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滴热汗顺着宗策的脸颊滑落。
“陛下,”他撑着床榻,嗓音沙哑,“别咬着自己。”
但殷祝不听。
或者说,他现在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脑袋里唯二的念头就是卧槽好痛,和卧槽真他祖宗的爽。
原来当初作者年会的时候,他邻座大妹子获奖的那本《宿舍下铺的直男兄弟》不是瞎写的。
他含着热泪想,对于男人来说,一旦打开了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前方可是地狱啊!!!
宗策喘着气,见殷祝都快把自己的下唇咬出斑斑血迹,下意识伸手掰开他的嘴巴,甚至做好了再被咬出血的准备。
片刻后,轻轻的呜咽声传来。
带着一丝委屈的颤意。
一点湿润柔软的触感从虎口处蹭过,呼出潮湿的热气。
像是愤怒的幼猫用湿漉漉的尾巴搔过掌心。
殷祝幸福地被做晕了。
始作俑者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任由身体的热度一寸寸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睡梦中的殷祝打了声喷嚏,宗策终于回过神来。
他偏头,发现屋内的炭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宗策神情复杂地拢起被子,盖在疲惫睡去的青年身上。
指尖不自觉地拂过殷祝眼下淡淡的青黑,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之前苏公公暗含指责的话语。
或许……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领这份情。
宗策沉默地下床,换好衣服。
刚准备离开,犹豫着,又回身看了一眼床上安静沉睡的殷祝。
他走回去,把露出的被角掖好,出去叫人重新生起炭盆。
“宗大人,这就回去了?不给陛下打声招呼?”
苏成德板着脸问道。
语气莫名有些阴阳怪气。
宗策盯着自己虎口上的水痕,恍若未觉。
苏成德不得不拔高声音:“宗将军!!!”
宗策回过神来,淡淡道:“不了,策不能在新都久留,让陛下好好休息吧。若是他醒了,麻烦苏公公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策回新都后,路过宋学士府上,进去小坐了片刻,”宗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他的那位妹子,是个温婉内敛的性子。”
苏成德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琢磨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这和宋学士的妹妹有什么关系?
按陛下近来的喜好,就算有关系,也该是一表人才的宋学士本人才对吧?
大概是感觉到了被人念叨,睡梦中的殷祝皱了皱眉头,身子蜷缩成一团。
几个时辰后,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呼吸声逐渐沉重。
最后拼命挣扎起来,哽咽着梦呓道:“不行,受不住……肚子、要涨破了……”
殷祝带着一身冷汗,被吓醒了。
他两眼发直地躺在床上,心想最近好像做噩梦的次数尤为频繁。
关键是……
这些梦,都很有些难以启齿。
但殷祝相信自己肯定不是弯的!
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不过是因为身体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而已,他清醒的时候可从来不会想那档子事。
殷祝这么想着,放心了许多。
他偏头看向床边,炉上正温着一壶茶水,抬手就能够到。
倒是心细。
殷祝心中一暖,刚要起身,突然眉心狠狠一跳。
感受到身体内部液体流淌的感觉,他痛苦地、咬牙切齿地捏紧拳头,用力砸在床铺上,无能狂怒。
又来!
这人到底有没有点常识?他不是女人!没有那种功能!!!
殷祝缩在被子里,自闭片刻后,闷声喊外面值守的人准备热水,他要沐浴更衣。
宫人速度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一切筹备齐全。
殷祝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
酸痛的肌肉得到舒缓,犹如棉花糖融进水里。
他发出一声释然的叹息,修长双臂搭在在浴桶的桶壁上,双目放空,仰头思考人生。
过了一会儿,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慢吞吞地把自己沉到了水面下,只露出一个脑袋。
苍白瘦削的肩颈被热水熏红,随着水面下的动作细微地颤抖、战栗,时不时还伴着些许细微的呻吟。
一滴晶莹水珠从纤长睫羽上颤落,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每次药瘾发作,殷祝基本都不记得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但这次不太一样。
可能是因为太医开的药有了效果,也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坚持戒断,后半程他其实还算清醒。
虽然被敦得差点神志不清,但殷祝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了宗策身上没有多出来的伤痕。
北屹王太子具体的进攻日期他记不清了,只知道对方秉着一种十拿九稳的心态,带着军队南下围城,一路上走马观花,还顺便拜访了驻扎在各地的北屹权贵,简直是公费旅游。
不过从克勤此次动兵的目的出发,倒是很好理解。
无非立威、敲打、拉拢三件套罢了。
等兵临城下,他又派来一名信重的大夏叛徒军师,携重金前来说降,在被宗策连人带礼地轰出城门后,才恼羞成怒地下令猛烈攻城。
殷祝是后世人,所以很清楚历史的发展。
但他很好奇,他干爹又是怎么知道的?
身为主将,居然敢这么随随便便地跑回新都来找他,换做一般人,殷祝肯定会觉得对方玩忽职守;但按照宗策的性格,那肯定是因为确定了一丝一毫的纰漏都不会出,才放心回来的。
殷祝完全没觉得自己双标。
他甚至做好了宗策这次回来,会借机向朝廷要钱要粮的打算。
虽然根据他这段时间的了解,大夏国库自迁都后,就是东边打水西边漏,缝缝补补又三年。
为此殷祝还颇废了一番心思,砍了一大笔朝廷没有实质用处的公款支出,又顺便狠狠挤压了一下好用的宋千帆牌海绵,让他早日把那笔钱款筹集到账。
但宗策却什么也没提。
“他走了?”殷祝问苏成德,“一句话也没留下?”
“不,宗大人临走前,托奴才转告陛下您一句话……”
苏成德小心翼翼地说完宋千帆妹妹的事,掀起眼皮观察殷祝的神色。
结果发现陛下正在瞳孔地震。
“他知道了?”殷祝拔高声音,像是一条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他居然知道了!!!”
“见鬼,他是怎么知道——哦,他去了宋千帆府上。”
殷祝那张苍白昳丽的面孔上,顿时露出了“朕要砍个脑袋玩玩”的阴鸷神色,吓得苏成德一哆嗦,赶紧低头不敢再多看。
“对了,”殷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去查查,那包粉末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放在朕屋里的,把人揪出来,送去大理寺和了悟一起审,有消息了第一时间上报给朕。”
“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殷祝有下令不许人多嘴讨论,但祁王替太后请来的僧人竟是刺客、太后祁王接连被禁足,这两条劲爆消息依旧很快传遍了新都上层。
新年刚过,就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朝廷大臣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论的好机会。
内阁一众老臣还为此私下召开了会议。
以王存王阁老和唐颂唐阁老二人为首,众人畅所欲言,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责那刺客胆大包天。
却无一人敢提及被禁足的太后和祁王。
王存冷眼望着这帮人,心中了然:
看来在座不少同僚,已经被祁王收买了。
这道理说来奇怪,但只要多想一步就能明了:
如此严重的情况,陛下却只给了祁王禁足的惩罚,就说明陛下是认为此事与祁王无关的。
若是此时替祁王求情,以那一位的性格,反倒会触怒陛下,得不偿失。
但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子禁足母,不合伦理,倒反天罡。
按理说,诸位饱读诗书的大儒们,肯定是要上谏劝阻的。
但他们为什么个个避重就轻?
因为有人不愿意看到太后解除禁足,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混迹官场,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
王存想着家中旁系子弟最近上报的禁军轮值变幻,冷笑一声,重重地把茶碗放到桌上。
正侃侃而谈的唐颂止住了话头。
他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这位在场身份地位唯一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老对头:“怎么,王阁老有话要讲?”
“并无,”王存说,“老夫只是在想,哄哄闹闹,乌七八糟,又是一年过去,老夫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再为陛下效忠几年。”
唐颂听他不是在反对自己,也缓和了神色。
他好心劝道:“你比我还小三岁,怎么就开始知天命想这些了?若是身子不适,正好我府上新得了一支二十年的野山参,等下叫人给你送去府上罢。”
其他内阁大臣也都纷纷附和,说一些王阁老保重身体,陛下和大夏都不能没有你的官话套话。
这种场合,王存在几十年官场浮沉中不知见识了多少次。
但这一次,他心中却忽然升起了淡淡的烦躁。
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道貌盎然的面孔,这些同僚们虽然嘴上声讨,但明显都不觉得这次风波会影响朝堂大局。
无人伤亡、始作俑者不明,而且既然陛下都已经轻拿轻放,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王存只想冷笑。
立身朝堂,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见微知著,明哲保身。
都要大祸临头了还看不出来,一群愚不可及之人。
他的思绪飘远,唐颂见他一副不愿参与讨论的盆栽姿态,也懒得管这小老头儿了,自顾自地继续说他的话去。
散会后,他还私下里和同僚埋怨:“这姓王的,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没病装病、无病呻吟,平白无故做出一副老态,矫情得像是深闺怨妇一样。”
唐颂今年六十有七,但觉得自己身子骨仍旧硬朗,对一直空悬的丞相之位更是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王存这副模样,倒是正和他意。
“罢了,他爱演,那就让他演去吧,我唐颂可不愿服老!”
另一边。
王存归家后,发现女婿已经候在了家中。
还摆出了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姿态。
“——陛下变了。”
宋千帆先是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结论,然后劝诫道:“丈人,小婿此番言论绝不是空穴来风,无论如何,王家最好还是早做打算。”
王存当时盯着他半晌,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不是在陛下身边看到什么了?”
宋千帆垂眉耷眼:“小婿不能说。”
“宋千帆,你好大的胆子!”王存呵斥道。
“老夫可是把最疼爱的闺女都嫁给了你,若是没有王家扶持,就凭你一介白身,无父无母,能在这大夏朝堂之上有立足之地?你能得到陛下青眼看重?”
换做是一般自尊心稍强些的,听到这话肯定要怒而起身,甩袖离去。
但宋千帆不愧是他千挑万选的窝囊赘婿,竟也不生气,还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腰板都挺得笔直。
他低声道:“小婿能有今日,全靠丈人一手栽培,以王家利益为先是理所应当的;但陛下器重小婿,特意吩咐过不能轻易告知他人,若小婿随意背主弃诺,丈人当真敢把令嫒交托给我吗?”
王存沉默许久,直到宋千帆额头冷汗涔涔,这才笑了一声。
“倒是机灵了点儿。”他难得夸奖道。
“不过既然这样,那你又为何还来找老夫?”
宋千帆明显松了口气:“就算小婿不来找您,以丈人的本事,也早该发觉陛下近来的改变了吧。”
“是,”王存痛快承认了,“一开始,老夫的确以为陛下只是又一次心血来潮,直到他任命那个宗策当上游击将军,老夫才察觉到不对。”
他思虑片刻,问道:“以你看,陛下对那个宗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宋千帆毫不犹豫道:
“他们是真爱。”
王存一惊:“陛下亲口说的?”
“不是,陛下不承认,一直坚持说他对宗将军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宋千帆也十分费解,“但每隔一段时日,又要把宗将军召进宫,恩爱许久。应当是情至深处,欲罢不能,口是心非罢了。”
王存:“…………”
“那完蛋了,”他喃喃道,“这宗策,是个武将啊!”
宋千帆:“武将又怎的?”
“呆子,武将想出头,必定只能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王存沉下脸道,“如今大夏若是打仗,就只能和北屹打。”
“咱们陛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便是任性肆意,如今稍微收敛了些,但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王存越说越觉得事实便是如此:“怪不得这次北屹军队稍有异动,陛下就立马摆出一副要与他们死战到底的姿态,还把什么大义情怀统统摆出来,原来不过是为了给那个宗策垫台子!”
宋千帆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管是不是垫台子,大夏与北屹开战,若宗将军真能夺回山河十四郡,不是件好事吗?”
王存连连摇头:“难,难上加难。”
“你当朝中有多少人真想打仗?一旦开战,就要招募壮丁,那新都这边各个世家的农田谁来打理?租子怎么收?与北屹贵族的交易又怎么办?”
“这每一项加起来,可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光靠国库那点钱,是万万不可能撑过一年的。”
他看着宋千帆逐渐凝重的脸色,叹道:“说实话,别说咱们不想打,就连北屹的上层,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想打的。大家都想维持现状,因为若是胜了,百姓只会对尹家歌功颂德,最后掏钱出力的还是咱们这些世家大户;若是败了,那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丈人慎言!”
宋千帆攥紧双拳:“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难不成,两国就一直这么僵下去吗?月落日升,乃天道之理,国力同样也会此消彼长,就算我们能忍着不动手,北屹皇帝能忍吗?”
“山河十四郡不能再等了,大夏也不能再等了!”
王存看着他隐忍着激动的模样,有那么一晃,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刚刚踏入朝堂,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自己。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王存念完,忽然苍凉笑道:“老夫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是老夫最喜欢的一首诗?”
宋千帆点点头。
虽然他并不明白,丈人为什么要在此时提及这个。
“但老夫或许还没告诉过你,我喜欢这首诗的原因。”
王存道:“天佑四年,北屹南下,大夏军队不敌,我和父母叔伯一大家人仓皇南逃。临行前,我在家门前的青石砖上一笔一划,亲手刻下了这首诗,并发誓迟早有一天,会带着夏军一雪国耻,重返故土。”
“一晃神,整整四十七年过去了,”他怅然道,“离家那年,我十七岁,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
宋千帆:“丈人老当益壮。”
“你不必安慰我。人究竟老没老,别人说说了都不算,只有自己心里清楚,”王存摇头,“老夫告诉你这些经历,你怕是会在心里想,自己定不会重蹈覆辙,对吧?”
宋千帆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一代代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何曾又不想收复山河十四郡,成就不世之功业?这个念头四十多年来,每一个日夜都在我这里盘旋,”王存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咬牙道,“甚至比你强烈百倍!千倍!!!”
“因为那里是老夫出生长大的地方!是老夫的故乡!!!”
他的脸颊涨得通红,颈侧青筋突突直跳,宋千帆吓得赶紧起身给他倒了杯茶:“丈人,我明白您的心情,您喝口茶慢慢说,不着急。”
“不,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王存苦笑着婉拒了茶水,长叹一声。
“屹人的军队攻破城池那天,我亲眼看到我的舅舅从城头上坠下,浑身插满箭矢,没来得及逃走的大夏权贵们,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岁小儿,都像猪狗一样被鞭打被屠杀,还有那些平民的女儿,也被扒光衣服丢到军营里……”
王存哽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宋千帆恨声道:“屹人果然野蛮,与畜生有何两样?”
但他又不禁疑惑:“既然您与北屹有如此血海深仇,为何不愿朝廷出兵,报仇雪恨?”
“因为这样的野蛮人,我们大夏的军队打不过,”王存平静道,“大夏和平太久了。”
“大夏建国之初,太祖厚待民兵,下令服三年兵役可抵盗窃等轻罪,商人子孙从军,可免全家税一年。”
“这是个好政令,可惜数百年过去,早已不合时宜。”
“时至今日,军队层层剥削,武备废弛,下级军官大多是民间盗寇和地痞,中层则是投机倒把的商人后代,且大多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这些人唯利是图,欺软怕硬,只知道给上官拍马屁贿赂送礼,真要上了战场,溜得比兔子还快。”
王存看着宋千帆:“而且我说的这些,还算不上什么要紧问题。你只知道国库空虚,但你知道皇室宗亲,一年要吞掉国家多少两银子吗?”
“……三百万两?”
“朝廷每年供养宗亲的各项俸粮,约数千万。”
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竟有这么多?那岂不是朝廷二分之一的钱,都被他们拿去了?”
“是,”王存说,“虽说现在大夏亲王只剩下祁王和誉王,但尹氏旁支、旁支再旁支,就连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算在一起,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陛下让你筹集十万两银子,这些钱若是分到每个宗室头上,估计连一两都不足。”
宋千帆皱眉:“但陛下说,这笔钱他准备……”
他忽然闭了嘴。
宋千帆脸色僵硬:“丈人,您同我说这么多,不会就是为了套小婿的话吧?”
被发现了,王存也不尴尬。
相反,他还很遗憾:“果然是学机灵了,不像从前好骗了。”
宋千帆:“…………”老狐狸!
“老夫与你说这些,只想提醒你一句话,”王存说,“船大难掉头,家族和国家,自然也是如此。能做到的,魄力、运气、手段和能力,四者缺一不可。”
一个无能的君主若是想大刀阔斧地改革,那还不如安于现状。
或许还能死得慢些。
“你也大可以把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如实转述给陛下。老夫可以肯定地说,世家,大户,田地,钱粮,大夏军制,还有宗室的荣养,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解决,即使战了,也是必败无疑!”
宋千帆眼前一亮:“丈人的意思,是王家会支持出兵吗?”
