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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知己知彼

    胡说八道!

    姜小满在心里嘟哝一声,没大声说出来。

    “神君!”

    不知谁高呼一声,殿内众人纷纷跪下,齐声叩拜,动作整齐如一。姜小满迟疑了片刻,僵硬地随大流跪下,死命扯羽霜才让她也拜倒。

    三日前天上惊雷灌顶,便是云海战神下界昆仑,而后他便一路来了太衡山。经历上次前无古人的两道惊雷后,众人对战神下界已然见怪不怪。

    这是姜小满第一次见到云海战神。

    ——却并非霖光的第一次。

    霖光的记忆中,对这战神的印象却着实模糊。五百年前的长康桥一役,霖光单枪匹马对阵三战神,捉灯笼似的游刃有余。

    云海……似乎就是其中一个?霖光根本分不清他与乾罗武圣的区别,唯一的评价便是:一只男蝼蚁。

    不过,他倒比金翎神女稍胜半筹——至少他有自知之明,不狂妄、不叫嚣,知道自己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不过是个蝼蚁,本本分分低着头做人。

    姜小满腹诽:其实人家只是冷酷寡言而已吧。

    可这次的云海战神与霖光记忆中的那位,除了样貌外,还有许多细微的不同——穿着,神态,以及……

    跪伏在旁的鸾鸟悄声道:“小姐,发现了吗?他比上次更强了。”

    “是啊,浑身气息都不一样了……看来五百年进步不小。”姜小满微微侧头,小声回道。

    众人起身后,玉清门几位纹龙玄袍道人立于最前,随之是银狮与铁豹两位尊者;姜清竹、月鹿真人、文梦瑶各自率队拱立,神情凝重,屏息以待。

    战神大步行至高台,与铜棺擦肩而过时,侧目瞥了一眼棺中之人。

    “铜虎遇害,实属遗憾。我归天庭处理繁杂要务,却不想短短数月间,三大仙门竟接连遭难,魔祸横生,此为吾等之失责。”

    战神言辞铿锵,微微闭目。

    殿内一片寂静。

    此时,忽有人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发问:“神君……您说是东魔君所为,是真的么?”

    云海不答,转身躬身去翻看铜棺中死者的胸伤,指尖掠过那致命的裂口,片刻后抬头一招手,冷声道:“过来。”

    众修士屏息上前,将铜棺团团围住。

    战神指着那处冻裂伤痕,言辞沉稳:“看到了吗,就这一抹冰碴子,便是‘冰龙狂啸’的余威裂伤!这不是霖光,还能是谁?!”

    众人闻言尽皆变色。

    姜小满无话可说。

    她确实用冰龙冲掉了猛虎罩,过手间不可能没有损伤,但她绝无害人之意。然而云海却将此伤视作霖光所为,言之凿凿……

    怎么说呢,这人实在过于简单直率了。他这样的人,若是知道这举办的仙门大会竟混入两只所谓“大魔”,怕是会当场气绝吧——还是别让他知道了,怪可怜的。

    战神言罢起身来,手中术光大作,炽白光华贯注棺中,竟见棺中之人全身上下仿若镀金,所有伤痕渐渐闭合,狰狞的苦难印记也悄然褪去,整个人宛如沉眠般安详。

    而那铜棺表层,更是浮现出一层晶莹剔透的水晶障壁,将逝者完整封存于内。

    众修士齐齐俯身致意,银狮尊者唤来弟子将铜棺抬走,终为逝者求得一丝宁息。

    直到这时,满殿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惶恐不安的议论声四起:

    “东魔君!?那般凶魔主宰也现世尘寰?”

    “与那般强大的敌人对阵,咱们还有胜算吗?”

    “这……如何是好!”

    云海不言,扬了扬下巴。

    身后的仙侍立刻心领神会,双手轻抖长卷,掐诀轻挥。霎时,卷轴腾空展开,灵光氤氲间,卷面倏然亮起,竟投映在了云海身后那面巨大的金色屏风上。

    金光映壁,显出五个人影模样的画像——就是画得极其简陋。

    姜小满蹙眉,盯着那歪七扭八的图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还没等她多琢磨,便听云海开口:

    “诸位莫慌,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为讲明当下形势、共商诛魔大计!此番由我为尔等讲解下界横行的大魔特征,详述破敌之法。知己知彼,方能不殆!”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没听错吧,云海神君亲授!”

    “这可是打败西魔君的战神啊!得他指点,胜读百魔卷宗!”

    “看来魔劫当真难避,怕是场恶战在即……”

    “天兵未至,难道真要靠咱们这帮修士拼死抵御?”

    议论如潮起伏,或忧或惧,或战意隐燃。

    姜小满不动声色,悄悄听着。

    云海咳了一声,众人立时止声屏息,纷纷朝他看去。

    战神扫视一圈,不急不慢,侧过身子走到屏风左边,从那最边上的人形指起:“如今,确定已现世的魔君有二。其一为首者,便是如今大摇大摆现身于西南荒林的火属魔头——西魔君千炀!”

    众人唏嘘,纷纷倒抽冷气。

    凌家修士不少瞪红了眼,旧日记忆浮现于目。

    姜小满伸长脖子仔细瞧,这画像……勉勉强强还算像?头发一团红,手里提着一柄长刀,狰狞而凶猛。

    嗯,十分可以打八分。

    却见银发战神双目燃起斗火,“此魔力大无穷,悍勇无匹,我曾与它恶战数个日夜,若非其身为魔,当真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勇猛之辈!直来直往,虽为死敌,却也是令我怀念的对手……”

    他这般说着,殿中不少人面色复杂,或惊或疑。估计都在想,堂堂战神,竟如此评价一头魔物?

    凌家修士里已有人面露不满之色。

    姜小满倒不意外。

    千炀复生后也时常说起,当年与云海酣战的日子最为痛快,彼时云海战神凭一手无双剑技便耗了他数个日夜,加之那变幻莫测的术法让他吃尽了苦头。可即便身中数道咒术,千炀却也不落下风,最后还是金翎神女前来助阵,才堪堪将这西魔君击败。

    千炀每每回忆只叹可惜,还说再给他半日,自己定能逆转战局——不过说这些都没意义了,霖光那时候已然身陨,瀚渊大军早已无力回天。

    这个傻子,若是听到云海这般评价自己,怕是会开心许久吧。

    云海那边感叹半晌,却逐渐恢复了肃穆,

    “只是可惜啊,魔终究是魔,如今再度现身,竟这般残暴无度,屠戮无辜。现今它盘踞于西南地带,动静难测,尔等切莫打草惊蛇,亦不可掉以轻心,须时刻备战,防其突袭!须知此魔近身搏斗几无敌手,唯心智稍逊,狂妄自负。故而要胜此魔,须择智取、术法制衡,切忌与其硬碰硬!”

    姜小满点点头,不愧是宿敌,这评价倒是中肯。

    云海手指又往旁边一挪,在屏风第二、三个图案间来回点。

    姜小满瞧了一眼,怎么看着……不像人?

    “这两个,乃西魔君座下两员悍将——地级魔最强的‘烬邪’,以及四鸾之一的‘赤鸾灾凤’!”

    啊?

    烬天都给画成一坨焦炭了,轮廓歪七扭八,勉强看出个人形。至于灾凤,直接是一只画工拙劣的鸟,浑身毛都炸开了,能认得出来才有鬼!

    姜小满扶额,十分最多打五分。可惜烬天去轮回了,不然高低得笑话他一下。

    云海继续道:“此二魔虽非魔君,却皆有悍勇之能,单个实力虽略逊于千炀,但擅远程作战,常辅其主,乃魔君的双翼!与千炀对战,首要便是拆其双翼,先杀男相魔,再杀女相魔,无论任何代价,务必诛除!”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好,下一个。”云海手指又一挪,“这是最近频频现身的,四鸾之一‘青鸾羽霜’。不如前几个棘手,且姜宗主在云州与之打过照面,此处便不作赘述了。”

    姜小满压根没听进去,目光全落在了屏风的图案上。若说灾凤画得像只红毛鸡,那羽霜就是一只大青鹅。

    这时,察觉身旁之人气息不对,她微微侧头,果然见自家“丫鬟”神情沮丧,幽幽地喃喃:“竟然……跳过了……”

    姜小满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好歹栩栩如生一只鸟,三分吧。

    待众人讨论声渐歇,云海战神却神色突变。

    他眼眸一凛,指向最右端,也是最大的一幅,这时脸上几乎每寸肌肉都绷紧了,每个字都咬得死紧:“仔细看好了!最后这个!便是最强的魔君——东魔君霖光!”

    战神深吸一口气,语中不停:

    “它的现世,已逼得蓬莱不得不重整战备!自今日起,人间的每一寸土地都岌岌可危!”

    “所有人,务必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布界,一旦发现此魔,立刻上报昆仑!绝不可轻敌!”

    战神目中精光乍闪,手指猛戳那巨幅画像:“看清了!此魔特点是角特别长,青面獠牙,满脸写着邪恶,坏得要命!!!”

    姜小满:“……”

    云海那边声如洪钟,然而少女却根本没听进去,全神贯注、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海手指之处。

    ——画得也太不像了,这副丑态狰狞的怪物,哪里是英姿飒爽的霖光?

    ——这是严重侮辱!一分都嫌多!

    打不过就诋毁,云海这波纯纯小人行为。

    “小姐,忽然觉得被跳过也挺好的。”鸾鸟压低声音。

    “快别说了……”姜小满欲哭无泪。

    云海没注意到悄悄碎掉的少女,继续一本正经地训诫:“此魔极其强大,你们谁都打不过!看到它,速速避退,远离水源,灵盾全开!”

    众人无不屏息凝神。

    云海换了一口气,这回语声更低沉,“此魔惯于远程作战,常带近战护卫,狡猾多谋,难以对付。它唯一的弱点是行动稍慢,若遇上它,切忌交战!先避,后撤,最后报信!百人以下,严禁硬碰!”

    一番连珠话语让殿内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寂,随后议论声如浪涌起:

    “不愧是魔主,这长得也太恐怖了……如何是好。”

    “可哪里能避开水源?这世上到处都是水啊!”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的空档,人群末端忽有一只纤细的手臂悄然举起。

    少女软软地吱声:“那……北魔君呢?”

    第182章 一个跑了,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在吃奶

    殿内瞬间安静,云海手指顿在半空,所有人齐刷刷地朝姜小满看去。

    少女左右顾盼,忙讪讪补救:“那个,先前不是说狂影刀去了芦城吗?那时候不是猜测与北魔君有关嘛……所以我就好奇问问。”

    云海盯着她一动不动,连羽霜都震惊地看向她,生怕她吸引太多注意力出事。

    姜小满只好挤出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又向云海战神那边递去天真无邪的水汪汪大眼。

    姜清竹脸都白了,赶忙跨步上前,连连作揖:“神君,小女不懂事,胡言乱语,冒犯了神君,还望海涵!”

    说着便去拉姜小满作陪罪状。

    云海看他俩一眼,收了眼底的寒芒,淡然道:“那是误传。目前,北魔君归尘并无现踪,尚不知是否现世。”

    姜小满听闻此话,猛然抬头。

    ——大白天说什么瞎话呢!

    还现世呢,他根本就没回去!再说,蓬莱把人关地牢那么久,还能不知道?

    不过她睁大眼睛看了云海一会儿,就把逼仄的目光收回去了。

    也因此笃定一件事——归尘和蓬莱必有勾结。

    姜清竹这厢把女儿拉回去,但姜小满这一下提问倒是引燃了人群的躁火,又有一人学着她举手提问:

    “神君,此番魔动凶险,蓬莱是否派天兵下界相助?”

    话音稍落,又有几人跟着发声:

    “是啊!我们凡骨肉身,如何与魔君相抗?”

    “连东魔君都现世了,天兵为何迟迟未动?”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高座上的银发战神,欲求一字回答。

    云海战神一笑:

    “诸位之忧虑不无道理,然不必担忧,我此番下界正要解此困局。今次诛魔决胜之关键,不在天兵,而在于此物——”

    却见他翻出术法,双掌一合,掌中显现五道缭绕着翠光的封印阵。弹指间,正中变出五枚八卦勾玉,不过拳头大小,通体洁白莹润,悬浮氤氲仙气中。

    众人见之,纷纷屏息。那光芒非凡,似携天地灵韵,一时间无不惊叹。

    “云海神君,这是……?”

    “此乃神元。”云海一字一顿,肃然道。

    殿内一时愕然,议论声四起。

    姜小满蹙眉,暗暗扫一眼周围,便是大师兄这般博学之人,也面露疑惑,与爹爹交头接耳着,其他人亦然。不仅霖光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此物,似乎连仙门中人也不知究竟。

    还未等人发问,云海便言道:“五枚神元,将分予五大仙门,各持一枚。此物与宗门共修,须集全宗弟子之力,共同修炼。无论对练、演武,或吐纳灵息,凡心志坚毅者皆可激发神元之力。”

    他话锋一转,声色激昂:“斗志愈盛,神元蓄能愈足!待能量积蓄至极,通体化为全黑时,便成‘大同神元’。”

    人群顿时哗然,有人不禁失声:“大同神元?莫非即卷宗中所载‘得道大同’?”

