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这世间的规则,由强者来书写
凌司辰一言不发,回到居所取了剑,随手披上外衫便出门,剩下的细软一概舍弃。他走一步缓一步,断骨之痛在体内魔气刺激下如刀割一般,隐隐作痛。
那黑鸟的魔气正随着他内息的周转逐渐散去,只待彻底清除后,他方能再行灵气自愈,而此间真是煎熬难忍。
此时天色已薄明,他步步向村口走去,身影在下方拉得老长。
最终他停在了门匾之下。
伫立片刻,少年唇齿微动,仅吐二字:“打开。”
他知道那两人跟在身后。
“既然我是你们少主,魔君之令你听不听?我叫你打开!”声音中带着隐忍的怒意,后槽牙几乎要咬破。
素袍头陀缓缓上前,行至了那门匾的结界处。
他回过身来,双掌合十,朝凌司辰一礼,“此结界乃君上亲手所结,唯他可解。但若少主执意要求,我可为您破坏掉它。”
跟在后方的菩提听到这话睁大了眼,“啊?这……”
头陀却抬手打断他。
凌司辰没说话,目光冷冽怒意不减,盯着头陀,只等他有所动作。
岩玦不再多言,转过身去,将缠在头上的厚重白布一圈圈尽数解下,露出一头耀眼的金发,在即将破晓的天光中格外刺眼。
他单手抬起,二指轻点于看不见的屏障之上,气运指端,稍一用力——
“啪嚓——”一声,犹如琉璃破裂,那结界崩裂作无数碎片,哗啦啦飘散而下。
外界的光霎时涌入,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而那掩藏许久的漫天红云也在清晨的光芒中终得显现。
*
随着旭日初升,霞光映着红云,再加上纷纷掉落的结界,投射在少年微微睁大的瞳孔中。
其惊有二,一是,他拼尽全力砍了数剑却纹丝不动的结界,竟被普头陀两根手指就给破掉,轻松如斯;其二,则是眼前那漫天红云,分明混杂着不祥的气息。
但那丝疑惑却转瞬即逝,不管如何,他都不愿再作停留。
普头陀拆了结界,侧过身让出道路,颔首道:“此便是如今的外界。少主想走,我不拦。”
菩提在后面看得急死,却不敢说话,若是人真的放走了,他可不想担一点责任。
凌司辰冷冷扫了普头陀一眼,二话不说,跨步便出。
便是周遭处处陌生,他也只想早早离开这鬼地方,寻个清净之所再理清头绪。
谁料刚踏出一步,便听身后那道沉声再起:
“如今魔界封印已开,魔君临世,魔物肆乱,天界伐魔在即。少主身负吾主血脉,已成蓬莱之势必夺之人;而世间三位魔君相继现世,肆意屠戮修者。少主无论归仙归魔,皆为双方势力所诛杀而后快之对象。”
凌司辰脚步蓦然一顿。
“什么意思?”
“此结界非为囚困少主,而是护您周全。出了这里,步步皆是杀机。”
凌司辰侧头怒喝:“少自作多情!我何时需要你们这些魔物庇护!”
“哦是吗?那又是谁被金翎神女打到毫无还手之力,若无君上心障护体,你早便尸骨无存!”普头陀毫不客气。
此言犹如针扎,刺得凌司辰心口一痛,竟是一时无言。
普头陀却不罢休,言辞更如雨点急切:“少主不是想知道是谁救了你吗?我便说实话了,是霖光!不错,东魔君现世,不费吹灰之力便重创金翎神女!少主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凌司辰怔住。
普头陀大喝:“意味着——你不仅弱,且弱得如同草芥!”
他目光如炬,直逼眼前少年,声声凌厉,“君上性情温厚,凡事为你默默承受,既如此,那便由我来道破。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性子单纯、心怀仁善,本是好事,然这世道险恶,岂能只凭一颗赤心便行得通?”
“你之前能胜过一些小魔小怪不错,你在仙门位列前茅也不错!可如今局势早已不同,想杀你的人,轻轻松松就能杀了你,你侃侃谈些大道理,言辞凿凿要护心上人,可到头来却连自身都保护不了!说得再多,又有谁会听?做得再多,又有谁会在意!”
菩提连连“嘶”声,摇头叹息,实在不忍心。尤其看那被普头陀一通训斥的少年,脸色已煞白如纸。
虽然都是些明白道理,可到底还是太刺耳,还得是这右山灵啊,当真心跟石头一样。
普头陀丝毫不放缓语气,依旧不依不饶:“这世间的规则,乃由强者所书写,而你,差得还太远!不提外头那帮人,就说这村里……”
说着,普头陀猛地一指后方的分叉眉道人,“不说刺鸮了,你连菩提都打不过!””
“喂!”菩提一怔,忽被点到名,竟有些不知所措,“别提我啊。”末了又嘟囔一句:“什么叫连……”
凌司辰面色铁青难看,唇已咬的泛白,声音似从喉中硬生生挤出:“可他与我交手,分明屡落下风……”
普头陀回道:“他奉了君上之命,乃为指点你如何运使烈气……也就是魔气。不过是与你周旋,引导你而已,使出的气力也不到一成。”
凌司辰听罢,提着剑的手指箍得那剑鞘口格滋格滋作响,只觉胸中一股浊气翻涌,竟闷得脑中一片混沌。他低垂眼帘,不再言语。
普头陀看他这模样,长叹一声,语气才终于缓和一些:“少主,您身负磐元之力,烈气强韧如山。然君上却认为,您不可能接受这股力量,才一直不愿替您解开封障。可唯有从心底接纳它,它才能为您所用,化作您的利刃,与外头那些强者一争高低。”
“我已照您要求,拆掉了结界,也让您看清了外界的局势。是去是留,您自作抉择。”
言罢,头陀躬身再行一礼,随即转身坚定而去,不再挽留。
……
他径直走到身后那分叉眉道人旁,淡然道:“走吧,去料理那只恶鸟。”
菩提看了岩玦一眼,再瞧瞧凌司辰那失神的模样,多少有些不忍:“就,就不管他了?真的好吗?”
“管不了了。”普头陀头也不回。
*
两人回去之后便一直忙活,村里那马厩一片狼藉,光拾掇复原两人都耗了好久。
一直忙到夕阳渐沉,残阳余晖洒进屋内,将一切镀上几分金红之色。
可怜的黑鸟被两人绑在村后头的柱子上,嘴巴被封得严严实实,浑身裹着藤蔓,还套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岩——两人不遗余力,封得滴水不漏,绝对不能让他再乱动了,除非归尘回来不然谁也解不了。
菩提歇息不到半刻,便开始在室内走来走去,坐立难安,倒见那头陀心平气和,在台子上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哎,我跟你说,这次君上要是气出个好歹来……那可是你的主意啊。我打不过刺鸮,我怕得要死,根本没出去,你自个儿放走的,不关我事。”菩提一边念叨,一边朝普头陀抱怨,“哎不是,你这人怎就这般心平气和?早先不是最挂心那小子吗?”
“什么那小子,叫少主。”岩玦眼睛不睁眼也不动。
菩提一时无言,只得摇头叹气。正打算不管了去做点别的事情,忽听得门那边“嘭”的一声巨响。
门开了,是被一脚踢开的。
菩提一惊,趔趄两步后退站定,旁边的岩玦则睁开了釉金的双眼。
夕阳光影中,少年颀长的身影逆光而立,如从炽烈的余烬中走出,影子投在地板上,漆黑而深长。那眉宇间满是决绝,竟有股说不出的狠劲。
“我留下。但——”凌司辰一步踏入,高抬剑柄直指菩提,再缓缓移向台上打坐的普头陀,“我不仅要打败他,还要打败你,你们这两只魔孽。”
说的全是狠话,室内两人对望一眼,竟不约而同浮现出一抹放松的笑意。
*
早些时辰,约莫正午。
日头高悬,阳光透过薄薄的云雾,将一座无名山头映得明亮异常。这片山野不见什么特别,近了穿透而过时才得见是蒙了层术法,似薄纱般盖住了原本的模样。
一声清鸣自天际传来,冰蓝大鸟按约定时辰降落于此,双翅一展,霜雪飞扬,冰尘漫天。
雾气蒸腾间,两道人影缓步走出,一红一碧,正与前来接应的高挑女子遇个正着。
来人华裙曳地,长发如火般艳红披垂而下,加上盘在头顶珠冠叠簇,面上火色妆容妖冶,便是不作表情,也生出几分气势来。
女子抬手拢了拢裙摆,微微屈身向来人行礼。
“东尊主,别来无恙。”
姜小满自是认出了她,在霖光那冗长的记忆里,这位可是常客了。不过,霖光却始终不喜此人,导致自己现在看着她,也受了那股无端阴郁的情绪所牵动。
但她强行压了下来,挤出笑容,颔首道:“好久不见,灾凤。”
火红的女人故作惊讶地掩唇:“哎呀,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东尊主今日竟屈尊与妾身言语?”说着还向身后跟随的碧裙女子抖抖眉毛,“看来二妹说的还真不假,您不仅换了副身躯,连性情也大变呐。”
“灾凤,休得无礼!”羽霜嗔道。
灾凤眼角微挑,心底却暗笑,她这妹妹真生气起来也是说翻脸就翻脸,连大姐也不肯叫了。
姜小满却回过头去,安抚自家炸毛的鸟儿:“别这样,这次我们是客,自当周全礼数。”
她冲青鸾点点头。霖光如何已是往事,她姜小满自有待人接物之道。
说罢,红衣姑娘又看向火鸾,莞尔一笑,“灾凤,带路吧。”
第162章 霖光不可以不理我啊!
啪嗒、啪嗒。
灾凤走前面,两人紧随其后。此乃一条幽长无尽的隧道,四周沉寂,唯有足音敲击在石壁上,铿然作响。
姜小满目光扫过两旁的朱红赤壁,那雕漆石壁之上纹路繁复,隐隐得见火纹暗动。她一边行走,一边在记忆深处搜寻此地旧景。
五百年前的大战时期,千炀便选了这隐匿在密林中的洞天为据点。
此地山高路僻,四周深林相护,且独临南部火山,炎热难耐,不过这倒更合他的意,便于此修建了这座名为“赤焰宫”的宏伟宫宇。
真没想到,这宫宇能在仙门眼皮底下藏匿五百年,竟保存至今,完好无缺。
也得亏羽霜还记得这里。
正自思索间,却冥冥听见耳边似有微妙之声:
【君上,君上。】
是鸾鸟的俱鸣传音,自心底浮动,唯她一人得闻。
姜小满便也在心中回道:【何事?】
【先前与您提及之事,君上可还记得?】
这不说还好,一说,姜小满倒开始忐忑了。
她略调匀呼吸,平静道:【记得。】
霖光的记忆中,西渊君千炀素来是个纯粹直率之人。
非要说唯一的缺点:那就是太尊奉强者为上了。
他对弱者毫无耐心与怜悯,即不屑一顾至嗤之以鼻,若对方执意纠缠,更是不介意除之而后快。总结就是,千炀只与那些他认为“配得上”的人交谈往来,余者一概忽视。
出发前,羽霜曾言:“千炀尊主从前依赖仰仗您,是因为您的实力让他折服。您数次打到他毫无还手之力,连他最烈的火焰都被您冰封而灭。”
“但今时不同往昔……恕属下失礼直言,他是瀚渊的四相之躯,而君上是天外凡躯,灵气有限、烈气无垠。他若起了疑心执意要与您一斗,属下怕您落下风受欺难。”
“那怎么办?”
“气势!”鸾鸟郑重道,“气势上,决计不能输!”
姜小满谨记此言,越临近大殿,越是昂首挺胸。
*
“到了。”
火鸾停住脚跟,微微侧身。
眼前,是一座雕金大门。在灾凤的示意下,守于门口的辫发少年与另一个兵士左右一齐打开了那门,隐隐有金辉自开启的门缝中倾泻而出。
姜小满构象了许多场景。力拔山兮、所向披靡的西魔君,想必是威严凛凛端坐于王座之上,周身气势如山火滚滚,眉目间尽是不可一世的骄傲。
可唯独没料到,门扉大开时,映入眼帘的竟是——
一个高大如山的男子,顶着一对水牛角,正张开双臂,满面笑意,双目炯炯发亮。
“霖光!我想死你了!!!”
他大喊一声,双臂张得更开,竟要扑上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姜小满愣了一瞬,立刻往旁边一侧身,堪堪避开了那山一般的身影。
千炀扑了个空,讪讪地收住脚步,又低头打量她几眼。他拿出手比了比,姜小满的身高才到他的胸口,“咦,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个小不点?”
他又比到自己鼻子那儿,姜小满看了看,霖光以前应该是有那么高的。
红衣少女轻轻一笑,带着几分自信,“人不可貌相,浓缩亦是精华,我身形变小,敌方的目标也更小了。”
“哦!有道理!”红发壮汉猛地一锤手掌,“你素来不屑近身交锋,杀敌不喜脏了手脚,倒真是人小招稳。不愧是霖光,心思长远!”
他连连点头,满脸佩服。
一旁火鸾却在主君身后嗤笑出声,“是么?东尊主心魄伤残,换躯苟延残喘,也能有如此深思熟虑?”
姜小满蹙眉,正欲接话,倒是千炀转过身呵呵笑道:“哎呀,灾凤你不懂,霖光就是这般厉害!”