“不,”王存否定了,“老夫只会主张与北屹和谈。”
“那……”
“但你要怎么想,怎么做,那就是你们这代人的事了。”
王存站起身,背着手脚步蹒跚地离去。
“年纪大喽,耳聋眼花,脑子也不好使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是管不了那么多啦。”
宋千帆立马站起身相送,但被阻止了。
他望着丈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是吗,王阁老是这么对你讲的。”
殷祝抬手,本想捏捏眉心,谁知却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腰上酸痛的肌肉,顿时眉毛一阵乱跳。
他带着怨气骂道:“老狐狸一个。”
宋千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也好不到哪去!”殷祝瞪他,“宗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居然都不跟朕讲一声,知情不报,你这是欺君!”
害得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掉了马甲,光是想想殷祝就有种脚趾抠地的感觉。
宋千帆也觉得自己冤枉:“陛下,臣也没想到大过年的宗大人会主动找上门来啊,当时臣都不在家,后来才从妹子那儿知道这件事。”
“那你去哪儿了?”
“不是跟您一起在宗府上嘛。”
“…………”
“真是屙屎落狗嘴里了。”殷祝嘀咕。
宋千帆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结巴道:“陛陛下陛下您说什么?”
“朕说碰巧了!”殷祝不满道,“行了,那就不提这事儿了,等年后你把钱凑好,咱们和宗略一起去新都最老的那座皇坊走一趟,听说他们最近在捣鼓新玩意儿,朕原本就打算去瞧瞧。”
“臣遵旨。”
说完了公事,殷祝的神情也缓和许多。
难得今日天气晴朗,又恰逢沐休。
他看着手头那堆怎么忙也不见少的工作,干脆全部推掉,要带着宋千帆上街逛逛。
宋千帆并不赞同:“陛下,前不久宫中才遇刺客,大理寺那边又还未审问出幕后主使,此时白龙鱼服出宫,未免风险太大。”
“再不出去透透气,朕就要憋成闷葫芦了。”
殷祝其实打的是别的主意。
野史记载,大夏新都有处民间乐坊,名曰长乐坊。
为了招揽生意,里面也卖酒水,还请了位貌美胡姬,叫青琅。
据说她天生异瞳,能歌善舞。
尤其是有一副好喉咙,既能唱哀沉顿挫的北调,也能唱细语呢喃的南调,声音百变,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但青琅极少开口。
许多客人争相为她砸钱买酒,真正能听到她歌喉的人却不多,因此又有“青琅一曲值千金”的美名。
在后世某个流传甚广的故事里,宗策每逢征战结束,回到新都时,都会打上一壶酒,静静地在长乐坊坐上半天。
而青琅便会主动为他斟酒,唱几曲北调,直到宗策起身离去。
宗策曾屡次送来金银,但她分文不取。
虽然正史没有记载,但关于他俩的故事,在民间可是广为流传,还被改编成了戏曲。
当初他上大学那会儿,专业一群大老爷们天天挖土刨坟,蓬头垢面,对隔壁艺术学校那群走路都带香风的美女望眼欲穿。
殷祝被他们拉着天天跑过去,路过戏曲学院,听他们唱《宗公别胡姬》里的经典名段,久而久之,甚至自己都能唱上两句。
不然殷祝之前到宗府时,也不会旁敲侧击地问宗略他有没有干娘。
虽然殷祝一直认为能配得上他干爹的人还没出生,但好不容易穿越一回,总得去看看真人长啥样吧。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什么,新都没有长乐坊?”殷祝不可置信地问道。
宋千帆:“不敢欺瞒陛下。新都真没有叫长乐坊的地方,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殷祝能说吗,他胡乱敷衍过去,心中暗自纳闷。
“那算了,朕换身衣服,就去街上随便逛逛吧。”
殷祝唤道:“来人,备车马,朕要出宫!”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祁王的案头。
幕僚激动道:“殿下,这可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啊!”
“不对,”祁王皱眉,“尹昇几天前才在母后宫中遇刺,以他怕死的性子,这段时间应该都缩在宫里打死也不出来才对,怎么会突然就想着上街微服私访了?”
“别管他是怎么想的,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幕僚急切道,“快下命令吧,成败在此一举!”
谁知祁王却抬头盯着他:“你是在命令孤吗?”
幕僚:“…………”
幕僚:“卑职不敢。”
“算了,这次饶你无罪,”祁王敲打完毕,自认为轻拿轻放地揭了过去,“兵书有云,兵不厌诈。虚虚假假,真真实实,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意图,我那好皇兄最喜欢玩这一套了。”
幕僚这回学聪明了,小心翼翼地先询问他的意见:
“那以殿下之见,这次是假还是真?”
“应当是假,”祁王斩钉截铁道,“他是在故意引孤上钩,说不定出宫的根本就是个替身!但孤可不傻,你知道为什么吗?”
幕僚心中叫苦,表面虚心向傻子求教:“为何?”
“因为尹昇他怕死!”
祁王自以为盘算得周全,表示他们这次一定要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被禁足,就权当不知道这事儿就完了。
幕僚不吱声,默默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祁王面色忽明忽暗,最后咬牙对他说:“不行,孤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
看吧,果然。
幕僚木着脸道:“那殿下有何打算?”
真的,累了。
“去叫管家安排刺客,当街行刺!”祁王阴狠地眯起眼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些没有身份的流民暗卫,王府供他们吃喝,是时候让他们回报孤了。”
幕僚立刻道:“卑职这就去安排。”
他抬脚便走,生怕下一秒祁王又再度反悔。
果不其然。
一刻钟后,祁王又犹豫着叫住他:“不行,赶紧让他们停手,孤还是觉得这像是尹昇给孤下的套。”
套你妈个头!
幕僚心中破口大骂,但表面只是挤出一抹僵硬笑容,提醒道:“殿下,管家已经把人都派出去了。”
“什么?”祁王大惊,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怎么会这么快,快把人叫回来,快!”
“不行,”幕僚硬邦邦道,“刺客们都已经出发了。”
“但您放心,这些人都是养在别的地方,没有姓名没有身份,连脸也都用火燎过,亲妈来了也认不出来。”
祁王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但依旧坐立难安。
“毕竟是临时突发的行动,如果能成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成功,记得安排人及时灭口。”他反复叮嘱道,“万万不可让尹昇再怀疑到孤的头上来——对了,宗策回去了没?他没在尹昇旁边吧?”
幕僚摇头。
“真可惜,”祁王遗憾道,“若是能有他助力,想必这次一定能叫尹昇血溅当场!”
他狠狠握拳,心想尹昇没儿子,到时候,自己有母后支持,岂不是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还能顺便用杀兄的借口将宗策一起处理了,一石二鸟。
祁王在书房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派出人手,打听尹昇的动向,以及刺客们的埋伏地点和准备行刺的方式。
幕僚看不下去了,劝道:“殿下,不如放权给他们,临场应变,总比咱们在这儿,看不见摸不着的胡乱指挥强。”
祁王怒道:“什么叫胡乱指挥!这帮武夫万一出了纰漏怎么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父皇都说过孤有这样的才能,怎么就不能远程指挥了?”
幕僚:“……您能。”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出探听消息的人匆匆赶回府上。
“怎么样了?”祁王心急如焚地问道。
既激动,又害怕,又慌张,又畏惧。
他陶醉地心想,这难道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快感吗?
真是……太让人入迷了。
但余光注意到幕僚的眼神,祁王又惊觉自己表现得太不镇定了,有失皇室体统。
于是他装模做样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学着宗策平日里跟自己讲话的模样,淡淡道:“说吧,可是成了?”
那人一路狂奔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
祁王脸色瞬间惨白:“什么?败了?尹昇这该死的难不成是王八精转世,命怎么这么硬!?”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快说啊!”
祁王急得眼睛都红了,那人才终于捋顺了气。
他惶恐道:“陛下带着宋学士,已经到咱们王府门口了!”
第22章
“皇皇皇兄能来府上,真真是蓬荜生辉!”
祁王搓着手,和管家一路小跑出来迎接。
态度极尽殷勤。
殷祝打量着王府内的布置,视线扫过满头大汗的祁王,奇怪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方才干什么去了?”
祁王脑袋一抽,脱口而出:“热,热的。”
“大冬天热成这样?”
“没没有,瞧我这嘴,”祁王干笑起来,“其实是盗汗,盗汗。皇兄遇刺,着实让臣弟夙夜难寐,寝食难安,所以身子虚了点,哈哈。”
“真的吗?”
殷祝挑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的这份情谊,朕心领了。但还是身体重要,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条,作完了就没了。”
想起历史上坠马而死的祁王,殷祝是在真心实意地提醒他,保重身体,切莫作死。
但这话说得,叫祁王实在不能不多想。
他朝殷祝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谢皇兄关照,臣弟记下了。”
大概是因为家族遗传,尹家宗室从上到下,都是骄奢淫逸的性子。
尹昇喜欢建宫殿,爱用黄金美玉做微缩盆景,祁王虽然比尹昇好些,但也是好华服好美人好奢园的享受型。
为了在王府里修建出满足自己心意的园林,他甚至动用手段,强占了周边人家的十几亩土地。
但祁王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反而觉得,己已经非常仁慈了。
——就连朝廷那些只配给自己擦鞋的三四品官,都敢动辄侵占良田几百上千亩,他这点算得上什么?
但殷祝自打穿越后,连皇宫的御花园都没去过,第一次散心就来了祁王府。
看着满园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他不禁感叹:“不愧是皇家园林啊,就是壮观。”
在他看来,不管是王爷还是皇帝,他们的园子都叫皇家园林。
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但祁王本就心虚,一听这话,更是汗如雨下。
他支吾半天,不知该如何接话,反倒惹来殷祝怀疑的一瞥。
最后还是幕僚硬着头皮上前,替主公解释他是早上吃坏肚子了。
祁王猛猛点头。
殷祝哦了一声,宽容道:“人有三急,朕能理解,你去解决吧,这边有千帆陪我逛就行了。”
祁王顿时松了一口气:“是,臣弟去去就回。”
“殿下,”趁着祁王找借口去尿遁的功夫,幕僚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要不要咱们干脆就在这儿,装作失足落水心悸,把他给……?”
他狠厉地眯起眼睛,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祁王:“好!孤也正好有此打算,这尹昇也有够胆大,居然敢只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宋千帆来我府上,看来是天要亡他。”
幕僚:“那殿下,这宋千帆,要不也一并解决了吧?”
“不行,他背后是王家,等朕上位,还需要王阁老的支持。”祁王不假思索道,“先拉拢,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办法。”
“那万一他走漏消息了怎么办?”
祁王皱眉:“这窝囊废有这个胆子?”
宋千帆胆小窝囊,在明正阁和朝中都是出了名的。
自古文人相轻,明正阁的学士们既瞧不起这个靠老丈人平步青云的年轻人,又个个嫉妒得眼红,恨不得以身代之。
幕僚常在新都各路文人雅士中活动,对此也有所耳闻。
他十分欣慰于祁王的精准判断,终于有种“自己果然跟对了人”的欣慰,重重点了点头,即刻就要离开去唤人准备行刺。
没走两步。
“等一下!”
幕僚心中咯噔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身,“殿下又有何吩咐?”
他特意咬重了“又”字。
带着浓浓的怨气。
“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祁王又丝滑切换回了原本的自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尹昇死在王府,否则孤这辈子都洗不脱弑兄的嫌疑了。”
幕僚瞪大双眼:“什——您原本不就是打算宫变夺位的吗?”
“是,但宫变和暗杀又是另一码事,”祁王越说越觉得很有道理,“为君者,要有雷霆手段,暗杀这种旁门左道,是没办法服众的。”
雷霆手段在哪里?
幕僚简直要揪着祁王的衣领怒吼了。
不过稍稍冷静下来后,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方才被主公急上火了,居然能想出在王府杀死皇帝的事情。
主公说得没错,的确不妥。
……但他怎么就这么来火呢!?
“殿下说得有理,”幕僚深吸一口气,竭力用平静的口吻道,“那王府之外的刺客,该作何安排?”
“尹昇今天来了王府,不管他是要继续待下去、还是去别的地方,万一出了事,肯定和孤脱不开干系,”祁王恨声道,“尹昇,果然好手段!”
幕僚:不,我觉得这不是皇帝的问题。
祁王:“看来今日不是动手的时机,派出去的刺客,就先别召回来了,叫他们好好保护孤的好皇兄,别让他被什么阿猫阿狗给宰了,又赖到孤的头上。”
透过漏花窗,祁王势在必得地凝视着天边的孤雁。
“他的命,只能是孤的。”
“漂亮!十环!!”
殷祝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着远处荡起层层水波的湖面,扭头笑眯眯地问宋千帆:“你要不要试试?如果不会打水漂,朕可以教你。”
“……不了,多谢陛下。”
宋千帆推了下鼻梁上的镜片,飞快地瞥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王府管家和几名高大仆役,神色严肃。
他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要不咱们走吧?或者从宫里多叫些人来,只有您和臣二人逛这么大的园子,臣实在不放心啊。”
“放心,祁王没这个胆子,”殷祝随口道,甚至完全不避讳他们身后的管家,“他比你还怂。”
宋千帆:“…………”
“朕不是在说你怂,”殷祝补救道,虽然效果不大,“朕的意思是,你平日里虽然胆小谨慎了些,但就跟那弓弦一样,拉到极致,总会有反弹的时候,并且还会爆发很大的势能。”
“谢谢陛下夸奖,”宋千帆干巴巴道,“那祁王殿下呢?祁王殿下从小便擅长射猎,还曾独自带兵剿匪,大获成功,怎么也不该和臣并驾齐驱吧。”
后面的王府管家神色一凛,立马竖起耳朵。
难道是陛下掌握了什么祁王殿下谋逆的切实证据?
“祁王啊,”殷祝不假思索道,“他一见到朕吓得跟个小鸡崽似的,去个茅房一去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茅房建在天宫上。朕说他怂,有什么问题吗?”
“…………”
宋千帆失笑:“没有问题。”
祁王这园子虽然来路不正,但从审美和艺术价值来说,的确不凡。
园中精致以水为主,开朗疏阔,三步一小桥,十步一亭台,即使是冬日,树木山石也都被打理得蓬勃繁茂,充满皇家园林的葱蔚洇润之气。
殷祝带着宋千帆和一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正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咿呀唱念的声音。
举目望去,原来是一个戏班子,正在风亭水榭之内排练。
管家忙解释道:“陛下,这是祁王请来为王妃祝寿的戏班,可要叫他们过来为您唱上两段?”
“没事,朕去瞧两眼就成。”
殷祝走近了些,等那花旦唱完后,也忍不住跟着哼了一段。
那花旦眼前一亮:“你唱的是什么?”
管家刚欲上前呵斥,被殷祝拦下了。
“从前在家乡听人唱过的一段戏。”殷祝回答他,顺便夸奖道,“唱得不错,嗓子很亮,你是做刺杀的?”
刺杀旦是花旦的分支之一,殷祝从前被下铺的哥们拉着,在戏曲学院听了些他们的课程,所以对此略知一二。
刚从外面匆匆赶来的祁王脚下一崴,差点一头栽进池塘里。
“是,”在祁王的瞳孔地震中,那花旦竟然还痛快承认了,甚至他还露出了十分高兴的表情,“你居然知道这个?”
不对!!!
到底是哪个奸人要害他!?
不等殷祝回答,祁王就一个滑跪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皇兄,臣弟真的没有参与此事!臣弟冤枉啊!!!”
殷祝沉默地看着他抱着自己的大腿嚎啕,嫌弃地把腿抽了出来。
“……你先起来。”
“臣弟冤枉!!!!”
“朕知道你冤枉,”殷祝抬头看了眼周围也被祁王惊到、纷纷下跪的一圈人,无奈道,“朕跟你说的不是一码事,起来吧。”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乌龙。
祁王的哭声顿时哽住了。
他擦干泪站起来,尽管心中恨得咬牙,但还是勉强笑道:“是臣弟想岔了,皇兄果然博闻强识,居然还对戏曲有所了解。”
跪在地上的花旦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显然没想到殷祝的身份居然如此贵重。
殷祝看着他,忽然笑道:“你唱的那些曲子都太老了,不如换一首。但朕只知道调子和词,你能唱出来吗?”
花旦脆生生道:“能!”
“行,拿纸笔来。”
之后的半个时辰,殷祝就待在风亭里,指着一句,教唱一句。这花旦也是个有天赋的,学得极快,加上《宗公别胡姬》本就是历经数百年时光流传下来的经典片段,词曲无一不佳。
一行人听得如痴如醉。
唯有祁王愈发胆战心惊。
但凡戏曲,都是后人根据史实改编而成,寄托了民众朴素的嫉恶如仇情感。
其中有几句台词,是借胡姬青琅之口痛骂昏君的。
但写词的人是殷祝,如今他就是皇帝。
人能自己骂自己吗?自然不能。
正好祁王就在旁边,作为一个给笔下人物取名时经常在书桌上到处找字排列组合的作者,殷祝完全没想太多。
——他直接大笔一挥,把昏君改成了齐王。
还特意偏头说:“你别多想啊,朕写的是齐王,不是祁王。”
祁王:“……臣弟明白。”
日他祖宗。
齐王和祁王,这俩唱出来有什么区别吗?
