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郑】EP24 雪地里铺着一张裹尸布

    文侪睁眼,将那苗嫂的面孔略微瞧了瞧,便笑着说起天气有多冷,实在是冻死个人。话声大,掩住了她的唠叨,他头也没回,迳自推门而出。

    他身上的衣裳单薄,给北风一掀,若非身子骨好,准得直哆嗦。

    这回他不打算去找戚檐,拐了个弯去了屋后的那方家院。

    ——他想碰个运气,看看这时能不能遇着方大爷。因为据方美所说,谜题四与那大爷有关。

    他走了运,彼时方大爷正在院门前蹓跶,手里抱着个婴儿,嘴里不住嘬嘬哄着。

    文侪将自个儿衣裳上的尘灰拍了拍,这才赔着笑贴近前:“大爷。”

    方大爷愣了愣,晃着孩子的糙手忽而停了下来,他看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还不待文侪答,他已又补上了一声:“你这沾了一身鬼的,为何不走?!非要老夫动手打你出宅不成?”

    文侪将腰屈了屈,说:“大爷认识我?”

    “薛宅里哪个人我不认识,忽而来了个大摇大摆的面生男人,老夫不用脑壳想都知道你是大少的未婚夫!”

    文侪又问:“那咱们素昧平生的,您是为何一见我就要赶我走?”

    “……这有鬼没鬼在身的,老夫我还分辨不出么?!”

    方大爷的一霎犹豫完完整整落进了文侪眼底,他摇头叹道:“大爷,我不能走的,我妈收了薛家人的钱,我要是走了,那可不就是小偷了?”

    “那关你何事?”方大爷很着急似的高声道,“钱是你妈收的,又不是你收的!薛当家从不做亏本生意,你若是跑了,他有千百种方法从你妈手里拿回钱!你再待这儿,若是叫鬼跑至他人身上怎么办?”

    文侪垂着眸子把那人的话都听了进去,最终舍掉那些花里胡哨的骂法,只留了内核观点——

    方大爷希望他走,他希望一个很快将被杀死,好同死人结亲的人走。

    文侪不能确认这想法究竟是错是对,毕竟第二日还存在个方大爷鞭打郑槐的固定事件。

    那大爷后来还叽里咕噜骂了好些难听话,文侪只哈腰一笑,走了。

    ***

    文侪适才在外头淋了一身雪,这会儿把雪抹作水往廊道里钻,没走两步便撞见了那衣装笔挺的戚檐。

    文侪的十指麻了麻,当时掐紧戚檐脖颈的触感似乎又浮上了指尖。

    他心里无端生了些怕——戚檐曾说过,其畜生不如的爸总喜欢那般掐戚檐和他妈。

    若他也因此被划入了那被戚檐痛恨的行列会如何?

    他该是毫无想法的,可他这会儿太有想法了,光是想了想就让他心泡了酸水似的。

    眼见戚檐倚着栏杆,斜睨外头白茫茫的乏味景致,好似没发现他来了。他于是先整理好情绪,打了声招呼:“喂——”

    戚檐没应。

    文侪便恼了。

    哪知他还没走到他身旁,那人先含着笑转过来,说:“从前美术部的朋友总夸我侧脸惊艳,大哥觉得如何?”

    戚檐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文侪甩了甩手,说:“你在铺子待了那么些天,有想着什么吗?”

    “有的。”戚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绘有三角符号的纸,拿笔尖戳了戳,“关于方家地下室的‘不死者’实验。”

    “由于目前在实验室之外并未发现其他有关古怪人体|实验的线索,那么我们眼下姑且将所谓的不死者实验视作阴梦的异化产物,而目前在郑槐的人生中,他所接触到的最为诡异的、足够作为异化原型的仅有——”

    戚檐把纸展开,在“冥婚”二字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大圈。

    “反了……”文侪蹙起眉头,又被戚檐笑着揉了开。

    “没错。”戚檐在那冥婚二字下打了个重点符,“那实验的主要目的是研究出能够在挖掉所有内脏后,依旧能存活的人,即所谓的“不死者”。而冥婚恰恰相反,冥婚要的是——在保证内脏都完好的情况下却已死亡的人。”

    戚檐看向文侪:“你还记得我曾说过那符号自打我们见过一回后,便像是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吧?”

    文侪点了头:“身上出现符号的人对我的态度皆很差。”

    “我回去想了想,在那个时代,什么东西最容易传播、最像瘟疫——想着了。”戚檐又一笑,“是谣言。那些生了符号者对郑槐说出‘男娼’诸恶语,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文侪摸着纸的软边:“这和那‘不死者实验’又有什么关系?”

    “嗳、那个红三角包裹着倒黑三角的符号,最开始可不就是在地下室的实验报告上发现的吗?如果它们出现在人身上意味着他们所接受的和所说的皆为谣言,那么,那符号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暗示着它所附着之物给出的内容是虚假的。照这样来分析,这看似残忍无道的实验参与人员,极有可能是同我们之前猜测恰恰相反的好人。”

    文侪点点头:“很有可能。那实验人员名单上唯独少了目前已被确认参与冥婚准备的薛母、薛当家以及薛有山、薛二少四人。”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单凭这些也仅能初步认为,这些人并未参与到冥婚事件中。若要明确作出他们是正面形象的判断,还需要借助其他线索来进一步佐证。”

    “还是大哥严谨。”戚檐笑着弯指蹭了蹭文侪的脸,“一个个来看的话,首先便是那疯瘸子花弘。”

    戚檐在纸上画了一朵五瓣小花。

    “之前咱们不是在花弘屋里翻着了他的‘忏悔书’么?正反内容截然不同,当初我们将正反内容分别判断作正常状态和发疯状态下的花弘亲笔书。在正常状态下,花弘希望郑槐‘走’亦或者同他一起自杀;在非正常状态下,则告诉郑槐‘那日’快到了,他跑不掉了——现在看来那忏悔书究竟暗示了什么还是很明显的。”

    “简单而言,‘那日’代表着冥婚之日,而不论是逃走还是自杀,都是摆脱冥婚的方法。当‘那日’到来后,郑槐将再也无法逃离。”戚檐停顿须臾,又补充道,“第一局花弘发疯时,不还说要郑槐和他穿一般衣服么?那人平日里只穿红衣,这恰能引申至大婚一身红。”

    戚檐说罢,在那纸上小花处打了个勾,而后又画了朵梅花。

    文侪瞅着那简笔画,说:“凤梅一见面就指着我骂‘呆子’,明里暗里戳着薛有山那事骂,面上瞧着也很是着急,大概还是希望郑槐尽快意识到冥婚之事的。”

    戚檐又打了个勾,随即迅速在它旁边画下一个长胡子的火柴人。

    文侪瞧了那画却犹豫起来:“方大爷今早想赶我走,应是好的,可他当初不还拿藤条抽我么?他这人有些两面性……”

    “那日可心疼死我了……”戚檐歪了脑袋靠在文侪身上,“只不过虽说他手段残忍,但倘若那大爷谎称郑槐身上有鬼,并希望籍此让迷信的薛家人放过郑槐,也未尝不是一个合理解释。薛家人多疑,听说郑槐不干净也不放人,那么他上手鞭打未尝不是给两头施压的好办法……毕竟此举很是羞辱人,这是明晃晃地给郑槐找离开的理由,也叫薛家人更信服郑槐身上有鬼。”

    文侪“嗯”了声,便在脑海中迅速将四谜题过了一遭,最终冲戚檐比了个“四”的手势,得到肯定后,便将白纸摊在栏杆上誊题。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期间墨停了,写不出,他还没把笔甩几下,笔便给那戚檐顺走了。戚檐笑嘻嘻地说:“你之前已解过那么多道了,这道题便由我来解。”

    文侪见他把笔攥得紧,想想又觉这回把握还算大,便说:“那你就写吧,写完不许跑,乖乖待着。”

    戚檐笑着没吭声,只想着一会儿一停笔他就跑,文侪他自个儿承受了那么多回电击,这回还想要同他共担苦痛?

    想都别想。

    他爽快地落了笔。

    【答:“棍”“鞭”指他人对“我”的恶行,如方大爷对“我”的鞭打、花弘欲带“我”去自杀、凤梅对“我”的恶语。前两句中的“只看”与第三句的“昏昏”则指出“我”的盲目与错认。宅中人早知冥婚一事,碍于薛家人,又不能同我直言,故而希望凭藉过激举动将“我”赶走。“我”却没能理解他们用心良苦,反将恩人视作了恶人。】

    戚檐写最后几字时尤为悠闲,最后的句号更是迟迟不落,专拿余光瞄着文侪动静,方逮着他略有松懈,长腿奋力一迈便遛了老远。

    文侪气得耳朵又红又烫,戚檐却还在跑,直跑到那纸上浮现一个红圈才站住脚。

    文侪这回倒是没动手打他,只是好久都把眉皱着,不打算和他说话。

    “眼下还有个谜团没解开呢,”戚檐眯眼瞧了庭前的雪光,又转向文侪,“当初郑槐得知薛有山已经死了后,依旧愿意嫁,为何后来又突然那般抗拒,不肯嫁了。”

    “黑雾虫的缘故?薛有山不是被黑雾虫上身后,便一副要拿刀杀了郑槐的模样么?他都那样了,郑槐会乐意嫁才怪吧……”文侪拍去身上沾的碎雪,“第一局在凤梅房间就有发现病历单,上边写的薛有山患了‘黑雾虫病’,可以从那病下手。”

    “病历……哦,凤大少也有那病吧?”戚檐想了想,“明早白小姐的花轿就入凤家宅了,咱们去拦了瞧一瞧,没准有什么新线索。”

    “他俩死得早,应该也是冥婚吧?”文侪琢磨道。

    “嗯,如果我们现在成婚,也算冥婚呢!”戚檐咧开嘴笑得明媚,被雪色一映,更是粲然生辉。

    ***

    三九天,拂晓极凉。

    文侪摸黑起身,刚往身上罩了个厚棉衣,便见了窗外戚檐的笑面。

    于是匆匆往外走,恰这时,唢呐自远处响起了。

    那曲乐分明是极喜庆的,可自打知道那二人是冥婚后,便莫名带上点阴恻恻的氛围。

    文侪一言不发地听着,想,死人喜结连理,也算得上喜事么?

    “大哥,早好哇!”戚檐将他扯出来,爽快打了声招呼,便将文侪的手捧进自个儿手中,“太冰了,小弟帮您暖暖!”

    确实很暖,文侪也没急着将两只都一并抽出去,单抽了左手,而后领着戚檐往外走。

    上一回,他们就是因为动作太慢了,到凤宅时那轿子已空了。

    白汽不断从口中呵出,俩人原还是在疾走,没一会儿便都大步跑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文侪忽然止步,戚檐假装没刹住车,给文侪来了个后背抱。见文侪什么都没说,戚檐于是歪头朝前看——

    雪地里铺着一张裹尸布,那上头恰躺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她直挺挺地躺着,面色惨白,双目都已浊了,蒙着层黄雾似的。

    就在她身边,跪着个没有脸的老头,老头咿咿呀呀地唱:

    “新嫁娘哟,嫁了个如意郎君!白事作红事,阎王送福熹!”

    第202章 【郑】EP25 花白的燕儿成对飞。

    那唱曲儿的老头没有脸,颈子往上是血糊的一团肉块。一个人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自然是看不见也听不着。

    保险起见,戚檐还是伸手在老头面前晃了晃,确认他的状态后,这才走至那裹尸布边。彼时,文侪已蹲身在布侧,瞧那白小姐的尸体了。

    文侪将尸体滚了一圈,见身上没有可藏东西的口袋,于是站起身,说:“能推断死亡时间么?”

    “手上尸斑很淡,应该还不及24小时。”戚檐朝四周瞧了眼,瞅见那大红喜轿便走过去,轻拨红纱幔,一股浓香随即呛出他几声咳嗽。

    有了那么个前车之鉴,文侪仔细掩紧口鼻,这才凑近红轿,虽然过程因那轿上坐了个颇逼真的纸扎小人而加了些惊悚的曲折,但那毕竟是个死物,戚檐掐了小人的脑袋便请文侪上了轿。

    “新娘子上轿哟——花白的燕儿成对飞——”

    那无脸老头倏地又唱起来,文侪见怪不怪,抱了那轿上的黑漆描金妆奁盒便捣鼓起来。

    戚檐掐着那纸扎小人站在一旁,紧盯着老头,大约半分钟过去,又粗鲁轿夫似的冲轿中贵人吹了声带着逗弄意味的口哨。

    他笑说:“哥,那没脸的老大爷过来喽!”

    文侪知道戚檐自个儿会解决,连头都没抬一下,单从从容容将各色胭脂水粉自妆奁中拿出去,整齐在一旁铺开。

    他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理该将每个大小胭脂盒都给打开瞧一瞧,可外头的动静显然不允许他那般做。

    “时辰到啦!清轿喽!”那老头一面扯下红纱幔,一面伸手进轿要去拽文侪。

    “您甭急,新娘子催不得呢。”

    戚檐一只手握了老头的手臂将他往外轻推开,回头见文侪点了头,遂一只手牵了文侪将人往轿下带,直待文侪站稳后,才松开老头的臂。

    “您忙吧,我们先走一步!”戚檐瞥了眼沉思的文侪,也没去管已站至宅门前的凤梅,转头便钻入了浓雾里。

    最后一声,他听那老头唱了一句——“漾亥晨,新嫁娘魂归西……今儿以至廿四哟!”

    每一局的这时候,花弘都会发疯咬人,重复的剧情没有再走的必要,为了寻个清净,俩人径直去了薛二少那间被俩小孩弄得一团乱的屋子。

    在那儿,文侪将一张摺叠作四方块的红纸给拆了开,上头写了几行清秀的正楷——

    【白小姐,而今聘书已下,吾目盼心思,只望您能嫁入凤府。白家世代仰仗凤家,应不愿就此恩断义绝,不相闻问。白小姐自当有所定夺,凤某且静候佳音。——凤某号亥书】

    “好一个威胁信……”文侪原想盖棺定论那凤大少是个不要脸的纨袴,竟想着要人陪葬,可转念一想,其中暗含的信息尚不足以轻易下定论,于是说,“这信究竟是不是凤大少写的还得再验证一下字迹,若当真是凤大少的字迹,那么死人写信便是阴梦的异化,指向凤大少主动要求进行冥婚。而若非凤大少亲笔信,那么恶人就是凤家血亲。”

    “除此以外,那信是在凤大少生前写的还是死后写的也很重要,也只有在凤大少死后写的,才能说明那信是在要求白小姐冥婚,而非正常求婚。”戚檐补了一嘴。

    文侪的指尖点向信尾:“眼下为12月,‘号亥’的话,这封信便是12月20日写的……刚才我听那老头唱说那新娘子是‘漾亥’死的,而今日是24号——也就是说白小姐死在12月23日,并在死后第二天被送至凤宅完婚。”

    戚檐一哂:“那么现在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凤大少的死亡时间,以及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凤大少的亲笔信。今晚那凤梅就要‘杀兄’了,先前咱俩都没有好好调查过凤大少的尸体,这次留心瞧瞧。”

    “这次哪怕凤梅拦着,我也得把他哥身上的兜儿给掏个遍。”

    ***

    天黑了,粮仓内光线昏暗,张皇失措的凤梅同文侪面面相觑。

    戚檐挡在凤梅与凤大少的死尸之间,他没有蹲下,仅仅微俯身瞧那身着红衣的新郎官手臂上不均匀的绿痕,半晌后绕至文侪身边。

    戚檐压低声说:“尸绿都蔓至手臂了,再加上腹部明显肿胀,这程度的话,恐怕要五日往上走,那么凤大少应该死在12.19日前,比那封12.20写的信要早。”

    “难办的是目前白小姐轿中的信还不能确定是谁写的,”戚檐拈动着那皱巴巴的黄纸,“我倒是乐意相信那是凤大少的东西,可……”

    “也是,可眼下哪儿还没被我们翻过?”文侪的视线擦过那面露惊恐的凤梅,便又挤出点带有安抚意味的笑。

    他琢磨着,将可能收纳凤大少物品的地儿挨个挑出来,在脑子里一处处扫,末了牵住戚檐的手便往外头跑:“若我没记错,凤梅屋里那有关黑雾虫病的病历似乎有她哥的签名,正巧她眼下不大可能回屋……”

    “跑吧。”戚檐反牵住文侪的手,奔上前来,“再晚点,那薛有山就要回来打扰咱俩了。”

    “瞎扯……”文侪抬了另只手拦住差些飘进眼里的雪点子,说,“他天黑才回家,眼下天可还亮着呢!”

