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月白的织锦和赤金的云锻悄然挨在一块儿,沈辞秋指尖被烫得受不住,微微一蜷,反而像是主动把谢翎的小指又往里勾了勾。

    谢翎一怔后,勾着他的指头紧了紧。

    隐秘又欢喜。

    沈辞秋这下彻底僵住不敢动了。

    孔清瞧着沈辞秋和谢翎,若有所思,不再出声。

    谢摧炎冷了脸,视线从沈辞秋的脸上刮过,沈辞秋这份姿容在修真界的确独一无二,谢翎好命啊,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还有人肯带着他这么个废物。

    “沈道友,老七在你面前不会特别乖巧吧?”谢摧炎开始上眼药,“你可别被骗了,他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啊。”

    正被某人勾着手指的沈辞秋漠然:“我知晓他为人。”

    乖?谢翎就从没乖过。

    宴魅看着谢翎被沈辞秋几句话说得满脸春风得意,一副泡在蜜罐的模样,想起当年自个儿使出浑身解数也入不了谢翎的眼,心头愈发窝火,看不下去,忍不住冷嘲热讽:“原来沈师兄爱捡人不要的东西。”

    沈辞秋此刻因着手上的温度,心境不平,焦躁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悄然滋生,想逃又没地方逃,因此心情很不怎样,别看他现在面上冷静,话也不多,但冷冰冰的话全变成利剑,一针见血,谁来谁都得被戳俩窟窿。

    宴魅要撞上来,沈辞秋开口就是一刀过去:“被剩的东西不是你?”

    宴魅妖冶的眸子瞬间气得瞪大了:“你——”

    谢摧炎眼睛一眯:“沈道友,打狗还要看主人。”

    “还没打。”沈辞秋锃地又是一刀劈下,“你教不好的狗,希望我替你打?”

    谢摧炎:“……”

    不是,外面盛传沈辞秋是个寡言冷美人,结果居然是张刀子嘴?!

    言语机锋,刀刀见血。

    玉仙宗走过来的弟子们听到这几句,也是目瞪口呆,吓得大气不敢出。

    他们彼此对视,传音入密,可就连传音也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音调被漏了去。

    “你见过沈师兄这样吗?”

    “没有,实不相瞒,我有幸挨过沈师兄在刑堂的鞭子,那时候的他都没现在吓人。”

    “沈师兄看着心情很不好啊。”

    “肯定啊!那个魅妖直白地骂到了谢七头上,师兄摆明了是在帮他出气。”

    众人对视,得出结论:沈师兄是真的很喜欢谢翎啊。

    还有人轻声道:“虽然没见过,但……你们不觉得这样的沈师兄好像离我们近了不少吗?”

    的确,不再像山巅难以接近的雪,更像一个真正的、鲜活的人。

    说到底,沈辞秋其实也才十八岁啊。

    谢翎看着沈辞秋无往不利,两句话拿下双杀,把对面噎出了猪肝脸,又乐意承认黑鹰先前那句话了:

    嗯,沈辞秋是在学他的说话用词。

    但不是学坏,这学得多好啊。

    谢翎顺着沈辞秋的话,下巴朝宴魅一点:“没错,早说过是我不要你,婚也是我要退,少在我面前狺狺狂吠。”又朝谢摧炎道,“五哥,你这眼光也不行啊,不过你要是只馋他玄阴炉鼎身,那另当别论,黑心人设不崩啊。”

    虽然在场众人本不知道“人设”这个词,但结合谢翎前后语也不难理解,谢摧炎没想谢翎还敢这么嘴硬,整张脸黑成了墨:蛇妖当时怎么就没成功把这多舌的鸟给毒死呢。

    就谢翎身边那点人,总有护不周全的时候,谢翎真不怕自己哪天就死在这张嘴上。

    恕沈辞秋直言,他觉得谢摧炎也很聒噪,还是特别难听的那种聒噪。

    但眼下不管是谁,他都不想理睬,只想这场闹剧赶紧结束,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因为他的心口越烫越难受,他只想逃开,让自己冷下来。

    唯有冰寒孤寂,才能让他心安。

    好在上方的琴瑟乐声一响,打断了所有人的低语,将众人注意力都拉了过去——议典开始了。

    谢摧炎临走前扔给谢翎一个自以为凌厉的眼神,宴魅怒目而视,谢翎都当看不见。

    他今日心情实在太好,可以暂时原谅全世界的傻叉。

    沈辞秋抬腿转身,两人黏在一块半天的手指终于错开,另一个人的温度骤然褪去,谢翎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仍旧笑盈盈跟上沈辞秋的步子。

    沈辞秋却不知道自己空下来的那根指头该往哪里放。

    那上面还残留着谢翎滚烫的体温,仿佛已经与自己的身体格格不入,变得陌生起来。

    可手指是他的,心也是他的,怎么会陌生呢?

    沈辞秋站在人群里,上方那些真仙说了什么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身后,慕子晨瞧着谢翎贴在沈辞秋身边的模样,按着手腕上的镯子,眼神愈发阴沉。

    有谢翎在,他什么循序渐进或者直接勾引的手段通通施展不开,倒是温阑,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暗送秋波了。

    要不借着鼎剑宗少主的手,把谢翎除掉?

    他是一宗少主,法子总不会少吧,反正无论谢翎死在谁手上,暂且不能让沈辞秋对自己产生疏远厌恶就行了。

    温阑让他随时可去诉苦,事不宜迟,今晚就去找他。

    开场的仪式结束后,紧跟着就是金丹组的斗法。

    单人斗法中,所有人按照修为分为金丹、元婴和合体,现场录名,由宝册随即抽签分组,因为人数实在太多,所以每次二十个擂台一起开始。

    金玉宴半个月中,单人斗法和秘境之争在前几天,这两项比完了,才会开始炼药炼器等别的比试。

    沈辞秋拿了自己的签,他不是率先上场的人,慕子晨却是第一批登上擂台的。

    而慕子晨的对手,刚好是追随五皇子谢摧炎的一名妖修,在谢摧炎与谢翎对上时,他也在轻蔑地讥嘲谢翎。

    沈辞秋看过对战情形后,半垂下眼眸,在那名妖修走向对应的擂台时不着痕迹与其擦肩而过。

    只一个眨眼,沈辞秋就在他身上快速留下了一道符文。

    沈辞秋画符下咒已经炉火纯青,别说这金丹初期的妖修,就是刚到元婴的修士来,也未必能察觉沈辞秋的动静。

    沈辞秋下的这道符文,待会儿激活后,能短时间内激发他体内的潜能,帮他超常发挥,给他的对手,也就是慕子晨迎头痛击。

    符文用了就会散,不留痕迹。

    但此符有很大的副作用,强行过度榨取潜能,只会伤害根基,之后的修行再难出头。

    这妖修如果不是谢摧炎的人,沈辞秋不会下这此等符文,可他既然是,那就正好让他和慕子晨狗咬狗,谁也别想讨到好处。

    慕子晨登台前,还特意来沈辞秋面前求鼓励。

    “师兄,先前七殿下对我有误会,我真的只是想做个好弟子,为师父师兄分忧,我马上就要登擂台了,师兄可否再指点我一二?”

    “无需紧张,尽力而为。”沈辞秋似乎并没把先前的龃龉放在心上,仍是一个好师兄的模样,“这是你代表玉仙宗在人前的第一场斗法,莫辜负师门期望。”

    慕子晨见沈辞秋还肯与自己说话,眼睛一亮,乖巧又欢喜道:“是,师兄!”

    看来沈辞秋看着面冷,实则心软,加上郁魁之事后沈辞秋好像很内疚,没准会愈发加倍对自己这个剩下的师弟好,谢翎虽然是未婚夫,但他这个小师弟的名头也好用啊。

    慕子晨登上擂台,因着他是玄阳尊的小弟子,因此把目光投向这个擂台的人不少,慕子晨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是志得意满。

    首战的胜利,他势在必得。

    慕子晨与妖修开打后,双方都还在试探阶段,沈辞秋注视着两人一举一动,谢翎也在他身边跟着看。

    “系统,”谢翎边看边在识海里对系统道,“上次我怀疑慕子晨与我气运有牵扯,让你重新查查他老底,看他有没有可能也跟我一样另有身份,你说需要从大世界额外下载安装包……多大的包啊还没下载完吗,你究竟行不行?”

    无论谢翎怎么挑衅,系统语气都很人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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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翎觉得,系统的“稍”字跟他的定义绝对不同,这都候了多少天了,搞穿越的大世界真该给系统把评分打开,看他不刷个差评。

    台上慕子晨和妖修试了招,都是金丹初期,对彼此大约也有了数,慕子晨明显能感受到对方绝不是自己对手,很多手段压根都没有出场机会,遂放下心来,决定在两招之后将人打出擂台去。

    对方又一掌过来时,慕子晨不紧不慢侧身抬剑,准备游刃有余结束战斗,这一掌在他看来破绽百出,只要稍微——

    然而就在妖修的掌风已经离他十分接近的时候,一瞬间,妖修的灵力骤然暴涨!

    这一下实在太近了,阴阳镯里的邪魂原本也没把对面当回事,以为慕子晨没问题,不打算出手,孰料妖修的气息顷刻间拔高,速度也突然快得惊人,一掌就这么结结实实打在了慕子晨的肩上。

    慕子晨猝不及防重重挨了一记,尽管邪魂已经飞速护住了他,将伤害减小到最低,但慕子晨身体依然倒飞出去,等他踉跄着在地上站稳,脚下的地面却已经在擂台之外了。

    慕子晨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睁大了眼。

    他输了……他就这么轻易地输了?

    别说他没反应过来了,那妖修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啊。

    是沈辞秋在最合适的时机,激发了他身上的符文,妖修只觉得身体里骤然涌出巨大的灵力,一掌拍出后,他自己也发现了不对,但总归是赢了,因此暂时装作无事发生,装出尽在掌握中的模样。

    他还想以金丹初期的修为多赢几轮,给五皇子长脸呢。

    可惜他的修为跟沈辞秋相差太大,不然还能在金丹组给沈辞秋点颜色瞧瞧,让他敢对殿下出言不逊。

    这会儿他灵力还充沛着,都没发现自己体内已经藏下了暗伤。

    慕子晨茫然抬头,其余十九个擂台都还在比试当众,如火如荼,只有他们结束了战斗。

    他竟成了本次金玉宴第一个出局之人。

    而且在修为相当的情况下,结束得异常迅速。

    慕子晨听着宣布妖修获胜的声音,同时传入他耳朵里的,还有场边的窃窃私语。

    “那就是玄阳尊新收的徒弟?”

    “哈哈哈长得挺可爱,本事也这么可爱,这才几招就输了,也不行啊。”

    “玉仙宗该丢人了吧哈哈哈!”

    耻笑、嘲弄之声不绝于耳,慕子晨站在所有人目光与声音里,只觉无所遁形,宛若小丑般供认取乐,他仓皇想挡住脸不让人看,肩膀上灵气造成的伤震颤开来,他又惊又怒,急火攻心下,喷出一口血来。

    笛山等人也因慕子晨如此快速的落败呆了呆,见他吐血,才回过神冲上去:“子晨!”

    沈辞秋站在人群后方,瞧着慕子晨唇边的血,琉璃色的眸中划过诡丽的暗芒。

    慕子晨的血真好看啊……他乌黑的睫羽动了动,轻轻地想。

    不急,他会让慕子晨尝够苦头,一点点变得更好看。

    第52章

    慕子晨被笛山等人围着,狼狈得很,他败得实在太快,玉仙宗的长老不满地皱了皱眉,被人簇拥着带回来时,慕子晨自个儿也抬不起头。

    耻辱、愤恨,他现在真是恨不能直接将那妖修杀了喂给邪魂。

    笛山等人叽叽喳喳绞尽脑汁安慰他,他既然输都输了,也只好努力用可怜模样惹人心疼,补救一点是一点。

    先前言语上算计谢翎失败,加上这一次,他在玉仙宗蛊惑人心的计策已然岌岌可危,慕子晨自己也很慌。

    他眼睛一眨便红了眼眶,弱弱道歉:“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

    笛山等人立刻道:“没事没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你伤无大碍吧?”

    慕子晨抿了抿唇角的血:“嗯……”

    “即便如此,十招就落败还是太堕玉仙宗的威名,”大长老冷肃着脸,“回宗后去灵植园照顾一个月的灵植,下月灵石减半,修炼绝不准懈怠,听清楚了吗!”

    慕子晨红着眼眶应下:“是。”

    笛山这批新入门的嫡系弟子心疼他,其余弟子们却不感冒,慕子晨还没来得及与他们亲近,本来想借着金玉宴的机会好好笼络各方人心,万万没想到出师不利。

    慕子晨擦了擦眼睛,心里提醒自己不要乱了阵脚,事情还不是很糟糕,虽然丢了一回脸,但掌控人心的手段还多得是。

    他轻轻抬眼看向沈辞秋,他输了,沈辞秋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来关心他的伤,这种冷落像钝刀子,反而让慕子晨不安。

    沈辞秋要是对他失望可就糟了。

    慕子晨想了想,按住肩膀,准备可怜兮兮自行上前请罪,还没走到近前,温阑却先过来了。

    他声音温和得很:“很可惜,子晨,但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一场斗法,进了玉仙宗,不差这一回。”

    慕子晨再一看,那边沈辞秋已经走开了,他抿抿唇,只得留下来,他顺势把主意转回温阑身上:“谢谢温少主,我这就回住处先养伤了,祝少主百战百胜。”

    温阑也还不急着上台,他立刻抓住机会:“我送你吧。”

    慕子晨自然装作惊讶又客气地推拒了两句,欲拒还迎,在温阑坚持下,两人相携离开了比试场。

    他俩交谈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温少主,听说你是师兄的友人,你能帮我与师兄说说,我会努力,让他千万别对我失望,好不好?”

    “好啊,我定劝劝阿辞。”

    “谢谢温少主,你对我真好!”

    沈辞秋有注意到他们离开,如此一来,慕子晨在这次金玉宴上大概不会再跟魔族少主暝崖有什么交集,也就少了这部分助力。

    暝崖正好上场了。

    沈辞秋无事可做,便盯着暝崖的擂台看。

    暝崖一身黑衣,眉眼俊得很锋利,如果说谢翎的俊美是少年意气,郎若晨星,暝崖就纯碎是一把刀,刚武不屈。

    二十三岁的金丹后期,修为比不上沈辞秋,不过他的魔族功法用得格外纯熟,有与金丹大圆满一战之力。

    实际上暝崖赢了好几个金丹大圆满,上一世金丹组最后一场就是沈辞秋与他的比试,那时沈辞秋赢得就不算费劲,这一次只能更轻松。

    沈辞秋在看暝崖时,谢翎也在看,原著中暝崖也是主角友方阵营,日后剧情会有交集,不过现在他们还不熟,也不知道暝崖到底是不是原著里的性子。

    谢翎就想着先从擂台比试窥一窥这人的武德,但余光一扫,发现沈辞秋比自己看得还要认真。

    谢翎:?

    他看了看沈辞秋,又看了看擂台,再看了看沈辞秋。

    暝崖的这场擂台对手很一般,因此斗法场面也没多出彩,至于看得这么认真吗?

    还是说沈辞秋前世跟暝崖也有来往?

    这目光可不像看郁魁或者温阑,不是仇人,也肯定不是心仪之人,毕竟魔族也朝玉仙宗递过求婚庚帖,沈辞秋也没选他啊。

    难不成是朋友?

    沈辞秋面冷,冰做的壳子,但饶是重活一回的今生,也看得出他寒冰底下依然有柔软的部分,上辈子在没被师门背叛之前,肯定是个面冷心热的主,总有人会发现他的好,有朋友也不奇怪。

    不过沈辞秋甚至还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他呢,谢翎酸溜溜地想。

    “沈师兄。”谢翎给沈辞秋传音。

    沈辞秋没回话。

    因着先前手指上那轻轻一碰,他又好半天没搭理谢翎了。

    但谢翎想把沈辞秋注意力拽过来,有的是办法。

    “我准备混入秘境争斗里,届时看机会杀人。”

    沈辞秋的目光果然被他拽了回来。

    秘境争斗的规则,是所有愿参加的人领了牌子,在牌上刻下带着自己灵力的名字,入内后,外面一面硕大的光幕上就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秘境内会有许多灵印,这些灵印刻在邪兽或者某些秘术中,修士们取得灵印收入牌子,光幕上就会根据他们收集的灵印来核算分数。

    灵印有几种颜色,白的分数最低,危险程度也低,红的最高,相应危险更高,等分数开始变动,光幕上就会给他们排名。

    参加乱斗无需提前报名,也就不会被提前知道,秘境里与外面无法联系,即便谢翎的名字出现在光幕上,当排名变动尚未开始时,混在上千姓名中也不起眼。

    再说,即便真有人一下就将他的名字认出来,那时候外面的人也做不了什么。

    扮猪吃老虎固然舒服,但重点在于吃,废人演久了,也该让某些踩在他头顶的人付出代价了。

    他重回妖皇宫的路,就拿血来铺。

    沈辞秋:“你和孔雀族一起?”