祁王在心里咆哮,这和指着他鼻子骂有什么区别?尹昇欺人太甚!!!
但祁王很快痛苦地反应过来:
面前这位,和他是一个祖宗。
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千帆仔细看了一会儿唱词,目光逐渐严肃。
虽然殷祝改了不少直白的台词,但作为科举考试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佼佼者,他还不至于连这点隐喻都看不明白。
一位图国忘死、只差剖胆倾心的将军,居然被世道逼到不得不自污保全,跪在亲兵坟前前掩面而泣,不禁要让人发问,这个国家究竟怎么了?
宋千帆看着纸上胡姬那声声泣血的控诉,只觉得一阵心寒。
同时也不由得庆幸起来:
幸好,自己没有生在这样黑暗的时期。
不用经历胡姬所说的那些死别、离乱、屈辱,体会眼睁睁目睹国家沦亡的裂心之痛。
但他想起不久前与丈人的那番对话,又觉得心有戚戚——
他真的没有吗?
宋千帆凛然问道:“陛下,这出戏的名字叫什么?”
殷祝反问他:“你觉得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好?”
“以臣愚见,”宋千帆声音低沉,“该叫《警世录》才对,最好将它传遍千家万户,叫百姓们知晓,也叫朝堂上的诸位大臣们知晓。”
殷祝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达官贵人们会愿意出多少两银子看这种戏?”
“戏是好戏,”那花旦忽然插嘴,“但陛下,恐怕他们不会想看这些的。”
“大胆!”
一直憋屈到现在的祁王终于找到了他能捏的软柿子,怒斥道:“陛下同宋学士说话,与你这个戏子有什么关系?”
花旦顿时失了颜色,祁王还不肯罢休,沉着脸对班主道:“你怎么管教的人,这么没规矩?”
“殿下赎罪!”班主噗通一声跪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给他惹事的花旦,“小的这就回去重罚他!”
年轻花旦跪在地上,并不言语。
但在听到班主的话后,他如蒲柳般的身子下意识抖了一下。
眼看着那花旦因为一句话成为了众矢之的,估计等他离开后,还要被班主狠狠毒打一顿,殷祝不禁道:“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正好朕这边还有两出花旦戏,你就随朕一起回宫去吧。”
祁王和整个戏班子都呆住了。
那花旦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明亮双眸中泪花闪烁。
“谢陛下隆恩!!!”
“行了,不用谢朕,就谢你的这副好嗓子吧,”殷祝说,“都过了变声期还能唱成这样,你绝对是老天爷赏饭吃。”
花旦重重点头:“小的明白,但再好的嗓子,无人赏识也与破锣无二,陛下愿意给小的这个机会,就等同于再造父母!”
穿越一段时间,殷祝也习惯了古人的说话方式,因此摆摆手,只是让他起来再唱两段。
宋千帆看看那满心满眼都是殷祝、一脸感激涕零的花旦,却露出了极其纠结的神情——
陛下这么快就要移情别恋了吗?
和宗将军好像不是一个类型的啊。
“这段不行,重来,”殷祝那边还在火热教学中,“唱这段的时候,眼神要再崇拜一点,要直勾勾地盯着他,懂吗?”
花旦点点头。
殷祝继续道:“下面这段骂人的也要再泼辣一些,你虽然是刺杀旦,但这嗓子唱泼辣旦也完全没问题,要想着那误国误民的仇人就在你面前,狠狠骂他!拿唾沫星子喷他!骂得体无完肤才好!!”
花旦重重点头。
他清了清嗓子,伸出兰花指,遥遥指着祁王的鼻子,痛骂道:
“呔!你个优柔寡断、朝令夕改的齐王!城东有人家,家中有三儿,二子皆战死,小儿十岁半,丧父又丧兄,汝今当几岁?怎能安然寝!”
祁王:“…………”
幕僚下意识想鼓掌。
但突然想起祁王才是自己的主公,又默默放下了手。
好不容易送走了活阎王,王府上下都松了口气。
幕僚无意间转头。
忽然发现自家主公脸色惨白如霜,身子晃了晃,瘫倒在地上。
“殿下——!!!”
第23章
“陛下,祁王今日的反应……”
马车车厢内,宋千帆放下车帘,欲言又止。
“嗯,朕知道他不对劲。”殷祝慢斯条理地剥着橘子,“别急,不管祁王打着什么主意,咱们走这一趟,他起码三个月内不敢动弹。”
宋千帆想起祁王吓得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
被殷祝带出王府的小花旦默默地缩在车厢角落里。
脊背笔挺,双眼发直。
他做梦也想不到,早晨还在挨班主训斥的自己,下午居然就能同大夏的君主共乘一辆马车;
而他们口中轻飘飘讨论的人,就在不久前,还是能轻易决定自己未来生死、高高在上的王爷。
殷祝剥好了橘子,又开始剥橘子上的经络。
等橘子彻底光溜溜,没东西可剥的时候,他忧伤地叹了口气。
宋千帆:“陛下何故叹气?”
“他走了。”殷祝说,“居然都没跟朕打声招呼,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过分了?”
宋千帆:“…………”
破嘴!谁让你多问的?
但这个问题他实在不敢正面回答,于是只好绞尽脑汁地从另一个角度解释:“陛下切莫这么想,或许只是宗将军担心边境有变,所以才急着赶回军中。”
“你说得也有道理,”殷祝肯定地点点头,“朕是大夏的皇帝,大夏的疆土就是朕的疆土,他在乎晖城,就是在乎朕。”
宋千帆开始战术擦镜片。
顺便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陛下说得极对,”他自动切换成奸臣模式,彩虹屁信口拈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宗将军只是寡言少语,并不是不明事理,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他心中对您的感激肯定无以言表……”
殷祝听了一会儿,心情愉悦不少。
他把橘子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宋千帆,一半给了角落里的花旦,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旦受宠若惊地捧着那半橘子,“回陛下的话,小的是孤儿,从小被班主收养,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上台时用的艺名。”
殷祝注意到他在说自己是孤儿时,一旁的宋千帆神色微动。
他随口问道:“这样,那你的艺名叫什么?”
“青琅。”
殷祝猛地扭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花旦被他看得脸色逐渐发白,腿一软,就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他跪在殷祝脚边,颤声问道:“陛下,这名字有何不妥吗?”
宋千帆也目露疑惑。
“没有,”殷祝缓声道,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朕只是没想到……”
青琅原来是个男人。
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很合理。
古代女子嫁人都早,但野史中记载,胡姬青琅从宗策头次凯旋归来,一直到大夏新都城破,都待在长乐坊的酒肆里未曾婚配。
后人认为是她心慕宗策,所以甘愿为他守身;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青琅压根儿不是女人!
殷祝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青琅的眉眼,发现果然灵秀动人,未着脂粉时,也自带三分妩媚风流。
若是再有心扮女相,恐怕与酒肆花丛间高鼻深目的胡姬别无二致。
“吱——”
宋千帆把叆叇擦出了黑板声。
他低头不语,心中却不禁为身在远方的宗策捏了一把汗,甚至开始纠结地想,自己要不要提醒对方一把。
相比起祁王府这个不知深浅的戏子,他还是对宗策更有好感。
“陛下……”
短短数息间,青琅经历了惊诧——了然——再到挣扎的一系列过程,最终他逼着自己放松身体,朝殷祝勾起一抹柔弱笑容:“原来您是想要这个吗?青琅能服侍您,三生有幸……”
“笑得好恶心,别笑了。”殷祝说。
青琅:“…………”
宋千帆突然咳嗽起来,唇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朕把你带出王府,只是单纯看上了你的好嗓子,”殷祝直白道,“不要想其他杂七杂八的,不然你就回你原来的戏班子去吧。”
青琅诺诺应是。
他在殷祝的示意下重新坐回原位,再不敢随便揣测皇帝的想法。
他们从祁王府离开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回宫前,殷祝好心把宋千帆捎回了家。
但他没想到这小子一到家,就和王夫人说起了青琅这件事。
还感叹:“陛下果然待宗将军与任何人都不同。”
王夫人疑惑:“难不成就连夫君你也比不上吗?我听外面都说,你才是陛下眼前新晋的大红人呢。”
“我算个什么啊,”宋千帆很有自知之明,苦笑道,“陛下对我,只能说态度亲近了些,觉得我能替他办事,和其他大臣和宫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唯有对宗将军,他是发乎于心,从不计较任何得失利弊。”
王夫人惊道:“陛下竟真的动了情?”
“是啊,”宋千帆喃喃道,“虽说这种关系会遭世人诟病,但身为臣子,谁不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重自己的君主呢?哪怕被千夫所指,被扣上佞臣的名头,也是甘之如饴。”
王夫人顿时警惕起来。
她拧着宋千帆的耳朵骂道:“好啊,你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也和陛下睡过?”
宋千帆大惊失色:“没有!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和陛下是清白的!比我的钱袋子还要清白!!”
“那为何陛下近来天天把你喊过去?”王夫人皱眉,犀利发问,“就算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尹家,他们老尹家可是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好这一口了。”
她眯起眼睛:“我想起来了,上次家中办诗会的时候,我路过听了几句,在诗里自比怨妇还差点抱头痛哭的,是不是你们几个?”
“…………”
宋千帆百口莫辩。
自古文人都视君臣如夫妻,别说宋千帆了,满朝文武,绝大部分都是这么想的。
包括宗策。
因此当自称是天使的人来到军中,并因为索贿遭拒而朝他破口大骂、告诉他现在陛下早已有了新宠时,尽管知道这天使肯定是假的,宗策的呼吸仍旧乱了一拍。
“既无圣旨,也无凭据,”他坐在主座上,冷声命令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天使,来人啊,给本将把这胆大包天的骗子拿下!”
那骗子估计没想到刚见面就会被拆穿,本还打算硬撑着天使的傲气,可眼见着左右原本就听得怒火滔天的军士都扑了上来,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噗通跌倒在地。
但宗策的亲兵可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本来还顾及着天使的身份和朝廷的颜面,只能憋屈着敢怒不敢言,这会儿一听是假的,众人当即饱以老拳。
骗子被打得哎呦叫唤,鼻青脸肿,牙都掉了两颗。
没多久,裤裆传出一股骚气,惹得周围人一阵嫌恶,再加上宗策说差不多可以了,这才纷纷收手。
“宗将军,这人嘴太脏了!”亲兵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但上辈子宗策已经审过他一次,因此对这些谩骂并不动容。
虽然谩骂内容不尽相同,但无非是换种形式罢了。
“我记得你当初刚被分到将军手底下,最不服管的那会儿,骂得可比他还脏啊?”旁边有人揶揄道。
亲兵顿时脸色一变:“我……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将军和咱们从前见过的那帮官老爷们一样,才会说那种话的,我后来都自己掌过嘴了!”
“安静。”宗策说。
所有人瞬间闭嘴。
宗策坐在主座上,例行公事地问那骗子:“你用这个法子,去军中骗过几回?”
骗子刚开始还不肯说实话,直到宗策让军士拿来杀威棒,这才告饶坦白道:“就……就三回。”
“每次都成功了?”
“是,”骗子连连点头,谄媚道,“还是大人您厉害,一眼就看穿了!”
“你原先是干什么的?”
“小的是耕夫,后来去新都那边做小买卖,这两年行情不好,没挣到啥钱,又被人设了套,把钱赌光了,可家里老婆孩子要吃饭啊!实在没办法,才来边境找个活路……”
“滚你丫的!你找活路骗到老爷们头上了是吧?”
一个浓眉汉子气得怒目圆睁,一脚踹翻了这不老实的骗子。
要不是宗策还没发话人,他肯定得当场抽刀砍人。
周围的亲兵也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其中一位更是直言:“大夏的军队,当真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连耕夫都敢假冒天使了?”
“是啊,将军,这种人死不足惜,砍了他吧!”
他们都抬头看向宗策,表情跃跃欲试。
那骗子吓得魂不附体,拼命跪在地上朝宗策磕头求饶。
“你们都出去。”宗策说。
待到亲兵们都走了,屋中只剩下他和骗子两人,宗策终于按着扶手,从那座位上站起了身。
他一步步走到那骗子跟前,站定。
“大,大人,”骗子仰头望着他漠然冰冷的脸庞,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着宗策的裤脚,“您就饶过我这次吧,我,我一定给您做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宗策垂眸望着他,平静问道:“你把你之前骂我的话,再说一遍。”
骗子这哪里敢,胡乱摇头不肯。
宗策:“那就死。”
骗子身子一僵,顾不上太多,结结巴巴地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你、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吗?不过是运气好些的兔儿爷……”
“再后面两句。”
骗子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大人……”
“说。”
“陛下如今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从王府接出来的人,还亲手给他剥橘子吃,可见爱得疼得都到骨子里了。这个将军之位,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人……”
骗子说完,胆战心惊许久。
却没等到下文。
“大人?”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看到了一双犹如乌云笼罩的深黑双眸,幽深得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宗策面无表情:“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骗子没有办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当再次听到“爱得疼得都到骨子里了”这句话时,宗策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冷笑。
“很好,”他淡淡道,“正合我意。”
颈侧的浮凸青筋鼓点似的跳动,大手按上了腰侧的佩刀。
“你可以死了。”他宣判道。
骗子惊恐地瞪大双眼。
视野中最后留下的记忆,是一抹带着滔天怒意的银亮刀光。
一室腥气扑鼻。
滚烫的鲜血泼洒而出,沿着地砖的缝隙飞速蔓延。
宗策垂下眼眸,沉默地注视着血湖中的倒影,喉结滚动,仿佛有一头咆哮着嘶吼着的野兽被名为君臣的铁链束缚,一点一点,重新关进牢笼深处。
但他自己知道。
眼前这一切,就是他失控的结果。
一炷香后,城头响起了号角声。
全城哗然。
亲兵们鱼贯而入。
宗策披上如血一般赤红的战袍,迎着残阳,大步向前走去。
有人匆忙赶来向他汇报情况,宗策嗯了一声,抓住缰绳,刚劲有力的手臂勒住绳子猛地绷紧,翻身跨上战马。
正要出发时,恍惚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青年音,又将他从漫天黄沙的街道上拉回了那个弥漫茶香的宁静宫室:
“宗将军,旗开得胜。”
他仓皇回首。
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将军,怎么了?”身旁亲兵关切问道。
战马喷了两个响鼻,在原地不耐烦地垫了垫脚。
宗策闭了闭眼睛。
“……无事。”他说。
“该去迎敌了。”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是什么?
A.纳米钻石;B.放了两天的俄罗斯大列巴;C.殷祝想要成为直男的钢铁意志;D.宗策的嘴
第24章
克勤攻城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新都朝堂之上。
“约定好两国互不侵犯,这才过去多少时日,他们就翻脸不认账了?”
“屹人果然狼子野心!”
“背信弃义,天理不容!”
也有大臣说:“上次和谈时,听说那屹人皇帝对我等开出的条件就颇为不满,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北屹才会派王太子率军南下。不如派遣使者带礼物前往北屹,与其分说,屹人应该就会退兵了。”
但孙慈立刻站出来斥道:“休要胡言!这是被人打了左脸又要把右脸伸出去的歪理吗?”
“如此一来,大夏颜面何在?陛下颜面何在?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怕不是最后连大夏的祖宗基业都要拱手让人了!”
那人怒视他:“那你说怎么办?”
孙慈不理,径直出列道:“陛下,臣提议朝廷应立即派监军前往前线督战,那北屹王太子克勤狡猾善战,宗将军年轻气盛,臣担心他恐会着了克勤的道。晖城一旦失守,东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殷祝就不爱听了。
“如果我没记错,克勤今年也未满三十吧?”他说,“也不过就比宗策大上个几岁而已。”
孙慈硬邦邦道:“是,但是克勤身经百战,非老将不能敌。”
“是吗?但朕翻之前的卷宗,就算派老将上场,那也是屡战屡败,”殷祝毫不客气道,“与其这样,还不如挑选些新面孔,或许还能给朕带来惊喜。至于监军,也不必再提了,朕相信宗将军对大夏忠心耿耿。”
孙慈皱眉:“陛下,此乃国事,不能凭个人喜恶转移。倘若宗策败了……”
“他不会败。”殷祝再次打断他,语气笃定。
他偶像对外一生未尝败绩,最后一次战役,还是在遭到朝廷背刺、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心灰意冷,才主动弃械任擒。
孙慈哑口无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同僚冲他拼命使眼色,让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陛下对着干。
他只得不甘心地朝殷祝拱了拱手,退回朝臣队伍里。
这番对话也叫在场诸位都看清楚了,虽说宫里进了新人,但陛下对宗策还是一如从前。
也不知那小子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唉!