    戚檐见他并不纠正他的暧昧说法,抿唇笑了笑:“咱俩啊咱俩,咱俩就该在一起一辈子。”

    文侪愣一愣,想到高中好友在同学录上留的一句个性签名——

    【兄弟一辈子一起走,有泪别怕流,兄弟替你擦。】

    文侪眉头蓦地一皱,果断道:“还是别了吧。”

    那狐狸闻言身子一僵,牵住文侪的手都散了好些力。

    文侪觉着奇怪,走上前看,却见那黢黑明亮的一对黑眸恰在这时转向他。

    戚檐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让了步,说:“那……我三天两头去看看你?以朋友的身份,这样也不奇怪吧?”

    那对狐狸眼照常弯着,文侪偏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奇怪。”

    或许是因察觉戚檐的低落,他又补充了句:“你想来就来,我也没说不能……”

    闻言,戚檐眉开眼笑起来,他大步跨入廊道,回头将文侪的手牵高:“假设我能活到一百岁,那我还有七十多年能追你,我年年生日都许愿你答应我,我就不信咱俩一辈子是朋友。”

    那小子是笑着的,可那话叫人听来却是又苦又涩,文侪不愿叫那人更委屈,只叹口气,说:“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将雪在廊木侧旁蹭干净,仰头看向那等候着他的戚檐,说:“就祝你长命百岁好了。”

    ***

    文侪起先还担心此时较上局搜索凤梅房间的时间早了不少,她屋内摆设恐怕会有什么变动,直到他照着回忆拉开了木柜的第四、五层抽屉,并成功从中取出两张病历单。

    那戚檐一怔,也没说理由,推开房门便往外去。文侪当他自有打算,没管,只将凤大少病历的笔迹同白小姐轿中书信对比了一番。

    ——笔迹相同。

    他正要下结论,又想到让病人自写病历一事的荒谬性,正愣着,戚檐忽而带着一身水汽进屋来,他将一封书信摁上了桌,笑说:“这是郑槐和薛有山的书信,我猜你应该想看看薛有山的笔迹如何。”

    文侪瞭然,便拿薛有山的字迹同他自己的病历比对一番,这个也对上了——病历确实是薛有山自个儿写的,那么那凤大少的病历也确实是凤大少亲手写的,即写给白小姐的那封信确实为凤大少“死后”亲笔。

    “靠、这畜生竟真是想要他心上人为他冥婚陪葬……”文侪喘了两口气,“白小姐真是倒霉催的——之前都将黑雾虫与杀妻联系在一块儿,如今既然已确认了凤大少是个主动杀妻的狗玩意,那么薛有山他……”

    戚檐晃了晃脑袋,说:“似乎还不行。杀妻不还有主动杀妻和被动杀妻么?不知道冥婚究竟只是薛有山他爹娘的主意,还是薛有山要求的。”

    文侪郁闷,将那被他打成卷的病历单在手上连敲几下,敲着敲着,戚檐忽而摸住了那两根纸棍。

    “怎么?”

    “那些透去纸背的墨团没了。”

    文侪甫一听,便忙把两张病历单往桌上摊开,只见盖在病情那栏的墨迹像是给什么吸了去似的,匀速地一圈圈缩小,最后显露出刺眼的几个大字。

    【病情:强烈的主动杀妻倾向。】

    戚檐啧了声:“这下倒是可以确定是——主动杀妻呢。果然要郑槐给他陪葬是他自个的主意,估摸着郑槐当初就是因为此事才不愿嫁吧。”

    “郑槐愿意嫁给一个死人,是那缺爱的郑槐为薛有山的真心所打动,是认为世上只有薛有山关心他在意他,所以哪怕薛有山忽然死了,那爱意也依旧能支撑他去进行冥婚,即嫁给死人薛有山。”

    “也正因此,到后来郑槐突然发现,冥婚便是薛有山一手策划的。薛有山并非意外身亡,而是早已死去,郑槐当然会疯……薛有山多爱郑槐……把好好一个人弄死陪他,这就是他的爱呐!”文侪拧着眉,“成、这下那道曾答错的谜题二就有修正方向了,我说郑槐为何要选取‘杀身仇’这般烈的词去形容薛有山呢。”

    “所以嘛,阴梦出现了两个薛有山,一个真实的薛有山,和一个幻想中的薛有山——薛二少。”戚檐耸耸肩。

    文侪呼了口气,便抓来了笔。他这次很是谨慎,笔往手上一握便再不愿意松。

    戚檐不争,蹲身下来,长指勾住文侪的左手,又把下巴抵去了桌上。

    那人一声不吭,文侪以为他在盯着笔尖看,把眼一斜,才知道那人在看他,见他看过来,还笑起来,浸了蜜似的,叫人以为他遇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有什么好笑?

    文侪不能理解。

    他只能默默将视线挪开,继续誊抄并作答。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答:后半句中,“杀身仇”指出于主观意愿要同“我”结冥婚的薛有山,生人嫁死人,即他要“我”为他陪葬,故而其中以杀身仇人来代指薛有山。前半句则表现了“我”对薛有山的爱意。“我”真真切切地爱着薛有山,哪怕得知他已身死,仍愿与他冥婚,不曾想将“我”引入这般非死不可的境地的却是薛有山。】

    “嗞嗞嗞——”

    四面八方传来极刺耳的电流声,亦是须臾,戚檐将文侪紧紧拥入怀中。

    第203章 【郑】EP26 鬼大概也不知道。

    电流声消隐于红墨连成圈的那一瞬,文侪松了口气,正欲抬手撩开划到眼前的碎发,却发现手重得拉不动。

    移眼去看,才知原是自个被那戚檐紧抱在怀里,以至于那人的骨骼都像是切破肌肤,粘贴了他的骨。

    “快些松开。”文侪挣扎着说,“方美当初说第一道谜题事关花弘,咱们若想弄清花弘的事还得到他屋里再走一趟。”

    戚檐仍未将文侪从怀里放出去,单努努嘴说:“难呢。那位花少爷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前听下人唠叨过几回,说敲他房门都不应,饭都是送到门口,他自个饿了会开门往屋里拿饭菜。”

    “啧、这就难办了,他第四日才上吊,眼下才第二日,总不可能蹲他两天吧……你到底松不松开?”

    戚檐给文侪狠瞪了,这才放开他,却又死性不改地牵住了他的手,起身便将他往外牵:“先去看看花弘的屋,若当真不肯开门,咱们还有的是地儿去。”

    “哪儿?”

    戚檐嘴角笑意深了些:“他自杀的那小院。”

    ***

    厚重的黑云遮天蔽日,这薛宅一向与夜幕争黑。

    戚檐摸黑辨路有点本事,文侪还迷糊着不知往哪儿拐,那人已在前头牵着他迈出了好几步。

    很快,一株老榆树的枯枝便显露出来,略显粗壮的树干叫坍塌的半面墙掩住了,显得病怏怏的。

    戚檐适才从一下人手里顺了个小灯笼,这会儿将灯笼往院内一伸,左右晃着确认其中并无什么要人命的玩意,这才将文侪往里头领。

    文侪嫌他磨叽,于是掰开他的手往一旁的废墟走:“上回花弘他是从这儿翻着的自杀用具,说不准……”

    戚檐闻言将灯笼挪过去,那黢黑之地叫灯笼一打便露了形——那儿哪里是墙塌下来形成的废墟,根本就是残肢断臂堆起来的肉骨堆。

    文侪探过去的双手僵了一僵,无奈说:“适才摸着的还都是石头堆来着……”

    “是梦吗?”戚檐没头没尾地说,帮着将顶头那些又粗又厚的断臂往旁边拨。

    “梦?”文侪将脑袋往下压了压,觑见断肢掩住的一个麻袋边,便抻长手去里头抓东西。

    戚檐倒不急着帮他把东西抽出来,只是摩挲起那些断肢上的茧,说:“这些肢体长短不一,形态也各异,相同点倒是不少。首先肢体还有余温,血也新,像是新割下来的,茧子看得也清晰,长得更是规律得不行——皆生在拇指和食指二指夹缝、食指左右……这是枪茧。”

    文侪费了好大劲,总算将麻袋抓了出来,喘着气说:“花弘从前不说他当过兵么……”

    “是呀,所以我说是梦。”戚檐微微一笑,“这个年代枪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花弘也没同可能会持枪的警察、土匪之类的有关联……眼前这些残肢只可能是战场上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哪里可能出现在薛家,且还是新砍下来的,恐怕这些玩意都是花弘心中噩梦的异化。”

    “战后创伤么……”文侪呢喃一声,便将麻袋解开来,一股脑往灯笼边上倒。

    ——一条长白布。正是花弘裁开后,热情邀郑槐一块儿自杀的那条。

    文侪啧了声,说:“这布好长,看看上边有没有什么东西。”

    戚檐点头,手摸上了那布,沿布沿捋着看。可直到二人起先摸着边角的手,滑去中间,碰在了一块儿,他们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

    “怎么回事……”文侪说,“关注点不对了?”

    他念叨着,在戚檐回身去捣鼓残肢堆的时候,视线忽而落去了那麻袋上。

    麻袋被他抓近了,他先是将那玩意的外观仔细瞧了圈,继而将袋子翻过来看它里头。

    谁料正是这一翻,那绣在麻袋底的三字便彻底暴|露在了光下。

    ——【文侪赠】

    文侪诧异:“这布是‘我’送的?‘我’送他白布干什么?为了帮助他自杀,还是为了邀请他一块儿自杀?‘我’在这薛家的日子都已很不好过,怎么还有闲情给人家送白布?”

    戚檐将那三字认真瞅了瞅,才说:“跳开郑槐的目的不谈,不管他究竟想不想要那人死,他赠布的这一行为已叫他和花弘之死脱不开干系了。”

    夜深,天也变得更冷,薛宅门前倒是喧闹起来。

    戚檐将手放进雪里揉了一把,借雪水把手洗了洗,便去给文侪搭把手,要扶他起身:“这儿估摸着不会有更多线索了,要想查探花弘屋子得等到他死后——再等等吧。”

    文侪借力起身,拍了身上雪,呼出口白的:“等吧。”

    ***

    第四日下午,花弘上吊了。

    戚檐和文侪直愣盯着,麻木不仁模样。

    死人见得多了,死得也多了,足有千斤重的死亡大事便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确认花弘已经上吊死了后,他们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怜悯亦或恐惧,而是——

    他们苦等了数日,如今终于没人能妨碍他们搜查线索了,也终于能将进度往后推了。

    确实冷漠,也确实不近人情。

    可在这般境况下,谁还能指责他们呢?

    他们在看不到头的委托中反覆循环生死,没有患上精神分裂、创伤后应激障碍,亦没有染上癔症,没有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还不够令人鼓掌叫好吗?

    原先仅仅是文侪在拚命赶时间,眼下戚檐也开始赶进度了。自打他得知他们有可能在完成所有委托并复活前就死去,戚檐便有些不安。

    ——他不乐意文侪受了那么多罪还没能讨到半点好,也不乐意叫自个儿的表白还没被接受便死去。

    鬼知道他在阴曹地府还能不能见到文侪。

    鬼大概也不知道。

    戚檐熟练地将文侪带入花弘屋中,而后踢了把木凳去堵门。

    “当初我们解迷还有几个线索没有用上……”文侪想了想,也没容戚檐动手便到映射地点将东西都给翻了出来,并将它们整齐在地上排列开。

    戚檐扫着地上物件:“一个装了死鱼的玻璃罐、一堆铁玩具、一封信、两张莫名其妙的纸条……”

    最先被文侪拿起的是那封满纸凄凉的信。

    他速速扫了眼,便说:“这信的大意是花弘读了不少书,立了远大志向,志在为军护民,奈何因战负伤,落下残疾,自觉拖了队伍后腿,决定主动离开。——这封信里,他遣词造句颇委婉,可字里行间皆是难过意思……看起来像是在暗示腿伤致使他理想破灭,壮志难酬。”

    戚檐听罢将那些铁制的刀枪玩具也一并推过去:“那么这些玩具暗示的大概也是花弘从军之梦。”

    他挪眼看向那条死去的锦鲤,又说:“这样说来,这死鱼指的也该是花弘自个儿吧?”

    “估摸着是。花弘的故事里并没涉及太多人。”文侪仍旧没有松开那封信,他将信递到戚檐面前,指着最后一行说,“瞧瞧这一句。”

    【家中拜鬼已成习俗,历那般凶险,乃是命中注定,还望这薛家府再无人鬼上身、断福运。】

    “这句重点在于‘鬼上身’的定义。对于读了不少书的花弘而言,薛家人欲进行冥婚的行为必然称得上‘鬼上身’。因此,花弘在发现薛家人试图骗郑槐结冥婚时,百般劝说他离开,见那人不愿走,又试图拉着郑槐一块去上吊自杀。这便是他实现‘无人鬼上身’的方法……除此之外,对于这句话,还能有别的理解。”

    文侪将花弘当初写的那一张正反大不相同的忏悔书在身前铺开,并指着“疯子”写的那一面,说:“花弘归家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疯病,这对他而言恐怕也不亚于‘鬼上身’,他会自杀的主要原因或许便是这疯病……但由于缺少证据,这也不过我个人的猜测。”

    闻言,戚檐拿起了目前尚未解开的最后一个线索——两张自人皮风筝中掏出的纸条。

    【衣锦夜行,牛头马面】

    【床头金尽,不净巷陌】

    “这纸条会有顺序么?”文侪探头去看,戚檐趁势搂住了文侪的肩,见文侪没反应,又歪了脑袋靠上去。

    “不好说。”戚檐想了想,“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第二张纸条的内容与花弘近来的生活状态完全相反。”

    戚檐抽了根笔来在纸条上画圈:“‘床头金尽’说明花弘生活贫困窘迫,甚至住在不干净的巷子里亦或者与‘不净巷陌鬼’相纠缠。可他分明住在这堂皇的薛家大宅里,他这屋中摆设也极其讲究,这俩点显然不成立。”

    “所以,我更倾向于——这两张纸条代表的是两种不同情况下花弘的心理状态。”戚檐将笔和纸条一并递给文侪,忽然想起什么,又把笔抽了回去,“那么目前最合理的想法当然是,他们分别描述了正常状态下的花弘和发疯状态下的花弘的心理状态。”

    “照这么说,这第二张纸条上的内容与现实偏差极大,该是发疯状态下的花弘吧?”文侪细细比对着两张纸条。

    戚檐没有否认,又伸手指了指第一张:“‘衣锦夜行’富而不露,首先花弘衣着低调,屋内摆设同其他人比起来也确实没那么奢侈,还算契合‘衣锦夜行’的意思。”

    戚檐的手指将【衣锦夜行,牛头马面】的后半句点了点。

    “‘牛头马面’指的是阴曹鬼差,常被借来喻指丑陋、罪恶之人。这句话若真描述的是正常状态下的他心理状态,那么他将自己视作‘牛头马面’,足以看出他对于自己不时会犯病发疯,甚至咬人的状态的极度厌恶。”

    文侪还没来得及点头,戚檐却忽然瞧着窗子以外瞪大了眼。

    下一刹,戚檐将文侪扑倒在地。

    文侪已无心去管那人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有多少,单屏息看向那扇合拢的窗子。

    就在那窗子以外,有一只极黑极大的眼,正在昏夜里盯着他们呐!