    进入秘境后,所有人都会随机出现在某处,同门之间可以互相联络尽快汇合,但过程依然危险,大部分金丹期的散修都不会参加乱斗,他们修为一般又没有身份靠山,那些元婴期合体期的修士杀他们易如反掌。

    谢翎点头。

    能进入秘境至少需要金丹修为,此战之后,谢翎恢复修为的事就会人尽皆知。

    同时意味着,谢翎离开玉仙宗,回妖皇宫的时机到了。

    沈辞秋袖袍底下的手指颤了颤。

    那根被谢翎碰过的手指孤零零,空荡荡地游弋在心坎之外。

    这是好事,沈辞秋想,不管对谢翎,还是对他而言。

    以后他身边再没有人会天天口若悬河说个不停,也没人会用一包糖来惹得他心神不宁,更不会有人在雪夜里,为他点一盏暖洋洋的灯。

    他可以安安静静留在自己孤寂的冰原上,重新触碰他最习惯的寒风,没有人再会来打扰。

    沈辞秋慢慢收紧了手心。

    是好事,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最初交易中他们约定,在合适的时机就解除婚约,等到谢翎在妖皇宫重新站稳脚跟,就是他们婚约作废的最好时机。

    届时沈辞秋拿到足够的羽神泪,解开谢翎的同命咒,至于冰火双生珠,以后每月碰一次面,同修压制就行,除此之外,两人私下不会再有其他交集。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沈辞秋在脑海中看到了这些未来,他很安静,却感觉心上有与先前不同的藤蔓悄悄冒出,不是焦躁,但莫名掐紧了他心口,连呼吸都被迫慢了下来。

    可沈辞秋面上十分淡然,漂亮的琉璃色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他在传音里用惯常平静地口吻说:“好。”

    如此,便可。

    等到沈辞秋登擂后,孔清来到谢翎身边:“你与他……”

    谢翎一瞬不瞬看着台上的人,折扇轻轻一敲。

    孔清略一停顿后,笑着摇摇头:“罢了,若是你真认定了,也挺好,你向来很有主意。”

    孔清已经知道谢翎修为恢复了:“从秘境出来后,你就不适合再留在玉仙宗了,玉仙宗和妖域隔得那么远,我是不是能见到个害相思的弟弟了?”

    谢翎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沈辞秋的身影:“我倒是想让他一起走,妖皇宫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安全的地方,但对他来说,也比玉仙宗好。”

    伤心之地,日日夜夜拿仇怨来提醒自己,反复折磨,能是什么好地方。

    “可他有他要做的事,而且现在肯定也不会和我走,没办法,我辛苦点,两头跑咯。”他一双耀眼的眸子熠熠生辉,“谁让是我先下的决定,应该的。”

    孔清讶然,听这意思,他俩竟还没有在一起,所以先前感情深厚的模样都是……演的?

    但肯配合着演成这样,多少也有几分真情吧?

    孔清拍了拍谢翎的肩,算是无声鼓励。

    金丹组的对决不像元婴和合体那样漫长,因为擂台够多,当天就打到了最后一轮。

    温阑送完慕子晨回来参比时,面上有股非常令人不适的温和,像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心满意足。

    虽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起来,温阑和慕子晨的关系是成功拉近了。

    可惜擂台上温阑没跟沈辞秋分到过一块,不然也能趁机先揍两下,金丹组最后一场,沈辞秋力胜魔族少主暝崖,与前世一样,摘得桂冠。

    暝崖看起来打得很尽兴,下台前与沈辞秋多说了句,但沈辞秋只是淡然点头,转身就走,没有继续寒暄的意思。

    谢翎看在眼里,又觉得奇怪起来:这也不像是见老朋友的模样啊。

    所以沈辞秋上辈子跟暝崖到底是不是朋友?

    沈辞秋得到了金丹组的奖励,之后元婴与合体组要打上三天,沈辞秋决定回住处去修炼,等着秘境之争开始。

    谢翎也要准备准备,跟他一块儿离开。

    会场上的鼎沸与喧嚣被他们抛在了身后,逐渐远离人群后,耳畔霎时清静下来,去住处的路上有一段曲径小道,路边芳草摇曳,风景甚好。

    谢翎跟在沈辞秋身边,把弄着手中折扇,状若随口道:“我看暝崖很欣赏你,有想跟你结交的意思,说起来认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你与哪位友人来往?”

    去往住处的路上除了他俩再无旁人,幽静得只有清风,沈辞秋本不想回话,但一想到很快自己身畔不会再有谢翎的声音,他睫羽一敛,回过神时,已经接住了谢翎的话。

    “我没有友人,”沈辞秋道,“从来没有。”

    谢翎装模作样把弄折扇的手霎时停住。

    从来,是说上辈子到今生,都没有过?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肯走近沈辞秋吗?

    沈辞秋性子清冷,又不擅与人来往,大部分时间都严苛管束自身,想着为玉仙宗和玄阳尊分忧,很少有闲暇时间。

    这样的情形下,只有淡淡的点头之交,无人算得上好友。

    所以当温阑锲而不舍靠近他时,他以为自己有了第一个朋友,温阑说什么,他都能答应。

    可到最后才发现,不过是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他本就不擅长表达心绪,放在心上的那点人,从师尊到温阑,却将他的心轮番踏过踩烂,生生让他体会了何为凌迟。

    最看重的人,才最能伤人。

    沈辞秋目光落在前方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也很稳,只说:“我不需要。”

    亲人朋友或者爱侣,他什么都不需要,依然能够好好行走世间,完成属于他的复仇。

    他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将谢翎扔在了身后。

    风吹过他俩衣袍,交错开来。

    谢翎站在原地,盯着那片雪白洁净的衣角,眯了眯眼,突然抬步追上去。

    沈辞秋越往前,越觉得心脏块要沉回那片舒适的雪原里,他习惯了寂静,越来越觉得安心,只是这一次在心安之余,莫名察觉了一点凉意。

    像是心上突然空了一块,不是被玄阳尊等人剜去血肉的那种疼,就是有点空荡荡的,让他无端觉得有点……幽微的难过。

    但没关系,他——

    “沈辞秋!”

    有人衣袂翻飞不依不挠追了上来,瞬间便强硬地填补了他身边的空洞,赤金的辉光撞入眼帘,少年眼神如炬,顺着沈辞秋的衣摆就燎了过来。

    “说好一起走,怎么不等我呢?”

    幽径芳草萋,不等寒冰蔓延全身,野火就桀骜地以燎原之姿逼近。

    沈辞秋的神思被他一把从冰寒刺骨的水里捞了出来,狠狠打了个寒颤,涣散的瞳孔一缩。

    沈辞秋在那双琥珀色眼眸的注视下张了张嘴,却惊觉喑哑艰涩,他只能压低了声音以做掩饰:“我谁也不等。”

    “好吧,好吧,”谢翎折扇一翻,“反正怎样我都追得上。”

    谢翎不再提什么友人:“这回无论能不能成功杀人,只要我进了秘境,修为的事就藏不住了,我会回妖皇宫,也会再来找你。”

    “你不用等,”谢翎说,“去哪儿我都会找着你。”

    沈辞秋难耐地偏过头去。

    差一点他就能完全沉回冰原里了,谢翎几句话,就把方才那股空洞的寒风给扑灭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饶了他吧。

    谢翎一锤定音:“说定了。”

    沈辞秋呼吸都在轻颤,努力稳住声音:“没人跟你说定了。”

    “怎么没有。”谢翎璨然弯了弯眼眸:“我跟自己说定了啊。”

    他跟自己说定的事,万山无阻,绝不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谢翎,神鸟,长了嘴,会说话

    第53章

    去哪儿都会找到你……沈辞秋知道,随意的誓言最可不信。

    又不是什么天道之誓。

    可他也不要谢翎对着自己发天道誓。

    沈辞秋方才放任自己沉入冰天雪地的脚步那样慢,此刻脚下的步子却近乎是逃离。

    仿佛只要穿过这条狭窄的小道,就能摆脱谢翎的桎梏。

    都说曲径通幽处,可当沈辞秋踏出小道尽头,用力拂开眼前枝叶,却是被光一晃。

    柳暗花明,眼前视野骤然开阔,一片坦途,不远处就是休息院落,缀着奇花异草,院子品味不错,古朴又雅致,等着每一个行路疲惫的人。

    旭日的光就这样铺撒下来,眼前不是苦寒地,而身边,也还有不紧不慢跟着他的谢翎。

    沈辞秋望着那片院落,试图甩开谢翎的脚步顿了顿。

    ……他是魔怔了吗,这里根本没有他能逃去的地方。

    沈辞秋深呼吸,攥紧了发颤的指尖,他抬步往准备的屋子走去,这次谢翎依然跟他同屋,不过谢翎早有预判,不用等沈辞秋把他丢出房间——他直接选择不进去。

    谢翎说完那些话,一路都在描摹沈辞秋的神情,沈辞秋看着冷若冰霜表情寡淡,但就如谢翎先前说的,他真的很好懂。

    只要看明白他的眼,就能读懂这个人。

    偶尔垂眸是不想搭理人,若是睫羽跟着细细颤一下,那就是在掩盖心绪;对敌与临危时眸若霜雪利刃不可摧,在舒缓安静的地方,眸光会变得清泠泠,甚至还会愣愣地出神。

    能捕捉到一点清浅笑意的次数太少了,还有,真被碰到心坎,招架不住的时候,琉璃色的眸子就会颤抖着逃避。

    就像刚才那样。

    我也没想欺负人,但沈辞秋那般玉摧细颤的眼,倒真显得我像个坏胚。

    谢翎听着门板拍上的声音,捏着手里的折扇,弯着嘴角想:没办法,就让他来做把沈辞秋从孤山白雪里拽出来的坏人吧。

    他折扇在木门上轻敲,隔着门板传音入密,不知道是不是冰火双生珠的缘故,他俩就连传音也比其余人更清晰,与其说是在耳边,更像是在识海中响起,拨弄人耳根和心尖。

    “我去孔雀族那边住,”谢翎道,“三天后见。”

    而后他走到窗户旁,将一瓶羽神泪放在窗台:“羽神泪放窗边了,这次没有花样。”

    “同样的花样短时间重复多没意思,”谢翎大言不惭,“等我想到新花样再给你玩。”

    窗棂翕开条缝隙,玉白的指尖探出,握住了羽神泪的瓶子,谢翎瞧着那修长葱白的手指,心间荡了荡,没忍住用扇子故意戳上去,碰了碰。

    那指尖仿佛恼羞成怒,扇子上瞬间蔓起寒霜,谢翎大笑着收回,手腕一转“啪”地将折扇单手展开,赤金扇面上瞬间腾起火焰,温柔又潇洒地将寒霜舔了个干净。

    窗户阖上,把谢翎的笑声挡在外面,挡了,但没完全挡住,因为屋内的人能听到他愉悦的嗓音:“走了!”

    沈辞秋捏着羽神泪的瓶子,手指在玉瓶上无意识慢慢摩挲过,在窗户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远,趋于安静后,才收好东西,缓步回到屋内盘膝而坐,开始修炼。

    谢翎说是三天后再见,但按照他的计划,届时肯定不会与沈辞秋一道去入口,所以他们压根可能不会碰面。

    嘴上的话谁都能说,可有几个值得相信。

    沈辞秋凝神聚息,慢慢闭上了眼。

    这三天里他不闻窗外事,同门能察觉到屋外布下的阵,因此也没来打扰,大家也都需要各自准备。

    三天的时间一到,沈辞秋身上的灵光收敛,慢慢睁开眼眸。

    他屈指一弹,一道看不见的气息在空气中荡开涟漪,落地后化作一个光团,而后那团光慢慢拉长,变成了个泛着光的冰蓝色人影。

    这分魂可比先前的花影大太多了,只是依然只能算道影,不是能以假乱真的“人”。

    沈辞秋操控着人影感受了下,而后将其收回体内,起身,推开了门。

    他并没有在等谁,只是目光下意识往院中一望。

    不见某人,但却在墙头郁郁葱葱的树梢上看到了一只火红的鸟影。

    ……还真来见他了。

    竟没有随口一说后就抛在脑后,谢翎说到做到。

    那鸟影还跟之前一样大小,见沈辞秋看了过来,翅膀一张,头颅一昂,就在沈辞秋疑惑时,它张开的翅膀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而后两个圆滚滚的小鸟脑袋变戏法似的,一左一右挤了出来。

    竟然不是一只鸟,而是三只。

    而后三只小鸟骄傲地长开翅膀,冲着沈辞秋齐齐张口。

    “啾!”

    沈辞秋:“……”

    他袖袍底下的手指蜷了蜷。

    不是很想承认,如果这三只鸟在做刚才的动作时离他很近,有那么一瞬间,他可能真会忍不住伸手去按一按那小鸟的脑袋。

    不为别的,只是认为这鸟影也太能炫耀了,那昂扬的小脑袋简直嘚瑟得过分。

    鸟影给沈辞秋神识传音:“看我——”

    “知道你分魂化身术也精进了。”沈辞秋面无表情打断了他施法。

    鸟影翅膀一顿,歪头瞧了瞧沈辞秋,辨别沈辞秋眼神,判断后得出结论,沈辞秋的术法也应该精进了。

    好么,果然很卷。

    鸟影拍拍翅膀:“行叭。待会儿祝我俩都得偿所愿。”

    如果能在秘境碰上,机会合适的话还能联手。

    鸟影从树梢上消失,院门口传来动静:“沈师兄,大长老召大家过去。”

    沈辞秋收回视线,走向了院外。

    比试会场的秘境入口已开,规则宣读完后,半空中展开了大光幕,众人领了牌子,在上面留灵力刻印。

    这不是寻宝秘境,进去后落点也随机,早进去几步也未必能在分数上与人拉开多大差距,因此没人争抢位置,大家随意往里进。

    谢翎披着件黑色斗篷,用黑面具挡了脸,混在人群里,瞧着那抹银白的身影消失在入口。

    他拉了拉兜帽,面具底下的唇角含笑。

    他这身打扮不算起眼,一些散修也这么穿,谢翎不紧不慢,在中间看着,合体期的黑鹰也入了秘境,不为争名,方便待会儿与他照应,等妖族大部队都进去后,谢翎才抬脚踏入秘境。

    光幕上瞬间亮起了“谢翎”二字,此刻没有分数排名,混在上千的名字中,确实不显眼。

    *

    沈辞秋落在一处山谷里。

    他刚落地,就有两头白印邪兽瞬息扑了上来,兽吼啸林,来势汹汹。

    沈辞秋眼也不眨,千机剑瞬间化作长鞭,凌空劈出两道银光,破风声和血花同时炸开,只一眨眼,两头邪兽同时首尾分离,啪嗒掉在地上。

    快得根本看不清他怎么出的手,千机剑就已经重新归鞘。

    沈辞秋按着剑柄,眸光一扫,盯住了三步远处跟他一样被传送到这里的人。

    那是个金丹中期的小宗门弟子,见沈辞秋看过来吓了一跳,忙道:“沈沈沈师兄,我无意与你争抢,你请。”

    沈辞秋的脸太出挑,加上在金丹组夺了魁首,众人都记下了他的名字与风采。

    沈辞秋嗯了一声,好像信了,转身用牌子去收集邪兽身上的灵印,看着毫无防备。

    而就在他微微弯腰时,那结结巴巴的修士胆小的神色当然无存,眸中亮起精光,立刻全力催动一件黄阶法器,从背后猛地朝沈辞秋轰去!

    他乐开了花,心说这些大宗门的弟子没吃过苦被宠傻了吧,真敢随便把后背露给别人,等他这一击打实了,再补上一剑杀了沈辞秋,就能将他的储物器据为己有!

