你看见了吧,她嫌弃我……”
元妈妈冷了脸,把筷子重重地放下,说着元湘梦没规矩,不尊重姐姐,要她同元滢滢道歉。元湘梦正是要自尊的年纪,哪里肯弯腰认错。她听到元妈妈说,要是不认错,便别吃晚饭了,元湘梦当即站起身,走回了房间。
元滢滢丝毫没有为元湘梦解释的打算,她朝着元妈妈抱怨,说元湘梦闹腾一通,她连饭菜都吃不下去了,好没胃口。元妈妈看着元滢滢纤细的腰,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钱,递给她。
“随便买点东西吃吧。”
元滢滢眉眼弯弯,脸上哪里还有因为元湘梦的话而生气的模样。元妈妈给的钱不多,元滢滢去了附近的点心店,包了三四块点心,找回来一点零钱,她收好零钱,没有准备把零钱还给元妈妈。
元滢滢不进屋吃,而是学着元阿铭刚才偷吃的样子,身子依在大门旁,掀开油纸包,小口吃着点心。这家做的是传统老式糕点,微甜中带着轻微的噎人感,元滢滢小口小口地吃着,雪白的点心渣挂在她的唇角。
元阿铭馋极了,站在元滢滢身边求着,要她分一点给自己。元滢滢哪里愿意给,她站在门外吃点心,就是为了气元阿铭。虽然元滢滢早已经习惯,元奶奶私下里偷喂点心给元阿铭,但习惯是一件事,心里不舒服就是另外一件事。
点心买的正好,可以填饱元滢滢的肚子,又不至于落下一两块。元滢滢摊开点心纸,让元阿铭看个清楚:“喏,没了。”
元阿铭气得大哭,嘴里喊着“二姐是坏人”,去找元奶奶主持公道去了。
元滢滢才不害怕元奶奶,在这个家里,她唯一害怕的是元爸爸。只是元爸爸常年在外省做工,只有逢年过节和放长假的时候才能回来。
元阿铭哭闹了半天,终于被哄好。而元奶奶也没来找元滢滢的麻烦,她对元妈妈抱怨着:“瞧你养的女儿,个个不听话,尤其是老二,说不得打不得的。我上次不过说了她两句,隔天女中的先生就过来了,拉着我聊了两个小时,要我学会维护什么女孩子的自尊。这叫什么道理,我是长辈,说两句还说不得了?”
元妈妈手里缝着衣服,没有应声。
但自从陈先生来过一次后,元奶奶再不敢管教元滢滢了。她唯恐元滢滢同女中的先生们告状,再拉着她这把老骨头谈上几个小时的心。
家里房间不够,元滢滢就同元湘梦挤在一间屋子里。但两人两看生厌,不愿意彼此对着脸睡觉。元妈妈就在中间架上一个红木衣架,挂上各式衣服,正好挡住两人的视线。
元滢滢捧着新出的诗歌选集,仔细看着。她嘴里念出了声,便招惹出元湘梦的抱怨:“整天书不好好读,正经事不做一件,读个诗啊歌的,有什么用处。”
元滢滢不理她,气得元湘梦翻来覆去地折腾动静,她恨恨地说:“我迟早要搬出这间屋子,再不和你住在一起。”
元滢滢这才抬起眼睛,隔着重重衣服的遮挡,她看不清楚元湘梦脸上的神情,但她能够想象到,元湘梦应该是极愤怒的,脸蛋都气红了吧。这样想着,元滢滢就突然笑出了声。元湘梦脸一红,像极了煮熟的河虾,模样分外滑稽。
元湘梦质问她为什么笑。
元滢滢收起诗歌选集,垫在枕头下,颇为好心情地回了她一句:“我开心。”
元湘梦拧眉,还没继续问,就听到元滢滢说道:“开心你能尽快搬出去,这样房间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你——”
房门传来响动,元湘梦眼睛一亮,暂时停下和元滢滢的吵闹。她穿上鞋子,急匆匆跑到门口。
元滢滢听到模糊的几句声音——
“大姐,你可算回来了。”
“嗯。我还顺道买了点心,你明天分给大家吃……”
……
元滢滢从被子里伸出手,拿起闹钟,看到时间已经是十点一刻钟。窗外的天空黑沉沉的,但相比于元清梦过去回来的时间,已经算是早的了。
元湘梦捧着点心,正要和元滢滢炫耀,这可是大姐给她的。虽然点心是要分给一家人吃的,但大姐把分点心的任务只交给了她。元湘梦本就没吃晚饭,肚子发空。她看着包着红纸的点心,手掌蠢蠢欲动。她想着,自己只吃一块,随即就把点心重新封好,保管谁都看不出来。
只是元湘梦的手刚落在麻绳上,就听到元滢滢含糊的声音响起:“大姐可说了,要你明天拆开,你不会偷吃吧。”
元湘梦慌乱地收回手,她明知道元滢滢看不见,但还是做贼心虚,连忙否认:“我不会!”