    云海点了点头,朗声道:“不错!神元之力量,将与尔等之躯相融,修炼越勤奋,斗志越昂扬,得神元加护亦越深。而得大同神元者,便是与我一战亦可不落下风!尔等从今日起便与神元同修,吸纳神元之力以诛魔,同时以昂扬斗气反哺,互惠互利,诛魔同时,得道成仙!”

    “成仙!?神君的意思是——”连银狮尊者也不淡定了。

    银发战神傲然一笑,“不错!我今在此立誓:得‘大同神元’加护者,我必引之飞升蓬莱,成就仙途!”

    众人一听,无不眼睛发亮,原本魔君临世的恐惧逐渐消弭。

    在场诸人修仙,若非求得神武,便是求得长生,如今能得二者,何人不激动振奋,便是杀魔,本就是职责,又有何惧?

    云海见众人神情振奋,眼中灼灼似火,自是也是欣慰交加,虽说眼底有一抹不安,却被他很快掩去。他振袖一挥道:“诸位宗主,上前受令!神元非同小可,须得由我亲手奉授,不容有失。”

    *

    玄阳宗先来,玄阳乃三尊者共执,但若分个先后,尊者间向来按长幼辈分排。只见那秃头尊者向旁边银灰老者一揖,道了声:“哥哥请。”

    银狮尊者也自然明白,向铁豹颔首一下,遂迈步径直上了台上,立于云海战神旁边。

    轮至凌家,场中气氛陡然凝滞。

    月鹿真人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抬手整了整衣袍,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带着几分自得。凌家其余修士却皆低头不语,无人出言反驳。

    云海眉头抖了一下,但亦未开口。凡间仙门之事由昆仑统管,他既已飞升,便不好再加干涉。

    这“新宗主”就差一步要踏上台阶与银狮尊者并肩而立时,忽听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砰”地一声,殿门被人大力撞开!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指着月鹿便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老东西!我在外面都听见了,喊的是凌家宗主!你也配?”

    姜小满听到这声音,似有些熟悉,转头一看,只见来人一身花袍,颜色鲜艳,与殿内众人肃穆的白衣格格不入。他满身是伤,嘴角还挂着血迹,但一张脸却带着旁若无人的笑意。

    “向鼎?”她脱口而出。

    “小姐也认识?”羽霜在一旁问。

    “不是什么好人……”姜小满低声回道,忽而又意识到什么,“‘也’?咦,你认识吗?”

    羽霜别过眼睛,“不太算。”

    说着脚步还往后挪了挪。

    姜小满看着她,面上多了好几层的困惑,有许多疑问又不知道该问哪个。

    向鼎一冲进来,便直奔月鹿真人。

    “逆徒!两个真人都拦不住你!”月鹿咬牙切齿,脸色阴沉,胡须气得直颤。

    花袍男子抬拳便打,月鹿身手敏捷,一个侧身轻巧避过,又翻掌反击,招招老辣。他这边碍于体面收着掖着,向鼎却红了眼,拼命三分,拳风带劲,急得月鹿唤来几个跟班修士齐上,才勉强将花袍男子压趴在地。

    向鼎哪里肯服?暴喝一声把压在身上的手震开,一招鲤鱼打挺跃起,再次扑向月鹿。

    其余宗门修士却纷纷退避,将两人让到中央——凌家宗门内务,又依规矩并未在殿上动刀剑,便没人好去插手。

    姜小满看了一眼云海,他似乎也不打算介入,凝眉肃目跟尊雕像似的。

    一时间,几道身影你来我往,斗得狠戾。

    月鹿怒喝,满是讥嘲:“逆徒,你忘了是谁教你这一身本事!”说着术光霍然扬起,直击向鼎胸口,震得他跌翻在地。

    “我不管!”向鼎爬起来,声如裂帛,“凌家宗主,只能是北风!”

    “他人呢?我就问你他人呢?哈哈哈哈凌北风自己都不要宗门了,就你们这帮狗还听他的!”

    “那便是选代理宗主,也不该是你!北风走之前就把宗门掌印交给了北照,这就是北风的意思!”

    月鹿气得胡须都在飘,他眼疾手快,掌风如雷霆,正中向鼎胸肺将他再次打趴,又向旁边之人怒喝:“把他给我拿下!”左右几个剑修便上前给向鼎按住了。

    月鹿冷笑几声,回头看了一眼云海战神,确认对方不出手后,他向着被押在地上之人步步逼近。

    “现在姓凌的,一个跑了,一个死了,还有一个还在吃奶。岳山上下三千弟子,不吃饭啦?如今正需要一个顶天立地,能服众的人来重振宗门。谁说一定得姓凌才行?这又不是狗屁皇权帝制!”

    此话一出,殿中人神色各异,低声议论。

    姜小满听得愤懑难平,向鼎固然可恶,但这月鹿真人简直更讨厌十倍不止。她正要上前,却被羽霜抓住手腕,鸾鸟朝她轻轻摇头。

    这时,一道清朗而响亮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如珠玉碰鸣,振聋发聩。

    “谁死了?”

    姜小满浑身一震*,怔在原地。——那声音太过熟悉,多少个日日夜夜萦绕心间,竟让她心魄一滞,蓦然侧首。

    少女棕瞳漾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薄唇微启,那一瞬,时间于她已然停滞,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切仿佛都缓慢下来,只能映出殿门处的光景。

    那里,白衣翩然,似初春未化的雪。

    *

    姜小满曾构想过许多与凌司辰重逢的场景。

    却不曾想是在此处,周围人群环伺,目光交织,空气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压迫。

    少年修士踏风而入,手握归鞘长剑,身后紧紧跟随两个剑修。

    不止姜小满,殿内众人无不哗然。

    失踪数月的岳山二公子竟突然现身,惊叹与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凌家门人里,有的惊喜,有的错愕,唯有荆一鸣低叫了一声,身形一缩,悄悄往人群后面躲去。

    云海战神站在高台之上,眉头微动,目光深沉地锁定住凌司辰的身影,却始终未发一言。

    凌司辰一眼就望见掩在人群最末的少女。

    那一瞬,两人目光交会,似有千言万语不在言中。姜小满的眼底惊喜隐现,凌司辰亦唇角微扬,只一眼便足够传递彼此平安的默契。

    白衣修士很快收回视线,目光直刺大殿正中的锦袍真人。

    柔情只一瞬,便已倏地转为冰冷。

    月鹿真人面色煞白,手足微抖似有些慌张,又强撑着镇定,毕竟早把自己认定宗主了,心底也不虚。

    “哟,二公子竟然还活着?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月鹿僵硬地笑了笑,转头看一圈众人,手一摊,飞扬跋扈道,“本座的继任大典将至,二公子此时回来,正好来捧个——”

    “嘭!——”

    月鹿话未说完,白衣身影一个箭步冲上前,拳头重重砸在他的脸上!

    第183章 我等请二公子担宗主之位

    这一拳干脆利落,月鹿被打得半边脸歪到一旁,踉跄倒退,嘴里喷出一滩血,还夹着一颗牙。

    殿内一片哗然。

    凌司辰立于殿中,杏眸如霜刃般冷冽。

    “宗门遭魔袭,舅舅与舅母罹难……尔等鼠辈却趁火打劫,欺辱我三弟,残害同门!月鹿,你该当何罪!”

    月鹿真人回正身子,眼睛瞪出来,手一抹鼻间殷红。

    他很快便放声狂笑,笑声凄厉刺耳,伴随着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月刃弯刀,刀身寒光凛冽,在殿中晃荡。

    “非常时期,自当非常手段!虚仁假义,怎能担大任?”月鹿咬牙切齿道。他将刀锋直指凌司辰,环顾四周,“凌司辰!给你脸不要,反以下犯上、祸乱纲纪……便休怪本座今日不留情面!”

    这下动刀子了。

    有人喊了一声:“姚崇!此乃玄阳宗狮虎殿,你对宗族正统亮出刀锋,乃大不敬——”

    “住口!”月鹿早已红眼,“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小子乃叛家罪修之后,得前宗主怜悯才得了凌姓,他配吗?”

    话音落下,凌司辰原先的冷目泛上了一层杀意,一把握在剑柄上,攥得指尖泛白。

    姜小满也死死盯着月鹿,体内灵气暗暗流转,悄悄聚在指尖,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凌司辰。

    月鹿狂妄之言未止,继续肆意宣扬:“本座追随凌问天三十载,功绩赫赫,如今手握掌印,便有权执掌家规!今日此逆修目无法纪,本座便在此清理门户!谁家有异议,尽管站出来!”

    玄阳宗有弟子欲上前,却被铁豹尊者喝止,秃头尊者昂了昂首,示意他们看眼前。

    所示之处,那白衣少年目中毫无畏惧,见月鹿刀锋明晃晃逼近,却是不紧不慢,寒星剑“铿——”一声出鞘来,剑锋斜握。

    殿内众人无不屏息。玄阳宗弟子止声后,其余宗门修士更是不敢贸然插手凌家内事,个个向玉清门与云海战神那边请示去,却见双方皆是冷眼旁观,神情不动。

    “姚崇!你敢如此放肆!”凌家修士中有人怒喝,但却被凌司辰抬手制止。

    白衣少年神情冷肃,不发一言,剑光冷冽如霜,直指那锦袍真人。

    月鹿嘴角一抽,忽然咬牙怒喝一声,持刀直袭而上!

    “小心!”姜小满失声喊出,灵气已凝至指尖。

    然未及她抬手,便见凌司辰脚步一动,化作一道白影倏然迎击上前。

    “锵——!”

    下一瞬,剑光乍现,快得令人难以捕捉,众人只见一道银芒破空。

    月鹿手中的弯刀霎时断成两截,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随之,锦衣真人整个人被震飞数丈,又重重跌落,腿似没了力一般摆在地上,宛如一摊泥。

    殿内鸦雀无声,死寂如坟。

    谁都未看清凌司辰是如何出剑的,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月鹿已然败于剑下,毫无还手之力。

    出手之快,狠准致命。

    压制向鼎的两个修士早已面色如土,连连后退;向鼎被松开后亦怔立当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剑修。

    这月鹿真人好歹是当年凌问天那辈的绝顶高手,便说过往凌家也当是在狂影刀之下数一数二的存在,凌二公子年纪轻轻,能与他过几招都不错,怎会一招就败了对方!

    凌司辰剑锋未收,遥指月鹿,言辞铿锵而出:

    “我入凌家十八载,习术法,修仙道,所习所向,皆为除魔卫道;平生之志,当是斩邪除恶,护正义于万世!汝之兵刃,竟不指邪魔,不斩外敌,却反刃向宗门同道……月鹿,汝鼠辈之行,岂配‘宗主’二字!”

    一席话听得殿中一圈看客皆是互相对视,点头赞许不绝。

    云海战神站在最高处,眼神微眯,手握着腰间神剑紧了几分,却仍未有动作。

    *

    这一击,激起的气浪是掀得周围众人衣袂翻扬,大殿中的肃静被短暂的震撼打破。

    凌司辰一招制敌,打翻月鹿,断他兵刃,却手下留情,只断他经脉,并未予取其性命。月鹿躺在地上,翻来覆去,只叫苦不迭

    余下众人仍被凌司辰的出手震慑住,目光或惊或敬,议论却未敢发声。唯有姜小满,躲在最后一排,瞪大了眼,神情复杂而难以平静。

    她心口处陡然一紧,像被什么触动般涌起一阵惊悸。

    “烈气!”姜小满嘴唇轻动,低声喃喃,又向后微侧问身后人,“你感知到了吗?”

    羽霜靠近低声应道:“嗯,感知到了。”

    姜小满眉间疑虑深锁,几乎是自言自语:“可是,他为什么会有烈气?”

    “会不会是归尘做的?”

    “……”

    姜小满沉下眉目,紧紧盯着白衣少年,一刻也不敢停歇。

    奇怪的是,如此清晰的烈气,在场却无人感知到——她再仔细探查,此并非自身灵脉探出来的魔气,而是霖光的心魄所感知到的同族气息,尽数掩藏在他的灵气里。

    所以,眼前之人确实应该是凌司辰本人无误。

    不仅如此,方才凌司辰出手,她连动作都没看清。在霖光五千年记忆里,这般快得看不清动作的,只有一个风脉之主飓衍而已……

    难道说,那疾速也与这迸发出来的烈气有关?