    里头宝物肯定十分丰厚!

    他已在脑中畅享起美好未来,循迹的法器灵力如刀,将地上的泥土都割出一条狂风卷过的残痕,眼看就要偷袭成功,离沈辞秋背部只剩两寸的位置,那银白的身影却骤然消失。

    修士一愣,紧接着,他听到“噗嗤”一声,很轻,但又很近。

    他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心口的疼痛,讷讷低头,就见一截雪白的剑尖从他身后穿透而出,眨眼,他的心口就被血浸透了。

    修士张了张嘴,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就一头栽了下去。

    沈辞秋双眸凛然,神情没有半点波动,无情地抽回了剑身,看也没看尸体一眼。

    被欲望驱使,没有自知之明就敢偷袭,自寻死路。

    不值得多给一个眼神。

    沈辞秋剑尖挑起他的储物器,里面实在没什么好东西,于是又丢了出去,他收好邪兽的灵印,传音玉牌亮起。

    是同在秘境内的玉仙宗合体期修士召同门去汇合。

    这回在秘境里负责领头的是一位合体期峰主,秘境中四面八方分别亮起了不同的信号,是不同宗门与种族的召集令。

    发出召集令的,都是修为顶高的人,因此很少有人会顺着信号去宰了发信人,但是若是宗门之间有什么仇怨,堵在去信号地的路上截杀前来汇合的人不失为泄恨好办法。

    沈辞秋没有管玉仙宗的信号,反而朝着鼎剑宗的信号方向飞身而去。

    上一世,秘境中慕子晨一开始没能跟大部队汇合,用玉牌传音一问才知道他阴差阳错跟温阑碰在了一块儿,正跟鼎剑宗的人在一起。

    后来玉仙宗众人边拿积分边去接他,与鼎剑宗众人碰面后,干脆合作,平分了不少分数。

    沈辞秋不知道温阑和慕子晨是进秘境多久后就开始同路,但顺着鼎剑宗的方向走,总归没错。

    在温阑与鼎剑宗人汇合前,就是杀他的好机会。

    第54章

    众人会在秘境里面待上三日,除了追逐灵印,这片秘境本身也是对修士的考验。

    毒雾瘴气、机关阵法等等,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当然,最需要应付的还是人心。

    当各色徽记信号在空中点亮,绚烂如烟花时,争斗也已经开始了。

    沈辞秋不知道,温阑和慕子晨在入秘境后就赶巧落在了同一个地方。

    他们两个人,都各怀鬼胎也最会装蒜,因此几日下来,关系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彼此都非常满意,自以为把对方攥在了手心里。

    宗门召集令在空中亮起时,温阑和慕子晨按理说该分道扬镳,但温阑却对慕子晨说:“看位置,我们离玉仙宗的徽记很远,不如你与我一同,先去鼎剑宗召集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等安全了,再联系玉仙宗也不迟。”

    慕子晨知道温阑又是在朝他示好,于是乖巧点头:“好呀,那就麻烦温少主了。”

    “子晨再称我为少主,就显得生分了。”

    慕子晨知道他什么意思,脸蛋一红,含羞张了张唇瓣,故意做出“哥”的口型,却又没真的喊出口,把话咽了回去,最后羞赧着瓮声瓮气:“那就……温师兄?”

    温阑是真的很吃这一套,他心情愉悦:“其实你可以叫得更亲近些,不过没关系,等你愿意叫的那一天。”

    慕子晨红着脸点点头。

    两人朝着鼎剑宗信号的方向走,没走出几步,就碰上了一个妖修。

    正好就是金丹组斗法时把慕子晨淘汰的那名妖修。

    在沈辞秋的上一世,慕子晨赢了妖修,也就没把人放在心上,入秘境后碰见了也当没看见,会擦肩而过。

    但如今有沈辞秋插手,慕子晨丢脸丢大了,再跟妖修碰上,可以说冤家路窄。

    慕子晨看清妖修模样的瞬间就咬牙切齿,但没忘温阑在旁边,于是压着恨意装成惊呼出声:“是你!”

    妖修一看慕子晨,也暗骂声晦气。

    跟慕子晨打过之后,他就一直不太舒服,总觉得应该是被动了什么手脚,但妖皇宫随行来的医修都是五皇子心腹,他还是个小喽啰,不敢请几位医修诊治,只能自己吃点常用丹药然后忍着。

    如果慕子晨独身一人碰到他,他绝对会拔剑质问慕子晨,但倒霉的是,慕子晨不止一个人,还有同伴。

    妖修后退半步,准备立刻飞身离开,然而一道剑光落在他身侧,阻拦了去路。

    温阑为博美人欢心,以从容高雅的姿态拔了剑:“子晨,我觉得你的落败有蹊跷,必然是他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既然碰上了,我正好为你讨回公道。”

    慕子晨当然很乐意,面上还要轻声细语:“温师兄小心,就怕他还有什么阴私把戏。”

    妖修看他们没打算放过自己,直接呸了声:“我还说是你暗算了我呢,要不要脸!”

    温阑要帮人出头,自然不可能由着妖修谩骂慕子晨,当即一剑上去,妖修面上看着气愤不已一副要跟他俩不死不休的模样,实则虚晃一枪,只接了一招,顺势错开,扭身就跑。

    温阑游刃有余:“以为自己能跑?”

    孰料这妖修意外狡猾,别管揍人行不行,他逃命的本事倒是很强,跟泥鳅似地左躲右闪,滑得逮不住,眨眼就逃出了一段距离。

    温阑本来以为三两下就能解决这小喽啰,引得慕子晨愈发为他倾心,岂料一击不中,再击还不中……几次三番,温阑面上的笑挂不住了。

    他话刚放出去,慕子晨还眼巴巴望着呢,就算杀不了妖修真被他跑了,起码也得留条胳膊或者腿,不然让他这个少主的脸面置于何地?

    温阑打着打着真打出了火气,下定决心要这妖修好看,提剑就追。

    慕子晨在后面跟上。

    一个逃两个追,不知不觉间,三人离鼎剑宗的召集地越来越远,偏去了另外的方向。

    谢翎披着黑色的斗篷,在秘境中穿行而过。

    他目前在的这片区域是森林,树木不算多高,但天光在触到叶片缝隙后就莫名镀上了一层灰,奇异地笼出了大量阴影,整片林子显得格外阴冷清幽。

    倒是很配他今儿一身黑漆漆的衣着。

    谢翎的衣服大多明艳,赤金为主,红得醒目金得耀眼,就是要大方展示他俊朗的面容,飒爽的意气,如果有稍微不那么惹眼的衣服,基本也就在伪装的时候用用。

    比如他今日一袭黑衣,看着低调,实则以流云丝绣了暗纹,皮革腰带裹出他劲瘦有力的腰,乌金长靴紧贴修长笔直的腿,身姿利索矫健,浑身穿搭秉承四个字:低调奢华。

    等办完事,谢翎还准备穿着这身去沈辞秋面前晃晃,看他会不会欣赏自己另一种不同以往、但仍潇洒非凡的气质。

    鸟类臭美的毛病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种族病,没得治。

    谢翎御风飞身而过,察觉到有人时略微隐息避开,他要节省时间,不必要的麻烦能避就避。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妖修溜着两个很熟的人跑。

    ——温阑和慕子晨。

    谢翎:“……”

    谢翎脚步一顿,立刻分出一缕分魂,化作小鸟儿悄悄追了上去,然后摸出传音玉牌,给沈辞秋传音。

    按理说,谢翎不该知道沈辞秋入秘境是想杀谁,于是他用一种发现好玩事情的口吻道:“阿辞,我碰巧撞见温阑和你小师弟正追着个妖修跑,他俩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那边沈辞秋清泠泠的嗓音传来:“给我个位置。”

    “好,我这就让分魂跟上他们,我还要去做事,就再留个分魂给你引路。”谢翎打了个响指,又飞出只红色鸟儿,停在他此刻的位置,而后拿出颗圆滚滚的丹丸往上一抛,丹丸立刻化作红芒,“咻”地窜上天,在空中炸成了朵明亮的烟花。

    火红鸟影的徽记停在空中,它远比其他信号更为漂亮,因为别的徽记炸开后就成了静态,但谢翎的不同,金光在鸟影身边徐徐流动,每隔几秒就变成金色星星绕一圈,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动态烟花,独此一家。

    这是谢翎与心腹联络的信号,知道的人不多,明面上,他为人所知的徽记是金孔雀,但这道鸟影,更接近人们对凤凰的描述。

    谢翎:“你抬头看,金焰朝凤,顺着这个徽记过来就行。”

    即便他不说,沈辞秋也已经一眼认出了他的徽记,毕竟也就是谢翎,才喜欢将各个小东西都摆弄得花里胡哨。

    沈辞秋仰头,以一种极为平静的清冷口吻道:“你猜到了我要杀谁。”

    不是问句,是肯定。

    谢翎听到自己要位置,半点不惊讶,还主动提出用分魂追上温阑慕子晨,给他引路。

    谢翎其实根本没有掩饰。

    沈辞秋以为谢翎是因为自己之前提起在慕子晨身上有要达成的目的,敏锐察觉,大胆猜测,认为自己可能要杀慕子晨。

    饶是沈辞秋也不会知道谢翎已经看过他记忆,知道他所有的仇人。

    沈辞秋听到他笑了笑,坦然:“嗯,猜到一点,我猜对了吗?”

    “猜得很对。”

    沈辞秋琉璃色的眼眸中映着那流光溢彩的徽记,他问:“你不怕我残忍嗜杀,哪天不由分说把你也杀了吗?”

    谢翎语调还是很轻松:“你会吗?”

    沈辞秋想冰冷无情地说我会。

    好让谢翎别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就此回头,别再靠近他。

    但他看着谢翎的徽记,不知为何,那话压在嗓子里,没能第一时间出口。

    也就是这一停顿,让谢翎笑得更深了。

    “你看,你不会。”

    沈辞秋骤然断开了传音玉牌。

    他面无表情,不明白为什么如今自己已经学会了伪装和演戏,方才那句话却没能立即出口。

    明明说了,就能让谢翎对自己失望。

    他想了一圈,最终只能告诉自己,反正他们离解除婚约的日子也不远了,不必多此一举。

    ……就是这样。

    沈辞秋收好玉牌,朝着凤凰徽记的方向飞去。

    等他到了地方,谢翎已经离开,毕竟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红色的鸟影拍着翅膀飞过来,分魂神识传音:“他们跑得挺远了,我给你带路。”

    沈辞秋不语,小鸟:“有个要求。”

    沈辞秋以为他是要做交易:“要什么,你说。”

    小红鸟:“我不想飞着带路,你肩膀借我窝一窝,我给你指方向就是。”

    沈辞秋:“……”

    “我就要这点好处,别的都不稀罕,沈师兄,就说给不给呗。”

    沈辞秋手指反复收紧两回,时间紧迫,不能由着慕子晨和温阑跑得更远,万一他们碰上了帮手,杀起来就更麻烦。

    正事在前,沈辞秋只能退让:“……给。”

    小红鸟立刻欢快地扑腾翅膀,飞速落到沈辞秋肩膀上,仿佛想这么干已经很久,生怕沈辞秋反悔似地,舒舒服服窝好,也不插科打诨,立刻指方向:“往东。”

    这个阶段的分魂很轻,落在肩膀上几乎察觉不出重量,只是带着谢翎的灵力,温温热热一只小鸟,沈辞秋肩膀下意识绷紧,抿抿唇,忽略这种不习惯,带着小红鸟,朝指引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厢,无论是妖修还是温阑慕子晨都没发现身后有什么在跟着他们,妖修东奔西窜,逃得很狼狈,路上除了碰上邪兽,也没碰见能帮他的人。

    他骂骂咧咧跑入一处山谷中,温阑和慕子晨跟上,完全没注意到山谷边有什么东西亮了亮,一闪而过。

    慕子晨恨不能立刻看到那妖修死,气性上头间,忽听邪魂出声:“不好,你闯入了一个天然大阵。”

    慕子晨一愣。

    他立刻停下脚步回身一看,却发现身后路已经不是来时的模样。

    而温阑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样回身,看到已然变化的景色,面色一沉,四下望去,心知不妙。

    “不好,有阵法,来时没能察觉,恐怕不是小阵。”

    慕子晨已经知道不是小阵,紧张兮兮拉住了温阑袖口:“温师兄,那怎么办,我不擅长破阵。”

    识海里问邪魂:“怎么办,往回走还来得及吗!”

    “麻烦啊,”邪魂叹气,“我要是有身体,还能带你出去,此刻嘛,只能先帮你稳住心神。”

    慕子晨:“这阵法还能影响心神?”

    “嗯,能放大负面情绪,勾出人心的阴暗面,回头是肯定出不去的,往前走,看看这天然大阵的布置,再找出路。”

    还好有邪魂帮自己稳住心神,慕子晨松口气,假装一无所知,跟着温阑往回走了两步,在温阑蹙眉后,才弱弱道:“进来的路没了,温师兄,我们要不要往前看能不能穿过这里?”

    温阑叹息:“只能如此了。”

    终于从追杀妖修的劲头中冷静下来,温阑不太高兴,要不是为了慕子晨,他也不会一时忘了分寸,以至于竟让自己落入未知之地。

    但他表面依旧能装出君子模样,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此地会影响神智,负面的种子一旦种下,不出片刻,就会飞速长成参天大树。

    沈辞秋还在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追,小鸟咦了一声:“他们闯入了个奇怪的山谷,嗯……空间扭曲了,应是有阵法。”

    沈辞秋:“可能看出是什么阵?”

    “还看不出来。”小鸟的声音不再佻达,“地方古怪,你要不先别追了,看他们自己能不能想办法出来。”

    要是出不来,死在里面正好。

    沈辞秋终于追到了温阑等人消失的的地方,他按照谢翎的说法停下脚步,先环顾四周:从外面看,真瞧不出山谷的特殊之处。

    也可能是因为山花掩映下,此处只能看见冰山一角,等踏进去后看是能看见更多,但人也已经身在局中。

    上一世没听过慕子晨和温阑中途遇上过什么险地,要么情形已变,要么他俩在山谷中有惊无险,出来后没再提起。

    沈辞秋凝神思索。

    “嚯,确认了,阵法能影响神智,方才我察觉的波动果然是如此,温阑忍了几回终于忍不住了吧,他可算朝慕子晨发火了——”小鸟打起精神要看好戏,实时播报到一半,翅膀却突然一扇,“糟,空间迷乱,我跟丢了!”

    沈辞秋听到阵法影响神智,目光就一沉:谢翎的分魂还在里面。

    沈辞秋:“你在里面的分魂还能收回去吗?”

    小鸟点头:“与本体的联系不受阻碍,可以。”

    沈辞秋看向前方:“好,你把所有分魂都收回去。”

    小红鸟在沈辞秋的肩膀上歪头,看向沈辞秋的侧脸,这个角度,他没法看清沈辞秋双目的神情,但也明白沈辞秋下了决定,要亲自进去一探。

    但是他让自己先把分魂收回去,就是没打算带着自己涉足未知险地的意思。

    小鸟尾巴抖了抖,悄悄往上抬了抬。

    谁刚才还说什么“不怕我不由分说杀了你吗”。

    那遇到危险让我先跑又是什么意思?