火鸾白他一眼。
姜小满趁机咳嗽一声,拉回他的视线,“对了我改名了,现在叫姜小满。你可以叫我姜小满,或者小满,或者姜姑娘,或者……”
“姜小满?”千炀眨眨眼睛,忽然像想到什么,猛地又一锤手,“哦!——是因为变成小不点了所以才要叫这个吗?小不点,姜小满,小白白。”
“……”
灾凤又噗嗤笑了一声。
姜小满瞬时脸一沉。她当然知道,“小白白”是千炀的曾经西渊那条狗灵“白麒”的爱称。
被叫成一条狗,她眉头一跳,火气瞬间窜起,指尖微颤,几乎要霖光上身。
好歹,她的理智终于压下了来自霖光的怒意。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算了,你还是叫我霖光吧。”
*
倒是没想到,千炀在她来之前竟一直在殿厅忙前忙后,召来西渊中顶尖的厨艺高手,早早摆下丰盛酒席,菜肴色香味俱全。红发男子满面笑容,热情招呼,执意邀请姜小满和青鸾与他、灾凤同席共饮。
这般盛情之请,姜小满自是却之不恭。在饭桌上聊正事,也如同从前在瀚渊的惯例,倒正合她心意。
酒过三巡,姜小满只浅饮数杯,却已理清了思路,见话题一度沉寂,便趁机直入此行正题:“千炀,我此番前来,实有两事找你相商。”
千炀也兴致正浓,豪迈一挥手:“但说无妨。”
一旁的火鸾停下食筷,警觉地抬起眼眸来,而她对面的羽霜也同样戒备地盯着她。两只鸾鸟似是本能对峙,头上的羽翅竟都竖了起来。
姜小满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轻咳一声,正色开口道:“其一,我要你与我一同,以神器控蛹物,暂缓破蛹之期。至于那些已破蛹之怪,需将其悉数引至西南山林聚集,避开东南人境。”
千炀口中包着肉还在嚼动,径直点头,“好!”
他虽未完全消化这番言语,但本着对霖光素来信服,想着既是她的安排,必定有助大局。五百年前的战场亦是如此,霖光与归尘筹谋定策,他皆一力配合,管动手不动脑,从不多问。
姜小满见他应允,微微颔首,稍稍放松了些。
她深吸一气,继续道:“其二……你不可再杀仙门之人。”
此话一出,不仅是桌上两人,身后站着的几个西渊守卫都齐齐侧目,面露讶色。
千炀吃完了肉,正端着酒坛豪饮,嘴里的酒汁都差点喷出来,“为什么!?”
他瞪大双眼,眉头上翘,满是不解。而火鸾则蹙眉,眼底显出几分不悦。
姜小满看了看二人,心思飞转。
霖光从前是如何与眼前这“愣大个”相处的来着?千炀虽然鲁莽,霖光的话却句句听从,且她从不与他细细讲解缘由——反正多讲他也听不懂,常常一声令下了事。
姜小满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道:“我的话说完了,你看着办吧。若是不答应我呢,那我便……”说着,她作势起身。
千炀的双眼瞪得更大了,灾凤眼皮跳了一下。
姜小满昂首站起,字正腔圆:“那我便再也不理你,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你自个儿玩吧。”
羽霜面色平静,也随之起身。灾凤看上去则要把筷子捏碎了。
再看那红发如火的壮汉,本就瞪圆的双目快要碎掉了,脸几乎快挤作一团,喉头一声“啊——”拖得老长,连声喊道:“不要啊!”
他两眼泪汪汪:“霖光不可以不理我啊!”
灾凤扶额,干咳一声以示提醒,谁料自家主君好像没听见,已急急地要去追离席的红衣少女。
姜小满心中暗喜,回过身来,轻抖眉毛,直面高大的壮汉,“那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千炀立在原地,嘴唇紧抿着,目光在姜小满和灾凤之间来回游移,投过去那视线分明是向灾凤求助。
“灾凤……”火红男子低声喃喃,带着些恳求。
灾凤重重叹息一声,仿佛心力交瘁,起身时脸上却倏然换上了冷若冰霜的神色。只见她微微一抖身上的华丽长袍,高贵傲然地朝这边走来。
姜小满悄然和羽霜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诚如羽霜之前所言——
【
“西渊之强,千炀尊主只是拳脚刀锋,而真正操控全局之头脑,却是灾凤。所以最终,咱们还是得过她这一关。”鸾鸟那时候一字一言郑重无比,“而她最麻烦的也在于——读心术。”
“当怎么办?”
“按理说,读取渊主的思绪乃大不敬之僭越,她过往因忌惮从不敢对您使出。但……如今以防万一,您还是保险行事,在她面向您这边时,暂时清空思绪,什么都不要想。”
】
姜小满深呼吸,清空思绪……太难了吧……不行这个也不能去想。
只见火鸾慢步走来,抬手将自家不顶用的主君支到一旁,换自己来对峙。
姜小满则微微摆手,示意羽霜稍安勿躁。她等着那比她高不少的火红女子立于身前,目光睥睨而视。
好在,灾凤凝视片刻,眼眸中并未见红光现出——她没有使出读心术。
姜小满微微松了一口气。
“东尊主,理由呢?”火鸾只是冷冷开口,“我家君上前世遭蝼蚁算计,屈辱战败,此乃第一仇;烬天身陨于天劫,此乃第二仇。凭此二仇,便是将五大仙门统统焚为灰烬也不足以解恨。东尊主若要我家君上停手,哼,不说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出来,恕我等难以遵从哦。”
千炀看着灾凤,又望向姜小满,点头如捣蒜。
姜小满冷笑一声,舌尖抵了下腭,回怼的眼神不急不躁,冷静中却透出倨傲威仪。她直视着灾凤那双火红的眸子,缓缓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句句掷地有声:
“第一,本尊上一世亦遭蓬莱暗算,含恨而亡。然如今仙门之人诞生不过百年,远离昔日仇怨,吾等与蓬莱之恩仇,又与今人何干?”
她略一停顿,字字凌厉更甚,“至于第二,乃是你未经与本尊商量便擅自盗取龙骨,妄图开启天劫,殊不知只需借蓬莱仙力施予龙骨,便可免去不必要的牺牲。烬天之死,纯系你鼠目寸光,急功近利之为,要怪,只当怪你!”
最后两字铿然落下,咬字间透出一股深狠,连羽霜都不禁为之一怔。她望着眼前冷然发言的姜小满,心头又惊又喜:纵然是提前演练的成果,但这气势,这威仪,浑然天成,分明就是自己那威风凛凛的主君!
眼前两人一个红衣黑发,一个红发金袍,彼此对望片刻,气势汹汹。
最终,竟是灾凤微微泄气,眼中那股锐气稍稍收敛。
姜小满乘势再上前一步,道:“灾凤,五百年不见,你倒是胆子变大不少,敢质疑本尊之策。虽如此,此间笼络族人,筹谋破界大计,你也确是煞费苦心,辛苦你了。”
她说着,伸手拍上对方的肩侧,力道不重,却让这火红女子禁不住身子微微一颤,后退半步。即便换了容貌,昔日东尊主的威压却记忆犹新,让她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火鸾眼神微闪,避开了她的目光,侧过头去。
姜小满轻轻一笑,不再理会,又走向那一旁的壮硕男子。
“千炀,我且问你,我决定过天劫的时候,初衷何在,你可还记得?”
红发壮汉眨巴眼睛,“寻归尘,救瀚渊。”
姜小满颔首,照霖光旧日姿态背着手,绕着他缓步踱行。
“不错,这依旧当是我们的首要之策。瀚渊乃我族基石,基石若毁,东山岂能再起,绿水又何以长流?上一战,我们倾尽万年积攒,兵将折陨大半。这区区五百年时日,便是天罡卫的精锐尚未齐整,如何能比当年更有胜算?”
她走完一圈回来,锐利的目光直射向千炀,“而且如今腹背受敌,归尘叛变残杀同族,不解决内忧,如何合力抗外患?听我的,救瀚渊为主,先找到归尘,莫要打草惊蛇。”
姜小满得把手抬得很高,几乎是踮起脚尖,才勉强拍到高大男子的肩膀,心中不禁暗叹,这大个儿真如一座山似的。
千炀望向她,满脸敬畏,迟疑间又朝火鸾瞥了一眼,可那自家鸟儿此刻早已败下阵来,垂目沉默不言。
他只得服从地点点头,咧嘴一笑:“听你的,全听你的!”
第163章 冥冥之中,仿佛都有关联
姜小满往那柔软的金幔床褥上就是一躺,整个身子都软软陷进去了。千炀也太会找地方了,这地方可真舒服!
先前殿厅中的几分紧张,直到此刻才得以松懈。
西渊君主的气场不是盖的,毕竟能徒手点燃神山之火,也能抬手将上万天兵焚得骨头都不剩。多亏了霖光记忆中自带的三分冷静与七分傲然,才让她得以处变不惊。
“羽霜,我表现如何?”姜小满得意地扬扬眉,微抬眼帘,看向一旁恭敬侍立的青鸾。
羽霜轻笑着:“换作以前,您多半早就把他们两个直接冻起来了。”
“我也想啊,可我现在不是冻不过嘛。”姜小满懒懒伸手一摆,半真半假地叹息。
说罢,两人皆会心一笑。
片刻沉默后,羽霜敛去笑意,缓缓道:“不过,即便您能控制水火双属的兵将与蛹物,也还是不够的。您也知道……最难驯服的那个是谁。”
姜小满上扬的唇角也逐渐收敛,眼神一沉。
她当然知道羽霜所指的是谁。
飓衍素来去留自如,行事不按常理,还谁的话都不听。就像一缕抓不住的清风,连霖光也从来弄不清楚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就连五百年前那场本该聚首的征天大战,也是说不去便不去了。不过此人本就难以掌控,他不去添乱,倒是合了霖光的意——可也因此少了最为杰出的协应相助,也确实是当年的遗憾。
思索间,鸾鸟再度开口伤口撒盐:“哦对了,琴溪先前来报过,秋叶已然切断了联系,决然不与您见面。”
姜小满笑出了声。
好你个飓衍,真是一点没变。
她索性手一摊,缓缓阖目,任疲惫感涌上心头:“现在莫说驯服他了,连他在哪都不知道。我昏睡时你既见过他,怎的不把他留下来?”
“我要是能把他留下来,他就不是南尊主了。”
姜小满浅笑一声,这话倒是不错。微微叹息,她将手臂搭上额头,指尖轻轻揉着眉心。
却听青鸾续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他的软肋,说不定能让他站在我们这边,一同对抗归尘。”
姜小满双眸倏然一睁,蓦地坐起身来:“什么软肋?”
羽霜目光微凝,缓缓道出两字:“风鹰。”她一字一顿,“是归尘所杀。”
*
姜小满睁大了眼睛,带着些不可置信。
“他不是被凌北风杀的吗?”
这可是仙门尽人皆知的故事。
她长在姜家十九年,自开始学术修道,知道有狂影刀这么个人起,他斩杀风鹰的英勇事迹几乎成了仙门传唱的传奇,师兄们时常提起,雪原居民的亲眼描述更是绘声绘色,怎一个令人驰往,岂能有假?
羽霜点点头,不紧不慢道来:
“不错,的确是凌北风给了风鹰最后一击。但据我打听得知,风鹰与他交战之时,便已经身中刺鸮的烈毒,飞行能力尽失,气力也极为羸弱。”
鸾鸟凝眉,手指轻抚颌间,似回忆着往事,“而风鹰出事的前几日,他曾去找过灾凤,说自己有要事需去见归尘。灾凤多番相问,风鹰却执意未说究竟是何事……可那一面,竟成了她最后一次见他。”
“所以我推测,风鹰必是发现了归尘的某些秘密,才会被他灭口。”
这回轮到姜小满沉思了。
霖光对风鹰并无太深印象,且她对南*渊一向厌恶,非要事从不踏足,凡事多由羽霜代为处理。而她姜小满所知的关于风鹰最深刻的信息,便是来自劫境冥宫中狗爷前辈的提及——风鹰在凡间的身份,竟是潜风谷的谷主。
潜风谷昔时以网罗能人异士闻名,听说不少仙门都棘手的事务他们却能接下,甚至凌蝶衣都去找过他们……说到这个,姜小满愈发觉得好奇,她当时便想问了,凌蝶衣去潜风谷究竟所为何事?
她抬起眼眸,看向羽霜:“风鹰在潜风谷做谷主之事,你可知晓?”
羽霜点点头,“知道,我找过他不少次。”
姜小满继续追问:“那你可知,潜风谷如今还有什么旧人吗?”
羽霜蹙眉思索,“君上问这个作甚?”
姜小满顿了顿,道:“劫境冥宫中,我欠下一个人情,然而斯人已逝,便是想找到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代为传达恩人的心意。”
羽霜闻言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开口:“属下对此所知不多。当年拜访风鹰时,也只见了他一人。再者,当年仙门围剿潜风谷,几乎将谷中人尽数诛杀,余下者皆被押走。若说还有谁侥幸存活下来……或许问问秋叶更清楚。”
姜小满闻言,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这不就陷入了死胡同吗?如今秋叶也好,飓衍也罢,根本见不着啊。”
说着,她朝羽霜招了招手,示意她将桌上的茶水递来。接过茶盏,姜小满仰头便是一口,凉透的茶水滑过喉间,将那隐隐干涩压了下去,眼中却似被点燃,眸光一动。
指尖轻轻叩击着杯沿,她低声道:“总觉得,有什么线索能将这一切串起来……冥冥之中,仿佛都有关联,但究竟是什么呢?”