    第204章 【郑】EP27 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那硕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一声细弱的话音自被捅破的窗户纸中钻进屋中。

    戚檐听见他在说:“错了、错了……你不该这样对我……”

    几乎是一瞬之间,文侪身上重量蓦然减轻,他甚至没来得及伸手攥住戚檐,那人已冲出屋去。三秒后,文侪听见了戚檐低沉的骂声。

    他从地上爬起,快步跨了门槛出屋,便瞧见了被血泼得红艳艳的墙。邻近的窗子也没能幸免,粘稠的血染浊了木窗棂,窗沿仅留下一个血红的掌印。

    那掌印比文侪的略大,又比戚檐的略小,俩人并不能迅速地将其映射到某个人身上。

    “能是谁的……”文侪抬手擦了擦那血,发现那东西半分抹不开,便说,“会是花弘的么?”

    戚檐笑了笑:“他人刚死,总不至于专程爬回来吓唬人吧?”

    文侪挑挑眉,也没抓着那突如其来的惊吓不放,领着戚檐回屋后,便拿了张白纸开始默写谜题:“只剩这一道了,想好了再作答吧,你上一轮应也在显示屏前瞧着了,不知是不是越来越接近重逢日的缘故,如今答错题很有可能会对我们的身体造成实际伤害。”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成。——把词拆开一个个来分析吧。”戚檐抓起文侪的右手,以查看伤口之名小心摩挲着他修长的五指,更趁文侪不注意弯指扣住了,“既然这道题与花弘有关,那么宾语‘野魂’大概率指的是就是花弘本人了,只不过应该会有条件限制。”

    “说说你的看法。”文侪发觉自个儿一抽手那戚檐便要嘟嘟囔囔地闹,眼下赶时间,没工夫同他吵,便任由他去了。

    “目前,花弘的特殊限定条件有三——其一,瘸了一条腿的花弘;其二,精神错乱的花弘;其三,理想破灭的花弘。”戚檐用右手指了最后俩字,“‘野魂’多代指荒郊野游荡无处可归的野鬼,这般状态,更符阖第三种情况,即因为从军抱负无法完成而迷惘的花弘。”

    戚檐自然地将文侪的笔顺到了自个儿的手中,点了点中间三个字:“‘没有脸’便是丢人,或者失去自我之意,符阖第二种情况,即花弘染上癔症,在发疯状态下失去了正常的自我意识。”

    “‘放跑’就很明确了,大概有一定偏差的是‘放跑’的理由,我先试试看。”戚檐冲文侪咧开嘴,“大哥这么厉害,就别抢小弟的功了。”

    文侪什么也没说,只默默伸手去夺笔,见抢不过戚檐,便没再多做什么,仅倚着戚檐坐稳,做好了在戚檐写完后将他抱住的准备。

    戚檐见他那模样禁不住笑了笑,随即挪来文侪的纸落笔——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答:“野魂”指代从军抱负无法完成,理想破灭的花弘;“没有脸”暗示花弘受癔症影响,精神层面出现问题,一定程度上失去自我的控制权;“放跑”代表“我”协助花弘自杀的行为;“我”因同情瘸了腿无法实现个人抱负,且深受癔症所困扰的花弘,选择了协助花弘自杀,却因自身的这一行为而心怀愧疚。】

    文侪在戚檐停笔的刹那转向戚檐,那狐狸却是早有预料的张开了双臂。

    “既然要抱,姿势更标准些会更好吧?”戚檐笑着,斜眼瞥向那张白纸上逐渐扩散开的红,“看来好运降临……”

    倏忽间,戚檐好似听着了什么,也是那刹,他奋力将文侪从怀中推了出去。

    电流瞬间自戚檐的右手传遍全身,心脏顷刻停止了跳动,第二股电流穿身过时,心脏又复起跳,来来回回,直叫戚檐仰面倒地。

    文侪扑回去时,电流已经不能导至他身了,他唯能徒劳地盯着戚檐浑身抽搐,好一会儿过去,那人才得以喘过气来。

    “靠……”戚檐下意识地看向文侪手中的答题纸,却见上头分明画着个醒目的红圈,“不是对了么?”

    倏忽想起什么,他低眉看向哀怨的文侪:“哥……”

    文侪生了气,虽还是将他扶起,却是冷着脸,没有开口说话。

    恰是戚檐想好了哄人的甜言蜜语要卖着惨说出口时,那木门忽然吱呀呀叫了几声。

    随后,两个圆滚滚的脑袋探了进来。

    “你们俩,随我们拍照去。”方美难得摘了虎头帽,这会儿却是用鼻孔看他们。

    “拍什么照?”文侪迅速换上待客用笑脸,并不打算解释为何他俩在一个刚死之人的房间。

    “斯丢皮,照相馆的老头已经到啦!你俩麻溜点!”方美拽了文侪的手便将他拉着往方家小院跑。

    被甩在后头的薛无平和戚檐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戚檐伸手牵了薛无平,还笑着说:“小宝,二哥带你飞。”

    言罢,他便带着薛无平冲了出去。

    原以为是俩家人的大合照,哪里知道进了方家门,问过那照相馆来的老师傅后才知道,那原来是方大爷找人来拍的“方家”全家福。

    方美纯粹是急着出去玩,又犯懒不乐意满村去找他爹他哥姐,这才抓了他俩去充人数。

    老师傅抬眼将他们扫了一扫又一扫,这才看向身侧那趾高气昂的小孩方美,问:“你家就这四口人啊?”

    “嗯哼,爹不养娘不要,兄弟叫‘良辰美景’讨个福气,俩大的傻冒是我大哥二哥,这小的魔头是我弟。”方美戳了戳薛无平的脸。

    “……”

    那老师傅无话可说,只得催促四人站好,俩小的坐在前边的圆木凳上,俩大的便站在他俩身后。

    “咔嚓——”

    白灯一闪,那老师傅眯着眼将照片端量几下,便收了工。

    方美急着出去玩,在屋里直打转,他一点不在乎那照片要多久才能出来,囫囵应了那老师傅的话便要往外走,得亏有薛无平拽住了那野马。

    这一通事下来,没找着半点新线索,文侪一时失语。

    戚檐却是径直走到那差点打起来的小孩面前,一只手摁在花弘脑袋上,问:“美君子,今儿怎么没戴你那宝贝虎头帽?”

    “服儿,我爹日后铁定要将那照片往家里挂,假使那相片里我戴着我弟的虎头帽,逢人问起那是他小儿子么?他这一时半会答不上,待客人回了家,可不得冒火拿棍子抽我?”

    戚檐笑了笑,别了那俩小子,却是挽住文侪的手,笑说:“那相片咱们是一辈子都瞅不见喽!”

    ***

    第五日,戏台又搭。

    文侪迈着沉重步子登台,在抓周之际又昏了头,双手不由自主掐上了戚檐的脖颈。他这回有了点意识,能听到戚檐轻轻吐出的“没事”二字,可那并不算安慰,因为他无法收回手去。

    ——那是根扎在文侪心头的刺,不断提醒他,自己所感受着的颈部脉搏与一人生命的消亡,皆属于戚檐。

    四分钟后,薛有山走来,慢腾腾地说出弄混云云。

    手松开,火在下一刻烧了台子。

    文侪没工夫难过,蓦然抓来了打更人手上的存盘纸。

    这委托的第一局,他没存盘,最后落得叫薛有山捅死的下场,这回若不存盘,恐怕也难以逃出生天。而在第五日存盘那轮,死况得以还原,所以他必须存盘,然后完美地去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第五日】

    ————【存盘点加载中……】————

    ***

    依旧是被雪覆盖的大宅,有个矮童子嘻嘻笑着等着向他发问。

    文侪照着上回那般答了,后来做的事也大差不差。

    先是躲花弘,后是躲诈尸的薛有山,再后来他被薛有山追赶至悬崖边。

    只把脚尖一旋,躺进柔软的床中似的遽然向崖下跌去。

    飞鸟惊,跳崖者粉身碎骨。

    ***

    “金子铺满地呦,囍字粘贴木。”

    “新嫁郎哟,你抬手,掀了盖头见夫君!”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骄阳似火,委托铺子里没有空调之类设置,仅有的几台电风扇都给搬去了卧室里。

    薛无平和方美二人都是个实打实的懒骨头,自然没意向去搬回来,甚至连张口让岑昀去搬都懒得。

    那方道士这会儿歪在五张椅子铺成的短床上,不停晃着腿。他手里拿着一张发旧的老相片,瞧着瞧着又笑起来。

    “看看看!都看了多少年了?”薛无平嫌弃地哼一声,只屈腰将身子往下压,要招薛一百过来。

    谁料那薛一百见状竟是嗷呜一声跑开了——它也怕热,当然不肯搭理他这穿长褂的,只去蹭那短袖短裤、分外清凉的岑昀。

    岑昀受宠若惊,这会儿脚跟种子埋地里似的,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跑了这位猫主子。

    薛无平撇着嘴正要回座,忽而看见外头两个被日光险些晒融的人影。他眼一瞪,忙将方美爱不释手的老照片夺过,一把倒扣在桌面上。

    砰——

    门开了。

    方美打了个响指坐起来,冲推门进来的二位吹了声哨,笑道:“两位爷的活虽办得利索,却是到底没能嚼透郑家那位二公子啊!——能活着从那死亡循环里出来,真真是瞎猫撞了死耗子,纯粹是运气好!”

    ***

    蝉鸣没有早晚概念,到了晚间叫得更是欢。戚檐抬手柄窗子拉开欲吹凉风,谁料风迟迟不来,嘈杂的蝉鸣却是一股脑往内进。

    文侪就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本子,还没来得及翻开。

    戚檐笑了笑,转而抢过那本子,说:“咱到檐下读去,屋内屋外都是蝉鸣,哪儿都吵,外头至少凉快些。”

    文侪嘴里还塞着戚檐适才硬塞进去的一块西瓜,这会儿嚼出来的汁水塞得两腮鼓鼓,骂不了他,只能随他去了。

    庭中月辉莹莹,戚檐抬脚将两张凳子挑来,美滋滋地拉文侪坐下,说:“读吧。”

    眼下那人一手扶著书,一手端着盘西瓜,这姿态是要文侪帮着翻日记。

    文侪愣也不愣,长指卡去了新写的几页,须臾便有一行大字挤入眼底——

    【《委托柒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

    ***

    【郑槐2022年6月22日书,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第205章 【郑】委托柒完成 我叫郑槐,生在1903年仲夏。

    【郑槐2022年6月22日书,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

    我叫郑槐,生在1903年仲夏。

    差些成了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我是1925年跳崖死的,自以为走得很潇洒。

    可我若当真潇洒,就不会在这儿落下这些苦字了。

    ***

    我一家四口,爹、娘和顶头一个大我六岁的哥。

    爹是喜欢咬人的畜生,娘是爱畜生的人。

    哥是那畜生窝里唯一的正常人,庇佑着我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

    1919年,我十六,我爹上山为匪,丢尽全家脸面。

    娘说,爹那是给土匪掳去了。

    起先我以为她是因好面子才如此对外人说,直到后来见她拜佛拜得诚恳,嘴里念的是“求佛祖保佑土匪放过孩子他爸”。

    我这才恍然大悟。

    ——她原来是真心以为那畜生是被迫弃良为匪。

    我脾气炸,忍不了,是哥他捂了我的嘴,说,弟啊,娘她也不容易,你就给她留一条活路吧。

    我停止挣扎,咸苦的眼泪将他的指腹泡得起了沟壑。

    *

    1922年,我十九,大哥死了,死得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哭,便给邻家老人揪去城隍庙帮忙扫地。

    扫地时也没发生什么,算得上有丁点印象的,仅仅是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少爷指了路。

    那位少爷不大懂礼貌,总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我满脑子念着我哥,哪有力气同他怄气,仅把头低了,思索把我哥埋哪儿好。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我哥是跌下山崖死的,尸体多半找不着了。

    埋,埋个屁!

    再抬头时那少爷已没了影踪。

    *

    我本事没我哥大,没法像哥一般挣钱养家,但在这小村里要养活两张嘴应也算不上难,可是我和我妈还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坏。

    我知道那是因为娘她把钱都拿上匪山给了爹。

    但我记得哥的话,要给娘她机会活,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死命憋着一口气。

    可哥似乎只想到要如何让娘活下去,没想过我如何才能活下去。

    *

    1924年新春刚过,忽而有媒婆上我家提亲,要我当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她拿着几张票子,说这还不算在聘礼里。

    我诧异不已,想着我们家只差家徒四壁,人地主家女儿怎么就能看上我。

    那媒婆抿唇一笑,说,虽说是要纳我为上门女婿,可是薛地主家这辈没有女儿,所以我要娶的——是薛家大少。

    我由困惑转为惊讶,正欲拒绝,娘她已接过了媒婆手中票子。

    于是我答应了媒婆的说亲。

    娘,保重身体,日后咱们就别见了。

    *

    1924年3月1日,我应薛家要求,搬进薛家老宅,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自那时起,我再没见过我娘。

    *

    1924年3月7日,我头一次收到薛大少的信件。

    那是封情书,或者说是他对我一见钟情的场景描述会更好,虽然信是写给我的,可我左瞧右瞧,还是觉得那书信更像是他自个儿情感的抒发。

    但我无法否认,我确确实实被他的文本吸引了。

    *

    我们的书信往来很频繁,有时我来不及回信,他的信也依旧会寄来。

    他总在讲述他从前是如何躲着偷看我,又是如何为我鸣不平,更多的是他有多么爱我。

    他的想法时常让我产生共鸣,我渐渐地离不开那些文本。

    我想见他,想拥抱他,或者说,我想拥抱我的知己,我在这世界活过的痕迹,和一个爱我的人。

    我爱上了薛有山。

    *

    1924年4月清明,薛家人皆到坡上扫墓去。我在那儿碰上了一个面生的跛脚少爷,听是薛当家二妹的长子,叫花弘。

    那人性子爽快,很是健谈,我们渐渐成了好友。

    他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胡乱咬人的疯子。

    可他每每提及他是个疯子,我皆会摇头,说我并不在乎。

    一点儿不在乎当然是假的,但我确实比常人要麻木得多。

    *

    1924年7月,是我噩梦的开始。

    先是有山的青梅竹马凤梅来找茬,她抱着臂拿污言秽语将我羞辱,骂我是见财眼开的糊涂虫,还说我要是不走,来日成亲后她也不会叫我的日子好过。

    我没搭理。

    可我害怕,害怕有山来日听信她的话,离开我。

    *

    那之后的某一日,从前总拿鼻子瞧人、把我当空气的方大爷忽而揪住了我的衣襟,藤条随即抽去了我的脊梁骨上。

    我来不及反抗,也来不及辩解,伴随着飞溅的鲜血,一声接一声“你小子叫鬼上身了”与“走,快走”入了我的耳。

    血在腰窝蓄起来,我躺在地上,眼皮子掀不开。

    后来恍惚间听到方大爷和薛母吵了一架,听清的不过二字“有山”。

    *

    没几日,府里又来了个姓岑的道人,他二话没说便将我塞进了个蛇箱子里。

    蛇将我的身子环住,像是凤小姐的难听话,又像是方大爷的藤条,重重打在我的身子上。

    我觉得他们是恨我,所以才想要伤害我,想要我死。

    可我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我要死?