元滢滢轻笑一声,枕着诗歌选集睡去。
元湘梦忍耐着腹中的饥饿,不敢打开点心,唯恐被元滢滢抓住把柄,在家人面前说她偷吃。她把点心推远了一点,扯过被子盖在头上。
元家仅有一面半身镜,元滢滢站在前面梳着麻花辫。她的头发柔软,扎好的辫子一点毛躁都没有。元滢滢有很多条丝带,她微微思索片刻,挑选了一条雪白颜色的,绑在发尾。元滢滢正擦雪花膏的时候,元清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独自占一个大房间,很让元滢滢羡慕。元滢滢曾经和元妈妈说过自己的不满,她才不想和元湘梦挤在狭小的屋子里,她要和大姐一样,要住大房间。元妈妈解释,元清梦是长姐,又到了快要出嫁的年纪,于情于理都应该住大房间。不然哪一天元清梦交了男友,对方打开房间一看,发现屋子里还有元清梦妹妹的衣服,这不像话。
元滢滢就只能叹息,忧愁自己生的太晚,没得了大姐的名号,不然如今住大房间的就是她了。
无论是元滢滢,还是元湘梦,头发都是乌黑发亮的。但元清梦不同,她烫着时兴的卷发,发尾卷曲成活泼的弧度,发色也不是纯黑的,而是微微的黄,像熬煮好的焦糖。元清梦像是刚睡醒,打着哈欠,对着元滢滢点头。
“大姐!”
面对元湘梦的时候,元清梦眼睛里多了几分笑意。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元滢滢知道大姐不喜欢她,这份不喜欢倒不是因为元滢滢做过惹人讨厌的事情,而是彼此的气场不搭调。好在元滢滢不在乎,她在意的是有新衣裳穿,能够读到浪漫的诗,这就足够了。
至于元清梦喜欢谁,她从未放在心上,也没有因此烦恼过。
第228章
刘文慧邀元滢滢到她家里做客,元滢滢面上犹豫着,不肯应声。刘文慧拉着她滑腻雪白的胳膊,软声说着,她家里是开书店的,元滢滢想看什么时兴的书都能找到,元滢滢这才矜持地点头。
因着能随意看书的缘故,元滢滢对刘文慧的亲近多有容忍,她任凭刘文慧的手挎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你是——滢滢吧。”
元滢滢抬眼看去,只见蔡炳春手里提着网篮,戴着一顶烟雾灰的浅顶软毡帽,正眼睛微亮地看着她。
元滢滢喊了一声“炳春哥”,就被蔡炳春拉到旁边说话。
蔡炳春翻出手绢,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烘糕,他示意让元滢滢拿起来吃。元滢滢把烘糕放进嘴里,味道甜滋滋的,还带着热气,应该是刚出锅不久。蔡炳春见她吃的开心,这才把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我最近总不见你大姐,去你家里找,她并不在家。我……有一些东西要交给她,你知道她在哪里做工吗?”
对于蔡炳春的话,元滢滢并不相信。蔡炳春和大姐元清梦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只是元清梦找了工作以后,就同他慢慢疏远。两人之间的交集,无非是在中学时期,如今蔡炳春说有东西要给元清梦,不如直接让元滢滢转交反而更快些。但蔡炳春只字不提转交的事,显然送东西只是个幌子。
元滢滢打量着蔡炳春,他年轻英俊,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因为念过书的缘故,身上学生的青涩还没有完全褪去。元清梦念中学的时候,元滢滢见过蔡炳春几次,他是送元清梦回家的,并不进元家的门,只是站在门口同元清梦胡乱聊着,天南海北地聊,等到元清梦不得不进屋了,他就待在外面痴痴地看。元清梦也提及过蔡炳春的名字,说他家境好,人也有出息。不过,等到元清梦不念书了,就再没有提及过蔡炳春的名字。
元滢滢的指尖残留着烘糕的温度,她歪头想了想,报出了一家咖啡馆的名字——元清梦就在咖啡馆做工。
蔡炳春听罢,脸上扯出极大的笑容,他连带烘糕和手绢一起放在元滢滢的手里,急冲冲地走了。
刘文慧重新挽起元滢滢的胳膊,问那人是谁。
“我大姐的同学。”晚上,元滢滢已经换好衣服睡觉,房门被猛然敲醒,随即响起的是元清梦满是怒意的声音。元滢滢翻过身去,并不想下去开门,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听元清梦怒气冲冲的嗓音,一但开门保准要折腾半夜。但她不去开,元湘梦却踩着鞋子打开了门。
元清梦站在元滢滢的床前,勉强平复着情绪,说要和她谈谈。
元滢滢把被子一拉,闷声说着:“明早再说。”
元清梦却并不愿意,她拔高了嗓音,引得家里人都醒了,围在房门面前探着脑袋看。元妈妈劝着元清梦,说周围邻居都睡了,大晚上的别发火气惹得邻居烦。元清梦恼得跺脚:“妈妈,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元滢滢猛然坐起身,头发乱糟糟的,但脸颊仍旧白皙,细而长的眉毛皱的发紧,她冷声问道:“我能做什么?”