羽霜想了想道:“那属下便让琴溪再加把劲,等找到南尊主,或许一切便会明朗了。”说着她伸出手,示意主君可以把空茶盏给她。
姜小满便递了过去。她又长长呼出一气来:“也是,空想也想不出个什么。”
说罢,红裙姑娘便直了身子一躺而下,抱住绒床上的软枕。似乎这一番思考让她脑中堵塞皆疏通开来,神色也变得惬意起来。
羽霜则颔首领命,去旁边收拾茶桌去了。
姜小满将头埋进软枕中,闭上眼,原想着能稍稍休憩片刻。可刚一安静下来,只余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她的心绪却随之翻涌,不安竟一点点浮了上来。
——有时候就是这样,她能麻痹自己,全力扮演霖光的角色,冷静且果断,万事以瀚渊为先。但只要独自悄悄静下来,来自姜小满那柔软而凡俗的心情便会不可遏制地涌现。
她睁开眼睛,闭不住了,干脆将头在软垫里蹭了几下,却仍觉不舒坦。
越是静默,她越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某个少年的身影。那张带着倔强的俊秀面容,那双偶尔露出狡黠却更多显露坚定的眼睛,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天涯。
却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归尘有没有治好他的伤?有没有放他回岳山?
他本不该经历这一切。若她不是霖光……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是不是已经顺利飞升成仙了?又或者,是不是如他所承诺的,执她之手,与她偕老?
可惜她从一开始就是霖光。甚至她与他的相识,都是从霖光的诅咒开始结下不解之缘。若她不是霖光,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真是缘起缘灭,造化弄人。
浅叹一息后,躺在软枕上的少女忽然开口:“让吟涛也加快一些,快点找到归尘……一日不找到他,我便一日不踏实。”
收拾桌面的青鸾愣了一瞬,又恭敬应诺了一声。
正此时。
“啪——”一声响动,门竟被撞开!
姜小满几乎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羽霜则挡在她身前,警觉地低喝:“谁?!大胆,不知道这是东渊君的憩所吗?”
待看清来人,两人才蓦地一惊。
“是你?”
“文姑娘!?”
*
短发姑娘穿着薄薄的鹅黄罗裙,乐呵呵地大步进了屋。她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奔向软床,轻车熟路地一跃而上,紧挨着姜小满坐下。
羽霜眉头一皱,正欲上前把她弄走,被姜小满抬手制止了。
那姑娘一脸笑意就要去握姜小满的手,悠悠然道:“姜小满,我一听说你来了,忙不迭就赶过来了!这赤焰宫太大了,找得我晕头转向的!”
姜小满任她握,略带意外地侧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梦语狡黠地笑了几声,“嘿嘿,当时是灾凤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她说这里绝对安全。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呀!我可以完全安静地沉浸下来写书稿……呃。”
说到一半,她才注意到姜小满的表情,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文梦语心头猛地一跳,笑容僵在脸上,结结巴巴地问:“等、等等,你现在是……姜小满,还是……霖光?”
她这可吓了个紧,原本的嬉笑瞬间褪去,手蓦地一送,又撑着身子拼命往后挪。冷不丁一转头,竟撞上了羽霜的冷峻面容,这下整个人僵在了床沿,不敢再动分毫。
姜小满倒是被她逗乐了,眉毛一扬,“你希望本尊是哪个?”
听闻这话,文梦语脸色更白了,即刻就从床上滑下来,“噗通”跪倒下来,双手伏地头不敢抬。
“东,东尊主!我……小,小人失礼,小人早已归顺瀚渊,方才只是因与您前身熟识,一时僭越,请您宽恕……”
四周一片沉寂,文梦语闭着眼屏息等待,忽听得床上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见床上红裙少女一脸得逞的笑意。
短发姑娘整个身子霎时软了下来,如脱力般大口喘息,双腿也似被跪麻了一般,啪嗒一松。
“哎呀姜小满,你真是吓死我了!讨厌!”
第164章 情至深处,可是什么都会不管不顾的
“这么说,霖光的记忆你全都得到了?”
文梦语眼中满是好奇与惊异,这下倒也放宽心,坐在床沿,端着一张娇俏的脸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姜小满。
无论怎么看,眼前人分明还是那个会说会笑、活泼可爱的姜小满。要说有什么变化,也不过是眉眼间不经意间添了几分沉稳,话语中透出一丝让人莫名信服的威严。
姜小满笑了笑,道:“不能说是全部吧,不过是匆匆过了一遍,有的记忆深刻,有的只是一闪而过。其实我这颗心本就是霖光的,她的喜怒哀乐我都能清晰感知,记忆反倒是其次。”
文梦语点了点头,挠挠脑袋,思来想去。又问:“那岂不是说……你既有她的记忆,也能感知她的情感,那这般和她本人还有什么区别?”边说着,还边掰起指头来。
这话一出,姜小满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微微一收,似在思索。
羽霜则安静地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二人。
片刻之后,红裙姑娘眨了眨眼睛,声音甜甜的:“非要说的话,二十年前是霖光,二十年后是我。虽然多出一段记忆,但我又不想因为那些旧事改变现在的一切,嗯,差不多是这样吧!”
文梦语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答道:“也就是说,比起霖光带来的影响,你更希望保持自己的个性和现在的认知。”
姜小满眯着眼睛理解了会儿,道:“没错!”
比起她一通形容,文梦语的说法显然专业得多,真不愧是落笔如神的行舟客。
“太有意思了,性格不会因记忆而改变吗?”短发姑娘双目炯炯。
“……”
姜小满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是否有所改变,旁人或许比她自己更清楚。在劫境冥宫的时候,凌司辰就说她变了很多,但她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
文梦语见她沉默不语,也不打算深究,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从前那个魔头唤醒了,一个不痛快把她挫骨扬灰了。
不过她此番来却是别有目的,于是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将话题牵了出来:“不管怎么说,霖光有的东西可全给你了……我之前可帮了你不少啊,把我心爱的男人都让给你了。这个人情,你也该还我点儿吧?”
她狡猾地抖了抖眉毛,倒惹得姜小满毫不客气地盯回去。
“你什么时候心爱过了?你那叫一己私利,强人所难!”
文梦语“啧啧啧”地咂舌,“我的天还说没变呢,姑奶奶你可真是比纯姜小满的时候坦率多了,说话直戳要害,我喜欢。”
“哪有你能说啊。说吧,想要什么?”
文梦语故作调皮地抿了抿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南渊主,飓衍。我想看看他的脸。”
此话一出,姜小满与羽霜不由得瞪大了眼,彼此对望,还以为听错了。
姜小满道:“这,这我怎么办得到?”
文梦语不依不挠地凑上前:“你可是堂堂东尊主啊,这有什么难的!我跟你说,这事我真的好奇了很多年了,从我十三岁起就开始日思夜想,翻遍昆仑的卷宗都没有记载,读遍百魔的记忆也得不到答案……你不能不帮我啊!”
说完还撒起泼来,就要赖上来。
姜小满试图讲道理:“我是东尊主,不是南尊主。再说,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文梦语坐直身体,一脸正经:“那不行,我自从在记忆里看过他第一眼起,就再也忘不掉了。再说,我还为他写了一本书呢!”
“?”
“《三界话本》啊,你最爱看的。乘风就是以他为原型,你不会……还没发现吧?”文梦语一脸得意。
姜小满顿时如遭雷击。
她感觉自己吃了屎,还是吃完多年现在才发现。年少最爱的话本形象,居然是以飓衍这厮为原型,这可真比给她一刀还难受。
她忍下说不出的辛酸与心痛,深吸一口气,努力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便是如此,恐怕我也爱莫能助。我们如今也在找他呢,他就是老死不相见,你说气不气?”
说完姜小满还摊开双手,作出无可奈何的模样。
文梦语不甘心地嘟囔:“怎么这样!……那实在不行,你给解解馋也好。”
“怎么解?”
“你就给我描述一下嘛,他到底长什么样?有多好看?生动一些!”
“天爷,我真的不知道啊!”
“霖光的记忆里总该有吧?不应该啊,霖光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啊!”
“你听谁说的,霖光才懒得看着他长大呢!”姜小满仰天长叹,一时霖光上身,极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还不如问羽霜,南渊她熟——羽霜,飓衍长啥样?”
一直没说话的青鸾被突然叫到名字,蓦地一愣,“我……我也不知道。”
姜小满一拍手,“看吧!我跟你说,第一次见他就戴面具了,霖光哪像你这样八卦,根本没心思去扒他下来看。毕竟,遮个面具也不妨碍他继续说话讨嫌。”
文梦语软枕抱在胸前,眉毛拧在一起,“妈呀,那太可惜了。”
“说不定很丑呢!不然遮什么面具?别再想了!”
“不可能!!!”
两人你来我往,说着说着竟嬉笑成一团,打打闹闹,笑声绵延不断,在空旷的室内回荡。
……
青鸾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前一幕,不禁微微张开了嘴。
君上,真的变了许多。
过去若有人提起南尊主,开头即是结束,她总会冷冷地将话题掐断,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可如今,竟然跟一个天外的寻常姑娘聊得这般上头,欢声笑语不断。
她摇摇头,浅浅一笑。
这天外,当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
羽霜这般想着,一直想到了次日清晨。
这一大早,姜小满已随千炀去了最高的山巅,用神器施法。而羽霜则选了稍矮一些的一处山石,在一棵繁茂的大树下驻足。周围依旧弥漫着山火烈气,热浪滚滚扑面而来。
远远望去,高大男子手中腾起一团跳动的橘色火焰,那正是神器“炽火”的威能。而矮小许多的少女今日一身白裙,手中持着湛蓝的冰簇,晶莹剔透,正是神器“凝冰”。
红蓝交织辉映,气息冲天而起,整个天幕也在变幻,四周暗风悄然涌动。
姜小满如今已得霖光的记忆,举手投足间自有几分从容,不用多言便便自晓如何操纵神器。羽霜安心地在远处观望,暗自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
——却有人兀自打破了这份静谧。
“你家东尊主,真是变了很多呢,二妹。”
羽霜斜瞥过去,说话的是站在一旁的火鸾。红发女子一手微遮眉眼,另一手随意垂落,眼神中带着几分玩味。她也立于此处,既能避荫乘凉,亦能观望远处山巅的两位君主。
羽霜轻轻“嗯”了一声,不欲多谈主君之事。
灾凤继续笑道:“没想到啊,竟能与天外蝼蚁如此毫无边界地欢谈漫笑。”
她说这话羽霜神情立刻变了。不用说,自己方才正思索的心绪被她大姐给读了。
“君上的朋友,不是蝼蚁。”她淡然道。
“呵,朋友?随便吧。”火鸾媚然侧首,自顾自话,“不过,改变太多未必是好事。譬如,若她太过流连天外,你难道不怕她会忘了族人,忘了从前对神山与黑海许下的誓言吗?”
“君上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外貌如何改变,她始终心系瀚渊。”
火鸾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色。
“哦,是么?”她嘴角带笑,微微挑眉,“可是,她对某只仙门蝼蚁倾注的心意,一定超乎了你的想象……不仅是你,甚至超越了所有东渊族人。你可信?”
“不可能。”羽霜冷冷回道。
火鸾掩唇轻笑,眼中几分妩媚几分作态,“哎呀,你看你,怎活得这般浑浑噩噩?便是我身在皇都,也听说了岳山凌二公子因拒娶未婚妻而被禁闭之事。后来呀,姐姐我与那新娘小妹交流才得知,你道为何?你的主君与那位凌二公子,早已两心相许,花前月下,至死不渝。如今,她借着东尊主的心魄,行这等腌臜苟且之事,你能忍吗,羽霜?”
羽霜别过脸不想再搭理:“那也是君上的私事。”
“诶呀!”火鸾不屑地轻啧,“你呀,可不要小看天外人的情意哦,深至极处,那是什么都会不管不顾的。”
羽霜这才终于转过头来,双眼微眯,“你是说,君上会为了一个外人,背弃瀚渊吗?”
火鸾再度低低地笑了几声。
不直接回答,反而顾左右言其他,话中别有深意:“凌二公子自昆仑失踪已近一月,他若死了,你倒可以安心了;可他若还活着,迟早是个祸患……希望你好好记住这一点。”
说罢,还拍了拍妹妹的肩。
羽霜眉头紧锁,目光中透出几分迟疑来。
可正在这时,两人的耳畔都不约而同响起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滋滋滋——”
鸾鸟对羽哨之音何其灵敏,当即皆警觉起来。
“是吟涛。”羽霜回过神,心底暗喜。
她面向灾凤,几分傲然又不失礼貌地一笑,“失陪了,大姐。有空揣度我家君上的心思,倒不如先管好你家那位,别在大事上徒添乱局最好。”
青鸾拍拍翅膀,化了形飞走了。
灾凤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爽地冷哼了一声。
*
这边空气灼热难耐,而百花村里,没了结界,冬季尾巴的凛冽便毫无阻隔地侵入,如刀刃般削人肌骨。
屋内,少年端坐于榻上,披散着黑发,赤裸上身,臂肌紧致结实,透出雪白如玉的光泽,胸膛微微起伏,沐浴在从窗外洒下的日光之中。寒冬冷气侵不入他的体内,却不妨他依旧神情严肃,浑身紧张。
素袍头陀则盘膝坐在他身后,闭目凝神,掌中运起一股浓烈的气息。没了结界,强劲的魔气在屋内盘旋回荡不休,低吟不歇。
凌司辰深呼吸几口气,听着普头陀掌中运气的“呲呲”声。
他倒没觉得寒冷,心却还是颤了一下。
沉默片刻,他终于低声问:“若我接受了这股力量,会如何?会变成魔吗?会……吃人吗?”
普头陀睁开眼睛来。
“少主与我相识多年,何曾见我食人?”