    我不能理解。

    待到我被薛母他们救出时,我已没了意识。

    再睁眼时,榻边坐了薛当家,他说有山知道了近来府中事,要我们待你好些,来日这些事,保准不会再出现。

    我攥紧被缛,笑起来。

    ——我怎么能不爱有山他?

    *

    1924年10月13日,有山的生辰。

    可有山他仍是没回来。

    按理说府里大少生辰,纵使他人在外地,宅中也不该如此死气沉沉。

    我途径祠堂,听到哭声阵阵。

    心里咯噔一跳——有人死了吗?

    是有山吗?

    正要进去询问,那从祠堂走出来的老管事撞了我,吓了个一激灵,忙扯着我走远。

    他瞪着我,骂我说,谁准我来的,随后紧盯着我回了屋。

    我云里雾里,后来偷摸着去问了花弘。

    可他因受疯病折磨,完全听不进人话。

    仅在我情急问出一句“有山死了吗”时,身子遽然一僵。

    *

    1924年12月24日,我被府外一阵喇叭唢呐声吵醒,迷迷瞪瞪摸去宅外,瞧见了一支送亲队伍。

    那队伍很怪,我记不清细节,只记得它是肉眼可见的怪。

    便随口问了个停在薛宅门前的敲锣人,他哈哈大笑,反问我说还能是为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

    他便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听:“因为这是结冥婚!活人嫁给死人!”

    我给他的话吓得心颤,脚不由自主地倒退回薛宅里头,却撞着了方大爷的三儿子——方美。

    那刁蛮小子今儿不再逗我闹我,只问我怕什么,还说

    ——“你不也是结冥婚吗?”

    *

    我变得郁郁寡欢,其间花弘来找过我几次。

    彼时他的心理状态可谓是差到了极点,可我没有在意,我只在花弘将我的屋门阖上前问了一句。

    “薛有山他死了吗?”

    多半时候花弘都保持沉默,有那么一回,花弘张了口,他说,对,没错,早死了,快一年了。

    那是1924年12月27日,半个时辰后开饭,管事说找不着花少爷。

    我暗想不好,忙冲去了那只有我俩常去的小院,并撞见了上吊自杀的他。

    随我一道过来的下人们尖叫起来,而我在将他的脖颈从绳索上松下来后,因过大的精神打击,昏迷过去。

    *

    我再没见过花弘。

    他应是死了。

    是我的错。

    *

    我知道薛有山死了,可是我还是愿意嫁给他。

    没别的。

    就因为他生前写过的那些信,那些并非在同我交流的信件。

    我太渴望一个能把我放在心里的人了。

    那人死了又如何,生死殊途,我死不就能同归了吗?

    我渴望坚贞不渝的爱。

    我也给薛有山坚贞不渝的爱。

    *

    1924年12月31日,冥婚仪式就在明日。

    那夜我睡得早,睡得却不算沉。

    夜里忽而给人唤醒了,我勉强睁眼,瞧见的是薛无平。

    那小孩将一个大包袱丢给我,要我趁夜色逃。

    我将包袱丢远了,摇头说我不逃。

    他怒不可遏,说为什么不逃,我不是早知道薛有山死了吗。

    我说是啊是啊,可我爱他,他也爱我,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爱我,且不会害我。

    薛无平盯着我看了很久,才问我知道冥婚是薛有山提出来的吗,问我知道要我陪葬是薛有山的意思吗,问我知道拿钱收买我娘是薛有山的意思吗。

    他还说薛有山根本不爱我,他爱他自个儿,他只想满足他自个儿。

    天崩地裂。

    我再睡不着。

    我还流起眼泪。

    我说无平啊,哥有些困了,你走吧。

    薛无平瞪着眼睛要我和他一块儿走。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我走、我走。

    我压根没必要为,薛有山那样的人陪葬。

    *

    我牵着无平的手,跑,逃。

    我逃,我和他一块逃。

    我推开他。

    跳下了山崖。

    骨头破碎前,我看着渐远的苍穹,想到我爱的人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

    【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花弘

    问者:你还活着?

    花弘:当然活着,算是自杀未遂。

    问者:你知道郑槐一直误以为你死了么?

    花弘:不知道。我还没出院,他就已经死了。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花弘:我们么……患难之交?

    问者:据说郑槐曾帮助你实施自杀行为?

    花弘:这么说不大对。我那会儿精神状态顶差,你也知道的,癔症嘛,时不时就吐几句牢骚。我试图自杀的前不久同郑槐透露了那么点倾向,郑槐彼时情绪也不咋好,我知道他意识到了,但他并没有劝阻我,……大概就是因此,他才会觉得我的死和他有不小关系吧……

    问者:作为朋友,你知晓郑槐在薛家宅中的处境吗?

    花弘:说不知道当然是假的,但你也知道,我自顾不暇,没可能一直帮他。

    ———

    [花弘自述]

    我自小在薛家长大,衣食无忧。

    年少时最喜看大隋唐,视那“神拳太保”秦琼作顶天立地的真男儿,渐渐生出个济世救民的铁血将军梦。

    后来我打仗瘸了条腿,不愿作拖油瓶,便夹着尾巴回了家。

    我有俩表弟,薛有山是其中大些的那个,只比我小2岁。

    我同薛有山一块长大,他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闯祸惹事的向来独我一人,只可惜他身体不大好,每逢天寒都要咳上几咳。

    老话常说,年幼时最乖巧听话的孩子日后便最容易闯大祸。

    我起先本是不信的。

    没想到,薛有山头一回出格,便是他向我大伯和伯母坦白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男人爱上男人算什么?

    那叫爱么?

    我搞不懂他,只听他像是着了魔似的说他对那男人一见钟情,非娶他不可。

    断子绝孙,大逆不道。

    大伯本来该这么说的,至于为何没说,自然是因为薛有山当即呕出了一口血。

    他说——

    “我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死得更早些。”

    他还说——

    “我不在乎郑槐是否答应,死人哪里有完全心甘情愿的。”

    我那时的想法只有两个:其一,薛有山终于疯了;其二,那可怜人原来叫郑槐。

    薛有山的病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加重的。

    也自那时起,他开始写信,我知道他一直在给郑槐写信,但没有一封真正寄到了郑槐手中。

    与此同时,我出现了癔症的前兆,不论是中式还是西式的药都吃了,没用,很自然地出现了失去意识并发狂的症状。

    某日清醒,我偶然碰见薛有山惨白着脸瘫在床上写信,于是问了一嘴,他究竟何时才把信寄给郑槐?

    他说,他活不长了,这些信得等到他死了后才能寄过去。

    我问他,他死了怎么寄信?寄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薛有山那时候笑了,我至今忘不了他那极凄凉的又掺着蜜一般的笑。

    他说,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他这身子挨不住了,没法活着迎郑槐进门,便要在阴曹地府风风光光地娶他。

    风光个屁!

    妈的,他爹娘养了个什么畜生?!

    他说的是冥婚啊!把活生生的人弄死了陪葬就是他口中狗屁不通的爱!!

    一个读书人,玩什么死封建的鬼把戏?更何况,他还留过几年洋!

    我彼时当然想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可他到底是个命不久矣的病患,瞧着他那没有血色的唇便把脏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听了那些话,纯粹恶心自个儿,却又丁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后来便是薛有山死缠烂打要他爹娘同意冥婚。

    再后来,1924年2月16日,薛有山死了。

    十日后,婚书寄到了郑槐家里。

    高昂的“聘礼”打动了郑槐他妈苗嫂的心,所以那女人把他儿子亲手送入了虎穴。

    郑槐是3月1日进的薛家,我有意不与他见面,我实在没办法面对一个很可能在几月后被薛家人杀死的人。

    ——这也是没办法,我是被薛家人养大的,背叛他们我良心过不去,可要我哄骗一可怜人去送死,我对不起我自个儿的良心。

    其实,我也并非没想过救郑槐,只是,你也清楚的,我是个“疯子”,谁会信疯子的话呢?

    假使郑槐将我“荒谬”的话都告诉我大伯和伯母,不光郑槐会被尽快杀死,连我都没有好果子吃,我不愿冒那险。

    我的状态一直不怎么好,也就一直没机会和郑槐见面,我想那人大概对我的了解就是住在薛宅里的疯子吧。

    清明那日,我的精神状态难得稳定,也是那一日我决心要救下郑槐。

    薛家墓在村边一块祖传林地。

    我在那时有意接近郑槐并引导他一块块墓碑地看去,并最终停在了一块无字碑前。

    他问我那是何人的碑,我没法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我当然没法告诉他说那是薛有山的墓。

    我也不能实话实说,因为那太像一个“疯子”说的话。

    要说那日我与他并不算太长的谈话中,他得到了什么,恐怕仅仅有我的坦白吧。

    我告诉他我有癔症,并非时常清醒,提醒他撞见我发疯就尽量离远些。

    可他并不把这当回事,我想,估摸是因他这一辈子见了太多怪人。

    我猜他后来应该撞见过不少次我发疯,因为在我恢复清醒时,总隐约能想起郑槐模糊的影子。

    好在,他比我想得更豁达、更坚强,也更不在乎我的癔症。

    他说我不过是病了,何错之有?

    于是我开始和他分享我的过去、我的落寞、不堪与可怜的自尊心。

    他也把能说的都说了,譬如他当土匪的爹与深爱他爹的娘。

    一次他向我提到,他觉得薛有山有些像他那意外身亡的哥哥,骨子里都是温柔的。

    我想说,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都死了罢了。

    我没能说出口,只能趁着清醒给他乱扯些薛有山的坏话,试图把他逼走。

    然而当我发现他对此有些不满时,我才意识到他深受薛有山蛊惑,用情至深,恐怕逃不掉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他走,哪怕是逼他。

    所以当方大爷称鬼上了郑槐之身时,我并不去计较他对郑槐造成的额外伤害,因为我知道,他也不过是为了救郑槐而已。

    一顿打换一条命,当然是划算买卖。

    我装疯卖傻,视若无睹。

    甚至当抬着蛇箱的老头将郑槐塞入蛇箱之际,也只能咬牙告诉自己,不论多重的伤都会痊愈,郑槐会活着从那里出来,并因无法忍受而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我错了。

    错得尤其彻底。

    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天。

    1924年10月13日,薛有山的生辰。

    大概是那日众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了郑槐的怀疑,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确认薛有山在哪儿,又在做什么,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一次我装疯拉着他说——薛有山死啦!

    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拽住我的手臂,质问我,薛有山真的死了么?

    我感觉他有点太不对劲,只能继续装疯,可他却忽然将我松开了。

    他自言自语,说——

    “死了也没关系……”

    “他死了,我也没必要活着,我会去陪他的。”

    大概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讷讷地说完那话后怔住了,而后就那么逃开了。

    我以为郑槐很快就要走了,又加上无颜面对郑槐,我减少了和他的见面次数。

    没想到他一直没离开薛家。

    我也一直饱受癔症与良心折磨。

    终于,1924年12月26日,我忍不住去找了郑槐。

    我同他坦白说我想死,我觉得自己如今生不如死。

    郑槐说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第二日我就上吊自杀了,就在一个无人的空院。

    我觉得我就理该死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没想到,我没死成。

    我昏迷数日,当我醒来后,便听说了郑槐的死讯。

    就这样吧……

    我就知道这些了。

    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们大概连朋友都算不上。

    说到底我并不了解他,也再没可能了解他。

    让他安息吧。

    ***

    ②方玄(曾用名“方美”)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玄:“夫人”和家仆的关系?说好听点就是主客关系呗……啧……薛无平你就不能自己回答吗?

    问者:……别乱说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问者:郑槐住在薛宅期间,你也曾对他造成伤害吗?

    方玄:呵……大概算吧,但咱俩那会儿年纪轻,顶天也不过是干些小孩儿能干的事,算是口头暴力?但那也是为了逼他走。

    问者:你为何不阻挠你爹殴打郑槐?

    方玄:那是为了救他。

    问者:你知晓郑槐跳崖身亡后可曾感到愧疚?

    方玄: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心愧?我单觉得惊悚,怕那小子日后成了怨鬼纠缠我们家——他现在不就缠着咱们不放么?

    问者:你能否理解当初郑槐为何执意要嫁死人薛有山?

    方玄:不能理解,难道你能理解么?他是个实打实的呆子。

    ———

    [方玄自述]

    我爹是个老糊涂,贪图“良辰美景”四字,也不顾男女,便硬生生让我兄弟姐妹四人叫了这名。

    好巧不巧,我是家中老三,拿了这么个“美”字。

    我从小想当道士,因为觉着当道士是个能自个儿改名的美差,哪曾想当上道士后才知道,原来谁都能改名。

    总之,现如今我叫“方玄”,如今也就薛无平那丑东西成日喊我旧名。

    方家是薛老地主请来庇护薛家长盛的,我爹平日里干的多是祈福一类工作,偶尔会帮着除邪亦或驱魔。

    我自小和薛无平一块长大,他哥薛有山先前倒是挺好一人,常给我俩拿糖吃,也常给我俩寄回来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作消遣。

    太久了……

    我想想,他开始发疯是在1922年和家里人大闹一通,直闹得满地血,我原以为是谁被砍了几刀,后来才知道那是薛有山吐出来的。

    薛有山是个药罐子,我知道他身上常带病,但我毕竟不是大夫,没可能一直清楚他的身体情况。一日,他忽而就死了。

    实话说,一点儿也不伤心是假的。

    当初我觉得那小崽子薛无平和他哥有天壤之别,他哥知书达理宽容大度,那薛无平却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我斤斤计较。

    我觉得好人早死确实值得人伤心。

    直到某天我爹告诉我,有一人被配给了薛大少成冥婚,我这才后知后觉,那人原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薛无平对此也显然难以接受。

    可我俩还没来得及闹,次日,郑槐就进了薛家门

    那小子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嫁给一个死去的男人,似乎不过是勉为其难地收了聘礼来和男人成亲。

    那不过一咬牙的事。做一遭新嫁娘,换几箱子金银财宝,对他那么个连书都读不起的小子而言,应是值得的。

    他不知道那些身外物都是他那条命换的。

    为了将他赶走,我和薛无平成日寻他麻烦,可不论做什么,他都觉着不痛不痒。

    当我爹拿起藤条痛抽他后,我愿意以为那郑槐终于该走了。

    事实是我低估了那人的毅力,挨了那般毒打,他还是撑下来了。

    他没走。

    后来被假冒高人的二流子放入蛇箱中,也还是没走。

    我搞不懂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宁可和宅中的疯瘸子花弘做朋友,也不肯离开这儿。

    薛无平告诉我,那人恐怕是太想要钱。

    可我们很快发现,他是真的爱上了那个早已死去的伪君子。

    薛有山啊薛有山,阴魂不散。

    我和郑槐的交集说不上多,我总感觉薛家人有意不让我和薛无平接近郑槐。

    他们大概是觉得那人很快就要送到阴曹地府陪他们家大少爷了,若是叫我俩和他生了感情,要误事。

    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我记不大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一天夜里,我见那郑槐好似有些神叨叨的,便凑近看他在干啥。他摸着门张望许久,后来回头问我薛有山真的还活着吗?

    终于问到点上了。

    我给了他一个准话。

    薛有山死了。

    早就死了。

    他看着我的脸,也没有过分惊讶,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好吧、好吧……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我只知道郑槐说他心甘情愿留下,他爱薛有山,哪怕是要他死也没关系。

    他大概是觉得薛有山的死亡与俩人的冥婚仅仅是一场意外,而非那薛大少蓄谋已久。

    薛无平后来忍不住了,又去同他提了一嘴,我当时不在场,但薛无平说的应该很直白——他一直那样。

    估摸他将薛有山干的破事都抖出来了,否则郑槐不会绝望到当即跑去跳崖。

    我还能说什么呢?

    时至今日,去追究他的真实死因做什么?