殷祝见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更有建设性的意见了,果断道:“内阁诸位阁老都随朕去一趟书房,其余人,退朝吧。”
这是殷祝自穿越后,第一次召集内阁。
他把这群打个喷嚏大夏都抖三抖的小老头儿叫到一起,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向他们表明自己与北屹交战的坚定决心。
顺便敲打一下这帮老狐狸,别趁着前线打仗的时候给他搞事。
“朕丑话说在前头,”殷祝一巴掌拍在舆图上,发现周围这圈小老头的眼皮不约而同地颤了颤,底气顿时多了几分,“诸位为官也有几十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应该比朕清楚。”
“朕近来修心忍性,脾气好了不少,对于一些不涉及原则问题的事情,大多也是宽容处理。但如果有人敢趁着大夏与北屹开战,吞公为私,或是与北屹私通……”
殷祝修长的食指点在桌边,缓缓直起身。
那张阴柔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和善的神经病笑容。
“——朕不介意拿他去祭旗。”
话音落下,现场的气氛霎时凝固。
殷祝权当没察觉到,神色如常地开口:“好了,下面来讨论一下与北屹的战事吧。首先说明,朕不接受议和。”
依旧无人应答。
数息后,唐颂慢吞吞开口道:“陛下的意思,臣等都明白。国贼自然不能姑息,但陛下身为人君,应宽仁慈惠,即使大敌当前,也应放平心态,言语恫吓,未免有失妥当。”
殷祝平静道:“这不是恫吓。”
“方才那些话,朕只是告知你们。等散会后,你们也可以原话复述给任何人,上至王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但凡有触犯这一条铁律者,朕都说到做到。”
唐颂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但殷祝知道,跟着帮老家伙斗,光是放狠话肯定没多大用处,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个个都是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相比之下,他这个皇帝反倒势单力薄。
不能急,他告诉自己。
只要不像历史上的尹昇那样作死,即使什么都不做,大夏也还能再苟至少几十年。
更何况他现在启用宋千帆和宗策,一文一武,内外配合,等他干爹把山河十四郡打下来,就算是再顽固的势力也得乖乖低头。
“陛下。”
一位宫人快步走来,朝着殷祝和在座众人行礼,然后匆匆走到殷祝身旁附耳低语了数句。
内阁众人不明所以。
但有敏锐的,已经从殷祝变幻莫测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不由得挺直腰板,静等陛下发话。
“这倒是有意思了,”殷听完笑了笑,“你把这事儿再和诸位爱卿们都说一遍吧。”
“是。”
宫人向他微微欠身,然后面朝一干人等朗声道:“方才大理寺传讯,前不久那行刺的犯人了悟终于肯招供了。”
王存似有察觉,他瞥了一眼殷祝,很给面子地问道:“那罪人招供了什么?”
“了悟说,自己因北归人的身份在新都处处碰壁,走投无路之下,一位恩人资助他进了无相寺,从此他便对恩人死心塌地。”宫人说,“而他指认那名恩人的身份,便是内阁之中的重臣,唐阁老唐大人。”
“一派胡言!”
眼看着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唐颂顿时坐不住了。
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放,“老夫根本不认识什么了悟了解的,这贼人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岂有此理!”
他翻身跪在地上,抱拳恳切道:“请陛下明鉴!臣愿与诸位一同前往大理寺,那了悟当面对峙!”
“来不及了,”殷祝说,“在招供完这番话后,了悟便咬舌自尽了。”
唐颂一噎,显然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好一个死无对证!”他言辞之间怨气横生,冷哼一声道,“罢了,陛下,清者自清,老夫无话可说!”
旁边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向他拱手:“陛下,唐大人半生为公,对大夏的贡献有目共睹,臣愿为唐大人担保,他绝不可能做出对陛下不利之事。”
“臣也愿意为唐大人担保!”
“还有臣……”
殷祝听着那一声声附和,支着下巴问道:“那既然如此,唐爱卿,朕想问你件事儿。”
“陛下请讲。”
唐颂见殷祝没让自己起身,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殷祝开口发话前,竟自己主动起身坐回了座位。
殷祝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他没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用指尖敲了敲扶手,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日子新都衙门外有流民来敲登闻鼓,状纸还没写完就因为填了唐大人的名字,就被两侧禁军拉了下去,唐颂,这事儿你可知道?”
唐颂:“臣不知。”
“那新都流传你在老家侵吞了一千两百亩私田,当地耕夫无田可耕无路可走,只能为你家当佃农,还有人双亲去世死无葬身之地,上京状告无门还被人打断双腿,你可知道?”
唐颂:“臣也不知。”
他甚至还很淡定地反过来问殷祝:“陛下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殷祝心想好啊,还跟他装傻是吧。
那他也可以装。
他姿态放松地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朕听朝中一位爱卿偶然提起,至于是谁,唐阁老就不必多问了。”老头子,瞎猜去吧。
其实是上次发现禁军宿卫伪装上街后,殷祝特意叫苏成德去查了查这批轮值禁军的底细,恰好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陈年旧事,苏成德就顺便上报给了他。
唐颂额头青筋乱蹦,一张老脸险些抽筋。
他看着殷祝一派无辜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挤出一抹笑容:“陛下说笑了。”
“臣问陛下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谤议臣的家事,还肆意造谣诬陷同僚,若陛下不想说,那就算了。”
“好,不愧是内阁资历最老的两位阁老之一,就是硬气!”
殷祝一拍扶手,大力夸赞起来。
他转向一直对着天花板发呆的王存:“王阁老,你有什么话要讲?”
王存颤颤巍巍地跪下,与街边年迈的平民毫无两样:“陛下见谅,臣老眼昏花,方才并未听清您与唐阁老的对话。”
又是一个来装傻的。
殷祝很清楚,王家作为大夏两大世家之一,内部的阴私比唐家也不见得少到哪去。但他身为皇帝,只能拉拢一派打压一派,防止狗急跳墙,两家人合起伙来对付他。
王存之前借女婿给他递的话,也正是表达了随陛下您怎么折腾、自己和王家会袖手旁观的意思。
不过等到刀子悬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天,王家究竟会不会做出激烈反应,那就暂不可知了。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抓住主要矛盾。
所以殷祝也没逼他太狠,摆手道:“既然如此,苏成德,去朕的私库里给王阁老取一支百年人参来,补补身子。”
苏成德躬下身子,恭敬应了一声。
王存:“多谢陛下赏赐,但前些日子,唐大人已经给臣府上送了一根品质极佳的人参。”
唐颂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痉挛地颤抖了一下。
“是吗?看来两位阁老关系不错,”殷祝笑道,“那算了,把人参换成虫草吧。”
唐颂微微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看来陛下还是太过年轻……
殷祝低头整了整袖口,看着那金线织就的纹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朕本来还想让王阁老帮忙查查唐阁老的事情,但如今看来,于公于私都不合适。”
“唐颂。”
唐颂:“……臣在。”
“朕相信你,所以,干脆你自己来举荐一个人吧,”殷祝笑道,“唐阁老好歹也是大夏数一数二的肱股之臣,朕的左膀右臂,所以这人官职不能太低,最好同为内阁学士,知根知底。”
“唐爱卿,你觉得呢?”
唐颂闭了闭眼睛。
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今天要揪着他不放了。
这个人选,陛下已经给他框定死了范围,就在内阁之中。
而且绝对不能挑选那些平日里与他不对付的,甚至立场中立也不行。
因为他老家人犯的那些事,是真的,甚至还为此打死了人。
这种事,根本经不起查。
地方官已经愁眉苦脸地找过唐颂好几次了,全靠唐颂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才敢强压着一直不上报。
眼看着距离丞相之位只有半步之遥,唐颂当然不甘心。
但他得忍。
因为如今陛下还是陛下。
更何况……
他睁开双眼,冷冷地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王存,在心中记下了这一笔,然后抬头对殷祝说了一个名字。
被念到名字的那名大臣瞬间脸色灰白,知道自己是被唐颂当成了弃子。
但当殷祝问他是否愿意查这起案子的时候,他还是艰涩地开口同意了。
因为被当弃子,或许还有借着唐阁老的光,重新起复的一天;
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拒绝……那才是真完蛋了。
“那太好了,”殷祝看上去很高兴,“内部问题解决了,咱们继续刚才的讨论吧——”
“首先,屹人一而再再而三侵犯我大夏边境,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次,朕绝不接受任何议和的结果。”
唐颂的嘴唇动了动,但到底没出声。
其余内阁大臣见状,也不敢再装聋作哑了,纷纷义愤填膺地表示陛下说得对,就该狠狠地打!绝不姑息!!
“很好,”待到声讨的浪潮平息,殷祝挑眉问道,“既然朕与诸位爱卿在这一点达成了共识,那就好办了。”
他环顾四周,再次问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关于北屹的战事,有人想说两句吗?”
……
…………
内阁会议结束后,众臣皆是脚步虚浮地走出皇宫。
其中以兵部尚书最为典型。
“奴才听他们私下里说,陛下之威,更甚从前了,”苏成德凑到殷祝跟前,腆着脸恭维道,“方才陛下那气势,可真是把奴才看得一愣一愣的。”
“别,你这马屁拍过头了,朕恶心。”
殷祝白了嘿嘿笑着的苏成德一眼,哼道:“你以为他们那叫折服?那叫形势比人强,不得不服。”
新年的时候他问内阁要奏折,本来是想着帮内阁分担一下,在殷祝看来,这帮老大爷们一个个也都上了岁数了,大过年的,可以抽空在家带带孩子跳跳广场舞啥的。
结果倒好,他们居然还推三阻四,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最后送过来的奏折,殷祝也都翻了一遍。
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
这殷祝就不能忍了。
从前尹昇爱当甩手掌柜没错,但不想管,和不能管是两码事。
他不喜欢做生意,相比起活人更喜欢和地底下的死人打交道,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但耳濡目染之下,也跟着老爹见了不少大客户、参加了不少饭局,应对这帮浑身长满心眼的老登们,勉强还算轻车熟路。
“唐阁老在内阁里说一不二惯了,您这么一敲打,他肯定能收敛许多。”
苏成德不知道殷祝内心的腹诽,经过这么一遭,他对陛下是彻底心服口服了,“您是没看到,您让他自己举荐人查自己时,唐阁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自古文官宦官水火不容,苏成德从前是柔姬的人,如今被殷祝提拔到身边,俨然成为宫中大总管。
以唐颂为首的一帮大臣自然看他不爽。
面对文臣清流们明里暗里的针对,苏成德也不是泥人捏的,逮着机会就在殷祝面前说人坏话。
这回唐颂倒霉,他不仅喜闻乐见,还要落井下石呢。
殷祝:“朕突然发现一件事。”
苏成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朕身边不是佞臣就是小人,”他叹气,“都是奸逆,忠臣怎么就只有宗策一个呢?”
苏成德:“…………”
他很想问陛下,您对宗将军到底有什么误解?
以普世价值评判,他明明才是板上钉钉的头号佞臣!
但苏成德也是万万不敢说实话的。
因为自古有佞臣必有昏君,陛下显然已经被冲昏了头脑,迷得不着四六了。
没见早朝时孙大人都被怼了一顿吗。
“算了,”殷祝很快打起精神,“把宋千帆和青琅叫来吧,顺便去准备一下出远门的车马物资,越快越好。”
苏成德微微一怔。
但随即低头应道:“是。”
宋千帆进宫前,苏成德还特意恭喜他:“恭喜宋大人,陛下有意将您外放地方,应该不久后就要升迁了。”
大夏官场惯例,如果上官有意提拔中青年官员,一般都会将其下放到地方待个两三年,刷一刷政绩资历,虽然大多是做表面功夫,但有能力的官员假使去到地方,能有所作为的也有不少。
别说苏成德了,就连宋千帆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压抑住内心兴奋,整了整衣襟仪表。
刚跨进门槛,就听青琅噗通一声跪在殷祝面前,惶恐道:
“陛下,小的再也不敢了!”
“朕听到外面那些流言了,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殷祝掂量着一枚橘子,抬头看了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来的宋千帆一眼,随口道,“进来吧,你找个位置先坐。”
宋千帆谨慎地扫过屋内陈设,然后选择了一个离两人最远的位置。
屁股都只敢沾半边。
青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
“不为自己辩解两句吗?”
青琅沉默,然后摇了摇头。
殷祝反倒笑了:“朕没看错,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如果你今天辩解了,朕绝不会再留你,”他停下掂量橘子的动作,“但恭喜你,你做了一个很对的选择——朕一向不喜欢听人解释原因。”
“你把朕亲手给你剥橘子的消息散播出去,也是为了在宫中立足,朕说的是也不是?”
青琅颤声道:“陛下明察秋毫。小的这点小心思,全都被您一眼看穿了。”
“起来吧,也不用这么害怕,朕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喜新厌旧,动辄就要砍人脑袋。”
殷祝把那枚橘子塞到他手里:“朕不讨厌步步为营的人,但前提是,你别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今后后宫有人来刁难你,朕不会再帮忙。”
青琅含着泪接过橘子,知道自己两次犯错,已经把陛下的耐心全部耗尽了。
“小的明白了,陛下宽厚仁德……”
“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殷祝说,“回去闭好你的嘴巴,避开所有你认识的人,收拾东西,随朕出宫。”
青琅重重地点了点头,抹干眼泪,退出了御书房。
待门关上,殷祝靠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朕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青琅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放在现代,估计高中都还没毕业呢。
但殷祝看着他那张梨花带雨的秀气脸庞,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皱眉。
难道他干爹喜欢这款的吗?
这样的青琅,别说和他想象中那个完美的干娘形象对比,就连和戏文中那个刚烈柔情、聪慧忠贞的胡姬相比,也实在差太远了。
聪明有余,心气不足。
配不上他干爹。
但他又纠结地想,或许只是因为这个青琅年纪尚小,阅历尚浅,而且如果干爹要真是喜欢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成了棒打鸳鸯的反派了?
宋千帆不明所以,还在以为殷祝神色变幻,是因为对青琅说重话而自责。
他宽慰道:“陛下多虑了,既然是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殷祝走着神点点头。
然后随口对宋千帆说:“朕准备带他去一趟晖城,这几天你留在新都,记得替朕打好掩护。”
已经想好谢恩台词的宋千帆:“…………”
“啊!??”
第25章
“怎么,”殷祝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宋千帆语无伦次,“陛下,您是认真的?”
殷祝理所当然道:“当然。”
他并不是异想天开。
青琅的原因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殷祝一直想亲眼看看大夏时期的战役,顺便了解一下边境城市的军事布防、农业经济和北屹军队的作战能力等等,这样将来下达政令,心里也好有个数。
先前召集内阁时敲打唐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把内阁和祁王两大最不安定的因素都先暂时摁下去,他才能放心离开新都。
殷祝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也不了解这个时代百姓的生活。
长期待在深宫里,每天只能看到下面人送上来的奏折,很容易偏听偏信。
殷祝就算再崇拜他干爹,也得承认,个人的视角始终是有限的。
他被以苏成德为首的一帮宫人照顾得太好,时常会忽略很多常识性的细节。
比如他知道一碗粥卖几十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年平均收入才几两到十几银子,可锻造一把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战刀要多少钱?一把材质稍差些的菜刀又要多少钱?一簇能破甲的铁质箭头呢?
他不知道。
而且,虽说平均工资和物价是最好反应一个时期生活水平的指标,但就像现代的打工人和首富平均一下,年收入也能超过几个小目标一样,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人美化粉饰了。
相隔数百年,即使是最出色的历史学家,也不能确保统计出的数据一定是准确的。
在某个王朝末期,物价上涨,太监甚至敢骗皇帝一个鸡蛋在宫外卖十几两银子,忽悠得皇帝都不敢轻易吃鸡蛋。
真正的穷苦百姓,他们平时吃的是什么?战争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以及,假如在战时要保证一家人不饿死,一年最起码的口粮是多少?
王朝末期多出昏君,正是因为他们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了,远到甚至无法想象,穷的细节究竟有多惊心动魄。
晖城之战,已经是大夏走向灭亡前,打得最成功、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了。
再往后,即使宗策创立神机营和血铁骑,多次在与战场上获胜,还指挥士卒在当地屯田种粮,自给自足,也无可避免地因为大夏内部腐化、国力衰弱等等原因,战况一次比一次惨烈。
据统计,天佑五十年至兴和七年,短短十一年间,大夏人口数量便锐减至原先的三分之二;
待到宋千帆病逝,人口更是只剩下了天佑五十年的三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即使按照最保守的计算估计,也足足有八千万人死在了这场王朝更迭的血腥战役之中。
所以,殷祝想,他必须要去前线亲自看看。
比起派遣监军,他这个皇帝亲至,干爹总不会再将他拒之门外了吧?