    小鸟轻快地摇了摇羽毛。

    “我跟你一道进去。”

    沈辞秋:“你不必——”

    “就当我想看戏,”小红鸟窝在他肩膀,“真的。”

    好假。

    沈辞秋心想。

    小鸟还补充:“我想进去,你也挡不住。还有,分魂目前没受到任何影响,你不用担心。”

    沈辞秋脱口而出:“我没担心。”

    话因刚落,沈辞秋就意识到他犯了错,立刻抿紧唇。

    ——他说得太快了,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小鸟瞬间逮住了沈辞秋的破绽,拉长嗓音,抑扬顿挫:“哦——”

    “阿辞,”鸟鸣声格外欢快,“你知道吗,有句话叫做,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事实就是——”

    “……你别说话了。”沈辞秋试图冷硬,但实则闷闷地打断他的话。

    谢翎笑了两声,见好就收。

    沈辞秋沉默下来,也不再开口。

    他抬步,跟肩上的小鸟一道踏入了山谷之中。

    第55章

    当沈辞秋脚步往前一踏,空气中似有不同的气息无声浮动,沈辞秋往前迈过两步,眼前景色没有多大变化,但回头再看,身后果然不是来时路了。

    身后芳草蔓延,幽幽摇曳,不见丛林,奇石野花,俨然一片谷中幽景,浑然天成。

    知道阵法可能影响心智,沈辞秋早运起了法诀定住心神,他抬手用灵力在半空中写出一道符文,屈指一弹,符文飞出,而后像是遇到什么阻碍,又顷刻四散成辉。

    沈辞秋判断:“可能是天然大阵,再加上后来者修缮。”

    他肩膀上的小鸟:“这种阵法最为麻烦。”

    沈辞秋点点头,他拿出玉牌看了看,发现玉牌在这里暂时失了效,与秘境中其他人联络不上,收回牌子,继续往里走。

    天然大阵大多灵力充沛,是宝地也是险境,每块石头每朵花都可能绊住人的脚步,也可能都只是障眼法,真假分不清。

    沈辞秋往前行出约莫百步后,觉得此地空气越来越重。

    举目望去,山谷很大,清泉石上流,初露抚绿意,深邃静谧,春山空寂,让人容易沉溺于美景,但又处处透着诡异。

    谢翎那只跟丢的鸟影还在山谷里飞,试图找到温阑和慕子晨的身影,沈辞秋也放了一缕分魂出去,一起寻找。

    当分魂数量过多,而且各个都有正事干的时候,谢翎终于明白了燃魂老祖当初为何要耳提面命,强调灵台清明的重要性。

    本体加上两只鸟魂,一心三用,每个都处在不同空间,不同的画面和声音却同时塞进一个脑子里,还真不是一般人能顾得过来的。

    况且如今的分魂作用还很有限,没法真正成为另一个活蹦乱跳的自己,等之后术法大成,要控制着不同的自己与各类人来往或者斗法,灵台要是受不住,长期确实容易造成精神分裂。

    好在沈辞秋身边这只要做的事少,可以稍微松一松。

    谢翎本体已经跟孔雀族汇合,他运气好,离得近,路上遇见些邪兽,也没有带着红色灵印那种特别凶残的,顺手杀了还涨了分数,眼下正在搜寻宴魅。

    妖皇宫来的人众多,谢摧炎要领着蛟族和某些个心腹,宴魅理应会与魅妖族的人一道,天空中魅妖的徽记还没收,谢翎便带着人朝那边赶。

    他身边现在有黑鹰,还有好几个合体期的孔雀妖,只要暂时别把谢摧炎带着的其他妖族扯进来,就算碰上秘境中的所有魅妖,也能战。

    又过去大半天后,沈辞秋那边山谷里还没有丝毫进展,但谢翎这边总算发现了人。

    宴魅正和五六个魅妖一起追逐着一头带红色灵印的邪兽。

    谢翎抬手让众人掩息,聚精会神的眸子沉到一半,那厢沈辞秋忽然停住脚步。

    因着谢翎方才暂时准备把所有心神聚在眼前,肩上的小红鸟控制得慢了一点,沈辞秋骤然停下,小鸟被惯性带得往前一栽。

    谢翎不得不立马把心思又分过去一点,刚准备扑腾翅膀的时候,鸟影却被一个微凉的掌心给接住了。

    红色的鸟儿躺在玉白的手心,对上了沈辞秋低头看过来的眼。

    ……幸好反应慢了一步,谢翎恍恍惚惚地想。

    分魂除了所听所看,其余感知也都会尽数传回本体,沈辞秋的掌心如一湾玉润的小舟,用鸟形躺在其间,可与牵手的感觉大不同。

    跟肩膀一比,各有各的舒服,总之,谢七殿下不想起了。

    沈辞秋是下意识接住了他,看小红鸟半天没动静,跟断了线的傀儡似的,疑道:“谢翎?”

    小鸟爪子终于动了动,像回了魂,轻咳一声:“在呢。”

    小红鸟:“刚发现了我的目标,加上头回操控两个分魂干复杂的事,不太习惯,反应慢了点。”

    沈辞秋:“累了就把分魂收回去。”

    分魂搁在外面也是要费灵力与精力的,撑不住了实在没必要非留着。

    谢翎听闻此言,立刻从沈辞秋掌心翻起,小鸟顺着他胳膊蹦蹦跳跳,三两下跳回肩膀上,大有绝不挪窝的架势。

    “不累,我正好也锻炼锻炼控制多个分魂。”反正趴好了,就是不走。

    话说眼前也没什么不对,沈辞秋怎么突然停下了?

    谢翎还没问出口,沈辞秋就给了他答案。

    “我的心神被影响了。”沈辞秋淡然道。

    小鸟脑袋猛地一扭。

    沈辞秋面上表情没有变化,琉璃色的眸子淬了霜雪,他以一种比寻常还要平静地口吻说:“杀意,来得太快,我快压不住了。”

    他眸中的冷雪下盖着翻涌的漩涡,说着压不住,但语气平得可怕,让人根本察觉不出端倪。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不寒而栗。

    谢翎心下一沉:他的确半点没受影响,没想到在此地,分魂竟比本体更具优势。

    许是因为分魂脱离了肉身,又轻的缘故。

    沈辞秋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剑柄上。

    他的恨与杀意受阵法影响,在心口不停翻涌,再这么下去,待会儿只要见到慕子晨和温阑,不管时机是否合适,他恐怕都会忍不住直接动手。

    小鸟扒紧了沈辞秋肩膀的衣服:“阿辞,和我说说话。”

    沈辞秋眸中晦涩的光明明灭灭,缓缓道:“去做你的事。”

    那厢谢翎戴着面具,领着其余人缀在魅妖之后,他手一握,火焰悄无声息凝成一把燃烧的弓,用天火决凝出一支箭,缓缓对准了宴魅后心:“没事,还不到能动手的时候。”

    沈辞秋所在的地方传音玉牌联系不到外面,大半天过去后,各家的徽记都已经收了起来,他们不可能在原地一直干等。

    但温阑这种少宗主身上是带着单独信号徽记的,他现在还没用,只能说明没遇上危险。

    沈辞秋知道谢翎是想拽一拽他的心神,按捺着翻涌的杀意,跟谢翎对话:“你先前说看到他俩吵架。”

    “嗯。路上温阑已经有几次皱眉,后来明显忍不住了,埋怨着发了火,慕子晨看着神智没受影响,可能是邪魂帮了他。”

    谢翎的弓弦拉到极致,都说会挽雕弓如满月,但他的弓由火凝成,更像旭日。

    “反正我没别的事,这边要是解决得快,等下过来还能帮你。”

    沈辞秋想,你别来才是对的。

    有些人疯起来歇斯底里,有些人疯起来愈发安静,沈辞秋眼眸里掀起了狂风,将霜雪与暗流搅碎了拼在一起,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心思说话了。

    谢翎大约也察觉到了沈辞秋的压制快到极点,经不起刺激了,于是也不再传音,只用小鸟在他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沈辞秋眸光缓缓转动,呼吸愈发轻了。

    林中的谢翎一身劲装,臂鞲下的手臂修长有力,他骤然松手,天火箭如流星般疾射而出,火光灼开空气,迅如雷霆。

    箭矢出了合体期孔雀妖布下的匿息范围,立刻被宴魅身边的合体期发现了,在宴魅惊颤的瞳孔里出手挡下,然而这一箭只是信号。

    谢翎散了手中的弓,捏住折扇,赤金扇面燃起火焰,谢翎向来佻达的嗓音里满是肃杀气。

    “杀。”七皇子下令,“一个不留。”

    山谷中下了一点雨。

    细雨如丝,拍打在谷中花草上,淅淅沥沥,本是极为舒心的声响,可沈辞秋此刻只觉得吵。

    谢翎虽不再说话,但小爪子时不时在他肩膀上踩一踩,不轻不重,刚刚好。

    沈辞秋的杀意已然沸反盈天,但即便神智受影响,也没有半分是冲着肩膀上的小东西去的。

    玄阳尊、温阑、慕子晨……温阑和慕子晨啊,怎么还不出来。

    沈辞秋没有用灵力避雨,他想借着薄凉的雨意压一压暴戾的情绪,但却用灵力把肩上的雨水震开,没让小鸟淋到半点儿雨。

    小鸟一顿。

    谢翎本体的眼前溅开别人的血,脑海中另一副画卷里,却是山谷细雨朦胧,有人冰冷又温柔地替他拂开雨水。

    小鸟在短暂地停顿后,试探性地,往沈辞秋的脖颈边靠了靠。

    细小的雨水才微微润湿沈辞秋一点鬓发,他足下没有停,不说话,也没阻止小鸟的动作。

    谢翎的折扇燃起耀眼的火。

    他那把扇子一出,在场魅妖哪还能认不出他,宴魅失声惊叫:“谢翎!?”

    “你修为恢复了?怎,怎么可能!?”

    “别让他们有机会传讯!”谢翎身在战局,眼中藏匿许久的锋芒遽然出鞘,势不可挡,对着宴魅,“你与老五想合谋杀我,就该想到今天。”

    “老实把命留下,”谢翎说,“我赶时间。”

    他要去沈辞秋身边。

    沈辞秋还在山谷的雨里。

    雨确实不大,才浸湿他一点衣衫,也没浇灭他暴戾翻涌的情绪,他自己的分魂还没有探查到消息,面前也只是薄雾蒙蒙的雨中美景。

    真漂亮啊……可是与我不相衬。

    用温阑和慕子晨的血染一染就好了。

    那样花都能更艳。

    在哪儿呢,怎么还不出来。

    沈辞秋睫羽上缀了细碎的雨珠,轻轻一动,便如碎玉般轻轻抖落:我可……太想你们了。

    沈辞秋琉璃色的眸子仿佛成了玻璃珠,在雨幕中美得惊心动魄,疯得悄然无息。

    就在他耳畔与心中的杂音越来越重时,沈辞秋心神一动,倏地停下脚步,透过雨幕往向某处。

    ——他送给慕子晨的咒纹石被激活了。

    在那边。

    *

    慕子晨和温阑遇上了麻烦,一头即将跨入五阶的邪兽。

    温阑作为鼎剑宗少主,身上带着不少好东西,但他此刻神智大受影响,连东西也用得乱七八糟。

    身上已经被邪兽抓出一道口子,还在渗血。

    慕子晨捏着沈辞秋给的咒纹石驱兽,但受修为限制,对这头邪兽效果很一般,不能完全躯走它,只是让它在攻击时,优先选择温阑而不是他。

    慕子晨没准备在温阑面前表现得厉害强势,但照这么下去温阑搞不好得交代在这儿,虽然温阑已经从平日的温润君子变成了个暴躁无常的人,但慕子晨也没准备放弃鼎剑宗这个大助力。

    温阑此刻连放出自己信号徽记的余韵都没有。

    慕子晨丢出一件宝贝炸开,趁这瞬息功夫,他对温阑道:“温师兄,这样下去不行,不如我们分开跑,谁先出去,再搬救兵回来救人。”

    温阑再不是他伪装的模样,山谷的阵法已经将他所有阴暗情绪翻了出来,他看看自己,再看看毫发无伤的慕子晨,冷笑一声:“好啊,你把咒纹石给我,我们分开跑。”

    慕子晨眼神一暗。

    温阑咄咄逼人:“你不肯?”

    慕子晨有邪魂在身,其实不需要咒纹石,他在心头给温阑记了一笔,装作只为他着想的模样,轻轻拉过温阑的手,把咒纹石放了上去。

    “温师兄需要,我哪有不肯的。”

    温阑捏着咒纹石,短暂愣了愣,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但还是很实诚地飞快攥紧了石头,被影响神智后终于舍得给慕子晨一个笑:“乖,等出去后,我一定好好待你,师兄今天被影响了神智,很多话都不是真心的。”

    慕子晨柔柔道:“嗯。”

    法器炸开阻拦的那点时间已经消失,两人上一秒含情脉脉,下一秒各自分开,温阑离开得很快,慕子晨本来可以动用邪魂直接杀了邪兽,但此刻他又不想这么干了。

    他让邪魂提升了自己的气息,瞬间强势起来,邪兽瞧了他一眼,果断避其锋芒,朝着温阑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能太便宜了他,我还真以为温少主是个好拿捏的人,合着也是伪君子,一路货色。”

    慕子晨嗤了声,邪魂道:“走吧,我看明白了,按我说的去破坏几处地方,这个大阵就能失效。”

    慕子晨:“好。”

    他朝着与温阑不同的方向离开。

    温阑闷头往前跑,他以为拿了咒纹石,邪兽就该去追慕子晨而不是他,岂料身后兽啸声不断,竟是追着他来了。

    该死!

    怎么不去追慕子晨,都怪慕子晨!要不是为了替他教训妖修,要不是他,自己何至于此!

    除了乖巧简直一无是处,若是沈辞秋在这儿,他哪还会这么狼狈。

    这种时候,他又想起沈辞秋的好了。

    但温阑也怪沈辞秋。

    如果不是他莫名其妙选了那个废物妖族皇子,沈辞秋早该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所以谢翎也该死,通通都该死!

    邪兽一个猛扑,于半空飞腾而起,落在温阑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温阑暗骂一声,不过此刻他终于有那么点时间,放出了自己的信号徽记。

    少主总是有些特殊的,如果他赶不过去,鼎剑宗的人看到他的徽记,就会赶过来。

    此时也没法管其余仇家会不会顺着徽记来追了,因为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温阑的灵力也没法让咒纹石发挥最大作用,邪兽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爪子堪比刀剑,一掌拍下,压得温阑脚下山崩地裂,泰山罩顶,力有千钧。

    温阑衣服上的防护破开,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压变形,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他发狠驱动一件天阶法器:“爆!”

    不同法器在不同的人手里威力不同,不过他好歹也是金丹,这还是天阶法器,巨大的焰浪如排山倒海,轰然炸开,灵光刺得眼前一片空白,震天的声响砸在耳膜,嗡鸣一声后,仿佛世界都静了。

    因为耳朵被震得暂时失了聪。

    温阑这一下炸得离自己也很近,他被掀翻出去,在地上滚过几圈,浑身染了泥,被抓伤的伤口崩裂得更大,有那么一时半刻,五感尽失。

    等终于缓过一口气,首先恢复的是痛觉。

    “咳咳咳!”

    温阑呛血,试图爬起来,手上却没力气,他脑子里嗡嗡乱响,费力抬头去看,不远处那头邪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吗?

    ……咳咳,孽畜,浪费他几件好东西,连天阶法器都用上了。

    鼎剑宗的人应该看到他印记了吧,怎么还没来?

    温阑挣扎着想起身,好半天,只扬起一点脑袋。

    他拿出药想吃,却因为脱力和震伤,药根本喂不到嘴边,脱手而出,散落一地。

    瓶子滚动间,温阑听到了脚步声。

    温阑顿时大为警惕。

    是谁,救兵还是敌人?

    在满目狼藉中,一片银白的衣角抹入他的眼帘,宛如天边明月,皎皎似水。

    温阑一愣,随即大喜。

    “阿辞!阿辞,你也来了这里,不,不重要,快帮帮我,我咳咳咳,我没力气了……”

    沈辞秋肩上窝着只小红鸟,顺着咒纹石的感应一路追过来,他的所有情绪也都已经到了极致。

    现在,终于是可以断掉最后那根绳索的时候了。

    他看着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挣扎的温阑,眼里明明覆了冰,却又诡异地亮起了温和的神采,如同三月的春。

    “是你啊……”沈辞秋手指轻抚千机剑柄,嗓音好似落雪点红梅,又轻又柔,“温、阑。”

    第56章

    温阑浑身不适,疼得厉害,眼看药瓶骨碌碌越滚越远,他不明白沈辞秋怎么还不上前,他欣喜若狂的神色褪去,焦急:“阿辞?”

    沈辞秋抬步朝他走来,路过那头邪兽时,倒地的邪兽猛地一抽,竟是还活着,温阑吓了一跳:“小心,它——”

    沈辞秋看也不看,面无表情拔剑出鞘。

    沈辞秋脚步不停,邪兽庞大的身躯在他身后骤然爆出血花,混在雾蒙蒙的细雨里,殷红的血腥成了沈辞秋的帷幕,美人一袭白衣,罩着红,沐着雨,风拂衣袂,缓步而来。

    温阑本来松了口气,心说死得好,正要提醒沈辞秋赶紧把药给他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对上了沈辞秋的双眼。

    那瞬间,温阑突兀的遍体生寒,仿佛坠落到了冰天雪地,从骨子里生出一种悚然之感。

    因为曾想处心积虑接近沈辞秋,所以温阑也是个细细琢磨过沈辞秋表情的人。

    初见时那惊为天人的姿容,确实在温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不过后来惊艳逐渐被沈辞秋的强大和清冷冲淡,直到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沈辞秋局促的神情。

    别人对他好,他那微微睁大的眼和抿紧的唇,无措又克制的眼神,再度让温阑心驰神荡。

    他自以为成了很了解沈辞秋的人,哪怕郁魁也未必比他看得透。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沈辞秋会选了谢翎,如同他不明白此时此刻,沈辞秋一个看似寻常的眼神,为什么会让他感到危险。

    错觉吗?