凌司辰不语,似有些讪讪。片刻后低声:“谁知道你有没有背着我吃。”
“……”
普头陀一时无言,倒也不去争辩,心中却暗自多了几分欣慰——少主倒比他预想的要冷静得多。
想来也是如此。凌司辰自小便不似旁的孩子,寻常孩童遇了挫折多半会哭闹,然而他却少有失控。小时候若是被人欺负或吃了苦头,总是默默吞下,暗自发奋,倒是条能隐忍的汉子。
即便是如今,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他们的身份,竟然也不过是沉默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三日,也就是今天,来到这前屋里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开门见山要求协助,解开心障。
无怨无尤,无惧无退。
普头陀心中不由暗暗赞许,微微点头,手中的烈气运转更急,炽烈魔气如流火般在掌间翻滚。
却听前方的人又道:“曾经有人问过我,如果她是魔,我对她的看法会不会改变……”他冷笑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道,“却没想到,这问题最后竟落到我自己身上了,呵。”
菩提不知道啥时候进屋来了,给香炉里添了点增加气息强度的辅料。
听到这话,随口半笑着道了一句:“能问这话的,莫不是那个姜小满?”
第165章 赏美景,尝烟火,好不逍遥
少年双眸倏然睁大,身子一僵,头立刻偏了过去,“你说什么?!”
菩提添香的手都僵住了,大冬天的,香炉那一点火星竟熏得他冷汗直冒。
凌司辰的目光越来越沉,眯起的眼眸如钉子般锐利,盯得菩提大气不敢喘,头也不敢抬。
盘坐在少年身后的头陀见状,赶紧插了话来:“少主勿惊,他不过是随口一猜罢了。毕竟,能让少主露出这般神情的人,恐怕也只有那位姜姑娘了。”
凌司辰不理他,视线锁着分叉眉道人不放,“你怎么认识姜小满?”
菩提不敢说话,岩玦慌忙又补道:“是我说的。少主可还记得岳山上与我说过的话?闲来无事,我就与菩提也提了提,毕竟少主的终身大事,我等也关心啊。”
凌司辰这才回头斜他一眼。
“你也是真够闲的,少聊我的私事。”他冷冷道完,眼底的疑惑这才消散,菩提那抹香也才终于添了进去。
道人暗自嘀咕:要不要这般敏锐?偏偏岩玦还叮嘱过,若说错一句话,最好立刻闭嘴走人,稍多一言或一举一动,少主都会立刻起疑。
君上明明性子散漫,心思也不算细密,这少主的敏锐倒不知是传自谁。
见凌司辰转过头去,两人才松了口气。
岩玦倒是觉得这东尊主说话蛮有意思,东渊君和那姜家小姑娘分明一个天一个地的性子,宛若猛虎与羔羊之区别,她却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倒真想亲眼见证一番,这新生的东尊主究竟是“变是没变”。
他接过先前话头,问:“少主,那您觉得自己会改变吗?”
凌司辰在前方沉默片刻,却逐渐攥紧拳头。
“力量无善恶,只是力量而已。我会让它按我的意志行事,所诛者为恶,所灭者为邪。”他缓缓开口,语气些许冷冽,“便是我身体里有一半的魔血,岩玦,我也要你明白——我永远不会是你们的人,也断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
菩提笑道:“你放心啦,我们不会去到处跟人说你是半魔的!”
岩玦狠狠瞪了他一眼。
头陀正色道:“自是如此。少主之心系仙门与天地,正如我那日所言,无论您如何抉择,我都将永远站在您这边。”
凌司辰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也不想辩驳,只将视线转于远处。
……
头陀手中烈气凝聚成一个旋转的气波球,内里翻腾的波纹带着凛冽的锋芒。凌司辰感到一只冰冷的手贴上了他的背,沉稳而有力。
随之传来头陀低沉的声音:“那么,少主,我要解开第一道心闸了。”
凌司辰咬牙:“来吧。”
虽这么说,心中却不由一紧。早前这二人就与他说过,心闸共有十二道,每解开一道,便会将心魄中的烈气释放出一些。然而他的凡体从未沾染过烈气的侵蚀,故是否能承受这股力量,依旧是未知之数。
每一道心闸都需要他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尤其是第一道,最为猛烈,却无可避免。
此时,菩提递过来一条拧成结的毛巾。
“咬这个。”
凌司辰默默接过毛巾,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将其紧紧咬在口中。
下一瞬,只觉头陀手指微动,一缕炽烈如焚的气息顺着掌心涌入他的体内。
烈气入体的刹那,凌司辰只觉一股如火焰般的力量瞬间冲击开来,沿着血脉四处燃烧,仿佛有无形的烈焰在体内四处撞击撕扯。那热流触及神经的瞬间,每一寸肌理都如被灼烧,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整个身体。
他双手紧紧扣住床榻,身子因痛苦而弓成一团,口中的毛巾已被咬得快要碎裂,压抑不住的怒吼从喉间溢出,变成了低沉的、近乎猛兽般的咆哮。
然而,比这痛苦更炽烈的,是胸中升腾而起的无名愤怒与恨意。
那是对自己的愤恨。天山之巅的记忆如闪电般劈入脑海——他眼睁睁看着姜小满被那战神踢入腹部、吐血倒地,她每受一分伤,他的心就如同被生生剜下一块,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这般连心爱之人都无法守护的自己,还有什么用!
倘若以凡人之力不能护得挚爱,那他便不惜化身为魔,哪怕付出所有,也定要夺回那份本该属于自己的力量!
抬起的脸中,却是青筋混着汗水暴起于面上,满眼血丝与倔强中透出决然。
*
凌司辰忍受着彻骨煎熬,仿佛心都被活剥出来。他从榻上翻滚至地板,手指死死抓住地面,竟硬生生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抓痕。
但此痛苦,旁人终究无法帮忙。
岩玦在榻上盘坐,双掌合十,闭目诵念,手背血管如虬龙般凸起;而菩提则站在远处,神情肃穆,颔首低眉,宛如见证着某种庄严的仪式。
若地上的人意志不够坚韧,或是体内气息不够顽强,很可能会肝肠寸断、筋脉崩裂而亡。而若他们贸然干涉,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换骨与气息的融合持续了许久许久。
直到那暴戾的烈气终于被他的躯体所驯服,融入每一根脉络,疼痛才一点点地缓解下来。
当凌司辰终于能撑起身子时,已是满身大汗淋漓。他就地而坐,胸口剧烈起伏,抬头望向那供台上的十炷香——竟然全数燃尽。
屋外的阳光已被黑夜取代,他这才意识到,这场煎熬竟持续了一整日。
少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起手臂时,却被臂上的红纹吸引住了目光。先前时隐时现的红纹竟逐渐加深,其间仿佛有气脉流动。
“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我有散发魔气?”
他仔细感受着体内气息流动。虽然这股气息强劲无比,与灵气截然不同,但却似乎并非魔气——因为完全没有另外两个魔族那样的气息外溢之感。
而体内的灵气也明显更强了,心脉跳动频率也有所提升,再不似从前那般断断续续。
菩提给他扔过来衣服,他却不急穿上,衣服揉在手里,继续好奇地看着满臂涌动的红纹。
岩玦看着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一番折腾,解开的心闸也不过才三道,再往下,怕是凌司辰的身体承受不住了。
“少主的体质独一无二。竟能容纳烈气与灵气相融并存,灵气的饱和性才得以掩盖了烈气之息。”
“那又如何?”
头陀沉吟道:“一般来说,烈气与灵气势同水火,会相互吞噬,体内只能存在一种。便是君上,也需借助药物才能激发烈气作战,且一旦使用,烈气便会强烈反噬凡躯,伤害极深。每每动用,便常咳血不止,幸而近几日休养方得好转,故少主才未察觉。”
“……”
凌司辰可不是来听他爹悲惨人生的,语气冷淡:“那为什么我体内便能同时存在两种?”
“问你娘去咯。”一旁分叉眉道人冷不丁开口。他摸了条凳子坐着,剥着果子吃。
“啊?”凌司辰没好气地冲他一瞪。
岩玦也瞥了他一眼,菩提赶紧收了笑意,悻悻闭嘴。
“不过他这话也不算错,”头陀叹了口气,缓缓道,“少主之所以得天独厚,正是得夫人所赐。”
“什么意思?”凌司辰眉头微皱。
“夫人……曾是蓬莱选中的新生战神,体内种有龙血神果,乃是神龙留存于世的血脉精华。夫人生育少主之时,血果神力尚未完全除去,便也将这神力传到了少主身上。你手臂上的红纹,便是血果之力的象征。”
头陀顿了顿,眉骨微微锁起,“不过少主体内终究没有血果,得的只是残存的气息。这些气息虽不具攻击力,但却足以拓宽脉络、加速血液流动、增强体魄,因而能让少主在承受烈气的同时,也保有灵气的护持。”
“母亲……竟是新生战神?”凌司辰听得惊讶不已,乃至于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了。
一片静默中,菩提“呲溜”地又啃完一口果子,视线不由瞟向岩玦。
岩玦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讲述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来:
“当年君上战败被俘,关押在昆仑地牢。蓬莱觊觎魔君之躯,竟设下毒计,用咒术将他的心魄与身体强行分离,心魄被嫁接到凡躯之上苟存,空壳之躯则被转移至天界,成了他们的傀儡。”
凌司辰听着倒吸口凉气,只觉得荒诞惨烈。
“后来,他们便把君上转移到了大漠,囚禁在名为‘兼玉城’的隐秘之地,关了整整三百年。在这期间,蓬莱正谋划培育未来的战神,每百年唤醒血果之力一次,以期能顺利诞生出全新的战神。而魔君心魄乃异类,与神龙之血天生相引,于是每一百年,都会有被种下血果的凡人进入兼玉城,与君上接触以激发潜能……可惜,这些凡躯都未能承受血果之力的激发,逐一暴毙而亡。直到——”
“直到这一百年,血果的承载者……是母亲。”凌司辰沉声接过话来。
“不错。夫人自幼天赋出众,灵力卓绝,便被蓬莱看上,种下了血果,精心培养她为战神之苗。然则,夫人她心性温和、不喜杀伐,纵有一身本事,也隐忍不发。蓬莱便以为是血果之力未能激发,故在她十八岁那年,带她去了兼玉城。”
凌司辰没再说话,听得格外专注。
头陀却蓦地笑开,“可惜啊,我那时在外执行君上交予的任务,这兼玉城我进去不得,也查探不到,君上又不肯说,故是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便也不知道了。只知道那七八年里,夫人与君上隔三差五便会见上一面,直至焚冲六七五年的那个夜晚,两人终于联手逃出了兼玉城,脱离了桎梏,远走高飞。”
“往后三四年,他们避开蓬莱的视线,比翼双飞,同历风雨,走遍五湖四海,赏美景,尝烟火,可谓逍遥快意。”
言及此处,凌司辰微微怔然:“那为什么……他后来没有陪伴母亲?”
岩玦的笑容渐渐淡去,叹息声里满是惋惜与复杂,“可惜啊,好景不长。最终,他们还是被蓬莱发现了。蓬莱竟以你的性命作要挟,逼得君上不得不签下和约。他以自身囚困芦城、永世不得出世为条件,换取夫人与少主的平安无虞。”
这句话落下,凌司辰的身形微微一震。他怔然片刻,眼底隐隐翻涌起波澜,一时想了很多,却又觉得一切都理不清、看不透。半晌,他才低低地吐出一句话:“蓬莱……一直想杀我?”
头陀点了点头,“不错,少主之资得天独厚,蓬莱唯恐少主取得力量,成为不可控的威胁。”
少年闻言垂下眼眸,双拳渐渐攥紧,沉默许久。他那一贯冷淡的神色多了一抹压抑的怒意,像是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沉沉不散。忽而,他自嘲般地笑了两声,声音低哑而苦涩:“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般缘故,他舅舅才想尽办法让他退离仙门。自诩除魔卫道、守护苍生,没想到自始至终,自己才是仙门正统欲铲除的祸害。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岩玦没有接话,目中满是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再度抬起眼眸时,凌司辰终是平静了些,问:“既是如此,那他如今为何又能出来了?”
菩提在一旁冷笑了一声,插嘴道:“还能是为什么?那自是因为你——”
“欸!”菩提话未说完,便被岩玦厉声打断,“如今局势不同了,天岛抓你在先,已算毁约,且其余魔君的现世也逼得君上不得不有所作为。”
头陀看着眼前一脸黯然的少年,目露哀伤,声音轻慢:“我知道,少主一直怨恨君上。但人生在世,风雨无常,许多事无法两全……而君上所做的,不过是尽力保护他所珍重之人,却也难免留下了诸多遗憾。”
他抿抿嘴,末了,却是和蔼一笑,“但有一点不会错,他在乎夫人和少主,超过了所有人。连我们这些老东西跟随他千年的情谊,都比不过啊!”
说罢,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菩提一眼,后者自也讪讪点头,无话可说。
一室寂静,只余烛火跳动的微光。
一字一句凌司辰听了进去,竟是百般滋味。
他曾经无数次诅咒过那个人,打*从心底希望自己生来就没爹。甚至那天他走的时候,也在想着这个人死外面最好。但听了岩玦的一席话,竟无端生出些说不出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去哪了?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凌司辰低声问,依旧带着几分不耐。
头陀笑容温和,双手合十:“去见一个老朋友,很快便会回来,少主无须担忧。”
“谁担忧了。”凌司辰下意识出口,却不再多说。
似乎仍旧没什么好感。
但大概,没那么希望他死了。苟且贪生一辈子,也不差这点时候。
*
大风呼呼地吹,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小雨,有节奏地拍打在枝叶上,发出密密麻麻的响声。
一条无人山岭上,深灰裘袍的男子顶着绵绵细雨前行,沾衣却不湿。他步法很快,沉稳中又有一丝掩不住的焦急。
这不是回家的路,只是他特意绕远,拐到了这条道上来。
远处,一道木桥横跨幽河,河水湍急,森冷寒楚。
桥中央,一抹紫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女子撑伞而立,伞沿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抹妖冶的下唇。
归尘眼神一亮,脚步更加快了几分。一边小跑,一边急不可耐地喊出声来:“吟涛!你托香霓送来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我画的那枚金蝶珠钗你当真寻到了?!”