    少女轻声道:“不确定,很蹊跷……再看看。”

    殿中安静片刻后,众人逐渐反应过来,最先作出动作的,正是先前随在凌司辰身后的两个修士。魏笛与颜浚率先跪地,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如涛:

    “请二公子担宗主之位!”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凌司辰一怔,剑未入鞘,迅速回身。还未扶起他二人,却连听好几声砰响,又转头一看,那些站在月鹿身侧的凌家修士也纷纷跪倒,齐声高呼:

    “我等恭请二公子担宗主之位!”

    荆一鸣见状,左右观望两下,忙不迭跟着跪了下去。唯有向鼎依旧挺身站立,咬着牙,嘴角还淌着血,眼神中却满是不服,却并未再发难。

    月鹿真人摇摇晃晃爬起来,脸色煞白,狼狈不堪。他环视四周,瞧见昔日党羽尽数倒戈,不由怒火中烧,气得胡须乱颤。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说了跟我的,我才是宗主!我有掌印,我才是!”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手扬术光,看着还想强行动手。

    术未生出,寒光乍现,凌司辰再上前一步,剑锋横指于前,惊得月鹿话没说完就猛地一僵。

    “滚!”少年道。

    声音低沉却有力。

    那真人踉跄几步,面如死灰,犹自嘶吼咒骂,却在一众目光中步步后退,直至失魂落魄地转身逃出殿外。

    一场闹剧至此终结,大殿重新归于寂静。

    凌司辰缓缓回首,面色肃然,却掺着几分哀伤。

    他将寒星剑归鞘,面对众人却是迟疑半晌才开口:“各位,承蒙抬爱。某兀自失踪数月,不闻不问,致宗门遭难,舅舅尸骨未寒……宗主之事,实在愧不敢当,还是等兄长回来的好。”

    说着他便去扶起身后的颜浚与魏笛二人,可这俩人哪里肯起来,腰背挺直,膝跪如铸死死贴在地上,浑身绷得死紧。

    这架势,凌司辰一时为难,无从着力。

    “欸,司辰啊!”还是铁豹尊者看不过眼,沉声出言。他环视众人,重重叹息一声,抬步上前,“方才凌家内务,本座不便插嘴,如今内贼已清,本座却想说句公道话。这凌北风在也就罢了,可他不在啊!他与你不同,他是明知宗门势态弃之不顾!而你,虽年少,却临危不乱,方才那一剑之气势,便是凌问天当年,也不过如此!”

    银狮尊者亦在高台接道:“不错!就凭你刚才那一剑,制服内贼,威镇全场,便当得此位。若是你当宗主,老夫第一个心服口服!”

    姜清竹也走上前,作揖正色道:“贤侄,凌家内乱,急需整顿,北风暂且不知所踪。你若实在不愿久担重任,权且当个代理宗主也好啊。”

    “姜宗主,我……”凌司辰眉宇低垂。

    众人目光转向玉清门修士,只见领头道人出列,朝凌司辰深深一礼:“二公子若能回岳山取掌印,昆仑自是承认凌家新宗主之位。”

    *

    “且慢!——”

    一直冷言观之的云海战神终于是发了话。

    天神不插手凡事——本该是这样。

    但此时的云海战神,手握着剑柄,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震得大殿地板隐隐颤动,每一步,都像是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

    站于最末的姜小满陡然抬眼,眼中却悄然铺上一层寒意。

    “小姐。”身后的“丫鬟”也陡然紧绷,只简简单单两字,却不尽在言中。

    剩下没说出口的是:他莫非也察觉到了?

    “嗯。”姜小满简短答道。

    意思是:看紧他。

    两人把声音压得极低:

    “他要动手的话,怎么办?”

    “就在这里开战,便是杀了他,我也不能让凌司辰有事。”

    “是。”

    远远站在人群末尾毫不起眼的两女子,此刻却是全场唯二含着敌意的目光,冰冷如刀,锁定步步逼近的银铠战神。

    战神脚步不停,直到凌司辰面前停下。

    白衣少年立时跪下,“神君。”

    他表面恭敬无匹,心中却如雷鸣般激荡,冷汗悄然爬上鬓角。

    银发战神低头看了他片刻,伸出一只手。

    凌司辰屏住呼吸,跪在下方,胸膛起伏得愈发剧烈。

    而姜小满手指轻轻颤动,一层薄冰悄然凝聚在指尖。

    战神的那只手肃穆而缓慢地伸过去,却是轻轻搭在了少年的肩上。

    隐有几分力度,却未再有敌意。

    “好好干。”他只说了简简单单三个字。

    凌司辰睁大眼睛,急速擂鼓的心才停了下来。

    他——没发现自己的气息?!

    姜小满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与羽霜对视一眼,隐秘中缓下了弓满的弦。

    周围,五大仙门的众人则一片赞叹之声,或惊叹战神居然亲自插手凌家事务,或感慨二公子回归解决内乱的决断。

    ——却无人察觉,刚才那短短一瞬,差点引燃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神魔大战。

    第184章 这宗主夫人,怕是不好当啊

    若非临行前机巧仙君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云海战神恐怕真压不住心底那股奔腾的杀意。

    龙血之果与魔君血脉的结合体,究竟是正是邪?龙血乃仙道本源,魔脉则是至恶之种,二者相混,终究会是龙血驯服魔性,还是魔脉侵蚀仙根?

    答案无人知晓。

    【

    “我知道,当年尊上下令格杀勿论时,也是你留了他一命……你应当也知道,他并非归尘的替代品。他的心魄完整,留存的是人间的血脉,而非魔物之躯,二者天壤之别。”那时,机巧神君知道他要独自下凡,特地来访他,求他网开一面。

    云海着便装,端坐松下,并未接话,背影如静山沉水。

    可机巧却依旧滔滔不绝:“我看着他长大,他的善心与仁义我都看在眼里,那是毫无瑕疵的,与你也是无二的呀!”

    小老头刚吃了仙果,已然恢复了褐发青年的模样。

    云海终是转过头,声音沉稳如山岳:“你是说,他长在仙门,故而血果之气更胜一筹?”

    机巧抿着唇,半晌后才答:“你若非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他的心本就是至纯的善心,无关魔脉,无关血果。”

    短小的青年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凌司辰不是魔物,也永远不会成为魔物。”

    】

    整顿完大殿秩序,又与新抵的几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后,云海战神负手而上,步步踏上玉阶,声如洪钟:“回归正题。”

    他目光威严,望向少年剑修,“凌家宗主既定,就上前一步来,为凌家领取神元。”

    立于一旁的银狮尊者向白衣少年伸出手来。

    凌司辰却迟迟未有反应。他垂眸稍顿,环顾四周,只见数十双目光炽热盯着自己,或期待,或殷切,竟让他一时有些踌躇不前。

    视线跳跃间,他忽而撞上那双熟悉的眼眸。

    姜小满站在人群后方,目光澄澈如水,唇边噙着一抹浅笑,轻轻点了点头。一刹那,似有无形力量自他心底腾起,填满整个胸膛,让他只觉得此刻纵千斤重担,也毫无畏惧。

    凌司辰定了定神,收敛复杂心绪,转身接住银狮尊者的手,步履沉稳地登上玉阶。

    白衣少年立定之后,文梦瑶、姜清竹、玉清门房宿道人等人亦次第而上。

    五方宗主既立,殿上肃穆万分。

    战神云海威然立于高台,声若惊雷:“守护神元,乃宗主之责。神元若有失,宗门上下,皆当问责!”

    他一声断喝,如巨锤击石,震得殿中气氛霎时紧绷。五位宗主相继接过神元,光芒璀璨,符文熠熠生辉。五人得命小心将其收入匣中,又收于封印阵中妥藏。

    战神再道:“神元置于宗门,采人之力,集人之华。我命诸位以此为基,塑体强魄,三月之内,汇合全力,围剿西魔君!”

    五大仙门约百人顿时齐声呼应,声浪如潮,直冲殿顶。

    姜小满站在角落,她微微侧目,与羽霜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不言。

    *

    殿内议事已毕,众人皆领命退去,只留五位宗主于殿中商议细节。人群退去如潮,修士们大多议论纷纷,姜小满安静地随在人群末尾。

    她脑中纷乱,想着找个清净之地理一理,却在转身迈步之际,忽觉手臂一紧。

    蓦然回首,便见那一袭白衣。

    凌司辰几步赶上来,朝她温柔含笑。

    “在外面等我一下。”

    姜小满一时愣住,只讷讷点头:“噢,好。”

    羽霜在旁边本能地欲上前,却被姜小满一个眼神拦住。

    前头几个姜家女修回眸瞧见,皆是捂嘴偷笑,低声调侃:

    “哎呀凌宗主,你的宗主夫人跑不了!”

    “是啊,眼巴巴等了你三个月呢,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师姐!”姜小满嗔道,瞪她们一眼。

    凌司辰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未作辩驳。他握住她胳膊的手稍稍收紧,又似怕弄疼她一般,倏忽一松。

    那边云海连续喊了几声,少年才万般不舍地过去了。

    姜清竹在那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远远瞪了女儿一眼,又向她投去一个眼神,分明是让她速速离去。

    “走走走。”前方的余萝生怕师父怪罪,赶紧带着姜小满先出去了。

    ……

    殿门重重一合,众人作鸟兽散,三五成群地谈笑而去。姜小满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清静,几个师姐就迅速把她围了起来。

    几张盈盈笑脸,看那八卦的心是压根抑制不住了。

    齐茵一拍她,笑得直摇头,“小满,瞧你这情运,我是真羡慕!”

    余萝在旁接话,轻掩秀唇:“可不是么,死了的情郎诈尸归来,还摇身一变成了宗主!一招制敌,神武非凡,这事儿搁谁身上不乐得合不拢嘴呀?”

    姜小满嘴一撇,低低地回了句:“他本来就没死……”

    话未说完,齐茵又接过去:“哎哟,小满我跟你说,你看师父那个眼神……你这宗主夫人,怕是不好当啊!”

    “两情相悦,师父又能咋地,再说咱小满现在腿一蹬就走了谁拦得住!”

    姜小满面红耳热,几度欲言又止。

    “师姐们快别说笑了,”少女有些急,正好看到莫廉在那边招呼了,赶紧推了推她们,“大师兄在喊了,你们先回去吧,霜儿在这里陪我就好。”

    姜小满乖巧地眨着眼睛,羽霜也跟在旁边点头。

    几个师姐看了看天色,也渐渐敛了笑容,“得嘞,那我们走吧。人家小满有相好等着,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道别后正待离去,一直没说话的洛雪茗上前给了姜小满一个拥抱,“满丫头,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后悔。”

    “嗯。”姜小满回抱了她,点了点头。

    *

    等到人都走完了,殿外一片寂静。

    姜小满靠在殿门外的朱红柱子上,先前浅浅的笑意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有所思的凝色。

    “神元之力……”少女低声自语,“蓬莱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眸光微沉,隐隐有忧色。

    羽霜立于一旁,低声禀道:“属下倒是听闻过,天岛靠飞升者灵气培育神元,用以对抗无垠烈气,犹如养育池一般。本以为百年无人飞升,这池早该废置才是,如今竟将神元拿来反哺下界,君上……”

    “嘘,在这种地方,还是注意称呼。”姜小满侧目纠正她,思索一阵又吩咐,“你稍后去把此事传给灾凤,让他们加强防御戒备。记住,让他们别妄动,不可成为点燃战火的一方。待探清蓬莱真正意图,再作定夺。”

    “是,小姐,我现在便去……”

    羽霜微微俯首,话音未落,忽见转角处闪过一道身影来。

    二人俱是一惊。

    那素衣裹着铠甲的身影越行越近,步伐轻快,竟是司徒燕。

    “咦,姜妹妹怎么还没走?”俊俏的女子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燕姐姐。”姜小满稍稍整衣,向她行礼,“我在等凌司辰。”

    “原来如此。”司徒燕点点头,左右打量一番,唇边勾起一抹饶有深意的笑意。她扬了扬头示意,“欸,我说,这位丫鬟姑娘,是要陪你一起等吗?”

    不待姜小满开口,她迅速又接道:“还是别了吧!你家小姐等心上人,哪儿能带个丫鬟凑热闹。要不,我先送你出去如何?”