    温阑那被阵法搅得暴躁的情绪霎时被泼了盆冰水,他咽了咽嗓子,口吻突然正常了许多,不敢再颐指气使,绷着嗓音轻声道:“阿辞……”

    沈辞秋琉璃色的眼眸动了动,视线落在温阑身上。

    “慕子晨不在吗?”沈辞秋拎着剑,在温阑殷切地注视中,却半点没有来关心他的样子,“我察觉了咒纹石动静。”

    一个符师写的符文做的咒器没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咒纹石在脱手后还能隔得老远被刻符者感知?

    送这样的咒纹石,安的什么心?

    温阑因为山谷侵扰丢掉的脑子终于捡回来了一些,加上伤口疼痛,他额上冷汗涔涔:“……他去搬救兵了,我也放了徽记,鼎剑宗的人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是啊,少宗主的徽记一出,附近的鼎剑宗人肯定会往这边赶。

    “阿辞,先帮我疗疗伤吧,我……”

    “他其实是丢下你逃走了?”

    “现在那些不重要,”温阑神智到底还受着侵蚀,冷静不了两句话又火气冲天,“我难受得厉害,你快、啊——!!”

    温阑的尾音破成了哀嚎。

    沈辞秋毫无任何征兆,突然一剑挑了温阑手筋,低声叹惋:“你好吵啊……”

    “沈辞秋,沈辞秋!”温阑先前的寒意竟是成了真,他拼命蹬着两条无力的腿想要往后退,惊怒,“你想干什么,我是鼎剑宗少主,你敢伤我!?”

    可他两条脱力的腿即便再怎么挣扎,除了愈发蹭得泥泞肮脏,起不了任何作用。

    雨落在地上,邪兽的血混着水淅淅沥沥蔓延开来,形成一股股红色的小溪,慢慢爬到了温阑身下。

    沈辞秋盯着温阑另一只手,又是一剑。

    “不,啊,救——”

    灵剑利索划开皮肉,甚至还没怎么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温阑的手筋脚筋就在惨叫声中被尽数挑断了。

    温阑从盛怒地威胁,逐渐变成无助地哀求,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但偏偏沈辞秋把散在地上滚了泥的药隔空塞入温阑口中,让他就着雨水和泥土吞下去,就是不让他晕。

    沈辞秋走了一路,压抑了一路的杀意,终于汹涌地倾巢而出。

    温阑喉咙里堵着泥,无论是求饶还是痛呼都不成音调,变成了艰涩的嗬气声。

    雨水终于打湿了沈辞秋的半边肩膀,他看着血水蜿蜒,胸中翻涌的杀意没觉得畅快,既然不舒心,那就是血还不够。

    沈辞秋的剑扎穿了温阑的手臂,钉进泥地里。

    温阑嘶哑着呜呜出声,甚至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了。

    “你们真让人生厌。”沈辞秋将剑一寸寸往下,任由猩红的血流出。

    他为复仇而活,恨透了这群人,连梦里都是他们曾经逼死自己的脸,恨意跟这些人的存在一起渗透了他的骨髓,让他也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附骨之疽,剜之不去,就算他们死了,曾经的沈辞秋也回不来了。

    那颗胸腔里的心也烂透了。

    他变得多疑,谁离他近了他便要先揣度人心最险恶之处,回应不了谁的期待,也给不出什么东西。

    全是拜他们所赐。

    沈辞秋怎么能不恨。

    他甚至恨自己。

    恨当初将真心给他们的自己,也恨现在孤魂野鬼的自己。

    温阑将泥土呛了出来,痛得满脸泪痕:“阿、阿辞,为什么啊……”

    为什么?

    雨水浸湿了沈辞秋乌黑的发,沾在他雪白的面颊上,沈辞秋微微垂眸,他曾经也想问为什么。

    可他不需要了。

    沈辞秋抽剑,对准了温阑的心口,在他拼命摇头,目眦欲裂间,将剑一点点往温阑的心脏推去。

    “你该死。”沈辞秋说。

    温阑双目圆睁,极度的惊惧中大得骇人,他活着感受到冰凉的剑慢慢破开自己的皮肉,胸口从钝痛到遽然震痛,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明白死亡近了,但他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

    比一刀杀了他更恐怖。

    当沈辞秋的剑透过温阑的心口从背后穿出,温阑唇边不断渗出血,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没能立刻死掉。

    沈辞秋最清楚刀入心口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温阑眼睛中的光逐渐黯淡,抽搐的身体不再动弹,沈辞秋此刻身体也很冷,雨水的寒意正往骨头缝里钻,仇人的血虽然足以祭刀,但周围的泥泞,身上的雨,都那么糟糕。

    沈辞秋深深吸了口气。

    这口气在半路莫名颤着呛了一下,他偏头咳出一声。

    就在这时,他周身的寒意忽地散了,雨水被灵力烘干,暖洋洋的气息顺着肩膀蔓遍他全身,跟骨头缝里的寒意打架,轻轻松松就把冰冷踹了出去。

    张扬又温柔地用温暖占据了地盘。

    半天没吭声的谢翎传音响起:“刚巧,我也搞定了。”

    他声音不大,但对此刻的沈辞秋来说却不啻于惊雷炸响,劈开了雨幕和浓重的血腥味,让他沉在阴云中的意识猛地一颤。

    沈辞秋瞳孔中琉璃色的浅光变了变,他手指一蜷,好像突然回到人间,有霎时茫然。

    那厢谢翎收下了宴魅的命和这几个魅妖目前收集到的灵印,分数一下跃居第一。

    不管秘境外的人看到他跑到前面的名字会有怎样轰动,谢翎折扇一翻,摘了面具与斗篷:“我那缕在山谷里飞半天的分魂看到了几处地方,破坏后估计能削减此地的阵法。”

    沈辞秋眼神明明灭灭,握着剑柄,翻腾的情绪竟是成功往下压了压,勉强回话:“嗯,我也看到几块石头,只要……”

    忽的,山谷中的空气仿佛无声震荡,连天的细雨宛若被无形的手撕开,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气瞬间变为艳阳天,山谷的大阵就这么失效了。

    沈辞秋不远处遮挡住视线的巨石消失,露出一条通往山谷外的平坦大道,和大道上三个目瞪口呆的人。

    一个慕子晨,两个鼎剑宗的元婴期修士。

    而沈辞秋的剑还扎在温阑的尸身上。

    透过分魂看到这幕的谢翎心头咯噔一下:不好!

    沈辞秋却异常冷静地拔剑,瞬息闪身至三步外,就在从原地消失时,鼎剑宗那位元婴的攻击也到了——但凡沈辞秋刚才慢上一步,这一招就会结结实实落到他身上。

    “沈辞秋,你在干什么!?”

    两位元婴飞速掠至温阑身边,一人紧盯沈辞秋,提防他出手的同时不给他逃跑空隙,另一人飞速蹲下查看温阑情形,这一看,吓得肝胆欲裂。

    “少主,少主殁了!”

    死透了,根本没有救回来的可能。

    “沈辞秋,你找死!”

    盯住沈辞秋的修士一听消息,毫不犹豫立刻出手,沈辞秋被山谷扰乱的神智已经平静了,但他对着袭来的修士,却没有退。

    在强敌面前露出后背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他半只脚快踏入元婴,因此能感知到这两人是元婴初期的修为。

    修士修炼得越久,越能明白日后每一阶之间的差距好比天堑鸿沟,多少人终身无法突破到下一层,不是稀奇的事。

    但沈辞秋手中千机剑雪芒凛冽,他迎着扑面而来的杀机,轻轻想:修为不过高我一点——

    可战。

    金丹大圆满的灵力从丹腑澎湃升腾,周遭寒气四溢,雪花飞扬,冰柱拔地而起,呼啸着随剑锋悍然卷向眼前的元婴!

    两道强大的杀招狭路相逢,撞击的余波瞬间将四周山石掀飞,零零落落溅散开来。

    另一个元婴将温阑尸身带到一边,反复确认确实没戏后,咬牙拔剑,也要加入战局。

    但慕子晨连忙扑了过来:“等等,稍等!”

    他按照邪魂的指示一路碎了不少构成天然大阵的草木山石,终于走了出去,没了那些东西,大阵会在稍后失效。

    他一出山谷,就碰上了看到少主徽记后赶来的两个元婴,他俩刚好离得近,慕子晨没放过送人情的机会,立刻说带他们去找温阑。

    谁料往回走了没多远,山谷阵散后,就看到温阑死在沈辞秋剑下这一幕。

    不管沈辞秋在山谷是不是巧合,慕子晨只知道,沈辞秋决不能现在就死在鼎剑宗弟子的手里,因为他还要仙骨和活取的玲珑心!

    慕子晨必须打消他们立刻杀了沈辞秋的念头:“我刚才也说过,山谷大阵能影响神智,师兄和温少主定然都中了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他们的本心!”

    “可沈辞秋杀了少主是不争的事实!”温阑尸身边的元婴抬剑对准慕子晨,“玉仙宗要包庇他不成?!”

    他们陪着少主出来,少主却死了,无论什么原因,回宗后必定会面对宗主的怒火,好在凶手分明,杀了他起码还能有个交代。

    慕子晨:“他可是玄阳尊大弟子,如果真是中了招式身不由己,那就罪不至死,你们现在杀了他,又该怎么跟玄阳尊解释!”

    元婴提剑的手一顿,金仙玄阳尊,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万一到时候玄阳尊一怒,要了他们的命不过眨眼间。

    慕子晨看出他犹豫,再接再厉:“你们若要捉拿他,等出了秘境等两宗的前辈来裁定,我绝无他话,但是就这么要我师兄的命,不成。”

    慕子晨亮出传音玉牌:“我们刚才的话玉仙宗其余同门也都听到了,你想悄无声息杀我灭口也晚了。”

    元婴怔愣后一怒:“你!”

    慕子晨声音很大,故意让沈辞秋和另一名元婴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名元婴听到玄阳尊的名头,也迟疑了下,借着错招之势退开,他攥紧了有些发抖的手,暗暗心惊:

    沈辞秋一个金丹大圆满,竟能与他打得不相上下。

    今日若只有他一人,还未必能杀得了此子!

    沈辞秋抬手,一抹唇边的血,对慕子晨的话没有感动,只有讥嘲。

    又演什么温情戏码,想让他在绝境中感动万分,从而对慕子晨死心塌地?

    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要我的骨头和心脏吗?

    沈辞秋对面的元婴抬手:“你师弟说得有几分道理,沈辞秋,束手就擒,随我们面见宗主,若你真是被迷惑心智,宗主也肯放过你,那我们也无话可说。”

    沈辞秋目光清泠泠,他放下擦去血迹的手臂:“他能放过我?”

    那可是宗主的宝贝儿子,当怒火攻心,极致的悲伤与愤怒中,哪还想得起什么身份重量、听得进什么理由,绝对当场就会要了沈辞秋的命。

    “师兄!”慕子晨忙道,“师尊和玉仙宗其余人也会去,绝不会让你一人的。”

    他转转眼珠:“温少主先前与我在一起时就神志不清了,是不是他先动手,你也心神错乱,明明是想阻止,却不慎失手杀了他?”

    慕子晨的心计啊……一如既往。

    为了得到沈辞秋的骨与心,也是煞费苦心了。

    等沈辞秋真落入鼎剑宗之手,出去后,慕子晨的话术或许又会变。

    沈辞秋要是成了阶下囚,不正好是他能得到仙骨跟玲珑心的机会吗?

    沈辞秋上一回受困而死,今生绝不会再引颈受戮。

    慕子晨编得这么周全,沈辞秋也有可以拿来用的东西。

    谢翎正匆匆往他身边赶,急道:“阿辞,你再拖一拖时间,我能赶过来!”

    鼎剑宗其余弟子肯定也在往这边赶。

    沈辞秋忽然抬手,玉白的指尖轻轻按了按肩头小鸟的脑袋。

    小鸟整个怔住。

    沈辞秋眼中却划过一点浅浅的光,而后他手指在小鸟的脖颈处一抚。

    谢翎本体骤然睁大了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脖颈上有什么东西紧了紧,随即骤然一松。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沈辞秋竟然也能操控符文——解开了他的同命咒。

    沈辞秋在符文咒术上的造诣已然超出寻常认知。

    谢翎再不受任何性命上的威胁,他本该觉得如释重负浑身一轻,但恰恰相反,谢翎一颗心脏瞬间坠到谷底。

    “沈辞秋!”

    他在此刻解开同命咒是什么意思!?

    沈辞秋没有理会谢翎的声音,他只低声道:“我不会死。”

    不用担心,慕子晨还没死,玄阳尊还没死,他绝对不会死。

    解开谢翎的同命咒……没什么别的意思。

    只是他方才想那么做,就做了。

    沈辞秋握剑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动。

    这场危局里,他要活。

    第57章

    细雨早已随着山谷阵法的消失无影无踪,但足下的地面依然泥泞,沈辞秋一手握着剑,一手按住了肩头的小鸟。

    谢翎的分魂与他说话皆是传音,其余人根本看不出这只鸟影的来历。

    沈辞秋的传音玉牌不断有波动,他用灵力操控其浮空,淡声道:“峰主。”

    玉牌那头是玉仙宗一个合体期的峰主。

    重要弟子长时间没能和众人汇合,就会有人时不时试图传音联络,沈辞秋和慕子晨的玉牌中在山谷中失效,阵法一消,玉牌就亮了。

    所以慕子晨方才一直在传音,此地的动静都传了过去,峰主也不敢置信:“沈辞秋,你真的……”

    “如小师弟所说,”沈辞秋道,“是温阑先动的手。”

    慕子晨这会儿也是尽心尽力替他狡辩:“师兄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动手,他与温少主关系向来交好,连我这个新入门的弟子都知道!”

    守在温阑尸身边的元婴脾气急,怒道:“一派胡言!少主手筋脚筋俱断,死前分明遭受过凌虐,若非私仇泄愤,何至于下此狠手!”

    沈辞秋面无表情:“我误入山谷,看到他的徽记,找到他时,他正与邪兽缠斗,见了我,也要连我一并杀。”

    沈辞秋讥讽地想,自己撒谎本事没白学,看,还是能说得眼也不眨,先前对着谢翎说不出口,不过是意外。

    此刻所有人都在听沈辞秋的描绘,鼎剑宗的修士那边也亮着传音玉牌,他们的同门也正在往山谷赶。

    沈辞秋按着肩头的小红鸟,暖意透过掌心传来,他面不改色:“我神智也受到影响,还要同时应付温阑和邪兽,开始勉强还能清醒,后来便也控制不住。”

    慕子晨:“所以温少主失控的时候也想杀师兄,那此事怎么能只怪师兄?”

    玉仙宗的峰主听完了来龙去脉,到底死了一个少主,鼎剑宗宗主又护短,此事非同小可,便道:“此事理应出秘境后禀报给宗门,鼎剑宗若这就想诛杀沈辞秋,莫非欺我玉仙宗无人?”

    沈辞秋让所有人都可听到他玉牌内的声音,他对面的元婴在方才交手间没捞着好处,已经熄了杀死沈辞秋的心思,但要就这么放人走也不可能。

    “跟他们废什么话,”脾气暴躁那个上前来,“就算要出去再定,沈辞秋也必须在我们手里,拿下他,留一条命就行,断手断脚都无所谓!”