伞下女子却未应声,伫立的身形亦纹丝不动。
及近,男子跨上桥后,朱伞才抬起,其下露出一双饱含愧意的明眸,唇间则微动:“对不起,北尊主。”
归尘立时停住脚步,面色倏然一变。
此间身后却闻得“刺啦”的响动,那是灌木被拨开的声音,伴着脚步踏在枯枝上的轻微脆响。
他霍然转身,便见黑暗中走出一人来。
来人是个瘦小的女子,一身乾红裙裾翩然,脚踏着棕靴。
月光洒下,才慢慢勾勒出一张沉静的脸,眼眸深邃如夜,隐隐却现森然杀机。
归尘低声念出她的名字:
“霖光。”
第166章 身为瀚渊人,这便是原罪
少女面色恬然无波,甚至不给归尘反应,手便一挥。
桥下水流立时翻涌而起,转眼凝成厚重寒冰,沿着看不见的空气向上攀爬,将那孤桥封入一方凛冽的冰牢中。
撑伞的紫衣女子微一点头,化作一道轻影,簌簌退入周围的林间。渊主之争,旁人不得涉入,此乃瀚渊最古老的规矩。
姜小满再走近几步,逼至桥头处,语气淡然:
“许久不见了,归尘。”
灰狐裘袍的男子倒退一步,却唇角带笑,“我们不才见过面吗?”
姜小满一双暗瞳没怎么眨,也不理他的调侃,自顾自说了起来:“我来找你,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桥上的男子道:“说来听听?”
姜小满目光抬起,“其一,凌司辰在哪里,他是否平安?”
归尘闻言,却低低笑几声,“那要看,是谁在问这个问题——是姜姑娘呢,还是霖光?”
“是姜小满。”红衣少女神色不变,沉定如冰。
归尘的目光微微一滞,似有一瞬的飘忽。但很快,他的唇角再次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目前很好,被我关起来了。但他后续还能不能好,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什么意思?”
“你答应我再也不见他,我就放了他,且保他日后无事。”
姜小满眉头一跳,更多的却是困惑。归尘没有拿人威胁她做某些事情,而只是简单地要求他们不再见面?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归尘依旧带着笑意,“路见不平罢了。好端端一个天外无辜少年,怎能被你这种冷血又偏执的怪物玩弄摆布?”
话音甫落,姜小满面色倏地一沉,一股冷冽杀意铺满眼瞳。
——怪物?偏执?玩弄?
这几个字如针般扎入她心底,搅动了本就隐隐翻涌的怒气。
但她却并未回应,反倒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语气更加低沉:“第二个问题,是霖光要问的。”她步步逼近,“你杀我旧部的理由是什么?”
归尘跟着退了几步。
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该死。”
两人目光相交,气氛紧绷如弓弦,连风声也隐约停滞。
姜小满双拳紧握,“该死?她们犯了什么罪?”
“身为瀚渊人,这便是原罪。”归尘漠然地答。
此话一出,姜小满瞳孔陡然收缩,理智再难遏制体内的怒气,手先做出反应,已凝出一道冷冽蓝光,高举过头,齿间则咬在一起:
“那你也该死!我这就送你上路!”
她话音落下,数道冰剑带着寒光疾速砸下,势如破竹。
归尘连退数步,脚尖一蹬桥栏,身形一转堪堪避开,落地时悄然往口中送去一物。
他转身蔑然,眉目似笑未笑,“想杀我?你也不过是凡躯一具,竟如此自信?”
对面红衣女子不语,一手抬前,一手挽后,双臂间凝聚出旋转的冰箭,唰唰两道箭影射出,直指对方。
归尘扬手便是一道气力强劲如铁,将冰箭生生弹碎,冰屑四溅。
不用想,又是那招,然这次姜小满察觉出了异样,她诧异道:“烈气……你怎么会使烈气!?”
分明也是凡骨,怎能生出瀚渊四相之躯才有的烈气?
四散的冰屑在寒风中扬起,裘袍男子发丝飞舞,处变不惊道:“在此处活得久了,自然要学会破局的规则。霖光,你还是太嫩了。”
说罢,他手中尘沙忽起,瞬间凝成一把折扇。优雅一挥,劲风滚涌,隔空化作一股巨力,直震得姜小满后退数步,红衣翻飞。
可她如何肯退?便是力不如前,东渊君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在任何渊主面前屈服。
随着少女低喝一声,湖面瞬间凝成一片晶莹冰层,而湖底之水也化作无数冰棱长枪,如白刃刺林,冲破冰面腾空而起,密密匝匝地朝裘衣男子猛刺而去,
此招名为“冰林穿刺”,是为当年霖光剿杀东渊蛇怪之招,毫无漏洞,防不胜防。
然北渊君何等人物?霖光的招数他看了千年,早已烂熟于心,起手便知后招,强的躲,快的防。见势避无可避,他眉峰微皱,双手拨开,折扇于胸前旋转,霎时变作一个厚重土球。土球刷刷裂开,化成无数细碎颗粒,与那冰刺一一相撞,碎屑四散,尽皆化解。
这一下用的烈气可生猛,归尘微微踉跄,脚下紧扣桥面,强作镇定。他捂住胸口喘了几口气,口中却不饶人:“霖光,就如五百年前一般,我便与你说一万遍你也不会明白……”
他顿了顿,重重呼吸几下,竟兀自笑了起来,笑声破碎而诡异。他抬起那瘦成骨头的食指,漫指四方,“你看看,天外这般美好,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到底是什么,给这些无辜的苍生带来了灾害?”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震怒如狂,竟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是瀚渊,是我们!瀚渊的存在,本就是一种罪恶!”
姜小满眸光一凛,声音压得仿佛从喉底挤出:“所以,这便是你不惜杀害族人、还妄图毁灭家乡的借口?”
怒意冲至颅顶,她手腕一翻,冰屑自掌间呼啸回旋,凝成数道冰刃飞出,奔向归尘劈扫而去。归尘见状,急急闪身侧避,但仍被冰刃划过右臂,撕裂开衣袖,却撞上归尘周身一层玄岩护障,发出刺耳蜂鸣。
红衣少女收回冰刃,冷冷地与他对峙。
裘衣男子捂着右臂,指节泛白似掐进了肌肤,却露出一丝哀痛,“霖光,和平与安宁,从来都伴随着代价,总会有人……不得不牺牲。”
可他话没说完便被姜小满打断:“那凭什么牺牲的是同族之人?!凭什么是他们为你所谓的和平去送命!”她几近咆哮,“你自己去死不就好,凭什么替别人作主生死!”
说得冠冕堂皇,就如同五百年前一般,自诩圣人,妄自作决议和,全然不顾的是万千族人征战的决意!
霖光不懂那么多,她更不懂,但她唯一清楚的是,胜负不可拱手让人,族人之命更不是草芥!
此刻,她双眸闪动冰蓝之光,杀意凌然,霖光的怒火在心头汹涌,她再也无法抑制。
归尘则沉默无言,缓缓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已是气息平稳,一抹金黄于眸间散开。
“你看,所以我才说,跟你解释你也不懂。”
*
冰封的空间内,却听尘沙与冰芒交错不绝,碰撞声不绝于耳。随着泥岩汇聚成锁链般的鞭影,呼啸之间竟将冰封罩子绞成粉碎。
桥上两人激斗正烈,归尘左闪右避,锁链又缠绕着向姜小满席卷而来,而少女则冷眸一抬,手中凝出冰刃,拂袖一扬,冰芒便疾如流星,直射向归尘的破绽处。
归尘本就无意死拼,趁势脚步一错,身子如蜻蜓点水般向侧面一跃,脚踏桥栏便要夺路逃去。
姜小满收了招却也不追,只是冷冷望过去。
只见归尘将将奔至桥端之际,忽见前方火光暴起,一团巨大火球呼啸而下,带着炽热气浪猛然砸向桥头,轰然一声,桥头顿时四分五裂,木屑与热焰激飞,照亮整片夜空。
归尘还没反应过来,一只铁足猛然踹向他胸膛,将他重重地踢回桥中。
他这一摔,头撞向了桥栏,胸口那一脚更是力道惊人,便是他周身的玄岩护障亦被崩得粉碎。
他扶着碎裂的桥栏巍巍立起,左右瞟了眼,冷笑一声:“千炀,你也来凑热闹了?”
只见另一头,火红头发的男子扛着一柄巨刀立于桥头,不似另两人,他浑身都是激荡烈气,水牛般的粗角高傲地悬于头顶,气势霸道无匹。
其实他没踢太狠,全是看在同族的面上,否则真加上全力一脚,归尘这凡躯估计就起不来了。
“归尘,这次你的观点,恕本王不能苟同。”千炀扯了扯肩上的刀柄,手一拂鼻子,哼了一声,“这回我得听霖光的,杀你去轮回,什么纷争仇怨,待回瀚渊一并清算!”
言罢,他便将刀柄一翻,刀锋直指桥中的负伤男子。
姜小满不动声色,也向桥中走去,指间轻勾,寒气顿生,细密的冰霜爬满整座小桥。
归尘噗的一声吐口血出来,血珠子挂在面颊旁。他却不慌不恼,喘息之后,只低低笑了几声,忽而越笑越高昂,张狂不绝的笑声在空中回荡。
他强撑着手掌贴向胸膛,沙尘自空中汇聚而来,填补了伤口的裂隙,嘴角则勾起戏谑之色:“二对一?千炀你变了啊,往日的‘公平对决’哪去了?”
姜小满怒斥:“闭嘴!叛徒哪有脸提公平?”
归尘倚着破碎的桥栏,仰头望向明月,颌骨淌着银线,笑得声如残息:“呵呵呵呵,放弃吧。我定然不会回去……不仅我不回去,你们最好也别回去,让那种地方早日衰亡才好。”
千炀则瞪圆眼睛,不敢置信,“归尘,不过五百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而这一句话,彻底冲垮了姜小满的最后的底线。
她双肩颤抖起来,眼眸冰寒,冷光如雪,浑身萦绕起的寒意似要将这天地冻结。她怒喝一声,左手覆于右手之上,一手摊掌,一手五指聚拢,摆出了霖光最为傲的“祝福技”的手势。
归尘的笑意瞬间僵住。
蓝光乍现,下一瞬,裘袍男子面上血流如注,那血竟从肌肤里汇聚成形,化作一只殷红的血手,狠狠反扣住了他的咽喉,钳制得他无法挣扎,连声音都发不出一丝。
耳畔一边是压低的女子之声:“千炀,斩了他!”
一边则是男子沉声回应:“交给我吧。”
归尘被自己的血扼在桥栏上,动弹不得。却听见刀锋划过空气的震颤,那是巨刀“焚鬼”移动之声,也是滚滚烈气嗡鸣之音。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玄岩心障是最后的屏障,他原本笃定,如今的霖光一体凡躯根本破不了。可如今焚鬼发出嗜血声响,他倒真有些慌了,双手死死抓住那扼住自己喉头的血手,拼命试图挣脱。
斜睨而去,眼见着那殷红巨刀已高高举起,在月光下闪烁着赤红的光芒。
*
眼见着火刀即将斩下,姜小满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霖光的使命就要完成了……之后呢?
这一念头闪过,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救瀚渊要紧,之后的路,之后再说!
这具躯壳会毁灭,但归尘不会。瀚渊人的心魄乃轮回之物,碎无形,灭无影,心亡形灭,心生形现。而归尘的心,定会重归北渊土脉的起始地。——正如霖光战死,便回归黑海之源重孕躯体一样。
土脉若得滋养,枯竭之地便能重生;百万初生子民的性命,便可得救!
成败在此一刻!
可就在火刀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呼啦——!”
狂风骤然拔起!
吹得桥上断栏曳动,吹得桥面冰雪尽退,吹得火焰迷了眼,吹得尘沙打了旋。
飓风之中,有叶片簌簌而落,旋转飘飞,竟携来一道迅捷身影——那身影轻若无物,一双白铁甲靴悄然点落桥面,竟未发一丝声响。
风势拦得巨刀斩不下,也逼得姜小满连退几步,本能地抬臂遮掩,隔着双臂缝隙,她艰难地睁开眼。
只见一头凌乱长发在暴风中心眼飘动,抬起的面上铁甲映着月光,眉间两道幽绿色的瞳光闪烁如林间暗火。
那矫健而柔韧的身躯覆着苍甲,似猛豹弓身轻伏,他一手稳稳揪住桥栏上的男子,一手卷曲撑地,仅仅是一停一动,不过眨眼间,只听呼啦一声如风升腾卷起,瞬息就没了影。
巨刀这才落下,却斩了个空。
不过须臾,狂风止息,待红衣少女与火焰男子能清楚睁眼看去,却见那桥上空空荡荡,只余破碎的冰屑随风飘落,寂然无声。
第167章 现在得杀两个了!
风卷尘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着受伤男子消失无踪。
这便是瀚渊最快的速度,来如疾风无声,去若残影无痕,竟让桥上只余冰屑飘落。
等反应过来,只剩下赤衣少女与红发男子面面相觑。
姜小满脸色陡变,转身往天边望去,“飓衍?!他……他搞什么!”
千炀说不出话来,左盼盼,右看看,直到确认已经没人了。偌大个子,摸头挠腮,憨憨地吐出一句:“我还没看清呢,小衍衍怎么越来越快了!”
这个怪异的称呼让姜小满白了他一眼。
她一点也不想感叹,只觉一口气堵得慌,咬牙切齿:“好啊,叛徒又多一个,现在得杀两个了!”