“去我房间谈。”
元滢滢却是不愿意,她的小脾气向来严重,之前陈先生百般哄着她,也没让她有所收敛。对着元清梦,元滢滢更是不会退让。她直接说道,自己改变主意了,现在就和元清梦谈清楚,不过要当着大家的面谈。
元清梦如何能愿意,她气得脸色涨红,细长的手指指着元滢滢,半天“你,你”的说不出话来。元妈妈来劝也劝不好,最终只能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众人都回房去,元湘梦先去大姐的房间,留元清梦和元滢滢好好谈谈。
见人走光了,元清梦才问道:“你为什么告诉蔡炳春我在咖啡馆?”
元滢滢睁开眼睛看她:“你很讨厌他,所以不想让他知道?”
元清梦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讨厌的话。她是不讨厌蔡炳春的,甚至因为他的相貌谈吐,还隐约的有几分朦胧的好感。
看她这样,元滢滢自然明白她的答案。元滢滢虽然不很聪明,但她读的浪漫诗多了,就能轻易地看出来,谁对谁有好感。因此,她才愿意为了烘糕,把元清梦工作的地址告诉蔡炳春。
元清梦本来是要找元滢滢的麻烦,她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咖啡馆工作,实际并不是这样。元家人靠着元爸爸的工资过活,生活还算过得去,但还不到能够随意地去咖啡馆消遣的地步。元清梦扯出的谎话这才不怕被戳穿,因为她知道元家人不可能去咖啡馆找她。但元清梦没有想到,蔡炳春去了,他在咖啡馆说要找一个叫元清梦的人,对方告诉他根本没见过。元清梦的谎话被戳破,她以两人的同学朋友情意,要蔡炳春不许说出真相。蔡炳春喜欢她,自然听她的话。
可元清梦想到今天的胆战心惊,都是因为元滢滢的一句话,她便存了气,非要从元滢滢身上找回来。只是,在元滢滢看来她的愤怒毫无理由,元清梦既然不讨厌蔡炳春,工作的地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为什么要怕人知道。
元清梦寻麻烦不成,差点被元滢滢发现不对劲,她心口砰砰地跳着,转了话风,说是因为蔡炳春来找,惹得领班发火,说了她好久。
元滢滢的眼睛清凌凌的:“大姐有火,该撒到蔡炳春身上,毕竟找你的是他,而不是我。”
说完,元滢滢重新躺好,丝毫没有因为元清梦的一场折腾而扰了心情。元清梦不好继续计较,只好悻悻走了。
元清梦同蔡炳春吃饭时,提起元滢滢的反应,语气仍旧带着不满。蔡炳春却说元滢滢是小孩子脾气,多让让就好了。
“当初我送你回家时,你二妹就站在门外,脆声喊你大姐,模样乖巧的很。”
元清梦哼哼道:“如今长大了,性子变得讨人嫌了。”
蔡炳春轻轻摇头,显然不赞成元清梦的话。在他看来,弟弟妹妹之间,元清梦最喜欢三妹元湘梦,小弟元阿铭次之,至于元滢滢,在元清梦心里不知道要排到第几位呢。蔡炳春私心里是喜欢元清梦的二妹的,如果不是元滢滢把元清梦的工作地址告诉他,他怎么能够和元清梦重新联系上。
在蔡炳春看来,元滢滢长得美貌,有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脾气也不打紧,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认为她极鲜活。但这些话,蔡炳春是决心不会说出口的,他虽然没有谈过女友,但知道在心上人面前夸奖另外一个人,即使那人是她的妹妹,也是很不妥当的。
蔡炳春不再提元滢滢的事,他买了两张电影票,时间定在晚上八点钟。元清梦神情微怔,推说今晚有事,等到明晚再看。蔡炳春的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因着元清梦应了他的邀约。
翌日,电影院门口。
蔡炳春看着高悬的时钟,已经走到八点十分,元清梦却还没出现。蔡炳春在电影院前面来回踱步,将今晚上播放的电影名看了三遍。他驻足在一张贴了半面墙壁的海报面前,看着女明星俏皮的卷发,心中想着这个发型很配元清梦。
约会这件事,女孩子迟到没什么大不了,蔡炳春没有放在心上,他只在心里琢磨着,如果元清梦来得太晚,电影开场过半,他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下,买下一场的电影看。只是蔡炳春等到电影结束,还没有见到元清梦的身影,他这才变得慌乱。蔡炳春并不认为元清梦是故意不来,以此断绝了他的心思。他们同校几年,蔡炳春明白元清梦的性格,她如果开口拒绝,自己虽然会失落,但绝对不会继续纠缠。
而元清梦迟迟不来,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情。蔡炳春坐了黄包车,来到元家门口。