    姜小满给羽霜使了个眼色。

    羽霜心领神会,颔首道:“那小姐,我就告退了。”

    “去吧,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姜小满微笑道。

    羽霜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司徒燕在旁边等不及,一把拉过青衣女子的手腕就带着她走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曲折长廊尽头。

    *

    姜小满立于殿外,又等了许久。

    这一次,她清空了脑海,除了等凌司辰,她什么也不再想了。

    风过长廊,卷起她裙摆的一角,她垂目静立,直到一阵渐行渐近的步声隔着殿门传入耳中。

    殿门被人急促推开,白衣少年自门后奔出。姜小满本能地抬眼,视线与他猝然交汇,他那一瞬间绽放的笑容,倒似夜空燃起的星火。

    凌司辰快步走近,伸手一揽,将姜小满抱入怀中。骤然的动作让少女猝不及防,只觉鼻尖一热,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那双手从她臂下穿过,环住她的腰身,将她锁在胸前,强而有力,却不失温柔。

    姜小满唇齿微动,刚要开口,就听耳畔低哑的嗓音破开了沉寂。

    “对不起。”

    那是夜里辗转反侧时记忆中屡次出现的怀抱,和耳畔熟悉的声音,有那么一刻,姜小满需要仔细感受才能反应过来——她没在做梦。

    少女凝滞了片刻,眨眨眼睛,视线一阵模糊。

    不知为何,涌上来了泪水硬是被她努力憋了回去。

    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轻声嗫嚅:“好歹换个地方呀……等会儿被爹爹瞧见了怎么办。”

    凌司辰似是从情绪中醒转,手臂一松,却仍未完全放开她。他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在长廊转角的一边,牵起一个浅浅的笑:“走,去那边。”

    他飞快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就往转角走。

    她被他带着走,心中本来一阵暖热,什么仇怨、什么纠葛、什么使命一瞬都抛下了,只想尽情与他放松——但忽然,她意识到什么不对。

    两只手十指相扣,掌心温热,她一如既往能感知到他微弱的气息。

    但这次却有所不同,那掌心的气息竟比以往强烈了数倍,浓烈得如涌泉喷涌,竟隐隐透着一股磅礴之力。

    姜小满蓦地一震,倏然睁大眼睛。

    脚步戛然而止,少女整个身子撞上那只手臂,像抱住一般,她另一只手悄然往他的手臂根部探去,那处灵气汇聚,应当更为清晰。

    凌司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亦停下脚步,“怎么了?”

    姜小满迅速将手收了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事。”她轻声道,微微笑了笑。

    心底却如惊涛翻卷,有四个字挥之不去:

    磐元之力。

    第185章 你不知道,这三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该放开了吧。”被一路拽着走到太衡山脚,羽霜终于忍不住开口,语调中压着一丝不悦。

    这玄阳女修个头高大威猛,力气也不小,拽得她胳膊肘隐隐发红。

    司徒燕闻声回头,“哎呀,抱歉!”

    可甫一松开,她却又一伸手,搭在了羽霜纤瘦的肩膀上,笑意盈盈:“要怪就怪姑娘身上有一股令我讨厌的味道,不知不觉就抓得久了些。我这个人拳脚都听本能,姑娘莫要见怪呀。”

    羽霜站得纹丝不动,“什么味道?”

    司徒燕笑容敛去,眸中寒光一闪,缓缓吐出五个字:“邪物的味道。”

    羽霜面色依旧淡漠,藏在衣袖中的手却悄然摸出一片锋利的翎羽来,夹于两指之间。

    司徒燕却拍了拍她的肩,语调转得轻松:“我这个人呢,不擅长别的,就是直觉贼准——毕竟你怎么看,都不像个丫鬟呢。”

    高挑的女子挑了挑眉,双手抱臂,走前两步,背上金枪映着斜阳,“话说回来,跑去仙门里做丫鬟,你也挺有想法嘛?”

    “是小姐收留的我。”羽霜平静答道。

    司徒燕停了步。

    “不错,姜妹妹是个勇敢又善良的姑娘。也正因此——”就在她回头的电光火石间,风声划过,背后的红缨枪已如游龙般跃入手中,“这般纯真美好的少女,若被肮脏污秽之物沾染,我手中这杆枪,第一个不答应!”

    话毕,那枪尖倏地飞出,直抵青衣女子下颌!

    枪尖冷凝,离羽霜脖颈不过寸许之距,稍稍一送就会贯个洞。可她却岿然不动,眼神斜睨着举枪女子。

    司徒燕略微惊讶,若是寻常魔物,哪怕装作人样,在她一丈红缨枪尖的灵力威压下,多少会吓得自乱阵脚,或战或逃,原形毕露。

    而眼前的女子,竟无一丝动作。那一刻,战无不胜的红莲枪是真有些犹豫,倘若她真刺下去,对方若是人,岂非滥杀无辜?

    ——可哪有寻常丫鬟这般冷静无畏?!

    司徒燕咬牙,枪锋更近,贴住青衣女子脖颈白肌,竟划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有何目的?”

    青鸾却神色不变,只有唇动:“追随、守护小姐,万死不辞。”

    司徒燕挑了下眉,似未料到她竟这般回应。手中力道稍松,枪势缓了几分,正待再言,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嘶鸣与蹄声。

    待车辙刹住,却是个朴实车夫坐在车头,扬声问道:“哪位姑娘飞鸽约的车?申时三刻太衡山脚?”

    司徒燕蹙眉,目光转向青衣丫鬟,“你喊的车?”

    “是我。”

    羽霜冷声答道,伸手去拨那枪尖,却拨不动。

    司徒燕与她暗中较劲一番,终是主动卸了劲,呼啦一声将枪划了个弧度,且收回身边杵着。

    “如此赤诚忠心,倒甚是难得。”高大的女子扯嘴一笑,“那行吧,咱们就此别过。不过,我有种预感——我们定会再见的,小丫鬟。”

    羽霜抚了抚衣襟,冷然道:“你不会希望再见到我。”

    她不再多言,往前到马车边与车夫交谈了几句,递过几枚银钱,利落地上了马车。

    司徒燕目送着马车疾驰而去,又笑一句:“装得还挺像的……呵。”

    将枪背身后,便折返回山上去了。

    *

    山上,有黄鹂轻巧地停在长廊翘起的檐角处。

    下方窸窣的步声惊动了它,翅羽一震,飞掠远去。

    凌司辰拉着姜小满,转过那走廊尽头的转角,一路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他一路压抑的情绪似再克制不住,弯身将她轻轻一带,顺势抵向墙边。

    少年俯身便贴上她的唇瓣,吻如细雨,自上而下,滑至颈侧,逐寸掠过。气息交织,绵长如绸,直至姜小满微微侧头喘息,才稍作停顿。

    正此时,转角处隐约传来几道低语声,应是其他宗主也出来了。

    少女眸光一斜,压低声音:“我爹就在那边呢。”

    凌司辰却不以为意,指腹在她下唇轻轻一抚,凑近道:“你不知道,这三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姜小满眉眼一弯,左右探看一眼,忽地从他的怀里滑出,拉住他的手,俏皮道:“过来。”

    她带着他朝旁边又行数步,身子微微一撤,推开一扇无光的旧木门,探了探头,果然是间空屋。屋内布置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个香台,看着是间陈旧的会客房。

    她迅速拉他进去,动作灵敏地掩上门。

    转过身时,却见少年端然立于身后,身形笔挺,手背在身后,唇角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意。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姜小满一怔,眨了眨眼,“什么呀?”

    凌司辰并未多言,双手忽地自背后伸出,掌中赫然托着一只精致的木雕。

    姜小满一时间愣住,目光落在木雕上,凌司辰索性握住她的手,将木雕轻轻放入她掌心。

    少女捧起那小物,细细端详,“这是什么?”

    凌司辰道:“是……月儿。”

    姜小满先是睁大眼睛,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你不说,我当是个刺猬呢!”

    凌司辰听着脸颊微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手挠着脸颊,目光有些游移,“每天刻的时候手都发酸,老是刻歪……不过心意是真的,你别嫌弃。”

    姜小满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又轻笑了一声。

    “喜欢吗?”凌司辰探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

    “嗯。”姜小满点头,又似想起什么般,“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她便在对方殷切视线中,悄然从衣包中摸出一枚素白的铁符,捏在指间,小心地递到他面前。

    凌司辰接过,倒是一眼认了出来,“陨铁白符,你去神龙庙了?”

    “嗯,谁叫你一直没消息。”

    少年细细摩挲着铁符,指尖描过符上的纹路,一双眉眼逐渐舒展,喜意溢满脸颊。

    他忽地一伸手,托上她的腰,身子一倾,便要靠近。

    姜小满却迅速手起一挡,推开了他几分距离,故作认真:“等一下,一码归一码,我还有问题要问呢。”

    “什么问题?”凌司辰一愣。

    姜小满将那木雕小心收好,又将人拉过来,郑重其事地将他摁在桌前的椅子上坐好,自己则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与他正对,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现在开始,每一个问题,都不许骗我。”

    凌司辰抬眼看她,目光清澈如水,答得毫不迟疑:“好。”

    姜小满双手支颐,盯着他不放,“你说每天都手发酸,这段时间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修炼。”凌司辰答得正儿八经。

    “修炼?”

    少年还是一本正经:“嗯,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你、欺负你。我要保护你,让你永远平安、顺遂。”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姜小满眼神躲闪了一下。

    少女捏着衣角,“比起这些,我更想让你在我身边……”

    凌司辰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责难、有些不满。他垂下眼眸,语气更轻柔了些:“我知道这段时间没告诉你,让你担心了,抱歉。”

    他说着,带了几分试探,伸手想触碰姜小满的指尖示好。姜小满瞧了他一眼,倒也不躲,反翻手一握,紧紧攥住他温热的指尖。

    “你都和谁在一起呀?”少女面带微笑。

    凌司辰一瞬愣住,那指尖似抽动了一下,旋即展颜一笑,“放心吧,都是男的。”

    他见姜小满目光灼灼,又补了一句:“皆是些奇怪的人,两个还不错,算得上是‘良师益友’;至于其他,要么是疯子,要么脑子不正常。”

    姜小满听着他的调侃,心里却暗暗盘算了一圈,已然能猜出他说的是些什么人了。良师益友大概能猜出来,至于疯子——是挺疯的,尤其那只疯鸟,一想起来便让她夜不能寐。

    “那地方……在哪里呀,能带我去吗?”

    凌司辰一瞬微微蹙眉,“一个又破败又荒僻的地方,你当真*想去?”

    姜小满愣了愣,眸光盈盈,“当然……不想!你也真是,怎会去那种地方修炼呀。”

    她紧了紧握住他的手,双目挂上忧色,“总之,你没受伤就好。”

    凌司辰闻言一笑,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划过她微凉的肌肤,“我怎会受伤?倒是你,还好那些天神没有为难你,否则,我定不饶他们。”

    姜小满眨了眨眼,看着他,挤出一个俏皮笑容来,也不说话,目光却转了几圈。

    忽然,她一把抓起面颊旁的手,低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这一口咬得够狠,竟咬出些血沫来。凌司辰猝不及防,“嘶啊——”

    “叫你三个月杳无音讯,连个平安都不报!”

    少年紧闭双眼面露苦状,手指一时发颤却未挣开,反而任由鲜血沁出,他待姜小满咬完喊完才睁开眼睛,看向少女气鼓鼓的面颊,却是伸出另一只手,拭去她唇角沾染的血迹。

    “解气了吗?若还不够,这只手也给你咬。”

    “凌司辰,你还嘚瑟上了是吧,信不信我真咬!”

    “别别,口下留情,这手还得拿剑呢……”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气氛略微松缓,姜小满才似终于撒完了气,一把将他的手拿过来,翻开手腕仔细端详。

    “疼不疼?”她语气仍淡淡的。

    “疼。”少年委屈地应了一声。

    “活该!”

    说完,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丝帕,细细地擦拭那白皙的手腕。丝帕染上点点嫣红,在指间晕开,宛若开在素帕上的碎花。

    正擦着呢,人就又凑了过来,枕着她的后颈,炙热的呼吸贴近耳畔。

    姜小满抬眸一笑,却并未躲开,任由对方缠绵。

    “马上便是宗主了,能不能成熟点?”

    “不喜欢吗?”

    他松开她,却是缱绻地看着她的眸子。

    “喜不喜欢,有什么用?”姜小满些许哀伤地侧头,捧起他的脸,“岳山这般动荡,你回去后会特别忙吧,我还能来找你吗?”

    凌司辰闻言,却是身子微僵,随即缓缓坐了回去。半晌,他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道:“勿要想那么多,我权且是个代理罢了,等兄长一回来,便轻松了。”

    他语气轻快了几分,眼角染笑:“到那时,我便天天来涂州找你。带你诛魔,踏遍中原十六郡,随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若想再去一次幽州也未尝不可——”

    “再去?”姜小满忽地打断,目光深幽盯住他,“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幽州?”

    凌司辰霎时哑声。

    他一边飞速思索,一边暗自心惊,姜小满如今怎的这般警觉了?和刚认识的时候,他怎么敷衍她都深信不疑的单纯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但这个问题一时间又实在不好解释。

    他只能连猜带蒙,神色却波澜不惊:“上太衡山的路上碰见了姜家弟子,他们告诉我的。”

    “哪个弟子呀?”姜小满眨着眼睛。

    “高高瘦瘦,灰白袖袍,我没问名字。”凌司辰面不改色,不卑不亢。

    姜小满点点头,抿唇一笑,也不计较,便主动凑上前去,伸出双臂环住凌司辰的脖子,贴在他硬实的胸膛上,去蹭着他的颈窝。

    语气带着些依恋:“那行,你说的啊,下次我要坐雪驼花车!”