霖光的怨气积压在她心头,实在抑制不住,手兀自一挥,竟将脚下桥面劈成两段!
千炀吓了一跳,尚未反应便听一声巨响,两人随着破裂的木桥一同坠至冰封湖面,溅起无数冰屑来。
……
片刻后,寒风渐止,冰面静默。应是打斗已歇,灌木丛中才探出一个个身影来。
吟涛步伐迟疑,面上满是忧色,同时跟随的还有羽霜与西渊众人。
千炀率先一个大步从湖面跃回岸上,姜小满则步伐沉重,一步一声响地走了过去。
走在冰面上的是霖光,踩上岸的才终于变回了姜小满。
她刚踏上实地,就见一抹火红倏地凑到了千炀身旁。
“南尊主一向如此我行我素,还真是意外不断呢。”灾凤笑得媚然,手中端出一小盘东西,“君上受惊,来,尝点儿补补气力。”
“本王没事……嗷!真好吃!这是什么?”
“当地的特产果脯。”灾凤悠悠答着,看着千炀弓下来一口又一口,还手摸了摸他那头火红的乱发,语气像在哄小孩一般,“别急,慢慢吃,全吃完。嗯,真乖。”
旁边东渊君臣三人默默看着,姜小满盯了好几眼。越看越怪,从前霖光不觉得有什么,兴许灾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姜小满却怎么都觉得怪。
羽霜瞪了眼吟涛,后者无辜地摊开手耸肩。
青鸾转向主君,言语里颇为愧疚,“请君上责罚,属下什么都没带。”
姜小满看向她,眨了眨眼,摆手道:“没事,我不饿。”说着她又往千炀那边瞄去几眼,转身道:“算了,先回去再说。”
刚准备走,大地却忽然一阵剧烈晃动,站着的几人皆微微摇晃了一下。那边喂果脯的两人也停了动作。
“发生什么了?”姜小满皱眉。
羽霜和灾凤同时闭上眼睛,凝神聆听片刻。灾凤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些许轻松的冷笑:“哎呀,不太妙。”
千炀趁她分神赶紧把她手里的果脯一口闷了。
羽霜低声道:“是蛹物。”
姜小满神色微变,“怎么可能?水火双属的蛹物不是早已转移走了吗?”
“都是些土属蛹物,”灾凤接过话去,捂着艳唇,“看来,归尘这次受的伤不轻啊。”
*
北渊君的心脉牵动着万千土相蛹物,他一受伤,这些蛹物开始不受控地躁动,纷纷自那黄土中破土而出,咆哮着就到处窜去。
玄级魔碾土掀灰,黄级魔张牙舞爪,一路是烟尘滚滚,摧枯拉朽。
眉山边沿,村民正奉命撤离,可总有些人胆大包天,不听劝阻,两个猎户自以为机会难得,偷偷折返林间想猎些野味。
哪料野味没见着,倒撞上一头刚破蛹的魔物,那魔物形如巨犬,口生血盆大口,几只触须般的长刺从肩胛骨探出,正向两人扑来。
两个猎户一时腿软,竟跪倒在地,面如土色,惊慌哭喊。
说时迟那时快,将要在魔物张嘴扑下之际,半空中金光一闪,一道影子唰地掠过,带起狂风呼啸,棍棒之物横扫而出,灵气迸发,直将几头魔物的头颅切割而下。
巨物哀嚎着倒地,渐渐崩裂化作烟尘,一颗金黄魔丹自裂开的遗骸中滚落在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棍棒旋即回旋,被着地的金红之影抬手接住,又忽忽一挥,稳稳扛在肩上。
两个猎户盯紧细看,才见得那棍棒却是一杆红缨金枪,而来人英姿飒爽,分明是女子,却高大健硕,身披金甲,头戴红冠,好不威武。
女子朗声道:“此地危险,快随大队撤离,莫要逗留!”
两人捡得一命,连声道谢,又在女子指引下向着迁离的大部队去了。
司徒燕弯腰拾起魔丹来,放进灵气囊里收好,那灵气囊可大,已鼓鼓囊囊装满了十几枚魔丹,都是她一路杀过来的战利品。她深深吐了一口气,方才收起红缨金枪,站直身躯。
这时,身后紧随着有七八个修士稳步从空落地,收剑的收剑,收锏的收锏,直朝她这边过来。
秃头尊者上前来,看了那尽化飞灰的魔尸,满意地点头,“干得好,燕子。这片地界的孽物都杀得干干净净了,再往前就是眉山。等加护好眉山结界,便能保中原十六郡安然无虞。”
司徒燕拱手给师尊行礼,又往西南面更深的林里望去,“就是不知道魔物都潜伏在那边做什么……师尊,为何我等不一同杀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不可!”铁豹瞪了眼道,“那可是西魔君!断然不是单枪匹马、或靠几人之力便能拿下的!切莫要冲动,且等蓬莱指令。”
“蓬莱真的还会管吗?”司徒燕目露不满,“明明云海战神就在下界,偏偏一出事,就急急把人召回去,却不知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铁豹尚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一位赤膊大汉的修士冷哼一声,愤慨道:“那些老妖怪活了上千年,哪里还当自己是人?说什么天下苍生,不过是打着名头罢了,我不看好!”
此人是铁豹座下另一弟子,拳修乾允。
铁豹赶紧盯了过去,厉声打断:“隔墙有耳,切莫妄议神君!”
虽如此说,尊者一叱,却也没有再多训斥什么,只是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几分隐忍的忧愁之色。
众人收好魔丹,正待起步再去其他地方巡查,忽听得老远处一声急切的呼声:“这边!快过来!”
玄阳众人闻声而动,飞剑腾空,循着声音疾驰而去。山岭之侧浓雾欲盛,近了才见一弟子挥手招呼,另一手紧张地朝前方浓雾深处指去,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师尊!那边……那边全是魔尸!”
铁豹当即一马当先,落地后驱散浓雾,迎面而来却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浓重魔气。他怔了片刻,猛然加快脚步,接着其余人也赶到,一一落在他的身后。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浓密的树林中,横七竖八遍布着魔物的尸体。仅从眼前的视线所及,便至少有上百具魔尸,躺卧、倒挂,残肢断臂散落各处,一路铺展至密林深处。魔怪的黑血浸透了泥土,将整片林子染成了骇人的黑色。
这些尸身多数已在迅速挥发,化作浓烈的黑雾蒸腾而起,几乎笼罩整个区域。少数尸体未挥发干净,露出炽亮明黄的魔丹,滚落在满地黑血间,显得格外刺目。
“妈呀这是谁干的!连魔丹都不管?”乾允看着满地的魔丹愕然道。
铁豹眉头紧锁,沉声不语,缓步上前仔细查看,司徒燕也紧跟其后,眼中尽是忧虑。
魔丹之气腐蚀大地,毒害生灵,回收魔丹上交昆仑乃仙门规矩,这般不顾后果肆意妄为的只能是散修游道,可这杀的魔未免也太多。
铁豹蹲下身,指尖轻触地面,忽然眼神一凛:“不对!这是……四象灵刀的斩痕!”
“四象灵刀?”司徒燕一怔,旋即也上前去看。
此刀非比寻常,乃是云海战神昔时专为精进修炼所铸之神器。刀柄上镶嵌着四颗提炼灵气的绝品丹珠,挥刀之际,灵气贯通四肢百骸,所引之力能够震慑四方。然则,此刀一出,便会吸引潜伏中的魔怪聚集,甚至唤醒休憩中的魔物,使其为祸世间。
正因如此,战神功成之后,便亲手将刀封存,以免世间再起灾祸。
司徒燕眉目一凛,低声喃喃:“四象灵刀……此刀一直封存于锁仙匣中,唯有凌家宗主才有开匣之权,怎么会……”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难道是北风兄!?”
乾允疑惑,“狂影刀不是应在岳山守孝吗?”
“是啊,七七四十九孝日未过,他不可能擅离岳山啊!?”
铁豹缓缓站起,目光凝重,手下意识摸了摸他的光头,低声道:“这事不对劲。”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乾允,“乾允,你速去一趟岳山,看看是什么情况,凌北风还在不在那里。燕子,你随本座沿着魔迹追下去,找到这四象灵刀主人究竟是谁。”
“是。”司徒燕应道。
*
两人边追边回收满地的魔丹,循着一路残痕往前,不知不觉却到了悬崖尽头。
所有的痕迹——血迹也好,魔尸也罢,戛然而止。
司徒燕蹲下查看,只见几枚血脚印凌乱地留在悬崖边缘,尚未完全风干,显然时间不久。她抬头看向崖下,江水奔涌而过,涛声轰鸣,深不见底。
“他跳下去了!?”司徒燕语气里满是惊疑。
铁豹也蹲下身,细细摸索那些血脚印,指尖沾了一点血迹,放在鼻间嗅了嗅,又尝了一点,随即皱起眉头,“魔血,很新鲜,不超过一个时辰。”
“真是疯了……这可是湘江,一路汇到北海,他到底想去哪?”
铁豹沉吟片刻,“不对。”他指了指脚印的方向,“这痕迹不像是跳下去,反而更像是……多日不眠,力竭不支,直接摔了下去。”
“师尊,那我们要下去找人吗?”
铁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却摇了摇头。
“若真是凌北风,他已经不是在除魔卫道了——擅用四象灵刀不讲,甚至连魔丹都不回收!如今的他更像是怪物,只为杀戮而杀戮,早已不顾仙门之责……再找他已无益。”
言罢,他又重重连叹,“堂堂狂影刀,一代天骄,心智竟脆弱至此。可悲,实在可悲!”
第168章 二位尊主,缺一不可
“病倒了!?”
姜小满刚踏入赤焰宫,一脚未停,便听闻文梦语病倒的消息。
她面色一变,匆匆赶至文梦语的居处。推门一看,短发姑娘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扭曲,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姜小满急忙奔至床头查看,“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病倒了?哪里不舒服呀?”
谁料话音未落,一只手蓦地抓住她的衣襟。却见袄裙姑娘虚着眼睛,嘴唇颤抖着凑近,虚弱地竭力道:“姜小满……我要死了……都是你的错……”
姜小满蓦地一惊,“我怎么了!?”
“你……去见南渊君……不带我……”
“啊!?”
*
过不多时,文梦语被姜小满沉着脸揪了起来。
短发姑娘坐在床榻上,忿忿模样,也不装了。她理了理皱巴巴的袄裙,缠着姜小满非要她做个保证,下次带她一并去。
哪怕姜小满说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来,还真巴不得他没来”她也不依不挠。
姜小满看着她的模样,心里竟莫名松了一口气。
文梦语倒还是老样子,脑子里全是些鬼点子,但看得出来——她心情极好。
自从离开文家之后,她就像破笼而出的雀鸟,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容光焕发、爱玩爱笑,毫不拘泥,哪里还有半点宗族大小姐的模样?
也许自己真该跟她换换,分明她才更像个土生土长的瀚渊人一点。
思绪飘着,却听文梦语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当年夜良的梦里,南渊三军阵前,我远远看见飓衍回过头来——那一瞬间,清风拂过他的发,那眉目简直是两轮弯月——不,绿宝石!翡翠!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哪有你形容的那么夸张……”
“喂!姜小满,你有没有点审美和品味啊!”文梦语嘟哝着,“我不管,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把飓衍的面具扯下来,亲眼看看他的真容!”
“……你有点追求好不好?”
姜小满欲哭无泪。继年少最爱的话本形象崩塌后,年少最爱的著者也要崩塌了吗?
“是你没追求!唉,不懂得欣赏美的霖光,真是让人悲伤。”
“……”
*
“小蘑菇小蘑菇!听说你病倒了!”
这回又是红发壮汉急急冲了进来。
“搞什么,你没事啊!”
看到文梦语在榻上神采飞扬,他才哈哈大笑,放下心来。
千炀大步走过去,伸手拍了拍短发少女的头。他高大如山,文梦语和姜小满身量相差不多,坐榻上仅到他腰胯,这一拍显得颇为轻松随意。
“大王!你们去见南尊主怎么不带我去!”文梦语立刻抱怨。
“哎呀,小蘑菇,我们是去打架,又不是去玩耍。你怪弱的,就别凑热闹啦!”
千炀笑得豪迈,拍了拍她的头,一副毫无负担的模样。文梦语伸手点点他的粗胳膊,示意他别拍了,千炀还真听话乖乖收了手。
一旁的姜小满微微挑眉,“小蘑菇?”
千炀讷讷地指了指文梦语的短发,笑得开怀,“对啊,你看她这颗头,圆圆的,像不像蘑菇?哈哈哈!”
文梦语却也不恼,还伸手整理了一下刚才被拍乱的头发。
姜小满半晌说不出话。
说来,千炀只会和两种生物说话,一种是他认可的强者,另一种……便是他养的宠物。如今他竟然对文梦语如此宽容,甚至能接纳她住在赤焰宫,倒是让人觉得意外。
他这是把文梦语当宠物了?
文梦语见姜小满这边套不出话来,眼珠子一转,便转向千炀那边,笑眯眯地问:“大王,飓衍大人长得好看吗?”
红发男子眨了眨眼,竟认真思考了一番,随后豪迈一笑,“还行吧!虽然比本王差了点儿,哈哈哈哈!”
短发姑娘听了,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下次大王和他相见能不能也带我去?”
千炀叉着腰:“你多夸夸本王,本王便带你去!”
“没问题!大王威武,大王霸气!”
“好好好,爱听,多说点!”