当然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前期做了一系列筹备,也得秘密行事,早去早回才行。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殷祝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东风:“爱卿,你会帮朕隐瞒好的吧?对吧对吧?”
宋千帆张了张嘴,欲哭无泪。
“陛下,您是不是对臣有什么误解?”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以臣如今的官职,在朝中都说不上什么话,这种事情,您还是找阁老们来商议比较好吧?”
殷祝撇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而且朕才不想面对一张张痛心疾首的老脸,看了就糟心。”
“陛下,臣的命也是命啊!”
殷祝笑起来:“你放心,朕此次出行严格保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的。朕会以闭关修行的理由宣布罢朝五日,你帮朕盯好几个新都几个关键人物就行。”
宋千帆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说的,是哪几个?”
“祁王,唐颂唐阁老,殿前指挥使……”殷祝摆着手指头数,“哦对了,还有你的老丈人王存。”
宋千帆:“……陛下就不担心臣故意走漏消息?”
“朕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殷祝轻描淡写道,“宋爱卿,别人说你窝囊,但朕一直觉得,你只是把什么事的后果都看得太明白,所以才会动不动就退缩。”
“大部分人承担不了责任,就会甩锅赖账,但你不会;你一旦做出选择背上这份责任,哪怕抗不了,也要扛到死。”
这番话其实不是殷祝自己说的,而是后世一位历史教授在上公开课时,给观众们讲解一首古诗词时做出的注解。
那首诗,就是大夏亡国后,宋千帆在宗策墓前下马题下的千古名句。
宋千帆目光怔忪地看着殷祝,眼眶渐渐红了。
一滴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下。
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理解,何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壮怀!
“陛下!”
他坐在座位上,很窝囊地呜呜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还不忘向殷祝谢恩,“臣一定尽力为陛下周全!只是您真的真的不能把青琅也一同带去啊,会出人命的!”
殷祝疑惑道:“为什么?”
宋千帆支支吾吾半天,吸了吸鼻子说:“不知道陛下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祝:?
“臣的意思是,迎新送故是常事,但可以用稍微委婉一些的方法。”
“这什么跟什么?”殷祝皱眉,“有话你就直接讲,不要弯弯绕绕的。”
“……臣觉得宗将军会介意您把戏子带到他军中。”
这的确够直接了。
但殷祝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甚至还很自信地说道:“青琅和其他戏子不同,或许宗策不这么想呢?”
好吧,没救了。
宋千帆在心中为失宠的宗将军默哀了一秒。
*
又是一夜攻防战。
“屹人撤军了!屹人撤军了!!!”
硝烟弥漫的城头上,陷入一片死寂。
随后,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作为宗策的亲兵,赵大把手中沾染了无数鲜血、已经变得滑腻钝迟的砍刀丢到地上,和周围同样不敢相信他们真的胜利了的士卒们一样,含着泪,仰天大吼了两声。
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人,居然也能有打退屹人军队的一天!
赵大环顾一圈,不顾自己受伤的肩膀,挤出人群,找到了不远处指挥着他们打赢了这场胜仗、正举着千里眼眺望克勤大军动向的年轻将军。
守城战打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也在城头待了整整三天三夜,一直没下过前线。
最多只是在攻势稍缓时,靠在城垛上就这凉水啃两口干粮,闭目歇息片刻。
男人身后的赤红袍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却在朝阳的照耀下更为夺目。
赵大眼眶滚烫地想,这才是真正的将军!他们大夏的英雄!!
他小跑过去,正要向将军报喜,就听当事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撤军只是暂时的,克勤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十几个小时未进水米,作战指挥,他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难听。
但语调仍旧沉稳有力:“通知下去,哨兵保持警戒,先打扫战场,随时准备迎战。”
赵大神情一肃:“遵命!”
“不过将军,这边俺们来收拾就行,您先回去睡一觉吧。”他憨笑道,“就连防守的都换了两拨人,您是将军,还一直陪着俺们,太辛苦了。”
宗策:“你先去安排,不必管我。”
“哦?哦。”
赵大乐呵呵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美滋滋地心想,自己运气真是好,摊上了这么个为他们着想的好将军。
虽然打仗辛苦了点儿,但是有这样的将军,自己说不定还能活着回村里,拿着将军发的钱孝敬爹妈娶媳妇呢,还有两个弟弟,也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宗策望着赵大远去的背影。
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那年赵大浑身浴血倒在战场上的模样。
还有他带着人去城东征兵时,那户不蔽风雨的茅草屋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的一老一少。
那老妪自称家中有三儿,二子皆战死,前些日子朝廷来征兵,又把她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的丈夫也带走了,她在家中日夜哭泣,把眼睛哭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也看不大清楚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家中仅剩的、也是最小的儿子。
今年十岁半。
他说自己叫赵草,爹娘给他取的名字,希望他像草一样活。
但两个哥哥在家的时候,都叫他赵三儿。
赵三儿还说,等再过三年,他能提得动刀了,也要像哥哥们一样,给宗策当亲兵。
宗策自小练武,听从师父的话,滴酒不沾。
所以他打火铳时、握刀杀敌时,手比任何人都稳。
但那次征兵之后,他渐渐发现:
酒是个好东西。
“将军……将军!”
亲兵的呼唤让宗策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事?”
“朝廷来人了,”亲兵飞快道,“这次不像是假的,我看到他们带了圣旨。”
监军?
宗策并不意外,或者说,朝廷若是一直不派监军,他才会觉得奇怪。
只是他长时间未休息,神经紧绷,太阳穴都涨得发痛,现在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些难缠的太监。
但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
“知道了,”宗策呼出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让他稍等片刻,我先去换身衣服。”
“哦好,不过将军,他说了他那边不急,让你先紧着手头的事来,别耽误了军机。”
“克勤已经退兵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宗策却心下稍定。
能这么说的监军,就算吃拿卡要,也不会太过于难缠。
“这边你帮我看这些,我回府上一趟。”
“是。”
宗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扬起漫天尘土。
“驾!”
晖城物产贫瘠,冬日气候严寒,又毗邻两国边境,平日里时常有小股屹人南下劫掠,因此,就连官员都对此地退避三舍。
大家都认为,来这儿当官,和流放也没两样了。
在这种前提下,城主府自然也不会有多豪华。
虽然相比起百姓居住的茅草屋已经强上不少,但本质上,就是个用土砖堆起来的二层小楼。
甚至还有不少房间没人住,年久失修,一到变天的时候,漏雨还漏风。
殷祝才在客房住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种想要在墙壁上题写《陋室铭》的冲动,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精神都得到了洗礼。
人格都变得崇高了!
但殷祝真不是夸张。
古代长途跋涉本就累人,一不小心病逝途中,以他当皇帝的水准估计连个咸鱼都捞不到,只能就地掩埋。
就算苏成德给他安排的马车都是隔音减震的,但这几天几夜颠簸下来,依旧是吃不好睡不好,浑身骨头都发软。
殷祝身子本来就虚,下马车的时候更是吐了个昏天黑地,差点把旁边服侍他的青琅吓够呛。
等躺在客房那硬得能硌死人的床上,再盖着一股霉味的旧被子,殷祝生无可恋地瞪着天花板上荡秋千的蜘蛛,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住了。
他问了宗策安排留守的亲兵,只有他干爹卧室里有张收拾过的床榻,被子也都是晒过的。
他去看了一眼,虽然简陋,但勉强还算个人住的地方。
于是殷祝很放心大胆地鸠占鹊巢了。
别问,问就是因为他是皇帝。
殷祝掏出一卷空白的圣旨,写了几笔,随意丢给外面那值守的亲兵,然后在对方的怒视下一头倒在了他干爹的床榻上,心安理得地把人轰了出去。
再低头嗅嗅枕头上的味道,被子里的味道。
咳,虽然什么都没闻到……
但睡在他干爹的房间里,总有种安心的感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
“人在里面?”
宗策大步走到门口,皱眉质问道:“谁让你把人放进去的?”
亲兵为难道:“将军,小的也不想啊,但他带了圣旨。”
“上面写的什么?”
“将军,小的不识字……”
“……笑话。圣旨还管监军睡哪间房?”
宗策眼皮一跳,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亲兵乖乖把圣旨递了过去。
宗策展开。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
“宗策,朕来看你啦!!!”
宗策:“…………”
他啪地一声合上圣旨,深吸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宗策:还真管得着,可怎么办呢[托腮]
第26章
亲兵期待地问道:“将军,上面写的什么?”
他摩拳擦掌,“那混球要也是骗子的话,小的这就进去把他拖出来,狠狠办了!”
“住口,”宗策立刻说,“他不是,你可以走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克勤再来攻城,记得第一时间报告。”
亲兵哦了一声,遗憾退场。
他走后,宗策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捏着手中宛如烫手山芋般的圣旨,多日不曾休息好的神经突突直跳,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躁的烫意。
宗策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强迫自己,把纷乱的思绪,连同那不可捉摸的心绪一同摒弃。
现今是战时。
那个人来到晖城,他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说明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瞒着满朝文武,偷跑出来的。
一旦皇帝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最坏的情况,落入屹人手中,宗策不敢想大夏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他也有第二种选择。
只要他现在转身出去,和亲兵说,他方才看错了,这封圣旨也是伪造的,远在新都的祁王就能轻易不战而胜。
如果宗策想,那人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要做吗?
那人虽然个子高挑,但四肢却生得修长纤瘦。
在床上扭身时,稍一不注意,胯上的骨头甚至会硌着自己。
也就臀上还有些软肉了。
明明皇宫中每日锦衣玉食地娇养着,也不知一身肉都养到了哪里去,皮肤更是动辄一碰一个红印。
就连闺阁家的女儿,也不会这样娇气。
……要做吗?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会用惊怒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会像上辈子那样,用冰冷的眼神刺痛他,痛斥他宗策大逆不道,无君无父,天地不容吗?
宗策的五指一点点收拢。
直到绫锦材质的圣旨,在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些许埋怨——那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这个时间,他应该带上后宫的宠妃佳丽们,一同去南方的行宫“避冬”才对。
可如今,温暖如春的南方他不去,膏粱锦绣的皇宫他不待。
究竟为什么,非要来这战火纷飞的晖城!
宗策低头,目光落在随身的佩刀之上。
铿锵一声,他用拇指顶开刀鞘,推开房门,大步走进了屋内。
寂静卧房内。
一身雪白亵衣的青年趴在床上,脸朝下,青丝披散,睡得正香。
枕头很硬,挤出了腮边一团。
脸颊上还有一片可疑的亮晶晶水痕。
甚至他还当着宗策的面,喉咙里咕哝了两句不知是什么的胡话,然后抓着身下的被子,自在地打起了悠扬的小鼾。
宗策了解人在戒备时入睡的模样。
那是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全身肌肉紧绷、瞬间睁开双眼的极限状态。
而此时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人全然放松的表现。
他在床边停下脚步。
垂着头,沉默地注视着殷祝。
高大阴影投在青年那张苍白病恹的面孔上,犹如沉沉乌云笼罩,肃杀气氛一触即发。
宗策的拇指发力,一点点将刀鞘推上去。
苏成德告诫的话语,和前世同袍们的一声声遗言回荡在耳畔。
恍惚间,视野又再度被纷飞大雪遮蔽。
他孤身站在无人庙宇前,身前身后延展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是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继续等待前世一生都没等来的天理报应,还是转身下山,走上那条由他自己掌握的命运长阶?
一切只取决于他的一念之差。
不知过了多久,宗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归刀入鞘,捏了捏胀痛的山根,转身背靠着床沿,撑着双膝,盘膝坐下。
那双十几个时辰未曾阖眼、如今已满是血丝的漆黑眼眸,静静注视着右手虎口的掌心处,丝毫没有困意。
他的手很稳。
即使这只手受过伤,折过骨头,甚至被人用鞋跟踩在泥里反复碾压,五指尽数断裂。
但只要还能握住刀,动作就不会有任何凝滞迟钝。
因为他从不惧怕敌人带给他的任何疼痛。
可是……
男人浓黑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浅呼吸声,鬼使神差一般,左手粗粝的指尖划过虎口。
那里早已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浅浅白痕,可就是这样犹如蝴蝶触须轻触的动作,刺痛却瞬间如电流般传导全身。
宗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声逐渐加重。
他的身体铭刻住的,不仅仅是疼痛。
他死死盯着那处皮肉,像是在看着某种寄生的鬼怪。
宗策甚至在想,那天看到的雪中蝴蝶,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或者,它实际上只是某种精怪,停留在他手上的那短短数息,就已经将种子种在了他的血肉里。
让他辗转反侧,苦身焦思,不得安宁。
不得好死。
煎熬之中,鼻尖嗅到淡淡的白玉兰香气,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茶香,这独特的气味,竟让他混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宗策伸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舆图,视线停留在大夏的版图上,许久都没有再移动过。
梦里的殷祝还在高高兴兴地过年。
“大爷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小王啊,记住了,贡品水果备齐全点儿,但我干爹不喜欢吃橘子。”
“什么,历史书上没写,我怎么知道的?废话,历史书上当然没写,这是我摔圣杯问的,我干爹跟我说了,他不喜欢吃橘子。”
然后祭拜他干爹当天,小王兴高采烈地端上来了一盘榴莲。
殷祝被气了个倒仰,呛醒了。
睁开眼后他望着头顶破败的天花板,心想,这又给我干哪儿来了?二度穿越?
等扭头看到房间角落里,他干爹高大魁岸的背影,殷祝顿时踏实了。
还好还好。
但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立刻皱起眉头,撑起半边身子问道:“你受伤了?”
他干爹的背影微微一震,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殷祝有些愧疚,但还是坐起身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脖子后面的伤口都不好好包扎一下,一股血腥味。”
宗策摸了下后颈,果然指尖一片潮湿温热。
他垂眸淡淡道:“多谢陛下关心,小伤而已,不必在意。”
“您为何会到这来?”
“什么小伤!”殷祝不理他,“你们这儿有包扎的东西吗?”
“陛下……”
“拿来,朕替你包扎。”
宗策的神情微僵,但还是走到床边,躬身从下面翻出了一些伤药和干净布条,还有一小瓶白酒。
“就这?”
殷祝很是嫌弃,但在宗策表示条件有限只有这些后,他也只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都跟你说了,物资不够就写信跟朕要,就是不听,搞得跟朕问你要钱一样,”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给宗策上药包扎,“先给你消下毒……忍着点儿啊。”
“嗯。”
全过程宗策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只是额头泛起了细密汗珠,颈侧的青筋时隐时现。
很不能忍疼的殷祝有些羡慕又有些自豪地想,瞧瞧,他干爹果然是个铁打不弯的真汉子!
“好了。”
上完药,殷祝也出了一身汗。
他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床上。
注意到宗策眼睛里几乎要爆炸的血丝,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休息一下吧,你看你,都快熬成兔子了。”
宗策立刻起身:“策去隔壁间睡。”
“回来!”殷祝一把抓住他,“隔壁那几间房朕都看过了,连褥子都没铺,你是打算睡硬板床?”
宗策刚想说无事,忽然觉得不对,默默低头。
殷祝也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同样沉默了。
他好像抓的是宗策的腰带。
“陛下,”宗策哑声道,“策现在,恐怕没那个精力做那个。”
殷祝瞬间缩回手:“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太累了,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而已。”
“策睡地上就可以。”
殷祝威胁地眯起眼睛,语气狠厉道:“别逼朕再写一封圣旨给你,朕这次带了足足十几份,你想抗旨不尊?”
宗策最终妥协了。
不过他坚决要和衣而睡,并且睡姿比刚入土的还要板正。
但是没关系。
殷祝躺在里侧,美滋滋地想,这算不算和干爹抵足而眠了?等回新都后一定要和小宋讲一下,让他写篇关于君臣相得的骈文。
说不定还能流传千古呢!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陛下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殷祝眼皮轻颤,睁开眼偏头看了看他干爹的英俊侧脸,在发现宗策闭着眼睛后,立刻从偷看变成了光明正大的盯。
“不是,还带了几个拳脚好的护卫,还有青琅。”
宗策依旧紧闭着眼睛,感受到左边的侧脸泛起细密的麻痒。
那是被注视的感觉。
“青琅是谁?”
“一个唱花旦的年轻人,嗓子很漂亮,”殷祝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讲,“明天你要不要见见他?你也知道的,朕不能出来太长时间,否则朝廷那帮老头子得乱套。”
宗策:“时间紧迫,陛下争分夺秒,策就不打扰了。”
殷祝:?
“你怎么说话怪怪的?”他疑惑道,“虽然时间确实紧张没错,但你更重要啊!不然朕大老远跑来干嘛?”