    “好。”凌司辰也揽过她,宠溺地应道。

    少年怀中的少女眼珠不动,心绪却在转动。

    姜家弟子……

    姜家根本没人知道她去了幽州。

    若说是从城门守卫打听,她还信几分……但这般说来——

    是从归尘那儿探得的?飓衍之约,归尘知晓不奇怪,但凌司辰与北渊的人相处,竟这般融洽,无话不谈?

    他在归尘手里这些时日,到底经历了什么?

    姜小满这般想着,却温顺地依偎在凌司辰怀中。左手轻轻落下,环紧他的腰身,右手则悄无声息地一滑,将那方染血的丝帕轻巧地收进了袖中。

    第186章 你天生就是我的女儿

    姜小满前脚刚踏进家门,就被一群师姐凑上来团团围住,“宗主夫人”“宗主夫人”地叫着。她拗不过她们叽叽喳喳,勉强挤出几分笑意来。

    也不是不喜欢这称呼,只是她比谁都清楚,所谓“修侣夫妻、相知相守”,于她不过是个恍如梦境的泡沫罢了。倒不如说,如今让凌司辰做“东渊夫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此时,一声怒喝冷不丁自旁边传来,把她惊得怵住。

    “给我过来!”

    姜小满甫一抬头,只见姜清竹黑着一张脸,气得胡须都在发抖。

    那些本来还嘻嘻笑的师姐们一个个冻住,见势不妙,纷纷缩着脖子溜了个干净。前方空出一条路,露出姜宗主难得不苟言笑的面容。

    他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二话不说抓住女儿的手,几乎是把她硬拉进了房间里。

    *

    书房沉重得像戒堂。

    姜小满在下边跪着,跪坐在软垫上,低头抿唇,偶尔抬眼偷偷瞧一下。

    姜清竹在上边坐着,一手拍着案几,一手捏成拳头放膝盖上,手背的青筋鼓起。

    他身后的书架上多了个精雕细刻的石匣,周身荧光氤氲,法阵符纹暗涌。

    先前从未看到过此物,应是才放上去的。

    ——是神元。

    “我且问你,”姜清竹忽然开口,把姜小满从飘走的思绪中拽了回来,“你当真想好了?”

    姜小满果断道:“没想好。”

    “没想好?”姜清竹声音拔高,“没想好,你就跟那小子两个在那里,在那里……啊?他还没来提亲呢!”

    “您看见了?”姜小满抬眸,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

    “我没看见!”姜清竹一拍桌,茶杯都晃了一晃,怒目圆瞪,“但玄阳宗的人看见了!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传出去,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办,你让你自己怎么办?”

    姜小满不知道说啥好,目光落在自己膝上,也不吭声了。

    那时隐隐就觉长廊外草堆里有人,原来竟是那些闲得无聊的玄阳宗弟子,掩藏气息也要偷窥……真是防不胜防。

    老宗主越想越气,吹着胡子瞪着眼,抓起一旁的茶杯就闷头喝了几口。完了又把茶杯往旁边重重一放,面上怒色未消,连叹了几声。

    他重重地抹了把脸,脸是又红又涨的,跟喝了酒一样。半晌,那声音才放得柔下来:“满儿,你可知,爹此生只盼两个愿望。第一个,是你这身病能好……这桩,已经实现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第二个,便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看你穿上那亮敞敞的嫁衣,风风光光地嫁给你心悦之人!”

    姜清竹说着,目光悠悠落在案上的茶盏,茶水尚温,袅袅蒸气已渐散去。他低声喃喃:“可若真到了那一天……爹怕是又舍不得了。”

    “爹爹……”姜小满听着听着,一瞬有些恍惚了。

    她看着姜清竹,他那副模样又像是生气又像是宠溺,竟让她心头一阵酸涩难言。其实,她要是一直是姜小满,该多好啊。

    可偏偏,她知道自己不是。

    这样的期冀、这样沉厚的爱,像是照进梦中的暖阳,越温暖,越让她觉得不真实。

    毕竟,她的出生,便是个谎言。

    思及此处,双眼蓦然一红,一眨就模糊了,她连忙抬手去抹,却越抹越多。

    姜清竹一瞧,这可吓了一跳:“满儿,怎么回事,怎么哭啦?是不是那姓凌的小子欺负你了?我跟你说,就算他当了宗主,爹也能治他!我现在就去岳山——”

    说着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姜小满连忙起身扑过去,一把把他按回了太师椅上。

    “不是的!”姜小满连连摇头,声音哽咽着,“爹爹,我……我只是觉得,能做您的女儿,能在姜家长大,实在是太好了……”

    “你这叫什么话!”姜清竹重重一拍膝盖,嗓音如洪钟般响彻书房:“什么叫‘做我的女儿’!你天生就是我的女儿,命里注定的!”

    这般喊完,他眉眼霎时柔和下来,先前的气竟全消了。他抱过女儿,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告诉你,爹爹要给你争这世上最好的,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让你一辈子活得比谁都快意!”

    姜小满连连点头“嗯”着,把脸埋进中年男人宽厚温暖的怀抱,撒娇似的蹭了蹭,就像小时候那样。泪珠都还挂在翘睫上,眼角却挤成一团。

    在这怀抱中,她不想做霖光,也不想去回忆过往,只想做姜小满,卸去一身的担子,尽情享受父亲的疼爱与呵护。

    谁料,姜清竹话锋却又一转,“至于夫婿嘛——那必须也是这世上最好的!”

    “咦?”姜小满一瞬抬头。

    看着女儿愣然的神情,姜清竹倒是笑了,自以为终于哄好了她。

    “爹问你,你喜不喜欢凌家那小子?”

    “……喜欢。”姜小满点点头。

    “那便好!这‘宗主夫人’,我们就必须拿下!”

    “???”

    姜小满更愣了,怎么又扯到这个了!

    姜清竹自顾自地点头,满面自信:“那小子有勇有谋,资质也算上佳,配得上我家闺女!待我这就飞书与万蠡、围岐他们,让他二人去多多鞭策他。”

    “爹爹,我还不想嫁人!!!”

    *

    姜家书房内欢声笑语,而岳山相比之下却一片肃穆。

    此刻,那被远方父女二人挂在嘴边的凌二公子,却是静静跪在凌家祠堂前。

    祠堂外空无一人,唯有风穿过檐下,卷起几缕残破的白带轻轻摇曳。那原先堂外挂着的孝带、白条,早已被月鹿真人全数取了,独留祠堂门檐之上寥寥几缕残存,迎风飘飞,衬得祠堂愈发了冷清幽静。

    凌司辰端起酒壶,壶口一斜,透明的浊液无声洒下,顺着斑驳的纹路流淌,点点渗入石缝。

    久之,低沉的嗓音才从他阖动的口中传出——

    “舅母曾言,舅舅生前曾为母亲在雪地里跪求十日十夜,那时的您,分明是世间最温柔之人。”

    他语声微顿,喉间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塞,却终是未能出口,只将酒壶紧了紧。

    “外甥心中明了,母亲出走,外翁殒命,皆让您从此心如铁石,峻严冷厉,即便如此,您待我,仍不乏迁就包容之意。若非当年蒙您收留,外甥早已冻毙街头,何来今日之命,何来修习仙法、除魔卫道之机?”

    良久,他抬起头来,那双平日清亮的眸子此刻染了些红意。他仰望祠堂正中悬挂的灵位,金漆描刻的“六十三代宗主凌问天”几个字苍劲有力,笔锋中隐透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您且安去,凌司辰此生纵是粉身碎骨,亦必斩杀魔头,为您与舅母讨回血仇!至于兄长,我亦必穷尽全力,将他寻回,扶助其位,重振凌家门风,让岳山再不受邪魔侵扰!”

    说罢,他又端起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任辛辣酒液从唇角滴滴滑落,浸湿衣襟,恍若未觉。

    旋即再次伏身,郑重叩首,额心抵于石板之上,久久未起。

    ——

    凌司辰一步步走出来的时候,正值白日当头。

    他走出几步便愣住——祠堂外竟簇拥了一圈人,静静候在不远处,似早已等候多时。

    数十双熟悉的眼眸,或殷切,或惶然,或带希冀,或藏迷惘,俱在此刻汇聚于一人身上。

    “阿辰……”荆一鸣也在其中,他眼神飘忽,咬着下唇,满面愧意。但他话还未出口,就被人从后挤开了。

    是魏笛。

    他膝前还护着个七八岁的小童。那孩子挣脱护持,撒开腿直扑过来,泣不成声:“二哥!”

    凌北照只到凌司辰腰间,双臂缠住他的腰,攥着他的衣襟声声啜泣,“他们把我关在好黑的地方,还不给饭吃!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凌司辰蹲了下去,双掌按着小童的肩头,用了些力度。

    “北照,莫怕,二哥在。”他眸光深沉,话语在唇边磨了半晌才又道,“大哥也会回来的,不怕啊。”

    “当真?”小童抽噎着抬头,“我还以为大哥不要我们了……”

    “怎么会呢?他外出诛魔了,会回来的。”凌司辰说罢站起身来,与魏笛对一眼,嘱咐着,“把小公子带回迎雪峰,妥善照看,我稍后便至。”

    “是。”魏笛将凌北照抱起,躬身应道。

    小童伏在魏笛肩头,仍回首不舍地望向凌司辰,泪痕未干,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只要二哥在,我便不怕,大家都不怕了!”

    短短数语,竟令凌司辰心头一滞,百感交集。

    魏笛刚携小童离去,荆一鸣欲上前,却再次被人挤开。

    这回是掌管账务的女修宋渺,一脸急切,匆匆上前,把一堆物什强塞到凌司辰手上,“宗主!这些是过去几月积存的账目、丹药与法器库存!月鹿真人曾数次试图劫掠,幸而在下拼死护住,如今全都交由您手中!”

    凌司辰才从祠堂跪了半日,腿脚尚有些酸软乏力,加上日头曝晒,头脑昏昏沉沉,猛地被她这般推搡递交,一时间接也不是,拒也不是。

    他略定神,将杂物勉强托稳,沉声应道:“有劳了,都放去主殿吧。”

    宋渺应诺完还未走,又见一人从侧旁迈步而来,腮边黄须三分,身着靛蓝长袍,腰缠履带,别着一柄银刀。

    他到得近前便抱拳颔首,声音浑厚:“宗主!掌印老夫已经寻回来了,现放在枕书堂里,只等您去开匣!”

    这“枕书堂”,乃岳山重地,依门规唯有宗主与十二真人可入内。

    凌司辰这一看,忙不迭扶住对方,“万蠡前辈,真是折煞我也。晚辈实在不确定是否能胜任,不若再等兄长归来……”

    “哎!”万蠡真人抬手一拦,“他要能回来,不早回来了?”

    凌司辰一时语塞,垂眸半晌不言。

    稍顿,他才抬首问:“那师父呢,还没有消息吗?”

    万蠡真人摇了摇头,“古木啊,自随那二位神君去了昆仑,便杳无音信。噢,期间好像听说回来过一次,但老夫未曾亲见,却也不知是真是假。”

    凌司辰点了点头,重叹一声,“多谢前辈告知。”

    万蠡真人摆了摆手,又拍拍少年的臂膀,颇为郑重地叮嘱道:“你且记住,凌家不能一日无主。若你真有心守护宗门,就去取了掌印。我等会联名上书昆仑,请玉清门早日定下接任大典,如此,才能给其他宗门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凌司辰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勉力把这边搪塞过去。

    待万蠡真人离去后,他又把围的一圈人逐一安顿妥当,方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往青霄峰方向行去。

    少年满面愁容,一步步走得缓慢。

    行至半途,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未回头,便听有人大声喊道:“宗主!宗主!”

    他转身看去,却是颜浚,满面汗水,看着是一路疾奔上来的。

    凌司辰止步道:“不是说了,先别叫我宗主吗?”

    颜浚也不改口,急促喘气几下,又往山下指,“有好消息!我回来时听山下有人道,说是见到个人,好像……是大公子!”

    凌司辰眼睛倏然一瞪。

    “在哪里!”

    “就在岳阳城郊,十里坡!”

    第187章 我凌北风不需要施舍之物!

    凌司辰一路疾奔,又驱剑而起,直追至岳阳城郊的十里坡。此地空空荡荡,冷风掠过,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颜浚才气喘吁吁赶到,扶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直,抹了把脸上的汗:“就是这儿!早先有个背竹篓的老翁,与我说瞧见了个人,很像是大公子!”

    凌司辰眉宇一凝,“人呢?”