    人不会活过来的。

    赎罪吧。

    我也是,你也是。

    有山,无平,本就是同根生。

    你大哥有罪,你也不要躲在后边了。

    赎罪啊,求他宽恕吧。

    我们都是罪人。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柒·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22年6月22日深夜

    天气:晴

    爱情和性命孰轻孰重?

    从意识到薛有山已死时他就该果断离开,爱一个人到宁可惟他去死也太沉重了。

    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要我完全理解他,还是别了吧。

    好累……

    (铅笔字迹:我就可以理解哦^^)

    说起来,明早岑昀就要查高考成绩了,祝他好运吧。

    (铅笔字迹:考神庇佑,好运翻倍^^)

    (亮黄色萤光笔:亲爱的辛苦了~)

    (彩色圆珠笔涂鸦:爱心x6,星星x6,猫咪简笔画x1,狐狸简笔画x1)

    (鬼画符:希望岑小子能考好点,太累,别再复读了……)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一、封在祠堂石墙里的手镯、乌纱帽与凤冠:将成亲用的帽冠镯链封于墙中,暗示薛有山与郑槐结亲时双双入土的冥婚仪式。

    二、凤梅杀兄:暗示着凤大少的死亡,以及凤梅对兄长冥婚行为的憎恶。

    三、花弘窗上的一只眼:郑槐协助花弘自杀后,总疑心存在目击者,暗示其既心虚又愧疚的状态。

    四、花弘窗上抹不开的血:郑槐将花弘之死怪罪在自己身上,为自个儿泼脏水;血迹抹不去,更像征他自认自我有罪想法的坚定。

    *

    [阴梦元素原型]

    一、鸡血/雪水浴桶:薛家奉鸡血作为祖传的辟邪之物,曾于薛有山生辰当日装了满满一大盆鸡血放置在那人屋内。

    二、匪患:郑槐因父亲为匪,对土匪深恶痛绝,阴梦中以匪患象征其在薛宅举步维艰的处境。

    三、方家地下研究所:薛有山在给郑槐的书信里讲述了许多自身的学医经历,其中包括了各类人体知识与科学实验相关知识。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薛家并不存在夜里到祠堂拜祖宗的习俗,此为薛家人求佛祖保佑薛有山一路好走的异化。

    二、花弘自杀并未身亡,在那之后成为了村里最长寿者之一,因此阴梦中也并未出现薛家人为花弘置办葬礼的场景。

    三、薛家并未遭受过火焰焚烧,阴梦中的火焰焚烧景象源于花弘同郑槐分享过的一则火烧敌营的故事。

    *

    [郑槐生平经历时间表]

    1901【郑槐出生】

    1917【郑槐父亲上山为匪】

    1922【郑槐大哥去世】+【薛有山对郑槐一见钟情(拜城隍爷)】

    1924.2.16【薛有山去世】

    1924.2.26【郑家收到婚书】

    1924.3.1【郑槐住进薛家老宅】+【收到薛有山的第一封信】

    1924.4月【与花弘交好(清明)】

    1924.5月【第一次花弘看见发疯咬人】

    1924.7月【方大爷虐待郑槐】+【郑槐被送进蛇箱】+【信件往来持续】

    1924.10.13【薛有山忌日/生辰】+【起疑薛有山死亡事实】

    1924.12.24【目睹邻居凤大少白小姐冥婚 + 发现死亡事实】

    1924.12.27【花弘自杀未遂】

    1924.12.31【经薛无平告知,发现薛有山本性】

    1925.1.1【跳崖自杀】+【原定成婚之日】

    ***

    ———委托柒完成———

    第206章 [铺子里外]九 征服欲与保护欲。

    暑风热,人心也躁。

    戚檐的眼睛像是长在文侪身上了,不论前一秒看向哪里,下一秒都一定会回到文侪身上。

    文侪显然没意识到戚檐一直在盯着他瞧,单凝视着日记本发愣。好一会儿过去,戚檐见他还是没动,于是伸手过去帮他把日记本给合了。

    文侪迷迷糊糊地被戚檐领着去洗漱,又领回了屋子。

    床上,戚檐的窝已经搭好了。他轻车熟路地让文侪上床躺好,帮文侪掖好薄被,乐乐呵呵熄了煤油灯,这才利索爬上床去,绕过文侪,钻进自个儿的小角落里。

    真好,他一躺下就能看见文侪。

    文侪怕戚檐上床踩着他的腿,便蜷着腿脚缩成一团,可戚檐躺好后他也忘了舒展开身子,就保持着那么个姿势,皱着眉头想事。

    像猫一样。

    戚檐笑着瞧文侪在黑暗中放大的瞳孔,不自觉便用指尖挡了他眼睫的轻微颤动。

    “都和我睡一块儿了,怎么还在想别的男人?”戚檐收回手,改而捏了捏文侪的脸,“大哥您这叫——薄、情、郎!”

    文侪略微眯起眼睛,抬手便挥开戚檐的手:“谁想男人了?!”

    “还不承认,让小弟猜猜,那男人是不是叫郑槐?”戚檐低了下巴,弯了水汪一双眼,仰看起文侪。

    他清楚,文侪是直男,本来他的性别就不过关,再加上他的大高个子和长手长腿,哪怕是缩起来也像个加大版玩偶,所以他得从其他方面下手。

    比如,征服欲与保护欲。

    他自以为些许角度的改变,文侪能对他生出几分征服的欲望,当然不是反攻的念头,仅仅是保护的、爱怜的渴望与冲动。

    他略皱眉心,微瞪双眼,将无辜可怜感扮得刚刚好。

    文侪理该心动了。

    他自我感觉良好,直到文侪一把拽了他的衣领。

    “你干嘛呢?做什么一直往被窝底下钻?”文侪将他的脑袋移回枕头上,照旧揪着戚檐的衣领。

    他是没瞅见半分无辜可怜,只看见了那小子犯错后没安好心的笑。

    “我在想我要是矮点,你是不是更容易对我心动?”

    戚檐没想藏,大大方方坦白。他被那后知后觉要报仇的文侪捏了脸,笑得却更是明朗,见文侪一怔后要抽手,反将那人的手贴回去,磨蹭着说:“我喜欢你摸我,多摸摸我吧?”

    “你喜欢被人摸?”

    “嗯,大哥专属版肌肤饥|渴症。”

    “……”

    文侪伸腿踹了他一脚,背过身不搭理他了。

    “我可以抱你吗?就像你说的那样,像兄弟一样的拥抱。”戚檐笑着贴过去,手虽没有挂上文侪的腰身,鼻尖却已抵着他肩处的衬衫了。

    温热的吐息喷在文侪颈后,带起一阵被绒毛挠过的酥痒。

    “喂……”文侪见戚檐拿手环住他,回首欲斥,却见戚檐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

    四目相对的瞬间,戚檐也愣了一愣,可那对澄澈的眼瞬息便被长睫簇着弯了起来,笑意含在其中,仿若满溢池塘里一泓清水遇了早阳。

    “哥,我此刻心脏跳得很快呢,这是心动的缘故,要是你也能对我感到心动就好了。”

    为了给文侪翻身腾位置,戚檐自然地拉开了俩人的距离,只将文侪的一缕发握进手心搓弄。

    “我喜欢你,你今夜会答应和我在一起吗?”话音方落,戚檐瞧着文侪僵住的神情,改口说,“好吧,今天不行,那我明天再问问,总有一天会得到肯定的答覆的。”

    文侪躺平来,他并不能理解戚檐为何一直坦坦荡荡,或者该说他为何一直不知道放弃。

    “你应该清楚我没可能答应你吧?”文侪木然看着天花板,他不敢看戚檐,怕瞧见那人沮丧的神色,他希望戚檐到此就不要再说了,这样他也不会听见戚檐伤心的语气。

    “怎么会,你迟早会答应我的。”戚檐照旧乐观,笑着用被子将自个儿裹起来,“你心太软了。”

    “心软到底不是爱。”文侪看过去,恰见戚檐在冲他眨眼。

    “可你在意我,我知道你总悄悄看我,喜欢我的脸也好,好奇我在做什么也罢,你就是放不下我。你还不想我死,你想我活着,这还不算爱么?”

    “不是。我对朋友都这样。”

    戚檐闻言表情没有太大改变,只撇过头说:“你知道我是真的非常喜欢你吧?我的心意可一点儿不假。”

    文侪当然清楚他在暗示什么:“你问这话也该明白了吧?”

    “我不明白。”戚檐上扬的嘴角渐渐垂下了。

    “你清楚,我是因为救了你才死的,所以——”文侪的喉头滚了滚,他翻身坐起来,咬牙看向戚檐,“所以,你是因为太感激,才误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我没有。”

    戚檐无力的辩解在入屋的月光映照下更显得苍白,文侪偏身挡了爬上白墙的寒辉,不自觉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可当初你不知是我救了你时,你根本不喜欢我,你是知道真相后才喜欢上我的,难道不是么?”

    “我也是刚知道你救了我的……不,不对……这都不重要……”戚檐拽住文侪的手腕,“你当真以为我会分不清感恩和爱情吗?”

    “嗯。”文侪没有躲开。

    “文侪……”戚檐也坐起身来,他难得喊文侪全名,平日里被刻意拉高的音调倏然变得低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轻视我的感情?”

    “你以为我认清自己的感情是件很轻易的事吗?你以为我自个儿就没怀疑过吗?你以为但凡是个救命恩人,我就恨不得往上贴,也不管男女,就想娶他吗?”

    “你打心底觉得我的感情很廉价,是不是?”戚檐拧紧眉心,那口气几乎是质问。

    文侪头一回见戚檐发这么大火,他没想和戚檐吵,但只要二人再呆在一间屋里,铁定避免不了大吵一架。

    他于是转身下床,抛下一句:“对不起,我先冷静一会,你睡吧。”

    戚檐拽着他的手,低低说了一句“不要走”,可文侪只是摇摇头说他不想吵架,让他冷静一下吧。

    言罢,戚檐也没再挽留,任由他走了。

    ***

    岑昀昨儿半夜才睡,今儿天没亮便手忙脚乱爬起来去薅他那俩好哥哥。

    文侪念在他是因查分紧张,也没跟他计较,仅打着呵欠洗漱去了,说:“眼下才六点呢,十点才出分,还有四个小时,你做做心理准备吧。”

    戚檐跟在文侪后头去洗漱,放在平日早都扑过去搂搂抱抱了,今天却仅是一路跟着,不发一言。

    说实话,文侪的火已散得差不多了,可眼见他那般态度,便也学着他,生起隔夜气。

    没过多久,方美和薛无平也给那小孩给弄出屋来,于是五人莫名其妙在一块儿吃了顿考生做的早餐,吃完又聚去客厅,一面看早间频道,一面聊起天来。

    吵着闹着,10:00到了。

    老人机的消息提示音“噔”的一声响,轻微震动直颤了在场五人的心。

    手机被拿到了岑昀手里,他遮着眼,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看成绩,第一科还没看完,戚檐便冷冷说了一句:“考得不错,应该能擦在线——你在乎专业么?热门上不了,冷门没问题。”

    闻言,岑昀几乎是一蹦而起,二话不说便将身后俩哥哥一并搂住了。

    戚文二人还没和好,冷不丁被那么一抱,身子都贴到了一块儿去。俩人一时都乱了心神,表情皆有些不自然,那喜不自胜的岑昀却压根没发现。

    薛无平眉开眼笑,合掌拍了几拍:“太好了!他爹他爷终于不用缠着我了!”

    ***

    岑昀考得不错,最高兴的却是薛无平和方美。眼瞧着那两人兴高采烈地做了一桌好菜,赶忙招呼他们过来坐下。

    那方美待人处事,是与薛无平如出一辙的豪横。饭菜快清盘的时候,他忽而兴高采烈地宣布一会儿整个铺子的人要一块出门散步去。

    文侪一面把盘里的肉往岑昀碗里夹,一面诧异问:“去哪儿?”

    薛无平咳了声,清干净嗓,说:“镇北那林子。”

    文侪面上没什么变化,倒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眼下戚檐闷着声不肯说话,他也不肯服软,也就把刺立着,不搭理人。

    他想着到宽阔的地儿走走,说不准心情就好了。

    ***

    午后太阳也毒,幸而镇上多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路上走在树荫下,拂面的风既轻盈又凉爽,不带半点黏和烫。

    岑昀在这铺子待了三年多了,早把镇子的路摸透,这会儿美滋滋地在前头领路,偶尔回头冲戚文俩人说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他全然不顾自个在其他人眼中,仅仅是在同空气说话。即便有时不慎对上那些个大爷大娘诧异的眼神,他依旧能送上粲然一笑。

    文侪瞧着他,就像瞧着他和戚檐从前求而不得的自由模样。

    他与戚檐那样的人,最不敢贪求的东西便是自由,家给他们的不是安巢,是锁链与重担,是责任和鞭策。

    一句不能忘本便足够他们隐尽锋芒。

    文侪抬手拨开那些拦路的枝条,指腹时不时擦过那些柔嫩的新叶,过分舒适的触觉叫他不由得蜷了指,只是那感觉又有丝异样的熟悉。

    在哪里呢?

    想着了。

    是摸戚檐头发时常有的舒适感,那人的头发软,摸着舒服。

    他想着想着,觉着自个儿正和戚檐吵架,总想他有些不好,便抱起那走累了的薛一百。

    手不自觉地抚起它的毛发。

    五人停在溪边,文侪正琢磨着放薛一百下来走走,忽而给身后伸出的一只大手惊了惊。

    他回头正要骂,觑见的却是那戚檐。被叶片精心裁过的阳光浇在他面上,捯饬出分外漂亮的光影效果。

    文侪知道,漂亮的不只是光影。

    可他什么也没说,仅抿唇把头扭了回去。

    身后很快传来戚檐那不夹一丝情绪的声音,他说:“你要一辈子和我这么闹着吗?”

    文侪并不回答,仅蹲身将薛一百放下,反问他:“你呢?”

    戚檐没有回答,所以文侪推开他自顾走了。

    戚檐目送他走远,便愣愣蹲下来伸指去逗薛一百,起先嘴角还挂着笑,逗着逗着不仅吞了笑,就连脑袋也恹恹歪去了膝盖上。

    他捡起根树枝在土地上画猫,虽说起先是要画薛一百的,可是后来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到最后回过神时,他已在画旁标上了个“文侪”。

    他自嘲似的笑起来,把那路过的薛无平吓了一跳。

    他也不关心那鬼骂了什么,仅仅拍了发麻的腿起身,说:“受不了了,我再受不了了。”

    “乱说什么鬼话……”薛无平嘟囔着,又说,“笑一笑,我问岑昀要啥毕业礼物,他说要我给每个人……给咱们五个都拍几张照片,他要留着纪念。”

    戚檐挑眉:“他那个分数能稳上我们学校了,日后想见我俩不都分分钟的事,用得着拿照片作留念么?”

    薛无平欲言又止,只冲他举起了照相机。

    咔擦——

    ***

    文侪挑了个不晒的地儿乘凉,倚着树干歇了半晌,才慢慢将脑袋仰起来,阖眼去接那细碎的阳光。

    溪流声清脆,听得他心里舒坦不少。

    哪知再睁眼时眼前会怼来个相机。

    文侪倒是不惊讶,还挤了点笑出来供薛无平拍。

    见他配合且没啥闲话,薛无平也拍得高兴,只换着角度把他一顿拍,也不去检查其中废片多少,似乎走的是以量取胜的路子。

    文侪被拍得烦了,说:“最后一张,你斟酌点。”

    薛无平“啧”一声,说:“成哩成哩!都听爷您的!”