开门的是元滢滢,因为元清梦的缘故,她这次没有好声好气地喊“炳春哥”,而是眼尾挑起,冷声说着:“大姐不在。”
蔡炳春忙挡住即将合拢的门,急切说明来意。他邀元清梦看电影,两人已经定好时间,元清梦却迟迟没来,他担心元清梦出了什么意外。
元妈妈披着外衣走过来,听见蔡炳春的话也开始忧心起来。元妈妈让元阿铭和元奶奶留在家里,其他人出去找元清梦。
元妈妈自我宽慰着:“许是在咖啡馆,还没下班呢。”
蔡炳春神色莫名,看着元滢滢正睁着澄澈的眼睛觑他,顿时心虚地摸着鼻子。他思来想去,斟酌许久还是决定说出实情——元清梦根本没在咖啡馆工作过。
元妈妈险些没站稳,心中这才发慌,城里这么大的地方,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她面上焦急,说不然去求警察厅帮忙找人。但元清梦不过不见踪影了一两个小时,警察厅肯定是不会管的。
几人分散开来,在城里寻找元清梦。
元滢滢揣测道:“大姐会不会讨厌你,故意躲起来了?”
蔡炳春身子一僵,摇头否认道:“她不会的。”
穿过几个街道,都没有看到元清梦的身影。蔡炳春放缓脚步,站在原地,袖子却被元滢滢轻轻扯动。
“怎么?”
元滢滢嘴唇动了两下,只说出一句:“你自己瞧。”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蔡炳春见到灯红酒绿的舞厅,五彩的灯光闪的人睁不开眼睛。而舞厅的门前,贴着类似电影海报的东西。蔡炳春走近一看,眼睛蓦然睁大,只因为画报上的人正是他寻找的元清梦。
第229章
蔡炳春和元滢滢走进舞厅时,有各色目光落在元滢滢身上。这里见惯了成熟妩媚的时髦女郎,却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穿着长至膝盖的黑色细棉长裙。
彩色的灯光倒映在元滢滢的眼睛里,她眨动着眼睫,不安地躲在蔡炳春身后。
蔡炳春知道自己做的不妥,元滢滢还在念中学,怎么好踏足舞厅这样的地方。只是他被画报上的身影震惊,急着想要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就走了进来,如今再把元滢滢带出去反而更加引人注目。蔡炳春伸出手,虚环着元滢滢的肩头,做保护姿态。
他点了两杯酒,看到元滢滢满是好奇地盯着鲜红的酒液,忙伸出手,将两杯酒都放在自己面前:“你可不能喝这个。”
蔡炳春要了温水,递进元滢滢手中。
元滢滢余光扫过桌上没人动过的红酒,听到舞台上喊出元清梦的名字。
灯光蓦然熄灭,一束白光投注在元清梦的身上。她穿着大红软缎旗袍,勾勒出婀娜多姿的身段。脸颊搽了红粉,嘴唇也红艳艳的,唯有眼皮上抹了蓝色的油膏,只是瞧着就觉得晕头转向。
萨克斯奏响,元清梦腰肢摆动,唱起歌来。舞厅的人很多,元清梦根本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坐着元滢滢和蔡炳春。
元滢滢扭头看去,蔡炳春像是失了神。舞厅里很多人都失了神,因为元清梦的青春美丽,他们打听着元清梦的名字,疑惑之前怎么没见过她。
“之前也唱过,不过是伴唱,小小的一个人不打眼。今夜不知道怎么了,把她推到主唱的位置,瞧着倒是有几分特别的韵味。”
蔡炳春的失魂落魄,却不仅仅是因为元清梦别样的美丽。他心中涌现出一股迷茫,猛然站起身,要带着元滢滢离开。
“回去就告诉伯母,已经找到你姐姐了,只是在哪里找到的,你先不要说。”
元滢滢轻声应了。
两人正要离开的时候,却突然起了骚动。喝醉的富商挤到舞台前面,伸出手要摸元清梦的脚。元清梦自然不肯,连连后退的模样落在富商眼里,就是她嫌弃自己。
富商从怀里摸出大洋,洒了整个舞台,他醉醺醺地说着,要请元清梦喝上两杯酒。
元清梦做陪唱的时候,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景。她和一众年纪相仿的歌女站在后面,隐在黑暗中,安静地唱完再安静地退场。如今她做了主唱,见到富商这样蛮不讲理的人,突然没了主意,四处打量着,祈祷有人来救她。
蔡炳春走到舞台上,踢开富商,他抓住元清梦的手,要带她一起离开。元清梦露出犹豫的神情,她今天有两首歌要唱,才刚唱了一首。
被踢开的富商颤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当众被羞辱,当然想要报复回来。他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红酒瓶,要朝着蔡炳春砸去。
元滢滢失声尖叫着:“炳春哥当心!”