    另一人点点头,甩了甩被震得麻痹的手,重新抬剑。

    断手断脚,沈辞秋琉璃色的眼眸盛着冷冷寒光:“你们试试。”

    他骤然将肩上的鸟拂袖挥到一边,掐诀祭出件咒器,小巧的铃铛瞬间化作巨大的洪钟虚影,符文环绕,高亢又沉闷的钟声霎时响起,声声震在人心头,震得两个元婴的身形竟出现了迟缓。

    这是压制人行动的咒器。

    尽管只让他们慢了半拍,但高手过招间,任何一息都是生死之间。

    同时镇住两个元婴初期,沈辞秋喉头猛地涌上腥甜,他生生咽了下去,反手将千机甩作长鞭,拉开距离的同时裹着灵力兜头砸下。

    漫天冰晶反射着阳光,化作千刃,铺天盖地同时割风席卷。

    小红鸟猝不及防被沈辞秋扔到一边时,谢翎本体心都要跳出来了,在同行的合体期帮助下,已然将速度提到了极致,但他仍觉不够。

    快、快,再快些!

    同行的孔雀妖们被他气势所慑,皆不敢多言。

    从前七殿下故作纨绔不羁,看着处处是破绽,实则铁板一块,放出来的弱点都是故意给别人看的,可如今瞧着,像是真正有了软肋。

    不过软肋也可能是铠甲,况且少年人总是这样一步步长成,明白珍视、想要守护,不是坏事。

    一个元婴的剑气劈开了沈辞秋的护身法器,在沈辞秋腰间擦过,鲜血顿时在腰间浸得湿红一片,被送到安全地方的小红鸟扑着翅膀飞回,对准鼎剑宗的修士,张口就是真火迸出。

    修士虽然防备这只鸟,但没料到它竟能放出真火,闪身避开,沈辞秋长鞭立时裹住另一人的剑。

    沈辞秋仿佛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任凭腰间血流如注,动作毫不迟疑。

    寒霜眨眼爬满那人的手臂,那人一凛,反手拽住鞭子,拼着受伤,大喝一声,灵力暴涨,罡利的金灵根力道先震碎了半空中影响他们的咒器。

    他狠,沈辞秋比他更狠,灵力运到极致,在咒器破碎喷出一口血的同时绞紧金属银鞭猛地朝外一拉,鞭上的刃旋出元婴的皮肉,若不是元婴果断松手,这条胳膊暂时就废了。

    元婴手臂上的血涔涔滴落,伤口深可见骨,他快速往嘴里塞入一颗丹药,咬牙恶狠狠看着沈辞秋:说好要留沈辞秋的命,但此刻他杀心已起。

    金丹期的每个阶段之间或许还能靠一点小手段抹平差距,可金丹和元婴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两个元婴初期同时出手,不仅没能立刻制住沈辞秋,还没讨到便宜,脸面还往哪儿搁!

    另个元婴躲开火焰,看着小红鸟皱了皱眉:一道虚红的鸟影,像是灵力凝结而成,但沈辞秋是冰灵根,哪儿来的真火,是沈辞秋什么灵宠留下的灵力?

    可附近也没别的灵兽气息。

    慕子晨不知扔出了个什么东西,在地面炸开,生出藤蔓缠绕住两个元婴的脚:“师兄快跑!”

    他要隐藏邪魂的存在,不敢借力太过明显,虽然方才那两个元婴已经说了抓活的,但目前沈辞秋还是落在玉仙宗手里最好。

    反正出了秘境沈辞秋肯定逃不出金玉宴的会场,秘境里他给沈辞秋卖个人情,绝地里的温情更为可贵,必然能让沈辞秋感动得一塌糊涂。

    慕子晨想着在沈辞秋面前稍微表现一下,用了个若水宗给的法器。

    慕子晨以为有点效,刚想松口气,却发现身后有更多雄浑的气息在靠近。

    慕子晨遽然回身,只见十来个鼎剑宗的弟子疾驰而来。

    个个毫不掩饰周身澎湃的灵气。

    慕子晨眼神一沉:……这下局面已定,沈辞秋肯定会被鼎剑宗的人抓走。

    沈辞秋即便强到能越级战两人,也不可能一人对抗修为高出自己的十来人。

    何况为首那人的面孔慕子晨记得,是个合体期。

    在合体期手里,金丹如草芥。

    对慕子晨来说,沈辞秋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事已至此,只能出去后再想办法了。

    他不再出手,眼眶一红,泪眼汪汪仿佛看到了沈辞秋被抓的下场,张皇又无助:“师兄……”

    沈辞秋也看见了那些人。

    他腰间已经红了一片,唇角也被血染得艳丽,他将银鞭往回一撤,一手持剑,一手缓缓掐了个诀。

    空中的六瓣冰晶缓缓浮动,漂亮又危险。

    上辈子死前毫无修为任人宰割的那种无力感他一刻也不敢忘。

    仇人里,玄阳尊是金仙,沈辞秋要成为金仙手刃仇敌,修行路上必然还有不可估量的危险,因此重生后,他也有给自己准备后招。

    沈辞秋一直在默默淬炼一道血杀咒,没有人知道,那咒不在其他地方,就藏在他的血里。

    日复一日,慢慢淬强。

    以血为祭,将血悄无声息散在空气里,成为一种毒。

    这毒能入人的呼吸、渗透皮肤、眼睛,藏在血味中,防不胜防,他如今已经淬了这么久,再将羽神泪一起溅开,即便是合体期,也得稍微运一运灵力来解毒。

    这一点功夫,起码够他逃跑了。

    只是血杀咒一催,伤人也伤己,他浑身的血液都会把痛苦反噬自身,不到紧要关头,沈辞秋轻易不会用。

    ……眼下就是紧要关头了。

    沈辞秋垂眸,他的呼吸因伤变得急促,微微喘息,但眼神镇定得可怕,默默调动起灵力,等着这群人靠近他十步之类,就好催动血杀咒。

    “你倒是还敢与我们相对,”鼎剑宗的合体期修士冷冷道,“拿下他!”

    沈辞秋一瞬不瞬看着他们,在心头默数他们还差几步。

    九、八、七……

    三、二——

    就在沈辞秋眼神一凛,即将发动咒术时,一声清越鸟鸣撕开战场,带着滔天炽火,在光影错间呼啸而下。

    沈辞秋眼前骤然被一片浓烈的赤金之色挡住,满目都是耀眼的辉光,而这绚丽的色彩,是一片片细密的羽毛,层层叠叠,带着他最熟悉的灵力与温度。

    ……谢翎。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谢翎真正的翅膀。

    沈辞秋手一松,伤人伤己的血杀咒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发动。

    他被谢翎半边翅膀一裹,护在了羽翼之下,周身的火焰没有伤他分毫,只圈出了一片绝不容许旁人踏足之地,把他推入了某个人怀里。

    谢翎半抱着沈辞秋的肩,一路赶来,琥珀色的妖瞳尽显,孔雀族纷纷护卫在他们认定的主子身边,默然伫立。

    不过刹那,情势急转。

    谢翎那双平日里笑起来如朗星的眸,此刻点燃了威严凛然的火,他展开双翼,带起劲风,睥睨众生,势不可侵。

    他目光触及沈辞秋嘴角的血、腰间的红,周围火焰瞬息暴涨。

    “你们找死。”谢翎妖瞳中锋芒大盛。

    在看清谢翎面孔的刹那,鼎剑宗的人和慕子晨惊愕万分。

    谢翎的修为竟然恢复了!?

    而且他怎么知道沈辞秋在这儿,还带着族人……等等,那只红色的鸟!

    如果是他留下的法术,就可以解释了。

    孔雀族的人数虽然远超此刻鼎剑宗这区区十来人,修为上也不惧,但是其余鼎剑宗的人也很快就会赶到,若是双方非要斗个不死不休,打起来胜负犹未可知。

    沈辞秋忍着喉头翻涌的腥味,按住谢翎手臂,喑哑地挤出声音:“……走。”

    谢翎妖瞳动了动,察觉到了沈辞秋的手在颤抖,恐怕伤得不算轻,他扶着沈辞秋往后退:“好。”

    刚退出半步,鼎剑宗的合体期就往前一踏:“沈辞秋杀我们少主,休想就这么、唔!”

    某个合体期的孔雀妖上前挥袖就是一扇:“我能察觉有人在靠近,是你们的人吧,但在他们到达前,我也能杀你几个同门,信不信?”

    鼎剑宗修士眼神一冷,他知道孔雀妖说的是实话。

    通过传音玉牌听了事情前因后果,他也赞同离开秘境后把沈辞秋交给宗主处置,此刻就与孔雀族对上,杀得死去活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出去后还有长老在,玉仙宗也必须给个交代,反倒是谢翎和孔雀族得遭受妖皇宫的敌意,到时候就是鼎剑宗的优势,不怕沈辞秋跑掉。

    他冷着脸,面带不甘,却没有再吭声,孔雀妖冷笑,他负责断后,一行人带了沈辞秋,成功脱身。

    慕子晨看两拨人马谁也没在意他,便借着邪魂掩盖气息,悄悄逃走了。

    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还能有转机,沈辞秋竟被所有人公认的废物救走了。

    谢翎一朝恢复修为,重回天骄之列,只怕抛弃他的妖皇也要回头,再度赋予他皇子应得的尊荣。

    慕子晨想起谢翎对自己的敌意,心下一紧。

    ……沈辞秋被谢翎带走,还不如残了废了落在鼎剑宗手里呢。

    另一头,谢翎一路将灵力拼到极致,又有孔雀妖相助,终于赶上救下了沈辞秋,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回胸腔里。

    但要说平静,还早。

    他憋了一肚子的担心和怒火,以及……还有很多话想问沈辞秋。

    谢翎带着沈辞秋飞出一段,沈辞秋喉头的疼再也压不住,不由咳出声,本来是小声的轻咳,但一旦开了头,就仿佛洪水决了堤,顷刻间就愈演愈烈。

    “咳咳,咳咳咳!”

    沈辞秋弯腰,先前被他生生堵在喉头的血猛然呛出,星星点点溅在雪白的衣上,触目惊心。

    谢翎吓得瞳孔一缩,立马扶着他落地稍作歇息,摸出药急道:“阿辞,先把药吃了!”

    沈辞秋咳得浑身发颤,伸手要去够谢翎手里的药,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就脱了力,与谢翎的指尖擦肩而过,骤然掉落。

    沈辞秋眼前一黑,失去意识,蓦地往前栽倒,摔进了惊慌抬手的谢翎怀中。

    第58章

    沈辞秋再度醒来时,暮色沉沉,夕阳的余晖从雕花窗棂中透出,缓缓落在屋内。

    他睫羽轻颤,慢慢睁眼,躺在柔软的被褥间,一时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头顶的房梁上红漆描凤,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屋子,将百鸟朝凤雕刻到少有人注意的房梁上,这种精细到头发丝的矜贵做派,即便脑中还有些迷糊,沈辞秋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等等。

    屋子,被褥?

    沈辞秋回神,彻底清醒:他们不是在秘境中吗,哪儿来的屋子?

    他睡了多久,难不成秘境争斗已经结束了?

    沈辞秋刚想撑着手臂坐起,不过稍微用力,腰上就是一疼,这一迟钝的功夫,他没能立刻起身,旁边传来一道声音响起。

    “终于醒了。”

    沈辞秋手臂上的力道停住,脸颊蹭着软枕轻轻转头,就看到了床前坐在圆凳上的谢翎。

    沈辞秋嗓音喑哑:“我……”

    “睡了一天一夜,离秘境开启没剩几个时辰了,这是在桃源春居图里。”根本不用沈辞秋说完,谢翎一口气把所有他关心的问题都答了,而后略微扶起他的头,将一盏清露递到他唇边。

    “先润润嗓子。”

    沈辞秋身上除了腰间,其余地方都已经不痛了,不至于喝盏茶都要人服侍,他想抬手自己来,却被谢翎用胳膊肘挡了挡。

    沈辞秋与他对上视线,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眸光沉得很,夕阳余晖在他锋利的面颊上投下阴影,隐着说不出的执拗。

    杯子已经抵在沈辞秋唇瓣上,大有他不张口就绝不挪动的意思。

    沈辞秋此时身子虚软,力气到底比不过谢翎,两人无声无息僵持片刻,沈辞秋垂下眸,到底还是就着谢翎的手,启唇含住了杯子。

    清露入口,嗓子好受了不少。

    谢翎等他喝完,把人放回枕头上,将杯子搁到一边:“腰上的药该换了,再用一次药就能好全。”

    他抬手就掀了被子,风带起凉意,沈辞秋一惊,这个说什么也不肯让步了:“我自己来。”

    “腰后还有一点伤,你看不见不方便。”

    谢翎抬手就要勾沈辞秋的腰带,却被沈辞秋一把抓住了手腕。

    沈辞秋身体虚软,力气没完全恢复,但很坚决,谢翎手腕被按下,并没有抬头看沈辞秋的脸,他道:“你昏迷时也是我上的药,怕什么。”

    沈辞秋却依然不肯松手。

    沈辞秋这点力道,谢翎只要用点劲就能挣开,他俊俏得锐利,不笑时很能唬人,眉锋下的影子让他在黄昏光线中显得格外深邃,房间内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片刻后,谢翎按着额头,深呼吸,而后揉了把脸。

    就这一个动作,琥珀色瞳孔中的晦涩就尽数散了,他抬脸,耷拉着眼,好像一下泄了气,蔫蔫道:“我还有点生气呢,你就又犟上了。”

    沈辞秋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这又是在说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而且生气,生什么气?

    谢翎看到沈辞秋的眼神,磨了磨牙:某人的反应还真是一点不出意外!

    他反手捉过沈辞秋的手,一把将沈辞秋的手摁在枕边,倾身上去,高高的马尾从他肩膀垂落几缕,他一瞬不瞬盯着沈辞秋的眼睛,问:“为什么要在那时候解开同命咒?”

    沈辞秋不喜欢被压制的姿势,但被谢翎这么摁在床榻上……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因此面色不变:“顺手而已。”

    谢翎:“没别的理由?”

    沈辞秋:“没有。”

    “想从你嘴里撬出几句话可真是难于上青天,”谢翎深呼吸,“行,那你听我说。”

    “你解开同命咒,就是为了我。”

    沈辞秋蹙了蹙眉,张口就要反驳,但谢翎没给他机会。

    “不然你告诉我,没了同命咒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辞秋一顿。

    谢翎没有放过他丝毫神情:“答不上来了吧。”

    沈辞秋抿抿唇。

    谢翎在心底轻轻一叹,他当时真的吓死了,什么也不容多想,直到危机解除,才能从惊心动魄后,挖出那么点带着酸涩的甜:

    沈辞秋分明顾及着他的安危。

    谢翎手上微微使劲,一根根分开了沈辞秋的手指,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咬牙切齿。

    “沈辞秋,承认你对我会心软就那么难?”

    沈辞秋:“我没有,放手!”

    “好吧。”

    谢翎一句话就止住了沈辞秋所有的动作。

    他说——

    “可我对你会。”

    沈辞秋怔住了。

    他慢慢睁大眼,琉璃色的眼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他似乎很想飞速掩饰神情,但颤动的睫羽毫无保留出卖了他。

    平地起涟漪,他想静,某人就偏不让他静。

    万般否认,千般推拒,都抵不住某人一句真心。

    谢翎本来还想绷一绷脸,但沈辞秋的表情实在太戳他心口,高山上的雪被他搅乱寒潭,无措地不知该去往何方,谢翎眼神一暖,轻轻笑了一声。

    他笑里掺杂了如释重负,随即又闷闷道:“你解开同命咒,不肯再回我只言片语那一刹——”

    谢翎停了停,才低低道:“在世上这么久,我头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惊恐万分。”

    发现穿越了,将要面对一二三四五等等反派,他没怕;知道剧情上自己还会吃些苦头,他也没怕。

    头回怕成那样,是为了一个人。

    沈辞秋嗓子哽了哽:“……别说了。”

    “可有些话不说明白,你就不肯信,我给你解释解释,我对你的心软和对兄弟下属的心软不一样,我对你是喜、唔。”

    沈辞秋抬起另只手,一把捂住了谢翎的嘴。

    他想做出疾言厉色的模样,却不怎么成功,声音在轻轻发颤。

    “我一直提醒你,”沈辞秋一字一顿,说不好是在说给谢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要在我身上做蠢事。”

    谢翎眼也不眨,捉住沈辞秋的手拉开:“晚了。”

    这下可好,沈辞秋两只手都陷在了逃不开的力道里。

    “你要是真想阻止我,就该对我再狠心点。”

    当沈辞秋解开同命咒后,谢翎就再没有任何理由放开他的手。

    “谁让你这么好,”谢翎放肆地捏了捏他手指,胡搅蛮缠,“都怪你。”

    沈辞秋:“……”

    沈辞秋觉得自己应该是气的,但火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发,张口想要再争上一争,但对上此刻的谢翎必然都是无用功。

    沈辞秋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此时心上蔓延滋生的并非焦躁,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其间夹杂着溢满心脏的酸涩,以及……恐惧。

    无形的惊慌催促他必须逃跑,但谢翎偏不让他逃。

    他手上在挣扎,但谢翎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

    谢翎看着沈辞秋双眼中的霜雪碎了一地,潋滟微光下是满目狼藉,藏着的是千疮百孔的心。

    谢翎心头发紧。

    沈辞秋不需要人来心疼他,他很强,可谢翎看得到他白玉谪仙的面具下遍体鳞伤。

    谢翎想疼他。

    他带着沈辞秋挣扎的手,一点点往下,按在了自己脖颈上。

    沈辞秋挣扎的力道骤停。

    指尖之下,谢翎脖颈处的血脉跳动清晰无比,烫得沈辞秋心口一疼。

    谢翎微微扬起脖颈,把命门送到他手上:“想让我认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同命咒或者其余更危险的咒画上来,都可以。”

    沈辞秋指尖也开始发颤,他觉得不可理喻:“谢翎,你疯了吗?”