    他于是又将标致的笑容往面上堆,不曾想那薛无平的快门声没传来,右耳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肩头亦是一沉。

    咔嚓——

    薛无平愣愣盯着那在文侪面颊上留下一吻的戚檐。

    文侪也愣,只有戚檐不愣。

    于是“啪嗒”又亲一口。

    第207章 [铺子里外]十 “不羞不羞——”

    靠……

    文侪一时间目瞪心骇。

    倒不是因戚檐擅自亲他,还连着亲了两下。

    而是因他在短短几秒间,意识到自己对那小子的僭越行为并不感到冒犯与恶心,还无端生出几分心痒。

    文侪与身侧的戚檐无言对看,周遭一片死寂。

    “鬼没长眼,啥也没瞧着。”薛无平嘬嘬几声把薛一百喊到脚边,将那嗷嗷叫的猫儿给抱走了。

    戚檐铁了心不认错,就那么抿紧唇作个锯了嘴的葫芦。

    错都犯下了,再没可能收回去。

    既原形毕露,他就再没必要强装个寡欲的圣人了。

    反正文侪大概一直觉得他坏。

    反正即便文侪不爱他,他也没可能再和文侪做普通朋友。

    他从不轻易妥协退让,如今被逼急了,发起疯来,宁可这般破罐子破摔,也不会给自个儿留下一条退路走。

    在戚檐咬牙沉默的时间里,文侪面无表情地在心底地拼凑着自个儿的想法。

    一会儿从这儿掏来个碎片,一会儿从那儿捡回个碎片,七零八碎的玩意里密密匝匝写满了“戚檐”两个字。

    他从没点头允许戚檐亲他,可戚檐还是亲了。

    但这其实很符合逻辑,戚檐是个聪明人,若明知问了他的意思后绝对不会得到肯定的答覆,那人自然只能来一出先斩后奏。

    可他还是对此觉得无言。

    这世上没有几人会明白在和兄弟吵架的期间,被兄弟明目张胆亲了两口是什么销魂滋味。

    戚檐应该先问过他的,他又不一定会拒绝。

    不,他一定会拒绝……

    可没准他会答应呢?

    想到这里,文侪也意识到自个儿的不对劲了。

    他极清晰地意识到眼下自己心律不齐,心脏跳动速度过快以至于他产生了自个儿几近猝死的错觉。

    因为太过气恼?

    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目光随着趴在薛无平肩头的薛一百挪远,继而凝聚作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热,太热了。

    盛夏的暑气烘得他浑身发烫,他好似发了一场高烧,烧得神志不清,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迫切地查找一切清凉的水源,可万物都变得粘腻与燥热,叫他没了办法。

    因此,他只是呆愣在原地,忘了要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他忘了要开口斥责戚檐越界,也忘了将那人揍一顿。

    戚檐瞥着文侪愈来愈红的脸,觉着大概若是戳一戳那人的面颊,准得被烫着。

    他禁不住笑起来,心想,亲都亲了,那般过分的都做了,抱一抱应该没什么吧?

    他展开手臂,仅稍稍向前一步便将文侪抱进了怀里。

    “不羞不羞——”

    戚檐哄孩子似的乐呵呵拍打着文侪的脊背,他将脑袋埋在文侪的肩头,手渐渐往下,扶上了文侪的腰。

    “我昨晚被误会,实在气急了,说话狠了些,对不起啊哥。”

    文侪不能理解。

    现在最该道歉的是昨夜事?

    大概是文侪觉得该为昨晚事情道歉的是他,故而没有挣扎,任由戚檐搂着他,也任由那小子得寸进尺地用鼻尖蹭来蹭去。

    “烫迷糊了?怎么不反抗?”戚檐笑着撒开手,两只手摸上文侪的脑袋便一通乱揉,“这样不对——不喜欢的人亲你,你应该立即送他几巴掌,让他再不敢那般轻浮地对待你。”

    眼瞅着文侪抬眼看他,虽是拧着眉,却依旧不发一言,戚檐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手自发顶向下,小心翼翼地滑向他的两颊,最终止于下腭。

    戚檐捧着文侪的脸,指腹轻轻摁压着文侪的耳垂,笑得眼睛都弯了,他问:“为什么任由我胡来?为什么不躲开?”

    文侪咬着舌头不回答,只将目光瞥开不看他。

    “为什么不敢看我?”戚檐越说越是藏不住笑意,他遏制住再亲一口将人吓跑的冲动。

    “你不讨厌我亲你,是不是?你发现自个儿也有点喜欢我,是不是?”

    “你对我的喜欢不像寻常兄弟那般,是不是?”

    “你有些动摇了,想答应我了,是不是?”

    那狐狸美滋滋的连环发问终于惹恼了文侪,文侪皱眉看回去,嘴硬说:“不是……”

    “撒谎。”戚檐的手摸上文侪皱紧的眉心,“和我一起念——喜欢戚檐不是个丢脸的事。”

    戚檐脸皮比城墙厚,眼见文侪拧眉拧得更紧,却是握住文侪的两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戚檐长得好看,身材好,会逗文侪开心,还任文侪使唤。在文侪心目中,戚檐比谁都好,没有人比戚檐更适合文侪了。”

    戚檐自夸,喋喋不休。

    “够了!”

    文侪的手被他贴在自个儿脸上,抽不出去,见那人没有要住嘴的意思,改而捏了戚檐的脸,直叫那人倏地喊起痛来。

    “啊啊疼——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文侪瞧着他那副模样,撇着嘴撒了手,哪曾想戚檐见状却霍地将文侪抱入了怀中。

    “好吧、好吧,想要和你在一起必然得付出点代价,对吧?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戚檐用脑袋蹭文侪的颈子,“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

    文侪理该继续嘴硬说自己根本不是同性恋,也并不喜欢他。

    可鬼使神差地,他却应了下来,只说:“让我想想……”

    戚檐克制着自己,以防自个儿做出过分出格的举动,只笑得眼睛里像是灌了蜜似的,甜得他差些流出眼泪来。

    “死人在一起和冥婚别无两样。”文侪一本正经,“要是我俩能真正复生,我便答应你。”

    “一言为定。”戚檐略仰颈,那绕颈一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可他依旧笑着,“到时你可不能耍赖。”

    “嗯……”

    文侪话音方落,一阵强光差些晃瞎了他们的眼。

    文侪忍无可忍去堵薛无平的镜头,那鬼却是撇着嘴,把相机往脑袋顶举:“爷爷,饶了我吧!若不是那美君子死缠烂打,也学着岑昀向我讨要相片,否则我哪有力气追着你们这些崽子胡乱跑?”

    文侪并不追究那与他们不过相处了几日的道士拿走他们的相片是有何用处,只问:“他要照片你便给他啊,你先前拍的还不够?”

    “我哪知够不够?”薛无平很委屈似的皱着眉,“哎哟,爷爷,多拍总没错……听说那老东西还不肯要和岑昀相同的!”

    “拍张合照就够了!”文侪将他手扯下来,夺去了他手中的照相机,拿给岑昀,说,“你去寻个好心的过路人,让他帮我们五人拍一张大合照。”

    岑昀听话,寻了个面容慈祥的大娘来。

    大娘举起相机利落一阵拍,岑昀难得细心,一检查,由于活人只能瞧见他和薛无平,故而站在两侧的文侪和戚檐总是至少有一个被截掉了半张脸。

    没辙,薛无平和岑昀便将那三人裹去了里头,大娘劝他俩靠近些,他们也仅能尴尬笑笑,解释说现在年轻人就好这口,中间得留个缝供人看看风景。

    大娘虽说将信将疑,还是摁下了快门。

    咔擦——

    ***

    天气越来越热,蒸得岑昀额间都起了汗。

    那四个不人不鬼的倒是没怎么流汗,估计是因为体温相对较低的缘故。

    方美和薛无平走累了,打算回铺子,相机则丢给岑昀拿去音像店洗。

    薛无平瞅瞅那勾肩搭背的戚檐和文侪,纳闷适才出门时俩人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这会儿怎么又如胶似漆了。

    想不着,便在方美后头踩他鞋解气,那人要是急眼了来折腾他,他便缩脚往天上窜。

    闹着闹着,便到了铺子。

    文侪将那缠人的戚檐从他身上撕膏药贴似的拽下去,戚檐不肯,便抱着文侪的腰,被文侪拖去了沙发前。

    “有完没完?”文侪抬手掰他。

    “没完。”戚檐说,“咱们之间没有结局。”

    文侪叹了好长一口气,说:“我真想不明白,你高中时明明那么讨厌我,也挺直的——是我做了什么影响到你的取向了吗?”

    “是你太好了,你整个人都太好了。”戚檐摊手扮无辜,“我没法不喜欢。”

    文侪看向他的眼,平生头一回产生了会被里头灼热的东西焚作菸灰的想法。

    正愣着,忽见岑昀从后院进屋,只是脑袋湿漉漉的,文侪也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只问他怎么了,他说把相机送去店里后,跑回来冲了凉。

    岑昀小狗甩水似的把头发甩了甩,便搬来张凳子坐他们旁边。

    先前那小子好奇心泛滥,见啥都稀奇,通常不会在他俩身边晃悠太久,这会儿倒似薛一百那般黏人。

    这也不算啥了,薛无平和方美隔一阵便要来瞅他们几眼,有时搭上一两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更多时候只是晃几分钟,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开。

    一回薛无平飘过来,戚檐抬手给他拦住,问:“怎么总往这儿跑?”

    薛无平面无表情,说:“就……看看你们。”

    戚檐挑眉,手摸上颈间那愈来愈深的痕迹,笑道:“看我们干什么,若是不看,我的脖子会掉下来吗?”

    “……”薛无平默默飘走了,走时说了句,“你俩脑子里一天天装的是啥,爷爷我就看看你们怎么了?!”

    然而薛无平走了,这儿还坐着个笑眯眯的岑昀,极大地妨碍了戚檐对文侪动手动脚。

    文侪说:“再过不久你就能和我们同校了,若是后边的委托完成得不错,来日咱们还能在大学里约几顿饭。”

    岑昀照旧笑着,只是脑袋不自觉往下低了低,好久才说:“哥哥们可千万别忘了我。”

    “那能忘么?”文侪抓了他搭在肩上的毛巾给他擦头发,擦累了便换戚檐,戚檐劲大,给那岑昀折腾得眼泪都差些出来了。

    ***

    为庆祝岑昀考上好大学,薛无平难得出手阔绰了一回,请了镇上小有名气的大厨来做了一桌好菜,五人围桌一坐,若非没有雪和各类喜庆装饰,真好似过了年。

    方美把俩鸡腿往戚文二人碗里夹,说:“多吃点,听无平说你们下回委托会很辛苦,估摸着吃睡都不好受,这会儿抓紧机会享受。”

    他将嘴里塞满的鲜美鱼肉嚼了咽下,咕咚喝了口汤,便说:“我到店里取洗好的相片。”

    文侪拦着:“就不能吃完饭再去吗?你这皮相虽说年轻俊秀,但是身子骨都老成什么样了……”

    方美嘿嘿笑:“我老?我不老!我吃太急,给吃撑了,取照片顺带消化消化,回来接着吃!”

    可是直到众人用完饭开始舀汤喝,那人也还是没回来。

    文侪听到柜台处哐啷响了好几声,便将汤碗搁下,去前头瞧,只见柜台上放着一沓冲洗好的相片,只是其中还夹杂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他将那张相片端详一阵,才辨认出后头站着的是他和戚檐两人,至于前头那俩孩子……

    文侪眯了眼,终于认出那原来是幼时的方美和薛无平。

    ——那俩闹腾又不失正义感的孩子。

    文侪不知阴梦与现实的交织方式,嘴角却还是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将那沓照片拿去饭桌那儿,说:“方美不知跑哪儿去了。”

    “走了。”薛无平说。

    “走了?”岑昀放下了汤碗。

    “他这人吧,忒讨厌同人道别,说那样太叫人伤心。”薛无平慢悠悠吹着汤,“所以他每回离开都像是去干啥事了,然后一直不见人,给人一点似有若无的盼头。可我都认识他多少年了,从他站起来说要去拿照片那会儿,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文侪瞧着他,将他眼底的落寞也一并看进心里去了。

    ***

    夜里十点,薛无平忽然藏了腿飘至庭前赏月的三人面前。

    他平素对他们没什么要求,可一旦是特意嘱咐的,便要他们仨视作定死的规矩,不要轻易违逆。

    他面上是少见的肃穆,反覆叮嘱岑昀今夜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门。见状戚檐随口问一嘴,问他和文侪这俩死了的能不能看。

    薛无平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说不看下场更好,省得日后落了梦魇,自我折磨。

    文侪原还要怼上几句,忧心他做噩梦的戚檐却硬生生将人带回了房间。

    门锁上,窗子也都给关严实了,继而拉了两把椅子摆在门前,一人一把坐了上去。

    三更天,荒郊地多野鬼凄叫。

    这委托铺子冷清,旁儿的居户也不是长居,时回时不回,几月空着无人都是常事。

    戚文二人听见铺子后门的门环被叩响,咚咚两声,而后木门被人从外推开来。

    他听见了迟缓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前。

    薛无平夜里通常飞着,断然不会留下这般脚步声,他俩清楚来人不是薛无平,且薛无平出于某种原因,并不会出手阻拦那无礼举动。

    戚檐笑起来,文侪却显得尤其平静。

    不消片刻,终于传来了薛无平的话音——“您哟!怎么又自个儿进来了?回回如此,着实不给薛某脸面!瞧瞧您这满身的血,啧啧……”

    “九、九郎……来了……”那人嗓音低沉,其中几个词又忽地被他拔高音调,听起来很是不自然。

    “嗳!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薛无平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起来,“我铺子里那俩小兄弟会处理妥当的……他俩是好人哩!您多关照着点儿!莫再叫那凶东西伤他们啦!”

    “大凶拦不住。”又是简短而沉闷的话。

    “嗳……我照旧问您一句,那玩意儿姓甚名谁哇?”薛无平话里尽是谄媚与讨好。

    那人好似念了个极长的名字,好似有些熟悉,可事实上俩人都没能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在木门吱呀一关后,听得薛无平将俩人屋门一敲,念出清晰的两个字。

    ——“王虔”。

    【委托捌·长生不老姻缘龛庙】

    第208章 【王】EP1 你脚踝的锁链,一步一响

    “大楼里空空荡荡,你脚踝的锁链,一步一响。”

    “你泪汪汪爬过来,捧起块碎骨,却疯疯癫癫哭道——我想活!!!”

    ***

    1996年,渭止西县建起栋“常生”大楼,问过取名人,说是拣的“长生不老”的寓意。

    大楼有七层,每一层的面积极大,原是要修作百货商场,谁料招商引资的事儿没办好,楼渐渐成了烂尾楼。

    1998年,楼给一人买下来。

    那人买楼后并不对各楼层进行统一布局,只将大楼每一层划分好局域,一块块租出去。

    没多久,楼内就住满了。

    楼内各层混乱纷杂,愈往上租金愈高,楼层也就渐渐成了楼中人判定身份级别的凭证。

    2002年,那住在顶层的房东忽而锁紧房门,在自个儿屋里放了把火,自焚了。

    楼里保安抓着灭火器赶到时,门锁方被烧松,门板吱呀往里一敞。

    他们瞪大了眼——那房东已被火吃作了焦尸一具。

    ***

    我叫许绊,住在常生大楼负一层,目前在二楼的包子铺打工。

    我作息比较规律。

    被迫规律。

    淩晨4:40起床。

    因为住在地底,比起零概率碰上的太阳,迎接我的多是雨水——从一楼漏下来的积水。

    水冷得刺骨不说,猝不及防就窜进屋里了,压根不和人商量。通常我迷迷糊糊下床,两只脚往地上一踩,才发现积的水已泡到了脚踝。

    没辙,泡就泡吧,别把我的双脚泡烂便成,我可没钱看病。

    洗漱要快些,否则便容易误工。

    因我的头发是自然卷,一觉醒来往往翘翻上天去,每日皆需花些时间拿水压一压。

    一般这个时候,我隔壁开修理铺子的蒋工便喊起来了,今儿也不例外。

    “小绊唉!饮用水我已装好了啊,今儿就这一桶,你给哥送去一楼的朱大师那儿!工钱哥今晚给你算!”