    颜浚愣着,左右张望,“我让他在这等来着,莫不是回去了?”

    凌司辰道:“找找看。”

    颜浚点头应了,转身匆匆寻人,凌司辰也跟着到处找,却低声自语:“他来这里做什么?”

    正思忖间,颜浚忽然眼睛一亮,抬手扒拉拍他肩膀,语气里压不住的惊喜:“来了来了!就那人!”

    凌司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一老翁背着个暗青篓子,肩头搭着毛巾,穿着件朴素简衫。春寒料峭,他却满头是汗,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哎呀是二公子!您果真回来啦!”老翁一眼瞧见凌司辰,连忙迎了上来。又对颜浚道,“哎呀小兄弟,抱歉啊,趁空档又去整了点儿。”

    凌司辰拱手作礼,急声问:“蔡伯,是您看见我兄长了吗?”

    他认得此人。十里坡盛产烛火草,草性烈可引火,在北方尤受欢迎。蔡伯与那边草铺有长年合作,采草多年,熟谙草药生长时节与采摘之法。

    老翁略一沉吟,随即点头:“俺今早上山采草时,确实碰见个高大的男人,也在那儿割烛火草。俺喊了几声,他没应声,看着约莫有些像大公子,这返回路上遇见这位凌家修士嘛,便将这事与他说了。”

    颜浚跟着点了点头。

    “他采烛火草干甚么……”凌司辰低言,又转向老翁问:“您确定是他?”

    这一问老翁倒原地认真思索了一番。

    “嗯……依稀那人身形魁梧,头发散乱,腰间鱼鳞铠,肩上锁魔甲,确实特别像大公子。只是戴了个毡笠,也没回头,俺便也不敢确定。”

    蔡伯顿了顿,皱紧眉头,“还有一点很奇怪,他肩上背的仿佛是一把玉柄白刀。大公子不是向来用那黑刀吗?是不是俺认错了?”

    颜浚脱口而出:“是四象灵刀,就是他!”

    蔡伯一叹,满面愧色:“真是?可惜了!大公子神通广大,这一晃眼便不见踪影,再找也找不着了……”

    凌司辰转身与颜浚道:“我们现在就去找。”

    老人却连忙拉住他,“二公子!烛火草只萌发三个时辰,这会儿早过了,料是寻不着人了。”

    见凌司辰满面愁容,老翁又宽慰道:“您莫急。三日、五日、七日后,都会再有大片烛火草生长,兴许大公子还会来,到时候再去寻也不迟。”

    *

    三天、五天,凌司辰皆如约来到十里坡,哪怕蔡伯说的只是“兴许”,他也不愿放过一丝机会。

    白日他忙于宗门事务,一有空暇,便来这十里坡山道蹲守。蔡伯说烛火草萌发的日子,他便一片山坡一片山坡地搜寻;即便草期未到,他也时常在山间徘徊,四处探索。

    这般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晃眼六天就过去。他没怎么好好休息,也未曾好好进食养身,待反应过来时,竟有些沾染风寒发烧了。但修者健体,他用灵气稍稍抵御,也没当回事。

    至第七日,天还未亮,凌司辰又驱剑去了十里坡。

    这一次,他刚落到坡道上,就发现不对了。那坡道上有个人影,戴着毡笠,把一包鼓鼓的麻袋倒腾在路边石头上,躬身挑拣着上面摆开的一排火红的花草。

    ——正是刚采的烛火草。

    凌司辰一眼认出那熟悉的身形,心头猛然一紧,疾步奔去。

    足音惊动了那人,他缓缓直起身,朝这边瞥来。

    凌司辰蓦地止步,目光死死盯着那毡笠下的面孔,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兄长,果真是你……”

    清晨霞光洒落,日头初升,正映着黑袍男子硬朗的面容。

    凌北风双目涣散,神色漠然而冰冷,仿若未曾听见一般。他不急不缓,将手中一抓烛火草塞回麻袋,转身便要离去。

    “兄长!”凌司辰立刻追了过去。

    他几步便追上,连声发问:

    “这段时间你去哪了?为什么都到这里了,却不回岳山!?”

    “如今神君降世,伐魔在即,所有人都在等你回来主持大局!你现在便跟我回去。”

    凌北风根本不搭理,步履如旧,扛着鼓鼓一包麻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凌司辰眼中浮现怒火,疾步上前,猛地伸手抓住凌北风的肩膀。

    “兄长!!!”

    一声怒喝贯耳,加上被死死扣着肩,黑袍男子这才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他低头看了看凌司辰按在他肩上的手,神色淡漠如水。

    “不是有你吗?”凌北风语气平静,却冷得让人发寒。

    “什么?”凌司辰愣了一下。

    凌北风微微抬起头,直视着他,“我听说了,你回来做了宗主,不是挺好?既能继承前宗主遗志,又能照顾北照。”

    凌司辰一时不敢置信,怔在原地。随即,胸腔涌上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嗓音或因风寒有些沙哑:“前宗主遗志?舅舅一直把你当作下任宗主你岂会不知?不,不只是他……所有人!现在正是岳山最困难的时期,你怎能说走就走!”

    凌北风那双漆黑的瞳仁泛着些雾气,久久未散。

    最终,他将凌司辰抓在他肩上的手推开,淡淡吐出一句:

    “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如一道炸雷,在凌司辰耳边轰然作响,他只觉手脚冻结,血液凝结,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

    看着眼前青年再次转身抬步,少年眼中怒火燃起,怒意再难遏制,倏地拔出剑来。那剑光唰然闪过,在凌北风漆黑披风上掠过一线寒芒。

    他厉声大喝:“今日我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剑锋直指前方,携着一道激荡的炼气直取前方背影。

    剑刃逼近时,凌北风扔下手中麻袋,猛地拔出背后的刀。那刀金白交映,刀锋荧芒夺目,裹挟着一道沉猛的气劲迎上寒星剑。霎时间,两刃交击,金光与寒芒在清晨的薄雾中迸射而出,刀剑撞击的声音铿然响彻十里坡。

    凌北风大刀沉猛,凌司辰身形轻灵,刀光剑影间,两人交手如疾风骤雨。炼气翻涌激荡,剑光刀芒交织的余劲,将凌北风头上那顶毡笠吹飞了去,将地上的落叶与砂石震得四散乱扬。

    凌司辰甚至未动烈气心诀,仅凭满身灵气和数月修行增强的剑法,便已逼得黑衣修士步步后退。

    他心中一动,难掩疑惑:兄长的力量怎会如此薄弱?还是说,这几月自己的修为竟真有如此精进?

    那句“绑回去”原只是威吓,没想到眼下竟真的可能成真。

    凌北风依旧沉默,刀势却渐缓,凌司辰看准时机,剑光如横斜而过,凌北风刀锋抬起应对,却终是避无可避,被剑锋逼得退到坡道尽头。脚下细沙滑动,他险些失了平衡。

    凌司辰见状,手中剑气一收,后退半步,“兄长,我不想和你兵戎相见,更不愿伤你分毫,随我回去吧!”

    凌北风低头看着手中刀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已发白。他垂眸静默片刻,忽然讪笑一声,那笑中竟带着些许凄凉。

    “没了那东西,我竟连你都打不过了么?”

    凌司辰闻言,眉头微蹙:“那东西?”

    凌北风抬眸,眼角闪出一丝寒意。

    倏尔,他猛地一扯掉肩甲,伸手一拉,衣襟敞开,露出半边胸膛。

    凌司辰眼前一震,却见那胸膛上竟是一个骇人的血窟窿,四周布满斑驳的血痂与伤疤,疤痕间依稀还能见到些微烙印般的痕迹。

    白衣少年目瞪口呆,握剑的手不禁一抖,刚要发问,却听凌北风先沉声开口:“你可知,这里曾经是何物?”

    “何物……?”

    黑衣青年勾起一抹凄冷的笑意。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去哪了吗?”他语中冰冷,又兀自答道,“我遇见了个疯婆娘,虽失了忆,却能道出旁人一生也无法知晓的秘密。我顺着她的指引,去了遗迹禁地、大漠魔窟,兼玉城。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凌司辰脑中轰然炸响。“兼玉城”——他记得这个名字,岩玦曾经提过,但他此时却说不出话,喉间微动,眼睛一直盯着凌北风。

    凌北风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倒又是冷笑一声。

    “那曾是蓬莱囚禁北魔君归尘的地方。虽然如今已然坍毁,却残留着无数秘术与咒法的痕迹。在那里,我也终于……明白了我这副身体的秘密。”

    他伸手按在胸膛的窟窿上,眸光阴沉,“这个窟窿之处,曾生长着一枚名为‘血果’的东西。”

    *

    凌北风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十一岁那年,遭魔袭身负致命伤,奄奄一息之际,被人带入魔窟废墟。那时,血果刚被剥离而濒临凋零,是云海施术让它及时与我结合,我和它,都得到了苟延残喘。”

    他缓缓闭目,似在回顾过往,再睁眼时,却添了些狠绝:“本应是天赐神力,助我突破极限,成就战神之体……可你道为何,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他抬眼逼视着眼前少年。

    凌司辰屏息半晌,终是低声问:“为何?”

    凌北风声如死灰:“只因这枚血果,本就不是我的东西,而是属于你的母亲。”

    凌司辰瞳孔骤缩,心中惊涛骇浪,却强作镇定,已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凌北风继续道:“它吸收了我的气脉,与我同增修为,原本并非属于我的力量,却让我误以为那是自己苦修所得,妄自尊大。最终,又因并非它的初始主人而无法获得全部力量,亦无法突破最后一道瓶颈,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战神。”

    他的声音幽幽而沉,仿佛自深渊涌出,却听得白衣少年一愣一愣。

    凌司辰想起了岩玦所说,母亲从小体内被种血果之事。

    母亲失去的血果,竟然辗转到了兄长身上?那是在母亲被风鹰封印之时摘去的?还是……在她死后?那母亲的死——不,现在并非思索过往的时机,他必须专注眼前。

    “兄长,血果之力至关重要,乃护你经脉之根本——你不要命了!?”

    凌司辰心知肚明,血果之力帮他承载烈气,自然也能助凌北风扛下常人难以承受的种种——譬如魔伤,譬如磅礴灵气,强行剥离,等于将生机连根拔除。他已无法想象,凌北风从摘除血果到看似无事地出现在这里,究竟又经历了些什么。

    可黑衣修士的眼神却骤然变得阴鸷而孤绝。

    “我凌北风不需要施舍之物!!!”他暴喝一声,声震四野,目中尽是愤恨与滔天怒火,“我要的强大,须是独属于我的东西!”

    他刀锋横指,再发声,却如坠入冰窟的森寒:

    “斩尽天下魔物也好,飞升成神也罢,我——绝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第188章 一个窝囊死了,一群废物活着

    凌司辰被凌北风这番话弄得一时思绪混乱。

    所以兄长所求的,是更纯粹、不假外物的力量……

    可这与回岳山执掌宗门又有何冲突?便是这段时间去探究真相,如今血果已摘,心结已解,他为何还不肯回来?

    凌司辰心中烦乱不已,根本不想与凌北风争个对错。他只想着,先尽快把人带回岳山,再慢慢厘清一切。

    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语调冷静,字字分明:“便是如此,兄长不更应该回来?如今各宗门同心协力,与神元共修,兄长亦可借此恢复功体,早日飞升,岂不两全其美?”

    他纳剑入鞘,见凌北风没有回应,便更近一步,“在岳山,宗门上下皆仰仗于兄长,崇敬的是你的能力与胆魄,从未有人将你视作替代品!兄长之名早已威震四方,根本无须再证明什么。”

    听到这话,凌北风却是冷笑了一声,眼底泛起一抹刺骨的寒意。

    他先将衣袍穿好,遮住了胸口那渗人的窟窿,又扣紧肩甲,将那柄白玉长刀稳负于身后。这才抬起眼眸,淡然道:“仰仗……有何用?”

    “什么?”凌司辰没听懂。

    凌北风的语气毫无起伏:“魔物来袭时,他们也曾仰仗凌问天,也仰仗我。可结果呢?便是得了血果相助,我也弱得像一滩烂泥……那时候,我本该死在魔君的刀下。”

    凌司辰怔了一瞬。

    他立时明白凌北风所指——西魔君千炀。

    那一战之惨烈,他虽未亲见,却从颜浚口中听了几遍。火红的魔君挥刀而下,凌北风的玄刀断成两截,紧接着魔头又一脚将他踢得撞穿三面墙,爬起来时站都站不稳了。

    所见者无不悲恸胆战,所闻者无不唏嘘哀叹。“狂影刀”之威名所传,便是碾压所有魔物,那一战凌司辰当时听着,便如同听一出荒唐的编戏一般。

    可却又是明晃晃的事实。

    凌北风声音微顿,话头轻飘飘一转:“——但我活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凌司辰低声问。

    黑袍男子的眼神骤然一暗,沉如黑夜。

    “是乞讨,是凌问天的乞讨!他就像一条软弱又无能的狗,用尽卑躬屈膝的姿态,求得我这条不值一文的命!”