蔡炳春伸出手阻挡,玻璃碎片落了他满身。趁着混乱,不知是谁偷偷放了木仓。原本还兴致勃勃看戏的众人顿时尖叫起来,四处躲藏,唯恐被伤着了性命。
元滢滢站在人群中,被推搡的快要站不稳。她被人猛地冲撞,身子朝着后面倒去,却没有迎接来预料之中的疼痛。元滢滢睁圆眼睛,看着面前身穿暗蓝色军装的男人,他衣服上缀着金色纽扣,每一粒都闪烁着森寒的光芒。男人身上硬邦邦的,撞的元滢滢脸颊发痛,她红着眼眶站稳身子,这才发现原本拥挤的人群都已经散开,独独给男人留出一片空间。
元滢滢低垂着眼睛,时不时抬头看上一眼,只看到男人紧绷的下巴。
身旁的副将叫他“督军”,这城里只有一个督军,元滢滢在报纸上看到过,因此很快就知道了男人的名字,杨湛生。
杨湛生是来舞厅和商会代表谈事,有人却趁乱想要暗杀他。
副将已经把舞厅全部封锁,很快就找到了还没来得及逃出去的刺杀者。杨湛生坐在沙发里,坐姿和他身上穿的制服一样一丝不苟。他不喝红酒,手里握着的杯子盛的是外国的一种朗姆酒。他不看被捉到的刺杀者,明黄的酒液顺着他手腕的摆动而轻轻摇晃。
任凭副将威逼利诱,刺杀者绝不肯松口。逼的急了,副将就要把刺杀者带回去,军营里的手段多,肯定能让刺杀者吐出实话。
元滢滢在旁边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看着刺杀者被蛮横地拉扯着站起身,要往舞厅外面走去。他突然闭上眼睛,口中吐出大口鲜血。
副将连忙卸掉刺杀者的下巴,惊呼着:“他要咬舌自尽。”
刺杀者朝着杨湛生露出笑容,眼睛里却满是恨意。这带着恨意的目光顺带着扫过元滢滢,明知道他瞪的不是自己,元滢滢却是身子止不住地颤动。
直到刺杀者张开嘴,元滢滢无意间望了一眼,便被那血腥景象吓到,猛然昏了过去。
杨湛生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平淡的神情,即使知道刺杀者咬舌自尽死了,刺杀他的真相和幕后指使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但他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但元滢滢昏倒的时候,杨湛生却有了动作。
副将站得离元滢滢近,见她摔倒便顺手扶了一把。他手上还带着鲜艳的红色,动手搀扶时在黑色棉布长裙上留下两个巴掌印。
杨湛生弯下腰,盯着元滢滢的脸蛋看。
“她有二十岁没有?”
副将回道:“看打扮像是还在念书,应该不到二十。”
杨湛生坐回沙发里,把酒杯里的朗姆酒一饮而尽,轻声感慨着:“胆子比鹌鹑大不了多少。”
看他没有因为刺杀而败坏了兴致,反而有心情开玩笑,副将也跟着笑了。
副将问着舞厅其他人怎么处理,杨湛生已经站起身,迈着长腿往舞厅外面走去。
“按老规矩。”
副将留下来处置残局,他怀里还抱着元滢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蔡炳春要开口把元滢滢接到身边,却被元清梦猛然拉住,让他不要随便开口。
督军被刺杀,一句话说的不合适就会惹祸上身。
副将吩咐手下人仔细盘问舞厅的客人,没问题的就放走,有问题的就送到巡捕房去好好拷问。他则是把元滢滢放在长条沙发上,本想用手拍拍元滢滢的脸蛋,但一抬起手,他才发现掌心满是血痕。
副将悻悻地收回手,才注意到元滢滢原本干净的黑色棉布长裙,都被他的一双手搞得乱糟糟的。他洗干净手,拍着元滢滢的脸颊,喊着:“醒醒。”
元滢滢却毫无反应。
手下提醒他,元滢滢是被吓晕的,合该请个医生过来,好好看看。
副将心想,他们督军府只有伤人的,从没有主动请过医生。但副将想起杨湛生模糊不清的态度,最终还是松口,找了大夫过来。身旁的人一个个离开舞厅,元清梦的心悬的高高的,她回答了几个问题,无非是她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为什么要来舞厅。回答完毕,元清梦舒了一口气,她自认为回答的没差错,她在舞厅打工已经几个月了,今天刚当上主唱。至于刺杀督军的事情,和她毫无关系。
“你们两个,走吧。”
被指到的元清梦和蔡炳春站起身,正要离开,却听副将开口:“不能走。”
这躁动是因为元清梦而起,她是需要仔细盘问的对象。副将怀疑,刺杀者就是先安排元清梦引起骚动,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他才出手,便加大了成功的可能性。