    “我清醒着呢,”谢翎,“来。”

    沈辞秋咬牙,指尖一送,按住了谢翎的脖颈,他想,既然谢翎自找的,那就成全他。

    但他的手指上不仅半点灵力也聚不起来,连再往下按一按也做不到。

    反倒是谢翎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渐渐与沈辞秋自己的心跳声重合了。

    当谢翎慢慢松开手时,沈辞秋的指尖擦过他脖颈,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砸在床榻上。

    沈辞秋横过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

    “……我恨你。”沈辞秋哑声道。

    做什么要让他尝到温暖的滋味,干什么要拽着他不肯松手,放他踽踽独行不好吗,行尸走肉地活,就不用理会脑海里的悲鸣,就不用发现……自己胸腔里那颗残破的心,原来还能跳动。

    ……他恨死谢翎了。

    谢翎招了恨,眉目却反倒高高飞扬,笑得意气风发:看,他赌赢了。

    沈辞秋就是最心软的人。

    主角的眼光,无人能敌。

    沈辞秋说恨他。

    谢翎却紧了紧两人那只十指相扣的手,从胸腔里笑出了声:“那你可得时时刻刻念着我,梦里也要想着我,不然恨得多不彻底。”

    沈辞秋没挪开遮在眼前的手臂,一言不发。

    “我们重新做个交易吧,出秘境后,跟我去妖皇宫好不好?在玉仙宗里你给我恢复修为的资源,去妖皇宫,我给你提供修炼的地方。”

    谢翎用沈辞秋最熟悉的“交易”方式来一点点让他习惯。

    谢翎神采奕奕,似乎已经看到了两人日日黏在一处的景象:“虽然妖皇宫没有绝对的安全,妖皇那老东西纵容争斗,时不时还在背后拨弄棋盘挑唆一二,但总比你再回玉仙宗好。”

    鼎剑宗肯定想要沈辞秋死,即便玉仙宗信了两人神志不清温阑先动手的说词,能护下沈辞秋的命,可到底死了个少主,按玄阳尊的秉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可凭什么沈辞秋要受罚?

    温阑他该死。

    谢翎:“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哎我给你说,我的殿宇够大,为了安全起见,到时候我们俩还是睡一屋,搁两张榻就是了,放心,本人实在是个正人君子……啊,说远了,得继续给你腰上的伤换药。”

    沈辞秋手臂一动。

    谢翎拉长声音:“这个也当你默认了,我解腰带了?”

    沈辞秋终于动了。

    这次他没力气把谢翎拍出屋子,抽过脑后的枕头就朝谢翎砸去,眼里愣是给恼出了鲜活气,谢翎被不痛不痒一砸,抱着枕头笑得更开心了。

    “谢翎,你这个——”

    “哈哈哈,咳,哎别别,我不笑了,小心腰上伤口,真别耽误换药时间。”

    “不换了!放它自己好也不要你——你!”

    谢翎玩扇子的手灵巧得很,到底还是成功挑开了沈辞秋的衣带。

    衣带一松,再轻轻一拨,就露出底下玉白的瓷肤来。

    沈辞秋浑身僵住,停下了挣扎。

    谢翎终于能好好照顾伤患,他松开纱布,检查了伤势:点头,用的药都是好东西,再过一天后,结痂的伤口就能好全不留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小心又利索地上了药,重新细细包扎好,刚要将沈辞秋的衣服拢起,目光却立时一顿。

    美人在榻,宽衣而卧,纤细的腰身近在咫尺,可堪一握,薄薄的肌理漂亮得恰到好处,被夕阳镀上一层玉润的光,白瓷软玉,美得晃眼。

    再往上,是因气息不稳,正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一双精致的锁骨宛如蝴蝶震翅,连着修长的脖颈,一览无余。

    而沈辞秋此刻闭着眼偏过头,面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恼的,泛着一层淡淡的薄红。

    他手还放在枕边,难耐似的,抓出了褶皱。

    谢翎:“……”

    第一次上药时,他除了担心沈辞秋的伤势,什么也没想,那时候急都急死了,沈辞秋昏迷多久他就守了多久,只希望他快点好。

    可眼下这情景,没了忧虑,眼中就能见美景:姿容无双的谪仙衣衫半解,凌乱散开,雪肤桃花面,盈盈暗香来。

    乌黑的墨发铺在榻间,黑白分明,漂亮得摄魂夺魄。

    谢翎终于后知后觉,耳根一热,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他轻咳一声,连忙拉过沈辞秋的衣襟,遮住那大片的雪白。

    任谁瞧了,肯定都要觉得他方才把沈辞秋欺负狠了。

    苍天可鉴,他就是上了个药,别的什么也没干!

    第59章

    当衣衫一下被拉开,微凉的空气触到皮肤时,沈辞秋整个都僵了。

    他方才挣扎间被揉乱的衣衫软软滑落,露出半个玉润的肩头,雪色的心口起伏之际,带着肩膀也在微微发颤。

    不为别的,就是气的。

    气得沈辞秋眼角都带了一点极为浅淡的红。

    要不是谢翎,恐怕沈辞秋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能跟人面红肝颤吵嘴的这么一天。

    当谢翎的温热的指尖碰到他腰部伤口的边缘时,那份热度顺着皮肤烫遍全身和心口,沈辞秋不由抓紧了被单。

    他忍不住闭上眼抿紧唇,偏过了头。

    上辈子跟这辈子统共加在一块儿,他都没在谁面前这么狼狈过。

    因为同样是软弱无力之时,玄阳尊温阑等人对他亮出的是刀子,要他去死,那么他即便修为尽废,也能反抗到最后一刻。

    但谢翎制住他,用的不是刀子。

    他用糖,用花,用啾鸣的小鸟,用温暖的屋子。

    他强硬地给他点起雪夜里不灭的灯,将他按在身下,桎梏在方寸间,不必刀剑和灵力,就能让沈辞秋什么手段都用不出。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沈辞秋闭着眼,气得有点懵,好半天没能缓过劲。

    但是闭着眼,别的感官就更明显了。

    谢翎小心翼翼给他上药的力道太轻了,生怕碰疼了他似的,如羽毛扫过肌肤,轻得他手指耐不住地蜷了蜷。

    他想让谢翎别这样,他自己处理伤口都没这么温柔过。

    但此时又实在不想跟某人说话,只好闷声继续忍着。

    好在谢翎动作不慢,很快就把纱布绕了上来。

    如水般丝滑柔软,不用看都知道又是金贵的好东西。

    沈辞秋以为结束了,终于松了口气,本想可以睁眼了,但很快,他能感受到谢翎的视线一顿,落在了自己身上。

    沈辞秋:“……”

    他头回觉得修士敏锐的五感是种煎熬。

    本来都快平复下去的呼吸又紧了紧,连带绷紧了腰间那薄薄一层皮肉,勾出柔韧漂亮的线条来。

    沈辞秋不知道,这简直更要了某正人君子的命了。

    他几乎能感受到谢翎目光是如何寸寸游离过他的皮肤,沈辞秋的脖颈陷在被褥间,不由往后缩了缩,这下他手指抓得更紧了,骑虎难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须臾,沈辞秋感觉到谢翎猛地替自己拉拢了衣襟,欲盖弥彰轻咳了声,飞速系好了衣带。

    沈辞秋终于慢慢睁开眼,看向谢翎。

    在触及到谢翎心虚张皇的神情和烤熟的耳根时,沈辞秋睫羽讶异地轻轻一动。

    ……他还以为谢翎脸皮已经厚过城墙,原来这人也还会不好意思。

    早知如此,方才动手解他衣服前为什么不停下。

    沈辞秋不知此刻自己在谢翎眼中又是什么模样。

    刚睁开的双眸里浮着清润的水光,又红着眼尾,乌发托着雪白的脖颈,软在床榻上,睫羽一掀,带着隐忍的忿忿与不甘,眸光潋滟地朝自己睨来——

    谢翎:“……”

    主角修行上的重重关卡都比不过这一眼。

    谢翎深呼吸,蹭地起身,原地站得板板正正,那张把沈辞秋逼得无路可逃的嘴差点磕磕绊绊起来:“你休息,妖皇宫的事考虑下,我、咳,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谢翎走之前还把枕头给沈辞秋放了回来,然后脚底抹了油,这就溜了。

    沈辞秋看着他飞扬的衣摆,和从后面望去更红的耳朵,无言以对。

    但也幸好谢翎走开,给他留出了空间,不然沈辞秋真的要受不住了。

    屋子中就剩他一个人,耳边骤然安静。

    沈辞秋缓缓呼出一口气,平息着心底的波澜和面颊的热意,一边消化体内的药力,一边想之后要怎么办。

    杀温阑的事被人发现,这不在原本预料内,但木已成舟,当然要想办法应对。

    慕子晨编了个不错的理由:是温阑先动的手,自己反击情有可原,加上两人都神志不清,谁杀了谁都不奇怪。

    沈辞秋本想顺水推舟,干脆借此机会愈发挑拨玉仙宗与鼎剑宗的关系,但自己也要以身入局,作为当中棋子。

    谢翎给了他另一条路。

    他从没想过的路。

    不会耽搁修行,还用不着时常见着慕子晨和玄阳尊的脸,比自己原本谱写的路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腰间纱布一层层裹上去的感觉那么清晰,被十指相扣后的触感也没有褪尽。

    不光是复仇的事,还有谢翎,以后要拿他怎么办?

    沈辞秋看着房梁上翱翔九天的凤凰,身上力气在灵药的滋养下慢慢恢复,他终于能顺畅起身,扶着床柱坐起。

    沈辞秋手指带着灵力一动,用银冠给自己束了发,他推开屋门,迎面就被参天的桃木晃了眼。

    桃源春居图的千年灵木恢复了本来样貌,古木参天,桃花锦簇如云,粉色的云朵层层叠叠,娇俏明艳。

    谢翎就在桃树附近搭了院子,院子看着还没搭建完,有的墙垣零零散散,地方还没划好,但已经建好的地方看得出主人在精心对待,风雅瑰丽,连细节之处都很有韵味。

    也很有人情味。

    仿佛只要看着院子,就能感受到旺盛又鲜活的生命力。

    谢翎是想在这里建个家吗?

    沈辞秋目光一一略过,很快,触及到了一垛紫藤花墙。

    跟他在冷峰上的院墙很像,却又不是完全一样,非要说的话,眼前这面更加漂亮。

    沈辞秋站在花墙下出神,久久未动。

    直到他灵力完全恢复,直到谢翎从外面回来,他都没挪动一步。

    谢翎方才溜走时心口燥热,擂鼓喧天,去外面杀了一阵邪兽,才把耳根上的红消下去。

    他刚出图时,孔清见了他神态,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

    一旦没对着沈辞秋,谢翎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容又回来了,反正没让旁人从他飞速调整的神情里继续挖出什么八卦。

    这圈邪兽杀完,再加上先前从魅妖们的牌子上夺走的分数,谢翎的分数已经到了非常可观的地步。

    虽然他没有非得要在金玉宴上出风头的打算,但来都来了,捞个第一当当也不是不行。

    而且该说不愧是主角吗,他总能带着人碰上灵印分数更高的邪兽。

    谢翎领着孔雀族从黄昏开始,狩猎了整个晚上,时间在飞速增长的分数中流逝,当天光再度大亮,时候差不多,该接沈辞秋出来,准备离开秘境了。

    进图前,谢翎换掉黑衣,又变回了华服,还特意用清洁术细细扫过,保证身上不留一丝血腥味,这才入了春居图内。

    谢翎的院子没建完,也没有大门,他直接落在院里,往前走出两步,就看到了紫藤花墙下的沈辞秋。

    他察觉沈辞秋恢复得不错,放了心,可他不知道,沈辞秋无声无息在这里站了一夜。

    谢翎本来正漫不经心抛着手里分数已经爆表的牌子玩,没想到沈辞秋在屋外,立刻把牌子一收,折扇一开,摇身变回优雅倜傥的公子哥儿,不疾不徐走过来。

    沈辞秋的眸子慢慢转动,从紫藤花落到谢翎身上。

    谢翎腰间还挂着他送的凤凰玉佩,一晃一晃。

    “秘境要开了,”谢翎道,“你想……”

    “我没什么能再与你交易的筹码。”沈辞秋目光很平静,谢翎想要的,他没有,给不了。

    他想了一夜,也想不出别的回复。

    他困在原地太久了。

    “那可未必。”

    谢翎折扇一收,并没有失望,他知道沈辞秋有多难,该说的话他会说,但绝不会一味相逼,他会让沈辞秋一点点心安。

    沈辞秋幽静地瞧着他,谢翎一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得了个宝贝,类似传承,我必须得完成一次次的考核,完成后就能得到奖励。”

    “最近的一次考核是与满足条件的人进行二十次拥抱,我掐指一算,那人只能是你。”

    沈辞秋听到前面本来还挺当真,但这句话出来后,他觉得认真以待的自己也够傻的,无言地扔给谢翎一个眼神:你看我信吗?

    谁家正经传承用这个来做考验,而且偏偏还得是沈辞秋?

    “别不信嘛,”谢翎道,“要是完不成,那传承还要罚我的。”

    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做不完是有惩罚,可补偿任务纯纯奖励关,哪儿来的罚?

    系统:不信谣,不传谣。

    沈辞秋听到“罚”,眼神一变,倏地看向谢翎,试图从他面上找出什么破绽,来验证他说的是假话,谢翎微抬下巴,不闪不避让他看。

    半晌后,沈辞秋迟疑道:“……什么罚?”

    谢翎眼也不眨:“天打雷劈。”

    沈辞秋:“……”

    “我至今做得都不错,还没挨过罚。”谢翎卖惨卖得光明正大,“我拿这个与你做交易,你不会忍心看我失败挨雷劈吧?”

    沈辞秋:“…………”

    理智告诉他谢翎的话非常离谱,不是真的,但是,万一呢?

    沈辞秋抿紧唇。

    他做了一夜的建设被谢翎成功动摇了。

    久囿于原地的人,围困心城,得有人看得到他的心防,才能知道该从哪儿敲门。

    沈辞秋袖袍底下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天人交战大半天,深吸一口气,在谢翎朗若辰星的笑里艰难挤出一句:“还剩多少次?”

    谢翎眼睛都亮了,脸不红气不喘撒谎:“考核刚巧才开始,你昏迷时我将你抱进来,算一次,所以还剩十九次。”

    其实晕倒后抱了两回,加上先前的次数,还剩十五次。

    谢翎厚颜无耻地为自己的大胆默默点了个赞。

    也不知沈辞秋方才思考了些什么,听到答案后他眼神又是艰难一迟疑,半晌后,他终于说出了对谢翎来说特别悦耳的两个字:

    “……成交。”

    冷静,冷静,谢翎掐着手心疯狂提醒自己,你不能笑得太得意,但鸟类开屏疯狂转圈的时候,真的很难控制嘴角。

    谢翎这会儿如果是原形,光彩焕发的尾羽绝对恨不能闪瞎一众人狗眼,向全世界宣布他遇上了多好的人。

    谢翎实在压不住嘴角,又故技重施,打开折扇,挡住了半张脸,结果眼里的神采也完全抑不住,索性扇子一抬,把整张脸都挡住了。

    沈辞秋目睹了他整套流程,心底那点挣扎和踟蹰愣是被扇没了,被莫名其妙代替。

    “你在做什么?”沈辞秋问。

    谢翎埋着头:“我这会儿太高兴了,怕你看了又害羞地躲我,你等我缓一缓,别慌,很快。”

    沈辞秋:?