宗策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
“策也想问,”他说,“陛下为何要来晖城?边境城市民风彪悍,即使是在城内,也时常有盗窃抢劫之事发生。”
“没事,朕带了保镖……朕是说护卫。”
这么说话不方便,殷祝干脆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手掌上,侧身正对着宗策,“再说了,现在晖城归你管,城里都是你的兵,朕还有什么可怕的?”
宗策沉默许久。
“陛下就不担心,策有反心?”
他知道这句话不该说。
可他依旧说了。
“什么?”殷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反应了半天,“你说你有反心?怎么可能!”
他甚至笑出了声。
宗策扭头看向他,目光沉抑,“为何不可能?陛下给了策超越常人的信任和权柄,就不怕滋养出臣下的野心吗?”
“这话说得没错,”殷祝点点头,“换做是别人,朕都会提防,但只有你不会。”
“为何?”
宗策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他有预感,这个答案,或许会解开他长久以来的纠结困惑,尽管他甚至连这个问题的具体内容都还没想清楚。
“因为你是宗策。”殷祝肯定道。
“好啦,别想那么多啦,”他拍了拍宗策的肩膀,“朕不是那种多疑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你刚从战场上下来,给大夏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宗策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睛。
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问。
也知道躺在自己身侧的这个人,和世上帝王一样,十言九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宗策已经分不清楚,也不想分辨了。
若他真像传言那样对自己一往情深、信任有加,又怎么会把那个戏子带到他面前?
不过是想要借机敲打他罢了。
相比起在外领兵作战的将军,或许在面对一个毫无威胁的戏子时,他才会展露出全然信任温柔的一面吧。
“陛下,”宗策说,“您的药瘾,究竟何时能彻底解除?”
殷祝顿时尴尬起来,心想怎么气氛好好的又提起这事儿了,但还是老实回答:“来之前让太医看了一次,说余毒还需要至少一年才能彻底化解。”
一年。
宗策记下了这个时间。
这大概是他们能像现在这样,假装亲密无间的最后光阴。
殷祝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朕困了,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闭目养神一会儿,等起来之后再说事吧。”
宗策突然翻身坐起身,伸手拿起了放在旁边的刀,放在了床头。
“……这是做什么?”
“战场煞气重,驱邪。”
宗策重新躺回原位,伸手把殷祝搂进了怀里,感受着怀中人刹那的僵硬,他低声道:“陛下切莫离策太远,怨魂缠身,会做噩梦。”
殷祝立马不敢动了。
虽然宗策说得玄乎,但是他可是正经穿越过来的!还在梦里见过神仙呢!
“睡吧。”
殷祝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他干爹还是福德老爷呢!能驱邪不是很正常?
于是他再度闭上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和他干爹躺在一张床上,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还算不错。
他干爹的怀抱很温暖。
就是可能刚从战场上下来,心跳有点儿激烈。
殷祝数着那一分钟高达一百零几下的心跳声,呼吸声渐渐变得悠长平缓。
宗策稍稍收拢手臂,拇指用力蹭了一下虎口的位置,也闭上了眼睛。
即使未来他们终将兵刃相见……
但至少这一刻,晚安。
作者有话说:
殷祝:见到干爹高兴高兴高高兴!
宗策:一年光阴,尘缘散尽,终究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狗头]
第27章
殷祝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身边了。
中途他迷迷糊糊有感觉到他干爹起身离开,动作放得很轻,但似乎袖子被他压住了,后面怎么离开的殷祝就不太清楚了。
所以清醒过来后,他第一时间在床上四处寻觅了一番。
没发现任何衣料碎片。
殷祝松了口气。
太好了,虚惊一场。他干爹没有断袖。
他神清气爽地跳下床,出门找到院中一名值守的亲兵:“你们宗将军呢?”
“将军去城头巡视了。”
殷祝皱了皱眉:“克勤又打过来了?他出门前有没有记得换药?”
“不知道,”亲兵上下瞅了他一眼,“你是朝廷派来的天使?”
“是。怎么?”
“你不会在皇帝面前说我们将军的坏话吧?”那亲兵一看就是个乡下汉子,说话要多耿直有多耿直,“我们将军,可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英雄汉!”
殷祝乐了:“不错嘛小伙子,挺有眼光。放心,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大人。”
身后传来青琅恭敬的问候声:“大人昨日离开,歇息得可好?”
来之前殷祝有叮嘱过他,记得要改换称呼。
“挺好的,”殷祝摸着脖子后侧扭了扭,总感觉哪里不太得劲,“就是那枕头有点儿硬,硌得慌,等下上街重买一个吧。你用过早膳没?”
青琅盯着殷祝白皙纤瘦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
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吻痕。
他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出声提醒。
而是低头回答道:“饱吹饿唱,小的每日清晨,都会空腹练一个时辰嗓子,方才刚刚结束。”
殷祝动作一顿,放下手,“那你遇到宗策了吗?”
“……小的也不太清楚,”青琅说,“今早有个男人在偏院门口驻足,小的问他是谁,他也不答话,没多久就转身离开了。”
“长得帅吗?”
青琅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是宗策了。”殷祝说完,又不禁泛起了点儿奇怪的不甘心。
所以说,他干爹果然还是和青琅看对眼了吗?
即使知道青琅是个男人?
青琅发现陛下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挑剔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谨慎地选择了转移话题。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细语地问道:“您还没用早膳吧,可要青琅去准备?”
殷祝:“不必,你带上人,随我去一趟早市。”
但在离开城主府时,一队侍卫挡在了他们面前。
为首的高瘦汉子语气生硬:“将军有令,天使身份贵重,不得随意外出。”
殷祝:“只是去早市买点东西,不至于吧?”
“将军说了不行。”高瘦汉子铁面无私地说,“如果您非要出去,可以,但必须让我们陪同。”
青琅上前一步,呵斥道:“你们这是打算监视朝廷命官?”
“以防奸细刺客,见谅。”
“你!”
见高瘦汉子始终不松口,殷祝主动退后一步:“算了,宗将军考虑得也有道理,那咱们就各退一步——你们可以跟随,不过,得换上常服,把武器藏好,无事不得妨碍我们。”
高瘦汉子终于松口了,点点头:“可以。”
一番波折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早市。
说是早市,其实比起现代农村的大集还不如,只是简单地圈起一小块地,让百姓们自由交易生活所需而已。
战争期间,商品的品种也十分有限。
大多都是些基础的柴米油盐,还有一些自制的皮毛和土布衣鞋。
殷祝行走其中,能明显感觉到百姓们神经紧绷,很多商贩售卖时,都是把东西放在铺盖上,一双招子时刻警惕地左顾右盼,有种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卷铺盖逃跑的架势。
逛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家卖热乎吃的。
殷祝看着他锅里熬的,像是疙瘩汤,就是卖相着实不咋地。
但饥肠辘辘的肚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他叫老板盛了一碗,没桌子也没椅子,就和当地人一样,蹲在地上捧着豁口的碗呼噜呼噜吃起来。
这景象要是换做苏成德看见了,估计能当场晕厥过去。
但青琅本就出身穷苦人家,又是头回和皇帝一起出来,所以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觉得陛下大概是饿狠了,还又跟老板买了一碗,吹凉放在旁边。
倒是那高瘦汉子微微睁大了双眼,目露惊奇。
“你也吃。”殷祝含糊道。
借着这两碗疙瘩汤,他顺势和老板聊了起来:“老板,最近米价是不是涨得厉害啊?我看那边卖米的铺子看的人不少,买的却没几个。”
那老板一上午都没卖出去几碗,这会儿来了个大主顾,还这么善谈,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
他抱怨道:“是啊,这不是打仗了嘛,米价都翻三番了!这还要多亏了宗将军,不然啊,十倍都止不住呢!”
“居然涨这么多?”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当地官员不管吗?”
“管?谁敢管。”
老板双手抄在满是补丁的袖筒里,冻得使劲儿吸了吸鼻涕,嗤笑一声:“这边几座城卖米的,都归丁老爷管,要是有人敢私下里出比他家更低的价卖,被丁老爷知道了,打断双腿都是轻的!”
殷祝蹙眉问道:“这丁老爷是个什么人物?若是有官员给他做靠山,战时哄抬粮价,怎么没有人向皇帝参他?”
“丁老爷就是个丧良心的奸商,但他背后那位,来历大到吓死人,”老板啧啧摇头,“普天之下,谁敢参皇帝?”
“咳咳!”
殷祝一口热汤差点把自己呛到。
青琅赶紧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
但殷祝顾不上他,连忙放下勺子问那老板:“等下,你的意思是,丁老爷背后是皇帝在撑腰?不至于吧,皇帝要替一个卖米的奸商站台?”
“天高皇帝远,他老人家自然看不上这点银子,”老板说,“但是皇帝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家里没个缺钱的三姑六婆?”
他一口唾沫吐在墙角,骂道:“要不是宗将军压着,这帮吸血虫迟早要把俺们折磨死!非要看着俺们卖儿卖女他们才高兴咧!”
殷祝这回听明白了。
这个丁老板,背后是尹家的人。
怪不得明明只要写封信就能解决的事,宗策从不跟自己讲。
之前朝中一些大臣对他颇有微词,在朝会时各种旁敲侧击示意他换人,殷祝还当真以为,只是宗策资历尚浅,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看来,八成就是尹家人在借这些大臣之口,排除异己!
面对当下信任的外人和有血缘关系的宗亲,皇帝会怎么选择?
他干爹向来是个很清醒的人。
不过,他们大概都没想到,他这个皇帝非但不会顾念旧情,对这群尹家人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这老板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他们就是一群趴在大夏身上吸血的虫豸!
殷祝冷笑一声,把碗放下。
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老板,多谢了,疙瘩汤不错,下次还来找你买。”
青琅:“大人,咱们是现在回去,还是接着逛?”
“逛,而且要从头到尾、好好逛上一遍。”
看看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他们在附近逛了整整一天。
直到下午天色渐暗,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这才返回城主府。
高瘦汉子披上蓑衣,来到了城墙上。
“宗将军,孔大人。”
正在商议守城事宜的宗策和幕僚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对话。
孔鳞是同宗策从新都一同来到晖城的亲信,宗策今早告诉他了陛下来到晖城的事情,叫正在吃菜包子的孔鳞当场喷了个天女散花。
但能做宗策幕僚的人,脑子都十分活络。
尤其是在听说陛下还把那个戏子也带来后,孔鳞更是当场跳起来,拍着胸脯发誓说将军您放心,在下有的是手段,保证叫那狐媚子有来无回,十死无生。
当然,被宗策警告了。
“我同陛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他冷冷道,“我们是各取所需,我告诉你此事,只是希望你替我照看好他,早日把他送回皇宫安生待着,不要妨碍这里的战事。”
“至于他要宠幸谁,我不关心。”
当真不关心么?
作为下属,当急上司之所急。
但要是上司不急,他自然也没必要急了。
所以孔鳞叫来高瘦汉子,将这项艰巨任务交给了对方,“监军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晖城,代表的事朝廷的颜面,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后果不可估量。你一定要跟紧他,保障好他的安全,他要是出事,你提头来见都不够!懂吗?”
高瘦汉子:“小的明白。”
他也是宗策的亲兵之一,办事沉稳,嘴巴牢靠,把事情交给他办,孔鳞还是比较放心的。
但光是护卫还不够,还有一件事。
“记得把监军大人每天办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记下来,回来汇报给我和将军听。”
高瘦汉子这回为难了。
“大人,小的不识字。”
“怎么,你还打算跟在他后面用笔记吗?呆子!”孔鳞骂道,“记个大概回来复述不就行了?”
“大人,小的记性也不太好,也不会讲话。”
“那就记多少回来汇报多少!记不住的就让旁边人帮你记,回来再汇总!”
“……是,大人。”
回忆完和高瘦汉子的对话,孔鳞主动开口问道:“监军大人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宗策。
将军的神情很平淡。
但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高瘦汉子认真想了想:“早上起来,问了将军在哪儿,有没有记得换药。”
孔鳞大声赞美:“大人果然心里惦记着将军!”
宗策默不作声。
“然后呢?”孔鳞继续问道。
“然后和那个唱戏的去了一趟早市,分食一锅汤,问了老板一些事情,知道将军得罪了皇室宗亲,然后带着那个唱戏的逛了一整天,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去。”
孔鳞刷地扭头。
宗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知道那件事后,是什么反应?”
高瘦汉子:“表情不太好看。”
孔鳞眼前一黑。
“将军您毕竟是一心为民,陛——大人也不一定会怪罪,”他忙补救道,“回去之后,说不定您和大人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过去了呢。”
宗策不语,目光眺望着城墙外的阑珊暮色。
“我说了,我不关心。”许久之后,他开口道,“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问心无愧而已。”
高瘦汉子忽然啊了一声,说:“哦,大人还叫小的转告将军一句话。”
孔鳞怒视他:“快说!”
“他问您今晚还回不回去。”
“不了。”宗策说,“告诉他,策不打扰了。”
“哦。”
高瘦汉子应了一声,当真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孔鳞瞪着他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连连叹气——
唉,这叫个什么事啊!
“将军,何必呢?”他回头苦劝道,“陛下心里也不是没有您,为何要避而不见呢?”
“这里才是我的战场,”宗策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回去,像他后宫的那些妃子一样,不择手段地争夺帝王的垂怜宠爱?并且还不知道这份薄情能持续到几时?”
孔鳞一时语塞。
“但、但是……”
他总觉得,陛下对宗将军,不是那样的。
“行了,今晚咱们有咱们的事情要做,”宗策说,“除了克勤,别的事情,我不关心。”
“可是将军……”
“不要打扰我!”
话说出口,宗策才发现自己胸口的确堵着一口气,刺痛得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这阵感受,想要到别处去散散心。
刚一转身,却愣住了。
火光中,清瘦白皙的青年站在城墙下,仰头望着他。
“你怎么——”
“你不是说你不回去了吗,”殷祝举起食盒,笑道,“那我就来打扰你啦!快下来吃吧,饭菜还热着呢。”
片刻寂静。
一阵风拂过脸颊。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的宗策就不见了踪影。
孔鳞孤苦伶仃地站在城墙上,捡起地上的千里镜,掸了掸灰,叹着气摇了摇头。
瞧瞧,这不是挺急的嘛。
第28章
宗策把殷祝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殷祝:“不要紧,我就是来看看你。”
宗策还想说些什么,但殷祝已经把食盒打开,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进了他的嘴巴。
“吃吧吃吧,”殷祝哄他,“你吃完了我就走。”
他听城主府上的亲兵说,宗策这几天都在前线喝凉水啃干粮,甚至有时候一天不吃不喝。
殷祝心想打仗的时候没办法,但平时可不能把他干爹饿着了,胃要是饿出了啥毛病,古代治都不好治。
宗策沉着脸咬下一口包子。
“您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他缓和了些许语气,但脸色依旧很难看,“府上居然没有人发现?”
“不怪他们,我是偷偷翻墙出来的。”殷祝得意洋洋道。
“胡闹!”
宗策斥道,转身就要去牵马,“我送您回去。”
“别啊,”殷祝急了,“我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天天待在你那破城主府里和蜘蛛看对眼的。”
宗策背对着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委屈陛下了。”
夜风喧嚣,那声微不可察的“陛下”带着风沙磋磨的沙哑,立刻让殷祝心软了。
他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说:“也谈不上,是我硬要跑过来的,没耽误你事就好。”
上头竖起耳朵偷听的孔鳞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两位大人,这边我来盯着就行,你们先去用膳吧。”
殷祝期待地看向宗策。
宗策没办法,只好同意。
他在附近找了一间空置的废弃民居,向殷祝解释道自从开战后,这里的人家都被统一迁入了内城。
而在听说殷祝也没吃晚饭后,宗策又叹了口气,让他坐着,自己拿起放在墙角的斧头出门劈柴打水,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升起炉灶,把食盒里的饭菜重新加热了一遍。
习武之人体热,宗策干活没多久就出了汗。
他先是卸了铠甲,后面又把外袍也敞开了,将袖子撸到臂弯处,露出一截肌肉结实的小臂,
殷祝飘忽的视线顿时定住了。
宗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柴火不够,就从旁边拾起一截木头,用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硬生生将它掰成了两半。
男人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青筋鼓涨。
额头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剑眉蹙紧时,有种难以形容的性感。
殷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宗策随手把木头丢进了灶里,又弯腰拾起了一块更粗的。
殷祝越看越觉得,他干爹果然是真男人。
帅爆了!
等菜端上来,殷祝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停住了。
宗策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殷祝:“嗯……有点儿糊了?”
“这家的灶浅,”宗策淡淡道,“火大了。”
“没事,”殷祝安慰他,“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来,再吃个包子。”
宗策家教明显很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即使坐在破落茅屋里,依旧脊背挺直,默默地一口包子一口菜。
但殷祝可忍不住寂寞,刚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我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个,是什么?”