因为副将的怀疑,元清梦和蔡炳春非但没有离开,还被关进了巡捕房。
意识模糊中,元滢滢隐约听到了元清梦的吵闹声音,她皱着眉毛想让大姐声音小一点,脑海里却突然浮现一幕幕画面。
元滢滢对元清梦关注不多,而元清梦隐瞒家人,私下里当歌女的事她还是今天才知道。但元滢滢现在所看到的,大都是关于元清梦的。
——元清梦生在小弄堂里,她身为大姐,从小到大遭受了不少委屈。从中学毕业后,元清梦本想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但她坐在咖啡店里,看着服务生穿着体面的衣服,做的却是伺候人的工作。元清梦当即决定,她不能做一个整天端咖啡的服务生。她思来想去,瞒着家里人进了舞厅。这里鱼龙混杂,元清梦既没有靠山,唱歌技巧也不算出众,是很难出头的。但她很快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首富傅家的小少爷。明眼人都知道傅小少爷来舞厅,不是来听歌跳舞的,是来看元清梦的。
对于傅小少爷的热情,元清梦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此时的她已经有了男友,对方家境殷实,即使知道她做了歌女,在听完元清梦的解释后,蔡炳春选择试着去理解。但傅小少爷所在的世界,和元清梦截然不同。他带着元清梦出席各种舞会,见识上流社会的人。元清梦从伴唱,到主唱,再到被万人追捧,都少不了傅小少爷的助力。
元清梦逐渐沉溺在傅小少爷带给她的纸醉金迷中,她一跃成为申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像蝴蝶一般在各种男人身旁游走,无数人因为她的美丽和歌声而折腰。元清梦逐渐不甘心于做蔡炳春的妻子,正如同她当初放弃做咖啡馆的侍应生,她同蔡炳春分手,享受着最顶尖的生活。但辉煌过后,很快有新的歌手如同新星一样冉冉升起。元清梦逐渐被遗忘,趁着明星的光环仍旧在,她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嫁做人妇。在她和傅小少爷的结婚仪式上,她才恍惚发现,自己最记忆深刻的,仍旧是初恋蔡炳春。
元清梦跟着蔡炳春出了国,给家中去过几封信,都是说她过得极好。蔡炳春学着经商做生意,元清梦放下过去的辉煌,学着做他知书达理的太太。
纵观元清梦的一生,无疑是令人羡慕的,她在申城度过奢靡灿烂的青春,辉煌过后又得以安享晚年。
元清梦经历的种种,宛如电影一般在元滢滢眼前放映着。而在电影的角落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和元清梦的独立、敢于在申城闯出天地不同,身为她的妹妹,元滢滢则显得矫揉造作了。
元清梦瞧不上元滢滢,因为她脑袋空空,却极爱读那些云里雾里的诗。念完中学后,元滢滢去报社找了一份闲差。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嫁人生子,日子过得很平淡。但元滢滢的大姐是颇有名气的歌女,经常有元清梦的追捧者试图通过元滢滢联系上她。但元滢滢素来心高气傲,被追问烦了,就把心中的不满都说了出来。
“我讨厌唱歌,也讨厌元清梦。”
第230章
一句话掀起惊涛骇浪。
元清梦的追随者听到元滢滢的嫌弃,开始动用手段,让她丢了报社的工作。可这仅仅只是开始,元滢滢再去找工作时,没有人肯接纳她。
在此期间,元滢滢遭受了奚落、轻视,但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说错了话,她只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直到元滢滢以家人的身份参加元清梦的生日宴会。此时的元清梦已经拥有了众多拥趸,生日是在申城最奢华的酒店举办的。
元滢滢仰头望着光鲜亮丽的元清梦,心中百感交集。这是元清梦的主场,却突然有人喊元滢滢的名字。元滢滢认得他,是傅小少爷,她大姐最忠诚的追随对象。傅小少爷举起酒杯,朝着元滢滢走来,他嘴里说着奉承话,但字字句句都显得刺耳。
“清梦出类拔萃,身为她的妹妹,你自然也不会差。只是不知道你在哪里高就?”