    “成——”我叼着牙刷,含糊道。

    帮人送水是我打的一份零工,这也是我为何总起这么个大早的主要缘由。说实话这活不算难,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我的雇主蒋工。

    蒋工逻辑思维极活跃,我平日里应话需得小心再小心,唯有把话应短,才不容易被他纠缠。

    今早这便是个成功示范。

    昨儿我就因为说了一句“好的”,便被他就送水这苦力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理论了老半天。

    我说“不好”,他说那就不能说“好的”。

    我说“那可能也没那么糟”,他说干苦力活哪有不糟。

    总之结论就是不能应“好的”。

    我换了双水鞋,涉水去蒋工的修理铺子前拎水。塑料桶往肩上一扛,我的工作时间便正式开始了。

    ***

    每逢暴雨,大楼里就闹水灾,楼梯上都是水,踩一脚留一个没礼貌的泥印。

    我的裤腿湿答答地垂在鞋边,泥水把漏线的边缘染得黑黢黢的,可我眼下是个抬桶装水的背夫,不得闲去救它。

    那塑料玩意儿边角圆滑,沾了点水更在我肩头溜来溜去,一个不当心便能叫它砸烂于地。

    那般我当然不乐意,除非我想白白倒贴蒋工钱。

    哦,还得赔朱大师的水。

    于是我像条馋肉骨的狗似的,巴巴瞅着它。

    “哎呦哎呦!当心点儿,可别碰坏我的艺术品喽!”

    朱大师大概是一直盯着楼梯间,我才刚跨进去一只脚,他就嚷嚷起来了。

    我早习惯了他的大嗓门,他那间画室里的东西和他身上穿的都一样破破烂烂,一点儿不体面,可他管那些玩意儿叫“宝贝”,叫“艺术品”。

    当然,不管是“宝贝”,还是“艺术品”,皆是我这号穷酸小子千万碰不得的。

    “当心当心!碰坏了,我铁定要你赔得倾家荡产!”

    朱大师常这样吓唬我。

    我习惯了。

    塑料罐压低了我的脑袋,我只能勉强抬眼瞧他,朱大师从不会搭把手,单伸出个指头来指我。

    “少拿你那对琥珀瞳子瞪我!晦气呀!”

    朱大师满脸通红,挥舞着两条皮包骨的手臂——显然是气坏了。

    我继续“瞪”他,直到他允许我将水罐子在泥水里放下,然后默默替他换下饮水机上喝空的塑料罐子。

    我和他说我太累了,得歇会儿。他乐呵呵应了,期间给我递来个烂苹果。

    我摇摇头,说:“大师,您行行好,这玩意儿不值一毛钱的,快把搬水的钱给结了罢!”

    朱大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夹了根画笔往那烂苹果上涂了红艳艳的两笔,又把那像是混合了血和呕吐物的玩意递到我面前。

    “这么好的东西,送你做早点!”

    “杨姐昨儿特意说了的,来包子铺前不许吃带颜色的早点,说是会给包子染色……”

    我一面呵哧喘气,一面冲他摆手,便见那朱大师撇着嘴将苹果给塞到了一个纸盒子里,挑眉往旁儿的水果店收银台一放。

    水果店的老板识货,往他手里扔了五毛,片刻后那五毛被装进了我的裤兜里。

    ***

    我继续往楼上走。

    包子铺在二楼,楼中最吵闹的地儿。

    如果海鲜市场那暴脾气的尤老爹能管好他养在玻璃缸里的牲畜,和在羊圈里撒丫子乱跑的鱼的话,这层楼应该会安静不少。

    可老爹同他海鲜市场的崽子们一样聒噪。

    这大清早的,他已扯着嗓子吆喝起他家的鸡鸭鹅了。

    那些又肥又肿的牲畜就在他身后装满水的玻璃缸里,它们将眼睛怼在玻璃缸面上盯着我瞧,像是恨不得我能马上带他们回家。

    吵,太吵了……

    碰上只公鸡还要喔喔叫唤几声。

    啊……我的耳朵快流血了。

    这层楼确实乱,可我还是忍不住盯着菜市场摊上的几个苹果瞧,那苹果一瞧就是从二楼进的货,新鲜得很,一个洞一个洞的,真正幸运的人还能从中吃到几条果虫。

    可惜这层的菜农都黑心,不过是比楼下多裹了层保鲜袋,价格就往上涨了整整一块!

    老爹大概是发现了我正无所事事地盯着菜市场瞧,于是喊我:“绊小子!来、快来老爹这儿!”

    我没可能转身和他说我不去,所以我几秒后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同你说个奇的!昨儿我分明给鱼缸都装满了水!可你猜怎么着!今儿我来瞧,那水缸里空了一半哩!”

    尤老爹抚掌称奇,我却只是晃晃脑袋,说:“不是这样的……”

    “您比我清楚哇,您家海鲜市场的大缸和隔壁小游泳馆的泳池是连一块儿的。昨晚那顶楼房东去隔壁游泳,不当心给卷到海鲜市场的鱼缸里去了……”

    我有点渴,接了老爹的茶一饮而尽,这才继续。

    “他也是糊涂了……总之我给他放水捞出来喽!所以你缸里才会少水。”

    老爹听明白了,说:“哎呦!那你就成了房东的恩人啦?”

    我想了想“恩人”的意思,大概十秒过去才终于点头:“举手之劳罢了,我听那缸中牛崽子啊啊乱叫,给吓了一大跳,这才过去瞧着那人的……”

    “好孩子,好孩子——”

    尤老爹边说边上下抚我的背,偶尔他还戳一戳我的鼻尖痣。

    我把茶喝干净,含着茶叶在嘴里嚼,数着时间。

    又一分钟过去,我起身往隔壁的包子铺走。

    ***

    5:30,我准时抵达了海鲜市场对面的包子铺,然而脚还没迈进去就给杨姐唤住了。

    “小绊,那鞋湿淋淋的,脱了再进来吧。”老板娘杨姐轻言细语。

    杨姐有点挑剔,我知道的。

    于是我陪着笑从背包里取了一双干燥的布鞋替换,水鞋粘贴标签,放去了海鲜市场的某个角落。

    但愿夜里完工后,我依旧能找到它。

    “来和面。”杨姐吩咐。

    我不敢怠慢,只将卷帘门往上抬了抬,便赶忙弓着腰往里钻。

    和面需费不少力气,揉出光滑面团后等面团发酵的那三十分钟,是我打扫包子铺的时间。

    杨姐厌恶地板潮湿的模样,她说那般总叫她想起老家的回南天,所以拖把绝对不能蘸太湿,最好方落地抹出块水渍,不到一分钟地上就能干透。

    拖地同样是个力气活,因为我总因为蘸水太多,只能极力抬高拖把,留它的一个毛尖在地上扫。

    那之后是搓条、揪团、揪剂子、擀面皮、放馅、醒发,最后把裹了肉馅的面皮放入一屉屉蒸笼。

    约莫18分钟后,包子蒸好了,色味俱佳。

    恰巧还有几分钟到8:00,包子铺正式开始营业。

    然而纵然我是花了十分力气,今天生意还是不行。

    大家都觉得包子应该是扁的,而不该是鼓的,说那包子做得太奇怪,奇怪得他们不敢吃。

    我耸耸肩,没办法,我只会做滚圆的包子。

    明天又到收租日了,杨姐这一天天入不敷出的,租金要怎么付呢?

    不管了,杨姐她人聪明,绝对会找到方法的。

    ***

    夜里23:00我下班,哪儿也不去,累得只想找家。

    拖着身子走楼梯回负二层,再挤入我那窄小的出租屋。

    我洗澡、洗漱,脑袋朝下,栽去床上,连掀被子盖上的力气都没有。

    不及一秒,大楼老钟便梆梆敲了24下。

    零点到了。

    也是那一霎,我惊诧地想起来——

    我不叫许绊。

    我是文侪。

    ***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常生大楼欢迎您!”

    第209章 【王】EP2 摆在床头的一束白玫瑰。

    “呼——”

    狂风恶号,被卷来又抛去的暴雨胡乱击打着数扇被钢钉钉严实的大窗,最响的一次是被风卷起的、足有拳头大的石块砸在了浴室的窗上。

    玻璃却丝毫没有裂开的迹象。

    咚!!!

    王虔猝然惊起,头晕目眩间他生生跪倒下去。下垂的手浸入发凉的水中,他却在那短短一刹体会到了令人绝望的濒死感。

    胸闷,心悸,窒息。

    他咬牙抽了手,在迷蒙中爬向浴室外的昏黑走廊。

    一分钟后,他清醒过来。

    湿热的水汽向上涌动,发间水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汇聚作一摊极小的水洼。

    他深吸了口气,这才低头,目光从身上纯黑的浴袍滑至右手握紧的白瓷皂盒。

    那雕了两朵红花的皂盒显然是从浴室带出来的,碎裂的一角上沾着水,水中掺着几股猩红。

    王虔将皂盒放下,抬起两手仔细瞧了瞧,这才看见了左手一道血口子。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条东西来把伤口缠上?

    不不,最要紧的事当然不是治疗,而是——

    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忘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记不起自己为何身处此地,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受伤的。

    为了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何事,他决定先将手边皂盒物归原位。

    滴答、滴、答——滴——答——

    水龙头没有关紧,浴室的角落里黑漆漆的,他甚至没法看清角落里是否藏了一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身侧的烛台往内去,忽地瞅见一抹晃动的黑影,身子连连往后退。

    啪!

    灯亮了。

    暖黄的灯映照着中西元素杂合的浴室,他迅速将周遭一扫——没有其他人。

    水龙头被他拧紧了,皂盒放回原位,而后他停在了那浴缸前。

    地上大部分局域是干燥的,潮湿之处仅有自浴缸开始,往外拖出的一道直连向走廊的长长水痕。

    至于还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那便是颇雅致的铸铁浴缸破了一个大口,不出所料应是适才他拿手中的皂盒砸坏的。

    “为什么要把浴缸砸了……”王虔嘟囔着,忽觉自个儿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蓦地扶住洗手池,吐了出来。

    他的身子好似对此已经习惯了,吐完后感到的唯有清爽。水龙头被拧开,他轻车熟路地漱净口便往外走。

    屋子内有许多雕花摆设,一张楠木柜上堆满了精巧的錾金小玩意儿,西式的镂空银器更杂物一般乱扔在角落一发潮的烂纸箱里。

    珐琅砚盒作菸灰缸,彩绘转心瓶当伞架。

    一切都乱七八糟,毫无条理而言。

    很显然,他,王虔,是个极邋遢且糟蹋宝贝之人。

    他伸手摸向那些东西,而后得来一指厚厚的灰。

    由于记忆没有恢复的迹象,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很快察觉到了另一个人曾存在过的痕迹。

    那人叫做“小白”。

    可小白是什么身份?

    他不知道。

    是男是女?

    他不知道。

    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认为,他与小白应该是一对。

    不论是客厅还是卧室,甚至浴室,多整齐摆放着成套的用具,譬如同款不同式样的情侣杯具、又譬如相似的睡衣、浴巾、拖鞋等等。

    每一个用具上都刻了名字,一份刻“王虔”,另一份刻“小白”。

    更为明显的线索是一张贴在墙上的、写着“我爱你王虔”的便签条,落款当然是“小白”。

    他上手将玻璃柜里的情侣杯拿了出来,他自个儿的杯子是干干净净,小白的杯子却已落满灰了。他怔了怔,转而将其他成套的器具也拿出来。

    ——都一样,小白的东西全是灰,压根没有正在使用的痕迹。

    分手了?

    还是……

    王虔没再往深处想,这屋子本该宽绰,却给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塞得满满当当的。那些或大或小的玩意多很旧,带着老重沉闷的气息。

    其间唯二新的物品——

    一个是摆在床头的一束白玫瑰。

    另一个则是摆在客厅桌上的一束红玫瑰。

    那两束鲜花在灰尘密布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且他并不觉得自个儿会有那等雅兴。

    难不成——是小白送的?

    可他瞧一眼白玫瑰,又看一眼红玫瑰,隐隐预感那可能并非来自同一人。

    王虔觉着心累,于是在沙发上瘫下来。两条长腿交叉搭在茶几上,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对面墙上标注着1998的挂历。

    “好……所以今年是1998年……”

    他碎碎念着,忽而觉得什么玩意硌着了他的腰,掏出来一瞧,竟是一面铜镜。

    铜镜已经花了,看东西极不清晰,可他还是将那精巧的镜子对准了自个儿的脸。

    他没将注意力停于标志的五官上,而是先捉着左眼下的一颗小痣瞧。

    继而是颈上一圈环颈的可怖疤痕。

    他面无表情好一会儿,终于笑起来。

    他从来不是王虔。

    而是……

    ***

    杨姐最近手头拮据,故开通了新业务——外卖。

    但是包子铺里只有文侪一个店员,所以这外送的担子自然又落去了他肩上。

    这大楼里有电梯,然而那电梯只能向下走,不能向上走。

    可它既然能上下移动,为啥不能把人往上送?

    文侪无力吐槽,只能咬牙一层层爬着楼。

    最后一个订单是顶楼房东的两屉包子,文侪怨气满腹地连爬四层,最后停在了一扇花里胡哨的仿古欧式大门前。

    他毫不犹豫便摁响了门铃,喊道:“杨姐包子铺——”

    然他等了好一会儿没听着应声,只闻东西刷啦坠地的声响。他垂头瞄了眼表,已在这儿无所事事足有三分钟了。

    他忍无可忍,再度摁响电铃,高声道:“房东!杨姐包子铺,5秒后不开门就给您放外头了!”

    这一声喊还真管用,那厚门慢腾腾往里一敞,露出张湿漉漉的脸。

    文侪从他脚上的白拖鞋往上扫,见那男人身上还罩着沾水的浴袍,想到那人估摸是因沐浴没听着声,刚想把火气压住,扫到锁骨处时忽而噎了噎,再往上看,眉头便皱起来了。

    “戚……檐?”

    那人见了他也是一愣。

    “你不把东西接过去还在愣啥呢?”文侪将那包装齐整的两屉包子往他怀里塞,“我还是上班时间,耽搁久了要招骂的。”

    见状,那人还是怔着,见文侪要走才说:“小哥……我不叫戚檐。”

    “我叫王虔。”

    “什么?”文侪回身过来,“你记忆还没恢复?”

    那男人抱歉地笑了笑,冲他抬了抬手:“小哥你先进来吧,我先把包子放下。”

    文侪将信将疑,将鞋上泥在屋外蹭干净了,才往里头走。

    谁料文侪还在屈腰挪开沙发上的枕头,下一秒那人便从背后抱了上来。

    那男人未干的发尖贴在他的颈后,又刺又痒。

    文侪耳根红了,脸倒还是露着凶:“松手,否则我把包子笼罩你脑袋上去!”

    “哥,我同你说……”戚檐闻言反而将锁在他腰间的手环得更紧,“我好似作为王虔活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差些把这儿当了真——我是戚檐这事儿,也不过刚刚才想起。可我方想起,开门便见着你了。”

    “我当时便愣了,心想,去他的王虔,我要做戚檐,我只能是戚檐。”戚檐蹭了蹭文侪的后颈。

    “……”文侪一时不知怎么答,沉默了会儿才说,“王虔这屋子还挺大,有什么线索没?”