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宗策动作一顿,置箸回答道:“是铳箭。”
“里面能放火药吗?”
“能,但很不稳定,”宗策说,“连发次数增加,会导致炸膛几率成倍上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军中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铁砂弹。”
殷祝:“工坊没试过改进吗?”
“很难。”
宗策摇头:“新都的工坊大多归皇室所有,工匠听从上级命令,每日早出晚归,思维僵化,既无本领,也无时间改良大夏现有的军械,少有的一些懂行的老工匠,也不会轻易自找麻烦。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间工匠对此更为精通。”
“这倒也是。”
殷祝在心里又给尹家人记下了一笔账。
他也吃饱了,满足地拍拍肚子,刚要把碗碟放回食盒,突然发现最底下还有一个橘子。
看品相,应该是青琅从宫里带出来的。
宗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橘子。
殷祝剥着橘子,顺口夸道:“虽然克勤还没撤军,但我听人说了,先前那场守城战打得漂亮,当地百姓都对你赞不绝口——宗将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是吗?
宗策垂眸凝视着殷祝那葱削似的白皙十指,指尖沾染了橘子的汁水和颜色,柔软的果肉一点点绽开,带着丝丝清甜的味道。
当初,他也是这样,亲手剥给那个戏子的吗?
殷祝毫无知觉地将一瓣橘子丢进嘴巴,嚼嚼嚼,继续说道:“朕也不是小气的人,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宗策哑声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殷祝本想说只要别太过分,但想了想,他干爹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吗?于是冁然一笑:“什么都可以。”
宗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殷祝没听见,疑惑地看向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在火光中清亮秀澈。
视线顺着宗策的目光落在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瓣的橘子上,他恍然大悟地递过去:“你也想吃这个?早说啊,我都快吃完了!”
宗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他低下头,在殷祝的瞳孔地震中,轻轻含住那瓣橘子,喉头一滚,咽了下去。
“很甜。”他说。
“多谢陛下,策只要这个就够了。”
殷祝张了张嘴,近乎慌张地瞥了一眼宗策的双手。
在看到掌心黢黑的草木灰时,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把手用力在衣摆上蹭了蹭,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抹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陛下以为什么?”
“没什么。”殷祝飞快道,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短则月余,长则半年。”
“半年?不至于吧。”
殷祝心想历史上,他干爹不是三个月就把克勤打得屁滚尿流了吗,“克勤这次领兵三万来边境,要是个把月也就算了,真打上半年,就算北屹皇帝答应,他们国内的那些贵族也肯定不会答应。”
“陛下说的是,”宗策说,“克勤此次南下,只为立威,但若是久久不能取得进展,肯定会剑走偏锋。屹人寡廉鲜耻,陛下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尽快返程为好。”
“好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是变着法儿地想赶我走呢?”
殷祝怒了。
宗策叹气:“陛下,莫要任性。你若出事,策万死难得其咎。”
“我就算出事了你也得好好活着。”殷祝脱口而出,但注意到宗策瞬间凌厉的眼神,又一缩脖子,怂了。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三天后就回去,行了吧?”
嘴上说着,但殷祝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关于时间的。
……是什么来着?
“不行,”宗策否决道,“明天。”
“不干!”
宗策不为所动:“明日策会安排人马,送陛下回新都。”
殷祝一拍桌子站起身,瞪着他:“宗策,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殷生生你出息了!
你居然敢和你干爹拍桌子瞪眼讲话,了不起!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宗策服软了:“那后天,陛下,再迟的话,新都那边肯定会有人发现端倪。”
“成交!”殷祝高兴道。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等下,成交什么成交?他其实压根儿不必听宗策的啊。
可话都说出口,也不好反悔,殷祝只能垂头耷脑地拎起空食盒:“行了,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策送陛下回去。”
宗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拴在院里的马牵了过来。
殷祝闭上了刚想拒绝的嘴巴。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匹马,搓手问道:“你,我,骑它?”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声响鼻,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呆头呆脑的两脚兽身上有主人的味道,它早就用屁股对着他了。
宗策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用眼神示意殷祝上去。
殷祝不太敢。
但在干爹面前,区区上马,小菜一碟——
“祖宗,别动!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他咬紧牙关,手里死死拽着缰绳,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一只脚拼命踮着想要往上爬。
本来这是初学者的通病,能上去就算很不错了,奈何殷祝不服输,非要在他干爹面前表现一番,试图以一种潇洒优美的姿态上马,弄得马都烦不胜烦,还要被他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宗策从喉咙里漏出一声轻笑。
他上前一步,托着殷祝的臀部,把人轻松送上了马背。
殷祝瘫在马上,惊魂未定。
忽然,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盯过来。
“宗策,你居然笑了哎。”
宗策微微一怔,收敛起笑容。
“陛下为何如此说?策之前又不是没有笑过。”
“不一样。”殷祝坚持道,忍不住咧开嘴角,也冲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笑容,“以后多笑笑,你还这么年轻呢,别老皱着个眉头了。”
宗策不语,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殷祝只感觉一阵轻风,身后就多出了一具炽热的身躯。
“驾!”
马儿疾驰在寒凉的夜色里,殷祝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见状宗策单手解开袍子,低下头,用尚带着余温的战袍将他裹了起来。
“呜呜呜呜!”
殷祝抗议,然而抗议无效。
还被灌了一嘴冷风。
他在马上也不敢做什么大动作,只能勉强接受了他干爹体贴入微的关心。
大概就跟“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得冷一样”。
唉,甜蜜的痛苦。
“吁——”
马儿在城主府前停下。
等得心急如焚的青琅看见两人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刚要行礼,宗策就跳下马挡在他面前,伸手道:“陛下小心。”
殷祝试图踩了几次马镫,没踩中,宗策干脆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抱了下来。落地的瞬间殷祝还踉跄了一步,扶着宗策的肩膀,晕晕乎乎道:“朕今天才知道,自己居然晕马……”
“监军大人!”
一阵凌乱脚步声,高瘦汉子急匆匆地跑过来,焦急道:“您究竟跑哪儿去了?我们在府里上上下下找了您一个多时辰!”
殷祝:“我不是给你们留了字条吗?”
“字条?放哪儿了?”
殷祝看向青琅,青琅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看见。
宗策忽然出声:“可能是被风吹到别处去了。”
殷祝:“也有可能。”
青琅立刻道:“那小的再去大人的房间仔细搜查一遍吧。”
“不行,”殷祝还没回答,宗策便冷淡地否决了他,“本将的房间,外人不得随便进入。”
青琅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这下就连那高瘦汉子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劲,只有殷祝还在哀叹干爹你这情商简直了,哪有这么跟人讲话的。
“宗将军的意思是他房间里有军事机密,你无官职在身,进去若是翻到了什么也不太好。”殷祝替宗策解释道,“而且只是一张纸条而已,丢了就丢了吧,不必找了。”
感受到某个方向上陡然倍增的压力,青琅心中暗笑。
陛下还真是……
表面上,他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呜——”
远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打破了城主府大门前的无声对峙。
宗策神情一凛,看到夜空中炸开的响箭,立刻翻身上马,对高瘦汉子丢下一句:“今晚保护好他。”便策马疾驰而去。
殷祝连声道别都没来得及对他讲,下意识跨出一步,想要阻拦,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
他望着宗策离去的方向,许久后说:“回去吧。”
神色之中带着几分寂寥。
“看到了没?”
黑暗中,有潜伏者捏着一张纸条低语:“同吃同睡,还会写字,这人一定与守城大将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他的房中人。”
同伴:“可他是个男人!”
“蠢货,大夏许多官员都好这一口,”那人骂道,“听说就连他们的皇帝也是断袖,现在晖城的守城大将,也是这么巴结上位的。结果他自己居然背着皇帝,偷偷在外面养小的,啧,真会玩。”
同伴有些不敢置信:“真的?那他怎么还这么能打?”
“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呗。”
“别管这么多了,那位大人昨日传信过来,说今晚子时前会有暴雨。”
他攥紧纸条,盯着那紧闭的城主府大门,兴奋地舔了舔唇角,“——正是助王太子殿下一臂之力的好机会!”
作者有话说:
殷祝:啊,我成男宠了?
第29章
“陛下,早些歇息吧。”
殷祝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溟濛的夜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青琅本想再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闭上嘴巴,默默地挑去油灯的灯花,躬身向殷祝行了一礼,退出卧房。
深夜狂风呼啸,雨势愈来愈大。
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却掩盖不住远处震天的喊杀和轰隆声响。
殷祝忧心忡忡地上了床。
心中惦念,睡也睡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黑暗中有人走到床边,他心下一跳,意识瞬间清醒。
但殷祝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装睡,藏在被子下的拳头慢慢捏紧。
等那人走近后,他瞬间暴起,跳起来一拳挥出去——
“陛下,”宗策轻巧地接住他的拳头,淡淡道,“是我。”
殷祝凶狠的神情立马僵住。
“没事吧?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他觉得十分尴尬,但等发现宗策一身城主府亲兵打扮后,又不禁疑惑,“你怎么弄成这样?”
不仅换了衣服,就连脸也抹得黢黑,要不是熟悉他干爹的声音,殷祝差点没认出来。
“不对劲。”
宗策简单讲了一下情况。
这次攻城战打得看似激烈,但根据他的判断,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克勤本人更是完全没有露面。
根据前几次克勤强取猛攻攻城方式来看,是非常不正常的。
“他会不会是想着下雨天潮湿,可以削弱火器的杀伤力?”殷祝提出一个猜测,“毕竟我大夏在火器方面要胜于他们。”
宗策摇摇头:“这点微末优势,比起冒雨攻城的劣势来说不值一提。”
“也是。”
殷祝说完,忽然又醒悟过来:“所以这些和你打扮成这样,究竟有什么关系?”
“屹人不知道陛下在这里,否则定会不顾一切来攻城,”宗策说,“策担心的是克勤见久攻不下,会派间谍或奸细潜入城中,佯装攻城,实则里应外合。”
殷祝恍然。但他觉得宗策多虑了:“城主府守备森严,我这边没事的,你还是去储藏军械粮草的地方看看吧。”
“那些都不如陛下您重要。”
宗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跳,抬手捂住了殷祝的嘴巴,“嘘,有人来了。”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
宗策冷厉的侧脸在霜白光芒下犹如杀神,他死死盯着外面,一只手仍捂在殷祝的嘴巴上。
殷祝睁大眼睛,闷声问道:“是巡逻的人?”
呼出的热气喷在宗策掌心,濡湿温热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微微加快,宗策松开手,语气严肃地说:“听脚步声不像,快躲起来。”
他边说边拔出身侧的佩刀。
殷祝只犹豫了一秒,就赤着脚跳下床。
他相信他干爹的武力值不需要他操心,至于自己这个战五渣,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但殷祝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躲哪儿?”
宗策的卧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张床,其中一张椅子还是瘸腿的,殷祝来的时候还在感叹,他干爹简直是两袖清风的典范。
他本想钻床底下,结果发现下面堆满了积灰的杂物,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宗策啧了一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殷祝被拎起来的时候还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宗策伸出手指,在他头额后面的大筋上重重一按,也不知是掐到了哪个穴位,疼得殷祝“啊”地轻叫了一声,眼泪都差点出来,打喷嚏倒还真一下子好了。
“委屈陛下,待会配合一下。”
宗策刷地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整个人都压在殷祝身上,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幽深的眸子飞快地看了殷祝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将视线投向了门口。
殷祝的呼吸急促,一半是惊惧,一半是紧张。
他干爹一只手按着他身侧的床铺,另一只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握着刀,冰凉刺骨的刀身就贴在他的胳膊上,差点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城主府的守卫呢?”他用气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只是蹙眉仔细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在大雨中听不太真切:
“确定……都药倒了吗?”
“放心,就剩下……要是有人反抗,直接用火铳……”
殷祝瞳孔一缩,立刻用力拽了拽宗策的袖子:“他们有火铳,你不要跟他们硬来,得喊人!”
宗策却像是充耳不闻一样,只是呼吸沉沉地埋在他颈侧,滚烫的气息像是倾盆大雨中流涌的炽热岩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塞进殷祝的掌心,低声道:“等下我创造机会,陛下记得,一直往东跑,往东跑就安全了。”
殷祝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耳朵咬掉!
“宗策朕跟你说话你没听到是吗?你一个肉体凡胎怎么跟他们打?你真当自己是神了?!”
他一拳锤在宗策的胸膛上,气急败坏地想要挣扎起身,却被宗策单手牢牢压在身下。
“来了!”
殷祝一僵。
下一秒房门被人踹开,火器上膛的声音在暴雨中格外清晰。
殷祝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借着雨夜摇曳的孤灯,他看清了那是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只露出一双双狼一样的阴鸷眼睛。
一,二,三……十一。
但他的心很快沉了下来——其中只有两个像是屹人,其余的,全是大夏人的轮廓长相。
“哎呦喂,瞧瞧这个,”为首的那人一看到他们就笑了,“这不是那个谁吗,之前还在城主府门口和宗将军依依惜别的那位?果然老爷们玩的就是花啊,皇帝玩将军,将军玩男宠,结果到头来,男宠还和侍卫好上了!”
一阵哄笑。
还有人故意问道:“老大,男人就这么好玩吗?明明他们有的咱也有啊。”
“你这样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能和这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比吗?行了,别耽搁了,赶紧把人绑了给王太子送去吧,东西还没找到呢。”
这是地道的大夏人,殷祝冷着脸想。
是叛徒,还是奸细?
他们又是来城主府找什么的?
这几人言语轻佻放肆,完全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看样子,并不是专程冲他们来的,而且城主府的其他人已经全都中招了。
可是这不合理。
他烦躁地想,城主府上上下下一共上百号人,有什么药物,能让他们同时倒下?是井水食物出了问题,还是气体迷药?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和宗策为什么都没事?
“老大,这侍卫怎么办?”
黑衣人随意道:“杀了。”
“住手!”殷祝听不下去了,怒火和恐惧瞬间爆发,他竟一举掰开了宗策禁锢住他的手,冲到床边挡住那些人的枪口,“别杀他,我可以跟你们走!”
身后的呼吸猛地乱了一拍。
黑衣人挑眉:“还是对苦情鸳鸯,行啊,那就两个一起绑上带走吧。”
殷祝呆住了。
等下,这就同意了?
黑衣人掏出绳子把他的手绑在身后,还好心解释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姘头的,只要你老实些。”
殷祝竭力让自己不去看宗策的方向,问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要干什么?”
“你的话太多了。”
原先还笑嘻嘻看上去很好商量的黑衣人突然变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殷祝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干呕一声。
旁边响起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够了!你们要的东西,我知道在哪,放了他。”
“哦?”
黑衣人转头望向宗策,眯起眼睛:“你一个侍卫,居然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不就是神机图纸吗,”宗策冷静道,“我是将军的亲信,自然知道他藏在了哪里。”
“你是他亲信,结果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旁边有人嘲笑,黑衣人却喝道:“别废话,让他说!”
宗策抬头示意了一下黑衣人脚下的那块地面:“那块地砖下,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黑衣人下意识低头,退后一步,趴在地上敲了敲,神色莫名地看了宗策一眼,然后冲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撬开地砖,下面果然藏着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趁着他们撬锁的功夫,宗策用眼神示意殷祝等下赶紧找机会逃跑,殷祝咳嗽了两声,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腹部疼得要死,只能一点一点用肩膀顶着地砖直起上半身。
他注意到了宗策的眼神,但权当没看见。
他干爹别想甩开他!
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拿来灯盏,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张图纸。
“是真的。”他对首领说。
黑衣人扭头看向宗策,眯起眼睛问道:“你是他的亲信,就这么把你的上官卖了?他平日里应该待你不薄吧。”
殷祝察觉到了黑衣人的怀疑。
他应该也是觉得,东西来得太轻易了,战利品和人质还买一送一,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不惹人怀疑。
“他强占了我心爱之人,我早想他死了。”宗策淡淡道,“你们带我走,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怎么看这张图纸。”
殷祝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
他说不上来。
但是,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不过殷祝也知道,宗策说这话只是为了取信于这些人,所以他忽略了这股感受,悄悄用地上砖石的碎屑划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下了讯息。
黑衣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倒是宗策看到了,还故意多说了几句话,帮他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不要耍什么小花招,”黑衣人冷冷道,把那图纸用油纸珍惜包好,塞进怀里,“东西到手,带上他们两个,撤!”
殷祝被他们蒙上眼睛,带出了城主府。
顷刻间,暴雨将他淋了个湿透,零下的温度滴水成冰,即使后面被塞进马车的车厢里,殷祝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一只手拢住他冰冷的十指。
殷祝的眼皮一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他立刻反手抓住了那人的手掌,把几乎要失温的身体靠过去,拼命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抱歉。”带着一丝颤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换做平时,殷祝会以为他是在惧怕。
但现在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他干爹也冷么?