元滢滢皱紧眉峰,如实说着她丢了工作,现在还在找。
傅小少爷的眼睛里流露出轻蔑的笑意,他似乎是随口一提,讲到元滢滢念女中的往事。他听说元滢滢在清心女中,也是风云人物,以爱念诗出名。元滢滢并没有否认,她喜欢婉转动人、充满浪漫气息的诗歌,人人都知道,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傅小少爷轻声赞叹着,说元滢滢爱诗歌,肯定是才女。
“清梦在唱歌上有名气,她的妹妹又是才女,你们姊妹两个当真是各有所长。”
元滢滢听出不对劲来,她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傅小少爷继续问,元滢滢可写过什么诗歌,拿出来供大家品鉴。元滢滢自然是写过的,她给报刊寄过信,可最终的结果都是石沉大海。元滢滢知道,她表面上一副文静秀气模样,但实际内里没多少才华。这些事情她心知肚明,但却不必当着众人的面告诉傅小少爷。
因此,元滢滢就说没有写过。
傅小少爷轻笑着,看着元滢滢的眼神里轻视意味更浓。他嘴里说着,元滢滢太过自谦,明明写过却矢口否认,难道是怕他们品味不够,读不懂元滢滢写的诗歌。说着,傅小少爷就从身旁人手中接过几张纸,缓缓念了出来。
他郑重其事地说着,报社不识货,不去刊登元滢滢的诗歌,但他们这些人可是有辨别能力的。元滢滢如果写的好,他们一定会口口相传,给元滢滢宣扬出才女的名声。
只是那些诗歌被念出来,似是而非的字句中夹杂着少女的青涩,听得人云里雾里。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现代诗,但大家能听出来,元滢滢写诗的水平不够,难怪被报刊拒绝。
元清梦的妹妹,竟然是一个自诩清高,但其实毫无才华的草包。
傅小少爷抖落着手里的几张纸,摇头说道:“滢滢小姐,我本来有心为你去头,去找那些报社的麻烦,骂他们没眼光。只是……这些诗歌确实拿不出手,难怪他们不肯刊登。”
傅小少爷直言不讳的话顿时引起满堂大笑,元滢滢站在中间,感觉到各色轻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烫意,平日里的傲慢、自尊都在这一刻被压塌。
元滢滢看着光鲜亮丽的元清梦朝着她走来,说着都是年轻时不懂事,随手写的东西,不值得让大家看。
元清梦是在为元滢滢解围,她却不愿意接下元清梦的好意。元滢滢明白,傅小少爷会在元清梦的生日宴会,拿出她曾经写的诗羞辱她,就是为了元清梦出气。因为元滢滢说过讨厌元清梦的话,他们就要让她丢了工作,再失去脸面。
元滢滢轻抽着鼻子,看着满身珠光宝气的元清梦,声音发冷:“元清梦,你,还有他们,统统让我觉得讨厌。”
元清梦被妹妹公然奚落,脸上难堪,竟当着众人的面落泪。傅小少爷安慰着元清梦,同时恶狠狠地看着元滢滢,要求她道歉。元滢滢怎么肯低头,但之后她的处境越发难过起来。报纸上头部版面刊登了元清梦生日宴会上,元滢滢无理取闹的模样。在撰稿人的手中,元滢滢毫无内涵,试图用念诗来包装自己,但最终还是掩盖不了草包的内心。
元滢滢气得浑身发抖,这背后肯定是傅小少爷的手笔,他在报复元滢滢在宴会上的无礼。元滢滢清楚是谁做的,但她无力改变什么。她走在街道上,都能听到众人的议论声。报纸最吸引人的新闻,就是名人的八卦轶事,而元滢滢成了大家口里不成器的妹妹。她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快速走过。
这是元滢滢从小长大的申城,但她却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她成为了申城里每个人都可以嘲笑的对象,心高气傲的元滢滢哪里能忍受得了这些,但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法改变现状,就只能远离。
元滢滢离开了申城。火车站旁,没有家人朋友为她送别,她离开的悄无声息,彻底远离了元清梦。
这之后有关元清梦的大起大落,还是传到了元滢滢的耳朵里,相比于元清梦轰轰烈烈的人生,元滢滢的生活平庸至极。
元滢滢一生都是不甘心的,不是嫉妒元清梦的人生,而是因为她的喜好被当众诋毁,被迫离开家乡带给她的难堪长久地缠绕着她,让她心里始终存着一口气。这口郁气直到元滢滢离开人世,都没有散去。
在别人看来,是元滢滢咎由自取,她讨厌光彩夺目的姐姐,自己却毫无涵养。但念中学的时候,元滢滢就极好面子,走在学校里始终高昂着头。离开申城以后,她本以为会变回过去的自己,只是她每次挺起脖颈的时候,都会回想起生日宴会上,众人看向她时嘲讽的眼神。这些让元滢滢耿耿于怀,她畏惧别人的目光,不敢出门,连死亡都是孤零零的,直到四五天后才被房东发现。
这些画面太过真实,元滢滢好像当真体验过如此憋屈的人生。她睁开眼睛,面前一片雪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元滢滢扬起手,发现手背上扎着针。她愣神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正待在医院里。
元滢滢依着枕头,想着刚才的梦境,她不觉得在报刊做事有什么让人瞧不起,但如果有人用她曾经写过的诗歌、做过的工作来羞辱她,元滢滢肯定不会像梦境一样安静听着。她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质问她写的诗歌哪里不好。
元滢滢觉得,它们好极了。即使有一点点不好,也只能她来说,轮不到别人批评。至于报纸不刊登,那是因为报刊眼光不够,难以欣赏。
十八岁的元滢滢对自己做过的一切都信心满满,她见识过自己惨淡的结局,却丝毫不害怕。她既然得知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本来可以做出选择,一是利用先机,抢走元清梦做明星的机会,二是巴结讨好元清梦,和她搞好关系。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元滢滢都不会沦落到梦中孤独死去的结局。但元滢滢不要,她才不会抢走元清梦的命运,她只做元滢滢。
至于梦境的结局,元滢滢自信只凭借她自己,就可以轻易躲过去。
刘文慧抱着一簇紫丁香花,紧跟在程秀成身后。她露出担忧的神情,说着:“先生,滢滢害的什么病,怎么就住院了?”