    那双原本冷静的眼睛周围,此刻红得如一匹要撕咬的狼。

    凌司辰觉得他约摸已经丧失理智了,才这样说自己父亲。

    “兄长,那一战……”

    他刚开口,凌北风竟一步上前,猛然抓住了他的衣领,狠狠往前一拽,几乎将他揪了过来。

    黑袍男子冷静不再,似触到那段焰般灼心的记忆,冲他大喝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为什么在魔君面前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用乞怜的方式换取岳山的苟活?——因为他把过多的心思,都浪费在了你们身上!”

    凌司辰双眼一缩,“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去精进修为,不去杀魔,只知道死守那些所谓的宗门规矩,整天教养一群注定是废物的蠢材!这就是他的败因!”

    凌司辰听到这里,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声音几近颤抖,一字一句:“你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是累赘?”

    他一把扣住凌北风抓他衣领的手腕,奋力想掰开。

    凌北风双目冷冽如冰,就着衣领狠狠将他往后一推。

    “没错!”他的声音犹如霜雪劈面,目光冰冷刺骨,“你们!所有人!他就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你们身上,到头来连魔气将至都嗅不出来,不布防、不警觉,最后才跟个废物一样死去!”

    凌司辰被他推得趔趄几步*,又被这话再度震住,血丝爬上了眼白。

    “兄长……请你收回这话。”他眼睛失了神,牙齿却在磨动。

    凌北风冷冷扫了他一眼,目中尽是厌倦与倨傲,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他摇了摇头,弯腰去拾脚边的麻袋,准备离去。

    未等他碰到麻袋,凌司辰已经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扬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凌北风脸侧。

    黑衣青年没有躲避,吐出一口血,却神色都未变一分。

    而白衣少年再也压不住怒火,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大喝:“舅舅为了宗门尽心尽责,呕心沥血,你竟然这般想他!你口中所谓的‘废物’们,哪个不是为宗门而战?哪个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与魔头交战?”

    凌北风不动声色揩去唇边血渍,眼中寒光森冷,目色阴郁得可怕。

    “那又如何,一个窝囊死了,一群废物活着,奈何不了魔物半点。”

    他淡然道出这句话,便将凌司辰的手狠狠甩开,力道之重,将少年震得连退数步。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捡起地上的麻袋,转身离去。

    凌司辰思绪一团乱麻,可能是风寒发作,又可能是接连冲击,脑袋竟开始有些发热晕眩。

    他不知道凌北风为何会变成这样,心道一定是他中了邪术,或者是与他提到的“疯婆娘”或大漠遗迹兼玉城有关,反正得把他带回去治治……无论如何,必须把他带回去!

    未及思索,凌司辰已再次冲上去,“你给我站住!你真是失心疯了!”

    这次凌北风回过身来,拎着麻袋猛然拨开来抓他肩侧的手。凌司辰另一手顺势抬掌,凌北风未曾闪避,硬生生受了他一掌,竟结结实实打在右胸口上。

    黑袍青年身形晃动,脚步退了一步,鼻角抽搐了一下,额间青筋抖动,显然疼得不轻。

    凌司辰一怔,意识到自己打在了那血窟窿位置,登时手力一卸,迟疑一瞬。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凌北风眼中寒光骤现,右拳灵气聚集,猛然挥出,径直轰向少年的胸膛!

    凌司辰防御不及,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打得连退数步,喉中一股温热上涌,血沫子不受控制地淌进嘴里,又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寒星剑从他手中滑落,铿然坠地。

    少年单膝跪地,胸膛剧烈起伏。却听见耳畔曾经最尊敬的声音扔下一句:“你记着,在这个世间,没有力量,屁都不是。”

    黑衣修士收回拳头,转过身时,又道:

    “我会证明,便是没有血果,我也会比任何人都强。……任、何、人。”

    言罢,便不再理睬跪地之人,迈开步子,衣袍被风卷起,绝然离去。

    ——

    “站住!”

    凌司辰顾不得疼痛,竭力撑起身子就追了上去,脚步踉跄,步履蹒跚。

    嘴角的血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又洒在地面上,融进了尘土里。

    凌北风步伐很快,走过十里坡,进了白桦林,身形在林中穿梭。凌司辰扶着树干,一棵换一棵地扶,强迫自己跟上。

    他追着追着,胸膛里的伤口像被撕扯开一般,疼痛蔓延,愈发炽烈。

    刚才那一拳,像是将他运起来抵御风寒的灵气尽数打散,不适感随之也冲上头脑。他开始发烧,昏昏沉沉,摇摇欲坠,终于一个不支,“砰”地跪倒在地。

    头沉得像是灌了铅,他手没撑住,直接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兄长……”少年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断断续续,细若游丝,“别走……岳山……需要你……”

    前方,凌北风听得动静,脚步微顿。

    他缓缓回头,冷冽的目光落在那瘫倒在地的身影上,眼神深沉而难测,似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久久凝视。

    那双冰冷锋利的眉眼微微松弛了一瞬。

    黑袍青年没走过去,而是抬手结印,自封印中唤出一只羽翼如墨的乌鸠,停在他抬起的臂间。

    他凑近着鸟儿道:“回去报给凌家的人,就说宗主受伤了,在城郊白桦林中,速来救援。去吧,你也不用回来了。”

    凌司辰迷迷糊糊间,睁着半只眼睛,微弱地喘息着。

    ——兄长懒得写信,故是一贯以灵鸟传音为媒,他再熟悉不过。

    却见凌北风吩咐完,手一抬,乌鸠展羽,带着一声清鸣,振翅而去。

    凌北风再往他这边看去一眼,终究还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风阵阵,卷起几片初开的花瓣,掩去地上的点点血痕。

    少年难捱疼痛,视野一黑,晕了过去。

    *

    “嗙——”

    重物坠地,震得洞壁轻颤,灰尘簌簌而落。

    这是一座隐秘于涂州西北三百里外的荒山洞窟,幽暗潮湿,洞道曲折,内里却豁然开朗,显露出一个宽广的石室。火光跃动,照亮了地上那具庞然怪物的身影。

    尖牙,利齿,天灵盖上粗长木角似是枯枝盘结。

    琴溪拍了拍手,长吁一口气。

    这黑象蛹怪蛰伏于这片阴山中,不知吞噬了多少山中行旅。好不容易被她寻到,殊不知闻到她的烈气拔腿就跑,幸而被她眼疾手快一记气刃击中后脑打晕。要不然,这石洞它熟悉的很,往深处潜去估计就没影了。

    没过多久,洞外便传来回声般的脚步声。

    两道身影徐徐步入,红衣如焰,紫衣妖媚。

    琴溪微微俯身,行礼后扬手一指地上的蛹怪,带些得意:“君上,如今仙门诛魔得紧,土属蛹物可真不好找,看看这个,还行吧?”

    “没问题。”姜小满目光掠过黑象蛹怪,给琴溪一个甜甜的微笑。

    少女将那条染血的丝帕摸了出来。

    “那,我们开始吧。”

    第189章 磐元之力

    麻花辫女子颔首。

    随之便催动术法,轻拍在那土属蛹物身上。

    一下,两下。

    琴溪的祝福技唤作“浮梦沉眠”,她惯常先以催眠术扰敌心神,再以快刀斩首致命。中术者短时间内唯令是从,心神完全被掌控。

    很快,那蛹物原本金黄的双目渐渐暗淡,又在琴溪的低声咏语下,缓缓张开了嘴。

    嘴巴黑黑的,连牙齿都像是凝结成岩的石头。

    伴随着一阵咕噜噜的低鸣,那黑口中忽然喷射出锋利的泥石流。

    吟涛迎着石流站了过去,勾动手指,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泡泡在她周身升起,看似柔弱无力,却硬生生挡住了喷涌而来的石流。

    但眠咒还在生效,喷射未停。

    姜小满见差不多了,将丝帕搓成球,往当中一掷。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石流触及丝帕瞬间,竟变得迅猛无匹,霎时就把吟涛的泡泡全部冲破!

    不仅如此,吟涛一时反应不及,术光瞬间被压制,眼见那猛烈的石流已近在咫尺,似要将紫衣女子整个吞没。

    危急时刻,姜小满一步上前,指尖一弹,打了个响指。

    “啪。”

    一道水雾屏障凭空升起,罩住了吟涛,将所有石流尽数拦下。

    少女看得清楚,心中明了,面上却沉重如霜。

    她转身对琴溪道:“够了,让它睡吧。”

    麻花辫姑娘颔首,掌心烈气凝起一道芒,又拍了蛹怪两下。这下土怪抽搐片刻,身形便缓缓僵直,陷入了深眠之中。

    泥石流也停了。

    丝帕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黑乎乎的看不见血了。

    姜小满解了水罩,刚想挪个步子竟然腿一时发软,险些栽倒,幸而吟涛及时扶住了她。少女这才发现,原来全程她都绷紧了身体。

    如果可能,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感知是错误的,但偏偏最糟糕的预感总能成真。

    她低叹一声:“果然没错……是磐元之力。”

    磐元之力同她的黑水之力一样,是瀚渊至纯的四象脉力。它与同属的烈气结合,能够瞬间压制所有其他的烈气,哪怕是天罡将的力量也难以抗衡。这种力量的存在,正是为何渊主之间的战斗旁人绝不能插手的原因。

    因为就算插手,也毫无意义。只要渊主动用脉力,便可将所有非渊主的气力尽数扼制,使其毫无还手之力。

    四象脉力是渊主独有的力量——这亦是常识。

    故是麻花辫女子和紫衣女子无不骇然。

    “原来归尘失去的磐元之力,却到了凌司辰身上?这算怎么回事?”琴溪捻起裙角擦了擦手中泥垢,秀眉却拧成一团。

    吟涛亦面露疑色:“可从没听说过,磐元之力还可以转移呀?”

    “更何况是转移到一具凡躯上,竟能承受得住?”琴溪凝眉思道,“难道是菩提用万木之身术做了什么手脚?”

    “菩提?”吟涛摇头,不以为然,“不太可能吧,他哪有那种本事。”

    两个下属叽叽喳喳,姜小满却闭着眼,静静调息,竭力平复心绪。

    她牙齿咬住下唇。

    咬得太重,下唇已隐隐泛红,皱了一道细痕。

    在此之前,她打从心底希望他远离这一切,永远与瀚渊毫无瓜葛。

    那样,她和他在一起时,便能彻底放下霖光的身份,只是姜小满,仅仅是姜小满,与他共度每一刻。

    轻松,甜蜜,开心,幸福。

    可这张丝帕无情地打碎了这一切。

    少女弯腰将丝帕拾起,抖落沾染的泥土,又摊开在手中凝视了半晌。猝然间,她幽幽道:“若要说原因,我倒想到一个可能……”

    两个下属立时停下议论,看了过来。

    姜小满缓缓吐出一句话:“会不会不是‘转移’,而是——‘继承’。”

    “继承?”琴溪怔神。

    鬼使神差的,姜小满又问:“瀚渊人……能有子嗣吗?”

    “绝无可能。”吟涛脱口而出。这不仅是她最笃定的事实,更是她曾无数次求索而不得的遗憾。

    姜小满自然也清楚这点。

    瀚渊人心识不全,体魄特异,其心魄皆由瀚渊四相之气铸就,身躯乃天地所塑,与天外人通过血脉传承子嗣之法大相径庭。

    可要说归尘如今的异状……

    “寻常情况确实无可能,”姜小满抬眸,“可若是像我这样,换了副凡躯呢?”

    吟涛被这句话震得睁大眼睛,声音竟有些飘忽:“那……倒是有可能的,毕竟这是几乎不可能重现的极端情况。”

    不可能重现,现在却已经有两条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了。

    姜小满目光沉了一瞬,似在回想,复又道:“还有一事,我与凌司辰初逢之时,他是霖光施下的禁言诅咒唯一未生效的‘天外人’——这又当如何解释呢?”

    这一问,倒让两人陷入沉默。

    姜小满低声自语,似在将纷乱的线索逐一理清:“我曾试图说服自己,那是诅咒疏漏……可如今看来,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她声音慢下来,一字一句道:“在那个时候,霖光的心魄就没把他判作‘天外人’。”

    “也就是说……凌司辰从一开始,就有烈气。”

    “君上的意思,”吟涛怔愣道,“凌司辰是北尊主的子嗣?”

    琴溪也瞪大了眼睛。

    姜小满点了点头,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她伸手搭在琴溪的肩上,掌心收紧了些,似刻意用了力度,吩咐道:“琴溪,你人脉广,去查一下……归尘这些年里,有没有与一个叫凌蝶衣的女子有过接触。我这边,也会找找其他线索和证据。”

    琴溪点头应诺。

    紫衣女子却面露担忧之色:“君上……万一您的猜测都是真的,您打算怎么做?”