文梦语干脆扯开嗓门,把“千炀大王威震八荒,举世无双”的话编成了段子,夸得千炀眉飞色舞,显然极为受用。
姜小满站在一旁,目光微敛,看着二人一唱一和,却是低头沉吟不语。
千炀是谁?屠戮青州,血洗文家宗门的魔头,仙门谈之色变的灾星。可文梦语呢,偏偏能和他玩得这么开心,笑容比在文家时还真切……还是说,对文梦语来说,比起仇人,他更像是“恩人”呢?
——真是作孽啊。
*
后来见文梦语无碍,千炀和姜小满也就回了赤焰宫的主殿,准备商议正事。
文梦语非要巴巴跟去,偏偏千炀还一口答应了。按理说,渊主商议机密大事的场合,旁人不得擅入,可千炀却毫无顾忌,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姜小满只觉匪夷所思,这家伙,真把文梦语当成以前的狗灵了?
到了主殿,千炀悠哉地往正中王座上一坐,优哉游哉吃起灾凤留下的果脯来。
姜小满想起来之前的事,找了旁边一张座椅坐下,认真跟他聊起来:“我且问你,你们出来的时候没商量好吗?飓衍他怎的如此鲁莽乱来啊?”
千炀嘴里含着果脯,含糊不清地应了句:“倒没有,他准备得可比我周全多了……”
姜小满一愣,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文梦语老实地在远处找了个角落,坐下磕着瓜子,时不时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得津津有味。
千炀道:“我正睡觉呢,结果小衍衍带着人沸沸扬扬过来把我弄醒了,说是小叶叶传音,我这才知道天劫打开了。后来才知道,小叶叶早就传过好几次音知会这次行动,可他愣是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秋叶传音?姜小满越听越不对,神色一沉,“所以,他早就知道了,你却浑然不知?”
千炀道:“那时我*忙着整顿神山呢,小衍衍他又不肯帮忙。他在南渊忙些什么别的事,我便也不知道了嘛。”
姜小满眉头越皱越紧,“等等,他准备得这么充分……莫非兽笛也在他那儿?”
千炀啃完了果脯,掰起手指头认真地数着:“嗯,兽笛,追云弓,还有降雷旗,都在他那儿。”
“千炀!”姜小满“腾”地起身,目瞪口呆,“你出来是凑热闹的吗?现在咱们拿什么跟他对抗啊!”
全是翰渊的宝器。虽不如四大神器,却也是能拿出来以一当十的战斗利器。是该庆幸还好炽火不在这二愣手里?不然保不齐也给飓衍顺走了。
而千炀却不以为然,“他那些玩意儿顶什么用,我们这边不是有你在吗?在你眼里,这些不都是摆设么?对吧?”
说着他还爽朗笑起来,让姜小满一时哑口无言。
她又不能暴露自己如今大打折扣的实力——昨晚那一役,她是被霖光的情绪控制了头脑,才勉强复现了“祝福技”控住归尘。那时几乎把脚趾缝里的灵气都榨干了,才硬撑到最后,这要让她心平气和地自己来一次,怕是难如登天。
“对。”她攥着拳头挤出一字。
姜小满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量。
飓衍会躲在哪儿呢?他这个人,心思缜密,做事又极为谨慎,可不像千炀这般招摇鲁莽。若他真要藏起来,十有八九是掩于人世,那要找他,定然比登天还难。
*
红衣姑娘这边沉思着,主殿大门便传来“咚咚咚”的叩门声。
千炀应了一声“进来!”,门开之际,竟是两只鸾鸟一前一后进了房中。
火鸾走在前头,霜鸾紧随其后。二人齐齐行瀚渊礼,向两位君主恭敬施礼毕。
灾凤随之从袖中取出一枚土黄色信卷,递上前来,道:“秋叶用转移术送来的——南尊主邀约和谈,后日酉时,幽州品香阁,房号千秋。”
千炀从她手中接过信卷,却是眉头微挑,指了指自己:“本王?”
灾凤不动声色地比出两个手指,“二位尊主,缺一不可。”
千炀从不看信,姜小满便走过来,从他手里夺来自己读了一遍,一时怔然得没说出话来。
竟还有这等好事?刚还在犯愁呢,谁料对方竟能自己送上门来,倒省得她一顿好找了。——而且时间距离如此短暂,不排除归尘与他一起的可能,牵制住归尘,不让他有机会回去伤了凌司辰就是最好的。
羽霜却在一旁蹙眉,“为什么是幽州?那可是仙城。”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呗。再者,天外有道是‘富贵皇都求,仙骨幽州留’,南尊主可是第一次出来,挑个最是稀罕的地方也不奇怪吧。”
灾凤随意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幽州可是东北之地,不管是离这儿还是离先前引诱归尘之地,都足有千里之遥。纵是我与二妹片刻不歇地飞,也需一整日……这南尊主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姜小满听她这般说着,倒也在思量。
这整个瀚渊能和四鸾相提并论速度的,怕也就只有飓衍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当初霖光才笑侃,风鹰怕是四鸾中最清闲的,主君从来用不上他。
羽霜却神情凝重,“此事只怕有诈。幽州可是昆仑地界,如今要进入其内,需通过仙门设下的最强结界,我等入内需自断烈气。君上如今凡躯自然无碍,但千炀尊主烈气磅礴猛烈,断烈气无异于自断一臂。”
姜小满也低头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摸索信纸。飓衍最强之处,便在于速度与未知的祝福技。她如今凡躯力有不逮,若千炀也丢了烈气优势,怕是奈何不了他。
啪——!
她陡然回过神,却是千炀一拍座位,猛站而起。
“哎呀小青鸟,有霖光在,怕什么诈!霖光现在不需要烈气也能出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诡计都是徒劳’——这可是霖光亲口说过的哟!”
“对不对啊!霖光!”这般说着,红发男子还一拍姜小满的背,那力气大得,姜小满拼命忍住才没将一股气咳吐出来。
“对,对。”姜小满咬牙道。
羽霜悄悄瞄了主君一眼,却是欲言又止。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文梦语在一旁默然等了半天,这时终于逮到机会可以插话进来了。她一双眼睛亮得像两盏灯,脚下一动直扑姜小满而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小满,我也要去!”
“不行!”
*
一日后。
一行五人终于抵达幽州城外。——两只鸾鸟,两个渊主,还有一个非要跟来的文梦语。千炀是答应得爽快无比,而姜小满几番折腾也不得不妥协。
不愧是仙家圣地,幽州的城门比其他城池的城门高出许多,巍峨耸立,皆由通体白玉而筑。
两边是两座巨大的石像,一边是温婉捧手的天女,另一边则是怒目持剑的神郎,据说,二者皆是上古时代九曲神龙化身的形象。
神龙无性别,时而男相,时而女相,时而明婉,时而嗔怒,传言其赐神力于凡间,指引最早的人飞升成仙。但这终究是神话,无人真正见过九曲神龙,更不知它是否如仙界所传那般真实存在。
但此刻一行人的目光却不是落在这两座擎天的雕像上,而是盯住了笼罩住雕像的金纹结界。
那结界如同一片浩瀚天幕,覆盖了整座城池,甚至向北蔓延至昆仑群山空域,隐隐连成一线。其间,天空中可见无数驾云御符的玉清修士忙碌穿梭,拼命维持着结界。
玉清门虽打架不行,织结界那可是无出其右的好手。
“幽州非常地,此结界极其敏锐,一丝烈气波动都会被探出来。一旦锁定烈气之源,会自动触发锁魔结界……君上可要小心。”灾凤凝神看着结界,回过头来时掏出一物给千炀,“而这断气的‘阻息丹’仅能维持三个时辰,到时候,君上切记一定要出来,否则就是瓮中之鳖了。”
千炀接过丹药,看也不看地一把丢进嘴里,爽朗一笑。
“你就放心吧,灾凤!”
第169章 雪驼花车
阻息丹效用过后会强烈反噬,且烈气是一点一点恢复,过程漫长又难忍。灾凤是敬谢不敏,羽霜则是坚持要吃,被姜小满拼命拦下。她好说歹劝,说自己能应付过来,才勉强将青鸾劝住。毕竟,千炀皮糙肉厚,受点反噬无大碍,她可不想羽霜也去冒这个险。
于是,两只鸾鸟另寻隐蔽之地暂作等待,而余下的三人便结伴朝着城门方向行去。
远远的,红发男子抬头看着那墙头,高大的身躯头都仰直了,“这么白啊!”
一旁的短发姑娘宛如活辞典,一本正经地介绍:“那自是。此城墙乃天山稀矿白玉所筑,温润如脂,相传上古时期修建耗时近百年呢。”
“哇,这么厉害!”没见过世面的大魔头感叹,“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姜小满在一旁无语:千炀这家伙,敢情先前聊的内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文梦语倒一笑,慢悠悠与他解释:“所谓仙城幽州,毗邻昆仑山而建,不同于凡间的府城,不设太守、府尹,而是由玉清门的白虎七星统管。来往的可不止五大仙门的修士,还有旁支道门、游道散人、甚至头陀僧侣,都会频繁来此交易、接任务、采买宝物等等。”
千炀听得新鲜,瞪大了眼:“没想到小蘑菇你不仅讲瀚渊故事有趣,连仙门蝼蚁的事也这般清楚!咦,莫非你进去过?”
“嗯,一两次吧。”短发姑娘颇为骄傲。
“那,里面都有啥呀?”
“嗯……仙家集市、奇异表演,丹药、法器、符印、蛊虫、灵宠、战奴——几乎什么都有得卖。若非你瞧见仙门修士穿梭其中,还真跟黑市差不多,哈哈。其实就是个花钱吃喝玩乐的地方。”
“唔哦!里面可以打架吗?”
“当然不行!”
这句话是姜小满说的,她也颇感兴趣地认真听着。
不得不说,这文三小姐倒是和凌司辰挺像,仙门知识信手拈来。估计就是太像了,两本辞典才互不来电。
不过说到这幽州城,其实她从小便一直神往此地。每每想同去时,大师兄总是推三阻四道:“想进仙城?门槛可高着呢!要查五行之术,修为不够不给进的,你就别去了。”
彼时的她又懒又废还不能说话,所以也只是想想罢了。
谁能料到,她人生第一次踏足此地,竟是与一个魔君同行,偏偏还赶上了戒备最森严的时期。
看看那长长的队伍,入城审查一人都要耗上好一阵,分明就是冲着伪装成人的地级魔来的——可如今祝福者都尽数回归主君阵营了,谁还扮成人进仙城找事啊……噢不对也不是没有,至少飓衍一个堂堂的魔君就在里面,可这看着他们也没查出来。
三人便往队伍末尾走去。
姜小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拍了一下身旁高大男子。
“千炀,收一下角,把头发变黑。”
“不要,我不收。”千炀头一偏。
姜小满脸一沉。
她当然知道瀚渊人以角为美,千炀比谁都爱他那对水牛般的粗角,定期上蜡保养得锃亮发光——可眼下不是非常时期吗?自己如今还没角了呢?
“都什么时候了,少废话,快收!”
“不要,全都杀了不就好?干嘛伪装成蝼蚁模样,多憋屈!”
“先前我与你说的你全忘了?”
“噢。”红发男子这才想起,又看了她几眼,犹豫了半晌才终于应了一声。他紧闭眼睛,死命用力,倏忽却睁开,嘟哝一声,“收不了……没烈气了。”
姜小满停住脚步。
两人也跟着停了,文梦语看热闹一般不说话。
红衣姑娘手中唰的一声亮起蓝光来,压低了声音,“蹲下,我来给你收。”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远处,突然传来男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城门前排的老长队伍里,那些打着盹的人纷纷醒神,齐刷刷地朝声音源头望去。久之,却见三道人影朝这边慢慢过来——两个裙裾飞扬的姑娘面色如春风,跟在后头的却是一个满头乱发、手捂着脑袋、身披红甲黑氅且高壮如山的大汉。
众人讶然:这是什么组合!?
*
好在一番折腾过后,三人总算成功进了城。
姜小满入城倒是毫无阻碍——不久前她的寻人启事画像被贴满了幽州城,几个守卫一番关怀问候便放她这个大仙门宗族子弟进去了;
文梦语则一双巧手早早给自己化了易容,自称文家退门散修,一手血蛊养虫心得是倒背如流,自然也畅通无阻;
最难的是千炀,他顶着一头蓬乱头发,却是雄赳赳昂首而立,目不斜视,守卫暗自吞口水。又听姜家小姐说他是“战奴”,体无灵力却力大无穷。此人看着不好惹,对其他人也不愿搭理,唯独对那姜家小姐却一口一个“主人”乖的很——正常人哪有这样的,众守卫自是深信不疑,便也放了行。
进了城,姜小满终于舒了口气:查什么五行之术,亏她信了十多年,又被大师兄坑了。
——
今日似乎还是仙城的节日,城里可热闹,人声鼎沸,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杂耍表演与贩卖的小摊。
三人走过时,路过的散修拍了一下旁边的同伴,指过去,
“哇,你看那人真高啊!是战奴?”
“得有九尺身长吧!我听道友说,那在岳山青州作乱的魔头也这么高呢……”
“嘘!这话胡说不得……”
路人被千炀的个头吓得纷纷让路,离他起码三丈远距离。千炀昂首挺胸浑不在意,姜小满见状赶紧把他拉过来,三人靠着边走,她可不想引来太多注意,生怕碰到涂州的熟人。
千炀则左看看,右盼盼,这也稀奇,那也有趣,偏偏正合了文梦语的意。她兴致勃勃地给他这解释,那介绍,直把自己当做仙城的半个主人了。
姜小满跟在后头,一边警觉打量,一边轻叹了声:“这里看着,竟没有一点魔乱的紧张感啊。”
文梦语闻言回过头来,“那自是,人间有话道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这幽州处极北又毗邻东海,大——不对,西南的魔头打过来之前,这里自然是最安全的。”她笑得眉飞色舞,看着心情好得不得了。
“什么青山东海的,你们在说什么?”千炀凑过头来,刚说完又被旁边什么吸引了过去,“哇,这个好好玩!”