“你要是有什么计划,该跟我商量一声的,”他把头蹭进他干爹的怀里,咕哝道,“而且太冒险了!刚才真吓死我了。”
“……是我的错。”
宗策的嗓音沙哑。
“你这人,好歹也为自己辩解一下啊,”殷祝扯了扯嘴角,僵硬麻木的身躯终于勉强恢复了些知觉,“就说,情况太紧急啦,来不及解释啦,谁叫你不听我的话找机会逃跑啦,之类的。”
“是我的错。”
沉默片刻后,宗策只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绑住殷祝双手的绳索终于被彻底解开,下一秒,蒙在眼上的黑布被扯去,宗策飞快地解开湿透的外袍,把殷祝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被大雨淋湿的两人顾不上说话,只是沉默地依偎在角落里,互相取暖。
姿态像极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殷祝懒洋洋地问道,扭了扭身子,在他干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
宗策胳膊和腹部的肌肉绷紧了一瞬,但立刻又放松下来,快得仿佛像他的错觉一般,“晖城地下有一处运粮的地道,从前是粮商走私粮食到北屹的路线,非常狭窄,只能供人弓着身子通过。”
“那你怎么不早封了它?”
“钓鱼。”
殷祝笑了一声:“用我这么大的鱼饵,你准备钓谁?”
“你不算,”宗策立刻道,“我本来没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知道,亏我还绞尽脑汁给他们写了血书。”殷祝郁闷道。
果然,不听干爹言,吃亏在眼前。
但他用膝盖顶了顶宗策的小腹,“快点,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宗策闷哼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
“是克勤。”他哑声道,手掌滑过冰凉滑腻的小腿。
殷祝恍然未觉,还以为宗策是在帮他暖身子。
他惊讶地问道:“他会来?”
“一定会来。”宗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我了解这个人,他性子高傲,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想办法讨回来,不如将计就计,擒贼先擒王。”
用现代人的眼光,殷祝觉得宗策未免有点太冒险了。
克勤好歹也是北屹王太子,就算这段时间吃的亏比上辈子还多,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地亲身犯险吗?
但当他们真的见到克勤本人时,殷祝心中顿时升起“果然现代人和古代人还是有代沟啊”的感叹。
同时心中升起强烈的自豪感——不愧是他偶像!看人的眼光就是准!
他干爹不仅用兵大胆得出奇,还经常以身犯险,甚至还创下过率领百骑冲锋屹人十万驻军,斩首敌军将领、并扬长而去的恐怖战绩。
“军神”这二字的含金量,可是他干爹在短短十几年军旅生涯中,百战百胜打下来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屹人比较单纯一根筋,殷祝想。
没看历史上这位王太子也是独自骑马在城墙下叫阵,结果被宗策一箭射中,差点丢了小命大败而逃吗。
“图纸呢?”
克勤骑在马上,一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殷祝悄悄打量着这位敌国继承人。
他的长相是很典型的屹人血统,穿着虎皮制作的长袍外套,外头套着蓑衣,肤色白皙,高大宽面,头发呈波浪状,放在现代估计还能出演电视剧的男二。
但他的眉头中间有一道很重的悬针纹,嘴角两侧赘肉凸出,眼球凸出,脖颈粗大,说明性格急躁,大概率还酗酒。
“在这里。”
黑衣人打着伞,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图纸递过去,嘴上还说:“这是那位大人给您的投名状。除此之外,我们还抓了两个人质,希望您能满意……”
那位大人?是谁?
殷祝心中嘀咕,突然感觉到手背被人轻敲了一下——这是刚才商议好的动手暗号!
暴雨中,他大叫一声,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或许是天意,几乎是同时,一道贯穿天幕的闪电劈下!
趁着克勤失神的那一刹那,宗策像头矫健的豹子一样,从地面暴起,一把将克勤从马上拽了下来,单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然后翻身上马,抓起殷祝的胳膊就把他拎上了马背。
“驾!”
殷祝靠在宗策怀里,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在暴雨中,他几乎睁不开双眼,却无比放肆地大笑起来。
正在暗中警惕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呆住了。
足足数息的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甚至躯体还在神经性抽搐的克勤,天地间只能听到暴雨的喧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静止。
“殿下!!!”“王太子——”
转瞬间,形式倒转。
宗策带着殷祝,策马疾驰到城墙下,吹响一声唿哨。
号角声再度从边塞城墙之上响起。
接二连三的火光连成片,城门洞开,乌压压的士卒们披着甲冲破大雨,与他们擦肩而过。
溅起的血水被马蹄踏碎,倒映出敌军惊惧惨白的面孔。
孔鳞披着蓑衣站在城墙上,嘶声力竭地喊道:
“克勤已死,给我杀——!!!”
宗策把殷祝送回城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接过旁边亲兵送来的开刃新刀,随着大军一同冲出了城外。
“快……快逃!!!”
黑衣人和克勤剩下的那些亲卫们骇得心惊胆碎,黑衣人根本顾不上思考,骑上马就要逃跑,但宗策带领着军队,就像是幽魂一样紧咬着他们不放。
“你追我们干什么!”
黑衣人破口大骂,但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眼看着宗策几乎要与他并驾齐驱,他的声音也逐渐变了调:“将,将军,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是屹人!您就放我们一马——噗!”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腹部被插入刀子的地方血如泉涌。
黑衣人一头从马上栽倒,滚落在地,身体蜷缩着抽搐起来。
宗策用靴子踩着他的肚子,在黑衣人不似人声的惨叫中,一点一点,折磨似的把刀拔了出来。
“话太多。”他垂眸冷声道,抬手甩干了刀上的血珠。
“——你可以死了。”
第30章
风雨如晦,战马嘶鸣。
喊杀声混合着敌军的惨叫回荡在旷野之上,屹人的军队群龙无首,即使克勤的副将拼了命地想要挽回局势,战争的天平仍不可避免地朝着夏军倾斜。
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汗水额角淌下,他几次试图带着人抢回王太子的遗体,却都未能成功,人手还折损大半。
“将军,够了!”身旁的人红着眼睛大吼,“再不走,咱们就都走不了了!殿下已死,这场仗咱们输了!”
“闭嘴!”
副将一刀将他砍落马下,瞪着那人在惊恐中放大凝固的瞳孔,怒道:“临阵动摇军心,该死!”
但当他抬头望向四周时,却只看到了无数双在飘摇风雨中同样惶恐战栗的眼睛,和被一张张雨水淋得青白狼狈的面孔。
宗策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太让人惊骇。
于敌军中单手拧断将领脖颈,还能带上另一人,策马全身而退,这与天神下凡又有何异?
这一刻,副将清楚地认知到:
他们真的败了。
他闭上眼睛,惨笑一声。
犹记得出征时,殿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时他们还扬言,定能在七日内一举拿下晖城,带上图纸,回去后向陛下讨赏,顺便好好杀一杀国师和月妃的锐气,叫他们知道就算月妃生了王子,他克勤才是屹国下一任的王。
可是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眼看着夏军再次发起冲锋,军队躁动、即将溃败之际,副将再不能坐视下去了。
他忍痛扭头,咬牙道:“传令全军,撤!”
但身后的追兵却不会让他们轻易脱逃。
晖城的守军,一多半都是当地人。
大夏军纪散漫,贪腐成风,屹人南下时自然屡战屡败;
可中饱私囊的是几年就调任的官员,屹人劫掠的却是他们的家乡、受苦的是他们的亲人子孙。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报仇雪恨,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杀——!!!”
轰隆一声巨响,火炮炸毁了前方的道路,屹人引以为傲的骑兵胯下战马惊得四处奔逃,期间踩踏死伤无数。
副将死死勒住缰绳,看到前方被堵死的道路和两侧的山崖绝壁,目眦欲裂。
难不成这守城大将甚至不满足于杀死殿下,还要把他们一举全歼在这里吗?
何其狂妄!
但副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们恐怕,真的走不了了。
“将军,您先弃马走吧,我们为您断后!”
“断什么后,”副将看得明白,这次他们谁都走不了了,“把国师给殿下的包袱拿来。”
亲信瞳孔一缩:“可是将军,那东西若是在这里用,您也……”
“别废话,拿来!”
亲信扭头就跑。
就这一来一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保护他们的人已经不足百人。
副将的余光瞥见远处火光明灭的战场上,还有属下在浴血拼杀,试图向他们靠拢救援。
他狠心收回视线,夹着那用油布包裹的包袱,上前一步,对着眼前乌泱泱的夏军大声喊道:“吾乃屹国征讨将军,克勤王太子亲信,你们的将军在哪里?”
宗策杀完了自己要杀的人,从后面驱马上前。
士卒们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是我,”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提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屹人副将,“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副将眯起眼睛,试图透过密不透风的雨幕看清宗策的长相。
可惜失败了。
“无话可说!不过,本将承认你是个英雄,报上名来!”
“败军之将,有何颜面知晓本将的名姓?”宗策不为所动,“你若现在投降,本将倒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投降?”
副将哈哈一笑:“我屹人与你们贪生怕死的大夏军不一样!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而且,别以为你能侥幸赢一次,之后就一直能赢下去。我太了解你们大夏的官员了,个个都是人精,对外软蛋一个,内斗倒是一把好手!”
“还有你们的皇帝,你年纪轻轻就手握重兵,还杀了我们的王太子,如此天大的功劳,你觉得,他能信任你到几时?鸟尽弓藏,这个词你们大夏人经常用,应该比我熟悉吧?”
他这话说得诛心,引得周围一众夏军对他怒目而视。
但副将丝毫不惧,还神色挑衅地看着宗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宗策无意听他在这里挑拨离间。
尤其是当他提起殷祝会猜疑自己时,宗策的眼神更是冷得吓人:“胡言乱语。既然你不愿投降,那本将可以成全你。”
副将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强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故意道:“死在你手上,也不算亏……”
宗策驱马上前走了两步,正要给他一个痛快,目光落在副官一直夹在腋下的包袱,突然神经一跳,反手勒紧缰绳。
“所有人趴下!”他吼道。
“晚了!”
副将癫狂大笑起来,拉动了怀中匣子的拉索。
宗策眼疾手快地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马腿,马儿痛呼一声,身躯重重倒下,宗策一个翻滚躲在了它身后。
几乎是同时,轰隆巨响震动山谷!
火光顷刻间照亮了黑夜,无数弹子向着四面八方溅射。
副将当场死无全尸,宗策用战马身躯作为掩体,勉强躲过了致命的铁弹子袭击,但身体依旧被爆炸的火风掀出去数丈远,后背被烈火燎过的地方传来剧烈的痛楚。
“将军!”
士卒也有不少受了伤,这些铁弹子的威力丝毫不亚于火铳,如果不是宗策反应快,估计浑身骨头脏器都要被打碎。
宗策拒绝了他们的搀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他从士卒手中接过火把,走到副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半跪下来,从一堆被炸毁的机关碎片里,取出了一枚已经被烧焦的铁片。
火光照亮了铁片上镌刻的印记。
是一只飞鸟的图案。
宗策攥紧了铁片,默不作声地将其藏于袖中,对身后士卒道:“殉国之将,生荣殁哀,将此人好好安葬。”
“是,将军。”
副将一死,屹人军队再无指挥。
除了剩下一小部分抵死不降外,见势投降者也不在少数。
天光微亮之际,雨渐渐停了。
宗策把打扫战场的活计交给了几名自己信任的部下,问他们要了一匹马,疾驰返回。
一轮红日自东方冉冉升起,朔风鼓动城头的金旓龙纛,宗策不自觉地停下马,仰起头,望向那飘扬旗帜下伫立的修长青年。
殷祝的脖颈上系着他的战袍,估计是孔鳞那家伙怕皇帝冻着了,叫人去城主府拿来的。
战袍赤红的色彩衬得他的肤色愈发雪白,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眸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弯成了月牙。
殷祝倾身扑到城墙边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旁边的孔鳞差点魂飞魄散。
这颜色很配他,宗策想。
虽然自己的袍子与他来说,大了些,但正好能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拢住。
他忽然又想起昨晚,暴雨中颠簸的车厢内,那具蜷缩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冰凉身躯。
活了两世,他从没见过这人如此狼狈的时刻。
原本殷红的唇失了血色,像是风雪中颤抖的蝶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眼神还带着些许惶恐无措,望向他时却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那时他便在想,陛下真可怜。
居然沦落到了信任他这么一个叛臣的地步。
宗策回过神来,再抬头时,城墙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城门口走去。
没走两步,就被急吼吼冲出来的殷祝一把抓住了胳膊。
“宗爱卿,有没有受伤?”
殷祝上下打量着他干爹,在看到后颈几乎皮开肉绽的伤口时,呼吸都瞬间乱了一拍。
“怎么搞的!”他拔高声音问道。
“意外。”宗策言简意赅道。
他避开殷祝的视线,对一旁的孔鳞说:“克勤已死,尸体等下打扫战场的人回带回来,先好好保存着,北屹或许会派人来赎。”
“这些等下再说,先跟我去包扎伤口。”
殷祝拉着他的手腕就要去找军医。
但没拉动。
“陛下,战役已经结束,”他干爹用一种很奇怪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轻声说,“您该回去了。”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避开周围的守城士兵。
因此在听到“陛下”二字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几名亲兵下意识望向孔鳞,在看到幕僚大人也无奈地冲他们微微点头时,顿时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殷祝皱起眉头。
他没有管身边跪了一地的士兵,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出征一趟回来后,突然变得和初见时一样冷淡的宗策,心中揣度着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干爹明明打了个大胜仗,正是该向他这个皇帝邀功请赏的时候,怎么一回来又开始克己复礼了?
之前以下犯上先斩后奏的事,他不是干得很熟练吗?
“你不跟我……你不跟朕一起走吗?”
“臣会护送陛下至皇宫。”宗策主动避开了他的视线,“但王太子死于非命,北屹定不会善罢甘休,朝中可用之将不多,边将人选,非臣莫属。”
“谁说的?”殷祝脱口而出。
他不想他干爹老是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尽管清楚战场才是一个将军的归宿,但殷祝总希望,如果可以的话,宗策可以尽量待在有他在的新都。
他将来还想给他干爹在新都买房子养老呢!
宗策垂眸,自嘲一笑。
“陛下说得是,”他哑声道,“是臣狂妄了。陛下若是忌惮臣拥兵自重,想要臣留守新都,臣也无话可……”说。
话没说完,是因为殷祝忍无可忍地单手掐住了他的腮帮。
“你家将军失血过多,都开始说胡话了,”他扭头对孔鳞说,“赶紧叫军医来给他包扎,朕都要被他说得头晕了!”
孔鳞憋着笑连连点头,幸灾乐祸地丢下宗策跑去找军医了。
宗策:“…………”
他叹了口气,按下殷祝的手腕。
“策说的是真心话,”他看着殷祝的眼睛,狠心道,“策未满而立之年,便手握虎符,杀死北屹王太子,立下不世之功,陛下就不担心策功高盖主?”
殷祝:“等你收复了山河十四郡,再来跟朕说什么不世之功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等到那个时候,朕的名声你肯定盖不过去,因为朕会成为大夏的中兴之主。”
“自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宗策,朕会成为你的伯乐。”他看着宗策说道,“朕知道你心思细,但有朕在,你不必顾虑太多朝堂纷争,明枪暗箭,只需要发挥你全部的实力,一直朝前跑就够了。”
他干爹一辈子过得不容易,殷祝一直知道。
历史上,若不是他处处小心行事,就连尹昇身边低品阶的太监也恭敬对待,恐怕根本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就算成名后,宗策领兵在外时,也一直在承受文官的各种谤议讥讽。
倒是被处刑后,他摇身一变,成了他们口中笔下毫无污点的圣人英雄,被一群大夏的遗老遗少们日夜悼念。
太可笑了,殷祝想。
宗策怔忪地望着殷祝晨曦下泛着红晕的脸庞。
朦胧的白气从青年的唇舌间溢出,透过雾气,那双凝结着霜雪的纤长睫羽颤动着,像是那一日风雪庙宇中,神佛垂怜他降落人间的奇迹。
他甚至忘记了周围还有人在,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拂上那被风吹得潮红的脸颊。
“陛下,将军,军医来了……”
身后传来孔鳞的声音,宗策思绪中断,忙垂下手移开视线,余光却注意到殷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朝他的方向软倒过来。
宗策下意识伸手扶住。
“陛下!?”
殷祝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瞳孔涣散,四肢都在轻微地打着颤。
宗策这才发现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再一摸,袍子底下的衣服居然还是湿的。
难不成,他在城墙上等了自己一晚上?
宗策的心脏跳快了一拍,立刻把人抱起来,疾步朝战马的方向走去,语气急促地命令道:
“军医,随本将一起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