    她仍然记得,寻欢楼上,那天真又恣意的红衣少女,与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少年为少女系上紫色丝带时,眉眼间尽是温柔,而她则满是依存的眷恋。

    那一刻,整座楼阁的眷侣仿佛都成了陪衬——毕竟,那场鸳鸯宴本就是为他们二人而设。

    红衣少女沉默不语。

    良久,她道:“那么,我便可以毫无顾忌地诛杀归尘了。”

    磐元之力是土脉复苏的根源之力。

    如今归尘结丹,生命岌岌可危,原以为他死了土脉必亡,可现在既然凌司辰体内也有此力,那就还有得救。

    换句话说,归尘可以马上去死了。

    “可那也意味着……您要杀的,是他的生身父亲。”紫衣女子道。

    姜小满看了她一眼。

    “那又如何?诛杀归尘,不仅能报同族之仇,还能阻止飓衍的血月计划。四渊之力是驱动神器的必要条件,只要飓衍不知道土脉已易主,四象缺土,他的计划便不可能成功……所以归尘非死不可。”

    她的声音虽冷静,唇齿却有一些颤抖,但被她竭力压住了。

    吟涛不再说话。

    姜小满抬手抚了一把面颊,轻叹了一声。

    这一叹里,有烦乱,有无措,也有她无法开口的千般思绪。

    她当然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求证这个猜想。

    可要如何求证?是否得去一趟岳山?若去了,又该用什么理由面对凌司辰,如何开口提及这一切呢?

    想想就头大。

    正这时,一阵嗡鸣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是羽霜的俱鸣传音。

    【“怎么了”】姜小满以心念回应。

    此刻羽霜应还在涂州,姜小满离开时特地留她驻守,便是防范家中突生变故。

    心底深处,鸾鸟道:【“君上,姜家刚有凌家的使者来,说一定要见您,姜宗主已经派人四处找您了。属下现在来接您?”】

    姜小满抬眉:“嗯?”

    还真是说谁来谁。

    *

    凌司辰这次醒得很疲惫,眼睛周围一圈还胀痛。

    视线聚焦处的摆设陌生得很,耳畔朦朦胧胧听见万蠡真人的声音:“必须得让宗主按时把药吃了,听到了吗?”

    接连不断的“诶,诶”声随即响起,听来似是两个人——他勉强辨得,是颜浚和荆一鸣。

    他这边撑着身子坐起,那边三人就听见响动把头转了过来,万蠡粗粗呼气,似是些许生气,朝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凌司辰晃眼四周,才明白过来为何陌生,原来他躺的地方不是自己白崖峰的老房子,而是青霄峰宗主的居室——以前,他也就是照顾身怀六甲的舅母的时候进来过几次。

    一想到这个,浑身就不舒服。

    颜浚和荆一鸣两个一左一右凑了过来。

    “阿辰!”

    “宗主,您没事吧?”

    凌司辰摇摇头,他脑袋晕乎乎的,按着太阳穴勉强回忆了一番。

    记忆甫一清晰,他脸色猛地一变,呼吸也急促起来。

    “凌北风呢?”

    颜浚与荆一鸣对视一眼。

    荆一鸣道:“阿辰你睡糊涂了吧?他都失踪快半年了!”

    破天荒的,凌司辰没称凌北风“兄长”,而是直呼其名,他颇感意外。

    颜浚挠挠头道:“宗主,莫非您找到大公子了?”

    凌司辰盯着他俩没说话,心底暗道:难道他二人不知道凌北风现身之事?那凌北风的乌鸠是还没回岳山?

    他便问:“谁把我带回来的?”

    第190章 要离开凌家,是我个人的决意

    这一问,荆一鸣瞪起眼睛,故作神秘地凑近低声说道:“阿辰,说出来连我都不敢信……是向鼎把你给背回来的。”

    凌司辰侧头:“啊?”

    再一想,倒也不算全然不可思议,毕竟,凌北风的乌鸠也就认几个人。

    颜浚这一听,也点了点头,“确实是向师兄。不过,他把您送到青霄峰就扔地上不管了,还是周师姐她们几个把您搬到屋里的。”

    荆一鸣满脸不屑:“哼,狗腿能安什么好心。我还当是他把你打伤的呢!”

    颜浚初入门,尚不晓得他们之间的过节,只笑道:“向师兄虽然脾气是有点冲,但其实人不坏的……哦对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他背着个行囊下山去了,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荆一鸣嗤笑一声,话头却一转,“不过阿辰,我跟你说,你可得好好准备,不然一会儿人来了——”

    “人?什么人?”颜浚一脸懵。

    “你小孩儿不懂,别瞎掺和。”

    凌司辰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本来没什么表情,倒是有些意外向鼎还能亲自去把他背回来。再加上那日在太衡山所见,难道此人当真洗心革面、不与自己作对了?

    等等,下山?

    他似意识到了什么,忽地失声喊了一句“糟了!”

    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猛地翻身下床,穿上靴子就往外跑。

    留后面两个声音急切在喊:

    “喂,阿辰!你听我说完呐!”

    “宗主,药还没吃呢!”

    *

    凌司辰一直追到山脚,所幸,终于是赶上了那个背着包袱、插两把黑白剑的花袍人影。

    向鼎在门坊处顿住脚步,扫了他一眼,呼出一口气,“不过是还个太衡山的人情,道谢就不必了。”

    凌司辰气息未定,也不想绕弯子,沉声问:“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兄长的乌鸠?”

    向鼎懒懒笑了笑,依旧不看他,“是啊,本来已经放弃了。不论是在凌家还是做散修,我追随的人始终不会变。现在归你管岳山了,我退了咱俩都更舒服,不是吗?”

    凌司辰一路疾奔,还没从喘息中平复,却拧着眉头,紧了紧拳,“神元修行在即,如今凌家战力稀缺,你就不能留下?”

    向鼎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却是冷冷地一笑,“留下?作甚啊,给你当手下?做你那劳什子的‘十二真人’?”

    花袍男子眼神和话语都带了讽刺。

    凌司辰一时无言,他真是把脸皮搁一边了才说出这话,对方还不领情。

    他压抑了半晌,艰涩开口:“我知道你我素来不和,但现在是岳山的非常时期,我尚且能放下过往,不计个人私怨,你就不能——”

    未及说完,却被向鼎猛然打断:“你怎么就不懂呢?这根本不是私怨!”

    凌司辰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隐有困惑。

    向鼎几乎是龇着牙,一字一句带着刺:“我这人不计私怨,我针对你,纯粹是因为看不惯你!”

    不等凌司辰开口,他又继续道:“小时候,大家一起闯祸,唯独你一个人不受罚;论功行赏,银钱一样,偏偏你多得了颗灵丹;再后来比武论试,好几个真人……连北风都来给你开小灶。”

    凌司辰沉默半晌,从回忆中努力挖掘。

    若是向鼎不提,他都忘记这些事了。明明芝麻大点小事,竟被向鼎记到现在?

    原来他一直处处针对自己,是因为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白衣少年点点头,认真道:“若是那枚灵丹,我后来还回去了。”

    可向鼎却再次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所以我说你懂个屁,重点是那颗灵丹吗?”

    “那便是比试了?我寻求指导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后来赢你哪次不是凭实力?你为何总抓着——”

    “停!”

    向鼎抬起手掌猛地打断,非常用力地“啧”了一声。

    “凌司辰,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这点,分明得了所有的好处,却还要装出一副‘这些都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模样!是,你很努力,可谁不努力?凭什么最后你得的优待比谁都多?你扪心自问,机遇、资源、名声,哪个不是先落你头上!”

    凌司辰舌头在口中动了一圈,却又阖上,话都憋了回去。

    花袍男子还在继续道:“我知道这些也不是你的错,但这就是结果,那么与之而来的偏见和不满你也得承担,这些都不是能随着时间而淡去的。如此浅显的道理,你这般头脑,怎么就从来想不明白呢?”

    话至此,他见凌司辰那边脸僵得不行,终是没有再咄咄逼问。

    却是长叹了一声,语气稍缓:“现在你已经很强了,担得起宗主这个位置,我服。但要离开凌家,是我个人的决意。我向鼎为凌家奋战十七载,出生入死,自认对得起宗门,此行愿脱离而出,还望宗主成全。”

    说完,花袍男子抱拳深深一礼。

    凌司辰觉得唇干舌燥,喉咙像被堵住一般。

    他沉默许久,唇间也动了许多次,却未发一言。很奇怪,往常他能说会道,能轻松找到一百种方法反驳向鼎,但此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向鼎未等他回复,从躬身礼中直起身来,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那背双剑的身影越来越远,终是一点点消失在道路尽头。

    凌司辰立在原地,喉间倏然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痉挛。他开始咳嗽,捂着胸口,咳了许久才勉强止住。

    却在下一瞬,牙关猛地一咬,抬手一拳狠狠砸在牌坊的石柱上。

    *

    白衣少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青霄峰。

    头晕,发热,脑胀。

    曾经熟悉的一路山路都有点陌生,张牙舞爪的,似有旧景与眼前交织。

    他驻足一下。

    旁边的白石亭很熟悉。

    他记得,三岁那年普头陀把他带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等凌问天。

    那时候,他问普头陀这里是什么地方时,普头陀告诉他,这里是仙门,是能让他安全的地方。

    【

    ——“此乃维护天下和平与安宁的地方!”

    那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伴随而来的是眉目威厉的男人,灰白衣裳,披风漫卷,腰间别着一柄镶玉长剑。

    威严,却又不乏掺一丝和蔼与柔情。

    这威严男人蹲下来扣着他小小的双肩,眼角还有泪花未尽,“也是个能让你变得很厉害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

    十八载修行,求仙问道,斩邪除魔。

    凌司辰从未后悔过每一个决定。

    再走几步,上到青霄峰。

    他攀住门坊的柱子些微喘息着。

    阳光太烈,刺得睁不开眼。

    而眼前阳光照射下,又是一幢幢熟悉又陌生的楼阁,似经过疮痍后重新建起,但墙上、柱子上,都有烧焦的痕迹,黑一片灰一片的,怎么也盖不过去。

    【

    “你那个舅舅啊,厉害得紧,这岳山上十二真人,有好几个,都是当年被你外祖父斥走,又被他亲自去求回来的。”古木真人曾这般告诉他。

    小凌司辰不服:“兄长能做得更好……毕竟,所有人都服他!”

    “呵呵,也许吧,”古木真人笑道,“但所谓宗主,不单单是看实力。实力是重要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留得住人心,肩上能扛住风雨的考验。”

    小凌司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彼时他以为,便是有一天凌北风做了宗主,他依然可以做那个逍遥自在的岳山二公子。只要摆脱那桩烦人的婚约,余生便无拘无束,一边诛魔,一边享受他人敬仰赞美的目光。

    可一切都变了。

    舅舅没了,兄长也走了。

    整个岳山都落在了他肩头。

    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他一个魔物之后,他配吗?

    凌司辰想起那天从祠堂出来,四周满是期冀的目光——这些目光,终有一天也会染上失望吗?

    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风吹过,人晃动。抓紧柱子的手指用力得泛白。

    百花村三个月的修炼,他自以为已强过许多人,强到可以无所畏惧。

    可似乎并没有因此改变什么。

    少年眼前似浮现出了自己的影子——扎着马尾,自觉意气风发,仿佛一切皆在掌握。

    像个小丑,徒增可笑。

    他的手缓缓抬起,摸向头顶的发带。

    轻轻一扯,那条束了多年的发带便脱落下来,黑发垂散,随着风张狂地舞动。

    他只看了一眼,手便一松,就让那条发带被风带走,不知何处去了。

    *

    凌司辰去廊下水缸边洗了把脸。

    舀起冰凉的水往脸上泼去,试图让烧得通红的脸冷却下来。水滑过脸颊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停顿了一瞬,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

    朦胧的水面里,披散的黑发滑落肩旁,几根翘发立在颅顶,有些凌乱。

    有那么一瞬,倒有点像凌北风了。

    他怔了片刻,随后又剧烈咳嗽起来。

    风寒深入肺腑,脸烧得通红,喉中又涩又痛,呼吸一阵急促紊乱。少年垂头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着。

    却不料,一抹熟悉的赤红裙裾慢慢出现在眼底。

    未及抬头,绒软的暖意倏地环上了他的脖颈,小心地绕了一圈,直到喉结前停住,又被一双纤手温柔地轻轻拢了拢。

    凌司辰一怔,抬头时,目光从刚环上来的一条毛绒围脖,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含笑望着他。

    姜小满手从那围脖上抬高,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唇角则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都生病了,能不能好好休息呀,宗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