程秀成淡声说道:“惊吓昏厥。”
是不打紧的病,但刘文慧紧拢的眉毛还是没有松开。临到病房门前,刘文慧把紫丁香交到程秀成手中:“先生,你帮我拿进去,我稍后就到。”
“你——”
程秀成还没说完,刘文慧就脚步匆匆走了。程秀成只能一个人进了病房,元滢滢已经住了两天院,脸蛋白的几乎透明,嘴唇是浅粉色,整个人看着可怜兮兮的。程秀成蓦然心头发软,说话的语气下意识放轻了。
“我代表女中来看你。”
他说的极官方,叫人感觉不出半分关心。元滢滢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新国文老师,面对程秀成爱答不理的。只是她垂眼,看到了程秀成怀里抱着的紫丁香,白皙的脸上萦满了欣喜。
程秀成正在病房里找花瓶,但花瓶找到了,紫丁香却被元滢滢抱在了怀里。她嫩生生的脸被一簇簇娇小的紫丁香托起,深嗅着花朵的香气,神态灵动,完全看不出会因为程秀成的两句话,就会抹眼睛哭泣。程秀成如此想着,在元滢滢病床旁边坐下,他知道元滢滢还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本来想好的冷硬的话就变了语气。
“我来看你,顺便帮你补课。”
元滢滢紧皱着鼻子,刚准备赶程秀成出去。她想着新国文老师讨厌的很,她还是一个正在输液的病人,怎么还要补功课。只是,因为怀里的一捧紫丁香,元滢滢勉强答应了。
她是看在程秀成送她紫丁香的份上,才愿意好声好气地对待。
程秀成丝毫不知道,元滢滢误会紫丁香是他送来的。他双腿交叠坐着,膝盖上平摊一册书,教导着元滢滢如何做文章。
元滢滢盯着怀里的紫丁香,偶尔出声回应程秀成两句。程秀成看出她的漫不经心,讲完最后一句,就合拢课本。金丝边眼镜折射着日光,遮掩住程秀成眼底的神色。
“你今日的功课,是要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故事,做一篇文章。”
元滢滢软了声音:“我身体不舒服,不用做了吧。”
“不行。”
程秀成拒绝的毫不留情,元滢滢只好闷声应了。只是,她再不肯主动和程秀成搭话,程秀成不是能说会道的性格,两人之间就陷入沉默。
病房门传来两声轻叩声音,刘文慧缩着脑袋,低声叫着“先生”,见程秀成抬眼看她,刘文慧连忙走到病床旁边。
她拆开点心盒,露出烤的焦黄散发着甜味的麻饼,递到元滢滢面前。
“买来同你解馋吃。”
元滢滢刚要接,程秀成却站起身,问过护士小姐,说可以用,他才朝着两人点头。
元滢滢双手捏着麻饼,发出清脆的咬声,她低垂着头,和刘文慧凑到一块,小声嘟囔着:“年纪轻轻的,像个老学究。”
刘文慧抬眼打量着,程秀成不穿时兴的西装,而是一身长袍,确实像极了旧年代的老学究。她捂嘴偷笑着,听到元滢滢说,如果不是看在程秀成送花的份儿上,她才不会好声好气地同他讲话。
刘文慧指着紫丁香,神色莫名:“这花,是我送的啊。”
她没控制声音,程秀成自然也听到了,微微拧眉:“自然是你送的。”
元滢滢的目光在刘文慧和程秀成之间转动,意识到自己认错了送花的主人,还因此对程秀成极其容忍。她一时羞愤,侧过身子,背对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