姜小满跟过去看了眼,原来是火蝶术的纸偶戏,扮作两个小人演剧呢。这演的剧还不是别的,却是一出“云海战神大败西魔君”的老戏。千炀看得津津有味,却也看懂了,还煞有介事一句:“乱演!一对一本王可没输给过云海!”
姜小满吓得赶紧踢了他一脚,
“嘘嘘!你小点声……”她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连忙把大个儿拽走,“我们可不是出来玩的!趁现在赶紧准备一下,一会儿到了记得——”
姜小满话都没说完,耳边再度炸响千炀爆发式的惊呼:“唔喔!!!”
虽然从进城到现在已然见怪不怪,但这次长音拖得比以往更久,震得路人都纷纷侧目。千炀一声喝完不够,一把把文梦语也扒拉过来,手高高一指,“小蘑菇!快看!那是什么!”
千炀人高看得远,文梦语可看不见,找了个石台阶站上去,随即却也发出一声惊叹:“唔喔!”
千炀惊呼就算了,文梦语这老油条也惊呼?这下姜小满可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皱了皱眉,几步走到文梦语身边,也踩上台阶,顺着千炀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老远处人群簇拥中,却是一辆铺满红红绿绿的木车,由四匹高大健硕的雪驼牵引,那车厢没车盖,是敞开式的,前方一个赶车老翁,后方厢上坐着个明艳女子。那车头处都挂着五色琉璃铃铛,行进一路叮叮当当,车下人群纷纷让路。
确实光彩夺目,绮丽非凡。
“那是什么?”她不由也问。
“是雪驼花车!”文梦语兴奋道,“即便是幽州,也得赶上特殊日子才能见到呢。据说坐上那车,就能祈得一年祥瑞丰顺,百邪不侵!不过……”
她顿了顿,眉毛一扬,语气里透着点戏谑,“想要坐上去,可得回答驾车老翁的九九八十一道知识问答——如何?要不要去试试?”
“不必了。”姜小满苦笑,仙门知识车,这车分明是给凌司辰准备的吧!以后一定得带他来。
“太可惜了,来都来了……”
“又不是以后不能来了。”姜小满瞥了她一眼,“你也够惬意的,说好了脱离仙门后要沉浸式创作呢?”
文梦语眨眨眼,毫不心虚,“我有啊,这不是劳逸结合嘛!”
“我看你一直在‘逸’吧?”
姜小满叹息一声,又转向另一边的壮汉,“千炀,堂堂西渊君主,能不能别像没见过世面一般没出息……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西渊没这些玩意儿嘛,到处都黑漆漆的,不变强就会被黑暗吞噬。”千炀嘟哝着,转瞬又明媚起来,“而且我也不知道,天外居然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姜小满一时语塞。
都忘了,霖光第一次来人间游玩时,压根没带上千炀。
这火红的家伙第一次来天外便是交战,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被霖光安排着去打这儿打那儿。……原以为他只是个冷血无情的战斗狂,却没想到内里竟像个孩子,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和新鲜感。
——说到底,只把千炀当做一把“刀”的霖光,才是最可恶的吧?
她抬眼看了看远处的日晷,才刚到申时,时间还早。
其实多玩会儿也没什么关系,来都来了。
缓缓地,姜小满吐出一口气。
“对不起。”
人群正好沸腾,盖过了她的声音。千炀侧过脸,听到什么又好像没听清,“啊?霖光你说啥?”
“……”
姜小满的脸绷紧了,浑身霖光的气息几乎都在强烈拒绝这三个字。
霖光怎么可能说“对不起”?更别提对另一个渊主!说这三个字还不如让她去死。
“霖光,你刚才说啥啊?我没听清!”结果对方还非得追问个清楚。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眼角几乎抽搐起来。忽而猛地抬起头,狠狠吼道:“我说‘对不起’啊!你看你的花车啊!!!”
“嗯?为什么道歉?”
“没有为什么,我说错了,你也听错了!”
“好吧……”
花车叮叮当当地过,车上的美人儿撒着花瓣,人群跟着躁动,千炀和文梦语也跟着欢呼。
姜小满却微微笑着,忽然感到一阵放松。
第170章 谁要跟你和谈?
三人看了好久,直到那辆雪驼花车彻底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随后又漫无目的地逛起了街边各种门店。
文梦语和千炀一左一右,各自抱着一堆吃的,边走边吃,嘴巴都没闲过。
姜小满只买了一袋糖糕。她热菜爱肉,甜点则只对糖糕感兴趣,偏偏这家店,竟然卖的是肉!松!糖!糕!
——仿佛专门为她设计的一般。
好吧,本来毫无玩乐心思的姜小满最终也屈服了。
她心里仿佛一直有两个小人打架,兢兢业业鞭策她忙正事的“霖光小人”,和被美食诱惑着想敞开了享受的“姜小满小人”。
最终,肉松糖糕一出,“姜小满小人”胜了。
“哎,这种铺子就应该开到涂州去。”红衣姑娘咬了一口,边嚼边愤然道。
“不错哦!”身旁的短发姑娘也附和。
姜小满双眼发光,“你也觉得不错吧?”
“那当然!‘东魔君喜欢吃糖糕’这么有趣的情节,我要写进下一本书里,肯定能大卖!”文梦语乐呵呵笑了几声,才转过头,“嗯?刚刚你说了啥来着?”
“……”
短发姑娘边嚼着,边继续感叹,“尤其是在这座城池覆灭之前,东魔君还能亲自来游历一番——啧,还有比这更刺激的题材么?”
姜小满闻言一愣,“覆灭?谁要覆灭城池?”
“你们啊。”文梦语云淡风轻,又嚼一口。
姜小满满目疑惑。
文梦语慢悠悠地嚼着糖糕,“你们去找飓衍大人,不就是商议与天界决战之事嘛?这是仙城,资源充盈,自然也会是战场啦,不是吗?”
“没说要打仗啊?”
“不打?”文梦语顿了顿,咀嚼着睨过来,“不打仗……怎么,那等着天界来把你们杀光?”
姜小满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
只严肃道:“我想让两界和平共处。”
“和平?”文梦语噗嗤一声笑了,转头过来时却愣住,“不是……你认真的?”
姜小满点点头。
文梦语盯着她片刻,忽而失笑,摇了摇头,张口又闭上,却没再说什么。
“算了,不说这些了。”文梦语吃完了手中的东西,舔了舔手指,忽地一把抓起姜小满的手,“哎呀走走走,咱们去那边瞧瞧热闹!大王,你也快来呀!”
*
三人又逛了许久,终究有些累了,便在一家仙器铺子前停下随意看看,权当歇脚。
姜小满站在一旁,慢悠悠地嚼着最后几块糖糕。
文梦语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专心吃着没有注意,眼珠一转,抬脚靠近另一边的千炀,小声道:“大王,看我今天表现得好吧!您开不开心?”
千炀正在瞧一把奇形弯刃,闻言转头看她,豪气地笑了两声:“好得很!好得很!本王今天很开心!”
文梦语听了笑嘻嘻地又凑近一步,“那您可得如约带我去见那位大人啊!”
千炀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自然自然!”
他一面笑着应道,一面翻来覆去地打量手中弯刃。
可话音刚落,忽听“噗”的一声轻响,有什么轻微拍击声。他偏头一看,却见短发姑娘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正被姜小满一手扶住。
“啊!霖——”千炀一惊,手中物件都掉回了摊子上,“不是!……主人!你怎么把她弄晕了!”差点脱口而出魔君名讳,还好最后一刻想起了姜小满的交代,硬是改了称呼。
姜小满横了他一眼,目光示意周围,压低声音道:“啊什么啊!难不成你真打算带她一起去赴约?快过来帮忙。”
千炀顿时恍然,连连点头应声,赶紧过去搭手。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红衣女修支使她的“战奴”扛着同行伙伴,一路穿过人群,直去了一处偏僻冷清的街角客栈。
两人动作利索,一个付钱一个扛人上楼。千炀按姜小满吩咐把人塞软软的床榻上,又掏了点东西到她怀里,随后麻利地在床沿贴上护身结界符。忙完后,千炀拍拍手站起身,当当当踩着楼梯就下了楼。正巧姜小满也将钱结清,站在门口候着他。
“走。”她招呼一声,两人便迅速撤离。
*
安顿好文梦语出来后,姜小满抬眼瞧了瞧城中日晷,针尖正指酉时。二人便不再耽搁,快步朝那品茗阁而去。
路上,高大男子忍不住低低地冒出一句:“这样好吗?”
“什么?”姜小满侧过头。
“小蘑菇啊……她真的很想见小衍衍啊,都跟我提了几次了。”
姜小满闻言猛地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在开玩笑吗?飓衍是什么人?”
千炀也停住。
姜小满直视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得很认真:“你听好了千炀,文梦语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让朋友出任何意外,更不会送兔子进虎口。听明白了吗?”
“噢。”
高壮汉子应了一声。
姜小满便回过头,可刚继续走几步,又听千炀自顾自嘟囔:“小衍衍……有这么可怕吗?虽然他确实打败过你一次吧,可那个时候——”
“闭嘴。”姜小满的声音骤然冷下来。
吐出这两个字,完全是霖光的本能反应。
霖光在瀚渊几乎从无败绩……几乎。她与千炀打过九千九百九十九场,一场没输;与归尘对战四百场,平三百场胜一百场;可唯独南渊君飓衍,还是当时仅仅五百岁的飓衍——一个毛头小子,竟然就在她面前赢了一次。
只因他的速度太快——快得霖光根本来不及反应、凝结冰刃,就被他瞬间近身击中。
也是那一次,霖光意识到自己的薄弱之处:中远程术法的空隙,恰好被飓衍的极速克得死死的。从那时起,她便开始疯狂修行盾术与身法,这才重新稳住优势。
可即便如此,那场败仗依然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拔不掉的刺。
更何况,如今的飓衍已是瀚渊的叛徒,对姜小满而言,他不仅是污点,更是威胁。她对他真是一丁点好感都没有。
千炀感受到她周身气息的变化,识趣地没有再多说,只淡淡应了一声:“噢。”
好在品茗阁显眼,城中无人不知。
他们到了阁内,寻个小二问明千秋房号,得知乃三楼雅间。
两人当即点头,脚步不停,一前一后径直上楼。
楼梯吱呀作响,姜小满心中也惴惴不安。毕竟,这世上可没有正经吃饭的鸿门宴,如此明目张胆邀请两个敌人——更何况,对方是那位南渊君。
南渊君刚过千岁,按瀚渊年纪算还是个少年郎。但少年二字落在他身上,却令人半分轻视也生不起:
除了曾经“侥幸”打败过霖光一次,他身上有太多让姜小满无法安心的地方——其他三渊主好歹彼此底细摸得七七八八,唯独他,犹如一团迷雾:那令人惊诧的速度,竟不依赖烈气加持;而瀚渊人最强的“祝福技”则至今无人窥得其貌。
未知,总令人不安,就像他那面容。霖光老说:搞不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故是他们这趟赴约,多半得有诡计等候。
终于到了三楼,两人站在房门前,稍一对视,姜小满轻吸一口气,小心翼翼伸手推门。
门开一线,她便透过缝隙看到房中景象。
窗明几净,阳光洒落在青瓷茶盏上。
窗边靠坐着一人,一身修形的菉竹袍,腰间系着苍甲玉坠,黑发披肩垂落至腰,长睫微敛,眼尾一抹孔雀绿,头上三根翠翎发饰微微晃动。下半脸则覆着一阙黑银铁面,隐去半张面容,铁面勾勒出冰冷的下颌线。
此人姿态从容,双手闲闲地搭在桌案上,面前那青瓷茶盏未曾碰过,茶盖也未揭开。他那视线正对向窗外,恬静而安然。
姜小满心头一凛,双眼陡然一亮。
——这不是飓衍,还能是谁?
霖光的感知能力就是这般顶尖敏锐,哪怕姜小满自身还没意识到,她那颗心已然做出了判断。任你收了角变了发色,又或是变成其他什么样,神山黑海之脉一通,便能一瞬识出本真。
红衣少女唇角止不住上扬,宛如看到猎物一般。门推开发出声响,屋中人刚偏头看她,她指尖一勾,当即一片冰霜爬上窗沿,瞬息间将窗户牢牢封死。
飓衍听得动静,立刻又回头去看窗,姜小满却紧随一声令下:“动手!”
身旁大块头男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趁面罩男子侧头的瞬间,一把扭过他的手腕,将他面朝下狠狠扣在桌面上。只听“砰”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盏翻倾,茶水泼洒一地。
千炀蛮力是真大,飓衍扭动好几下都挣不开,被他死死拿住。一双眼瞳倏忽泛起碧绿的幽光,先侧上冷冷扫了一眼按住他的红发大汉,又缓缓回正看着身前得意洋洋的红衣少女。
他脸贴桌面动弹不得,语气却一如往常,冰冷中透着讥讽:“霖光,这便是你的和谈之道?”
姜小满嗤笑一声:“谁要跟你和谈?”
计划顺利得超乎预料,她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但眼下顾不上细想,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笑意不减,缓缓走上前,伸手将桌上的茶盏扶正。她手腕轻扬,那窗沿处的冰霜瞬间化作细水流回盏中,盈满之刻,茶水澄澈如初。
姜小满心情甚佳,索性伸展了一下手臂,转身随意坐回一旁椅中,依着霖光记忆翘起了腿。
目光锁着被钳制的飓衍,也不跟他费口舌,直截了当道:“同族一场,你我虽素来不和,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说吧,归尘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