    谁害羞了!还“又”?

    “谢翎,”沈辞秋面无表情,“你在说什么梦话。”

    谢翎已读乱回:“如果是做梦,这么美的梦我就不醒了!”

    沈辞秋:“……”

    他觉得有问题的不止谢翎,明知他德性还鬼使神差答应的自己没准更有问题。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谢翎得庆幸沈辞秋没有把水收回来的打算。

    沈辞秋把谢翎的折扇狠狠往下一按,扇子一落,就露出谢翎笑盈盈的双眼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又温柔地装着沈辞秋的身影。

    沈辞秋手指顿时一颤,按不下去了。

    他半垂下眼眸,不着痕迹移开视线,没任着谢翎继续胡言乱语:“以鼎剑宗宗主的护短,他独子出了事,宗门内魂火灭后,很可能他此时人已经赶赴金玉宴,在外等着了。”

    鼎剑宗宗主可是真仙,在外面等着的孔雀族和玉仙宗修士,修为最高的也就大乘。

    至于镇厂子的三个真仙,未必会帮他们。

    谢翎这才收敛了笑,正了神色:“我猜你原本想,若鼎剑宗主真来了,实在不行,你就传音玄阳尊?”

    金仙有踏破虚空之能,一步可千里,天涯海角眨眼可去。

    沈辞秋点点头:“我跟玄阳尊的师徒关系其实……其实不怎么好,但眼下,他终归不会就让我这么死在鼎剑宗手里。”

    “用不着他,”谢翎假装不知道沈辞秋和玄阳尊真正的关系,善解人意避开,“我们还有别的金仙。”

    沈辞秋一愣,很快明白了谢翎的意思,毕竟世上金仙就那么几个,跟谢翎有关的,一想就知道。

    沈辞秋:“可你不是……”

    “该利用的时候就得利用,”谢翎眨眼,“放心,我对他还有用处,他绝对会来,而且让他露个脸,更能让全妖皇宫都知道我回来了。”

    他抬抬下巴:“岂不是正好?”

    两人在春居图内商量完,出了图,在秘境中等着剩下的一点点时间。

    等时间一到,眼前光芒大盛,一白一暗后,所有存活者回到了金玉宴的会场。

    当然,也有某些死者被一同带了出来。

    比如温阑的尸身。

    沈辞秋第一时间抬眼一扫,就见高台上一个身影朝出了秘境的众人奔来,哀痛大喊着“我儿”,不是鼎剑宗宗主温相矛还能是谁?

    用不了两息,鼎剑宗弟子就会告诉他真相。

    沈辞秋面色还没完全冷然沉下,旁边谢翎就摸出了传音玉牌。

    谢翎张口就喊:“老东西,我修为恢复了,但有真仙要杀我,快来,晚了你就要失去我这个天赋最高的儿子了!”

    第60章

    对金玉宴上的人们来说,今年可真是精彩万分。

    首先是妖族那人尽皆知的废人皇子谢翎的名字突然跃上秘境光幕,眼看着他窜上了光幕第一,分数还在继续噌噌上涨,甩了后面的人九条街。

    外面的人都炸了锅。

    当年谢翎修为倒退的原因众说纷纭,谁也没个确切答案,但被废了还能爬回来的,整个修真界也没几个。

    况且谢翎这不是爬,是一飞冲天。

    妖皇宫的人脸色霎时非常精彩。

    这次来的人基本都是五皇子势力,看到谢翎的名字时他们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好,怕是要出事。

    谢翎不早不晚,偏偏挑在秘境大乱斗时悄然混了进去,说不是冲着妖皇宫来的都没人信。

    但跟五皇子谢摧炎一起去秘境的人也不少,谢翎应当没可能直接杀掉五皇子吧?

    魅妖族的人心思就更多了:谢翎这一手玩得出其不意,或许杀不了五皇子,但杀了宴魅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退婚羞辱、与五皇子合谋想杀了谢翎,桩桩件件加起来,宴魅早就把谢翎往死里得罪了。

    有人真心实意担心宴魅,也有人眼睛发亮。

    宴魅是少主,但不是独子,他一死,少主位置不就空了?

    况且谢翎重回天骄之列,妖皇宫势力又将重新洗牌,他们魅妖一族到底要不要继续跟着五皇子,还得打个问号呢。

    妖族众人各怀心思,等着看到时候哪些人能活着出来,没多久,魅妖族就接到了宴魅魂火已灭的消息。

    有人哭,有人笑。

    没想到半天后,鼎剑宗宗主亲临,原来他的宝贝儿子也死在了秘境里。

    鼎剑宗宗主温相矛发誓,若杀死他儿子的仇人能活着走出秘境,他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三个坐镇金玉宴的真仙,妖族魔族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有问天宗的真仙真心安慰了一句“节哀”。

    等比试结束,众人终于从秘境中出来,温相矛冲上去抱着温阑的尸身就哀恸大哭,失声质问杀了他儿子的是谁!

    鼎剑宗弟子刚想开口,就感觉浑身一滞,顿时毛骨悚然。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战栗的恐惧,来自灵魂深处,震颤不休。

    有什么在靠近,有什么要来了!

    毫不掩饰的威压与杀意率先从万里晴空中狠狠掼下,扼得所有人都难以呼吸与动弹。

    三族坐镇的真仙第一时间抬头,但也只敢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地盯着虚空之中。

    平静的半空中忽然裂开一条缝,虚无的空间竟就这么被生生撕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未见其影,难以言喻的热浪先穿过甬道席卷大地,众人顿时如置身火炉,酷热难耐。

    巨大的兽蹄伴随着兽吼凌空一踏,它身如巨山,浑身通红,四足踏火,粗壮如山柱,双头六翼,庞大的身躯光是矗立,阴影就让人快喘不上气。

    而这样的巨兽竟然还不止一只。

    八兽拉辇,浴火而行,一位红发男子懒洋洋坐在阔气华丽的车辇上,支着侧脸,半赤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蔓延到脖颈的红色火纹。

    他红色的眼睛漫不经心一扫,所过之处,不少人只觉冰火两重天,仿佛已经死了一遍。

    炽焰妖皇,当世金仙。

    也就是谢翎召唤的便宜爹。

    炽焰皇目光落在谢翎身上。

    “还真恢复修为了。”他饶有兴致瞧着谢翎,“听说有人要杀我最属意的孩儿,这怎么成,老七,你指一指,是谁?”

    谢翎面带微笑,心里花式开骂。

    装模作样。

    他刚想开口,岂料变故突生。

    炽焰皇忽的一眯眼,半空中,又有一道裂缝出现,一人持剑而来,一步一踏,肃杀之气迎面与热浪无声撞上,竟是不相上下。

    素衣玉剑,玉仙宗玄阳尊。

    ……又一个金仙。

    底下修士人都麻了,心性和修为低点儿还没人护的,当下就腿软地给余波震得跪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要杀谢翎?那怎么玄阳尊也来了,就因为谢翎是他弟子的未婚夫?

    其余人尚且一头雾水,沈辞秋却不着痕迹看向了慕子晨。

    果然,慕子晨手里正握着传音玉牌,还没来得及收起。

    是慕子晨给玄阳尊传的音。

    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让谢翎把沈辞秋带去妖族,于是出了秘境后就赶紧给玄阳尊传音,他的话比谢翎长,话讲完的时候,炽焰皇就到了。

    慕子晨也惊呆了。

    不说妖皇与子嗣间关系不好吗?

    阴差阳错下,两位金仙同时驾临,狭路相逢,一场热热闹闹的金玉宴骤然变得肃杀无声。

    “玄阳尊,”炽焰皇松开支颐的手,眼神稍微认真了点,“你又是被什么风吹来的?”

    玄阳尊虽然是金仙初期,但二十年前与某位金仙中期一战,让天下皆知他有与金仙中期不相上下的实力,这位后来者不容小觑。

    玄阳尊没想过炽焰皇也会来此,蹙了蹙眉:“为宗门之事。”

    他将目光缓缓投到了鼎剑宗众人的位置。

    温相矛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你,”温相矛厉声道,“你继续说,是谁杀了我儿!”

    那弟子咽了咽唾沫:“是,是沈辞秋。”

    虽然他瑟瑟发抖声音小得可怜,但在其余人都鸦雀无声的情况下,这句话够在场所有修士听得清清楚楚。

    一瓜未完,一瓜又起,居然是沈辞秋杀了温阑!

    温相矛不好的预感成了真,抱着温阑冰凉的身体,双目赤红,牙齿恨得咯咯作响。

    如果玄阳尊不在,他还能先斩后奏,杀了沈辞秋再说,但如今不仅有玄阳尊,还有妖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自己哪里还有把沈辞秋一击毙命的机会!

    沈辞秋。

    炽焰皇瞧着站在谢翎身边那道清隽的身影。

    这还是妖皇第一次见谢翎的未婚夫,长得是不错,两人站在一块,很是般配。

    就是站得挺近,谢翎都要跟别人肩挨着肩了,从前宴魅是他未婚夫时,也没见谢翎这么亲近过。

    莫不是如今这人真让谢翎上了心?

    炽焰皇扬眉:“老七,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余人在他威压下发抖,谢翎不怕,折扇在掌心一敲:“人齐了,正好一次性说个分明,这事儿吧,其实都是由温少主引起的。”

    谢翎站在沈辞秋身边,三言两语,就把温阑失了智要杀沈辞秋,结果被沈辞秋不小心反杀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

    其间包括温阑是怎样暴戾疯狂、失控得无法抑制,沈辞秋又是怎样苦苦支撑,最后被逼得灵台不清,失神痛杀好友。

    总之,都是温阑和不可抗力的错,把沈辞秋描绘得感人肺腑,艰辛无比,闻者伤心,听者动容。

    “痛失好友,阿辞也很难过,偏偏鼎剑宗弟子还步步紧逼,重伤了他,养伤时,阿辞提起温阑,还在我怀里落了泪——”

    沈辞秋:“……”

    倒也不必编得这么离谱。

    沈辞秋胳膊肘暗暗将某人一撞。

    接到沈辞秋“差不多得了”的信号,谢翎意犹未尽地停下了讲故事的劲头:“我肯定要站在阿辞这边,可眼看鼎剑宗喊打喊杀,怕不是要连我一并拿下,所以才请老……请您老出山,救我一救。”

    万众瞩目之下,谢翎不介意跟炽焰皇演演父慈子孝。

    听过了来龙去脉,妖皇懂了,不管其中有多少水分,哪些是谢翎瞎编的谎话,总之事情就是:沈辞秋杀了鼎剑宗少主,谢翎搬他来救场。

    谢翎啊谢翎,妖皇面露欣赏之色,他这儿子不仅天赋异禀,八百个心眼子没一个是无用的。

    妖皇宫的是一场光明正大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大逃杀。

    大家都清楚妖皇为何需要一个强大的子嗣。

    那是留着用来吞噬的。

    妖皇本体炽火吞天兽,自带吞噬力量的种族天赋,他卡在金仙中期百余年,无论是自己修行还是吞噬灵物或修士的力量,都难以再进一步。

    但妖皇不愿承认自己这辈子只能到此为止,他不想停下。

    各种办法都试过后,眼看无望,他灵机一动,想到了最后一条路。

    吞噬自己的血脉子嗣。

    太弱的不行,修为太低不够他塞牙缝,最好能到金仙初期,届时要么是他吞掉后代,要么是那个后代杀了他。

    于是妖皇放话,愿与修为强大的人延续血脉,宫中不设立妃位,孩子出生后由母亲养到三岁,若天资血脉好,就送到妖皇宫里,赐皇子皇女名分;

    若天资不好,妖皇只当没这个孩子。

    当然,明知妖皇的目的还愿意与他生孩子的,也没一个省油的灯,都盯着的是妖皇宝座,讲的是利益与算计。

    从妖皇这个畸形的源头开始,从上至下,妖皇宫成了个人吃人的地方。

    皇子皇女们为了修炼的资源和地盘互相争斗,他们之中能活下来的人中最强的那个,日后再与妖皇厮杀。

    阴谋诡计,武德充沛。

    妖皇需要一个强大的子嗣,谢翎虽然从前天赋不错,但年纪还小,有句话叫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妖皇重视他,但也还没到非他不行的地步。

    谢翎要是真死了,那也是他自己本事不行。

    这次炽焰皇会听到传音就过来,其实是因为谢翎那句“我修为恢复了”。

    他只对这个感兴趣,必须亲自来看看真假。

    但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成了妖皇对谢翎格外重视,能随叫随到。

    谢翎这是一箭多雕。

    妖皇不介意这些子嗣耍耍心眼,聪明的人活得长,也许能在修行路上走得够远。

    所以炽焰皇也不信沈辞秋真成了谢翎在乎的软肋。

    谁会把弱点直接摆在明面上,这位玉仙宗大弟子一定是还有用处,所以谢翎才会留着他。

    来都来了,他不介意跟谢翎把这场戏演完,保下沈辞秋。

    就当是闲来无事,逗个乐。

    炽焰皇勾勾唇角:“这事儿既然是温阑自己的错,想必温宗主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不至于为难我儿和他的未婚道侣吧?”

    温相矛抱着温阑,咬碎了一口牙,他不看妖皇,只看玄阳尊:“玄阳尊,我信你大公无私,即是他俩都神志不清,怎么就成了阑儿一个人的错!如今犬子惨死于你弟子之手,玉仙宗难道就准备这样算了吗?!”

    玄阳尊目光只在温阑尸身上短暂停留,他沉声:“等沈辞秋回宗,将此事再事无巨细禀告清楚后,玉仙宗会给鼎剑宗一个交代。”

    玄阳尊沉肃的目光落在沈辞秋身上:“沈辞秋,与我回宗。”

    沈辞秋站在地上,抬眼看着半空中的玄阳尊。

    他总是这样仰望他的师尊。

    很久以前,是真心仰望。

    但如今,玄阳尊于他而言,不再是高处的神。

    那是他迟早要踏平的山,杀死的人。

    沈辞秋还没开口,谢翎先抬扇一挡:“不好意思啊玄阳尊,我陪阿辞在玉仙宗住了这么久,如今该轮到阿辞陪我去妖皇宫了,我们的婚约可是诸位都点过头的,他与我回家,你做师尊的不会不同意吧?”

    玄阳尊在原著中确实是主角一大助力,看着很让人眼红的那种,但这个友方,谢翎不要也罢。

    他一点不觉得可惜。

    因为谢翎知道什么对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是过眼云烟。

    玄阳尊甚至没有多分一点目光给谢翎,他只沉沉看着沈辞秋。

    沈辞秋从前出于弟子礼节,很少直视玄阳尊的眼睛,但如今,他的弟子就那样不闪不避看着他。

    玄阳尊生出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不,或许先前就隐约有察觉,只是他没有在意。

    但玄阳尊笃定,沈辞秋不会忤逆他的命令。

    沈辞秋少言寡语的性子,是由玄阳尊和郁魁共同铸就的,其中玄阳尊“功劳”更大。

    沈辞秋从一颗小苗开始长大,玄阳尊用刀子把他修剪劈砍成当初的模样,但现在,沈辞秋要自己斩掉那些枝叶,哪怕会流血会疼痛,也绝不再让自己顺着木偶的模样生长。

    他微微抬起下巴,琉璃色的眼眸中划过天光,嘴唇翕动——

    玄阳尊原本笃定的心里蓦地生出一丝难言的预感,他破天荒地在沈辞秋把话说出口前,警告般的,用低沉的语气叫了他的名字:“沈辞秋。”

    沈辞秋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仍然毫不迟疑继续:

    “师尊容禀,我已承诺,愿跟谢翎去妖皇宫。”

    师尊二字对如今的沈辞秋来说,是讽刺,是逢场作戏的讥嘲,他叫着师尊,但没有师尊。

    他早就没有为师为父的师父了。

    金玉宴上三族之人数以万计,更有金仙在侧,无数眼睛都看着这对师徒,无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玄阳尊向来肃然冰冷的脸上头回出现了愕然惊讶的神情。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所有人的反应都告诉他,他没听错。

    当着所有人的面,沈辞秋掷地有声:“回宗之事,恕弟子难以从命。”