    戚檐松开他,倒还是笑着,他想,完成委托越快,文侪答应他告白便越早,那这委托确实需要快些做。

    “这屋中没有特别直接的线索,但是从里头摆设来看,他原来应是有位同居的恋人,叫‘小白’。”

    “‘原来’?”文侪揪住了他话中细节。

    戚檐把头点了:“他恋人的东西多数已经积灰了。”

    说罢,将左手五指展开,在文侪眼前摆了摆。文侪将脑袋仰后,看清他中指上有一圈白痕,显然是戴戒指戴的。

    “戒指呢?”

    “在戒指盒里搁着。”戚檐摇摇头,“我醒来时就没戴着了,那戒指是对戒,盒子里除了王虔的还有小白的。”

    “分手了?”

    戚檐耸肩:“说不准是死了。”

    文侪抬指戳了戳他的前额:“少把死挂嘴边。”

    戚檐笑意深了,反将脸仰着往他的手心贴:“合理猜测。”

    “还有什么没?”文侪任他蹭了蹭,便抽手回来。

    “有的。”戚檐拉他坐下,从红玫瑰旁取了一张夹在塑料垫板上的纸来,“王虔一周的收租计画——这大楼还真是有意思,竟是按周收租。”

    文侪闻言便斜身去看。

    【星期一:3F音像店——2F包子铺】

    【星期二:祈福日,无事】

    【星期三:-1F修理铺——2F海鲜市场】

    【星期四:4F麻将馆】

    【星期五:5F牙科诊所】

    【星期六:1F画室】

    【星期日:休息日,无事】

    “每一层的店铺可数不完,你这房东收租就收这么几家?”

    “九郎好心,给咱们指出了重点店铺呢。”戚檐说,“你如今再回包子铺也迟了,恰巧今儿我也要去包子铺收租,不如跟着我,到了包子铺我再想办法帮你解释解释?”

    “成吧。”文侪深谙回去越早活越多的道理,也没想过拒绝。

    “那走吧?”戚檐牵起文侪的手,眼睛都笑弯了,“去三楼的音像馆。”

    “你等等。”文侪扯住他的浴袍带子,“把衣服给我换了。”

    戚檐瞧了眼自个身上松松垮垮的浴袍,笑道:“我都忘了这茬。”

    说罢,他轻轻攥住了浴袍带子的根部,似笑非笑:“哥,要帮我换吗?”

    第210章 【王】EP3 你这肉是哪儿来的?

    文侪将手指骨头掰得咔哒响,微微一笑,说:“你刚刚说了什么?再重复一遍,让你大哥听仔细呗?”

    戚檐拢了微敞开的浴袍,也是一笑:“小的这就麻溜地换衣裳去。”

    “换套轻便的,下边积水多,湿了身子难受。”文侪又补一句。

    戚檐是个衣架子,即便是简单素净的衬衫牛仔裤穿起来也好看,文侪瞥了眼他的搭配,说了声“挺好的”。

    那话登时叫戚檐心花怒放,又担心自个儿太过激奋,日后文侪便夸不出口了,只能咬唇收敛了眉底笑意,临出门还从外送笼里取了俩热乎乎的包子,拦住了正欲走楼梯的文侪。

    “哥,吃点东西填肚子,累了一早上了。”戚檐将包子递去他手里,“咱们这回走电梯吧,说不准里头有什么稀奇机制。”

    文侪没有拒绝。

    嘀——

    电梯摁钮被点亮,上方的显示屏数字从【1】一刹跃至了【6】。

    电梯里铺着被踩旧的塑料红地毯,轿厢壁板锈迹斑斑。

    然而,比起里头的陈旧布置,先吸引二人注意的是正对电梯门的一张红底白字的告示。

    【乘此电梯者须知】

    【一、电梯只能往下走,不可触碰比您所在楼层更高的按钮。】

    【二、干燥的电梯是安全的,潮湿的电梯是危险的。】

    【三、楼梯是危险的!楼梯是危险的!楼梯是危险的!】

    【四、5F和3F的原住户禁止乘坐该电梯。】

    文侪将戚檐往里头扯,摁下5楼摁钮,才说:“住5楼和3楼的也真是倒霉。又不让他们走楼梯,又要禁止他们乘坐电梯,那不就只能困在那一层了么?”

    “电梯说楼梯危险,楼梯就当真危险了吗?你今天估摸着没少跑吧?”戚檐环视昏暗的电梯内部。

    “这倒是。”文侪咬了口包子。

    “话说,这包子味道还不错。”戚檐将剩下的半个包子也塞入口中。

    文侪嚼了半晌,咽了才说:“是吗?我五点到八点的劳动结晶都在里头了——哦,你才刚醒吗?果然当房东还是比较自由哈。”

    戚檐不敢吱声。

    ***

    电梯门一打开,戚檐便迅速将这层的店铺布局摸了个大概。

    电梯门右侧是一家冷清的小酒馆,转过拐角是游戏厅;左侧是书店一类,紧接着到音像店;直行则是灯一闪一闪的楼梯间。

    要收租的地儿是那音像店,戚檐想都没想,便领着文侪径直往左行去。哪曾想到了店门口,脚还没来得及迈进去,先给屋内一人提声喝住了。

    “戚老板,您是活的,可秦某这儿的规矩是死的。”

    一身着绛红倒大袖旗袍的女人自木柜后摇扇而出,她在距门口约莫五步之地停下,扬着下巴,斜眼睨人,连戚檐这大楼房东都被压在了那人眼底的蔑意之下。

    “秦老板,实在对不住!我近来记性不好,这大楼里头家家店的规矩都给忘个精光!”戚檐将背在身后的手收回去,头稍低,垂目瞥一眼机械表,这才笑道,“为避免伤了和气,您不如将那规矩再讲一遍?”

    秦老板合了扇,在柜台边上的茶几前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拿起个紫铜茶壶:“小事。”

    她对面的两个空盏都被斟满了,嘴角这才带了点笑。

    “戚老板可听仔细了——我这小店讲求缘分,倘入店后二位瞅见个笑面老头,亦或者是听见了小孩儿的哭啼,只管快快从店里出去,千万别喊秦某,彼时秦某可听不着你们喊。”

    “若没碰上呢?”文侪问。

    “哦,你是杨姐那儿打工的文小子吧!心肠好的人命长呢!”秦老板垂手,左手的玉镯子碰着茶盏,叮当一响,“若没碰见那两只鬼,出去前秦某请你们各喝一盏茶。——秦某去柜里拿租金,若不嫌麻烦,二位便进来逛逛吧。”

    他俩本就不只为了收租而来,能逛逛正好合他俩意,待那秦老板一走,便踏入了店内。

    店内一排排的矮木架子极多,为提高效率,二人甫一进店便分开行动了。

    这小店内装修极复古,摆架皆为木制,每走几步便能瞧见些古董花瓶。摆架上,DVD、VCD、CD、LD分区齐整,种类齐全。

    文侪从店门前一路走来,指尖自黑白惊悚片滑至科幻片再到文艺片,他沿边缘绕了一圈,察觉这店内影片内容太过丰富且并无明显相同点,深究影片特征与类型似乎并无太大用处。

    戚檐大抵也是一无所获,文侪盯着角落一个青花瓷瓶瞧时,忽闻他与秦老板攀谈起来。

    “秦老板,您这店里东西还挺全——平日里生意如何?”戚檐在文侪对面停下来,木架矮,他恰能瞧见文侪那一截自领子里抽出的白皙脖颈。

    那人正俯首仔细瞧着什么,戚檐也没喊他,只笑着将视线挪向秦老板。

    “生意么……说不上冷清,每日都至少有一老一少在这儿挑东西。”秦老板将一叠纸币放在柜台上,示意戚檐来拿。

    “不急。”戚檐摆手,又问,“您这儿的电影太多了,不如您给我推荐一部吧?”

    秦老板闻言抿唇笑了笑,说:“成啊……唔……就您左手边最顶层的那一排,很适合您呢。”

    戚檐侧过身子,看见了一整排的黑色喜剧,于是问:“哦?您为何觉得那些电影适合我?”

    秦老板摇摇头,红指甲有规律地敲打着柜台面:“您叫我害怕。”

    闻言,戚檐更是困惑不已。

    他还要追问,却被那秦老板摇头拦下。

    文侪趁这时插上了话,他笑着:“秦老板,那我呢?”

    秦老板不再晃脑袋,只冲文侪抬了抬扇子,说:“你和戚老板是恰恰相反,你适合悲剧电影,不是那种小火慢熬,软弱无力的,得是灰冷调子,叫人瞧几眼便绝望的那一类。”

    “哦?他是那样的人么?”戚檐瞧一眼文侪。

    “不、不是。所以才更该仔细学学如何做一个那样的人。”秦老板凤眼旁睐,话却依旧冲戚檐说,“他那样的家夥厉害着呢!人一个不当心便要被他困住,纵是戚老板你,也逃不掉的。”

    听了那话,文侪也没什么反应,只将摸在花瓶背面的手收回去,仔细瞧了瞧,便见了指甲盖上沾染的血色。

    “小朋友,莫着急、莫着急呀!入此死人店,必得沾点红哩!”

    文侪闻言赫然将肩一耸,瞳子缓缓挪向身侧,便觑见个冲他嬉笑的老头。

    老头穿着赤红的马褂,手里还撑着把血红伞。

    文侪僵着身子,目光自老人的秃头向下滑至湿滑粘腻的伞骨。

    他蓦地想开口应话,可他后一霎便想起秦老板的话,于是咬紧牙关,生生将话给咽了回去,转身便往外走。

    路顷刻变了,变得又长又窄。

    他好似穿梭于一条窄巷之中,两侧的石壁摩擦着他的双肩,擦烂衣裳,继而破开皮肉,溢出血来。

    求生本能下,文侪不断加快脚步,到最后不知不觉迈开腿跑了起来。

    哧哧——

    红纸伞在晃动,那老头竟穷追不舍!

    可他分明跑得很快,甚至比平日里奔逃还要快上一些。

    为何就是甩不掉那人?

    他真的甩得掉那人吗?

    “呜呜呜——”

    哭声传来的刹那,文侪停下了脚步。

    这下,他不光看见了笑面老头,连婴孩的啼哭都听着了。

    所以呢,他走不出这间音像店了么?

    文侪用手扒住石墙,遽然间将牙一咬,又一次迈开了腿,他闭着眼,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

    他跑,不断地跑,跑得双脚不受控地向前迈出。

    后来他停下脚步,因为听见了戚檐的惊呼。

    而后他睁眼,发现自个儿已跑出音像店,恰恰好隔着模糊的玻璃同戚檐对看。

    他的瞳子向右一移,看向那笑得意味深长的秦老板,可那人什么也没对他说,单挑挑眉,挪开了脸。

    “你在外边等等我,我很快出来。”戚檐也没问文侪为何突然快步出了店,只迅速绕店又走了两圈,最后回到秦老板的柜台前拿了她放在那儿的钱。

    “秦老板,走了哈。”戚檐将钱随意揣进口袋,抬首却见那秦老板招呼他过去。

    “说过要请您喝茶的。”秦老板弯了眉目,红指甲刮在陶瓷茶杯的边缘,“不急不急,您喝茶时,我可以同您讲个故事。”

    戚檐没好拒绝,走过去端了那茶盏,便听秦老板开口了。

    “常生大楼,常生,长生,咱们这儿,可是个福地!”

    秦老板像是喝了酒,每说一句便要顿一顿。

    恰那盏中茶烫,戚檐吹着浮沫,连喝一口都艰难,只得耐心听下去。

    “听是一日夜里,四楼来了个瞧着约莫五岁的红衣小孩,隔壁理发店的理发师瞅见他,便问那小孩是不是迷路了,可那小孩却是骂骂咧咧说——呸!你这不长眼的小子,我哪里是小孩,老子明儿过七十大寿!”

    戚檐皱了皱鼻子,强咽下茶,烫得舌头上当即起了几个泡,可他还是强笑问:“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老板闻言笑起来:“是真是假,五楼的沈道爷比我更清楚,或者您去问问庙旁那开牙科的韩大夫?啊啊——”

    “您去幼儿园瞧瞧就知道啦!”

    “幼儿园?在哪儿呢?”戚檐将茶盏放下,不过斜眼瞧了旁边,竟叫瞳孔骤缩。

    角落里正有个老头冲他笑呢!!!

    “哎呦,您这记性,幼儿园当然也在五楼呀。”秦老板展了扇,眼珠子骨碌一转,笑起来,“既然都瞧见他了,还愣着做什么?快走罢!”

    “啊……嗯……”

    戚檐囫囵应了,便匆匆往外去。

    他的路倒是不长,走出店后却还是扑过去冲文侪撒娇,文侪只略微拧了拧眉头,便挣扎出去,他手里握着戚檐的收租表,这会儿指了指周一的第二条。

    “第二个收租地是在二楼的包子铺吧?”

    戚檐噘着嘴点点头。

    文侪迈开腿便往电梯去,忽而想起什么,于是把手往后甩了甩,给戚檐牵:“走吧。”

    ***

    包子铺里飘着对面海鲜市场传来的鱼腥,桌椅都整齐摆放着,店内如常空空荡荡。

    文侪领戚檐过来时,老板娘杨姐还在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她乜斜着眼把文侪打量一番,说:“小侪啊,让你给房东送个包子,至于这么晚么?姐也知你们这些长得漂亮的孩子总喜欢到外头瞎玩,可你自个儿看看点钟嘛,快一小时不见人影,这样对么?!跟你说了啊,今儿姐可得算你旷工!”

    “嗳,这事先搁一搁吧。”戚檐往前走几步,“杨姐,我来收租。”

    女人的脸色变了变,赶忙将矮根皮鞋落了地,说:“小檐你怎么来啦?——哦哦、对哈,今儿是周一,是收租的日子。”

    她的神情变得拘谨起来,红唇被她抿着许久,才说:“小檐啊……姐上周没挣几个钱……你看,这周的钱能不能再缓缓?”

    “缓缓?”戚檐笑起来,“当然成了,也不看看咱们多少年交情,只是……”

    “只是?”杨姐盯紧了他。

    “嗐!没啥,就是一个人收租实在是累,姐不妨把小侪他借我几天吧?”像是担心那人不同意,戚檐又补充说,“这段时间他的工钱也由我付了。”

    杨姐双眼睁了睁,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她说:“这当然是好……可这个嘛,还是得看看小侪的意思。”

    文侪毫不犹疑点了头,直哄得杨姐喜上眉梢。

    戚檐一面笑着,一面在这铺子里外走动起来。他要杨姐坐下,只留文侪在身旁跟着,问他说:“这儿的包子都是你做的么?”

    “杨姐也做。——这些都是我做的。”文侪指了指方进店便能瞧着的几笼包子。

    “有很大区别么?”戚檐追问。

    “外观没太大区别,区别在于我的放在货柜上卖,杨姐做的由她亲手卖。”

    “今早送去顶楼那俩屉都是你做的?”

    文侪点头。

    “那我可要尝尝杨姐的手艺了。”戚檐走到杨姐桌前,吊儿郎当地伸出手,“姐,今儿你让小侪送上楼的包子尽是他做的,都差不多一个味儿,今儿租金我给你免了,吃你个包子应该不算勉强吧?”

    闻言,豆大的汗自杨姐额上往下流,她支支吾吾道:“小檐啊,这、这……姐手艺不精,包子做得不怎么巧哩……”

    “有时就是些拙手艺才能保证肉馅原汁原味!”

    杨姐见他坚持,便咽了咽唾沫,打开手边的竹笼,将一个巴掌大的肉包递了过去。

    那肉包飘着一股恶臭,臭味间又混杂着腥气,几乎是方拿出来,文侪便背身过去干呕。

    戚檐倒是见怪不怪,仅俯首将那发黄泛紫的生肉瞧了瞧,又隔着面皮左右扯了扯,说——

    “哎呀,是人肉呢。”

    他笑眯眯地俯首看向那惊恐万分的杨姐,只问:

    “姐啊,你这肉是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